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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2 章


    冼明州刚被贬, 下了朝会,不等过晌,姜月见于自己坤仪宫里, 等到了来为他鸣不平的宜笑。


    彼时, 陛下正在偷吃娘亲宫里的杏仁奶酪,姜月见教他吃饭别狼吞虎咽,仔细呛着, 陛下像饿了三天三夜似的,抱着吃了一大碗, 看着空落落的碗说还要, 余光一瞥,突然变了脸色,肉嘟嘟小脸上炸开了一朵肥美的向日葵。


    “姑姑, 你来啦!”


    姜月见把眼望去, 还真是宜笑。


    宜笑穿了一身品月色烟水竹纹的长裙子, 亭亭玉立在帘门处, 似乎犹豫,不好往里殿来,姜月见略蹙柳梢,心道宜笑什么时候变拘谨生分了,忙向她招手, “快来, 你再不帮着吃点儿, 哀家这里的点心奶酪都进他一人肚里了。”


    宜笑迟疑上前, 没有如陛下所欢欢喜喜欢迎的那样, 坐下来分享他的手头已经不宽裕的美事, 踯躅再三, 宜笑向太后盈盈福身:“皇嫂。”


    她抿唇,执着也为难地道:“冼明州固不无辜,但请皇嫂看在也刺了一剑解恨……另,放逐他至碎叶城的份上,不要弃了国朝的一员虎将。”


    她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是为了大业考量,但又实在是为冼明州开脱。


    冼明州到了并州,做了团练使,他的才能就无用武之地了?


    太后眸光若波,微泛漪澜,笑靥嫣然瞅着宜笑,她被看得发愣,忙低下了头躲闪开去,轻柔细腻的额发耷拉着,隐隐露出半壁粉红。


    女孩子家的心事总能互通,姜月见看破却故作不知:“宜笑,哀家还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要好了?”


    宜笑咬唇:“皇嫂,你莫打趣我……”


    姜月见叹道:“宜笑,哀家是愧对你,你若携了这份愧疚之情来请求哀家赦免冼明州,教他官复原职,留在岁皇城,你知晓哀家是会答应你的。”


    宜笑更是一愣,忙摇头道:“不,宜笑没有这样的意思。”


    皱了两叶柳眉,宜笑咬唇道:“我与房是安的婚事固然是个错,但宜笑从来不敢怪责皇嫂,何止你一人错看了他,连我,不也曾真心实意喜欢过他么,他满口仁义道德,金玉其外,当时谁又能未卜先知。”


    对于一只脚曾经踏进的那个深坑,宜笑对任何人都不心怀抱怨。那个坑,跨过去,也便是跨过去了。


    楚翊揪着小脑袋不明就里,瞅瞅姑姑,又瞅瞅母后,心想大人的事真麻烦,最好那个冼明州这辈子也别回岁皇城了。


    长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又坏,哼哼,他最好别等自己长大。


    姜月见将宜笑的手捧住,拽到跟前,语重心长:“宜笑,这次你得想清楚了,这是你自己挑中的。”


    宜笑面皮发红,被调侃得语无伦次起来:“不,我和他不是那样儿的,皇嫂你听我说……”


    不等她说,姜月见先一笑打断:“大狩回来路上,你们就状况不对,真当你皇嫂和你皇——”


    太后顿了一下,在宜笑好奇打量过来,有意探个究竟时,姜月见摇头失笑:“无妨,你先在哀家身边住着,近段时日便不要出宫去了,哀家保证,你如果还想见到那个冼明州,你会见到他的。”


    宜笑郡主的两弯水波似的荡漾的眉梢,轻轻地往中间聚拢,虎牙嘬着下唇,一个字也不说。


    姜月见察人入微,宜笑和那个冼明州别扭成这样,先前还大大方方地在一块儿投壶,回来路上却见了都尴尬,恨不得避嫌到天各一方去,这中间指定是出了事。


    姜月见本就有撮合的意思。


    冼明州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他心里有个结打不开,几年了意志消沉,但本性却是温暖直率,正适合宜笑。


    宜笑郡主呢,心思活泛,但又在婚姻里受尽苦楚,平日里装的是云淡风轻,不挂怀于心,可房是安曾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她自己心里知晓。但她的玲珑心和善解人意,又非常适合冼明州。


    当然这只是姜月见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只是搭了个桥,别人走不走这桥,这不由她决定。连姜月见自己也没想到,宜笑会和冼明州,这么快便生出不一般的情愫。


    姑嫂二人说着话,小皇帝吃得打起了嗝儿,摸着圆滚滚肚皮,心里欢欢喜喜地想,宜笑姑姑入宫长住了,可真好,他们都喜欢姑姑,姑姑来了一定特别好玩,等朕背不出功课的时候,姑姑还能给朕求求情。


    还有,姑姑最擅长做好吃的,她霸占小厨房之后,朕就不愁吃喝啦。


    陛下精明地拨着心里的小算盘。


    直至母后一眼横了过来,让他快回太和殿去处理政务,楚翊郁闷不乐地滑下了大椅,两手背后,不吭一气,哀哀愁愁地离去。


    *


    “宜笑以前常来禁中走动,自你远嫁幽州以后,哀家与你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


    难得相会,姜月见与宜笑把臂同游,一排排宫灯在前引路,淡光刺破黑夜,照见步道两侧的时鲜花卉,一朵朵如醉秋般,娇慵无力地倚在叶片间,丝丝缕缕的尖细且长的花瓣,半舒半卷着,香腮上雨露飞挂,别样瑰丽。


    裙裾披帛拂过花丛,沾染了带有花香的露水,绊住了前行的脚步,两人都走得极慢。


    宜笑道:“父王的病快要大好了,改日让母妃也入宫来,与皇嫂做个伴?”


    一想到宜笑那厉害的母亲,太后娘娘本能地如鹌鹑般缩脖颈,略略皱眉摇头。


    宜笑付之一笑,又打趣道:“皇嫂别只顾取笑宜笑,你呢,我虽在王府足不出户,却也早就听说过,那个深得娘娘心的青年太医,入了文渊阁?”


    宜笑颇为羡慕:“娘娘身边,可不缺美少年环绕,又尝得闻,娘娘物色了又一个近身侍奉的太医,今日宜笑在坤仪宫这么久,却不见他。”


    姜月见岂能说,因为察觉了叶骊不一般的心思,她再也没调用过太医院任何人了。


    楚珩那个大醋缸发作起他的矫情劲儿来,她不定能招架得住。


    平日里单单提及“叶骊”二字,不论适才在说什么,他都能迅速拉下脸来,仿佛要人哄上千千万万句才能好的模样。别说去见他了,她都能猜到楚珩会说什么。


    他就是现成儿的太医,还需要找什么别的男人。虽然医者不避,但总有些时候要有肌肤之亲,譬如上次他为她针刺足三里时,姜月见迫不及待地要脱裤子……


    呃,可那是因为她知道他便是楚珩啊。


    换了别人,她多少会矜持一下?


    姜月见随口胡诌:“叶骊许是病了,哀家也没见他很久了,他年纪轻,在太医院还须些雕琢,这是乔老费心的事。”


    宜笑侧身,询问跟在近前似乎正在出神的翠袖,幽幽道:“娘娘如今是喜欢苏太医,还是叶太医?”


    那翠袖本在提灯看路,又在细想出神,猝不及防被郡主问道,刹那间便脱口而出:“那自然是苏太医。”


    说完便慌忙失措地捂住了嘴唇,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娘娘……郡主……奴婢知错。”


    姜月见挑眉,不怎么在意,挥袖道:“无妨,你是个老实人。”


    宜笑掩唇含喜:“原来,还是他啊。”


    “是他又怎了?”


    姜月见迷惑。


    宜笑搀扶娘娘的玉臂,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娘娘对情爱挺认真的。”宜笑认可地颔首,“宜笑觉着,皇嫂眼光真的很好。投壶那时,宜笑便看出来了,一个男人既肯为你出头,又肯在你面前柔柔弱弱,挺是有趣,他这正是在乎你啊,不因皇嫂是太后,他心里,定是十分喜欢皇嫂你的。”


    姜月见被她说得一恍惚。


    “那你觉着,你皇兄呢,他对我如何?”


    宜笑沉思片刻,扬唇缓缓摇头:“皇兄也爱你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姜月见眸露讶异之色:“你能看出来?”


    实不相瞒,作为他的枕边之人,被疏忽冷落,被安放一隅,如对待一只召之即来的狸奴般,兴起时摸两下,没空时置之不理,姜月见自己从没感觉到楚珩爱她。


    宜笑道:“我和皇兄自幼一块儿长大,几个皇兄里,独他最沉默寡言,喜欢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说,一定要等别人看出来,心甘情愿地给他,他才会装作勉为其难地收下。其实呢,我觉得他就是死要面子。当然了,这一点和娘娘身边的苏太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姜月见缓缓摇头,表示不认可。


    宫灯照进了一片花池,里头浮萍碎藻,轻盈浮动,月光下锦鲤成行跃出水面,粼粼的水纹相叠互倚着推上大理石砌成的池岸。


    停下了脚步,宜笑从池子里鞠了一把水,等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溢出漏下,她回眸莞尔:“皇兄也是喜欢皇嫂的,他从小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身居上位太久,其实也不懂得表达,宜笑还记得,有一年几个大臣劝说他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皇嫂可还有印象?”


    有。


    一提这事,姜月见便心怀不悦,差一点儿,或许楚珩那时候已经心动了?


    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刻意的炫耀,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天,她让乳娘抱着英儿找父皇亲近,英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碎纸,乳娘解释说,小殿下不小心抓坏了陛下案头的奏折,她怕陛下龙颜大怒,便急忙告罪,抱着小殿下回来了,姜月见把英儿手里的碎纸展平。


    上头关于选秀的几个字,钢针似的扎人的眼。


    姜月见攥紧了碎纸条,一语未发,小殿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后这么不高兴,他只知道他见了父皇很高兴,小手在空中肆意乱抓着拍打,在乳娘怀里乐得手舞足蹈。


    姜月见知道,以楚珩的谨慎,和他对朝政要务、官员奏折的爱惜,英儿怎可能有机会抓坏了他的案牍,岂不他刻意为之。


    好啊,家里有皇位,他腻烦了她,要选秀女,选去!


    她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姜月见!


    宜笑郡主窃窃含笑,樱桃樊素口,红如玛瑙,池畔灯火熠熠照着,满颊生辉。


    姜月见被她笑声所染,怔了怔,错愕看去,宜笑好像被点了腰窝间的笑穴,花枝乱颤个不停,姜月见望过来时,她“唉哟”了声,忙道:“皇兄是真的幼稚。”


    姜月见更加不明白。


    宜笑这时想到了什么,她仰了仰头,看向天边皎皎一轮的冰轮,星河共影,素月分辉,表里澄澈,化作了漫长一声压抑的叹气:“可物是人非,他都已经不在了。皇嫂,他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吧,可他自己不知道。人总会是对自己越在意的东西,越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如同他这样聪明,可是对皇嫂却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试探。”


    姜月见心头一跳,唰地看向她。


    月光朗照着宜笑的侧脸,另一半则隐匿于暗处不可得见。


    “那天我也在。那天,他在太和殿沉默地坐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坤仪宫的回信,不过一直没等到。其实他对身边人都很敏感多疑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喜欢一个人时,亦会内心不安,想牢牢地抓个什么东西,作为皇嫂你对他深爱的佐证。”


    这是姜月见从未接触到的,另一面的武帝陛下。


    她只知他座上有日月星斗,脚下有万里山河,他的手中有乾坤在握,他的心里,永远是国朝为先,再多选七十二妃也罢,那些女人,也不过和她一样,穷极一生也走不进他心里罢了。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也会敏感,会不安,会心生迷惑,会战战兢兢,他会吗?那个时候,如雪峰顶上不可攀附的绝丽之花的陛下,会吗?


    “皇兄最后自己驳回了那些奏请,”宜笑摇摇头,“用的是皇后的名,算是有点自欺欺人吧。他本就是这么个骄傲的,放不下身段的人。”


    宜笑问皇兄,既在意,为何不拉下脸去?


    楚珩神情莫名,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言。


    “朕在意?”


    宜笑静默不动。


    “不,朕薄情寡义。”


    宜笑嘴上不说,心里却道,皇兄,你会吃大亏的。


    谁料一语成谶。


    今时今日,斯人已逝,再谈以往也是枉然。


    宜笑收敛了脸上的怅然,为的是不惊扰了皇嫂与新宠的恩爱,让往事重新触及皇嫂的眉头,她再次福了福身子:“宜笑以前不敢说这些的。不过皇嫂如今已经大好了,想必那些事都已放下了吧,宜笑衷心地希望,太后娘娘能与那位苏太医恩爱白首,想必皇兄九泉之下,也能释然了。”


    姜月见看向她,冷月银晖下,太后娘娘满脸复杂。


    作者有话说:


    楚狗:勿诅咒。


    ? 第 32 章


    禁中不缺空室, 到楚珩一代时,六宫废置,因无妃嫔, 那些空闲的宫殿姜月见准允了宜笑随意挑选。


    但陛下喜欢和姑姑一道玩, 姜月见看宜笑也难抉择,便自己做了主张,将宜笑安排去簌雪阁, 那处偏僻幽静,不会有人打搅, 和陛下太和殿也不到一刻钟的脚程。


    时已深秋, 岁皇城密雨绵绵,下得气温骤然跌至了冰点,宫里的内官都换上了夹袄, 就这, 似乎还不足以抵挡那寒风与雨丝如针似的扎人的面孔与皮肤。


    姜月见让尚衣属备了一身男子用的鹤氅, 照着楚珩的身量, 度身定制的,他稀罕软锦,女官的手艺极佳,针脚都藏得很隐蔽,鹤氅抱在怀里轻盈如云, 但保暖是最好的。


    趁着看陛下的间隙, 等他一如既往背不出诗书赖肚子饿了, 要去小厨房找吃的时, 太后娘娘亲自托了鹤氅来到了兆丰轩。


    本以为他一如既往在挑灯火披览文章, 因秋霖霏霏, 雨膏烟腻, 天色十分晦暗,看书如不掌灯对眼睛不好。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不知疼惜自己,姜月见得提醒一下他。


    谁料才过来,远远便撞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眼神平远深邃,静静地盯着一排雨帘,仿佛在出神,以他的警觉,竟完全不知身后有人来到。


    “探微。”


    外人在,姜月见换了一个妥帖的称呼,把臂弯里的披氅展开,替他架在肩上。


    他身量高,两肩生得宽,骨节嶙峋,姜月见摸上去,能触到肩胛锋利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替他将披氅扣上,手指沿襟口和前胸滑下,柔声道:“在想什么?”


    楚珩摇了摇头,答应了不瞒,他静静道:“只是想到三年前,也是秋末,如果当时将士也有这样的寒衣,会否不同。”


    他终于肯,对她描述武威之战了吗?


    姜月见还是不敢问,怕触及伤处。所以她一直在等,等楚珩自己告诉她。


    或许有朝一日,他彻底走出那段阴影,把结痂的烂疮撕下来,露出带血的皮肉,赤.裸裸地掀给她看。


    楚珩将披氅自己系好,从底下伸出瘦峻而有力,宛如雪地寒梅般的手,握住了姜月见的柔荑,这时她才感觉到一种侵人的寒意直逼而来,也不知他在雨帘底下站了有多久了。


    他携她入内,屋子里炭盆已熄,兆丰轩没有下人伺候,一切都得靠他亲力亲为,楚珩将她抱上软榻,便弯腰低下头,自己去发炭。


    真稀奇,姜月见看着现在好像什么都能熟练自如的楚珩,宛如看着另一人,这真是她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狗皇帝夫君?


