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岑渊这个字一发出去, 俞嘉佳振臂一呼:“队长威武!”


    岑渊什么性格杨一航是知道的,虽然又强硬又不听话, 但做事总体上靠谱, 这可是一个为了信守诺言可以忍辱负重、认认真真跳一首女团舞的男人。


    所以,这个“好”字,由岑渊说出来, 杨一航大概率不会起疑。


    杨一航又叨叨了几句就没了下文,相当成功地被岑渊打发走了。俞嘉佳和童悦都很开心, 感受到一种被素来德高望重的大哥带头干坏事的兴奋感,有队长兜着, 就算这火锅吃到一半被杨一航杀进门来,他们也能昂首挺胸地嚎一句,我、不、怕!


    周瞬颇意外地看了看岑渊,这一年来, 岑渊看似一直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性格,但他仔细想想, 现在的岑渊和当初刚成团的岑渊相比, 不知不觉间, 已变了很多。


    不过,这一年来,谁能说没有变呢?他自己就变了, 变得一年前的自己根本无从想象。


    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才抵达最近一家海底捞, 地下停车场里, 全副武装的俞嘉佳第一个蹿下车, 搓着小手手、跺着小碎步, 等着队友一个个下车。岑渊的动作最为慢条斯理, 但俞嘉佳不敢催他, 只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疯狂向他发射“队长你快点我要饿死了真的要饿死了”的信号。


    岑渊嘴角又抿了抿,这一次没完全压住笑意,很轻很轻地笑了笑。他忽然想起当年,他们打了一场小胜仗,也许恰逢那时国君心情好,晋公下令赏赐,大宴全军,那一晚,余超也是像俞嘉佳这样,兴奋得一双瞳孔直往外冒星星。


    不论什么时代什么境遇,人类的快乐,好像从来都这么简单。


    也许是因为太珍贵。那时候的他们,吃了这一顿,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顿。十五岁之后,岑渊深切地有了一种感觉——他每多活一天,都像是从老天爷手里赚来的。


    每天都无法确定还有没有明天。所以当明天到来时,他一方面庆幸,还可以呼吸,还可以再看看这个世界,还可以与兄弟并肩作战,另一方面,会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这条路还得继续走,肩上的重担还得继续扛。


    而今夜这一顿饭——如尹修所说的,散伙饭,理论上应该令他释然。明天过后,Unicorn就正式解散了。明天过后,他和尹修再不会有名正言顺的交集。


    明天过后,他也没有队友了。他在这世上将变为孑然一身,从此只管自己走自己的路。


    心脏有点沉甸甸的,那不是释然的感觉。可岑渊不敢深究,深究到底又能如何?这未必是他想要的,却是他必须面对的。


    五人大晚上地戴着口罩墨镜棒球帽,全副武装进了店,好在周瞬在路上就给店家打了电话,提前预定了一个包间,这五位形迹非常可疑的大兄弟才没在店门口引发围观。


    五人进了包间,卸下装备后,负责他们这一桌的服务员小姑娘当场震惊,目光着急忙慌、不知所措地在几人脸上看过来看过去,足足10秒钟说不出话来。


    尹修微微一笑,语音轻柔,“小姐姐,今天我们来这里吃饭的事可以替我们保密么?”


    小姑娘的脸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结结巴巴道:“啊,没……没问题,当、当然可以!”


    尹修还是笑:“谢谢。”


    小姑娘在心里土拨鼠尖叫。


    啊啊啊这个男人的声音也太苏了!


    颜值也好逆天啊啊啊!


    她之前也反感过全网卖腐的修远夫夫,现在近距离高清.无.码看到修远夫夫真人同框,她在心里流下了悔不当初的泪水——这两个男人真的好看到不讲道理啊啊啊!


    服务员出去后,岑渊幅度很小地侧过脸,扫一眼尹修,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还是被尹修一秒注意到了。


    尹修笑吟吟的目光转向岑渊,“队长,怎么了?”


    岑渊想了想,这话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就算是为社会做点好事吧,“你以后不要随便祸害小姑娘。”


    俞嘉佳刚喝进去的一口水一下呛在喉咙里,咳得他死去活来,童悦赶紧给他顺背,周瞬先是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看俞嘉佳,顺手把离自己近的纸巾推了过去,再一脸等着吃瓜地看向岑渊和尹修,哦豁,队长也会说这种话?


    尹修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笑得更弯,“队长你这话说的……”


    他的语调拖得很长,要断不断、懒懒散散地,别说小姑娘,他们这几个男的都觉得要命地勾人,是让人想把这大兄弟摁起来打出猪叫的程度。


    尹修:“我什么时候祸害过小姑娘了?”


    岑渊想说,你要是想祸害,那就是分分钟的事。


    他们都知道烽火戏诸侯只是个被夸大、扭曲了的故事,一个国家的覆灭当然不可能只因为一个女人。但岑渊还是觉得,但凡周幽王好一点男色,把尹修塞褒姒那个位置,岑渊赌上自己的姓氏,尹修肯定能比褒姒当一个更称职的红颜祸水。


    岑渊只是想想,没说出来。


    这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俞嘉佳总算把气顺过来了,“队长你终于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尹修脸上缓慢地显现出茫然的神色:“?”


    尹修:“你们对我有什么误解?”


