嬴雁风曾提醒过姚镜珩,虽说姚惜钊“胜也是败,败也是败”,但仍要防着对方回援姚百汌,毕竟对方孩子的性命握在姚百汌手上。
于是姚镜珩吩咐狄青健到姚惜钊处走一趟。
狄青健能成为姚镜珩心腹,凭借的不仅仅是忠心,还有处理问题时出色的能力。
狄青健允诺姚惜钊,他们至京城的第一站,便会救下对方的孩子,恳请对方不要过问此事。
姚惜钊尚有犹疑,狄青健便问:“王可还记得原九黎王叛乱一事?”
姚惜钊答记得。
“王也认为,老九黎王会反?”
姚惜钊并不看狄青健,只答人心难测。
“老九黎王全家七八十口人尽皆被屠,这个后果并非人人能承担,王说是么?”
姚惜钊想起他远在京城的孩子。那是他的次子姚槿纾。
姚惜钊刚被封作砀山王时,姚百汌曾邀请他带着孩子到京城同乐,姚惜钊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孩子会被扣下作为质子,这一趟盛京之行对对方来说将是有来无回的远行。
他和他的夫人正为带谁去盛京而争吵不休,年仅十岁的姚槿纾毫不犹疑地站了出来,对他说:“父亲,儿愿前去。”
他上一次见到姚槿纾是在半年前的春节宫宴上,对方同他遥遥对望,身材一如前些年那般清癯,但在多年的蹉跎中,眼神中的光早已消失不见。
他感到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他这一生对谁都仁至义尽,唯独对不起他的兄长姚炙儒和他的孩子姚槿纾——几个月前,姚百汌逼着他做了一个选择,是要兄弟,还是要子女。
他若不在那场荒唐的偃都“叛乱”中绞杀他的兄长,那他的孩子将会死在盛京的瑞雪中,再也不会有踏出那座奢华牢笼的机会。
他不知道他这一次该不该再为了他的孩子赌一把,但他知道,一旦他赌错了,那他的全家将面临灭顶之灾。
狄青健见姚惜钊脸上有动摇之色,就明白他这一趟没有白来。
姚惜钊身为诸侯王,必定会有自己的考量。狄青健知道,在这个时候逼迫姚惜钊做出选择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同姚惜钊告别,告诉姚惜钊自己过几天再来。
从姚惜钊处出来后,狄青健去见了被流放于此地的姚钦铎。
姚钦铎是一个极为传统的人,他见了狄青健甚至打算向对方行戴罪之人才会行的礼。
狄青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姚钦铎。
半年不见,姚钦铎瘦了、也黑了,手上甚至因为劳动,磨出了厚厚一层老茧;他住在刮阵大风就能吹走屋顶的茅草屋中,吃的是粗糠,穿的是难以蔽体的短衫。
狄青健同姚钦铎无甚交集,但看到这样的光景还是忍不住为对方感到唏嘘。
他问:“郎君还想过回京城吗?”
姚钦铎摇摇头:“如今一箪食、一瓢饮,甚好。盛京对钦铎来说已是前尘往事,前尘往事便不必再提了。”
狄青健颔首,他问道:“青健想请教郎君,如今百姓如何?今上又如何?”
姚钦铎不语。
狄青健单膝跪地:“郎君,帮帮六殿下吧,就当为了天下的百姓。”
姚钦铎为难地道:“可我如今不过天子治下一罪人,能活动的地界不过方圆十里,如何能帮六弟?”
狄青健继续道:“砀山王处臣自会打点,殿下只需点头同意即可。”
姚钦铎依旧支吾着没能做出决定。
狄青健又道:“永乐贵主马上便要出嫁了,她要嫁的人是如今的新贵修文,殿下知道修文是谁么?”
不等姚钦铎答,狄青健自说:“修文是老九黎王的嫡子,老九黎王叛乱后侥幸逃生,自此隐姓埋名,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复仇。”
“在永乐贵主的婚宴上,修文将配合六殿下起事,贵主能否平安,谁也不知道。”
“永乐贵主同殿下关系最好,殿下当真不愿助六殿下一臂之力?”