    炭盆里火焰重燃,闭上门窗,外边是潇潇雨声。


    姜月见闭眸听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对外边道:“天冷,你们不必守了,到太和殿看着去吧,别让陛下察觉。”


    玉环与翠袖一齐应声告退,于是,窗外两道纤丽的女官身影消失了,脚步声隐匿后,只剩泠泠寒雨拍打在瓦檐上切切的声响。


    姜月见来时,绣履沾湿了雨水,套在脚上生冷,她将鞋袜脱下来,正要拿过去,楚珩已经十分顺手地解了,给火钵子套上了熏笼,将她的长袜都搭在木架子上烘烤。


    姜月见一阵无言之后,她悄悄地看着男人专注替她考袜子的侧脸:“你不会觉得,有味儿么?”


    楚珩转眸看她,脸上收了凛冽,含笑:“香味?”


    “……”


    臭流氓。她在心里暗暗地骂。


    袜子烤了片刻,干了,楚珩拾掇了回来,坐上软榻,将她的两只小脚搓了搓,揣进怀里,那里的温度,一下子熨烫到脚丫,沿着皮肤和血管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回心房,姜月见既怔愣,又羞窘,缩了缩脚指头,正要抽回,却被他毫不犹疑地攥了回去。


    被烤得滚烫的袜,套上了她的小脚,暖烘烘的,太后娘娘敏感得耳根子泛红,见他眼中似有亮光,双手又要来流连她的脸蛋时,姜月见如梦初醒。


    一脚蹬开男人的手。


    “摸了脚的手又来摸人家脸,快去洗!”


    楚珩一脸无辜:“是你的。”


    姜月见怒嚎:“那也不行!快去呀!”


    他恋恋不舍似的,还不肯走,姜月见忙手脚并用,朝他的背狠狠一推,将男人推下了床榻,口中威胁道:“不洗干净别想上哀家的床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快点儿!”


    这算是,光明正大地,在儿子隔壁……偷情?


    明明是正头夫妻,他却宛如个见不得光的姘头,以前也就罢了,现在——


    楚珩开始懊悔搬石头砸脚了。


    净手毕,屋子里更晦暗了些,他将被风卷得倒塌的灯台扶起,点燃了长烛。


    修长匀净的手指,挑开藏蓝缎面的外帐,里头另有一层轻薄纱帘,隔着这一道帘,里间玉体娇卧,若春山横岫。


    姜月见的素手把着柔软的秀发,在他进帐时,轻佻地坐起,用披散的长发柔柔地缠住男人的脖子,轻轻一勾,他自然舍不得扯痛她的头皮,只好顺从不抵抗地被她环住肩背。


    “袅袅。”


    他必须得提醒她,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四五日了。


    她若再继续这样勾他的魂魄,他不保证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狂。


    姜月见攀上去,擦过脂膏的红润的唇瓣,碰了他的耳朵。


    “你不是去查那个回春局了么,有眉目了没有?”


    太后娘娘还能在这时候保持镇定地说正事,撩拨完便一副甩手不理的姿态,楚珩十分无奈,只好锢住她软腰,贴身靠近,稍稍缓解炙热的苦楚,低声道:“有。”


    姜月见好奇:“什么?”


    他不让她插手回春局的事。


    因她毕竟是太后,抬一下衣袖,这举动都太过明显,何况现今已有人风声鹤唳,在形势如此紧张的环境下,愈加行事小心,畏首畏尾,难以露出马脚。


    “自从先前隋青云落网以后,我猜到,他虽然招供不出太多的实话,但只要泄露出一点儿消息,便会被幕后之人揪出源头。他已经怀疑我苏探微的身份,自然心里也清楚,我是为什么而来,虽不知我就是楚珩,但只要除掉我,令这根线索断掉,就还能一劳永逸。”


    楚珩握住她的小手,令她贴在床围上,后背朝着自己。


    太后娘娘十分驯服地听着话,搭在床沿边上的小腿悠悠地晃着。


    楚珩暗了眸色,扣紧了她的皓腕,几乎要将她雪白的肌肤掐出淤痕。


    “太后。”他声调清冷地唤她。


    在身份说开以后,每当姜月见听到他这么唤着自己,她都直打哆嗦,总觉得有什么禁忌而和谐的刺激感。


    “臣让线人在回春局的总店候了几个月,这些时日,他们与京中各达观贵胄的流水,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今年风调雨顺,也无时疫,连风寒都少有,他们的生意似乎不如前,因此钱货交易上,比起景瑞五年,何止缩减了一半。”


    但这正应该是太平之年常有的事。


    太后也不知被碰了哪儿,哀哀地溢出了一道妙音,咬唇道:“景午呢?他们有没有来往?”


    楚珩将她搂回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太后娘娘,柔声和悦带笑:“有。上月,你的好友傅银钏上回春局订了一批药。”


    听说傅银钏,姜月见眉宇紧锁:“不可能,哀家绝不相信她参与了,她甚至都不可能知情。”


    楚珩点头:“景午为人谨慎。一朝国公,能与一个药局有何种往来?仔细想一想,也不过是这些商人趋炎附势,要借京中贵人为伞,撑在头顶,好壮大自己的生意,逢年过节的,给国公府借着送药的名义,巴结递上一些珍贵的私藏,好笼络一部分士族勋贵。往年,太后娘娘也只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姜月见眉心锁得更深,扭脸看他:“你刚刚不是说有眉目了么?这些都不足为奇。”


    楚珩的唇贴向了太后娘娘的耳后,亲昵地张开齿尖,一咬,她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娇躯直颤。


    “楚珩,你别诱我了……”


    “是,娘娘。”


    姜月见定力不足,她实在心动得要命。说完再弄,不然她会先因为受不住这种折磨而疯掉。


    “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些人已经断了交易往来。”


    楚珩解释。


    “在风声刚起时,回春局便自乱阵脚,先和一部分人做了切割。我已查到,近期被拒之门外的,有几个,都是过往厉王麾下旧部。”


    姜月见啧啧道:“这算是断尾求生么?”


    未免做得太显眼了一点儿。


    这回春局的一把手,大抵是觉着,如今岁皇城中风雨压人,只要太后和陛下对景瑞五年的猫腻有所察觉,调令三司彻查,迟早能摸到他这个头号嫌疑的头上。他是商客,自是“乱党”里最人微言轻的一个,保不齐很快偌大家业和全家老小都要因为这件事被断送进去。


    “那这个回春局的老板,以前和厉王有无干系?”


    楚珩缓缓道:“没有。”


    姜月见心领神会:“我去找纸笔,写几个名字,你看看,能不能和你说的这些有重合。”


    她这里握着傅银钏这条线索,若与楚珩的能合得上,那十有八.九景午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这些乱党里,景午是牵头之人,还是,只是参与其中,属于与乱党过从甚密的从犯。


    这二者处罚也不一样,姜月见不希望让傅银钏左右拉扯,两头为难。


    她说完便要跳下软塌去找他平素用的笔墨纸砚,就放在临窗的那张书几上,还没等勾出脚丫跳下去,忽被一条坚实如铁的臂膀搂了回去,男人漆黑如墨般的眼眸,如一把锁,牢固地囚禁着自己。


    “太后,臣忍很久了。”


    姜月见被他盯得心惊肉跳:“可是……”


    正事比较要紧呐。


    可是看着这张俊脸……唉,美色误人。


    姜月见飘飘然软了骨头,她是一个让人诟病的太后,因为她时常会觉得——


    既有美人,何须江山。万顷江山也不换。


    昏庸得令人发指。


    *


    楚翊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了,可是母后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去了哪儿。


    母后不在,他的功课给谁检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母后只是每月查他的功课一两次,近段时间以来,几乎每每隔上几天便有一次。


    也罢,楚翊想想,既然母后不在,那不如去找姑姑玩,他最近刚学了弓,想一试身手,在姑姑面前表现一番。


    谁知母后身边的玉环和翠袖竟拦着,不让出门。


    好生奇怪。


    她们越不让自己出,自己就非要出。


    皇帝使了个心眼子,用了一出金蝉脱壳计,叫一个小太监待在燕寝里假装要歇午,自己则钻进了孙海外披的大袍子底下,就这般被夹带出门了。


    那两个女官眼神儿真不好,一点也没察觉,出了太和殿,楚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孙海老胳膊老腿:“今天你居功甚伟,朕记在心里了。”


    孙海笑眯眯的,连说不敢当,让陛下快去找郡主,玩得开心就是。


    只叮嘱了一点:“陛下,要是太后娘娘回来,老奴这儿可挡不住太久啊,您早些回来,最好,让宜笑郡主跟着,太后娘娘也就不会生气了。”


    楚翊想了想,再次掸了掸老宦官的臂膀,笑道:“言之有理。孙海,朕最近发现你果然是块老姜呢。”


    说完便拍拍屁股走了。


    已经走了老远,半道上想起没有带伞,因是偷跑出来的,不好叫宫人,免得被母后身边的女官捉回去,陛下望着廊杆外如瀑的雨帘束手无策之际,蓦地一念闪动,随后福至心灵,心道不如就近上苏哥哥那儿借把伞吧。


    文渊阁的那些老学究,一向都喜欢和他探讨学问上的事情,以往这个时辰,他应当都在灯下批阅文章。


    他高兴得一溜烟窜进了兆丰轩,身为君王,一点也没隐私顾忌,两只小爪子哗啦一下推开了兆丰轩寝居的门,潇潇然的风雨霎时摧枯拉朽地往里灌,惊动了帷幔。


    “苏哥……”


    话头生生被掐断。


    帘幔飘动,露出被褥里母后惊惶掩饰的身子。


    那个被一脚踢出来的,他的所谓“苏哥哥”,脸色七分镇定三分忙乱。


    探出一条腿后,差点儿跌倒在地,但他用极快的反应稳固了身形。


    凌乱的下袍缠在腰间,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切光景。


    楚珩恢复了从容不迫,好像被捉奸的不是他一样。


    手指慢斯条理地,将袒露的衣襟一捋。


    “你,你们——”


    大眼瞪小眼,楚翊震惊得仿佛被雷劈了。


    “啪嗒”,伴随着一道清脆声音过后,楚翊手里把玩的玉扳指掉落在地,摔碎了。


    作者有话说:


    名场面。


    ? 第 33 章


    饶是陛下对男男女女之事再怎么单纯得如一张白纸, 也知晓男女大防这一回事,更知晓,七岁不同席, 连他都会警惕害羞, 不让女官来替他更衣,尤其是脱他的裤子。


    因此楚翊目睹面前凌乱的一切,霎时间, 一股无名之火从胸肺里熊熊燃烧了起来。


    母后还待解释:“英儿,你听母后说……”


    楚翊大吼:“苏探微你不要脸!”


    楚珩手指在襟口上一顿, 略带了几分诧异, 看向能说得出这种话的陛下。


    好在他说的是“苏探微”,好像,与他本人其实无关。


    作为老子, 只好不生气。


    但陛下却怒火涨得厉害, 吼完这一句, 便头也没回气咻咻地冲出了兆丰轩, 一头扎进了雨帘里,飞也似的跑远了。


    外边雨下得那么大,姜月见怕他在雨里淋坏了,忙不迭要下榻来,可惜她实在是衣衫不整, 仅有的一幅罗裙也教楚珩情动难忍之时撕成了碎片, 便目光示意他, 快去追。


    楚珩叹了一口气, 将自己腰间的长衫理了理, 把寝衣合掩, 弯腰提起地面上散落的外袍, 突然想起了什么,宛如一笔走墨般的眉峰朝上一掀。


    “袅袅,你确定让我去?”


    姜月见不解。


    楚珩悠悠道:“你听到他刚刚骂我什么了?我去了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说不准过会儿,陛下往太和殿上一坐,就有圣谕来处置我这个不要脸的奸夫了。”


    他字字句句,阴阳怪气,姜月见十分着恼,却也知道他说的多半是真的,儿子脾气自己了解,他有多维护他那个父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正因如此她才愈发不快。臭儿子,没心肝,不晓得谁才是对他最好、最亲的人。


    “算了,你不去,哀家自己去,玉环一会儿会送干净的裙衫过来,你去催一催。”


    *


    楚翊一头撞进了秋雨里,被淋了个浇心透,可他不管,只管着没命狂奔。


    好在陛下虽然还小,目的意识却已足够明朗,他狂奔了没多久,便撞进了姑姑的簌雪阁。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如春融,宜笑在窗下观雨,一面观雨一面赏着围廊底下那一盆盆红翻翠骈的菊花,听到身后推门而入的动静,她一诧,随后便看到了落汤鸡似的陛下。


    宜笑大惊失色:“英儿,你怎么了?”


    “姑姑……”


    楚翊好像整个人生都崩塌了,天都是黑的。


    他瘪着小嘴哇呜哭了起来,湿淋淋就要往姑姑怀里去,宜笑皱眉头,手掌抵住陛下淌水的脑门,蹙了小山眉,拒绝他的靠近。


    “别说话,先更衣。”


    簌雪阁里没有小孩儿衣衫,宜笑随手找了几身得体的圆领袍抛给他。


    给楚翊将脑袋擦干,单擦头发便弄湿了两条毛巾。


    楚翊躲到屏风后边,一边嚎啕不止,一边熟练利落地给自己换衣裳,换完了,陛下从嵌螺钿的黄梨木绢纱荷塘野鸭图屏风后走出来,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因为衣裳太长,脚下猝不及防踩到,被绊了个狗吃屎。


    摔倒那瞬间,楚翊真的想把脸埋进地里死了算了,捶地便嗷嗷哭。


    宜笑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忙将他抱起来,把圆滚滚的陛下团成一团放进了摇椅里。


    “这是怎么了?跟姑姑说说。”


    楚翊也不知道当不当说,若是换了别人,他肯定不说。但姑姑又不是外人。


    清澈的,如蓄满了一池温泉的大眼睛闪烁须臾,他抓住了宜笑姑姑的手指,瓮声瓮气地哼哼:“姑姑,你不能告诉旁人。”


    瞧他一抽一噎的,宜笑还道是大事,忙道:“自然,姑姑答应英儿,绝不外传。”


    姑姑不是那多嘴之人,楚翊放了心,这才咬牙,哽咽着道:“朕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朕看到,母后,和苏哥……呸,那个狗东西,在床榻上都没穿衣服……”


    宜笑的眉心狂跳,什么?


    心道皇嫂这么不小心,连这等闺房私事,都被陛下瞧了去了?


    没等她问出口,陛下又嘤嘤道:“他们在床上打架,打好凶,姑姑,朕是不是要有弟妹了哇……不要不要!朕才不要那个狗东西生的儿子当朕的弟弟!”


    宜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陛下年纪尚小,有些事他不明白。


    因此她也只能解释道:“娘娘不会让陛下为难的,她不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娘娘最爱英儿了,她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楚翊或多或少能明白点儿,但他还是嚷:“那也不行!一定是苏探微勾引朕的母后!朕不会放过他的!”


    母后深爱父皇,若不是那姓苏的狗东西勾引了她,她才不会把持不住。


    楚翊现在想想,前后一串联,有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难怪,当初他要进太医院这就不寻常,后来他其实撞见过一回的,但当时他们衣衫齐整,异口同声,楚翊就没往那处想,大狩那时候,他们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跑到山腰上去私会,还遇到了狼那次,他们也是随口敷衍,搪塞自己的!


    陛下越想越气,不止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偷情的这种大秘密,更因为自己愚蠢,居然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可是看宜笑姑姑一点都不惊讶的模样,楚翊怔了一瞬:“姑姑你一早就知道么?”


    宜笑:“这……”


    关键时刻结巴了,楚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他们都知道,就单单瞒了自己一个人!