    “不不不,”俞嘉佳摇头,“我们绝对没有误解。”


    童悦乖巧地点头。


    周瞬认真地点头。


    他们都真心实意地觉得,尹修要看上谁,那这个倒霉蛋100%逃不出他的套路。


    完美符合他们心目中超级大海王的人设。


    尹修:“?”


    这么说他就有点不服气了。


    他活了23年,连姑娘的小手手都没摸过,更别提这样那样的事了。凭什么让他背上这么一个离谱的大锅?


    但这话他能说出来吗?


    不能。


    尹修思索一番,纯洁的处.男形象,和渣天渣地渣空气的海王形象,实在要选,还是将就一下后者吧。


    尹修在脑子里经历一番天人交战,选择了向生活妥协,懒得去反驳俞嘉佳。但他还是做了一番垂死挣扎,话是说给岑渊听的,“队长放心,我要真去祸害谁,也只会祸害我喜欢的那一个人。”


    划重点。


    那一个人。


    他尹某人是很有节操的。


    岑渊正端起水杯准备喝,手抬到一半,动作顿了顿。


    然后,没有任何回应,把这口水喝了下去。


    那又如何。


    与他有何关系。


    俞嘉佳看热闹不嫌事大,“Yoooooooooooo——那么问题来了,尹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回轮到尹修愣了愣。


    他很难得地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喜欢……


    什么算是喜欢?


    “有吧。”尹修轻声道。


    岑渊搁下水杯,以眼角余光往尹修的方向一瞟,又立刻收回来。


    这个回答,他不应该意外。


    尹修毕竟是成过婚的人,说不定还有子嗣,22岁,在他们那个时代确实是该当爹的人了。


    谁能不牵挂妻儿呢?


    俞嘉佳:“什么叫有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尹修:“……”


    尹修:“就你话多。”


    俞嘉佳:“???”


    是他错觉吗?


    他怎么觉得,尹哥似乎……


    恼羞成怒了?


    俞嘉佳大概是仗着明天就解散了,尹哥以后都怼不到了,狗胆空前地大了起来,还想追问,尹修抢先使出一招伤害反弹,“你呢?情窦初开了么小兄弟?喜欢什么样的?哥哥给你过过眼。”


    俞嘉佳一下被带偏思路,还真正儿八经地想了想,然后摸着脑袋诶嘿地傻笑了一下,“这,这多不好意思……”


    尹修谆谆善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俞嘉佳:“没也喜欢哪样的,就,好看就行……”


    俞嘉佳:“最好身材也好……”


    俞嘉佳:“身高至少170,不然我多累啊。”


    俞嘉佳:“emmm……会唱歌就更好了,说不定可以跟我搭一搭。”


    俞嘉佳:“得喜欢说唱,不然咱没有共同话题。”


    俞嘉佳:“不娇气,不粘人,不然我工作这么忙……”


    周瞬理性地总结陈词:“我觉得你在想屁吃。”


    俞嘉佳瞪他,“闭嘴吧,你这个注孤生的男人。”


    周瞬理性地表示不服:“我怎么就注孤生了?”


    俞嘉佳:“你怎么不注孤生?”


    俞嘉佳说着,环顾众人,“你们知道这货说过什么吗?”


    尹修一脸“大兄弟请开始你的表演”,很配合地问:“什么?”


    “这货说,不先认识个一两年怎么动心。一两年,”俞嘉佳嗤笑,“你当是熬鹰呢,人家姑娘早跑了。就他这尿性,得碰上多瞎一姑娘才能让他忽悠走啊。”


    童悦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想,佳佳啊,就你这尿性,能被你忽悠走的姑娘可能不仅得瞎,还得脑子不太好使啊。


    周瞬没有反驳,愣了两秒神。


    对,他说过这话。


    那是还在《以梦之名》的时候,那次他和俞嘉佳分到了同一组,有一天组员们一起在食堂干饭,那里没有摄像头,大家聊天就比较放得开,不记得谁起的头,聊到了恋爱这个话题。


    有人问周瞬是不是真不后悔当初错失了校花,还是在死鸭子嘴硬,周瞬认真回答,真不后悔。


    他祝校花幸福也是真心的,不带一点酸味。


    因为,他很确定,他没爱过校花。


    别说“爱”,连有多喜欢都很难说。


    回头想一想,他和这位名义上的前女友,严格来说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他们不曾朝夕相处,没有一同经历过些什么,他体会不到“走一起走过的巷子会想起她、喝一起喝过的奶茶会想起她、打开一起翻过的练习题会想起她”这种感受。


    他们试过了,不合适,然后各归各路,仅此而已。


    校花给他上了爱情的第一课,教会了他一件事:爱不该是先入为主的一厢情愿,而是历经沉淀后的结果。


    所以,那时他说,不先认识一两年,怎么动心。


    我都不了解你是谁,怎么能喜欢你,甚至爱你。


    然后,被全桌人嘲笑,笑得最大声的是俞嘉佳。


    俞嘉佳当场盖棺定论:这个超级大直男加傻孢子这辈子要能顺利脱单,他俞嘉佳就给大家表演一个倒立拉稀。


    周瞬:并不想看谢谢。


    这一刻,周瞬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某一道身影。


    清瘦,高挑,时而风情万种,时而雷厉风行。


    说不清哪一面的她才是真的她。但无论她展现出哪一面,都令人感到,这就是她。


    第 102 章


    周瞬突然发起了呆, 俞嘉佳以为自己这一回合又完败了周瞬,对手已经放弃挣扎了, 再薅着他嘲多少没意思, 俞嘉佳便转而问岑渊:“那队长呢?队长有没有喜欢的人?”


