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2 章
行军床上免不了一番混战, 傅银钏掐着男子结实的臂肉,痛得直骂娘,云雨散去之际, 她已无力地就枕入眠。
她的脸颊脖颈上还留有一串串香汗未曾蒸干。
景午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打湿, 取起绞干,替夫人将脸上残留的水珠擦去,动作小心轻柔, 充满了呵护,仿佛担心一不留神便惊醒了她的好梦。
对于妻子的厌恶与嫌憎, 他不是毫无所觉。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永远包含了鄙夷与不耐。
当年是他趁人之危,娶了她为妻,手段绝算不得光明磊落, 她对他有怨也是应当。景午不敢抱怨什么, 多年过去, 她对他的厌憎之情从未一刻消弭, 至此景午早已灰心,他不再希冀夫人有一天能接纳自己,不论她做什么,去哪里,只要永远被他牵着线, 知道她会回来, 就好。
景午谨慎而细致地将夫人手指一根根擦干, 她的手指有些肉感, 握起来却似无重量, 只是一坨软肉, 没有骨头, 景午勾了勾唇,小心地揉捏了几下,将她的小胖手放回原处,拉上薄被替她掖好四角。
夏季旻山多虫,这是无可避免的一件麻烦,但傅银钏嫌弃熏的那种驱虫草太过刺鼻,烘烤得帐中又更加炙热,她生来丰腴,一点点热度便引得身上发汗。可她娇滴滴的肌肤,又受不住蚊虫的叮咬,夜里被蚊蚋咬伤的雪臂,清早起来胳膊上便是几坨红斑,她讨厌,嫌丑,坐立两难,恨不得立刻回去。
景午只得用了一些旁门左道的驱虫办法,算是行之有效,她睡着了,很安生,一动不动。
比起她清醒的时候泼辣地在他怀中骂他“王八蛋”,还是此刻的夫人更可爱一些。
烧的香,有助眠的功效,她累倦了,这一夜纵然打雷也不会再醒。
景午传递了一个讯号,不多时,一个身量窄瘦的少年进帐复命:“国公。”
景午掀动了一下上眼睑,淡漠地将手中毛巾扔回水盆,盆中溅起一串水珠:“昨日那个苏太医,在箭术场上一鸣惊人,确实不多见。”
少年回话道:“小人查到,苏太医是耒阳人士,年少成名,师从金石名宿俞半山,算是年纪小便在耒阳声名大噪,今年高中,被钦点了殿试魁首,成了殿元。不过他却很奇怪,一心扑在杏林之道之上,退出了前朝倾轧和争夺,转道去了太医院供职。”
景午道:“也许只是换了方向巴结上峰。这大业天下,如今不正是由太后说了算么。”
少年摇摇脑袋:“小人觉得可疑的就在这里,苏探微的老师是研究金石的,也从未听说过他精通医术……”
景午瞥眸过来:“年少成名的人,不乏人说媒吧。他年纪看着也不算小,骨骼应该几年前便长成了,没定下姻亲?”
少年皱眉:“没听说过。不过耒阳那边倒是不少给他说亲的,姓苏的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耳聋目盲的父亲,全是因为他经纶文章确实出色,不少有头脸的人,都急于提早捞到这么个乘龙快婿,等到他金榜高中,就更是锦上添花了。但苏探微对此好像并不热衷,父亲是个残废,他的婚事只好自己做主,小人打探到,他回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媒人。”
“在耒阳,认识他的人不少吧。”景午意向不明地指了一句。
少年不解其意,但这么一个天纵奇才,在耒阳的知名程度必然不可能小,就算当时不显,他如今已是殿元,他在老家的那些事迹也会渲渲染染大加传颂。
“找一个熟识苏探微的人来。我在岁皇城接见他。”
景午抛下一句,转身去看。
夫人好梦憨甜,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纹丝未曾挪动过,睡态极佳,不打呼噜,也不会磨牙……
少年领命,“是。”
*
姜月见忐忑万分地等到了苏探微过来,她先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声隋青云的去路,实则心里并不关心。
苏探微回道:“臣让他出宫去了。算是太后娘娘逐他出去的。”
一听这话,姜月见嗤了一声:“好人让你做了,恶人都只好哀家来做。”
苏探微噙笑:“若不是臣拦着,太后娘娘已经将人杀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跟他计较,稍稍抬手,从刺金的如意穿花缎边广袖里探出一截玉骨,白皙中透着薄粉,皓腕如凝霜雪,她将手搁在灯台上,示意他过去,苏探微眉峰微震,神情恢复肃然:“你身子不适?”
姜月见不想给人一个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没说癸水的事,只道:“你过来,给哀家看看脉象。”
苏探微笔直地站着,深邃瞳孔映出太后平静的面容,握住了太后娘娘的腕脉,听了片刻,略耸墨眉。
医者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是三长两短的征兆,姜月见有些意外,眉心也跟着一跳——难不成,他的医术神到,昨夜种下的种,今天就可以听到?
太后端坐着,故意作出淡定之极的姿态。
苏探微放落了太后娘娘的皓腕,手指在姜月见的掌心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娘娘召臣过来,是不是,月事延迟了?”
他抬起眸,与姜月见目光交汇,那一瞬间,她心尖一颤,仿似从那双漆黑墨色的眼瞳里,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急忙起身掩饰,避开了视线,背对向男人。
苏探微在她身后,此刻的心情不知怎么说,化作了一缕笑容,“娘娘担心,有孕了?”
那么找他过来,多半是商量着不想要吧。
其实不管怀没怀上,她都是要借着机会,和他开诚布公聊一聊关于孩子的事了。两个身体健康的男女,媾和的次数多了,总有看顾不周的疏忽之处,这样的风险确实存在。
这下,心事是全被他戳破了,姜月见极力掩饰:“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臣什么也没听到。”
他微微叹息。
姜月见转过身,蹙眉:“会不会你火候不够,医术没修炼到家。哀家月事推迟了,这是很少会有的情况。”
苏探微道:“罕见,但并不是不可见,并不意味着它不可能发生。娘娘心怀焦虑,更是月事延宕的元凶。”
“哀家……哀家焦虑什么。”姜月见脸色不自然,“别胡说八道。”
苏探微迎上前,握住了被太后娘娘藏在衣袖间的柔荑,“娘娘自然是担心,一不留神,种下了臣的孽种,有朝一日肚腹膨胀,终将被戳破。先帝战死数年,娘娘怀的是谁的种?自然是奸夫的。”
姜月见脸上的神情和他刚才一样复杂:“你这么喜欢当‘奸夫’?”
苏探微面含愧色:“顺嘴了。娘娘息怒。其实臣做不做这个奸夫无所谓,娘娘始终是害怕,因为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流言危及陛下的正统,臣猜测可对?”
确实有这个担心。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楚翊和他的生父面貌酷似,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人所出。何况那时,深宫之中皇后闺誉清白,姜月见至多只有夫死后按捺不住寂寞,与外男厮混,豢养面首一类的罪过。
这在数代前朝的太后里头,算是数见不鲜的案例。
“时机不对。”
姜月见坦言告诉他自己的忧虑。
“哀家叫你来,一是确定自己没有怀孕,二是要对你说明白,贪图一时之欢可以,但现在如果还是不小心有了,哀家不会想要。”
苏探微丝毫不惊讶太后的决定,他只是好奇:“那么,对于娘娘而言,何时才是正确的时机,何时,娘娘才可能会愿意为臣这个狐媚惑主的佞幸,生下一儿半女呢?”
姜月见古怪地忍俊不禁:“谁说你狐媚惑主?”
“娘娘曾经,最宠信的那个太医。”
某人吃起醋来,浑然忘了自己“奸夫”的身份,可真是光明正大、义正词严。
姜月见凝眸看着他,好奇他曾经那么一个不着痕迹的人,如今也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喜怒形于颜色,原来,他还会有这一面。
“不曾,”说了一句有头无尾的话后,姜月见恍如醒神,解释道,“哀家宠信的太医,只有你一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隋青云的姿色,还是差了太多,她根本不可能看得上。
若不是苏探微长了这样一张脸,那日太和殿选官,她也不会一眼就相中他。
其实他的举手投足和楚珩一点也不像。
他保守、拘谨、沉默、谦逊,像一根伴水而生的孤竹,一方圆润厚重的青石,似乎永远不会有那种狷狂恣肆的风流,挥斥八极的惊艳。
但就是很奇怪,姜月见还是第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帐外的风好像有些热,帐篷里很是闷燥,太后娘娘的鼻尖沁出了一颗汗珠,她躲了躲,终究还是站了出来,诚恳地道:“英儿很小,所以哀家留在这大位上辅佐他,但终究有一日,哀家是要还政给他的。等到那一天,哀家便会隐退。无论是退居后宫,还是归隐田园,到那时,你若还在,哀家不负你。”
苏探微曲指,轻轻刮掉了太后鼻尖上的汗露:“那么,臣要等多久?”
姜月见抚了抚指尖上坚硬的护甲纹路,“英儿会和他的生父一样能干。不,是要比先皇还要能干。楚珩十二岁亲政监国,十七岁登陛即位,英儿还要更早。”
静谧的王帐间,唯有彼此的呼吸流转,两两无言。
姜月见能感觉到她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浓烈至极,却又仿佛不动声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庞上。
最后他先松懈了下来,幽幽叹气,笑道:“娘娘扯远了。您只是服用了臣的药,中了药性,月事延迟是正常现象,停药之后半个月内自可以恢复。”
姜月见一怔,正想问他怎么之前不说。
苏探微勾了勾唇:“臣要不是诈娘娘一下,怎么能听见娘娘这么一番振奋人心的剖白?说实在的,娘娘对臣这样好,为了臣这样长远考虑,臣受之有愧,不胜惶惶。”
“皇嫂。”
一缕笑音传了过来,惊动了正在王帐中叙话的两人。
宜笑郡主叩了帘门,获得太后首肯后,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笑,比之前所见,直是光彩照人,仿佛又看见了往昔那个明艳活泼的郡主,在禁中攀上跳下地笑闹着,那时候她一过来,楚珩总会借故避开,留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好在女孩子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宜笑便和她最聊得来。
对于房家那婚事,姜月见始终觉得愧对了她,不好意思碰面。
宜笑却早已开解了心头那块疙瘩,熟稔地挽住了太后娘娘的臂肘,“娘娘,昨日投壶游戏不见你,我们玩得不起劲,不如皇嫂今日陪宜笑去玩?”
姜月见正要推辞,自己扭伤了脚,不宜活动,但宜笑在太后视线低下来时,就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低声道:“只是投壶,站定了,不活动脚踝,不会伤的。不信,不信就问那个太医。”
宜笑郡主转向苏探微,沉了沉脸色,一副压人的模样:“你说呢?”
苏探微忙摆袖:“无妨。臣的意思是,娘娘投壶无妨。”
“你看看,是不是。”宜笑挽住太后娘娘胳膊往外去。
姜月见无可奈何地捂了捂脸,被宜笑揽着步出了帘门,宜笑郡主回过头,叫那个木楞的太医别想逃,一并跟上。
“就我们两人么?”
姜月见对自己的投壶不太有自信。
宜笑指了指那边树影下正在调适场地的冼明州,姜月见一诧,听郡主笑意盈盈的声音,珠落玉盘般,骨碌地散在耳畔。
“娘娘和太医一组,宜笑和冼明州一组,投壶胜出之人,可添一个彩头。宜笑馋娘娘的紫苏酒,可是很久了。”
既要紫苏酒,何必多此一举,白送就成。姜月见本不想掺和。
但听到宜笑这样说,想到自己当初有意撮合他们两人,看起来宜笑对冼明州并不排斥,她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好,紫苏酒,哀家现在就让人去搬。”
跟在身后的男人脚步迟缓,并不紧着上来,姜月见回眸,朝苏探微勾了勾手指,令他加快一些,等苏探微上来之后,太后娘娘向他递了一个眼色。
娘娘意思明确——
今天投壶,不能再赢了。
给冼明州作为大将军的一点面子,也给他一点在宜笑面前的威风和勇武。
要给别的男人尊严,娘娘就一点不在意,他作为一个男人,输了投壶,也会不好看。苏太医幽怨地扶住了额角,五指梳入了鬓里。
作者有话说:
真苏探微不会来弄个真假美猴王吧?哈哈哈。
太后,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他是假的!
? 第 52 章
冼明州将投壶场地布置好, 只等宜笑郡主带着人过来,太后娘娘腿脚不便,行动迟缓, 兴致也不高昂, 但当她妙目转向自己时,冼明州顿时紧张。
太后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察人入微, 眼明如炬,一眼便能将人看穿, 别说他一个不能识文断字的粗人,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娘娘只消看上一眼,便能洞悉他内心全部的心事。
冼明州于是不敢给娘娘细瞧。
夏日林隙间有风, 依然避免不了燥热, 活动筋骨的冼明州, 皮肤表层已经出了一层热汗, 他拘谨地左手握着右手的腕,不露马脚地停在郡主身后边,避免了郡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要猜先么?”
姜月见心领神会地微笑,将宜笑郡主挽到身旁。
宜笑拿了箭给太后:“娘娘尊贵,当然娘娘先投。”
姜月见哪里会什么投壶, 以前在后宫闷得无聊时也曾拿来打发时间, 老实承认, 她投壶连傅银钏都赢不了。
可为了宜笑这点子兴致, 和未来有可能的终身, 姜月见执住了羽箭, 叹息一声, 趄了一步向前。
楚翊糟糕的箭术一定是随了他亲娘,姜月见踯躅摇摆,对那个方向犹犹豫豫不敢下手,也不知是上左,还是上右,想想她的儿子还暗中有“高人”指点,而至于她——
思绪一顿,她的臂肘被一只手掌轻轻地托了起来。
姜月见呼吸略滞,眼风旁侧,苏探微的容颜近在咫尺。
腰际搭上了另一只手,太后娘娘身上的薄锦衣用针线收束了腰肢,从纤腰至微翘的臀部线条流畅,一路滑下,被他握住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生出了滚烫。
冼明州当先脱口而出:“这不合——”
已被苏探微正色挡了回去:“娘娘脚踝负伤,久立不利治愈,臣只是担忧娘娘脚伤,扶她稳住重心。”
“……”
要是这种鬼话也有人信,真就是瞎子一个。
冼明州不敢言语,眼光轻轻地瞟了眼郡主,见郡主似乎不恼,他便也无话可说。
姜月见本来没有信心,手肘教他托起之后,这会儿胸口鼓了起来,她不知怎么摆弄箭镞,可握住她臂肘的那只手,却在无形之间,让她不用着力地,替她找到了最正确的位置。
姜月见脱手掷出,力度正好,箭镞入壶,发出清脆一声,宛如龙吟。
眼睁睁看着入壶,姜月见心情大善,唇色潋滟,宛如春水生漪。
她朝后看了眼苏探微,对方瞧着一点破绽也没有,一派舞弊事不关己的凛然,姜月见不禁对他既好奇,又佩服。
接着是宜笑郡主,宜笑投壶向来不错,头一箭,也不偏不倚投中了。
冼明州在郡主身后,多看了眼郡主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嘴角也咧了一下。
第三人轮到了苏探微,姜月见腾出地方,腿脚不便,走路艰难,故意做给他们俩看的。
谁知道,苏探微上手之后,第一箭便岔了,箭镞落空,掉在了地上。
冼明州十分惊讶,瞠目结舌。
这绝对不是苏太医的水准。一个个在射箭场上百发百中,射穿了八枚铜钱的神箭手,怎么会连投壶都……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苏探微惭愧地微笑,对太后娘娘道:“臣真是不中用,远比不上娘娘矢无虚发。”
姜月见暗搓搓睨他一眼,宜嗔宜喜,红唇浅浅上弯。
冼明州对气氛的暧昧和流动纹丝不觉,他老实巴交地取了自己的箭,一箭中壶,轻松不费力。
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又从姜月见开始。
她站定,稳住心神,手持羽箭继续找位置。
身后的大掌再一次扶住了她的腰肢,托住了她的手肘,缓缓道:“娘娘莫紧张,输了也便输了,全是臣自己技艺不精。”
姜月见信他个鬼。
可他就是愿意在人前抬举她,反正今天她这边一定会输,紫苏酒一定奉上,他可以输得惨烈点儿,但她不行。
高高在上的云端月,他不忍见她失落败馁的模样。
这第二支箭,姜月见又已投出。
瞄准位置之后,只需要用一个合适的力量,便能掷箭入壶,姜月见玩投壶不少次了,这点力度的把握是有分寸的,因此即便随手抛掷,也不可能落在壶外。
宜笑郡主对一切看破不说破,奉承恭维:“皇嫂愈来愈得心应手了,宜笑也得打起警惕。”
她话音才落地,苏探微的第二支箭,又空了。
空得极其巧妙,箭头看看擦过壶旁右耳,碰了一声,余震犹在,箭已掉地,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求险的赌博,只不过终因难度太大而失败了。
苏探微面露惋色:“不该。”
冼明州绝不敢相信,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苏太医是不是今日生了什么病导致状态不佳,自己再继续比试下去,是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还是说,苏探微觉得上次比箭胜了,对他深抱惭愧,所以这次便故意卖他面子?