    好嘛,本来就生气的陛下,现在更是火上浇油。


    “朕要去——”


    楚翊说着就要去报仇。


    宜笑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拽回来,平心静气地吐纳几口,对上陛下怒意冲冲的大眼睛,轻叹道:“陛下,你要去如何惩罚起居郎呢?杀了他么?”


    楚翊被问得一愣之际,宜笑见他果然心有不忍,又道:“陛下,如今太后娘娘与他正是情浓之际,你如杀了她的心上人,可知她会否怪你?母子之情,若因一个外人生了嫌隙,岂非不值当?”


    被她抓住的小手,颤了一下,震动着。


    他攥紧拳头,紧紧叩住了齿关,隐忍着火,着实难受。


    宜笑规劝道:“陛下回忆一下,起居郎对你好不好啊?我听孙海都说了,他也和太后娘娘一样,是很喜欢你的,又带你去龙雀天街玩,给你买糖人,买面具,近来还教你骑马射箭,英儿,多一个人喜欢你,照顾你,这不是好事么?英儿从小没有父皇在身边,他给你的疼爱,不比你的父皇少呀。”


    道理楚翊都懂,可他还是闷闷不乐,嘟囔道:“姑姑,父皇是你的哥哥呀,你为什么不帮他说话?”


    为什么要帮那个狗东西。


    宜笑会心一笑,手掌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姑姑不是向着苏探微,也不是不帮你父皇,可是你渐渐长大了,你要知道,已逝之人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的,余下之人一切都应往前看。倘若你母后永远惦念不忘你的父皇,一辈子都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英儿你高兴么?”


    他当然不会高兴的。


    可是,母后就不能坚强一点儿么?就像他一样,他虽然想念父皇,可是,他也不会整天以泪洗面呀。


    陛下有被说动一点儿,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等姑姑说完,他拎起了长袍扎在腰上,向姑姑借了一把伞,说要回去。


    他来时匆匆,去也着急,宜笑怕他又淋湿,让他等等,便教宫人去传步辇。


    陛下一路乘辇回宫,深锁眉宇,外人一瞧,陛下这眉眼之间,真有当年武帝陛下垂钓天下的气魄,既冷峻,又威慑,只是不知今日何人得罪了陛下,瞧着气场,只怕那人下场不会好过。


    太和殿上一哆嗦,陛下冷口道:“把苏探微给朕押上来!”


    少顷,本就在兆丰轩等候“发落”的楚珩姿态从容,如高蹈出尘般信步而来。


    楚翊恨得牙痒痒,但因是家事,不想教别人听见,便退了宫内伺候的侍女。


    偏那人,还不急不缓行了一个叉手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参见陛下。”


    楚翊冷冷地睨过去:“苏探微,你好大的胆!”


    陛下盛怒之下,小胖爪子能薅到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拎起一块沉重的镇纸,朝着“苏探微”扔了下去。


    由于力量不足以砸中,镇纸掉落在地,发出一道代表了天子之怒的巨响。


    太和殿外人人自危,面面相觑,莫敢有语。


    这还是陛下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谁也不敢进去劝说,否则陛下迁怒起来,他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只是不知那起居郎是如何得罪了陛下,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宛如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


    楚珩垂眼看向地面,旋即,弯腰拾起了陛下扔下来的镇纸,双手捧着,替他放还原位。


    “陛下何事动怒?”


    楚翊恨他到这时了还装蒜,要不是自己突然要去兆丰轩借伞,一定到现在都还被蒙骗。这个人好生可恨,他接近母后,动机不纯,还骗自己说母后得了大病,他要给母后治病侍疾,把他骗得便宜眼泪转转流,一定很是得意吧。


    欺君之罪,祸及九族。楚翊当场就想将人拉下去推出菜市场。


    可往昔,龙雀天街的那场烟花一直在他脑海里灼灼地盘旋,无时或忘。背着他,将他放在肩上的男人,和面前可恶的,满脸写着奸狡佞幸的人,是同一人。


    “苏探微,你负朕。”陛下龇牙咧嘴地道。


    楚珩一下就笑出了声。


    他发笑,楚翊就更恼,拍案道:“你笑什么!”


    楚珩温润而深邃的眸光,几乎不动,如静止的一块墨,浓酽得揉不散、化不开:“臣十分感怀陛下信任,是臣不好,辜负了陛下一片深情。太后娘娘是臣心之所钟,梦之所萦,命之所系,魂之所牵,臣无力辩驳,如果陛下要降罪,取臣首级,也可,不过臣希望,是由太后娘娘下这道罪罚。”


    楚翊一怔,半晌后,他懊火地道:“你讥讽朕没有实权,办不了你?”


    楚珩摇头:“臣无此意。”


    楚翊从嘴巴里挤出来冰冷的笑:“朕不想杀你。看在你过往对朕也算有过不错的时候,朕现在留你一条狗命,但你必须和太后一刀两断,朕要把你调出文渊阁,从今以后你都别想入宫。”


    “与太后一刀两断?”


    楚珩思量着,缓缓道:“绝无可能。除非太后不要臣。”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把楚翊气得不轻。


    楚珩和悦道:“陛下,你是不自信,你也知晓,太后娘娘不可能不要我,所以你才懊恼,你不敢同太后说,因为你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你,而你也拗不过她,是不是?”


    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被说中的楚翊面皮一红,嘴硬地道:“怎么可能,朕要跟母后说,有你没朕,母后她不可能不答应朕。”


    有你没我,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就那么严重?


    袅袅同他说,英儿自小就非常维护父亲,极力在母后面前给他父皇找存在感,一直坚持反对母后豢养面首,一提就跳脚。看在这份上,楚珩就陪他周旋周旋。


    “苏探微,你若是再犯,朕就——”


    陛下保持威严,警告道。


    恰逢此时不知内情的孙海来递折子,楚翊将孙海的下面扫了一眼。


    脑袋灵光的陛下突然有了主意。


    他朝着楚珩轻蔑地勾起一抹笑,掏出食指和中指,比划成剪刀状。


    “咔嚓”,模拟出一道声音。


    手指一并朝下面的方向剪去。


    “懂了?”


    “……”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要太荒谬。


    ? 第 36 章


    姜月见不能放心, 留在兆丰轩更换了妥当的衣物,鬓簪凤头钗,恢复庄严而辉煌的头面后, 太后步履雍容地举步而入。


    没想到见到的场景, 却令她大吃一惊。


    陛下乖乖地坐在大椅上处理朝政,而起居郎,也在一旁尽职尽责侍立, 掌下笔墨蜿蜒,一幅幅素白宣纸上黑字的墨痕已干。


    暮雨潇潇, 天光收尽残线, 室内若无灯火便是一片黢黑。


    这和谐的一幅场景,倒把太后看得两眼莫名,心道自己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来到燕寝, 于案头歇脚, 蹙了纤细的眉梢, 对楚翊轻咳一声:“英儿, 你们已经谈……过了?”


    陛下信口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嗯。”


    姜月见便又转过视线向楚珩,对方从故纸堆中,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眸,幽幽怨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姜月见胸口如闷雷滚动——这是怎么了?


    疑心楚翊年小不知轻重, 心里没有尺度, 对楚珩做了什么出格冒犯的事。


    不过楚珩也真是的, 儿子还那么小, 他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起居郎, 你随哀家出来。”


    递了一个眼色, 太后佯装愠怒, 要发落于他,先将楚珩引出了大殿。


    陛下一字未吐,并不阻拦,只乜斜一眼给楚珩,让他识点儿相,别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风雨潇潇,雨势渐小了一些,落珠溅落在水洼里,翻涌而出一朵朵晶莹的玉梅。


    犄角无人处,姜月见眉心褶皱,看着沉默不语的男人,道:“你的身份,你跟他说了?”


    互通心意已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楚珩不想。她对他的情意,容不得肮脏的质疑与叩问。


    楚珩早就意识到,在姜月见这里,自己比那什么隋青云、叶骊之流重要得多,但要和她的儿子拿在一块儿称一称,那却是小巫见大巫。


    何不装得柔弱一点儿,哪怕是恶人先告状,也得先让她的权衡偏到自己这里来。


    楚珩把头摇晃得如同一把拨浪鼓,“没。你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知他不说假话,姜月见舒了一口气,目露不解:“那你和他说什么了?”


    聊了有半个时辰了,该说的想必都说了。


    她很好奇儿子的反应,看刚才他的模样,却似乎并没有动怒,像是已经被楚珩哄好了。


    看起来似乎是楚珩很有能耐,但此刻楚珩的表现,又实在是委屈,忽视不了的程度。


    姜月见迟疑:“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究竟谈了什么,陛下怎么你了?”


    楚珩是那般脆弱,一眼递过来,那宛如镜花水月一般虚幻的美好,看得人眼波起迷离,姜月见的心如同被泡进了蜂蜜罐子里,要开解他两句,便柔声道:“你莫和小孩儿一般计较。英儿心智不成熟,你是大人了,得心胸开阔些,多担待些呢。”


    忽听楚珩用与她一般的口吻回敬:“你儿子要给我净身呢。”


    说完,更委屈了似的。


    整双幽邃而漂亮的眼,不见半分昔日的凌厉,也无苏探微时的含蓄内敛,而是浮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红,好像脆弱得要人抱在怀里又亲又哄才能好似的。


    姜月见一怔,唰地挂了脸色,嗓音沉进了喉底:“什么?他敢!”


    楚翊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敢这么做,他老娘后半辈子的幸福便全由他一手断送了!


    “不行,哀家要揍他。”


    人刚要走,软腰被他伸出胳膊抱入了怀中,他从身后,托住她的腰臀,将她抬高了一些压入宽阔的胸膛,须臾,身后独属于男人体肤的炙热,便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但楚珩并未如同以往一般强势地将她摁在墙面上自身后发狠地轻薄,而是笼住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那么委屈,那么艰酸:“袅袅。”


    她心跳得怦然,耳根子被他唤得发烫。


    就算楚珩是要月亮,她也会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的。


    好想宠他,肆无忌惮。


    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指勾住了男人鬓边被密雨洇湿的一绺发,在他耳廓处画了一朵海棠,指腹卷起松木与沉香的馥软温香。


    将他的一缕墨发别向耳后,姜月见柔声道:“别不痛快嘛。”


    楚珩忸怩着不肯答应,嗓音极其低落,近乎撒娇一般地,摇摇欲坠着。


    与他平素的端方持凝大相径庭。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我作为阿父介绍给英儿?”


    他将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后,在绿云扰扰间摩梭徘徊,语气低回,充斥着一种不属于楚珩的失落和不自信。


    那种美人脆弱感,真令姜月见这个懂得爱花护花的人无法招架,她恨不得立刻答应他,把心掏出来捧上去。甭管他作任何要求,只要她有,全都满足。


    但因晓得这时候情势尚不明朗,还是少一人知道为妙,姜月见又踌躇了。


    如她所言,楚翊还心智不成熟,万一要是从他这里漏了馅儿,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她连宜笑都没告诉,就是抱有这想法。


    口袋正在织了,在这当口,还是万不能松懈。


    理智占据上风后,渐渐地,昔日受的委屈感重临,冲淡了适才被他美人计诱惑的心软,姜月见勾起眉梢,暂时拒绝了他的央求。


    但不想让美人太难受,因此也只好哄他:“迟早会的。不委屈,啊?”


    摸摸他的大脑袋,姜月见轻柔地拍了两下,算作安抚。


    楚珩闷闷地懂事地“嗯”了一声,反倒令她心生愧疚,搂着他,说了不少好话给他听。


    男人把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中,脸上挂着淡淡哀愁和怅惘,嘴角的弧度却在一点点上翘。


    很好,她真的挺吃这一套的。


    他以前处理情感问题时总觉得棘手,看来的确是笨拙,早该如此了。


    *


    安抚好了大的,太后娘娘又急急匆匆地去安慰小的。


    “你要把苏探微逐出宫去,让他做什么?”


    太后深颦娥眉,满脸写着不悦。


    楚翊一猜就知道是“苏探微”到母后那儿告了状,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钻女人裙底,躲在背后告阴状,实在教他不齿,因此愈发恨恨,磨牙道:“还做什么,朕没砍了他头便是恩典了。”


    姜月见听不得这父子相残的诛心之言,厉声截断:“住口!”


    母后就算在自己犯了大错时,也不会如此疾言遽色,楚翊呆了一呆,想母后如今真是被那男狐狸精勾走了魂魄,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到这地步。


    他可是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


    母后越维护,他只会越逆反,楚翊满脸写着不屑,倔强地昂起头颅:“母后!你真要为了一个姓苏的外人,跟朕翻脸吗?”


    “他不是外人。”


    姜月见皱眉道。


    不是外人,还是内人不成?


    楚翊冷哼:“母后你好糊涂,你也得想想,你如今在这个凤位上是托了谁,倘若太后传出丑闻,那些大臣会怎么想啊,史书里不会光彩的,就为了一个长得有点姿色的混蛋,你值得吗?”


    他年纪小,但说话做事的风格,和他爹以前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教,天然就是如此。


    姜月见脸色不虞,走上前去,双手插在陛下两肋下,将他整个拎起来,放到御案上,陛下要人站在案上,才能与她对视。


    姜月见用了极大的耐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本来你年纪还小,母后不该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天子,该比寻常小孩儿明事理一些,母后就不避你了,那个苏探微,是母后相中的,要共度一生之人。母后不荒唐,也不要天下男色,只要他一人。待将来你临朝掌权之后,母后就会假死和他一道离去,你放心,谁也威胁不到你的帝位,因为母后和他,都会用尽一切乃至生命捍卫你的尊严和权力。”


    陛下的小嘴嘟起来,高高的。


    细看来,只有五分是愤怒,剩下五分,则全是怀疑。


    姜月见自知是将他说动了,心下稍宽之际,忽听陛下悒悒不乐地道:“母后。”


    姜月见一挑眉梢。


    楚翊郁闷至极的嗓音传回:“朕也不是不让你再找一个人,若朕不是皇帝,母后你随便改嫁,让朕跟了人家去做拖油瓶也行,但咱家太不一样了。”


    道理他懂,姜月见比他更懂。


    是的,楚家就是大业最特殊的人家。


    “而且朕就是不能接受,”陛下难以启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朕把他当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却想当我爹爹?”


    “他还骗朕,母后,他好可恶啊。”


    陛下细数“苏探微”干的那些勾当,越想越气,心意难平。


    姜月见顺杆问下去:“噢?他骗你?骗你什么?”


    楚珩那厮没提过,他这么大一人了,怎么还骗小孩儿呢?实在是不像话。


    看来果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兼听则明。


    陛下嘟着嘴巴,郁丧地耷拉着眉眼。


    “他好过分,他骗朕,说母后身子不好,怕引起朝廷动荡所以隐瞒不报,母后还得了很严重的病,只有他能治好,所以他要侍奉母后身边,专心专意地给你治病。上次朕听到了风声,还在怀疑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些话骗朕的。”


    而他,居然就信了。


    他好天真!


    楚翊自诩聪慧,竟被人玩弄股掌之上,骗得晕头转向,还拉着骗子亲昵地一口一个“哥哥”,他每每想起,就想重重地抽自己大嘴巴。


    听完一席控诉,姜月见实是忍俊不禁,陛下被母后笑得小脸臊红,后悔不该老实交代的,忽而,母后柔软的手掌落在他的后脑勺上,轻盈抚慰。


    “英儿,”她语重心长,“是母后不让他说的。母后,怕你不答应,原本想等你大一些,懂事点儿了,再告诉你,要给你找新爹爹的事。不过,你若是不想叫他爹,那就不叫,一辈子都不叫也成,母后不逼你。”


    楚翊紧皱眉头,哼哼唧唧着,听不清说了一句什么。


    呵。他当然不会叫的,他若是叫了那个人一声“爹”,他这个“英”字,便从此倒过来写。


    “对了。”


    太后临走之际,又想起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她回眸,黛色浓丽的眉弯,宛如一笔水墨远山,笑吟吟地道:“他刚刚同母后抱怨,说你要——”


    太后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楚翊脸色激红,拍案跳到了龙椅上,坐了回去,心虚地捧住了瓷盏,把脸蛋埋进杯口,闷闷地道:“这不是很好吗,他要是肯净身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地伺候母后一辈子,母后也不用背负任何指责。”


    太后娘娘沿着这条思路仔细一考虑,居然荒谬地觉得——


    “陛下言之有理。”


    她笑:“那,母后同他商量商量,看看他愿不愿意?”