    几人齐刷刷看向岑渊。


    岑渊很短暂地想了想,短得让人感觉他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没有。”


    “啊——”俞嘉佳虽然料到了这个答案,还是失望, 发出了想吃瓜却吃不到的哀叹。


    “真的?”俞嘉佳不死心地追问。


    岑渊:“没空想这个。”


    上一世,父亲多次想给他安排婚事, 对象当然是由不到他选的,父亲的每一个子女都是岑氏与其他势力联姻的棋子, 岑渊也不例外。


    岑渊年纪小小,未晓□□,却很清楚这一点。


    当得知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与计较将自己塞进军中后,岑渊对父亲的愤懑便在心底扎了根, 随着战争生涯一日日滋长,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但也不想完全躺平任草, 能挣扎一下, 让上位者多一点不痛快,他似乎就能稍微多一点痛快。


    于是,父亲每次探岑渊口风, 岑渊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父亲不傻, 几次下来就明白岑渊在搞什么鬼了。看在岑渊到底还在军中安安分分为岑家挣军功的份儿上, 父亲权衡之下, 不打算撕破脸皮, 便不再强迫岑渊娶亲。


    岑渊也不全是赌气。乱世之中, 强权之下, 他身不由己。那个被安排给他的姑娘又何尝不是?


    假如他真的成婚了,妻子能跟着他到军中来吗?


    不能。


    嫁给他,与守活寡无异。而且这活寡,不定哪天就变成真守寡了。


    他无牵无挂,但求终有一日问心无愧地死在战场上。一旦有了妻儿,他就有了牵绊,与情感无关,这是一份逃不过去的责任。愧疚会压得他束手束脚,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也不放过他。


    这是他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现在,他很庆幸当初自己至少坚持了这么一件事。他死了,岑氏也族灭了,一大家子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是一场干净的落幕。


    这一世,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让他和另一个人白头相守、分享自己一半的生活?


    怎么可能。


    换任何一个寻常人也许都做得到。但他做不到。


    俞嘉佳呆呆地看了岑渊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队长,我懂了!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女人只会影响我rap的速度!”


    队长不愧是站在U团人气金字塔顶端的男人,这悟性,这魄力,这个男人不火谁火!


    俞嘉佳感觉自己精准地抓住了通往成功的秘笈。


    从今天起,他,俞嘉佳,要断情绝爱,只修无情道!


    周瞬很想友情提醒一下这姓俞的人形二狗子:女人不替你背这个锅。


    尹修看着岑渊的侧脸,犹豫要不要开口,这时,包厢的门推开,菜上来了。


    俞嘉佳嗷一声,赶紧往锅里下菜,那猴急样儿把服务员给吓了一跳。周瞬有点没眼看,虽然刚刚尹哥说了让人家替他们保密,这货也不必如此卖力地在外人面前毁人设吧?


    这个男团……算了,这个男团某种意义上明天就完了。周瞬在内心说服自己,淡定,已经忍耐了傻逼364天,可以再忍一天。


    尹修的话被堵了回去,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再问的。


    岑渊不想说的事,他相信即便动用秦军逼供专用酷刑也抠不出来。


    何况,就算岑渊愿意说,他又想听到什么答案?


    尹修拿起筷子,先吃为上。


    所有人都进入准备干饭的状态,关于喜欢的人这个话题被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


    只有童悦在心里问一万个为什么。


    所有人都发表过想法了,为什么唯独漏了他啊!


    他也想说说啊。


    可他从来不习惯贸然插话,永远是安静乖巧地等着别人把话说完,找到一个最完美的时机自己才开口。


    问题就是……在U团,不存在这种完美的时机。


    当面唠嗑不像网上群聊,几人一句接一句,尤其俞嘉佳,简直是娱乐圈低配版黄少天,没有他接不住的话茬,尬聊也是聊,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童悦莫名就想到一个画面。一群人围着篝火手拉手跳舞,他在外边儿极其想加入,但焦急无措地找不到切入口,看着他们高高兴兴、载歌载舞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委屈得直想哭,可人群太热闹,没人注意到这么一个局外人。


    刚刚他们一提起这个话题,童悦就兴奋了,在大家讨论期间腹稿都打好了,他刚上大学就认识一个负责接待新生的学姐,学姐大他两届,说童悦对她一见钟情吧,好像也不全是,童悦觉得自己更多地是被学姐的才华折服……这也是他不太想参加《以梦之名》的其中一个原因。等他完事儿回来,学姐就差不多毕业了。


    他从来没跟几个队友提过这件事。但既然今天谈起了……他好想跟他们分享一下学姐的好啊啊啊!