第二种可能听起来最能解释这一切。
然而冼明州自忖也是堂堂丈夫,男子汉大丈夫,若想要什么,还需别人相让,岂有颜面立足天地间。何况只是投壶比试,他本就只全当是为了……郡主。
冼明州一时意气,等到上场时,也手松故意投偏了一箭。
两个箭术高手相继落空,男人的心思也令人费解,宜笑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冼明州,被她看上一眼,冼明州脸庞激红,既怔愣,又懊悔,连忙摆手,道自己失手了,以求得郡主谅解。
宜笑摇了下头,失笑:“无妨。”
只是眼中的不解和略含责怪,让他无地自容,脸和后背又出了更多热汗,湿淋淋的一片贴着肌肉,用力一擦,衣袖能甩下一圈汗浆下来。
为了不让郡主再失望,冼明州只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屡发屡中,在苏探微节节败退之下,最后取胜。
而今日投壶比试中,苏探微失手颇多,五发一中,甚至远远逊于姜月见与宜笑,告负之后,苏太医满怀歉疚地扯了一下太后娘娘的衣袂,“是臣无能,连累娘娘……”
苏太医泡的一手好茶,姜月见也禁不住心软如棉,抚了抚他的手背,安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怪探微,区区几坛紫苏酒,哀家一会儿便教人送到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太后安慰太医,两人相伴离去。
冼明州一头雾水,内心震撼。太后娘娘似乎极为宠爱那个近身伺候的太医,这是何故?
入夜时分,紫苏酒转入旻山大营,获胜的宜笑郡主与冼明州聚在一处饮酒,酒香纯澈,以梅子佐之,更添甘洌。
宜笑与冼明州一碰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时,只见冼明州目光愚钝地盯着自己,宜笑大大方方任由打量。
“你像是有心事?”
经过两日的相处,宜笑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冼明州再笨也看得出,她和人和离没有多久,心情不佳,这几日,他笨拙地在向她讨好,带她骑马出游,在溪水边漫步,去丛林里捕捉野狐,围着篝火烤肉……这些种种,宜笑心领了。
他不怎么会说话,怕说错话,于是干脆不说,但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露出为难神色,他立刻便能察觉。
这辈子除了自己的母妃,还没有别的人对她这么体贴过。
宜笑对他卸掉了几分因为他相貌太过魁梧粗莽而产生的防备,也能交谈一二了。
冼明州琢磨了一下午也没琢磨明白,困惑地道:“郡主,末将这样说可能是有些不敬,但是,末将实在是憋不住了。”
宜笑眨了眨眼:“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冼明州幽幽望了望郡主,这番话在舌头缠绕了千百回,最终,变作瓮声瓮语:“末将不知怎的,竟觉得……太后娘娘和苏太医,好像,好像有私……”
宜笑还以为他能憋出个什么话,没想到竟是这句,她不免发笑,笑到腹痛,在冼明州老实巴交地咬牙疑惑时,宜笑冲口而出:“我当是什么,你就发现了个这个?”
“难道真的?”
冼明州先是反问,但随即,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斩钉截铁的口吻道:“绝不可能。”
宜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凭什么不可能?”
冼明州正经威严的嘴脸在宜笑看来也是那么滑稽,他却一点都意识不到。
这个耿直的大将军,竟忘了男女之防,当场扯下了自己前襟,宜笑一愣,待要避开,可目光却收不及时,正面撞上了冼明州胸口那道疤痕。
伤口结痂,又被抠掉,留下了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疤。可见当初,刺他一剑的人心之狠绝。
于是宜笑忘了转过视线,她怔怔道:“谁、谁伤的你?”
冼明州袒胸,手指着那块疤记,低声道:“太后娘娘。”
“皇嫂?”宜笑更是吃惊了,“她为何刺你?”
但说起来,宜笑又想到了一件事,这道剑伤,最有可能是皇嫂在皇兄衣冠灵柩回岁皇城之日刺下的。
冼明州证实了郡主的猜测:“郡主想的不错。末将胸口这伤,是太后娘娘用先帝的佩剑刺的。末将奉灵柩还朝,将先帝遗物面呈太后,那时,娘娘全身缟素,头戴白绫,末将跪在太和殿不敢动,娘娘眼中一滴泪也没流,但转身便拔剑刺伤了末将……”
姜月见毫无留情地抽出剑,一摊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地面。
“你没保护好他。”
姜月见冷冷地背过了身体,拄地的剑刃蜿蜒而下一抹红,凝聚在锋利的刃尖。
灵堂上的风,卷动着娘娘额间缠绕的雪练,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腥味。
冼明州重伤,屈膝跪在了地面,掌心捂着的伤口,鲜红的热液仍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渗透而出,滴答,滴答,坠落在血泊里。
意识一阵闪回之后变得模糊了,他的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其实,冼明州也以为自己当时必死无疑。
他绝不敢有丝毫怨意,这是他应该领受的。
他当时甚至恨不得将剑再刺深一点,扎下对穿,从此便与世长辞,不再清醒过来,面对世人拷打的目光,面对永远过不去的懊恸。
悲不见泪,却是极痛,娘娘对先皇陛下的深情,她怎么可能,又去物色旁的什么男子?难道这样的情深,都是两三年,便可以转头抛舍的么?
他实难相信。
宜笑郡主也难掩惊色,在她心目中,皇嫂一直温婉雍和,极少与人为难,至多拌几句口,说到要报复,她对姜家母子都能纵容忍耐,未曾动手,没想到为了皇兄,却拔剑利落,险些杀了冼明州。
“可皇嫂还是手下留情了对么?”
这天底下,绝不止有别人对当年武威之战好奇,宜笑接受冼明州的好意,也有探明旧案的意图。
“我可不可以一问?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绝对不会勉强。”
这本是冼明州心中无法抹除的疮疤,可问的人是郡主,他不想欺瞒,更不想郡主厌恶自己,他只是躲过了郡主的探视,垂下头颅,手中拨了一下火钳,沉沉地道:“太后留了冼明州性命,因为当年绝入大漠,乃是先皇密令。其实陛下本是打算亲征漠北,但末将阻止了他,领了密旨率军挺进沙漠里,才至于后防无人,被狡猾的蛮夷杀了回马枪,至于武威之祸。”
原来如此。那这件事,论理是怪不着冼明州。
只是论义,论情,不止天下人唾骂,他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关隘,放逐碎叶城是太后的意思,何尝不是冼明州内心的自赎。
被玦字剑刺伤后的冼明州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血液还热,心跳仍在,他在前往碎叶城的马车上,娘娘恩许,令他驻守西北,无召不归。
他当时其实比死了还难受。
宜笑不知怎么安慰他,她抬起玉手,指尖停在半空中,不晓得以何种方式落下。许久之后,她轻轻地搭在了冼明州的肩头,抚慰式地轻拍两下。
今夜喝了酒,才打开了话匣,冼明州越说心里越苦,不自禁伸坛和郡主相碰。
他仰起头,酒水咕嘟咕嘟从坛口涌出,坠入口中,伴随喉结地上下滚动,半坛子的紫苏酒入了喉咙,进到胃中,燃起一股烧灼的刺痛感觉,可他却觉得快意,似乎只有痛,才能麻痹那种悔恨。
宜笑陪了一坛酒,算作酒逢知己。
醉眼朦胧之间,她眼前花了一花,在即将坠地之时,伸手抓住了冼明州,不知道扯到了哪儿,他山岳一般坚实厚重的身体,竟随着她倒了下来,一同摔在了地面……
作者有话说:
楚狗牌绿茶上线。
? 第 53 章
大狩在六月二十三结束, 夏季到了极热之时。
暑热难耐,姜月见便不得已宁使出龟息大法,除了必要的朝会与觐见, 其余多数时间都在水晶殿纳凉。
竹簟铺地, 向南的轩窗大敞,飘进来一缕缕幽幽香雾,是玉环点燃的沉水香, 烟气缥缈,具有行气驱寒的功效。
姜月见让人将积压了数日的奏折全部送到了自己的偏殿里, 她纳凉的空隙里, 顺手就批阅了。
夏日太平无事。也是自从与胡羌一战后,大业朝廷重新整顿了旗鼓,困扰了数百年的边患被扫除, 至少几十年内不再有公主远嫁塞外, 朝内又有一干忠肝义胆、发奋图强的官员, 都是楚珩留给她的遗珍, 一言以蔽之,她这个上位者当得,比历代先王都要松快多了。
姜月见本以为回宫之后,免受山里蚊蝇叮咬,和夜晚碰见野狼的惊悚, 正可以安神一些, 谁知, 才回来, 她和苏探微就闹了龃龉。
起因, 她刚刚沐浴过后, 披上薄纱山靠在床边绞头发时, 他倒是很自觉过来了,并且伸手帮她,但他说的第一句话,便让气氛凝滞到了冰点。
“太后,臣想去前朝了。”
姜月见正要去妆台上的象牙梳篦,闻言手心一顿,她默然了少顷,还是将篦子拿下来了,淡淡道:“那去啊,哀家答应过你的。”
太后的语气听起来丝毫都不痛快,完全不像她当初应许时那么好说话。
苏探微察言观色,换了一种更为妥帖的劝说方式:“臣在后宫,除了根治娘娘一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其实对娘娘无裨益。”
夏夜的凉风卷过窗棂上细腻的轻纱,渗入湿润的空气,将屋内的沉香火挑逗得愈发清醇。
姜月见掀了掀唇皮,喜怒不辩:“哦,是哀家拦着你了么?苏殿元这样的大才,一份文章引得翰林人人传抄,岁皇纸贵,跻身在哀家这一小小太医院,自是屈才了。”
她一直说着好、可以、不拦着,可苏探微怎么听都有一丝酸溜溜的,正要俯身对太后娘娘的美眸一探究竟,才刚刚低垂下眼睫,姜月见的臂膀将他推开了去,她无声地拿起篦子,转过眸自己梳理缎子般光滑的长发了。
乌青的发丝柔韧光泽,一梳到尾,没有任何阻力。但太后娘娘的发丝很多,长及腿弯,打理起来殊为不易,姜月见侧过了身向罗汉床,错过了他视线,玉容侧边正藏在床边明月皎然柔和的阴翳里,落下雪银色的一抹痕。
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豁达,别扭得很明显。
苏太医试图挽回太后娘娘的心,双手小心地搭在太后娘娘的香肩。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薄如蝉翼的一层烟水绡沿太后娘娘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一泻流下,勾勒出若隐若无的莹白玉润。苏探微怔愣了一瞬息,恍然明白过来,其实太后娘娘今夜根本不想听这些,她本是想……和他……
苏探微还觉得自己明察毫末,却连这么明显的邀请都没有看出来,难怪她恼了。
他还说,要去前朝,岂不是离开了她?
她自然更恼了。
苏探微试图用几分力道,将太后娘娘的香肩拨回来,却被她抖落了,他张口,忽听太后道:“你回吧,哀家会斟酌的。”
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想将一件心爱的玩物放置在哪儿,都是弹指挥间便能成的,可偏偏就是她心爱之物,她吝啬抱着不肯撒手。
姜月见凝神片刻,平复呼吸,再一次肩后拂了拂玉指:“听旨就是。”
苏探微被堵死了后面的话,他踌躇一晌,起身施施然行礼:“臣告退。”
太医院灯火达昼。
这一行去后,头儿却没跟着太后娘娘回来,陈三、王四两人也再没收到过头儿的消息,人就如同突然间蒸发了。
陈三、王四一口咬定,正是那个男祸水,魅惑了太后娘娘,另娘娘将头儿逐出了太医院,本想好了对策,好好整一整那个苏探微,于是在他的清芬斋布下了重重机关陷阱,只请君入瓮,守株待兔。
但苏探微还没回来,娘娘身边的掌事便来了,对他们施压了一遍,说隋青云身犯宫禁,已被逐出永不录用,尔等不得与无辜之人为难,倘或有犯,一并刑罚加身并直接驱逐。
两人骇然不敢动,灰溜溜把陷阱都撤了。
不管那苏探微使了什么妖法,但他确实迷住了太后娘娘,这点毋庸置疑,如今他正得娘娘雨露恩宠,对他下绊子,极不划算,不如伺机再动。
苏探微回到清芬斋,将灯芯捻燃,燃烧的灯油发出黯淡的光,远比不上坤仪宫中锦彻辉煌。
他才发觉,自己这间屋子堪称徒有四壁,环堵萧然,而且密不透风,点灯之后灼烧的热度,将屋子里闷得湿热逼人,简直是个无法久待的地方。
苏探微坐在床边,十分懊悔,今天的自己怎么如此不识时务,张嘴便是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他打来一盆凉水,将逼出了汗的身体擦拭了一遍,水洗过后,仍嫌黏腻,不由皱了眉。
比起热,更难熬的是驱蚊,太医院在宫城南苑,最是暑热杀人的地方,气候浓湿,加之周遭草木茂密,夏夜里蚊虫滋生最多,为了避免蚊虫,只能关闭门窗,于是,更加热得无法安枕。
当苏探微躺在床榻上,思索要如何挽回美人心时,窗台上,倏然传来一道极细极细的猫咪呜声。
“喵呜——”
一声,他置之不理。
“喵呜……”
第二声落地,一夜不得眠的苏探微终按捺不住心浮气躁,决意起身将那只侵犯了她尺玉的大胆野猫驱逐。
但指尖刚刚碰到床沿,苏探微欠身而起,略皱眉梢。
不对劲,那似乎,并不是乔玄在太医院投喂的猫。
月光底下,木门吱呀一声,那只大胆的野猫,轻巧地翻过了门槛,他尚未来得及看清,“猫儿”纵深一跃,跳到了他的床边。
灯油即将烧尽了,但光亮犹存。
苏探微维持着半空中的姿态,撞见那只可爱的狸奴明媚的眼波,一瞬笑出了声音。
旋即猫儿的素手便环住了他的腰,压着他下来,两个人一同跌在床板上。
床板生硬,发出吭哧的抗议声,姜月见充耳不闻,趴在男人胸口,柔软细嫩的两手扯住男人的耳朵,不满道:“哀家若是不来找你,你今夜也不会过来了是不是?”