姚钦铎不是傻子,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想便想明白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将姚煠邈带到姚百汌面前时是怎么想的呢。他想,他不要再让这个妹妹受欺负了,明珠就该在太阳底下发光。
他还在心里允诺过,他要护着姚煠邈,让对方不再受欺凌。
姚煠邈喜欢修文他早就知道,修文的人品从处理他的事上来看也无可挑剔;两人若是两情相悦,他愿意送上天下至宝与祝福看着两人结为伴侣。
可如今修文是目的和算计去接近姚煠邈的,他怎么能让他的妹妹独自踏上明知结局的前路?
一番思量后,姚钦铎道:“一切拜托狄卿为我操持。”
“事情就是这样了。”温止寒最后做了总结——
起事那日,狄青健在祖渊防着姚惜钊临时变卦,温止寒率青莲教众围住皇宫,姚书会挟持住姚百汌,嬴雁风同手下扮作商队阻击姚斯涵私养的亲兵。
姚镜珩则拿着虎符借口还兵于京带兵回京,至京郊再将军队一分为二,由他和姚钦铎分别领兵,以此牵制住四门的皇帝亲兵。
每个人各司其职,都是这场计划中重要的一环,谁失败了,此次起事都无法成功。
姚书会问道:“那如今……”
温止寒摇摇头:“自那日起我一步不曾离开这个院子,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
姚书会道:“那明日云舒与我一同去看看罢?”
姚书会迫切地想知道每个人是否找到了各自的归属,精心策划多年的计划被实现后是不是每个人的处境都得到了改善。
温止寒看着姚书会身上的伤,不知该如何回答。
姚书会撒娇道:“云舒就依我嘛。我身上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姚书会身上的确都是皮外伤,但温止寒作为对方的爱人,总希望对方能多休息几天。
温止寒最终将姚书会揽入怀中,温声道:“好,依你。”
宫中的人仿佛听到了温止寒的祈祷,第二天早朝刚过,嬴雁风就来酒官府看望姚书会。
温止寒识趣地退了出去,房间中只剩嬴雁风母子二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姚书会想起上一次见面他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天下有一统之日,我也没有在那时沦为阶下囚,你我再相见”,如今时局初定,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同他母亲在阳光下相见。
嬴雁风看着愣住的姚书会,笑着摸了摸对方的脸,半年不见,姚书会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也不再是那个被刀割了手就哭着向她卖惨的小少年了,对她的孩子来说,成长的代价太大了,她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最终嬴雁风也只轻叹道:“好孩子,辛苦了。”
姚书会摇摇头:“母亲,我不辛苦。”
两人都曾设想过,再次见面要说些什么,可真正这样的场景到来后,许多话反而哽在喉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艰辛的过程似乎没有再提的必要。
姚书会最终问道:“我早听闻母亲要称帝,高处不胜寒,母亲为何要执着于此呢?”
“书会,你也是反对的,对吗?认为我年纪大了,抑或是能力不足?”
姚书会摇摇头:“儿性子疲懒,对谁执掌天下儿并不关心,也不会成为母亲的继承人,母亲应当很清楚,故而母亲不会是因为我。据云舒所说,六殿下亦会是明君,母亲若只是为了百姓,完全可以将天下交予六殿下,自己垂帘听政,何必亲历亲为劳心劳力呢?”
“书会,你从温司酒处学了很多。”嬴雁风笑了笑,“你说得不错,我也相信六殿下会是一位好皇帝,在他的治下定会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你记得姚阿曼么?记得子衿么?记得永乐贵主么?”