    这可会儿看着四个队友宛如四头饿狼盯着锅里刚下的肉两眼发光的画面,童悦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续上这个话题了。


    “9秒了!”俞嘉佳一嗓子打断了童悦的思绪,筷子一伸,戳进锅里时甚至溅起了一点儿汤,夹起肉片在蘸碟里稍微沾了沾就迫不及待往嘴里送,立刻被烫得斯哈斯哈直咧嘴,然后一边烫着一边倔强地把肉吞进了大嘴里。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周瞬相当没好气。他看明白了,这人他就不是哈士奇转世,他绝对是哈士奇修炼成了人形。


    俞嘉佳嘴里的肉还没完全吞下去就又伸手夹了一大筷子肉,含糊不清地反问:“你确定?”


    周瞬一懵,确定什么?再往锅里一看,顿时沉默。


    被岑渊、尹修、俞嘉佳三头兽中之王一瓜分,第一盘下锅的肉已经没了。


    岑渊:平时高冷范归高冷范,干饭不能含糊。


    尹修:平时好说话归好说话,干饭不能含糊。


    周瞬:对不起,他还是不够了解他的队友们。


    童悦:不聊了。什么少男心,烧成灰埋起来吧。他绝望了。


    几个男人各怀心思,不出10分钟就干掉了几盘肉,第一轮菜还没上完,就开始点第二轮菜了。


    服务员小姑娘感到既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记忆中见过U团有关“身材管理”的热搜,据说U团的身材管理就是不管理。


    黑粉也抓过这点喷U团炒作。你他妈有本事说自己不管理身材,你有本事真长膘啊!那头草一个能吃人设,这头身材维持得滴水不漏,有意思吗?


    服务员小姐姐此刻想亲自上号给黑粉们回一句:这几位如花似玉的男爱豆,大概率是真能吃。


    点第二轮菜的时候,尹修忽然问:“要不要来点酒?”


    行军之人,没有哪个不好酒的。没有。


    但说起来,尹修讶异地发现,他来到这个世界近一年,还真一次都没碰过酒。


    他都被自己感动了。是不是得来个什么组织给他颁个奖?


    “啊——”俞嘉佳整个人已经上头了,大约是平日杨一航管他管得太严,今夜这顿火锅对于他四舍五入就是过年,既然都过年了,喝点酒过分吗?


    不过分。


    “来!”俞嘉佳就差仰天嗷呜一声了,“燥起来燥起来!今夜不醉不归!”


    “燥什么。”岑渊不带感情地斩钉截铁,一锤子把俞嘉佳拍回现实,“不许闹,明天还有正事。”


    俞嘉佳:嘤。


    童悦:啊,他回来了,熟悉的队长回来了。


    岑渊一整晚都很温和,甚至和他们一起当了一回逃课的坏孩子,还带头忽悠班主任,这会儿冷不防凶起来,让俞嘉佳回想起了被那个冷若冰霜丧尽天良的队长支配的恐惧。


    明明挺唬人,却有种该死的亲切感。


    周瞬刚真怕队长跟着他们一起继续疯。幸好,他永远可以相信队长。


    “好吧,队长说了算。”尹修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尾音要死不活地拉了好一会儿,又道,“那,明晚补上?”


    “好!”俞嘉佳又支棱了起来,“明晚不醉不归!——好不好嘛队长~”


    岑渊虎躯一震,这一瞬完美同步了杨一航的感受。


    再撒娇他妈揍你啊。


    “嗯,明晚不醉不归。”尹修微笑,“队长,如何?”


    岑渊眼前陡然朦胧起来,尹修的脸和余超的脸重叠成一幕,只是余超的脸要稚嫩得多,嗓音清脆,“岑哥,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老家喝酒啊!喝它个不醉不归!”


    那时,岑渊想说,傻孩子,这一仗打完,你以为就可以回家了吗?


    你以为秦晋两国真的能迎来长久的友好邦交吗?


    你以为这乱世争雄,真的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吗?


    也许有。可他们有生之年,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们的一生,注定奉献给一桩看不到头的大业。


    那时,岑渊笑了,应道:“好。”


    现在,岑渊恍惚地看着尹修,看着面前几个兄弟,很浅很浅地笑了。


    “好。”


    明晚,不醉不归。


    这一醉过后,有些人,就该相忘于江湖了吧。


    第 103 章


    这顿火锅五人吃了两个小时, 点了三轮菜,俞嘉佳嚷嚷着他可以继续吃, 尹修正想动手点第四轮菜, 被岑渊拦住了。他们明天要早起是真的。何况明天一整天都是劳累活,今晚断不能吃坏肚子。


    岑渊的乌鸦嘴原地应验。五人走出店门不到20米,俞嘉佳就摸着肚子弱唧唧地呻.吟了一声。


    四人回头看他。


    俞嘉佳委屈巴巴:“我, 我想上厕所……”


    四人:“……”


    尹修:“不能忍到家再上?”


    俞嘉佳一脸我哭给你看啊,“忍不了啊尹哥, 我感觉我的肚子在翻江倒海啊,我的括约肌它——”


    尹修:“行了别说了。”


    他戎马一生, 见识过不见其数的血溅当场,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


    可他是真没见识过shit溅当场。


    尹将军表示不想见识,这辈子都不想见识。


    “我陪他去吧,”周瞬说, “队长,你们先到停车场等一下我们?”