    人骟被人骑。


    她实在想象不出楚珩那副情状,想他可能和那些从小净身的小宦官一样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翘着兰花指勾勾搭搭的小模样,又好笑,又直打哆嗦。


    她甚至开始期待,一会儿见了楚珩,把他儿子这种坚决的念头告诉他,并且表示自己也不愿保全他的完整性的时候,他堂堂武帝陛下,会是种什么精彩的反应。


    母后一走,太和殿内陛下的小脸即刻阴沉下来。


    他知道,母后如今是情到浓时,昏了头了,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


    所以陛下方才说了这么多,看似松了口,其实这只是在周旋敷衍。


    真正的突破口还是在那个不知死活的“苏探微”身上。


    他要再下几味狠药,让这人知难而退,自己主动“始乱终弃”,母后方好彻底死心。


    这辈子,他楚翊都只叫一个人“父皇”。


    作者有话说:


    英儿,后来你就后悔一口一个“哥哥”了。


    预收《银灯映玉人》换了一件美美的衣裳啦,大家看到预收变了不要奇怪哈,还是这个梗。文分为两个时期,外室时期和后宫时期,所以分两个封面用嘻嘻。


    ? 第 35 章


    傅银钏穿过一帘暮雨时, 裙袂湿了一角,不得已左臂撑伞,右手小心地把累赘的长裙拎起, 从拨雪院回到自己的寻春居, 路过正堂时,稍稍停了脚步。


    漫天雨珠瓢洒,前堂昏暗的角落, 却燃了一盏灯。


    灯焰如豆,静静地照亮着一隅角落, 傅银钏仔细看去, 竟发觉是景午的身影。他在幽暗处坐着,一字也无,似乎就算是自己路过彻底忽视掉了, 他也不会出声把她拦下来。


    傅银钏将伞还给侍女栖蝶, 心思一凛, 低头迈过了门槛, 走向景午。


    他的肤色冷白,便如千年捂不热的一块寒玉,在灯火惨淡的光里照着,半边是阴暗,半边是雪色, 无端让人想起瓦肆里演的那皮囊美艳却毫无血色的画皮鬼。


    只不过别人家的画皮鬼往脸上抹了厚厚的几层水粉, 国公爷没有那个必要, 天生就是如此。


    “夫君。”


    傅银钏心里咚咚地直跳, 袖口底下探出来的软软白白的手直向栖蝶打手势, 往回不停地拨, 像船桨伸进了水底, 拨弄水花往前进,拨一下就往前走一步。


    好在栖蝶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用夫人递上来的伞收拢,藏住手里拎着的一包包的药材,不动声色地转到寝屋去了。


    傅银钏这才“艰难”地挪到景午身旁,挤出一丝假假的笑,柔柔弱弱地唤:“夫君。”


    她狗腿地立马要给他捏肩捶腿,阵仗摆起来,“你最近不是挺忙的么,怎么有空过来?”


    其实傅银钏和他闹别扭,十回有八回是房事上的不和谐,景午是个太过重欲的人,她根本就吃不消他拷打似的索要。到了极限之后,她就只好装作非常生气,责怪他不温柔,不懂得换位思考,不知道体恤夫人的难处。


    所以他最近不怎么踏足她的寻春居,傅银钏猜他是在忙别的。


    比如上一次,景午破天荒地理会起了太后身旁的那个小太医,还把人在耒阳老家的旧事扒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引起了太后悸动,接下来他动作不可能太大了,似乎也很老实,安安稳稳的。可最近傅银钏的右眼皮却不知为何总跳,好像山雨欲来,闷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先帝传回战死噩耗的前夕。接着果然便有大事发生。


    直觉告诉她,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向懒不理事,对于景午平日的形迹从来不问,不管他是作奸犯科还是行侠仗义,她通通不管,总是高高挂起的态度。


    对于那些事,景午也一向不与她说,她既没有参与感,也不想参与,夫妇两个除了晚上在房里深入交流以外,别的一概不交底。


    傅银钏也以为,一直都会是这样的。


    但今天,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用了两分的力,圈得傅银钏的腕子些微发疼。


    景午低沉的嗓音传来:“蜜儿。”


    那可是她的乳名。


    除了在床上,他从不那么叫。


    傅银钏脸颊粉红,低垂螓首,意懒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景午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即刻入宫吧,最近便不要回府了。”


    刚一句话说完,傅银钏脸上的风月情愁消散干净,她怔了怔,情绪来得非常迅猛,漂亮的桃花眼霎时间滚如铜铃:“你这什么意思,哄我走?”


    景午未置一词。


    傅银钏倏地便恼了,手从他桎梏里重重地抽回来,冷笑道:“终于,十年了,你厌烦我了?”


    以往都是她使起气性来,收拾包袱头也不回地闯出家门,这还是头一回,景午主动提出,让她卷铺盖滚蛋。


    傅银钏怎能不火冒三丈,起身道:“要是厌烦了你就明说,我马上把你休了就是,用不着这么麻烦,还搞个冷静期出来!”


    不等景午回嘴,她叫嚣起来:“反正你当初娶我的时候自己承诺的,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不能休我,我可以休了你!白纸黑字的,承诺书还在我箱底压着呢!”


    相比较国公夫人的怒发冲冠,国公爷显得异常情绪稳定,他冷静地看向俯瞰而来,眼眸中宛如盛着两朵炬火的傅银钏:“夫人,你言重了。”


    那什么意思。她怔了怔,没明白。


    “景午一生也不会厌烦夫人。”


    傅银钏脸色又是一红,知道误会他了,可心底却愈发不安,好像若不是因此,景午这样的三天都离不了她的人,突然要让她入宫,一定是出了大事。


    “夫人,”他自嘲笑了笑,“我是臭名昭著的厉王旧部,你可还记得。”


    那些破事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傅银钏差点儿就不记得了,但他要提起来,那傅银钏却还能有印象。


    厉王是当年武帝陛下的亲兄,后来宣化门兵败以后,被武帝陛下将尸首掉在城门楼上,与人仰目观瞻,良久良久。


    关于厉王言行,其实除了谋逆,并无太多失格之处,反而也曾有过雄才大略的名声,只不过,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的罪行在史策里因为“宣化门”的兵变已经罄竹难书。


    而景午,就是当年厉王的侍读,两人总角之交,情深意笃。


    武帝陛下即位后,没将景午怎的,只是收了他手里南衙禁军的实权,让他做了一个两手空空的清闲国公。


    怎么突然又扯出了这么老远的一件事?


    傅银钏十分不解:“那又怎么了?”


    景午的嗓音不知是否因吹了凉风,有些泛哑:“近日里,徐霭被贬,邝日游被罚,我记忆之中的,当年与厉王殿下有过牵涉来往的,都出了事。是太后娘娘开始着手清算了。”


    傅银钏失声道:“你担心迟早算到你头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道:“月见看在我的份上,也不会对你怎样的,你放心。你,你若是不放心,我入宫就去和太后娘娘求情。”


    景午看了她一眼,声音笃定:“不是担心。是一定。”


    傅银钏不理解:“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做你的安国公,又不去招惹别人,问心无愧的,怕什么?你相信我,我虽然能力不济,但在太后娘娘面前还是有点儿面子的……”


    他浅浅含笑,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缓缓扬起。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


    回寝屋收拾箱笼的傅银钏,还一头扎进这死胡同里念念不休。


    景午把她推走了,他要做什么?


    心乱如麻。


    栖蝶将她的行李收拾了大半,转头问来:“夫人——”


    傅银钏怔怔地回过神,只见栖蝶手指之处,是她刚刚从回春局定的一批药材。


    那本是……


    安胎之药。


    傅银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


    再过几个月,她的肚子就会胀起来,变得大腹便便,行动不便。


    可惜孩儿爹还不知晓。


    他不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惊喜,诚惶诚恐,唯怕这个孩儿在她这个不健康的母体里很难生孕育和分娩,她如履薄冰地看顾着,背着他偷偷地拿药,想等胎象稳定了再与他说。


    傅银钏一直在幻想着,若是景午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该多高兴。


    他那么爱她,说不定脸上会有和平日里的死人脸完全不一样的振奋?


    傅银钏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期待。


    脑海中仿佛能有那样的画面,他弯腰从她的腘窝后,将她如旱地拔葱似的提拽起来,她跌入一方硬实的怀抱里,尽管他瘦骨嶙峋,但傅银钏一直知晓,男人的力量很大,他说不准会抱着她转好几圈。


    然后,她便会搂他的脖颈,含着喜色嗔怪他不小心。


    “夫人,要不要告诉国公?”


    傅银钏未置一词。


    当栖蝶将主仆二人的行李包袱和箱笼都拾掇好,备下的马车已在国公府外候着时,傅银钏如梦初醒,她抬起眼波,看向密雨萧瑟中正堂的那一头。


    屋内灯火被秋风拂灭,陷入了彻底的黯淡,霜雪之姿的身影寥落得如矗立的一方灯台,傅银钏在栖蝶撑伞下,慢慢地步入雨里,路过前堂时,还能看见他侧身向里坐着,眼帘向阴翳里垂落。


    傅银钏在雨中凝向他,瓢泼的雨点落在伞檐上,噼啪溅开来,少焉,傅银钏新换的罗裙又是一片濡痕。


    他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挽留。


    傅银钏扯了一下嘴角,转身接过了栖蝶递上来的竹骨伞,留意着脚下离去。


    转身之际,她好像听到有人,焦灼而热烈地唤着自己“蜜儿”,她仔细去辨认,好像那声音又消失了,周遭只有秋雨敲打着一切的沉闷动静,不闻有其他,栖蝶也根本毫无反应。


    原来,那竟是一场幻觉。


    傅银钏嘲讽地笑开。


    夫妻一场,他虽不让她留下共患难,好在没有完全丧良心,还知道安排她出路,教她投奔太后,打算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雷暴?


    傅银钏让他称心如意,她入宫。


    上了马车,栖蝶见夫人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担忧,孕妇本就不能情绪太过波动,对胎儿不利,再加上夫人身子弱,几个妇科圣手都断定她不能怀孕,否则也不会以国公的那种所求无度法,十年了才怀上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


    现如今,岁皇城的几个名医看顾夫人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孩儿,都蹑手蹑脚的不敢有所动作,下药保胎都得瞻前顾后,不敢用大分量,还曾切切叮嘱过夫人,万勿忧思、操劳,前三个月,以静卧安养为宜。


    栖蝶惶惶不安地握住了夫人的手:“您,您若是不想出来,咱们便回去吧,也犯不着和国公爷怄气,十年夫妻,您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侍女不在场,不知道,这不是怄气,而是死结。


    当年她和姜月见走得近,武帝陛下都不会高兴,就是因为她的夫君,和姜月见的夫君之间,横着一个厉王。


    傅银钏缓缓摇首,坚定地道:“不回去。径直入宫吧。”


    姜月见因为看久了奏折,正仰面躺在软靠上安神,眼睛上敷着一条热帕子,热意熏熏然沁入皮肤,缓解了用眼过度的疲劳。


    宫人侍女来报,说是安国夫人请见入宫。


    姜月见将眼上搭着的热毛巾徐徐地扯下一角,露出一线天光,神色是宫人看不明白的,也不敢妄自揣测。


    太后娘娘幽幽一声叹息。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傅银钏到了坤仪宫脚下,以命妇拜见太后的礼节,行请安礼,姜月见摆了摆手,让栖蝶赶紧将人扶着,人才起来,姜月见柔声道:“身子重,不用多礼了。”


    傅银钏唰地吃惊地看向她:“太后怎么知道——”


    细想,她怀孕的事一直非常小心,谁也不曾告诉,若说对谁提了,那便是回春局的几个老大夫,和抓药的几个小伙计,但她都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外传,尤其是传到国公耳朵里。


    她十分确认,目前连景午都还不曾知晓。


    而这事,却已早先一步落入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


    太后也是从回春局的路子得知的,偌大的药局,其实已经在太后娘娘监视,或者直接的掌管之下了。


    这不稀奇,太后娘娘有这个权力魄力,能耐本领。稀奇的是,太后娘娘为何如此做。


    难道景午猜测是真,暗中他们早已交锋?


    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身份都不明朗,极有可能罪及欺君的苏探微么?


    还是,因为已经被沉压下去,早成过眼云烟的昔时厉王?


    无论哪一种,傅银钏都不觉得这能解释得通。


    “银钏,”姜月见微微一笑,纤白的套着护甲的指慵懒地敲击在酸梨木漆绘面红案上,有种掌控一切的威仪,“既然入宫了,便住下来吧。景午信任哀家,哀家还他这份信任,无论如何,绝不拿你当作棋子和筹码。”


    傅银钏怔忡:“你们,真的要……一定要吗?”


    她想说,能不能罢手。


    能不能,就为了她,停这一回手,不知她可否有这个薄面。


    姜月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惋惜道:“银钏。倘若是别的事,哀家看在你的面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计较,但景午实在是犯了哀家的底线,决不能姑息,也不容哀家姑息,倘若连这个案子都不能结,哀家枉为太后,更枉为人妻。”


    一直到此刻,傅银钏都不明白,为何太后对景午的态度急转直下。往昔她也只是和自己,一道调侃自己那个活死人一样的夫君,言辞间并无半分恶意。


    “娘娘……”


    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滚热的地方,是一个新的生命,亟待降临。


    傅银钏瞳孔中溢出不尽热泪:“真的不能通融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姜月见不答,只是垂落下眼皮仿如在沉思。


    半晌,太后娘娘嘲弄地一笑。


    “他当年是怎样对楚珩的呢,通敌泄机,可曾通融?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亦敢当,楚珩是哀家的死穴,谁也动不得,包括哀家自己。”


    作者有话说:


    蜜儿,武帝陛下不高兴不是因为你老公,是因为你夺走了老婆属于他的时间!啧。


    ? 第 36 章


    空落落的射箭场, 只有小皇帝手把着只有他半人高的弓,沮丧地看着箭箭脱靶的凌乱场面,懊恼之余, 又有几分不服输。


    他不相信, 离了“苏探微”,他不能射中那显眼得几乎连瞎子也能射中的箭靶。


    可他拉开弓,试了一次又一次, 还是没能如愿大展风采。


    这让一群随侍的宦官们很尴尬,因为哪怕陛下的箭术就是一坨屎, 他们也能吹捧出花来。


    但陛下的箭术吧, 就真的让人吹不出来。


    想当年武帝陛下亲射虎,没石棱,何等雄姿英发, 可惜就是英年早逝, 没能等到陛下长大, 亲手教他射术, 才至于陛下的箭术是如此——惨不忍睹。


    楚翊冷哼,将弓一把掷落在地,扭头脱掉披风抛给孙海,孙海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猜出陛下兴致不高, 是因为今日未能满足玩心, 便斟酌着道:“陛下, 如若不然, 咱们便去寻起居郎, 让他带着陛下, 去骑马?”


    谁知陛下当即拉下小脸, 讥笑道:“骐骥院没人了,还是天驷监被废除了?朕要骑马射箭,就非他苏探微不可了?”