吸了吸鼻子,太后娘娘鼻音浓厚,娇憨地埋怨:“这是什么破地方,连副像样的蜡烛都没有,你往昔就是睡在这里?”
苏探微挽着她的腰,避免她滑下去,低低地发笑,眸中满溢柔色:“箪食壶浆,更砺心智。臣若一开始便咬住太后娘娘抛的钩不放,如此急功近利、谄谀奉上,娘娘还会中意臣么。”
太后娘娘来时匆忙,大约也是仓促间决意过来,只趿拉了一双小叶紫檀雕花木屐,乌发还是披散着的,一垂下雪容,便被发丝所掩映,只露出波光飐滟的凤眸,撞得人心痒难耐。
“一开始就阿谀哀家,哀家也会中意你的,”太后娘娘实诚以告,“哀家看中了这副皮囊,又不是为别的。你就算是个小人,也不打紧。”
“皮囊……”
他喃喃咀嚼这连个字。
不错,这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当年一见钟情于楚珩的皮囊,后来亦会厌倦,走到瞧他一眼都嫌多余的地步。
苏探微扯了一缕笑,还待说话,太后娘娘已箍了他身体,转入床帏深处。
“不是说要去前朝么?”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传来太后娘娘悠悠微微的软音。
“哀家对自己许了的事,比圣旨还好用,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就今夜,明日调你去做起居郎。”
太后娘娘好狠的私心,这“起居郎”三字,实在与前朝挂不上关系,只是专门负责记录帝王言行的一个散官,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裤腰带上拴着一根绳,太后娘娘什么时候要见他,勾勾手指还是能回来。
“……”
姜月见掀开柳眉:“怎的,你不乐意?苏殿元莫要好高骛远,你虽是殿试头名,起居郎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了,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上来。”
苏探微叹道:“岂不闻,伴君如伴虎。”
“是么,哀家是虎么?”姜月见哼了一哼,手指摁住他的颞颌,向他的下巴咬了一口,暧昧得刚刚好,酥酥的,泛麻,“哀家就是一头母老虎,现在要吃了你这只肥美的鸭子,你也只得受着。”
太后娘娘还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她回味溪水畔遇狼之前的那一段,期待一个昨日重现之时,那个以往十分配合顺从的男人,这一次却反扣了回来,直将她的后脑勺抵在枕上。
薄绛纱衫坠地,玉臂如笋,蓦然,木板发出一道吱呀声,十指紧紧相扣。
太后娘娘岔了呼吸,扭过脸,他听不清,隐隐约约觉得,太后娘娘似乎骂了一句脏话,不是很好听,但他其实是喜欢的。
姜月见只觉得痒,很不舒适,就像被蚊虫叮咬了一个包,想伸手抠抓一下缓解,身旁递了一把搔杖,却只沿着红包旁侧抓挠,怎么样也到不了那个点。
正当她烦得要打掉那只无用之物时,轰隆。
木板溅起尘灰,帷帐倾摧,大幅的帘帐掉落在身上。
竟然……塌了。
陈三和王四把陷阱全撤了,东西也全拾掇走了,但被锯断的床脚怎么能立时便还原。
太后娘娘绞紧了他的手,发出闷闷一声:“痛。怎么了?”
苏探微闭眸,僵硬了许久。
月光从门缝里晒了进来,照见了一重重卷起的余灰。
他终于动了动,抚摸一下娘娘汗透的香鬓,落唇缓慢地亲吻了片刻,似作安抚。
“不知,也许是年久失修。”
太后娘娘咬咬嘴唇,暗中鄙夷着这些匠人的技艺,还说是大业最顶尖的工艺师,打得这副床架子竟这么不结实,就算是年久了,也不至于如此。
她的背是真的疼,轰地一声跌下来,若是孱弱点,只怕骨骼都震碎了。
“好想杀人啊哀家现在……”
太后娘娘泪眼婆娑,汪汪的求着安慰,苏探微心软地抱住了太后娘娘,柔声地一遍遍哄:“好,是臣错了,臣若是不说那个让娘娘不高兴的话,坤仪宫的拔步床自然坚固很多。娘娘给臣看看,摔伤了没有?”
太后娘娘哼唧一声,爬出来,要将后背给他瞧瞧,要是跌出淤青来伤了肌肤,她真是恨也恨死了。
苏探微唇角缀着笑,知晓她还有这个力气抱怨,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丝毫受损,只是照例得心疼一番。
她其实很可爱,顺着她哄一哄她便会很听话,且是有求必应。
只是他以前,觉得她太懒了一点儿,不太理事,做国母够呛,现在想想,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缺点,他却度量窄小耿耿于怀,忽视了她身上更可爱珍贵的地方,生生地错过一年多。
他将压下来的碍事的幔帐曲指扯住,拉开一隙。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串迟缓的脚步声。
“小苏啊,是你在,我的猫去了哪儿,在不在你这里?”
苏太医沉默地将刚刚拉开的幔帐又扯了回去。
姜月见凛然,头皮紧绷,差点儿没一跤从已经跌在地面的床榻上摔出去。
糟糕,是乔玄那个老头子寻过来了!
深更半夜,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寸了,哪怕早来片刻,都不会是如此窘迫难堪,不可以见人的局面。
“怎么办呀……”
幔帐底下,同样绷紧了神经的苏太医,听到太后娘娘柔柔弱弱的无助气流音。
作者有话说:
乔玄:我来找猫,猫呢?
楚狗:在我怀里,不谢。
? 第 56 章
脚步声越逼越近, 哐嚓的一声,乔玄的脚踩碎了一片瓦砾,他停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 眼神不大好, 低头琢磨了半晌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屋子里的蜡烛“啪——”灭尽光晕, 陷入了一团墨黑。
他看不清物,不敢上前了。
死寂间, 姜月见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 快要撞破胸壁而出,这种紧张和刺激让她既兴奋又害怕,而她身上那个男人, 则全神戒备地护着她的脑袋, 目光瞥向窗外。
乔玄漆黑的人影映在纱窗上, 只要一只手拨开窗扉, 便能露出老脸。
好在乔玄因为眼神不好,不去费那个功夫了,苍老的声音往里传来:“小苏啊,你睡了?”
“嗯。”
苏探微回了一声。
乔玄听说他睡下了,自己也不好打搅, 不能仗着老迈就欺压人家年轻人, 大晚上和衣入眠了还得爬起来替他找一只猫, 乔玄被夜风吹得咳了几声, “好, 我再上别处找找去, 应该是不会跑太远。”
上次那只猫出去以后, 在宫里碰见了危机,差点儿没被人捉走杀了,从此以后乖觉了不少,只待在太医院不去走动。
因它也知道,只有待在太医院才有肉食吃,面和心善的老神仙会时常施舍肉糜和小鱼干,要是跑出去了,不仅没饭吃,还要被人人喊打,小命不保。
太后在枕上活动了一番颈骨,侧了脸庞,盯着上首男子的脸庞,虽然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依然觉得这是世上最漂亮的一张脸蛋,让她爱不释手,只想肆无忌惮地揉捏。
太后娘娘的素手侵袭上苏探微的俊脸,握在掌心磋磨了少顷,听到乔玄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了,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肌肉恢复松弛之际,太后浅笑盈盈。
“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苏探微蹙眉,凝睛向下。
姜月见幽幽道:“哀家觉得很有趣。哀家现在觉得,明媒正娶没什么意思,暗里调情最是好玩了。”
这个“暗里”,只怕是人尽皆知的“暗里”,除了几个脑子转不过弯的,谁不知道,如今的苏探微是太后娘娘掌中禁脔,裙下宠臣。
他就如同昔日被豢养在家中的面首,太后娘娘这样说,敢情是不想给名分。
“娘娘还要臣看背么?”被乔玄一打搅,她的背就像是好痊了似的,再想不起来疼了。
姜月见闪了闪眸子,伸臂,搂住了男人的腰,柔弱地向上靠了上去,“无妨,继续。”
太后娘娘如同一只贴着船舷下吃水的底板航行的豚,顺着他的航线,劈波斩浪。
前方惊起乳色的浪花,一簇簇抛起,又密集地攒拥成泡沫。
被折腾了千百回,姜月见口干舌燥,败下阵来,嘤嘤求饶。他搂住她,将幔帐扯开,把人摁向自己怀中,拥太后娘娘似就要入眠。
太后不情愿,“哀家要回去,不睡这里。”
又是闷热,又是蚊虫,好不容易沐浴了,又被汗水打湿了,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她现在嫌弃自己的身体嫌弃得要命,只想快些离开,回坤仪宫再进她的汤泉泡一泡。
她正要走,身子却被不着力地一握,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太后娘娘如柳枝不堪折,跌回了他的胸膛,她正要撑开臂,底下传来苏探微的声音,带着一丝放纵过后的靡哑。
“娘娘,明日臣要离宫了,今夜你还要走?”
姜月见正想说一句话,但想了想,她眨眼忍下了,反而笑吟吟地说道:“哀家就是要走,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这一方榻,还塌了,哀家留下来做什么?”
苏探微沉默半晌,她以为他不会说话了,起身去床下拾自己的纱衣,稍稍一弯腰,便觉得闷闷胀痛,眉心稍蹙,身后贴上来精壮滚烫的身体,将她双臂环住。
太后娘娘一定,肩膀上搁上了他的下颌,他收紧了一些臂膀,将她抱在怀中。
“苏太医今晚很不一样,”姜月见想了想,朝后摸摸他脑袋,给出评价,“很黏人。”
曾经,那个太和殿中瞧着清贞自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青年,怎么就变了呢。她还以为,他无情无欲,不好勾搭呢。
姜月见思忖片刻,回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他钓上来的。
他低下了面容,薄唇贴在她肩颈的皮肤,伴随呼吸,滚烫蔓延。
声音也因为这样堵着,变得有些沉闷:“臣有宰辅之才。”
“嗯?”
“请太后娘娘相信,臣会有一日,在自己的府邸接见娘娘下榻。”
姜月见怎么觉得恁的好笑。这真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真的觉得,到了前朝,就是离开了她,所以依依不舍拉着她说这些话?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天真到比楚翊不遑多让。
太后娘娘什么也不戳破,素手继续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哀家知道了,哀家等着这一天。不过今夜哀家确实得回去了,陛下那边,还不能让他察觉——”
“他到现在还唤臣‘哥哥’。”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不满和委屈。
姜月见心都被他揉碎了,如此可怜见的,不得来哄哄?
“那有什么,探微喜欢,哀家和陛下一同叫你‘哥哥’……”
“……”
那倒确实是不用了。
姜月见稍稍推开他,将纱衣罩落,于门后拾起了自己来时抛下的披风,笼在身上。
“臣送太后——”
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不用了,玉环还在太医院外等着,哀家先走了,你这里还有一堆残局等着收拾,留步吧,哀家回了之后,明早着人来传旨。”
太后娘娘姽婳的影子,似山中的精魅,他眼力极佳,能看到她身外的黑袍,姜月见的肌肤极白,恰如月夜下瓦檐间的一捧积雪,清冷莹照。
苏探微停在床边,目不斜视,直至她整理好衣襟,伸手示意她留步,便彻底走出了清芬斋。
这一去,恐怕是私会再难。今后再见,便是在金殿之上,她是銮座之上雍容华贵的太后,他则是一旁侍立,连看娘娘一眼,都是僭越和失礼的六品小官。
她为他分一眼的神,都形同施舍。
这和仪王、隋青云之流一样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无法接受。
苏探微脚边是湿淋淋的肠衣,他皱眉看了一眼,两指拎起来,胡乱丢进了盥盆。
只有一夜了,索性不收拾了,他躺回了已经贴地的榻,闭目。
姜月见出了太医院偏门,玉环挑灯等候,看到娘娘归来的身影那一刻,心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苏太医依依不舍,不肯放人?
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对于苏太医而言,这是个离别之夜,他的情绪只怕是会很失落。
而对于娘娘,这一夜普普通通的,要说有特别的地方,便是换了个地方私会。
但看娘娘芳泽柔加,更添红润的面庞,玉环咽下了快要出口的话,心里头却想着那一定是极痛快的一件事,怪不得有些女子会恨嫁的。
姜月见一手挑起玉环递来的长柄宫灯,将外披拢了拢,曼声:“回吧。”
*
自从携少帝即位,做了太后,姜月见一改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的陋习,天才放亮便起来了。
她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送苏探微出太医院。
他当初要进太医院,如今要离,姜月见猜测,是他办成了自己想要办的事了,多留无益。像他这样矜傲,崖岸自高的男人,想也可知不会长久束缚于太医院,淹没才华。
姜月见停了笔头,墨迹风干,她端起圣旨左右看了看,便让孙海拿去了。
楚翊窝在母后怀里,小脸因为困倦巴巴皱着,孙海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母后:“母后,为什么要把苏哥哥调走,他不留太医院了么?”
那可怎么办,母后怀有不能言说的病,只有苏太医治得了,他如今走了,谁来为母后治疾?
姜月见意外,怎的苏探微走,楚翊像是比自己更舍不得。
“英儿,你是,很喜欢那个太医?”
楚翊反问:“难道母后不喜欢他吗?”
难道母后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太医,才要将他赶走吗?
这话倒问住了姜月见,她幽幽道:“母后怎会不喜欢他呢。太医至起居郎,他这不是升官了么?再者说,他以后要日日到陛下这里点卯,例行公务,只怕陛下以后见他都会见烦了。还有,陛下在他跟前,请谨言慎行一下。”
楚翊不懂:“为何?”