    这是个很合理的方案, 岑渊点头, 带着两个小的先一步前往停车场。


    没想到路上就出了意外。


    他们被认出来了。


    走在商场稀疏的人流里, 岑渊和尹修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他们,岑渊直接回头看去,正中靶心, 两个年轻女孩正举着手机, 显然在偷拍他们。


    两个女孩被现场抓包, 第一反应是有点小心虚, 第二反应是兴奋, 三人只戴了帽子和口罩, 没戴墨镜, 大晚上地,在商场里戴墨镜,不是向全世界宣示“我是明星”就是向全世界宣示“我是神经病”。


    因此,她们手机的放大镜头里能清晰地看到三人的眼睛,尤其是尹修那一双极有特色的丹凤眼,曾被粉丝形容为秋波流转、眉目含情,看人一眼能让人怀孕,直视三秒会令人当场死亡。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拿出对暗恋十年的校园男神表白时都拿不出的勇气,像两只蹦跳的小兔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颤着声音发问:“请,请问你们是Unicorn吗?”


    出来逛该偶遇U团,这种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能积下的功德,她们今天若是放过这个机会,此后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岑渊:“……”


    尹修:“……”


    童悦:“……”


    现在否认,还来得及吗?


    童悦不敢说话,岑渊不知该说什么,尹修最先作出反应,竖起食指在唇边很轻地嘘了一声,眉眼微微一弯,满含磁性的嗓音低沉柔缓,“小姐姐,替我们保密好么?”


    两个姑娘:………………………………本人已死,哪位好心人帮忙盖一下棺材板谢谢。


    岑渊在一旁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里摇头,就说这是个祸国殃民的男妖精吧。


    两个小粉丝在死前发出了最后一个卑微请求:合照她们不敢奢求了,能签个名吗?


    尹修痛快地答应了,在两个小姑娘背着的帆布包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后,两个小姑娘转向岑渊,“还有圆——”


    “崽”字生生被岑渊冷峻的目光逼了回去,临时改口,“岑队长也可以给我们签一个吗?”


    岑渊无语地接过笔,正要写,小姑娘的手指指了过来,“能……能不能就写在这里?”


    她指定的位置,正正在尹修名字的下面。


    岑渊:“……”


    小姑娘的眼睛里全是可怜兮兮的期盼与哀求。


    尹修挑了挑眉,懂了,CP粉。


    岑渊把所有不耐压了下去,罢了,最后一次,早死早超生,刷刷几笔签好了两个名字。两个姑娘激动地对视一眼,在心中旋转跳跃七百二十度托马斯回旋。


    这是修远夫夫的签名啊!两人的签名合在一起,四舍五入就是同框,四舍五入就是合体,四舍五入就是结婚啊!


    这是区区一个签名吗?不!这是结婚照!


    这个帆布包回去就立刻裱好挂起来,不洗了,这辈子都不洗了!


    两个小姑娘眉飞色舞,快把心思全写脸上了。尹修抿着嘴笑,笑得岑渊没忍住瞪他一眼。


    尹修更乐了。


    两个小姑娘要完签名,跟抱紧什么大宝贝似地把帆布包紧紧捂怀里,朝三人鞠躬道谢,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童悦全程被无视了。


    心情有点复杂。


    U团上一次合体出现在公众视野还是跨年晚会,那之后U团的团体活动就只剩团综了。也是那之后,童悦再没上过任何综艺节目,杨一航知道签他无望后,在团综直播以外基本不给他排资源,娱乐圈相当于查无此人。


    童悦粉丝本就不多,又不花心思固粉,粉丝活跃度可想而知。他现在发条微博,能有个三位数评论都算是热闹了。


    岑渊正相反,近来被万秉带得风头正盛,已然是一个千万级粉丝数的二线甚至准一线新晋小生。尹修和童悦一样是半隐居状态,架不住修远CP的热度能打,修远CP粉自我攻略能力也强,尹修缺席不重要,她们依旧可以靠过往的物料顽强生存,甚至欣欣向荣。


    童悦知道这是正常现象,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杨一航不止一次暗示过,只要他愿意签满天星,满天星立刻将他当亲儿子捧,什么音乐资源都不在话下。


    是他拒绝了。


    所以,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只是,说完全不失落,也是骗人的。


    岑渊和尹修没察觉到童悦的情绪,根本没空察觉——他们面临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局面。


    两个小姑娘一惊一乍的举止成功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也不全是小粉丝儿的锅。


    大晚上的商场里,三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其中两个还特别高挑,气质一看就跟隔壁的路人不在一个等级上,又有两个小姑娘明显是跟他们要签名,完事儿了还鞠躬道谢……


    这么浮夸的画面,但凡有点儿追星经验的都能一眼看明白什么情况。


    于是,两个小姑娘前脚刚走,立刻又有人举起手机暗搓搓地偷拍他们,还有人远远朝他们迈步,估计是想过来围堵。


    完了。尹修暗道不妙,看一眼岑渊,正巧岑渊也看向他,两人的目光一拍即合:走。


    那么问题来了——往哪儿走?