    “起居郎”这三字就不能提,一提陛下便窝火。


    他正要再去找那个苏探微,敲打敲打,一定教他自己灰溜溜滚出宫去。


    也罢,他不就是攀附权势么,他就给他权势。


    这天底下,谁做宰辅,谁下牢狱,还不是他堂堂天子一句话的事。“苏探微”进士出身,有功名,几番救驾也算有功,赏他个滔天富贵,他一定感激得跪下来大呼万岁。


    主意既定,忽见箭术场那人姗姗而来,一袭竹青色忍冬团花银线锦纹圆领及膝袍,腰间系金玉牡丹鞶,挂一条白珠玑嵌火珊瑚垂璎珞穗子的短佩,面孔英俊得不像话。


    陛下看到他来,先是莫名其妙,睖睁了一瞬,但旋即念起他的可恶之处,唰地背过了身。


    楚珩上马厩牵了他最喜爱的那匹宝驹,手握缰绳,缓步迎陛下而来。


    路过孙海时,那心肠柔软的老内侍,不得不向他提醒道:“苏郎君来得不凑巧了,陛下正因为您在气头上呢,这时过去,只怕更触了陛下霉头,今日还是不要骑马了,您过几日等陛下气消了,再来吧。”


    楚珩微笑:“无妨,在下知道轻重,陛下看在太后娘娘面上,不会对在下痛下杀手的。”


    见这年轻人不听劝,孙海心内道:这可说不准呐。


    楚珩牵着马来到了陛下身后。


    陛下的小身板梗得像一尊礁石,但背后男子修长的影,伴随夕阳余晖渐渐落山,斜斜地抛下来,正将他笼罩在阴翳里。


    马儿打着响鼻,蹄铁在柔软的草地上踩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因敌在暗我在明,陛下心里毛毛的,手背直起鸡皮疙瘩,可为赌一口气,硬是不回头,冷冷地道:“朕不去找你,你居然还敢出现朕面前。”


    楚珩缓慢悠长地笑:“太后娘娘说,臣要赢得陛下的心,才能做陛下的爹。”


    楚翊回绝:“死心吧,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如何配做朕的阿父。”


    说罢,想到这人其实一直对自己不错,楚翊又有些懊悔,于心不忍。


    身后果然漫长地静止,没有一丝声息。


    楚翊愈来愈恼,不该那样说。


    可“苏探微”为何一直这样不识好歹,执意要和母后在一起?他过往骗自己,哄自己,说了一堆曲意逢迎的场面话,原来都是目的不纯的,堂堂天子要如何原谅?


    他差一点儿,就把自己的整颗心都挖出来,和“苏探微”推心置腹了。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真的,就像父皇和那些文臣武将相交莫逆般,把全部的信任,尝试着交给一个人,那个人便是“苏探微”。


    但“苏探微”辜负了这份信任,他甚至将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一串彼此对峙,探听着呼吸声的规律的沉默中,陛下尝试放慢心跳,正准备转身。


    忽然两肋被人插起,一道巨大的,不可撼动之势,将他从地面提拽,小皇帝如飞翔的雏鹰似的,张开了幼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飞到了马背上。


    而他的背,就靠向身后那个炙热宽广的胸膛,宛如岩浆般,有什么将要喷薄而出,楚翊几乎受不得这种火热焦灼的感觉,挣扎得厉害。


    一双结实紧致的臂膀,绕向他身前,以一种不可阻挡、不容拒绝的勇力,拽后马缰,红色鬃毛的汉血马在如此娴熟的御马术下,听话得犹如提线木偶,前蹄朝上扬起。


    神骏的宝马,如有灵性,完全地服从操控。


    两只前蹄的蹄铁刮擦地面,卷起一股扑面而来的风沙,就那么涩疼地拍在脸颊上。


    陛下已经顾不上讨厌了,他惊慌失措地要抱马脖子,扯住马背上梳成小辫儿的红鬃毛,好保持稳定的姿势不摔落下去。


    “苏探微!”


    陛下暴怒大吼。


    可是孩子气的声音,再怎么愠怒,也只如同乳豹嘶鸣,其势,与奶猫无异。


    楚珩勾了薄唇,笑了下,一手握住了他的身体固住,攥缰策马,双腿一叩马腹,唰地,在他胯.下好似一个听话的小玩物似的汉血马,飞驰如电,在射猎场上撒蹄绕圈飞奔起来。


    岁皇城凛冽的秋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又干又冷,打得陛下脸蛋生疼。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体验,既新鲜,又刺激,更教人惊悚。


    陛下早就忘了别的事,专心在马背上坐好,直到汉血马不知疲倦地载着两个人绕着箭术靶跑了一圈又一圈。


    陛下已经掌握如何在奔驰的马背上保持平衡的技术要领,能够稳稳当当的,让自己在没有他的保护下,也不会被摔出去了。


    这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孙海看得艳羡,心里暗暗地想。


    远远地,他瞥见起居郎向自己打了一个手势,请他递上弓箭,孙海连忙会意,教一旁小内侍送上长弓和箭筒。


    马经过时四蹄不停,楚珩飞身长臂一揽,抄走了弓与箭,在陛下甚至都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时候。


    接着,汉血马在他御术催动下,绕场不停。


    楚翊微微回头,只见他长臂轻松自如地扯开了弓弦,不用借助任何外力,便是弓如满月,离弦之声一经弹响,陛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支羽箭笔直地穿过了射箭场上碍事的秋风,强劲地钉向了远处几乎看不清的红色靶心。


    小皇帝震惊莫名,他不敢相信。


    但汉血马载着他们跑向终点的箭靶时,这一次楚翊看得一清二楚了,是真的,分毫都不差地,箭头扎在靶心上!


    说不佩服是假的,可楚翊不能容忍自己产生这种心理。


    这是一种投降与背叛。


    终于,汉血马停了下来,楚珩就在他身后,长弓朝前一横,将陛下兜入怀中。


    他垂下眼帘,挂着淡淡的一缕笑意的眸光,和煦温柔地看向傻不愣登的儿子:“箭是这样射的。临敌时,没有傻站桩子不会移动的笨蛋。”


    “……”


    原来是秀了一手,拐着弯地骂朕呢,以为朕人小听不出来?


    楚翊把钦佩藏在心里,外面是一脸的不服,“苏探微。”


    “臣在。”


    马儿此刻不再跑动,乖觉地在原地踏步。


    夕阳沉下去了大半边,远山一片墨绿的顶峰上,簇拥着大朵牡丹般的晕红,似燃烧的颜色,沿着连绵起伏的山势涌动着蜿蜒流下。


    陛下认真地道:“朕看你,和那些等着吃空饷的人不同,你还是有用的人,屈居文渊阁不行,朕还是把你弄到前朝去吧,只要你说,宰相,还是尚书,随你挑选。”


    天底下,只有皇帝敢把官位标价出售。


    饶是如此,这个皇帝也是个失德的昏君。


    楚珩丝毫也不恼,顺着他话含笑问:“条件呢?”


    陛下果然便道:“你不许再肖想朕母后。”


    他想,自己对这个逆臣还算是不错了,这个乱臣贼子,有不臣之心,不伦之念,惦记他的母后,他在得知之后没有立马杀了他,就已经是仁慈了,现在还开这么高的“价”,要是这个逆臣还有一两分的知道饱足,都该立刻感激涕零地接下。


    楚珩的长指摸过陛下沁汗的额,指尖一弹,甩下一圈水迹。


    皱了眉,用干燥的袖口替他擦脸上的汗。


    陛下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喂。朕在说很严肃的事情,你为什么……


    “苏探微!”


    楚珩如若刚刚回神,“哦”了一声,尾音往上去:“陛下刚说什么?”


    陛下快要炸了,叉腰道:“朕说!你自己选,离开朕母后!”


    楚珩将他脑袋上的汗珠擦干,垂眸,温暖地看向他:“你觉得这可能么?陛下啊,臣若是像你想得那么识时务,也该知道抱上哪条大腿最安定。”


    “你……”


    “英儿。”


    “不许这么叫朕!”


    “好,”楚珩的笑音醇和清朗,不杂任何算计,诚挚得简直令人动容,“太后娘娘非要宠爱臣,臣区区微末之身,如何螳臂当车?就算臣依附陛下获得权位,可在陛下亲政以前,臣不一切还是得受太后娘娘调遣摆布么?这点账臣还是算得过来的。所以,收起沽官的路子。”


    顿了顿,楚珩嗓音发沉:“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许这种承诺,记住你是天子。”


    反了反了。


    楚翊一愣之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然又被“苏探微”教训了。


    然而无力反驳,陛下只能忍气吞声,胸脯伴随两侧胖嘟嘟的脸颊肉,一鼓一鼓的。


    让他愈发大胆了,居然敢上前摸龙肉,还顺手一揪。


    肥嘟嘟的软肉,在松手时往回弹去,啪嗒。


    “苏探微!”


    “英儿想说什么?”


    某人好整以暇,玩他的脸简直不亦乐乎。


    陛下要气死了。


    “住口!不许这么叫朕!”


    *


    傅银钏那胎不稳。


    宫里缺乏妇科方面的圣手,姜月见本想从宫外挖掘几个人才,猝然想起自己男人。


    倒是忘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医术,居然很像那么回事,之前给她看月事疼痛颇为有效,至少这几个月,她来癸水时疼痛感大大减轻,已经无碍于朝会。


    在舍近求远从宫墙外挖人才之前,姜月见想先让楚珩给傅银钏看看胎象。


    楚珩从射箭场回来的,出了一身热汗,回兆丰轩沐浴后,回到了文渊阁。


    恰逢此时太后懿旨传召,将他以太医之名召至坤仪宫看诊。


    文渊阁众文臣多目相觑,平素里满口经纶文章、存天理灭人欲的老家伙,一个个的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放一个屁。


    楚珩步行至坤仪宫,侍女掌了灯,召见坤仪宫中太后娘娘在烛光下等待的身影,楚珩一步跨入后,迎向她,“孕妇呢?”


    姜月见心道他还真有两把刷子,连孕妇也能看?


    如此也好,以后要二宝倒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姜月见朝内殿一指:“她情绪不太好,怀孕以后本就多疑多思,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景午……唉,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明日吧,等她醒了再说。”


    听说人睡着了,楚珩便也想等明日再过来,舒了口气,半夜听闻太后传召,以为是她出了事,匆促地便赶过来,路上听说是傅银钏胎像不稳,故而请他亟来看诊。


    “袅袅,我便先回了。”


    他方告辞,姜月见倏然再也坐不住,咬唇道:“你真要走?”


    楚珩微讶,因她宫里有外人,他实不便留宿,更何况,今日文渊阁阵仗太大,若他深夜不归,也实在引人联想。


    虽则这已经是一个俾众周知的秘密,但,它仍然算得上是个秘密,楚珩不想就这么赤诚地袒露人前。


    姜月见快了几步,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劲装勾勒的腰身更加窄瘦,但摸上去却是坚硬的,块垒分明的触感,太后娘娘柔软的藕臂一点点放长,直至将他完全搂住,心跳得厉害,不顾任何脸面,邀请道:“我们去别的地方。”


    楚珩握住太后娘娘葱根般白皙,肤质细腻的素手,无法拒绝。


    其实还不等姜月见将他带到偏殿,男人便已先一步,按捺不住地扣住了她的腕,单手便能将太后娘娘的两只腕子一同捉住,摁在头顶,不轻不重地砸在木门彩绘雕花的菱格上。


    “咚”地一声。


    太后娘娘瞥见男人黑沉的眼眸,压抑的情潮仿佛要溃堤而出,低下头,薄唇如一片崩塌的黑云,笼覆了太后娘娘柔软的沁着水果香甜的唇瓣。


    肆意地掠夺,毫不知怜香惜玉地侵犯。


    姜月见想把手拿下来,抱他,可才挣扎,他似乎以为她受不住了要逃跑,手掌更用了几分力,膝盖也抵向她的玉腿,将她禁锢方寸之间。


    插翅难逃。


    太后娘娘的身体软得不可思议,两下便没了挣扎的力气,无力地滑落下来,又被他捞起。


    才仅仅是亲吻,姜月见便感到有些承受不住,气喘吁吁地望向楚珩,觉他今夜真的很不同寻常,大抵是要让自己下不得榻了,于是存了告饶的心思,哀哀道:“不,不要了好不好嘛?”


    鼻音浓浓,音调缱绻。


    谁知,男人听完后眸色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到文案。


    ? 第 33 章


    轮得着太后娘娘说开始, 却由不得她喊停止。


    嘤咛软语一声,人被他托住了两条玉白,抱入了内殿。


    太后娘娘饱满白腻的脸颊宛如芳树生晕, 一抹粉红斜挂。三分的赧意藏在微垂的眼帘底下, 从楚珩的角度其实看得不甚分明。


    但期待之中的软褥并未等到,屁股底下一片冰凉之感,太后娘娘一怔, 唰地打开了眼睑,左右环视, 自己竟是被他抱着, 坐到了梳妆的镜台上!


    身后的香粉盒子被他大手挥落,乒乒乓乓,那些昂贵的脂粉和螺子黛, 被他毫不懂得怜惜地掀翻在地, 一缕缕粉红的烟尘卷起, 呛出干燥而暖郁的甜香。


    姜月见脸蛋更红了, 再看楚珩,他只是略皱了眉头,像嫌那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还不够悦耳似的,太后娘娘把娇软的臂膀挂在男人的后脖颈上,心里暗暗地想着:瞧着一派正经的, 心里居然想着这么刺激的事!果然是个假正经呢。


    楚珩佯装看不出太后娘娘复杂中含着窃喜的一系列心理活动, 薄唇弯出一抹弧痕, “袅袅。”


    她的眼波撞得更懵懂无辜, 假装完全不懂:“嗯?”


    “试试好不好?”


    姜月见按捺住向往, 表现出一半的矜持, 其实心里点头如捣蒜了, 但嘴巴上还是死死坚忍着,半晌,才幽幽吐出一行字:“人家总是拗不过你的。”


    在方才的亲吻里,姜月见便早已被勾得失去了理智,事态眼见着要往越来越崩坏的方向发展了,太后娘娘紧张得眼睫都在战栗,从根根纤细的睫毛上,有一粒粒湿漉漉的水珠在沁出。


    繁缛的象征着尊贵与至高无上的凤凰穿花暗纹烟罗裙,如层层叠叠的花瓣被不断地堆叠向腰胯,太后娘娘的两只小手抓向身后的菱花镜,只能被迫靠向冰凉的镜面。


    不能回头,但也知镜中的情形。


    四手相扣,二十根手指,宛如九连环折不断,紧紧缠绕在一处。


    姜月见算起自己出嫁的日子,算不得短了,虽则中间有几年,她一直没有任何经验,但她领教过的楚珩,在这方面的造诣也和她难分轩轾,大婚那日姜月见就知道,这个帝王看着高高在上,其实,他什么人也没经历过,毛毛躁躁的绝不是个老手。


    帝王更加不会取悦别人,因为向来只有他所想要,便掠夺的东西,亦或是不想要,即摧毁的东西,姜月见自忖属于前者,他实在不需任何怜惜,贪婪无度强取豪夺就是。


    就在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太过外露情绪,让他看了笑话,知晓自己其实也有所期待时,面前的男人,蹲了下去。


    姜月见只能看到他脑后繁茂的黑发,她的灵魂似都为之战栗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以半跪而仰起面容的虔诚,俊容几乎是整片陷入了昂贵的软烟罗明锦里。


    姜月见的眼波泛起了雾色,坚硬的护甲一根根耷在梳妆台上,重重地咬着嘴唇,直至冒出血丝,不过几个瞬息,护甲倏地,重重地摁在台面上,直接劈裂了。


    *


    “袅袅。”


    他俯着容颜,弯腰替她系上裙绦,柔声地哄。


    姜月见腿都是软的,只能靠在他的怀里喘气,眼前是大片淋漓,只能胡乱地抓了一只干净的粉扑子擦脸,被他唤一声,她都心里发毛。


    可他却突然低下头,朝她的嘴唇寻了过来,作势要亲她。


    姜月见又气又羞,可她就连推搡的能耐也没有了,就算平日里有的时候,对楚珩,也撼动不了分毫。她自知蚍蜉撼不动大树,索性不作那挣扎。


    被亲了个结结实实。


    宛如蜂蜜般香甜的吻,一点点沁人而来。


    太后娘娘那颗不受控制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得老房子着火,摧枯拉朽不可收拾,明知会被看笑话,可就是约束不了。


    她忍了又忍,直至他亲完,终于可以放开她时,太后娘娘瞥见,其实楚珩的脸——


    比她还红。


    真是,既然也知道“羞”字怎么写,又这么不要脸。


    但楚珩脸红时,也不想让人发现他脸红,于是把神情板得很严肃,好像下一刻他就要登堂议事一般。


    以前她不知道,还以为他实则只是例行公事,并不喜爱她。如今看来,宜笑才是了解他的人,他就是幼稚。


    不管在外人面前的武帝陛下有多翻手云覆手雨,叱咤六合,骨子里,他却是个幼稚,在感情方面宛如一张宣纸的小白。


    这个愣头青,还知道要面子,就是从前放不下身份,死要面子,才会对她那么坏!