姚阿曼,太康的开国君主,太康唯一一位女君;子衿,大巫;姚煠邈,太康的公主,她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关联。
姚书会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嬴雁风道:“姚阿曼在史书中的记载是‘祸乱宫闱,霸道专权’,可事实上她开创了太康的第一个盛世,却只能同她的儿子并称,盛世的命名也是他儿子的年号。子衿并不比温酒官、萧兽师差,却因女儿身始终得不到重用。永乐贵主身为贵女,从始至终都是父兄夫的附庸。”
“同我一样的女子在史书中、在大事小情上被抢走功绩、被抹去声音的事太常见了。若两人天赋相当,女人想同男人站在一样的高度、想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必须比男人多付出许多努力。如果同我一样的女子始终拿不到话语权,那么这样的情况会一直延续,甚至会愈演愈烈。”
“我同任何人比,都不差。我给自己定了十年的时间,想以卵击石地做一些改变。”
姚书会作为贵族的嫡长子,一向顺风顺水,就算经历了家破人亡,也有温止寒作为他的后盾,故而对嬴雁风所说实在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他明白,他母亲所做之事将会是千古头一遭,近则是群臣的反对,远了是千古骂名。
他母亲想的不会比他少,却仍愿意排除万难往前走,足见其心智之坚定,他也没有再劝的必要,也会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尝试着做去成为他母亲的助力。
“我明白了,母亲。祝母亲能旗开得胜。”
*
姚镜珩说话算数,将姚百汌及舒蓉交予萧修平处置。
萧修平同姚百汌很平静地喝了一顿酒,犹如三十年前两人还是青葱少年那般。
他们也曾有把酒言欢的岁月,也曾一起为了姚斯涵成为最亲密的盟友,但那些时光都已经过去,他们如今都成了这场争斗中可怜失败者,只能在这一方充满酒香的天地中麻痹自我。
萧修平最后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毒酒递给了姚百汌,那个骄傲了一世的男人接过毒酒时有一瞬的恍惚,而后仰天大笑一口饮尽了那杯酒。
萧修平看着姚百汌痛苦地挣扎,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忽然,一直呆坐在一旁的舒蓉像疯了一般,连滚带爬地来到姚百汌身边,握住姚百汌渐渐失温的手,哭喊着:“陛下,陛下!”
失去爱子后,舒蓉一直不哭也不笑,整个人犹如木头人那般,除了吃喝拉撒睡,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受到的刺激太大,已经痴呆了。
姚百汌吃力地抬起手,想摸一摸舒蓉的脸,他就知道,他的舒妃无论何时都会陪着他。
舒蓉将脸凑了上去,眼泪簌簌落下,她泣不成声地说道:“陛下等着妾,妾这就来陪着陛下。”
姚百汌露出人生中最后一个微笑,缓缓垂下了手。
舒蓉斟了一杯毒酒,眼神凶狠得让人不寒而栗。
她忽然发出了癫狂的笑声,骇得萧修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父亲,你知道么,萧竹不是天生跛足,是我让接生婆动的手脚。”
“我要是不这么做,父亲怎么会帮我呢?”
“你知道么,他当时哭得真大声啊,可最疼爱他的父亲却不在他身边。”
“父亲,你说好不好笑?”
“我们一家三口都解脱了,父亲在这苦难人间再多熬几年罢。”
舒蓉说完,像姚百汌那般饮尽了酒。
她握住姚百汌的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在诡异的笑声中咽了气。
下人告诉姚镜珩姚百汌和舒蓉死亡时,他身旁正坐着随他来到盛京的叶如惠。
他偏头问叶如惠:“母亲终于能出现在世人眼前了,高兴吗?”
叶如惠神色淡淡的,她答:“多谢吾儿。我还想见见萧兽师,同他叙叙旧,可否?”
这些年叶如惠一直对姚镜珩不冷不热,姚镜珩早就习惯了。
从他多年前发觉他母亲的“死亡”有蹊跷开始,他去为他母亲守陵、挖出他母亲生前使用的器具,又动用自己无所不知的关系网查找他母亲的下落时,他就知道,是他需要他母亲,而非他母亲需要他。
成为帝王的路上太过孤单,他需要有一份坚定不移的爱支撑着他、需要一个师长型的人物领着他走。
他对温止寒撒了谎,不是他母亲要将他当作趁手的刀,而是他将自己当成刀,磨得足够锋利了,再眼巴巴地递到他母亲手中。
他答:“母亲想见,我便安排他同母亲见一面再做处置。”
叶如惠同萧修平的见面被安排在一个阴天,叶如惠早早地就到约定的宫殿中等着萧修平。
萧修平自从得知萧竹是被人生生弄瘸的,整个人就魂不守舍的。他犹如游魂般坐到了叶如惠面前,机械地回应叶如惠同他的寒暄。
叶如惠问:“当年萧兽师为何要残害温司酒?”