苏太医,是可以抱着他穿行龙雀天街,给他买猪面具,送他梦中的生辰礼的人,楚翊和他相处一直都很轻松,母后突然这么说,楚翊不明白。
太后娘娘曲指弹了弹陛下的小脑门,“他以后是要负责记录你的言行,岁末,将这些东西装订成稿,以后,是会留在史书里边的。你祖父在位时,就因为筵席上吃醉酒多说了一句醉话,说,要兴建百座行宫方便南巡,一世英名,偏就在史书里留下了这让人诟病的一笔。”
楚翊已经开始涉猎史册了,倒也有人对他提起过这段。但,楚翊摇头晃脑想了半天。
他还是觉得:“苏哥哥不会这样做。对朕不好的,他不会留下来。”
儿子过于乐观,姜月见唉声叹气,他既然不信,等吃了亏,就明白了。苏探微对她可能偶会假公济私,毕竟他们目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至于对陛下,他大抵没那么好的耐性和纵容。
苏探微第一日上值,文渊阁内的阵仗放得尤其大。
都听说苏探微今年蟾宫折桂,且是少见的十余名主考官一致判定的一甲,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对前朝府兵制的弊端直击要害,批得辛辣淋漓,不得不拍案叫绝。主考官一看到这篇文章,就大呼过瘾,直言这一定是个精通历史和兵法,甚至,极有可能上过战场、有过实战经验的将军,得知对方仅仅一介文弱书生时,还大感意外。
后来,这个文章哀梨并剪的后生,让人扼腕地,选择去了太医院。
之后,又传出了一些,太医与太后娘娘私相授受的暧昧风声,总之,当时他们都颇觉痛心,明珠蒙尘,落于泥淖,而他们这些人仍在自己的位置上苟延残喘,实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嫌疑。
也不知那大狩期间发生了何事,回来以后没过几天,苏太医便调任了起居郎,从太医院可算是一跃而跻身文官行列。
文渊阁有个年高德劭的老修撰,姓杜名世衡,正是拜读了苏探微文章,有心与他结交的,今听说他要来,聚了一众,想要窥得这神秘殿元究竟。
“想当年,我等追随先帝,为陛下陪读,还在眼前,当时陛下预言,未来大业必将内清外肃,涌现出一大批的后起之秀,为大业披肝沥胆,扬我国威。你瞧瞧,这才过了几年,如今太后临朝,这一茬茬的新秀,不正是纷至沓来么?”
“是呀是呀。”
“看来,解决了胡羌外患后,我大业太平已至,等到幼帝长成,何愁不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空前盛世。”
杜世衡为首,一干人等正在互相吹捧,附和声连连。
一直到苏探微举步迈入文渊阁藏书楼,一个眨眼的功夫,左右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全部附在这个神清骨秀,宛如一截修竹般的青年身上,无不惊讶。
如此容色,何须如此才华;然既有如此才华,又何须如此容色?
怪不得,怪不得。
太后娘娘当年与先帝有床头不和的传闻,但先帝大丧以后,未曾有过半分旖旎消息,偏他一来,便有了一些引人遐想的猜测和非议,怪道如此,原来竟是生的这般模样。
杜世衡趋步向前接见:“你、你便是殿试头名苏……”
“苏探微。”
他谦敬地向杜世衡老先生补全姓名。
“对,对!”杜世衡老怀大畅,“我老了,记性已然不好了,是苏探微。”
说罢便将他引荐给在场的其余人,同时也为他们引荐苏探微。
苏探微一眼瞥过去。
这些人,仍是自己当年留在文渊阁的一些人,或捉刀代笔,或陪读侍夜,或博辩经纶,或抄书立传,姜月见没有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保留了文渊阁大部分的职务,包括这个实际没什么用的起居郎。
“见过各位。”
苏探微叉手,行以文士天揖礼,两手持平眉骨,不骄不馁。
双方互相见礼。
杜世衡一一为苏探微介绍,包括文渊阁的职能,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一点,起居郎日后所居之地。
杜世衡笑言:“文渊阁与陛下的太和殿相去不远,起居郎因有常伴君侧的缘故,故而,不栖此地,陛下于永和宫令设兆丰轩。苏郎君以后,也算是与陛下,同卧同起吧。”
“……”
没有人告诉他,他要和小皇帝,以后住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预言我自己,可以。
? 第 55 章
一路颠沛, 抵达碎叶城。
自离开岁皇城以来,姜岢没有一日不在听母亲赵氏的抱怨。
她在岁皇城待久了,没吃过塞北的苦头, 越往西走, 气候越干,赵氏的脸一块块起皮,在岁皇城用了无数灵丹膏药保养的面部, 没等通过河西走廊,便干燥得掉下了一大块皮屑, 脸上黄斑密簇。
赵氏于是哭天抹泪儿, “儿啊,她这是纯心想要咱们娘儿俩的命啊。”
姜月见不是人,她怎么能这么心狠, 对自己哥哥这样埋怨也就罢了, 她可是生了她养了她的亲娘!这个白眼狼, 自打进了宫做了娘娘, 就将良心喂了狗吃了!
赵氏骂骂咧咧,嘴巴里一整天没一句是干净的,虽然姜岢也恨姜月见,但耳朵里听多了唠叨与抱怨,也属实烦了。
赵氏骂了一路,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儿子好像已经厌烦了自己, 最近她同他说话, 他都不怎么搭茬了。
好么, 一个两个的, 全都是不孝的白眼狼!
赵氏只觉得自己命苦, 年轻的时候被侯爷看上,风光了几日,扭头便被打进了冷宫,因她和姜岢的存在,差点拆散了姜侯与夫人的恩爱婚姻,他们俩自从和好了以后,赵娴柔却成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祸首。
都是她勾引了侯爷,不是侯爷没有定力,都是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不是侯爷分了心,对她意存怜爱。
她是个下三滥的狐媚子,侯爷是高风亮节的侯爷,夫人也是贤良淑德的夫人。
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真没用,她本以为又是一个儿子,说不定能挽回一些侯爷的心,可姜月见她是个女儿,女儿没有用,侯爷不喜欢,夫人也看不上,随随便便将她们打发到了偏房,虽是妾,实同家仆没有二致。
赵氏切齿拊心,日子一年比一年不好过,全是生了姜月见以后,她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八字不合的丧门星。
事实证明了她果真没有想错,她费心搏来了姜月见一个机会,姜月见牢牢抓住了这唯一的一个机会,成了荣宠一身的皇后娘娘,回头便将她彻底打进了炼狱。
她的儿子,看着也是个没孝心的,年纪这么大了,也不说生养个一男半女,给她弄个孙儿带着玩,不争气地在碎叶城摸爬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芝麻小官,住不了姜家侯府那样的大宅子。
赵氏转道怪起了儿子,谁知,才起了个头,已经无法忍受的姜岢霍然甩袖,挣断了赵氏的拉扯,面浮怒容道:“够了!”
儿子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赵氏骇然,被吓得不轻,连忙哆嗦着,道不敢说了。
姜岢皱了皱眉,知她现在是不习惯从天上跌到泥里的日子,她还以为,来了碎叶城以后,能继续做她足不出户,醉心保养的侯府姨娘。这里没有钟鼓馔玉,没有曼舞笙歌,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毒辣的太阳,皴裂的土地,和晒得黢黑,一眼看上去,没有一个能让人停留目光的女人。
别说娶妻,他就是在这里找上一两个营妓,都恶得要吐上三餐。
“娘,”姜岢皱着眉道,“这是我下值后睡的瓦房,比你的偏院是差了不少,但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经不错,你要是愿意张罗,我把例银都交给你保管,屋子里有炭,院子里有井,在这地方已经是神仙去处了。姜月见的懿旨是这么下的,当初你就不应该一时激愤,冲到宫里去和她为难。”
胳膊拗不过大腿,螳螂臂阻拦不住华贵的玉辂。
赵氏何尝不懊悔,越往碎叶城这边来,她心里的悔恨便更重。
她当时不知道是脑袋打了铁,还是教猪油蒙了心,居然大喇喇冲撞宫禁,她拔出飞鞋,飞向姜月见面门的时候,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可是那飞鞋没砸中她不是么,最后砸中的,是一个年轻的,相貌甜美的男人。
好像正是因为飞鞋砸中了那个男人,姜月见更生气了,赵氏一怔,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她扯住了儿子的袖口,又一次凑近来:“姜月见那个小畜生身边,好像养了个见不得光的小白脸,是不是?”
姜岢不说话,赵氏却急了:“你没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姜岢不耐烦地抽袖,走到自己的土炕上,一屁股坐下喝水,“我走之前,就听到了岁皇城有传闻,那个苏探微极有可能是姜月见的面首,两人中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私事儿。”
赵氏眼珠一抡,俨然喜从天降:“真的?还有这事儿?那你还不好好拿捏拿捏,讹她一下?”
不等姜岢反驳,赵氏已经美美地幻想了以后恢复穿金戴玉的好日子,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这个姜月见真是不要脸,居然能干出这事儿,你还不去告发她,让她身败名裂!”
姜岢抽着嘴角,冷笑道:“告发她,然后呢?你以为这么一点子烂裤.裆的事儿,就能击垮一国摄政太后?”
赵氏不相信:“怎么不行?”
姜岢冷冷地一哼:“你想的真轻易,姜月见她男人早死了,她现在就是寡居之身,和男宠私玩有什么,我爹也死了,你别看自己这么大年纪,要是去鸭子楼包几个小倌儿,大业哪一条律法能定你的罪!”
被儿子这么不客气一数落,赵氏面红耳赤,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又咬牙道:“我不相信,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妇道人家,我就是淫.乱些,也没人说甚,姜月见就不能定一个秽乱后宫的罪名?”
姜岢不知道她是懂得多,还是眼皮子浅,嘲讽一笑:“那又如何?退一万步讲,你就算利用这件事让姜月见倒了台又如何,摄政太后没了,朝廷谁说了算?我那个好外甥。我那外甥又是谁?姜月见的亲儿子。”
只要楚翊在,姜月见就能一辈子风光得意,一辈子只用鼻孔看他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失败者。
赵氏本来还以为有希望,听了姜岢这么一说,也灰了心,一拍手腕道:“哎呀真是的,这小娼妇居然这么会生,早知道当初她来癸水了,我就将她浸在冷盆里绝了她的后嗣了……”
赵氏整天鬼迷心窍地念叨着的,无非就是内宅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儿,就连姜岢听了都万分嫌弃。
她要是真那样做了,今日姜月见只怕拿刀杀了她了,还能有让她活命的立锥之地?
姜岢不想与赵氏过多纠缠,摇头晃脑去了。
赵氏管不住自己,才到碎叶城就得罪了儿子,发愁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她想着还是要对姜岢好一些,挽回儿子的心,他舒坦了,自己在碎叶城就算是五品小官的亲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赵氏打定主意,第二天,做了姜岢最爱吃的桃花酥到他上值的地方找他。
谁料府衙告知,姜岢一早出了门,上城门楼子底下督促挖渠去了。
碎叶城水源不丰,需要挖渠注水,几个屯田郎聚在一起,在姜岢的带领下,指挥人做事。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晒得脸皮发红,汗水直流。
赵氏生怕酥饼凉了失了味道,连忙抱着食盒子来到城门楼。
远远地正瞧见姜岢在督工,赵氏想着过去,谁料眼睛一瞥,看见楼头底下一干戍卫兵押解着徭役苦力来做活,一行人衣衫褴褛,脸上也乌漆墨黑的都是泥巴印子,脚下连双像样的草鞋都没得穿。
赵氏突然懂得了,姜岢说他们的日子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是怎么一回事。
碎叶城不少流放发边的罪奴,都是不要钱的苦力,要是上头有什么艰苦的工程要建造,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一群人。
这些人身上都有味道的。
赵氏缩着鼻子,本该立刻躲开这群人的,却在这一行苦兮兮的徭夫里,目光发现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上搭着草席子,头戴破斗笠,从面貌上看,五官是极其清秀的,倒像是个南方的汉家女子。
儿子不是正嫌弃碎叶城没女人暖脚么,她也见了,这里确实看不见什么正经的好女人,一个个长得和母螳螂似的,瞧着让人倒胃口,就这么个女人,虽然贱是贱了点儿,但模样周正,要是洗干净了,保不齐也是个挺好看的。
赵氏动了点儿心思,要是今晚上儿子回来了,看到床上躺了个姿色还不错的女人,想来会很高兴,兴许对他这个娘,也能少几分疾言厉色。
赵氏打好了主意,便拔步上前,从人堆里,一把捉住了那女人又细又嫩的胳膊。
顿时,好几张灰扑扑的脸蛋都向赵氏看了过来。
赵氏意外发觉,这里头居然不止她抓的这一个女人,不过很可惜,这些人姿色平平,五官就不出挑,再怎么打扮,也是好看不了,赵氏不要别人,只要这个。
“你跟我走。”
*
夜晚,疲惫不堪下了值的姜岢回到家中,见母亲房中的灯已经吹灭了,心知她是睡下了,也不便去打扰。
他去净房打了一盆水,将身上积累的泥丸搓洗了一番,也打算回屋歇下。
谁知,刚躺上床,胳膊便碰到了一块冰冰凉凉,宛如豆腐似的肌肤,姜岢骇了一跳,以为是美女蛇,急忙蹿下床榻去点灯。
这灯一点,立刻照见了一个全身上下未着片缕,双臂双脚都用绳索绑在床榻上的女人。
“你是谁!”
姜岢瞳孔紧缩。
只见女人肤色白嫩,烛光下蜜色莹莹,噙水的双瞳望着她,怔怔地沁着清泪。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不心生恻隐,他知道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以后,打消了几分畏惧,内心当中理清了,这只怕是他那个多事娘的手笔。
姜岢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边塞多年,对于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当下就松了裤腰,朝玉体贴着压了下去。
还未有所动作,恍然感觉到身下肌肤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战栗,他一怔,起开一看,她在哭。
女人要是不自愿,那也很麻烦,没什么快活可言,姜岢当下就替她解了绳子,想放她走。
女人得了自由,噙着泪向他道谢,只是口中却道:“将、将军,奴愿意的……”
姜岢眉梢挑起,一脸不信。她既愿意,又在流泪,身体在发抖,明显是害怕。
女人将碍事的裈裤扔下床,体贴地绕住了姜岢的颈,“我,我只求将军,给一口饭,我儿子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了……”
听到她说还有一个儿子,姜岢更加没了兴致,将人推开,不耐烦地道:“要吃饭?找你男人去。”
皱了皱眉,一想到她这样的人,长了这一张脸,在这里,只怕是个人人可骑的,她不定准,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爹是谁。
姜岢更加没了好感,嫌脏地搓了搓手臂。
她自是看出来了,忙道:“不,不是将军想的那样,我儿子,我儿子在我流放前怀上的,我们是耒阳人,我,我叫李岫晴。”
姜岢并不关心她是哪里人,流放之前是做什么的。
“你儿子有爹?他不管?”
李岫晴羞答答地,将脸埋在手掌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等他高中了,会娶我为妻,可是,等他中了乡试,我便已经被判了流刑……”
还是未婚私通,世所不容。看来这个女人,的确脏得很。
姜岢不耻地挂着冷笑:“你男人叫什么,中了么,我倒是知道几个今年赴京的举子。”
“他,他叫苏……”
李岫晴咬唇,香肩一直在颤。
“苏探微。”
霍然,姜岢掀开了眼皮,直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恭喜大舅哥解锁关键剧情。
? 第 56 章
小皇帝很高兴, 母后把苏太医送到了前朝,但还是在文渊阁。他每天辰时,除了必要的朝会, 便是要到文渊阁读书。
那里很多老学究, 都是父皇留给他的先生,当时他还小,尚在襁褓之中时, 他的父皇已经未雨绸缪地将他的太子少傅、少保,伴读, 全部都选好了。
但后来他当了小皇帝, 这些人不适宜再冠以那些头衔,便被母后移花接木,调转文渊阁, 但干的事情实质一样。
白天里到文渊阁听了授课, 小皇帝回到宫中, 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太医。不, 现在不能叫苏太医了,得称一句起居郎。
只要在从事公务,苏探微都得跟着,加上他又在自己的寝宫旁边住着,楚翊和苏探微目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走哪儿都能碰上, 招呼几声。
苏哥哥在身边自然是很好了, 可楚翊更担心, 他不在母后跟前伺候了, 母后的病怎么办?