    可是今天……


    姜月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她也说不出太完整的话来,只能用抱向了他,将小脸依偎上他的颈窝。


    “你不用太取悦我,”她听到自己低低地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要是你的话。”


    楚珩的手掌带着男人的温度,比她的肌肤要热许多,轻轻地覆盖在她巴掌大小的脸蛋上。


    他的嗓音是哑的,略含几分笑:“心甘情愿,怎谈得上刻意取悦,袅袅——”


    他忽低头看她,在她眼波仰起,撞上来正着时,心跳漏了一拍。


    哑沉动人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早想这么做了。”


    姜月见愣神:“什么时候?”


    是当他以苏探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太和殿上,与她重逢的时刻么?


    楚珩含笑:“是在我和你冷战的时候。”


    在她怔忡之间,他坦然地承认了:“我是不想承认自己输了,对你太过贪恋。”


    姜月见唰地眼眸里蓄满了清水,只知如藤蔓一般缠向他,重重地道:“我,我也是……”


    楚珩怎么会知道呢,早在她入宫以前,她心里就烙上了一个策马倥偬的少年的身影。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以步入大殿,在看到那方高不可攀的御座之上的人,是他时,她差一点儿便当场哭了出来。


    只好用自己笨拙蹩脚的法子吸引他的注意,不知他是他时,是孤注一掷,再次看到他的第一眼,姜月见便只有,破釜沉舟。


    可惜,一段婚姻的维系靠的不止有喜欢。


    喜欢这种够不上沉甸甸的情感,在对婚姻的经营里实在发挥不出什么力度,后来她还是弄得身心俱疲。


    当他彻底和坤仪宫断绝了往来,一年都不再踏足她所在之地,除了祭祀等重大场合,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时,姜月见既气他,更恨他。


    在傅银钏的怂恿下,也暗暗地幻想过,倘若她年纪轻轻守寡当太后,是不是都比和他把关系弄得剑拔弩张要好。


    再至后来,她真的失去了他,那一瞬,她却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一念地狱,悔不当初。


    倘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在大军开拔之前,用尽一切办法,把楚珩留下来,哪怕背负上一个不贤不顾大体的罪名,好过数年生死不知的迷茫苦楚。


    她今天才知道,原来他和她是一样的,早都后悔了。


    只是一个赌着气性,一个顾着尊严,谁也没有再向对方跨出一步,给出那个台阶,弥合那道裂缝。


    他们从前,究竟是有多愚蠢,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就错过到这地步。


    半宵残梦、孤枕难眠的深夜里,姜月见无数次悔恨自己不该。她后悔,既是自己先动了心,为何就不懂得再忍让一步,明晓得他性子差,又傲慢,为什么就不再试探一下,挽住他的心啊。


    姜月见踮起脚尖,用柔软的臂环住他的身体,借力勾上他的颈后,薄而轻盈,宛如落雪飘絮的一吻,伴随着浅淡的呼吸芳雾,不含任何攻击力地印在男人的唇瓣上。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真的好喜欢他。


    从十四岁一见倾心开始,已经十年了。


    太后娘娘沉醉地闭了眼,红唇在他的唇上逗留的时间有些长,等到松开之际,彼此的面上都被对方晕湿了淡淡的水雾。


    楚珩握她腰的大掌紧了一紧,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以前她不喜欢,觉得太男人主义,不顾惜她感受的,互通心意以后,她觉得做什么都是甜甜的,心里时不时被勾出来一些久违的少女情怀,和陌生的悸动。


    一些柔软的粉红泡沫,重新充盈心房,她这棵旱死了的老树宛如一夜桃花开满枝,灼灼的热意伴随着甜丝丝的蜜意在四肢百骸间无处不在地窜涌奔流。


    这一吻落下之后,太后娘娘睁开了美眸,笑颊粲然地闪烁着一对漂亮招子,勾魂夺魄地睨他。


    这还能忍得?


    楚珩更进一步,要欺身而上之际,她忽然摇摇头:“不,我不要在这里。”


    刚刚系上的裙绦,看来是又要扯掉了。


    楚珩黑沉的眸底宛如风雨交错,几乎便要沉沉地覆压而下。


    太后娘娘是知晓他的厉害的,不免有点儿心惊胆战,尤其这当口,楚翊虎视眈眈的,愈发刺激。她控制不住地腿软,打颤着道:“你抱我去榻上,好不好?”


    最少扯上帘帷,再掖上角落,使它不至于如上次一样,一股风便能吹开,真是。


    姜月见想起那天都心慌得不行,还好她手脚快先拉上了被褥,并将楚珩踹了出去吸引儿子视线,算是堪堪避过一祸。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酿成那样的尴尬了。


    把帷幔扣好,无论如何从外面风吹不开,楚翊就算撞见了也不会伸手来拉帘子。


    “就这么馋?”


    楚珩的俊脸满是彤云,神色却见极其镇定老成,甚至徐徐引诱之。


    不过几天,她馋得厉害,一边顾忌儿子,一边又索求,今夜他本是要退出坤仪宫的,她偏又拉住他不让,将他留下来,方才一阵儿,还是不够。


    楚珩显然也已动情,精致的眼,尾端蔓延开一抹瑰丽的殷红,别有一股说不出的动人韵味。


    他的四指托起太后娘娘小巧的下巴,微一用劲,迫使她抬高脸,拇指缓慢而轻柔地擦过姜月见丰盈的唇,低声一笑:“我若偏要在这里呢?”


    姜月见被美色震撼到,说不出话来。讷讷一晌,忽然放弃。


    好吧,他想如何,便如何。


    她是一株随波逐流的水草,他可以肆意拿捏,无所谓何种形状。


    楚珩已经无所顾忌,长指再一次勾住了太后娘娘华丽裙衫上由他亲手系上的束腰的鸾绦,正欲伸手扯掉之际,嘴唇吻了下来。


    不同于太后娘娘的温柔,他充满了侵略意味的吻,气势夺人地占据了无限上风,欺压得太后娘娘香肩微颤,雪峰翻涌,几乎透不过气去。


    可正当理智逐渐败下阵来,要挂上白幡之际,从那青冥浩荡不见底的混沌意识深处,霍地一道电闪雷鸣,击溃了全部风月。


    “住口!”


    两人的身体同时微僵。


    姜月见睁开了眼睛,看到楚珩这时已经深深折进了眉峰,显然是好事被打断的十分不悦。


    不说他了,她也很不高兴,可是将楚珩推开一步,就看到她好像无处不在的怒意冲冲的儿子。


    心里默叹一声。


    为了避他,都忍到这份上了,楚翊一点都不乖,怎么还监视他父母呢。


    看来他对“苏探微”的排斥和憎恶,不是一时成见,的确不易解开。


    楚翊背着手,看着他的母后缓缓地从梳妆台上滑下来,背身向他的男人似乎在调试什么,半晌后,眉峰凛冽,宛如寒潭结冰般的气息,以覆压三百里之势遽然沉坠而下。


    其势,让楚翊这个当了好几年皇帝,也算很有见识,很有威慑力的陛下,也不禁心里起毛。


    但是,他乃堂堂大业天子,又岂会在气势上,逊于一个只会狐媚惑主、勾勾搭搭的男狐狸精呢?


    因此陛下镇定地负起双手往前踏上一步,这一次,他要当着母后的面,好好杀杀这个“苏探微”的威风,教他再也抬不起头,不能欺负他的母后。


    “逆臣。”


    陛下龙目滚圆,冷冷盯住“苏探微”。


    奇怪的是,要换了别人,被他这个小皇帝这么看几眼,不说吓得跪到地上,多少有退避三舍、负屈告饶之意,面前的狐狸精,却一点也不退让。


    陛下决定更狠一点,他挺起了胸,大大落落地继续往前站。


    “逆臣,见朕,还不给朕跪下!”


    不待楚珩有所动作,他叫嚣了起来。


    “你要是现在给朕磕几个头,朕今天就饶恕你,不杀你头,快点儿!”


    杀头哎,多么严重的惩罚。


    给个面子怕一下嘛,快点儿。


    楚翊色厉内荏,心里暗搓搓期盼着他识点儿时务,别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就在这时候,楚翊却分明地看见,面前高大的,能单手将他拎起来完虐的男人,在听到皇帝陛下这么严重的话后,他的嘴角轻蔑地扯了一下。


    从他滚动的喉结深处,发出一声冰冷的,类似不屑的哂然嘲笑。


    作者有话说:


    下章父子相认。


    ? 第 38 章


    小皇帝极少一个人奔到母后的坤仪宫, 但,自从上次撞破他二人好事之后,楚翊便多了一个心眼儿。


    他偷偷地用几瓶桂花油“买通”了母后近旁的一名女官, 绝对没有威逼哦, 女官便自愿答应替他盯梢。


    一看今夜太后娘娘从文渊阁召见“苏探微”,立马,那女官便通风报信, 不到一刻时辰,小皇帝便收到了消息。


    按理说如今的“苏探微”已经供职于文渊阁, 作为外臣当然不得私入宫禁, 母后纵然以太医之名急召也讲不通道理,楚翊的第一直觉便是,恐怕母后又被那男狐狸精勾得按捺不住寂寞了, 所以如此。


    为避免母后越陷越深, 唯有他这个宝贝亲生儿子去拉她一把, 将她从泥潭里拽出来。


    他也真搞不懂, 那个“苏探微”,画皮确实是美,但比起画像上的父皇,还是差了万八千里的,母后曾经沧海, 居然还看得上这小河小沟, 没的是宁滥勿缺, 迟早后悔。


    再者那个“苏探微”, 心术不正, 骗小孩儿, 又闹人, 实在很过分,他这么卑劣的人,一定是以攀附太后为己任,好在得到太后垂青后,混上他的青云扶摇之路,一跃,就从一个小小六品起居郎,混迹成二品大员,也不是没可能。


    万般心绪涌上来,变成此刻的对峙。


    但到了这一刻楚翊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从没有要杀“苏探微”头的意思。白天利诱不成,这时只是过来威逼而已。


    盼他识得点趣,硬的软的,总得吃一个。


    结果便被对方无情嘲讽了。


    这让陛下如何能不怒?如何还能息事宁人?


    不想了,他今夜就非要让这个傲慢无礼的臣子折下他的膝盖弯不可!


    “跪下!”


    伴随陛下一道喝骂,天空中蓦然电光飞速掣过,并炸了一声雷。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陛下一个激灵,呆如木鸡。


    旋即,他的脑袋毛直直竖起,顾不得尊严体面地跳起来扑向了母后:“娘亲!”


    姜月见只好伸手将他接满怀。


    按理说,秋日里打雷罕见,难道真是陛下一道石破天惊之语召来的?


    思绪未落,殿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水,千山万壑觑而不见的墨色深处,晕染开湿濛濛的蛛网,笼罩着乾坤间的一切。


    偌大坤仪宫偏殿内空旷无比,被雨水洗出一股淡淡的泥尘气息,殿内两人还在对峙当中。


    小皇帝觉得自己缩头缩脑地被母后抱在怀里,实在有失体统,可这个时候,他又没办法非常硬气地从母后臂弯下钻出来。


    恰逢,“苏探微”目光凝向自己,略蹙眉宇双峰。


    也不知,他是在担忧自己泥菩萨过河的处境,还是看不起堂堂陛下居然害怕打雷。


    从他过往的表现上看,楚翊推测十有八.九是后者,便更加恼羞成怒,被迫从母后怀里稍稍探出脑袋,再一次,中气不那么足地强调:“朕教你跪下磕头,你敢不从君命?”


    轰——


    又一声。


    楚翊瑟瑟发抖地“哇呀”抱住了母后的臂膀,这一次,他忍不住有些齿关打战了。


    被一次次威胁的楚珩,此时非但不愠,反而,他颇为和颜悦色地对陛下哄道:“臣可以跪哦。”


    楚翊泪眼朦胧地从母后怀里揪出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他。


    反倒是姜月见,胸口那根弦被弹拨得发出一串龙吟。英儿小不知事,她再引导开解就是了,他迟早能接受,楚珩又跟着瞎胡闹!


    以父跪子,岂不是天打雷劈!要折了她儿子的寿的!


    这一大一小此刻像是卯上了,个顶个的不懂事。


    眼瞅着楚珩竟真的打起一侧襕衫的袍角,作势便要折下双膝,真的直直朝前跪下去,姜月见脑子里嗡嗡的一声,霎时间丢下了陛下,两条臂膀慌忙朝着楚珩拦了过去。


    被丢下的陛下脑袋磕在镜台上,咚一声响,正是闷闷作痛之际,怒意凛凛地打眼一瞅,居然见到母后丢下他,两臂抱住了那个“苏探微”!


    这般亲昵,是完全不顾惜他在场,楚翊真的要哭了。


    姜月见柳眉攒凝,手臂搂着楚珩后腰,不许他再有动作,幸好是赶上了,长长吁出一口气,便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楚珩无奈摊手:“你儿子让我这么做的,我这不是奉旨下跪么?”


    姜月见白了他一眼,“胡闹。”


    楚珩幽幽道:“袅袅,我如今是横竖不对,怎么着你都生气了?”


    见她咬唇不答,他又可怜见地使起那“撒娇大法”来,竟晃了晃她的雪腕:“袅袅,你也看见了,这就是我们目下的状态,你真的不肯让我当一个真正的阿父么?”


    这势同水火的父子俩,就因为她拦着不让相认,现在关系急转直下。听楚珩这口气,似在埋怨她从中作梗了?


    可她不也是为大局着想么,等将乱党一网打尽之后,便立即告知英儿真相,如今动作极快,再有个十来天,差不多便能收网了,他就连这点日子都等不得了?


    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假借“苏探微”之名回来,瞒上瞒下的,他自己做的孽,如今倒好意思来求她了。


    楚翊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阿父?母后,你要让这狗东西当真爹吗?母后,你是认真的吗?”


    楚珩打蛇随棍上,适时告一状:“袅袅,你听到他怎么骂我的了。”


    姜月见袖下的双手捏成了拳,颤抖不稳,试图平复但徒劳,她瞥向楚翊颜色转厉:“住口!”


    被凶了一句的陛下怔住了,眼瞳里霎时就聚了水光。


    姜月见将唇瓣咬出了一圈深彻的齿痕,厉色仍未化去。


    “他是狗东西那你是什么?”