    去停车场?他们不知还要等俞嘉佳多久,搞不好会被一锅端,若招来狗仔,今夜连停车场都出不去。


    短短三秒钟,岑渊就电光火石地拟好了一条逃生路线,低声对两个队友道:“老幺,你微信告诉周瞬和俞嘉佳,他们完事直接去开车,到枫桥东桥头等我们。我们打车走,到时提前一公里下车走过去跟他们汇合。”


    岑渊记得,尹修的车有远程开锁功能。


    童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渐渐明白过来岑渊此番安排的用意,可以说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由第一万次心生崇拜,呜呜呜队长不愧是队长。


    继而不舍,啊,明天就要解散了,他本以为一年很漫长,没想到真是一眨眼的功夫。


    童悦想,其实他也没那么在意当个人气垫底的,要是能与他们继续当队友……他愿意。


    童悦还在发愣,岑渊催了他一句:“快。”


    童悦回神,嗯嗯着点头,赶紧拿出手机飞快打字。


    尹修悄悄给岑渊竖了个大拇指,以只有岑渊看得到的角度。


    岑将军还是岑将军。


    岑渊当做没看到。


    三人匆匆迈开大步,有多快走多快,即将抵达直梯时,还是被半路杀出的热心群众拦了下来。


    岑渊绝望地看着仅仅10米以外的直梯到站,打开了门,又合上了门。


    岑渊觉得,自己今夜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尹修那栋800平豪华别墅是没有锅还是没有食材?吃个火锅不能在家吃吗?为什么非要出来吃海底捞?海底捞是给他们代言费了还是筷子上镶钻了?


    导致他遭此一劫。


    好在尹修很自觉地主持大局。他知道岑渊不擅长跟粉丝面对面打交道,也不喜欢跟粉丝合照,但又不能得罪粉丝,特别不能得罪岑渊的粉丝,他自己还好,粉不粉丝的无所谓,但岑渊正在上升期,私底下对粉丝态度不好这种黑点很要命,尹修好声好气地跟凑得越来越厚的人圈儿说,他们有急事,时间也晚了,商场快打烊了,他们就不在这耽搁太久了,给大家签20个名,签完散场,今天拿不到签名的朋友也别着急,过两天他们在微博搞个转发抽奖,赠送一百份签名海报,温言细语巴拉巴拉一通,效果不错,大家都表示可以理解。


    尹修说话的时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正站在了岑渊身前,挡住了绝大部分汹涌的群众。


    仿佛在嘈杂之中,尹修微笑着与世界虚与委蛇,极尽所能为岑渊圈出一小块清净之地。


    这一刻,岑渊竟感到了一点他极少极少有过的心安。


    连夜深人静,一个人在房间里——不论是出租屋、宿舍还是酒店,躺在床上,试图入睡时,都没感到过的心安。


    岑渊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其实那种时候,平静是一种奢侈。缠绕他的,从来都是无来由的恐慌。


    这一刻,他的恐慌,好像被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抚平了。


    第 104 章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一小撮围观路人, 三人逃命似地出了商场,走过了两个路口才敢打车。童悦看着手机给岑渊和尹修汇报最新战况, 在刚刚他们给路人签名期间, 周瞬和俞嘉佳已经成功从洗手间撤离,抵达停车场,开上了尹修的爱车, 正前往队长交代的坐标。


    尹修听到这,猛地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 追问了一句:“谁开的车?”


    童悦:“啊?”


    童悦茫然两秒,明白过来, 低头打字,片刻,周瞬回了三个字:[俞嘉佳]。


    尹修:“……”


    他记得俞嘉佳的驾照是在大学期间考的,他说过这玩意儿是个摆设来着。


    倒也不是说尹修有多爱惜他这辆一千多万的兰博基尼, 在尹修心里,再豪的车也比不上他那匹最高时速也不过60公里、却会吭哧吭哧喘气儿、眨巴着一双扑棱扑棱的大眼睛、被他捋毛时会摇尾巴的坐骑, 他的宝马“大饼”。


    大饼是他给取的名字。为什么叫大饼, 因为大饼好吃, 他爱大饼。


    可惜,大饼在他战死的一年前先他一步挂了,那之后组织很快给尹修分配了另一匹坐骑, 尹修依然叫它大饼。


    在21世纪, 听说有这么一个说法——车是男人的第二个老婆。


    尹修不理解。


    他爱惜的是这笔财产。U团解散后, 他的影视公司就要正式启动了, 他的资金来源, 一是自己攒下的零花钱, 二就是自己名下的房和车, 别说抵押,必要时他不介意把这辆兰博基尼卖了。


    就俞嘉佳那哈士奇成了精的二逼,开他这价值千万的豪车……要是剐蹭出个什么毛病,他是索赔呢,还是不索赔呢?


    尹修认真地想了想。罢了,实在不行,让俞嘉佳以身相许吧——正好签到他公司给他打工还债。


    尹修在心里给自己的机智点个赞。


    短短数秒内尹修的表情风云变幻,经历了一系列完整的起承转合,岑渊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完全程,没忍住开口:“你又在憋什么坑人的事?”


    尹修一愣,带着笑看向岑渊,否认三连,“没有,才不是,别乱说。”


    “而且,”尹修挑眉,“什么‘又’?我几时坑过人了?”


    岑渊懒得跟他贫,转头看马路。


    童悦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位大佬,欲言又止。


    今晚他们在S市某商场深夜给粉丝签名,这事儿怕是不到明天早上就会传到杨一航那里。


    杨一航明天肯定得锤他们。


    不过,转念一想,只要明天的解散演唱会顺利开完,他们和这个团、和经纪人杨一航都再没什么瓜葛了,杨一航还有什么立场管他们?


    唯一一个依旧会被锤的……应该只有满天星的签约艺人俞嘉佳。


    童悦都能想象出岑渊和尹修的反应——


    俞嘉佳遭殃那是俞嘉佳的事,与他们何干?