他偷偷向苏探微打听了母后的身体情况。
他要是不问, 苏探微差不多快忘了这茬, 经由陛下提醒,想了起来,噢,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为了骗小皇帝,他顺着他的话随口编了一些东西来着。
撒的谎多了,苏探微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想起来这桩旧案以后,他作痛心状:“娘娘讳疾忌医,不愿臣近身侍奉了。”
楚翊一愣,母后怎么回事,得了病却不想着医治,难道是……
“很严重了?”
“那倒不是,”苏探微观摩着楚翊的小脸,他还这么小,干干净净和团白纸一般,而自己是怎样的无耻之尤,才会欺骗到一个小孩儿身上,他捂了捂眼,不忍细看,“娘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臣的风言风语,为了避嫌,将臣调离了。”
这些风言风语,小皇帝以前在宫里时就听过,可明明是为了治病,这些人太过分,信口胡说!
苏探微叹道:“众口铄金,这道理陛下明白的,臣与娘娘之间清清白白,也能被看朱成墨,人言可畏猛如虎。”
关于母后和苏卿之间“清清白白”的事儿,楚翊是深信不疑的。
虽然苏卿亦是栋梁之材,十分优秀,但母后的眼光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差。有了他父皇珠玉在前,能看上苏探微。
楚翊哼了一声:“朕倒要看看谁的舌头这么长,敢嚼到朕母后身上,上次朕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打了一个人的板子,将她逐出去了,要是以后再看见,可没那么容易饶恕。”
怪不得,姜月见常常以楚翊为安慰,这么能干、听话的儿子,苏探微也想摸摸他小脑袋。
他不禁想起以前。
当他出征之前,楚翊还是只话都说不太利索的糯米团,四肢胖乎乎的,下巴挤做一团,虽然楚珩不涉后宫,但袅袅觉得不能让儿子失了父子之情,经常会让乳母抱他过来,楚翊不亲人,很认生,但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有着天性中的黏乎儿。
一看到自己,楚翊就眉开眼笑,在燕寝里的大床上爬来爬去,他执笔时,帐幔深处,传来他笑嘻嘻的拍手声音,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
从楚翊生下来伊始,说实在,他这个父亲很不称职。袅袅对他的疏远,应该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当时筹谋战事,平衡朝局,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也是后来才知,她产后生了一段时间的病。
在太医院寒止斋整理旧日的医案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产后得了气结郁思的病症,这个在后世叫作忧郁的病。
当时为她看诊的是隋青云。
隋青云也就是在那时,得了亲近袅袅的机会。坤仪宫谁都知道皇后得了病,唯独她的夫君不知道,他忽视她的地方太多,但如果袅袅想让他发现,她会找个女官向他通传的。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亦不需要他的关怀。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吃药,忍受,他长日累月的,不闻,不问。
当他好不容易去坤仪宫时,她强行打起精神,温柔顺从地帮助他纾解欲望,过程里那么婉娈柔媚,几度令他失控。他在那种如临云端的感觉里,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去在意他的妻子,其实已经生了病。
她病得厉害,有几次,夜里一直泪流不止。
楚珩通常不会在坤仪宫久留,行房之后大多数时候都会离去,但他却发现过,她在深夜里用绢帕不断地擦拭眼泪。
他没有去问一句,她怎么了。
独属于男人的刚愎自用,让他潜意识里觉得,也许皇后只是不太喜欢侍寝,也许只是他太过粗鲁,她其实根本也不爱自己。
彼此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他未曾挂心,她则是梗一口气不愿示弱。
那个误会之后,他更是彻底地冷落疏远了她。
楚珩未曾亏欠大业,他当年若是死了,也便是死了,史书上留下的一笔永远光辉浓烈。唯独对他们母子,他想过天下平定之后,去试图挽回和补偿,但没有来得及。他亏欠良多。
望日同游龙雀天街那夜回来,不期然翻到那卷医案,他这一生方知何为忏悔无门。
苏探微情难自忍,大掌如一朵轻盈的云,从楚翊的小脑袋顶上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盖在楚翊的额间。
楚翊抬起了脸,惊愣于苏探微此刻突然而陌生的亲近,但当他使劲作出龙威赫赫的模样时,对方大概是自知僭越,已抽离了手掌,移开了目光,化作心虚的一咳。
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小皇帝找了个机会,自己慢吞吞爬上罗汉床吃点心去了。
小厨房做的糕饼很好吃,楚翊吃得满嘴碎末,捧着汤碗不说话,实则眼风偷偷地瞄对面的苏探微。
好尴尬。
刚刚被人摸了,摸的时候,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团团被摸了肚子一样想蹭蹭他手心。
这一定是对父皇的一种背叛。
他堂堂君王,怎能被臣子摸脑袋。
他叫一声“苏哥哥”,可那不意味着这个人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楚翊懊恼地耷拉了眉眼,鄙夷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见苏探微还在跟前杵着不走,楚翊心头更尴尬了,连忙摆袖子,道:“你快走吧,朕今天都不会说话了,你记不了什么。”
苏探微挑了一侧长而浓的眉峰,显然是不信。
楚翊做了一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然后推推小手,示意轰人了。
他仿佛这才相信,恭恭敬敬地鞠腰:“臣告退。”
夜间,陛下要批阅奏折,他又过来了。
楚翊坐在龙椅上,横竖是坐得不痛快,两只脚丫子怎么放都不对,想开口将人轰走,他刚开了这个口。
苏探微已经掏出了纸笔。
楚翊仿佛看到苏探微满脸写着几个大字:小样,你敢说,我就敢记。
皇帝都要体面,他的爷爷,他的爹爹,都是青史留名的明君,不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变成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混子,楚翊暗暗地藏住了这口气。
曾经很喜欢的哥哥,在面前晃了两三天,熟稔了以后,楚翊突然不喜欢了,很烦。
每次他要说话,都要斟酌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他当场便会记录下来。
又一次,楚翊抱怨了一句饭菜不合胃口,要换了厨子,他居然也记下来了,还洋洋洒洒,写道厨子是他先祖父在世时就在御前掌勺的老庖,今,陛下因菜蔬不合,而欲贬庖耶?
好像楚翊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虽然,可能的确是这样。
楚翊要爆发了。
这一次,他从龙椅上呲溜滑下来,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到苏探微面前。
唰,抽走了他手里的“罪状”。
看也没看一眼,陛下随手就揉成了团,抛在脚下。
苏探微挑了挑眉,看到陛下一脸高傲的叉着腰,鼻孔朝上:“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苏探微未置一词,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圈,楚翊发现他又低头写了起来。
小脑袋往底下凑近了一看。
只见写道——
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
母后上哪儿给他挖了这么个宝来呀!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太和殿一天了!
陛下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颐指气使一番,苏探微将写好的一幅字端起来,在陛下面前,长指捻住,划拉向下,撕成了两半。
“这是——”楚翊看不懂了。
苏探微将碎纸连同陛下扔在地上的纸团一并拾掇起来,三五下蹂.躏,便抛进了故纸堆中。
“记录陛下一言一行,是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苏探微道,“但这些东西是否最后要留下来,臣比陛下更应斟酌。陛下可以放心。”
还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伴君如伴虎,惹恼了自己,没他好果子吃。
楚翊哼哼着。他不像母后那么通情达理,不惧忠言逆耳,他本就任性,任性是特属于孩子的权利,对于看不顺眼的,他只要弹一下手指头,就可以弄走。
他也不知,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起居郎做什么,莫不是要苏探微做她的眼线,监督自己在太和殿平日作为?
陛下长吁短叹的,对月自嗟,孙海替陛下加衣裳时,楚翊一眼瞥见老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咧着,登时羞怒:“你笑什么!”
孙海不敢欺瞒,忙跪在地上,边求着饶,边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奴敬畏天威,不敢与陛下亲近,太和殿自老奴而下,更是这样的。陛下在宫里也没有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和陛下一道玩的,说话的,老奴是替陛下高兴呀。陛下和苏殿元相处的时候,老奴是看得出来的,陛下是龙颜大悦的。”
楚翊连忙否认:“什么龙颜大悦,你净会瞎扯!”
孙海茫然道:“老奴不敢胡说呀。”
楚翊咬着牙关,觉得这个老刁奴好没道理,朕明明是讨厌那个苏探微,他怎么说的朕好像很喜欢他似的。朕现在可烦死了他,他要不是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就是在纸上刷刷刷写关于朕的坏话,再这样下去,朕都快张不开嘴了,哪里有平日半分自由?
孙海却又补了一句,正好响彻楚翊耳际:“而且,老奴观察苏殿元,好像,也很喜欢陛下——”
是的。喜欢。孙海居然这样措辞。
对一朝天子,为臣者,能用上“喜欢”二字。
楚翊呆若木鸡。
*
兆丰轩。
老尚宫送来了一坛好酒给苏探微,苏探微推辞,尚宫莞尔笑道:“收下吧。”
苏探微不解:“崔尚宫为何以美酒相赠在下?”
老尚宫道:“娘娘一人主持着朝堂不容易,所以,对陛下就不免严苛了一些,她是陛下的亲娘,但也更是摄政的太后。陛下从住进这座宫殿里,一年到头被逼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多,只要一进了太和殿,他就要在太后娘娘面前保持严肃。”
可陛下也只是个小孩子,天性都爱玩,埋首在书山辞海里,熨平眉头和嘴角,是刻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
“自从苏殿元你来了以后,陛下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了,也会顽皮胡闹……”崔尚宫的瞳仁中泛起了白花,“他多像当年才启蒙,也会偷偷藏父皇扳指,把大人气得吹胡子跳脚的先帝陛下呀。”
老尚宫在宫里四十多年了,历经几朝,看透了太和殿上的珠玑日月,星辰万变。
苏探微一阵沉默。
“多谢。”他收下了崔尚宫的酒,向她道谢。
崔尚宫擦掉了老眼里的泪花,笑眯眯地道:“只不过陛下还有些任性,您放心,太后让我给您捎个口信,若是陛下刁难,您只管告到她那里去。”
说到姜月见,苏探微的眉峰微微耸了一下。
自从他到兆丰轩,太后一次都没再出现过太和殿。
像是避着他,但他又想不明白缘由。
“娘娘凤体可有恙?”
崔尚宫一愣,“没有啊。”
“没有?”
苏探微不怎么相信。
崔尚宫疑惑不已:“娘娘身康体健,能有何恙?”
无恙。
她无恙,本该放心。
可苏探微一颗心却似被高高吊起,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勒着,拴在房梁上摇摇欲坠。
既然无恙,既然将他仍然留在身边。
又为何,迟迟不来见他,亦无召唤,也没有传一两信物到他身边。
崔尚宫想着,也许苏殿元过去作为太医,在娘娘跟前伺候久了,担忧娘娘身上一些小毛病,于是宽慰道:“您也勿用操心娘娘凤体。如今太医院正紧缺人,娘娘昨日还新从内廷物色的候选里挑了一名侍疾的太医呢。”
“……”
很好。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不是你唯一的狗了吗?
袅袅:呵,你闻闻,哀家让崔尚宫给你送的什么?
楚狗闻了。
一坛老陈醋。
该。呵呵。
? 第 53 章
苏探微不知道, 太后几日未曾亲临太和殿,是在他被打发了以后,又在自己坤仪宫里招募了一个年轻的男太医。
便那么喜欢太医么。
崔尚宫语焉不详, 苏探微也不想多问打草惊蛇。
但宫中接着便有流言, 掌灯的女官蒙了恩赐,远远地瞧了一眼太后娘娘,手捧痰盂的少年太医, 面貌阴柔,姿态驯服地跪在娘娘脚边, 为娘娘侍疾。
这些甚嚣尘上的言论怎么可能没落入苏探微耳中。
美貌么, 好看么。不是他自负,能以“美貌”二字打败他当年的皮相和骨相的男人,在大业找不出第二人来。姜月见是眼瘸了, 还是喜新厌旧?
起居郎不太能坐得住了, 意欲一探究竟, 那个第三者生得是何种模样, 勾走了太后的魂?
然后小皇帝便发现,苏探微不来了。
刚开始还不大能相信,那个勤勉到让人吐血的人会偷睡懒觉,但到了午时还不见人,楚翊心软了, 担忧他是不是生了病, 着孙海去探问他的音讯。
回来时, 孙海告了陛下:“起居郎好像病了。”
“病了?”射箭场上一鸣惊人, 拉得开两石弓的苏探微, 居然会生病, 楚翊大是奇怪, “严重么?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看看?”
孙海传的都是苏探微的原话:“如今太医院一连走了几员翘楚,能调用的人不多,起居郎说了,太后娘娘玉体最为紧要,他只是烧了些,咳了点儿血,起不来了,也不碍大事。”
这病来如山倒,真是措不及手。
楚翊道:“这么严重?母后身边不是有个近身伺候的太医么,让他过来一趟就成了。正好,母后今日也要到朕这里来考校功课。”
看来是太后娘娘一早派人来太和殿传过话了,说晚些会来。
孙海别的看不出,那个起居郎对太后娘娘是怎样一副心肠,却瞒不过他这个宫里浸淫多年的老人,娘娘是有些朝三暮四,苏大人如今却是骑虎难下,已经招惹了,又动了心,哪个男人还能容忍心爱的女人琵琶别抱,就算是他这个已经去了势的半个男人也不能。
苏探微这一病,恨不得演出一股病入膏肓的架势,太医院那边反应动作也非常迅速。
日头偏斜,过了午,传闻中的那个少年太医便到了他的兆丰轩。
“苏大人,小人奉命来为你诊治。”
在少年太医迈入一只左脚时,起居郎苏某将头支起了一点,目光先观其面。
来人身穿青灰襕袍,眉鬓做过特殊的修理,整整齐齐,看着秀气,郁郁葱葱,还是个嫩的能掐出水的十七八少年。气质上也格外低调谦和,就和……他刚进入太医院时一样。
看来,他是楚珩的替身,而这个人,又是他的替身。
收集这么多替身在身边,不断地退而求其次,太后娘娘真会玩。
苏某人冷脸将头重新枕了回去,身体俨然一尾濒死之鱼,困于浅滩上不动如山。
少年太医前来为他看脉象,请他出手时,苏探微似并未听见,少年又谨慎万分地试探着唤了一声:“苏大人?”
这回是听见了,病榻上的苏大人突然回过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少年目中惶惶,瑟瑟发颤,忽听他道:“你叫什么。”
少年赶紧屏息敛容回话:“小人、小人名叶骊,在,在太医院当差的。”
“刚来?”苏探微继续问。
听说这个苏大人,也是从太医院出去的,听到他的事,叶骊私心里不知有多羡慕。
可叶骊也自知羡慕不来,人家本就是进士出身,而他则什么都不是,除了医书药典,别的什么也读不懂。
太后娘娘看着他的眼睛时,都是在透过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他今见了苏大人,才知道,娘娘心中惦念不忘之人是谁。
对方是如此一个轩然昂藏的男人,气韵华茂,神采烨烨,秋菊春松,不可攀摘。岂是他能够比拟?