    “?”


    楚翊一脸的伤心和震惊。


    姜月见深深呼吸,一指头指向地面,冷静地道:“过来,给他磕一个头。这是你生身之父。”


    “……”


    比母后为了“苏探微”责难自己这个事情更霹雳的,就是母后同他说,这个人,是他阿爹。


    楚翊的脑袋还疼着,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小嘴微微张开,两只眼珠都似不会转动了。


    楚珩突然变得“懂事”了,忙抱回太后娘娘,柔声道:“不用了,袅袅消消气,小孩儿不懂事,接着教就是了,他已是陛下,无需向任何人屈膝下跪,我一点也不介怀了,真的。袅袅也不气了嗯?”


    陛下的黑葡萄眼,两眼懵懵地看向正在说话的男人,还有在他怀里气到脸色有点儿泛白的母后,木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有反应,胖乎乎的小手指抬起来,指向楚珩,问的却是母后。


    “母后,你刚刚说,他是谁?”


    姜月见锁眉,将楚珩的手握住,把臂被他看:“这是你的父皇。”


    小皇帝才不会信。


    他见过父皇的……


    画像。


    跟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他又不是傻子,母后一定是觉得自己好骗,不想让自己惩罚“苏探微”,好嘛,母后居然维护他维护到,连让他下跪都不让,自己可是天子,让那个起居郎跪一跪又怎么了,也不折块肉,他还受不起了?


    满嘴里的激愤之言,待要喷薄而出,适逢一道电光闪灼,映亮了陛下惨淡的小脸,他害怕得揪紧了五官,心怀戚戚焉地把那句话忍了回去。


    陛下鲜嫩的小脸蛋上被电光闪过,纠结的五官清晰得一览无余。


    迟疑些时候,陛下迈着忐忑的步伐,来到了母后的身前,小手扒上母后柔软的手掌,将她和楚珩分开,咬牙道:“母后,你用不着骗朕,朕已经不会上你们当了的。”


    姜月见于心难忍,“不是的,英儿,这次是真的,他真的是你父皇,你不是一直都——”


    “不可能,”楚翊用力地摇头,猝不及防,把眼眶里没来得及流下的泪珠儿从中甩落飞出,“朕没有爹爹,朕的父皇,已经死了。母后,是你告诉朕的。”


    他的父母,在听到儿子这样一番话后,对视着,彼此的脸色都复杂交错。


    “朕小时候,特别羡慕人家都有爹爹娘亲两个人的疼爱,朕也好想,朕喊了好多人‘爹爹’,可他们都说不是的,母后也跟朕说,他们都不是,朕没有爹爹,爹爹在天上保护朕……”


    就连他的记忆里,也没有父皇的音容笑貌。


    他就只有画像。


    他收藏了好多好多爹爹的画像,在他的燕寝里。


    有一个画技一流的宫廷画师,叫孙玉宁,他们都说,他画的人像栩栩如生,笔下的先皇陛下最得神韵,楚翊就逼着他,把那幅藏在悬珍阁的丹青遗像夺了过来,收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


    这样,就不再害怕天上会打雷了。


    他知道,母后很不容易,对自己期望很高,他不敢对母后说,自己还那么胆小,连打雷都会害怕,他更怕母后知道以后,震怒之下撕毁了他的珍藏。


    楚翊,就是这样没出息。


    可再没出息的小孩儿,如今也知道了,爹爹不能乱认,他只有一个。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接受。


    姜月见的心像被黑夜里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巨大的触手攫住,一收拢,痛得血肉模糊,她沉甸甸的目光,不敢再去看楚翊的眼睛。


    这些年,她望子成龙,对他寄予的厚望,对楚翊来说,是这么大的伤害……


    她此刻,想弯腰,将儿子一把抱入怀里,怜惜地亲一亲。


    可她没有那么做。


    没有来得及。


    有人替她那样做了。


    沉浸在自己的怆然里的陛下,压根没注意周遭的气流涌动,人便被纳入了羽翼之下,楚珩抱他根本不需费任何力,便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陛下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了粒粒水珠,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想说什么?”楚珩挑了一边长眉。


    陛下擦掉没出息的泪珠:“你真的是我——”


    他用力挤了挤,才憋出两字:“爹爹?”


    楚珩摸他脑袋:“是的。”


    楚翊的眼眶湿热着,小手掐着男人臂上硬邦邦的肌肉,纠结无比地嘟囔:“你得证明。”


    他真的和画像里,一点都不一样,楚翊不相信。


    说不定,他们还在沆瀣一气骗他。


    可如果,连这种事都要骗他的话,他们就真的太过分了!


    证明?楚珩思来想去,望向自己的爱妻。


    姜月见表示束手无策。


    楚珩把自己的脸毁得干干净净的,连她这个枕边人,都雾里看花了老久,更别说楚翊,他两三岁时便没见过他阿父了,那时的记忆早就烟消云散。


    两个人都不说话,看起来眉目传情,分明就是在商议对策,打算怎么继续骗他。


    “你证明不了……”


    楚翊心一沉。果然。


    他扁了扁小嘴,失望地垂下了脸蛋。


    “朕就知道。”


    楚珩一时之间,倒的确没想到好办法,他发现证明自己身份,比证明自己是苏探微还要困难,毕竟手头一件物证也不存在。


    倒是有一点,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茫然的太后。


    罢了,他叹了口气。


    “英儿。”


    楚珩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为了儿子,两肋插刀也罢。


    他慈爱一笑,手掌揉揉他脸蛋:“你两岁时,嬷嬷带你到阿父这里来玩儿,你晚上闹觉,不安生,我就把你放在了御案上亲自看着,结果你趴在奏折上边尿了一滩——”


    有这事?


    陛下突然脸色激红。


    不,这一定是假的。再说,再说谁能证明?


    但楚珩话未说完,证据在后边。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武帝陛下,自然十分震怒,当场便拎起儿子的裤腰,教他趴在桌上,朝他的屁股抽了几记。


    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加上儿子又踢又嚷的,他猝不及防松了手,楚翊一头撞在了灯台上。


    哗啦一片灯油浇落下来,饶是楚珩眼疾手快,也收势不及,楚翊右前臂上,被灯油溅了一滴,烫伤了。


    小婴孩肌肤娇嫩,那伤势很是明显。


    楚珩和皇后闹冷战,但是眼睁睁看着儿子伤了,心头还是惴惴难安,生怕她得知,于是胡乱自己处理了,也没教太医来看看。幸得楚翊乖乖的,上了药之后一声不吭,回去大抵也没闹过,所以他母后至今不知道。


    楚翊呆呆地伸出了手,一脸不信。他把描龙的黄袍袖角往上捋起,之后,便果不其然,在捋到一半时,他居然真的看见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一块,已经痕迹极浅淡的烫伤疤。


    “……”楚翊迷茫又惊喜,“真的有!”


    陛下这回应该是信了。


    但楚珩觉得身旁的气流却似更冷了。


    这口气,根本没松下来,他心虚地背过了身,避开姜月见视线。


    姜月见皮笑肉不笑的,低低地道:“我后悔了。楚珩,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进入尾声啦么么各位宝子们~


    番外计划中,有一个重生番,目前有两种思路,一是袅袅重生霸气救夫,二是楚狗重生弥补遗憾,目前偏向第二种,让楚狗好好宠宠袅袅更好点吧。


    ? 第 39 章


    纱厨如雾, 簟纹如水,窗外的风雨一阵紧密后失了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空寂的偏殿, 只剩楚珩抱着还扎着丸子发髻的小皇帝, 坐在低横的软榻上,大眼对小眼,你看我, 我看你。


    姜月见抽身而退,把时间和空间都让给了这对关系不怎么亲, 刚刚还针尖麦芒你来我往的父子, 楚珩比三年前开窍了很多很多,他应该会把关系处理好的。


    姜月见给足了他信任和作为父亲的权力。


    虽然她心头不可能没怨,三年前的楚珩, 真的不够格当小阿英的阿父。


    楚翊还不能完全信赖, 以陛下聪慧洞明的双眼, 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 仔细回忆着脑海里并不存在的音容,直至,他用带着奶味儿的指头尖,冒犯地戳了一下楚珩的右脸。


    “……”


    戳到了,皮肤柔软有弹性, 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不是假的。


    陛下疑惑着, 眼眸滚圆:“你真的是我的爹爹?”


    他再一次向楚珩求证。


    但比之前的硬声硬气, 和满腹狐疑, 这一次, 充斥着小心。


    楚珩捏了捏他的小脸, 饱满肥嫩的触感,如同一团轻絮攒成的白雪,蓬松柔软,很有光泽,笑了一声,低声道:“是的。英儿,我是你‘死去’的父皇。”


    小皇帝小脸煞白:“你是人吗?”


    楚珩一皱眉头,还没回话,这什么话,他讥讽他老子不是人?下一瞬,那两只小胖爪子贴了上来,极力确认着,自己的皮肤是暖的,是真实存在的。


    确认过后,楚翊松了口气,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纯稚和未经世事,楚珩倏然发笑,薄唇微敛:“是鬼,你母后比你先吓破胆。”


    小皇帝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母后一直以为,是在和父皇接触,也是在和父皇亲热,虽然,虽然他们光天化日的……


    还让小孩子撞到。


    可是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两夫妇。


    最没资格反对他们这么做的,就是楚翊自己。因为他就是这么来的。


    宜笑姑姑告诉他的。


    几番波折后,陛下弄明了原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的自傲,和他们长久以来的隐瞒,冲淡了那股负疚,以至楚翊根本完全不想道歉,他甚至还需要为自己讨公道。


    陛下呶呶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不跟他说?


    楚珩一开始只想,不愿打草惊蛇,只愿一个人面对,等到事情水落石出……


    其实此刻早已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打算。


    不是这样。


    他只是,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楚珩的岑寂不答,让陛下心里空落落的,犹如悬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点踏实感,要是那个答案不能令自己满意的话,那么他便好像是从云端笔直坠入淤泥了,也不会再快乐了。


    陛下忐忑得让人心疼:“你是不是,不喜欢朕?”


    楚珩微怔。


    只是一个小孩子,心思却那般敏感,他小心翼翼地揣度,不着痕迹地试探,却像是在他心上挖走了一块血肉。


    楚珩皱着眉沉重地摇首:“不是。”


    楚珩将他无意识抓得极紧的小手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徐徐放低声音:“我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母后,所以喜欢你,从你在你母后的肚里,与我素昧谋面时,便喜欢你了。英儿,只是从前,爹爹是因你的母后方喜欢你,此后,爹爹会改,只是因为英儿是英儿便很喜欢。”


    楚翊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说,很喜欢他,楚翊心里便很雀跃。


    奶呼呼的小手,从楚珩的臂弯里探出来,身体向他靠近,用又短又胖,宛如初发的春笋条儿似的两臂,环住了父亲的脖子,将脸蛋子朝着楚珩的颈后贴了过去。


    少顷,便雾气蒙蒙,热意滚烫。


    楚珩有陛下大腿粗的臂膀托住了他的小屁股,将他往上揽了揽,以便稳固住活泼好动的小孩儿,让他安安静静地栖息片刻。


    陛下的眼睛里都是水雾,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他是陛下,是大业天子,要忍住,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一点点溢出轻颤。


    当牙齿开始动摇、上下碰撞时,楚翊知道自己是忍不住了,“哇——”地一声破了防,嚎啕失声地大哭起来。


    伴随着响亮的哭声,眼泪汹涌澎湃地从眼眶里漫出。


    “呜呜呜……”


    用一种,足可以把偏殿的琉璃瓦掀飞的架势,陛下哭得人耳膜震疼。


    连楚珩都不进呆若木鸡地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袅袅亲生的。


    还是得哄。


    楚珩抱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在他翘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臀部上,轻轻拍击:“英儿。”


    楚翊终于止住了哭泣声,变成一抽一抽的哽咽,抽噎着从爹爹的怀里站起来,仔细看看楚珩满是心疼的脸,终于,别别扭扭地哽出一声:“爹爹。”


    漂亮的圆盘子脸蛋上满是泪水和鼻涕,楚珩半是嫌弃半是好笑,抽了软榻上的枕套,一把糊在陛下奶白的小脸上,稍一用力,扯带下晶莹拉丝的一大片。


    “真乖。”


    楚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想,再也不必如同防贼似的,同自己的爱妻亲热。


    不会有人从中阻挠。


    不会被这个不懂事的儿子一次次打断,断到多来几次,可能会从此不举吧。


    陛下慢慢止住泣,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爹爹你怎么和画像上一点都不一样呢?”


    楚珩反问:“画像?”


    陛下重重地点头,骄傲地挺起胸脯:“朕有好多画像,你跟朕过来。”


    看小皇帝要带路的架势,楚珩抱紧了他。让他走在前边,不如自己当了他的代步。


    一刻后,两人来到燕寝,陛下从自己的寝居里的龙榻底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楚珩凑近俯瞰,这箱子一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所盛放的全都是画卷。


    楚翊拉出这口箱子,神色间颇为得意,眉宇飞扬:“这是朕的秘密宝箱,母后都不知道,父皇你看。”


    他把画卷抱出来,一张张打开,全部铺开在了地上。


    楚珩凝睛不动。


    这画卷上所描摹之人。


    的确都是他。


    但是另一副容颜,对于如今的楚珩而言,已几乎完全陌生。


    画中之人容颜颇浓,剑眉朗目,高鼻薄唇,时而秉笔书文,时而持剑而立,人物周遭的景色亦颜色各异,从春色破蕊的坤仪宫南窗,修姿桀骜,直到青石磊磊的山岗,挽弓当风。


    或坐,或站,或卧,嬉笑怒骂百态。


    连楚珩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些在他的日常里从未出现过的画面,是出自哪位画师的天才想象。但一幅幅全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楚珩看得专注,一时仿佛忘了今是何时。


    陛下指了指画像,又看向楚珩,因为真的不像,陛下为难地挠了挠头。


    “爹爹,你怎么破相了啊?”


    破相。


    那就是变丑了。


    “……”


    从楚珩这一次回来伊始,认出他的人,还没有一个对他说,他变丑了。


    童言无忌最伤人。


    楚翊看到爹爹的脸色唰地就暗了几分,自知失言。好不容易才相认,不想给爹爹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楚翊用两只肉手把小嘴巴捂得死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着法子,但捂着嘴先表示一下,自己再不胡说八道了。


    好在他观察了少顷,感觉爹爹似乎并没那么生气,只是略有些怔忡。


    他把小嘴巴漏出一条缝隙,闷闷哼着:“爹爹不生气。”


    楚珩见他夹紧尾巴惨兮兮的小模样,确实有几分好笑,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抬到脚凳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不生你气。”


    楚翊稍稍放心。


    楚珩一只手便握取了小孩儿肉嘟嘟的下巴,观摩得极其认真,随后便下了评语:“不能再吃了。”


    不能再吃了。


    那就意思就是,说他太胖了。


    “……”


    楚翊一本正经地解释:“母后说过,等朕长大了,朕会抽条的!朕很好看!”


    楚珩若有其事:“崽子,你继承了我的美貌,怎能不美。”


    小皇帝曾经听人说,只要从小看那些教人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就能越长越好看。他日日都能见着母后,因此便不需操心这个,只把父皇的“遗像”时不时拿出来观瞻,等他长大了,一定也能出落个玉树芝兰。


    说罢,楚珩揪了揪陛下肥美的脸蛋。


    陛下却很高兴。


    爹爹说朕好看。


    那一定是真的好看。


    燕寝霍然卷起了一股熟悉的香雾,父子俩一同回眸,只见姜月见步履匆忙。


    “楚珩!”