    听着就很有道理。


    于是童悦释然了。


    童悦打了辆滴滴,三人很快上车,前往目的地。


    到了地方,下车,走了约1公里,来到岑渊说的枫桥东桥头,世界安静如鸡。


    并没有一辆兰博基尼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儿等他们。


    童悦在微信群里艾特周瞬和俞嘉佳,问他们到哪了。


    1分钟后,没有回应。


    两分钟后,没有回应。


    3分钟后,还是没有回应。


    岑渊掏出手机,“我打个电话。”


    他拨给了周瞬。


    铃声响了10秒,没人接。


    响了20秒,没人接。


    响了30秒,还是没人接。


    等到手机终于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时,岑渊的心脏紧绷了一下。


    他抬头,下意识地看向尹修。


    尹修也正看着他。


    周瞬做事一向很靠谱,不一定做得多好,但一定把该做的事都做到位。按理说,他们这会儿还没到达汇合地点,周瞬早该在群里主动艾特他们说明情况了。


    周瞬睡觉都不关机,连洗澡都会把手机带进浴室以防有人紧急联系他。他不接电话只能出于一个原因——正在工作。


    那么现在,周瞬不接电话,又是为什么?


    岑渊不敢去深究,假装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谁还没个不看手机、听不到铃声的时候?


    岑渊平静地按下了重拨键,还顺手打开了免提。


    铃声响了10秒,没人接。


    铃声响了20秒,没人接。


    铃声响了30秒,没人接。


    铃声还在响。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岑渊挂断,再一次按下重拨键。


    10秒。


    20秒。


    30秒。


    “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时……”


    童悦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要不我打给佳佳试试吧。”


    岑渊和尹修没作声,默认地等待着。童悦也开了免提,拨通俞嘉佳的电话。


    他们又一次等到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三人听着这句机械得没有任何感情的话,空气死寂了数秒。


    岑渊当机立断,“我再叫个车,回商场。”


    三人回到商场,来到地下停车场,尹修先前停车的位置已经空了。


    童悦陷入了茫然与无措,连岑渊和尹修也相顾无言。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就在这时,岑渊的手机响了。


    岑渊立刻拿出来看,不是周瞬,也不是俞嘉佳。


    是杨一航。


    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岑渊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种预感完美应验。


    电话一接通,劈头盖脸就是杨一航一通咆哮。


    岑渊面色苍白而冷峻,沉默地听着杨一航怒吼了好一会儿,一句话打断他:“他们在哪?”


    这句话很低沉,很平静,童悦听到这里,还以为周瞬和俞嘉佳只是意外地跑到了某个地方,甚至——也许是迷路了,心里强行安慰自己,想松一口气,却发现一颗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尹修注视着岑渊的脸,岑渊这种表情令他心生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不排除岑渊这句话问的是“他们的尸体在哪”。


    杨一航不知在电话那头讲了什么,岑渊那一副冷静的假象倏地山崩地裂,他陡然加重语气,就站在他身边的童悦被猛地吓了一跳,“我他妈问你他们在哪!!!”


    5秒后,岑渊一语不发挂断通话,转头对尹修和童悦说:“他们在新华医院。”


    童悦的脸也一下没了血色,张着嘴很轻地啊了一声,医……医院?


    岑渊压着满腔火气,看到这样的童悦,心忽然软了几分,解释了一句:“路上出车祸了。”


    童悦声音都颤了,“那他们还,还……”


    还,活着吗?


    岑渊的眉头轻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他知道童悦想问什么,但他竟迟疑了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尹修的目光扫过两人,说:“先去医院吧。”


    岑渊没再多说,童悦也不敢再追问。


    到了医院,一片鸡飞狗跳。


    已经有记者守在了那里,一见他们就丧尸围城般堵了过来,几乎是怼着他们的脸一顿咔咔猛拍,混杂着七嘴八舌穷追猛打的问题。


    岑渊面若冰霜,肉眼可见地杀气腾腾,却也震不走这些秃鹫般的娱记。岑渊被挡得走不动道,说了一万句“让一让,谢谢”仍于事无补,手上一用力,竟直接把面前的一个女记者推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撞到了围在外圈的记者。四周一阵哗然,和那个女记者组团来的一个男记者一下来劲儿了,提高嗓门:“哎你怎么打人啊?”


    推人秒变打人,事态的性质原地升华。


    一众同行心照不宣,今晚这么大个料从天而降,作为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幸运儿,这个季度的KPI都指望今夜了。


    而岑渊三人竟敢从前门大摇大摆进来,不从他们身上挖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这些人这么多年的娱记白当了。


    现在,不仅是周瞬、俞嘉佳车祸,外加一个岑渊动手打人,这一波不上热搜天理难容。


    于是没有人为岑渊解释,更希望岑渊不要辩解,最好一怒之下来些更出格的行为。


    没有什么比明星失态更令大众喜闻乐见的瓜。


    岑渊确实怒了,抬眼扫向那个男记者,那一眼瞪得男记者后背一寒,那不是他之前在诸多明星身上见惯的、愤怒却不得不有所顾忌的眼神。


    那是一种仿佛在看死人的眼神。


    他打人?