叶骊缩着臂膀,颤颤巍巍点头:“是,小人出身杏林世家,祖上曾在宫中为官,伺候过高祖爷,小人是得蒙皇恩,如今才能侍奉太后……”
“闭嘴。”
苏探微蓦然心浮气躁,不耐地打断了他,单是“侍奉太后”几个字,便让他心烦不安。
无法忽视的嫉妒,来势汹汹,他看床边的这个少年是怎么看都刺眼。
叶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本是来苏大人看病的,可苏大人虽躺在病榻上,看起来精神却很好,哪里有一丝病态?他又不敢说,只好搬出太后:“娘娘在太和殿考校陛下温书,小人还要替娘娘看诊,苏大人若是不愿小人探脉,小人就——”
话未说完,苏探微坐起了身:“我去。”
叶骊一愣,眼珠滚圆:“苏、苏大人?”
苏探微不想装了,装柔弱真不是他干的事,将叶骊一把推开。
“你医术不精,多温习几遍乔老的药经去,别因火候不到贻误了娘娘的病。”
苏探微低头要找寻自己的鞋履,不期然,门外响起太后娘娘那熟悉的略带笑语与浓浓鼻音的嗓音。
“叶骊?”
姜月见,对谁说话都是这个强调么。
苏探微头皮一紧,忽然觉得,仪王和隋青云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
叶骊没反应过来,耳中又听到闷闷一声,苏大人居然躺回了床板。
叶骊惊讶:“苏、苏大人?”
苏大人刚刚不是好了么,都能起身了,怎么又躺回去了?
不多时,太后娘娘步入了兆丰轩。
日晖洒落娘娘鬓间高昂的翠翘,蒙上一层浅绿的光华。她身上穿一条樱桃红薄罗团花洒金裙,伴随步履摇漾,玉指间捏一把缂丝美人图团扇,一扇一起,凉风习习,扑向娘娘两耳旁悬挂的一绺纤细的发丝。
叶骊近乎看呆了,但他虽然初来乍到,也谨记爷爷的教诲,知道不可多看,急忙岔开视线。
少年不端庄持重,近乎连滚带爬地奔向太后娘娘,举起臂膀要给娘娘素手托着。
姜月见目光不离床榻上的男人,盈盈然勾了红唇,静默地看了他半晌,转面对叶骊道:“你出去吧。”
叶骊只好领命去了。
姜月见款步,来他身后,坐上了他的床榻。
男人似已入眠,背对向她,不理不睬。
姜月见幽幽叹息,坐了一小会儿功夫,见他还能憋得住不和自己说话,太后娘娘用团扇拍了一下他的脸。
“探微,哀家这不是来瞧你了么。”
隔了一层薄薄的被,他转过身来,俊秀的脸庞挂着一团团密密的汗珠点,晶莹剔透。
分明就是没病,非要大夏天的将自己捂着,没病也捂出痱子了,姜月见将她被角扯开,微垂粉靥,眸光专注凝视:“生气了?”
苏探微毫不遮掩着:“太后在身边招募了多少近臣,臣只是其中之一吧?”
“好酸,”姜月见开怀,用团扇掩住不断上翘的红唇,妙目一开一合,眼睫微微地滚动,“你不是要去前朝么,自然不能在后宫走动得方便了,哀家身上又不适,还不许找个人来看看?那乔玄老眼昏花的,要是把错了脉,哀家承受不起。”
苏探微的两臂撑向身后,支起了上半身,口吻有些急促:“娘娘病了?”
姜月见跨上玉腿,纤纤素手抵在他的肩,将他推倒在榻,俯瞰下来,柔声道:“你之前给哀家开了一些调理月事的方子,哀家吃了,停了药之后前几天来了癸水,的确不怎么痛了。可是哀家来了癸水,又不能来见你,因为哀家一见到你,就会忍不住想要你,所以冷落你啦。”
太后娘娘犹如安抚着怀中最宠爱的猫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毛,末了,嘴唇落下,是一个个温柔的吻。
苏探微闭了双眼,享受着柔软芬芳的红唇,一点点朝他整颗日日悬而不下的心脏鲸吞蚕食,将他一丝丝吞噬殆尽。
没有理智,不再有醋意,太后搂向他,亲吻他,脱掉了裙,直至,独占了他。
晌午过后,兆丰轩朝西的窗子,斜斜的日光有些晒人,浑身都是湿汗。
他像是饿了数年之久,难以自控,将她欺负得嘤嘤哭泣,描画着精致妆容的脸蛋上满是湿痕,最后,被他用唇舌缓缓地吻干。
乱发下的容颜,白到宛如反光,苏探微拨开太后娘娘额前黏着皮肤的发丝,低声道:“娘娘安好,臣之大幸。不念一往而深,唯求始终如一。”
可以不要一切,名声、名分,包括,不要她太过浓烈的爱情,只要,她不像这几日这样,因为别的人,让他这般折磨。
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太后娘娘的美眸轻轻地眨,“你说什么?哀家没听见。”
她分明是听见了,却在抵赖。
也罢,既然娘娘玩赖,他便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兽也有独占之心,嫉妒之心,臣比野兽,不遑多让。望娘娘知悉。”
姜月见懂了,她轻笑:“你是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吗?你向往着这种?”
苏探微蹙眉:“臣以前不知道,但现在,臣知道,臣想要娘娘独一无二的垂青,自然,自己也应做到如此,否则,便是道德虚伪的伪君子。所以,臣是向往这种的。”
“那好吧。”
姜月见敛了敛眸。
“哀家考虑考虑。”
敞开心扉说完这番话,姜月见自己也被折腾得不轻,她想回去了,借了一个由头:“叶骊在等,哀家先走了。”
她不说这句话,何事也没有,但既出了口,人还没离开床榻,软软的腰便被勾了回去。
太后重新跌回男人怀中,摔得眼冒金星,她只一抬眼,男人的眸,如黑云压城城欲摧,沉沉覆下来,风雷在里头翻涌。
她的心跳得不觉快了几分,可又不想就此示软,咬牙道:“怎么,哀家连提都不能提了?”
某人醋性大,坚持不肯松绑,无论她如何挣动。
被他打败了,姜月见无力点点头,“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哀家不说他了,你快些松手。哀家是趁着陛下背不出来书在那儿耍赖的空隙里出来的,一会儿玉环她们稳不住了,哀家得露馅儿了……”
苏探微锢着她的身子,在她身后靠了过来,“娘娘若是身子不适,只能来找臣,听到了么?答应臣,臣便放你走。”
姜月见又好气又好笑,瞥向他:“醋劲儿就这么大?”
“是的,”苏探微竟然诚实坦白,但又否认,让她看不懂了,“也不是。”
“别人的医术臣信不过,那个年轻人嘴边还没一圈毛,乳臭未干,臣做不到放心把娘娘交给任何人。”
说来说去,不还是吃醋?
说到底,这天底下就他一个大夫了,又想长了翅膀飞走,又想让她只有他一个,苏探微算盘打得可真响啊。
姜月见本来都不愿理他,可为了脱身,只好先顺着他的话来,便道:“好,哀家不找旁人,只找探微。”
本以为这边可以脱身离去了,他却没立刻放手,等到姜月见逐渐失去了耐心之际,那只手,轻飘地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她被他握着脸蛋,身不由己地向他靠了过去。
他亲了上来,主动,大胆,热烈。
唇齿相碰,涎液相缠。
“……”
他的五指梳入了她蓬松的发尾,握着她腰,不让她滑下去,如霸道地掌梏着珍贵的宝物,呵护备至。
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点都不错,他就是一只狡猾贪婪的兽,在圈画自己的领地,不许他人染指半分。
姜月见晕晕乎乎想。
要是楚珩也这样,她大概真的,早就爱惨了他吧。
作者有话说:
他不这样你也爱死他了袅。
扒马甲关键人物在前来岁皇城的路上了。
? 第 58 章
楚翊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把剩下的书又大段大段地背下去了。
背到后面母后的眼神里涌起了宽容欣慰的笑,楚翊知道,自己的用功终于获得了母后的认可。
“不错。”
这些文章有不少晦涩字句, 姜月见自己也没把握一字不漏, 她对照原本查阅两遍,确认无误,带着木兰香的手掌慈爱地抚过陛下圆嫩的小脸蛋, 十分畅怀。
“陛下又进益了。”
楚翊被夸得飘然,一不留神, 一个大胆的请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后, 朕想出宫玩。”
大狩刚结束没有多少日,陛下的孩童心性被囚困,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作祟了。
姜月见没给出回应, 衣袖已被一双又白又嫩的小手拽住,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一副乞求模样, 姜月见拿他没辙。
看在他也这般用功的份上,姜月见只好准允。
“可以,去拨一支南衙禁军做影卫,出行一切从简,切忌贪玩。”
楚翊连忙应承, 为让母后安心, 特意又搬出一人来:“苏哥哥也随行, 母后放心!”
“你呀。”
姜月见无奈且宠溺, 没上护甲指套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头。
次日, 夏风和畅。
陛下与苏探微的车马驶出龙雀天街, 于城西商坊, 襜帷暂驻。
楚翊跳下马车,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苏探微。
苏探微出行前卷了一堆稿纸在身上,临下车前全部被陛下夺走了,连同他手中那支笔。
男人微微扬起眉宇,两眼深邃如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好动的皮孩儿,重重睫影之下,仿佛压着一池寒潭,衬得气质有几分冷峻。
楚翊被先发制人地夺走了气场,再与这个小小的起居郎对视起来,竟然失了上风。他很是不甘心,咬咬牙,一副趾高气扬、不讲道理的样子。
“写写写,每天都要写,出门还要写,朕不让你写。”
他叉着腰,自认为说了一句非常严重的话。
“你要是再写,朕就不喜欢你了!”
陛下气咻咻地,先一步跳下了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苏探微这才不疾不徐跟随他身后,但他没有再提要将东西重新拾掇回的一个字,这个表现,陛下勉勉强强满意。
楚翊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个头算得上高高的,只是脸上一团婴儿肥,还没到消减的时候,可喜得像年画娃娃,谁看了陛下都得驻足多瞅几眼,甚至,有人不知死活地伸手去摸陛下头顶的鬏鬏。
“……”
楚翊不喜欢被人摸,沉着龙脸,一脸的不悦对苏探微道:“你过来。给朕……我当爹。”
南衙禁军齐刷刷当了影卫,但耳力奇佳,没有一个人没听到陛下这大逆不道的话。
须知道先帝的灵牌还安置太庙里,而太庙和此地,不过穿过两条短街的距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作古了,留下这么个不孝之子,听到这么句大逆之言,是何感想。
盼那个起居郎,区区的六品官衔,能有点儿自知之明。
但偏生都想错了,那个芝麻大点官的男人,居然真的牵起了陛下的手,舌尖抵住齿关,和缓一笑:“儿子请。”
陛下昂首阔步,在前边走出,小小的臂膀用几根软乎的手指与他相连。
苏探微翘了下唇角,做了一回水中行舟,全凭浪潮拽带着走。
但一会儿,起居郎便笑不大出来了。
因陛下久居深宫,难得出门一回,加上小孩儿天性好奇,对什么都有一探究竟的欲望,凡是他感兴趣的,他都要买。
而陛下虽然财大气粗,却不同于岁皇城一般的纨绔膏粱,他出门,裤兜里一枚子儿也没有。
他只管指着这一串那一串,嚷嚷道:“这个,这个,都给我包下来。”
店家难得碰上如此豪气的主顾,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了,包东西的手一刻不停。
到了结账的时候,陛下又已看上了下一件,于是扬长而去。
店主与苏探微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苏探微长指一碰,店家突然抱着东西揣了回去,随即,笑眯眯地道:“这位郎君,你还没给钱呢。”
苏探微一阵头痛,揉了揉虎口,从衣袖里掏出了一点碎钱。
自被太后娘娘数落以后,苏殿元花钱不再大手大脚,人在禁中,虽然领着朝廷的食俸,但用钱的机会实在不多,便只带了一些碎钱。
楚翊买了一堆又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小手扛不动,让他的“小厮”在身后大包小包扛上肩,许久之后,楚翊发现那个没用的起居郎没跟上来了。
好奇地一探头,身后人潮里,他肩上的货物撒了一地,正在弯腰拾捡。
也罢,看在他如此可怜,已被自己磋磨得风度扫地的情状,楚翊也就不为难他了,乖乖说了声“不买了”,带了一群人折返。
苏探微总算是卸了货。其实东西加一块,也不够他开一石弓的力,只是东西多而大件,不易手持,难免有捉襟见肘的窘迫。
自入马车,楚翊便见他如释重负,心中又暗暗地不大服气起来。
只怕回宫以后,他又凌驾自己头顶上。
好不容易向母后告发了这个“小人”的阴险可恶,楚翊可算是把学到的最坏的词一股脑都给苏探微用上了,谁知听完以后,母后不仅不责骂他,反而摸着他头谆谆告诫。
说苏大人尽忠于职守,怎能责怪他呢。做帝王,就没有无拘无束的。
母后还让他全力相信苏探微,必要时可委以认命,苏探微是个值得交托之人。
这让楚翊感到很挫败,不由自主地吃起了醋。
总感觉母后对苏探微的关爱,已经多过于自己了。人家倒如同母子,自己是个捡来的罢了。
马车里静谧无声,一晌过后,小皇帝又开始整起了苏探微,他手一指,愤懑地道:“朕想起来,还有东市的酸梅汤没买,朕要吃酸梅汤。”
陛下花招频出,此刻人在西市,他要吃东市的酸梅汤,最近的一条道须得穿过桂花巷口,但巷口狭窄过不去车,若要绕远路,则更需费工夫。
因此,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抱了整人的目的来的。
“苏卿,去给朕买一碗。朕在车里等你。”
陛下有时候浑得让人想摁在桌上揍。揍一顿也就约莫老实了。
但苏探微没有那个权力那么做。
皱了眉,墨色一般深的眉宇底下,双眼宛如子夜。
楚翊一怔,正疑心,他会否要犯上作乱,谋逆行刺天子,可对方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下了马车。
看他不管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听从吩咐好好办事的模样,楚翊心里很解气。
哼。
正应该这么办,早就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了。
苏探微数了数衣兜里剩余的钱,买一碗酸梅汤绰绰有余,拧眉往桂花巷口踅入。
这条巷连接东市与西市,但中间岔路极多,若非在岁皇城有生活经历的人,进来也多半迷路。里头穿行的人三三两两并不甚多。
但饶是如此,今日,亦安静得有些怪异。
疑云顿生,忽然,一道猛烈的罡风从头顶劈落。
来人的长刀,刀刃上如有风雷之势,只待一击即中,顷刻之间,便将苏探微项上人头切成两半,血流成河。
苏探微脚步一定,侧身闪避,刀刃的寒光近乎贴着面皮危险地擦过,再往下,便要分裂他的双脚。
桂花巷的埋伏,看来是单独等待着他的。
苏探微脚尖抬起,刀刃未能砍中他两脚,重重敲在地面,擦出一道纷纷的火星。苏探微扯了薄唇,抬起一脚踹上削铁如泥的锋刃。
乓——
一股大力朝着黑衣人的虎口震荡而去,刀脱了手,黑衣人也被震开,后背撞上了墙面。
但这只是餐前开胃的一道,若他袭击不成,自有后手。
石巷两旁的瓦檐上,簌簌跳下十几个人,前后将去路封死,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蒙面装束,银刀薄而长,锋芒毕露。
岁皇城里早已禁止了人口买卖,这是谁家包藏祸心之人,所豢养的死士,且不为弑君,是专为杀他而来。
要么,是觊觎太后美貌,如仪王之流,除掉一个已经传出危险风声之人。
要么……
隋青云潜藏回春局的形迹目的,已经败露。
有人已经知道,隋青云受他所使,为了调查一笔勾连外敌,谋逆不道的旧账。
在一切被曝露日光之下,昭然若揭之前,先动手除掉这个危险之人,最为稳妥。那个人,此时也还不一定知晓他是谁。
*
陛下在车里来回地踱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始终不见苏探微回来。
楚翊也会担心,不免自省,是否自己太过分了,把人这样来回的折腾,其实仔细想想,他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除了偶尔烦一点儿。
已经到了要回宫的时辰了——
他不会弄丢了吧?