    她抓住了楚珩的右臂,将他往外带,口吻匆促:“快跟我走,傅银钏这胎怕是很难保住了。”


    楚珩不明就里,回眸看了一眼楚翊,见他要跳下脚凳追过来,向他抵了手掌:“英儿,待在太和殿,谁也不要惊动。”


    禁中有厉王残党的耳目,窝藏在暗处。


    若是动静太大,会卷起涛浪。


    姜月见一路奔过来,沿途气息不匀了,仍在向他解释:“银钏身体底子不好,从前几个名医,包括乔老,都断言她不可能生下孩子,她和景午十年了都没怀上,这次是好不容易有孕了,她一直小心地用药保胎,但今夜突发腹痛惊醒,我方才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召来了,但是,他们也都束手无策,楚珩,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你的医术我虽然不知跟谁学的,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信任你的……”


    太后娘娘奔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了一大箩筐,楚珩只抓取了关键信息。


    但到最后,她说,她总是信任他的,楚珩勾了薄唇。


    “试一试。”


    步入寝殿,这里外间围了一圈儿的内官。


    而屋里,则是一圈儿的太医。


    楚珩在寝殿外时脱了太后娘娘的柔荑,但弯腰迈过门槛时,眼风蓦然一动。


    在向南的纱幔飞扬宛若薄霭的一隅,青梨木锦雀登枝纹曲屏畔,年轻英俊的太医叶骊,正垂眸将手藏于袖口,烛光照耀下,他露出的一方侧脸,泛着美玉般光泽,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被楚珩松开的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手,再度被牵了回去。


    姜月见一怔,见他突然快走几步,犹如宣示主权般掠过了一行太医,来到了帷帐之前。


    傅银钏此刻人是醒的,但疼痛得厉害,她因为惊恐,整张脸失去了血色,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紧紧地庇着,不肯松开分毫。


    姜月见忙挥开两个碍事无用的太医,把楚珩推过去,口中不断安抚:“银钏,你别紧张,他会有办法的,你这个孩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生。”


    但傅银钏好像并不曾听到,依旧紧紧护着肚子。


    一旁的栖蝶,焦急得泪眼汪汪,声音嘎哑:“夫人,您就让太医看一看吧,夫人……”


    她此刻身子脆弱,精神瞧着也很是紧绷,也不能强行掰开她的手,万一她若是反抗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楚珩褶皱了长眉:“傅夫人,在下要替你保胎了,你若是想生下他,便听我的吩咐行事。”


    傅银钏还是听不到似的,两眼直愣地望着帐顶。


    口说无用,楚珩运指如风,先封了她几处穴道,令其先陷入昏睡。


    几个太医根本没看清他用的什么手法,但一道风瞬息刮过之后,傅夫人便睡着了,她的手也自然放松垂落。


    这时太医们知道了,一股脑要往前去看脉象,蜂拥而上。


    姜月见早不信任一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了,横臂阻拦,并让翠袖和玉环两人封死了帘门,玉环更是剽悍地拖了一把笤帚进来横在帘门前,叉腰道:“妇人内隐,都不得过问!”


    几个太医偃旗息鼓,自知是脸上无光,如今讪讪然不敢上前了,只是仍然好奇那“苏探微”有什么法子,便在一旁张望着。


    姜月见也只信任楚珩:“怎么样?可以保住吗?”


    楚珩皱了眉,没有答复。


    姜月见急急地攀住了他的手臂:“这个孩子对银钏很重要,我真的知道,她有多么盼着有一个孩子,如今好不容易……”


    景午前途未卜,这个孩子又在存亡一线,姜月见真怕,最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接连受创,不知傅银钏能否缓得过来。姜月见朋友不多,从前在姜家饱受欺辱,入宫以后则是深宫寂寞,只有傅银钏常来与她走动,把她当做闺中好友,不因皇后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


    这么多年的情谊,姜月见真的不想、也害怕失去。


    楚珩握住了傅银钏的腕,探了脉搏,另一手握着姜月见的小手,轻轻一捏,稳固住她的情绪,低声道:“袅袅,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请相信一个神医的职业素养。


    ? 第 80 章


    别的太医这样说, 姜月见还会惴惴,但楚珩说了无事,姜月见便安心下来, 接下来不论他提任何命令, 即刻满足。


    楚珩问栖蝶,要了傅银钏近日里保胎用药的方子。


    好在栖蝶是个做事细致的,因考虑到入宫后也需照方抓药, 便将药方带了来,忙不迭回应:“是, 药方在奴婢身上。”


    她忙取出面呈楚珩, 这方子是回春局几个名医开的,用药小心,不会出错, 夫人之前一直服用此药, 身子虽没见好, 但也不向坏。


    栖蝶颤巍巍道:“之前一直好好儿地吃着, 今日不知怎的,夫人……见红了。”


    楚珩扫过药方,低声道:“你们夫人体弱,不宜生养,这孩子得来的时机更不对, 如今是骑虎难下, 若这一胎流下了, 以后更无受孕可能。”


    这真是傅银钏与栖蝶最害怕的, 栖蝶吓得脸色发白, 忙道:“苏太医, 你, 你一定要帮我们夫人保住这个孩儿,奴婢给你磕头了……”


    楚珩道:“磕头则不必。我用一个方子,你先照着去抓药,孕妇过于紧张,不要让太多人围着,除我与太后之外,谁也不得入内。”


    如今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楚珩便是主心骨,他说什么,姜月见无有不应,立刻命令内官,将太医们扫地出门。


    内官自己也一并出坤仪宫,无吩咐不得入。


    太医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也不知那苏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都想一睹究竟,可被太后所逐,又不得不离去。


    这群里,唯独叶骊手脚最慢,再转过身将要步出帘门之际,他定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素手,任由那个得宠的苏太医握在掌中牵着,她安顺温柔。


    不像面对自己时,他不敢越过雷池一步,稍稍过界,等待他的必是雷霆。


    苏太医是天下最幸运之人,得到了太后娘娘厚爱。叶骊心想。


    他不再生嫉妒之心,因他发现,即便是在自己本职上,自己也并不如人,所以是他人技高一筹,他只能甘拜下风。


    一行人等退出了坤仪宫,栖蝶等楚珩将药方拟好,便立刻去调度药房,玉环也随着去,怕她调动不了。


    殿内空落落的,傅银钏的穴道过了劲儿,人蒙蒙的,快要苏醒了。


    于是那痛觉更甚袭来,眉锁成川字,紧绷无比。


    她甚至要维持在母体的姿势,双手庇护自己的肚子,看得姜月见再一次紧张,忙扯楚珩衣袖:“怎么办?”


    药还没来,姜月见生怕她坚持不住。


    楚珩沉了嗓:“袅袅。药物只是辅助,让她滑胎的元凶,是她心结。她若继续沉溺忧思下去,神仙也无法替她保住这个胎儿。”


    姜月见怔忡地望向灯光里,楚珩冷静到近乎有些残酷的侧影,讷讷:“你刚才说教我放心,你有办法的。”


    楚珩道:“袅袅,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姜月见不解:“何意?”


    楚珩道:“如果景午是元凶,害我亦害了三千兵甲,你可能留他一条性命?”


    在姜月见懵懂地直了眼波之际,楚珩坦荡地告诉她:“袅袅,她的情况已经很坏了。”


    “袅袅,倘若你顾惜闺中之情,饶恕景午一条性命,她的情况或许能够挽救,我有三分的把握。倘若你一定要报这个仇,照国律结这个案子,她继续忧思病郁,母体衰败的速度更快,这个胎儿绝无可能保住,你也将会失去傅银钏。所以我问你,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袅袅,你该如何取舍?”


    他抛得太快,问得太急,以至于姜月见期期艾艾,一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实话同我讲,你怕我觉得受伤,对么?”


    她除了是太后,也是夹在中间的妻子和朋友,傅银钏这里,更有一个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姜月见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这件事不该我决定,我没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顾惜武威之战枉死的冤魂。”


    楚珩握住她手:“我无妨。”


    她唰地抬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她算是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楚珩都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厉王身死魂消之后,犹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尸首倒悬城门楼,以儆效尤。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他说,他无妨。


    可他,为此折了一身傲骨,历了数年风霜,她不想最后他只得一句:无妨。


    姜月见不想承诺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风勾结,她一定会不会姑息。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许多,握她的软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与公道,谁人之责,为了三千业军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他缓了姿态,声音放慢:“景家是世袭的公爵,先景桓公对我祖父有从龙之功,得蒙圣恩,赐下一块丹书铁券,可保后人性命无虞,景家有这块保命符,虽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发挥的余地。去告诉她吧。”


    丹书铁券的事,姜月见都不知晓,傅银钏没提。


    照她那张扬的,恨不得把家里金库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说,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见懵懵懂懂地听完,点了下头,“好。”


    姜月见坐上了傅银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银钏紧张得不断战栗的素手,满眼心疼地道:“银钏,你听好了。”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后,将这口气缓缓释放,声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弃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如若查知通敌之事与景午无关,你的孩儿便不会一出世便没有父亲。”


    掌中傅银钏的手给了回应,重重地一颤。她人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向内侧卧着,口中呓语什么,却听不清。


    姜月见闪着朦胧泪光的眼睛扭头去看楚珩,却见他已背过了身,步出了帘门,到了外次间。


    那身影犹如一块石礁,姜月见的脸颊也苍白了许多。


    她知,其实他在隐忍。


    就连被他藏得不露痕迹的双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毕露。


    她低下身子,悄悄儿地安抚了傅银钏几句,把方才之语重复几次,傅银钏安静了许多,呓语声似停了,乖乖地闭了眼好似已经缓过来了。


    姜月见起身走向烛光里,一动不动,将双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从身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夫君。”


    她的怀抱,是宽厚而广大,能包纳百川的一片海,温柔的激流冲刷着这块坚硬的顽石,却丝毫不忍伤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迹。


    楚珩闭了闭眼,没说话。


    姜月见将他抱得更紧,再一次唤他:“夫君。”


    她将脸颊贴在楚珩的后背,用这种亲昵安抚的姿势,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柔软:“夫君无人可欺,无论如何,有我在你身边,是你的盔甲与盾,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太后娘娘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一点热度也聚拢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袅袅,你留下看顾她。我回去找英儿。”


    有儿子在,想必他心里舒坦些,姜月见轻轻颔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腰,从身后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丰轩见你。明日无朝会,我们一家三口办个团聚的家宴,好不好?对了,宜笑还在簌雪阁,她也来。”


    *


    太和殿灯火未熄。


    其实楚珩对姜月见那般说,不过是想脱身而已,他感到身体疲惫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战而竭的状态,只想回兆丰轩歇下。


    然路过太和殿时,已过了子时,陛下燕寝的灯还未吹熄,楚珩顿了一步,转身朝里步了进去。


    一进燕寝,便见小皇帝还立在他先时离去之际让他站的那只脚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见他,陛下满脸写着高兴和骄傲,朗朗就唤:“爹爹!”


    楚珩笑了笑,朝儿子走过去,伸臂搂住他的小屁股,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忽听怀里的儿子得意洋洋地道:“朕很乖的,一直都没动噢!”


    刚刚认回爹爹,楚翊还很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虽然站得腰酸腿痛,但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反而自得其乐,只要是爹爹让做的事,他都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


    楚珩拍他尊臀轻骂:“你是傻的么,听的什么话。”


    陛下“嘿嘿”两声,将楚珩尤似海里的八爪鱼般吸住,整个胖墩墩的身体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欢欢喜喜地道:“爹爹。”


    楚珩被他的喜悦所染,便仿佛什么烦恼也丢了,忍俊难禁地凑过了俊脸:“亲爹爹一口。”


    小皇帝听话地“吧唧”一声,非常响亮。


    可怜的老内侍孙海,知陛下在燕寝里不入睡,恐怕又在闹觉,生怕陛下饿了肚子,正要送夜宵过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见这场面。


    当陛下一声响亮的“爹爹”脱口而出之际。


    “哐当——”老内侍脚下也是一响。


    那汤碗和托盘掉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碎。


    父子俩一同回过眼来,只见孙海一脸尴尬与震惊地站在那儿,紧跟着,被陛下深锁眉宇一瞪,老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磕头请罪:“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宫里上下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起居郎大人是太后娘娘的新欢,亦是文渊阁新贵,可,没人知道,这个起居郎居然胆大包天,敢怂恿陛下喊他“爹”啊!


    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可是杀头的罪过!陛下才这么小,别是受了奸佞蛊惑,数典忘祖啊!


    孙海痛心疾首老泪纵横,陛下眨巴着眼睛,道:“孙海,你听见了。”


    孙海内心一紧,生怕顷刻间就要人头落地,咳得天昏地暗,一面呛咳,一面极力矢口否认:“不,老奴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见了。”


    小皇帝再度固执地强调。


    孙海暗道一声“老命休矣”,忽听陛下笑嘻嘻地指着一旁的男人,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朕的爹爹?”


    “这……”


    孙海瞪大了昏花老眼,将抱着陛下的胆大妄为的起居郎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有陛下那个火眼金睛,愣是不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点先皇陛下的郎艳独绝。


    恰逢其时,楚珩的唇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用孙海所熟悉的嗓音,道:“老内侍,陛下孩子心性,莫与他计较,退下吧。”


    孙海刹那间,真是如同见鬼,毛骨悚然。


    战战兢兢地退下之后,老内侍心里琢磨着,这人,居然,还真有点儿那味道,那种一说话,便仿佛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自打他们小陛下上位以后,老内侍再没感受到了。


    他心里泛狐疑,前后那么一琢磨,不禁回头一望。燕寝灯火辉煌,照彻长夜,老内侍呆了一呆,将太后娘娘近段时间的异常,陛下对起居郎态度的几回大改,这么前后联系起来,一个念头唰地劈进脑海,差点将他劈得焦糊。


    “……”


    这要不是借尸还魂,这,这很难说得过去啊!


    小皇帝心思敏锐,“爹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楚珩缓缓摇头:“没。”


    陛下叉着两条臂膀一抱:“爹爹别骗小孩儿,朕能看出来,爹爹不高兴,怎么了吗?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


    或许原本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楚珩已经被他逗笑,摸摸他脑袋瓜:“怎会。再说,就算你母后欺负了我,你能帮我报仇吗?”


    楚翊想半天,他悄悄地把嘴巴附上楚珩的耳廓,一说话,便似有毛茸茸的气流往里钻。


    “母后要是想打你的屁股,朕帮你分一半呢,好不好?”


    真是个大孝子。


    楚珩半分不快也没了,一把揪住陛下尊臀,眉眼柔和带笑:“你母后打我屁股的时候,你别来看。”


    楚翊不明白话中深意,乖乖地将脑袋点了一下,凑近,握住了父皇的手掌。因为太困,他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了,往天如这个时辰,陛下早已乖乖睡着了,今日却还醒着,是因情绪太过激动,大起大落,一时没困意,此刻在父亲稳稳的怀抱里,楚珩将他抱着哄了哄,陛下放松了警惕,一个呵欠上来。


    楚珩微微带笑:“睡吧。”


    陛下咕哝一声,小手还扒拉着他,闷闷哼哼:“朕醒了,爹爹还要有。”


    小家伙,当是一场梦呢。


    他怕,这场梦醒过来,他便又是个没爹的小孩儿了。


    楚珩的心脏溢出漫涨的酸痒,他勾住了小孩儿尾指,拉了拉,柔声道:“爹爹守着你,不会走的。”


    他把脑袋点了点,因想到,其实爹爹作为苏探微,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爹爹不是泡沫,他一直都在。这次,楚翊狠狠地抓住了,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到天亮醒来的时候便散开。


    小脑袋往下一歪,睡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串晶莹剔透的哈喇子便流淌了下来,在楚珩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还喜欢搞亲亲抱抱举高高呢,儿子也要狠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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