温司酒自然指的是温止寒的父亲温枕檀。
萧修平并不知道温枕檀和叶如惠的关系,只照实答:“跟错了主子,做了糊涂事。”
叶如惠笑了笑,摆出一副棋:“当年奴同舒妃也算水火不相容,如今却是各有各的光景,故人难得一见,不如下盘棋罢。”
萧修平没有拒绝。
两人棋艺相当,到最后竟是平手。
宫人在这时躬着身走了过来,对叶如惠道:“六殿下邀娘子前去用膳。”
萧修平适时地道:“平便不打扰了。”
叶如惠同萧修平一同起身,得体地道:“奴送送萧兽师。”
两人走到门口,叶如惠忽然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快准狠地捅向萧修平的侧腹,她语气仍然平静:“一条人命却只有一句做了糊涂事,萧兽师不觉得可笑么?”
萧修平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因为他的错误选择,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的信仰也早已崩塌,他想不出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与其交给司法审判他的罪行,不如死在叶如惠手里。
叶如惠最终捅了萧修平九刀,萧修平颓然倒下后,她也丢下匕首掩面痛哭。
如果不是萧修平,他们一家本来有团圆的机会的。
*
嬴雁风称帝后,将太康、颍川、枫亭合为一体,称作“解忧国”,姚镜珩被封作颍川王,姚钦铎被封作枫亭王。
在他们临行前,嬴雁风办了一场宫宴。
她在宫宴上宣读了一道圣旨——她将在十年后退位,将皇位交给姚镜珩。这道圣旨一出,群臣哗然,谁也不会想到嬴雁风竟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世袭制,将皇位传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姚镜珩。
姚镜珩接了旨,跪在大殿中不肯起身,他的眼神穿过人群,看向今日盛装打扮的子衿道:“今日臣还想向陛下再求一道圣旨,恳请陛下赐婚于臣与子衿。”
子衿有些害羞地转过头,早在几日前姚镜珩就同她说过此事。
她只想做一个足够优秀的大巫,其他的事都该为此事让位,故而她当时并未答应姚镜珩。
姚镜珩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子衿,我不会让你成为某某的陪衬与附庸。”
子衿就这样被打动了,她终于点了头应允了此事。
嬴雁风争得子衿的同意后写了圣旨,让两人择日完婚,待婚期结束后子衿再从颍川回到京都继续当她的大巫。
姚煠邈在离京时遇上了姚钦铎,被姚钦铎劝了下来,宫宴后随着姚钦铎去往枫亭开始她的新生活。
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那道车辙中前行,姚书会和温止寒也不例外。
宫宴结束后,姚书会带着温止寒向嬴雁风告别,嬴雁风早知道两人的安排,此时也不多言,只吩咐他们记得回来过年。
姚书会笑得眯起了眼,跃到马上朝他母亲挥挥手道别:“记得了。”
温止寒见姚书会上了马,也只能骑马去追赶。
“修文,宫廷中不可骑马。”
姚书会听闻温止寒自远处传来了劝告,催着身下的马跑得再快些,笑答:“我母亲都没喊我下马,云舒莫不是赶不上我才这么说的。”
温止寒笑着摇头,不欲与青年争辩,可谁知青年竟调转马头,直直朝温止寒撞来。
温止寒身下的马受了惊,差点将背上的主人甩出去。
姚书会弃了身下的马,跃到温止寒身后,环住温止寒的腰。
“你我第一次同乘一骑便是如此。”姚书会将脸贴在温止寒背上道,“温司酒,我当时在想,我的骑术天下第一,你的姿仪举世无双,我要是真成为你的禁脔,也不知道谁亏了。”
温止寒笑答:“你亏了。”
姚书会眨眨眼:“想来想去,还是云舒更亏一些。”
马鞭抽打在良驹身上,宝马奋蹄而行,少年原只想在人间虚度时光,如今总算能如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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