一个念头突兀劈进脑海,把楚翊骇得不轻。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有可能弄丢。
楚翊连忙要指使影卫去找人,务必将苏探微带回。
谁知,还没有钻出马车,沉闷的一声响,楚翊头皮发麻,只见一团血糊的身影蓦然出现木门两叶之间,雪白的长袍上淋了大幅大幅的牡丹,瑰丽艳冶,触目惊心。
牵起绸衣下摆,血液一滴一滴溅在地面。
影卫目睹苏探微满身浴血而归,早已做十二万分的警惕,暗中沿桂花香寻觅进去。
楚翊惊呆了,两只黑乎乎的眼珠子差点儿没从眶里掉出,伸手急忙捂住了嘴巴。
沿途遭遇刺杀,苏探微指使御夫驾车,刚吩咐完。
那个小小的身体,冲了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你、你要死了……对不对?”
“……”
苏探微轻轻地拍了一下陛下的臀部。
“盼臣点儿好,陛下。”
楚翊泪眼汪汪的,因为自己嘴馋,又心坏,吩咐他去买酸梅汤,结果害死他了。呜呜呜。
陛下哭得鼻涕眼泪一把,老大伤心,真是闻者恻隐,见者不忍。
苏探微缓缓笑道:“不是臣的血。”
怎么还越哭越凶了呢。
混蛋玩意儿,方才倒不见他这么有良心。
小家伙眨巴着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肉挤做一团的小脸蛋满是不信。
苏探微叹气,不得已将糊了血的外袍脱掉,扔出马车,这时楚翊才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少了大半。可见不是从里头溢出。
看来苏探微是不会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翊镇定下来,语气却炸了:“谁,谁要杀你?”
京畿首善之地,天子脚下,胆敢有人行刺!
今日刺杀的是苏探微,保不齐明天就是要自己小命。楚翊一边不寒而栗,一边又义愤填膺,“是谁?”
陛下在马车里气得跳脚,恨不得掀翻棚顶,苏探微将他拽下来,握住陛下肉肉的小手,语气柔和地为陛下解释:“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见事已不成,已自刎谢罪,尸体正横在桂花巷,影卫已过去处理了,陛下稍安勿躁。”
身边近臣差点儿便身首异处,楚翊怎能咽下这口气。要不是苏探微还有些手段傍身,换了别人呢,要是孙海,不就回不来了?
楚翊冷笑两声,道:“朕就在这里等着,一定把人揪出来,看到底是哪个反臣贼子,敢动朕的人!”
但苏探微却宽仁大量,对陛下道不必,并一力劝说道:“太后还在禁中,若车归去迟,恐惹她生忧,臣遇刺之事,还请陛下代为保密。”
楚翊被说服了,只好让御夫转道回宫,对苏探微承诺。
“朕不会多嘴的。”
然而一回到兆丰轩,苏探微身上染血的白衣尚未来得及更换,太后娘娘后脚便至。
“探微!”
他正宽下里衣,伴随着指节的拨开露出一方白皙的泛着浅浅麦色的胸壁肌肉,闻声回眸,正撞上太后娘娘忧心忡忡的眼神。
撞了个正着。
苏探微不露痕迹将里衣拉上,掩好襟口。
不愧是小皇帝,果然靠不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此话诚不欺人。
“你受伤了?”
太后娘娘的语气比刚得知时的陛下还要浓烈,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握住了他掩饰衣襟的手,将他的手腕往下扯,推到窄腰底下,垂眸看去,“给哀家看看。”
苏探微挣脱不得,只能任由太后娘娘退下了茶白色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肌理。
铜制雕镂千叶莲花台的灯座上,一支仙鹤腾云灵芝蟠花小灯,噙了一口火苗,熠熠然,华光闪灼。
光晕照着床榻之上男人光裸了背肌,线条凌厉的肌肉,伴随骨骼的凹凸有致,时起时伏,宛如会呼吸。
太后娘娘坐在苏探微的榻前,仔细凝视着他背间的一道刀伤,眉宇间俱是脆弱心疼。
死士用的刀,刀刃薄,极其锋利,吹毛断发,虽然实战中并未贴上皮肤,但过于锋利的刀配合内力,以一种无形的刀气割破了他的表皮。
苏探微虽全身而退,背部也并未感觉到疼痛,但伤口真实地存在着,且渗出了一缕血痕。
姜月见握住了他的手,懊恼地道:“哀家就知道不该让你们出去。”
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了楚翊。
苏探微薄唇往上,折进了一道浅浅的弧痕:“不,臣倒觉得这一趟去得很值。”
若非如此,怎知已有人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对方越是着急,雷霆霹雳,他便越要稳坐如钟,不忙不乱。
姜月见凝蹙娥眉,不满地拍向他的背,噼啪一声,不轻,一道脆响,“你还值得?”
苏探微侧过脸,似正要起身,却被她柔软的手掌抵住两肩,将他四两拨千斤地摁下,他便只好忍而不动,口中柔声笑道:“臣若不受伤,怎得娘娘如此关切伤心?”
姜月见眉心的痕迹更深:“你若再如此吓唬哀家,哀家便再不理你死活,还知道玩笑!”
她突然疾言厉色,可见认真,对他已经很是不满。
苏探微怔了怔,似乎要说什么,在她美眸冷逼之下,也唯有讪讪闭口。
屋子里气氛冷凝,谁也没先开这个口说上一句话,姜月见弯腰将床脚的药匣拾了起来,取出了里头外用的金疮药替他敷伤。
指尖带着药擦上皮肤,苏探微眼眸划过一丝波澜。
一刹那之间,腹中已经酝酿了无数歉辞要对她说。
他再也不敢了——
不敢教自己受伤,不敢教她难过。
但不知道太后娘娘需不需要听这样明显得不到保证的假话。
或许她明知道是假话,心头只怕会更生气。
辗转间,这番话在唇舌里滚了四五遍,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疏条交映如画,掩着趴于床榻上半身赤露的男子身形。
博山炉中烟气徐徐。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姜月见一怔,同时与苏探微看向门后。
只见玉环已经推门而入,口吻焦急:“娘娘,不好了。”
姜月见搁置用完的金疮药,对冒失的女官不愉地皱眉:“何事如此慌张,形色都乱了?”
这一句已暗含警告和责怪之意。
然而玉环的一席话,却教姜月见怔住了。
“娘娘,今日,一个从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癫妇人,敲响了登闻鼓,自愿滚钉板,受杖刑,也要状告自己停妻负心的夫君!三司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正要传人过去升堂!”
这本是一件小事,然不知为何,玉环的目光却躲躲闪闪,几度看向苏探微,又最终收回,作隐忍状,不敢继续。
姜月见最是厌恶婆妈之人,什么事都要说个痛快,“你吞吞吐吐作甚?她状告何人?本朝只有以民告官,以子告父,需要受笞杖钉板之刑,并没有妻子状告夫君也要受刑的说法,莫非她的夫君,是个朝廷命官?”
“是……是,”玉环银牙紧咬,目光飞快地扫向苏探微,旋即收回,才牙齿缝里艰难挤出一句话,闭目大声地说了出来,“苏大人,正是你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有股蜜汁霸总气质。
? 第 59 章
大业涌现过不少贞洁烈妇, 也曾有状告夫君的先例,然而却没一人,是以民告官。
更不提, 是太后近前伺候着的, 宠爱有加的红人。
姜月见微愣一瞬。
她一直认为,苏探微口中那个“妻”与“儿”,不过全由杜撰, 并无确凿其事。耒阳老家传回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苏探微从前以往, 并无婚配, 无妻无子,家中只有一个残疾的老父,因为学问好, 才名远扬, 上苏家说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几乎踏破门槛。
从哪里, 又突然冒出一个苏探微的妻室,不仅乍现,还一纸诉状,递上三司。
当事人也莫名其妙,但他更着紧的还是太后娘娘的态度。
她侧身背脸, 看不见神色, 苏探微有些心急, 正要伸手去拽太后娘娘的衣袖, 扮可怜也罢, 装柔弱也罢, 当务之急是让她信任自己, 可惜指尖才碰到太后娘娘描金刺绣的凤袍,便唰地被甩脱。
太后冷冷不留情地长身而起:“案子在哪里审?”
玉环哆哆嗦嗦,偷瞄了一眼被太后娘娘抛在病榻之上的男子,小心翼翼,万分忐忑:“大、大理寺……”
“摆驾。”
太后娘娘当机立断,声音干脆果决。
将要出门时,姜月见脚步微微一顿,看向身后,已慢吞吞从床榻上下来,正在脚尖勾履的男人,唇角浮出冰冷的淡笑。
苏探微动作略迟滞,总觉太后娘娘似在嫌弃,他惹出这么大一篓子,还得她来善后。又或许,娘娘是不信任他,觉得他欺瞒了她,在外边,真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粉红官司。
苏殿元举手立刻,双臂高高越过颅顶,言之凿凿:“臣发誓,臣冤枉!臣没有朝三暮四欺瞒娘娘——”
姜月见清冷地扯着唇:“是不是冤枉,案子审了自然知道。”
无风不起浪,好端端的,一个女人,敢滚钉板告状,这是何等绝望,若不是有着确凿证据,谁胆敢诬蔑朝廷命官,以身犯险?
但姜月见好奇的是,这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往昔苏探微在岁皇城为官时,他的家世都化作了一张白纸,调查得清楚明白。
太后娘娘没琢磨透,大理寺卿更没有想到,仅仅只是审理一桩起居郎的案子,竟然太后亲临。
莫非传闻中……确有其事?
明卢不敢细问,率大理寺一干人等向太后娘娘行稽首大礼,礼毕,方道:“娘娘凤驾亲临,不知……”
当然,娘娘是为了苏探微的案子而来。
姜月见道:“哀家隔帘听审,有些好奇。”
明卢心道:若今日被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之人不是那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苏殿元,而是别的什么臣子,太后娘娘决计不会为了一件可算得上后宅不稳的小事,就亲临大理寺,毕竟他一年到头能得见太后娘娘凤颜的机会,也不足几次。看样子,娘娘心中是真真看重那个苏探微,既然如此,臣等少不得要保全娘娘心仪之人,不得太过为难。
这悔婚不娶,在大业立朝以来,罪名是可大可小,如男方在这件案子中能赔偿钱帛,致使原告满意,那么仅需领上二十笞杖,便可以做结了案。
只是这个女人已经领受了钉板和笞刑,看着是有备而来,身怀幽愤,是否肯以钱结,这说不定准啊!
明卢的心念已经转了几个来回,仍未厘清个头绪,到底要如何结案,才能在大面上说通,又能教娘娘满意,正为难之间,上首已传回一道声音:“照常审理就是。”
明卢胸口狂跳,抬起头,正撞见太后娘娘微微启眸,沉静地凝着自己,目中暗含告诫。
意思是,他不得偏私?
上位者之心,难以揣摩,倒把明卢弄得不会了,只好等待太后娘娘垂帘入座以后,登堂敲木,拉长高音:“传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一介弱质女流,在案件受理之前,已经挨了几道刑罚,浑身上下血痕斑驳,已经无法独立行走,拖着一条半残之躯,于衙役二人押解之下,艰难地爬上了公堂。
李岫晴哆嗦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胸前散乱的衣,唇瓣发颤,朝前一跪到地:“民、民妇李氏,拜见青天老爷……”
帘帷后,姜月见蹙了眉,见状不忍。同为女子,她心生垂怜之意,便让身侧翠袖,为李岫晴取了一张毡毯,教李氏披在身上。
李岫晴自入岁皇城,还未得人如此关怀,她震惊,秋水双瞳滚圆,怔怔望向金色帘幔之后,那道若隐若无的妩媚高贵的影。
他们说,夫君已登科,授以殿元。
他抛弃了她,旧日山盟,化作泡沫。
他们说,她的夫君,如今是太后娘娘裙下宠臣,有着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既已攀龙附凤,如何还记得一个卑贱的,被流放的糟糠之妻。
那道帘幔,是隔在她们中间的一座无法逾越,也不可以妄图企及的高山,对方是尊贵的天下第一人,是高处之上俯瞰众生的太后娘娘,自己连她的裙袂都碰不上。
李岫晴肩膀上披着来自那个女人的恩赐,可她只能心情复杂,九转回肠,用力压紧了毡毯,蔽住了因为笞刑而裸.露的皮肤,隐藏在污秽黏湿的发丝底下的脸颊逐渐红透。
不敢再看。
“李氏。”
头顶传回明卢的训话。
“你本是罪民之身,尚在戴罪之中,流放于西北,本朝虽无罪民不得伸冤上诉的条例,但今日案件审理,无论结果为何,你都要继续回去服刑,本官事前,要与你讲得通透明白。你,可有异议?”
那声音,威严冷漠,不近人情,更无一丝怜悯之意。
但她来,仅只是想弄清楚,当初对她承诺矢志不渝的男人,为什么一朝富贵在天之后,便转头将她抛在脑后。
他可知道,这几年她在碎叶城,究竟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带着他的孩儿,吃了多大的苦头!她甚至不惜,不惜为了一口口粮食,不得已委身屈就……
“大人,被告上堂。”
耳边传回差役的声音。
李岫晴唰地抬起脸,正见到姗姗而至的男人。
品月色广袖海水江崖暗纹襕衫,鞶带将他掐出一截窄劲的腰身,足蹬银累丝忍冬缠枝云头靴,高臀长腿身量巍峨,伴随一道道稳而轻的足步声,他一眼也没掷落,薄唇微敛,目色深寒,周身结着冷峻如冰的气息。
这一眼,让李岫晴目光呆滞。
记忆里,探微皮肤极白,长得极为秀气,一笑起来宛如三月枝头衔蕊而绽的春桃,楚楚昳丽,温暖得直抵人心。
他从来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就这么无视过去,李岫晴的心尖疼得仿佛被什么贯穿,留下一道漏风的血洞,心头血豁干了,结成一道难以愈合的狰狞伤疤。
“探、探微……”
她近乎执拗,一手紧紧笼着毡毯,另一手细得仿佛只有骨头的食指,迷茫地去够他下垂的一截缎料华美的衣摆。
但指尖并没碰到,便被苏探微扯着眉头不露风声地避过,扑了一空,李岫晴差点儿摔倒在地。
帘幔后,姜月见也拧了娥眉。
“明大人,下官不认识此人。”
一声回话,在寂静的大理寺明堂之上回荡。
不认识此人……
李岫晴倏然睁大了眼眸,两只眼眶底下,遍布猩红的血丝,怒意凛然。
滚烫的清泪从那双说得上精致漂亮、内勾外翘的眼中簌簌地滚落,她瞪着苏探微,意外,愤怒,不信,怨恨,复杂交织,她颤声道:“你说什么?”
不认识?
总角之交,多年相识,情投意合,山盟海誓。
最后,就只换来他的一句——
不认识。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明卢一声喝问,阻止了李岫晴继续责问。
旧时欢爱,历历在目,郎君却已反目,翻脸无情,被父亲一语成谶。
当初,她不顾家中反对,抛弃了父母为她定的亲事,毅然决然地要和苏探微好。父亲知道以后,对她大发雷霆,放话那姓苏的小子靠不住,她要是执迷不悟,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也休得再进李家的大门。
是她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地与他私通,还怀上了他的孽障。
他风光得意,不愿再提旧事,为了讨好太后,媚上欺下,将她抛诸脑后,她可以不怪。可他们的孩儿,是她当初想要打掉,他再三用承诺哄得她昏头,答应帮他生下的,他总不能不顾他的亲生骨肉。
彼时都还年轻,她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
父母严命如山,只得生下一儿半女,将来用米已成炊,说服李家二老许婚。
父亲一直看不上苏探微,道此子轻浮,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调戏女子,还致使受孕,即便将来凑巧了蟾宫折桂,也一定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薄幸郎暴发户。李岫晴才知道,父亲是对的,她是错的!
别说李家的冤屈还能否昭雪,苏探微已经忘恩负义至此!
李岫晴痛彻心扉,双眸灰败寥落,无力地跌倒在地。
明卢再问:“李氏,你要诉告的,可是此人?”
李岫晴晕晕乎乎,仿佛什么也听不到,明卢问,她便点头,“是。”
明卢眯眼看向苏探微。瞧不出,人模狗样,在太后面前邀功献媚,原来是阳奉阴违,暗中早有糟糠,实在教人不耻。
这桩案子若是做实了,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保他,明卢心道,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判,秉公办理。
明卢道:“李氏,你说,此人是你夫婿,你们之间,可有媒聘?”
这正是李岫晴痛处,她呆呆地抬起眸,木然地朝着苏探微看了一眼,对方拂袖在侧,看她的眼神,俨然陌生人。
李岫晴心痛难抑,既然你无情,我便也只好无义了。
李岫晴举起了颤抖的香肩,幽幽摇头道:“并无。”
明卢失望地叹息。若是没有婚书文定,也没有户籍造册,那实质算不得什么婚姻,李氏告的案子,自然也就不成立。
帘帷后,翠袖将一壶暖手的茶汤捧于太后指尖之下,太后娘娘皓月般的素手接过,低头啜饮。
暖阁内画屏斜挂,缂丝勾勒出青鸭凫水图,身后婢女从容不忙地打扇,凉风淡扫,太后鬓边璎珞珠玑金步摇曳晃无声。
公堂上,李岫晴的声音不断地传回来。
“大人,民妇和苏探微,是私定终身,当时没有问吉纳征,也没有媒人说合,家中父母不愿,民妇便身犯忌讳,与苏探微暗中互许。”
时值大业民俗尚算开放,私定终身虽然法理不容,但也不会处以刑罚。若有既定的事实婚姻,满三年之后,也可以改籍登册,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妇。
明卢又道:“可有证物为凭?”
“有。”
李岫晴慌不迭要取证物。
苏探微眉心微捋,一瞬不瞬地沉凝着这个妇人。
李岫晴掏出了一枚指环,着衙役呈递大理寺卿,并解释道:“这枚指环,是民妇和夫君约定婚姻时的信物,我这里有一枚,他身上也有一枚,民妇手上这枚指环,刻的是‘尔昌尔炽,嬿婉良时’,他手上那枚,则是‘宜室宜家,同心和合’。民妇没有说谎,请青天老爷明察!”
“不错,”明卢将指环旋转,瞥见内侧所篆刻文字,与李岫晴所言一字不差,他皱眉,转问苏探微,“被告苏探微,身上可有一枚指环,如李氏所说,刻有‘宜室宜家,同心和合’八字?”
“没有。”苏探微的口吻稳固淡定,岿然而屹。
李岫晴不相信,她愤怒地起了身,“你怎么可能没有!你说过,你会一辈子揣在身上的!”
“肃静!”明卢见女人有可能要公堂撒泼,先一步将其制止,差役也随时待命,防止李岫晴突然动手,伤及朝廷命官。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苏探微以官身,不得受损,此是铁律。
否则,李岫晴就算是所言无虚,也不占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明卢接着问:“李氏,起居郎言自己身上并无指环,你可还有其余证物?单你一枚指环,不足为凭证。”
李岫晴眼眸滚圆。
“大人,容民妇斗胆,可否搜身……”
“大胆!”明卢喝止,“苏探微乃是官身,文渊阁供职的起居郎,与陛下亦是同卧同起,岂可听一则指控便要搜身!”
李岫晴听出了官官相护的味道,眸中溢出一丝愤恨。
她不再有任何顾忌。
“民妇还有人证!”
明卢眼眸微眯:“哦?呈上来。”
李岫晴大声道:“臣妇和苏探微有夫妇之实,还有一个儿子,就在岁皇城!”
“噼啪”,屏风之后,太后娘娘掌心暖手的瓷盏摔落在地,裂成了满地碎片。
作者有话说:
楚狗:不关我事,我真的没有,不知道不清楚好委屈。
一个问题,楚狗掉马以后,是继续用苏探微这个假名,还是恢复原名呢。有点点为难,苏探微这个名字已经用了一大半了,再改会不会很奇怪。
? 第 60 章
公堂间阒寂无言, 各人心头震惊,面面相觑。
侍立太后身侧的玉环与翠袖,也不免传递眼神, 难以置信。
倘若那个妇人所言是真, 那么长久以来,太后应是不知情的,竟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满口谎言地围绕在娘娘跟前,娘娘对她几度垂下裙角, 抛下高枝……
实在是不值。
明卢也显然十分惊愕, 缓了半晌,对李岫晴道:“把人带上来。”
李岫晴本来打算,若无十足必要, 不想带儿子见识母亲告父的场面, 但如今看来, 是不得已的了, 她咬一咬牙,幸而早做了万全准备,明卢一声令下,只等立刻去抱她的儿子。
差役已经踏出了大门,李岫晴兀自不能死心。
眉眼间都是郁色, 李岫晴幽怨, 仍不敢置信的眼波, 一闪一闪, 悄然凝视着他。
苏探微也垂落视线, 略攒眉峰, 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审视。
只有一点, 李岫晴是无比确认的。
对方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相信她口中说辞。
不知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得极像。
也罢,等儿子上了公堂,一切自会有公论。
她真是糊涂,都到了这一步,还对他心存妄想,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岂不可笑。
须臾片刻,衙役抱着儿子上来了,儿子蛇年生人,乳名叫阿巳,现年两岁多,长得孱弱病瘦,有不足之症。
隔了一道帘幔与画屏,姜月见瞥眸,被衙役抱上来的孩子,比英儿还小上几岁,但没有陛下那种胖墩墩的憨实感,瘦得两颊上几乎挂不住肉,一般这样大的孩子,脸上都会有两坨富有弹性的婴儿肥,在这个饱吃苦头的孩子身上,却看不见一点。
明卢也认真地看那个小孩子,虽然形貌更似母亲,但眉宇之间,的确和苏探微有几分相似。
虽然还未审理,明卢心中已然信了七八成。就算这妇人口中有假,但这个孩子,应当确凿无疑是苏探微的。
看方才碎裂的茶壶,太后娘娘显然也不知情。
太后娘娘何等人物,既然猜到了苏探微蓄意蒙骗,自然不会再为其徇私枉法。也许太后事前已有狐疑,因此交代自己的几个字,意图说明,她只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来,对苏探微,不必保全。
明卢坦然了几分,稳当地端坐,对李岫晴扫视下去:“李氏,你说此子是你与苏探微所生?”
李岫晴跪伏在地,嗓音沙哑:“大人,可滴血验亲。”
明卢颔首:“可。取血。”
话音刚刚落地,屏风后传出一阵细碎窸窣,明卢霍然一怔,急忙起身。
姜月见素手搭在玉环皓腕,在两名女官伴随下细步而出。
太后娘娘面色如冰,凤眸临下,高高在上,华贵不可逼视。
但李岫晴还是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她胸口的那根线被一只利爪倏然扯断。
难怪,探微会移情别恋。
太后娘娘这般尊贵,又这般貌美,天下难寻,她便是化作男子,也必会喜欢上她的。
被辜负的怨恨,被容颜冲击的自卑,令李岫晴抬不起头来,她慌慌张张地压低了眉骨,不敢再仰头视人。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瞒不过明察秋毫的太后娘娘,姜月见同样也在打量这个女子,还有她刚刚被抱上公堂的孩儿。
小孩子面黄肌瘦,在北疆显然遭受了诸多磨难,衣不蔽体,饭不足食。
只是也不知,这么一双命薄如纸、颠沛流离的母子,是何来的勇气和银钱,从流刑之地千里迢迢跋涉皇城,又是何人,为她作保,暂且替她脱释。
“不错,”姜月见缓缓点了一下头,“很像。”
苏探微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波澜。
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确和他现存这张脸有一些相似之处,天下之大,无巧不有,这也证明不了任何。
要说滴血验亲,他可以验,但这法子是否定准,自它被发明伊始,便一直没有定论。
明卢听闻太后娘娘这一声,心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继续判了,连忙走下来,朝着太后娘娘拱手下拜:“臣志大才疏,忝为大理寺卿,此事,还请娘娘圣裁。”
姜月见莞尔,拂了拂玉指:“也好。”
明卢这厢方松了一口气。
姜月见对仍然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战栗不止的李岫晴温声道:“平身。”
李岫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哆嗦着嗓:“民、民妇谢太后娘娘。”
这一次,姜月见可以清清楚楚地打量李岫晴的脸,看得出,李氏往昔也是耒阳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的身上,已留下了太多饱受风霜摧折的痕迹,可见,是个苦命之人。
“哀家听说,你父亲贿赂太守,在当年严查贪墨一案中被翻出,你受其连坐,流放西北?”
李岫晴咬住了唇,姜岢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
只说从西北回来,不得提起“碎叶城”三字。
她略过这节,声若蚊蚋:“民女相信家父,他不会做出触犯律法的事。”
姜月见道:“这是另一件案子了,不是今天要审查的,李氏,你这个孩儿,多大了?”
李岫晴回话:“两岁半了。”
她麻木地站在原地,太后如何问,她便只知道如何答,全无礼仪,旧日里那些规训和教导,似乎早已还给了教养嬷嬷。
姜月见丝毫都不在意,继续问:“出生于你流放途中?”
李岫晴僵硬地点了点下巴:“是的。”
姜月见叹道:“你真是痴情,让一个男人,如此欺骗。你就信了他那些海枯石烂的鬼话,信了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替你爹翻案,把你从西北接回来?”
不信,又能如何?
对于当时犹如已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李岫晴而言,苏探微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唯有信任他,方有一丝希望,一条出路。
同为女子,姜月见可怜她,也怒其不争,倘若没有这个碍事的孩儿,她在碎叶城,想必也能过得更好一些。
至于她那个男人——
姜月见回首凝向苏探微。
苏探微目光一动,似有话要说。
姜月见厉口打断:“蓄意悔婚不娶,实犯了哀家大忌。”
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李岫晴瞥见,太后娘娘紧绷的肩仿佛微微一松。她不懂。
姜月见转眸,对她和悦而笑:“他果真是个这么可恶的男人?此案细节,哀家不想再公开审理了,同为女人,哀家知你不易,翠袖,带这位夫人去偏堂就座,哀家有些话要单独询问。”
大理寺庭审结果,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两个时辰,便传遍了都城。
谁也没想到,这昔日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瞬息功夫,便已锒铛入狱,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接着又有流言,说太后娘娘从医学世家叶家选中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太医,已单独侍疾多日。
此则流言一出便不难猜测了,这女人,也有见异思迁,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太后娘娘只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极有可能会犯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苏姓起居郎花期竟如此之短,良宵几度,便悄然殂谢,如今,人便恰似一片落叶,被太后娘娘随手拂卷,抛之如敝履。
至于那将苏探微扯下马的女人,则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与重视。
这不足为奇,太后娘娘一向对女子的权利非常维护,当年提议为先皇选妃的奏折,都是由中宫之主一手压下的。
这个姓苏的触了大忌,前尘还没断干净,一屁股烂债,便敢招惹太后娘娘,看来从今往后是不会复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是素昧平生,这会子也一人一本奏折开始跟风参他。
反正天下闲来太平无事,连哪个官员宠妾灭妻都能被放进十几本折子里说道说道,更别提这事儿还涉及太后。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一方,太后娘娘想必心怀不忿之气,正要惩治苏探微,有了这些添油加醋和干柴,这把火只能烧得更旺些。
姜月见没先看到这些奏折,楚翊先看到了。
大理寺发生的事,他自然也早就听说了。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一直陪伴自己的苏探微会是这种人。
苏探微虽则偶尔烦些,禁锢了他的自由,但人格上风恬月朗、冰清玉粹,这点楚翊是知道的。再说那个姓李的女人,实际也就红口白牙,除了证词什么关键的证据都没有,母后怎会糊涂,听信了她的话?
不济,也该调查苏探微耒阳老家,多几个人前来佐证,方能定案啊!
楚翊正要去问一问,母后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可不会这般糊涂的,她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兼听则明,怎么到了苏哥哥的身上,她就变傻了一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已入秋,天气日渐转凉,潦水尽而寒潭清,飞雁高振,一帘淡云如挂在坤仪宫巍峨屋脊的鸱吻之上。
楚翊快马当先地不打招呼闯进了内帷,碰巧,正撞见侍候母后床榻下,正在优柔打扇的惨绿少年。
叶骊身形羸弱,面白如粉,不凑近了,打老远外一瞧,恍惚间竟真有几分苏哥哥的感觉。
只是,楚翊靠近了些,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完全无法和苏哥哥相比。
说不上来,就觉得,苏哥哥身上大概没他这种阿谀自贱的气息。
赤金色纱帘幔帐从金钩里被扯落,平整地放下,伴随叶骊的打扇,香帘簌簌,隐隐露出里头云枕高堆、锦被横卧的轮廓。
楚翊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声,当他走近时,叶骊便察觉了,太医惊奇地回眸过来,看是谁如此大胆,敢不经传话便打搅娘娘午睡,猝然发觉是陛下,连忙停了摇扇的手,伏地乞求恕罪。
少年指骨修长,匀亭白净,是一双多年浸泡药材的双手,很美观。
其实他比苏探微,更像一个称职的太医。
楚翊悄没声息地停在母后床前,吸了吸气,“母后。”
姜月见没有反应,似乎睡着了,没有听到。
楚翊攥紧了拳,咬咬牙,拉高了声音:“母后!”
姜月见这才被他吵嚷醒了,不禁呓语一声,双臂打直,躺着伸了个懒腰,呵欠着道:“皇帝怎么来了?何事?”
楚翊的脚尖撞在叶骊的腿上,极其不高兴地嚷:“朕不相信苏哥哥是坏人,你让朕重审,朕要亲自查清原委!”
作者有话说:
楚狗啊楚狗,你真是该啊,让你骗她,让你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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