    他不仅可以打人,他还能杀人。


    男记者只和岑渊对视了两秒,心里直发毛,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人群推挤得寸步难行。他吞了口口水,气势汹汹地发出那句问话后,出于本能地率先认怂,避开了岑渊的视线。


    然后,岑渊的手腕被抓住,不轻不重,力量刚好足以按下他的躁动。


    尹修凑近他耳边,轻声:“你先进去,我来应付他们。”


    岑渊回头看他,对上尹修柔和的目光。


    又是那种感觉。


    那种令人莫名心安的温柔。


    岑渊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往里走。


    童悦看看岑渊,又看看尹修,尹修朝他微笑,示意他跟上岑渊。


    岑渊迈出两步,尹修才松开他的手腕。尹修的指甲留得有些长,指尖很轻地刮过岑渊手腕上薄得透出血管纹路的皮肤,岑渊感觉到了,五指微微朝掌心蜷了蜷,没有回头,把身后的世界交给了尹修。


    第 105 章


    尹修跟记者大军们周旋了也就几分钟, 杨一航很快也赶了过来,还带上了一众保镖和助理, 总算将尹修从唾沫星子的围攻下解救出来。


    杨一航这一晚忙得脚不沾地, U团解散演唱会前一天闹出这档子事,对他基本无异于世界末日。医院外那些苍蝇般越聚越多的记者要应付,网上到处流传的事发现场视频、照片要处理, 有关此事已然闹了个沸沸扬扬的舆论要公关,还得想想明天那场全场的票都已售出的解散演唱会怎么搞……


    以及, 怎么向公司交代。


    限定团解散演唱会前一天,眼看就圆满毕业了, 他要上报公司,两个成员出了车祸?


    其中一个还是满天星旗下的签约艺人?


    这他妈中文十级他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杨一航想他要不现在就给自己一刀吧,急救室都可以绕开了,直接去太平间躺平, 只求下辈子别再遇上这几个坑爹货……不,下辈子好好做人, 远离娱乐圈。


    对比一刻不歇的杨一航, 岑渊、尹修、童悦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杵在急救室门外活成了三尊安静的雕塑。


    雕塑1号岑渊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两腿张开着,双手撑着膝盖, 弓着腰, 低着头, 刘海垂下, 给他半张脸打上了阴影, 让人看不清表情。


    雕塑2号尹修站在长凳边上倚着墙, 抱臂胸前, 就维持着这么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急救室的门。


    雕塑3号童悦最不称职,时而坐着发一会儿呆,时而起身,来回走几步,但始终小心翼翼不进入岑渊和尹修的结界范围,好几次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了。


    一年很短。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几个小时,却很长。


    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先做好手术的是周瞬,医生告诉三人,周瞬伤势不算严重,没有生命危险,身上也没有致残伤,之后住院修养一段时间即可。


    童悦大大地咧出一个笑容,“太好了——”话一出口,眼泪就跟着流了出来。


    这一刻,尹修由衷地感到庆幸,心里的负担放下一半,扭头去看岑渊,岑渊像被抽空了魂的表情也很轻微地和缓了一些。


    岑渊开口时,嗓子仿佛唱了一个通宵的《死了都要爱》并且每次都破音,撕碎无数次后顽强地黏合起来,沙哑得面目全非,“俞嘉佳呢?”


    医生说他只负责周瞬的手术,俞嘉佳的情况要等手术完成后询问负责手术的医生。岑渊恍惚地听着,恍惚地点头,沙哑着道:“谢谢医生。”


    他们去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了看周瞬。周瞬打了麻醉,还在昏迷。


    岑渊呆呆地看了几分钟,没说什么,木木地转身,迈步,走开。


    岑渊回到急救室门前,坐下,低着头,重新回归雕塑1号状态。


    尹修也不言语,远远跟在岑渊身后,回到雕塑2号的位置,陪着岑渊在沉默中发愣。


    刚刚在赶来医院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些网上流传的车祸现场照片和视频。


    尹修那辆价值不菲的兰博基尼在关键时刻展现了它是如何脆弱得不堪一击,可说被撞了个稀巴烂,驾驶座的那一侧简直像是被如来佛祖的金刚大手啪叽一下碾成了渣渣,让尹修想起他每次喝完易拉罐饮料都习惯性地将罐子用力捏瘪的画面。


    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俞嘉佳。


    还有人拍到了救护车赶到后俞嘉佳被抬上担架的画面,只有短短的几秒钟,镜头离俞嘉佳有一段距离,拍得并不清晰,但再不清晰,也能在一晃眼间看到,俞嘉佳满脸是血。


    这个视频里,甚至无法判断,他是否还呼吸着。


    这会儿,俞嘉佳微博底下的粉丝们已经快集体哭晕过去了。


    杨一航忙了一夜,凌晨三点多才顶着一夜老了十年的憔悴面容和一双黑眼圈来到急救室前和他们一起等消息。工作还没忙完,这是永远也忙不完的,但人非草木,杨一航哪怕一直自诩和俞嘉佳是纯粹的工作关系,这个时候,他也做不到不关心俞嘉佳的生死。


    实际上他很关心。俞嘉佳若能好好的,他甚至可以考虑折寿5年。至于这当中有多少成分是出于俞嘉佳出事会影响到他的饭碗,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分清。


    白兰也来了,想对岑渊说些安慰的话,不敢,给几人买水,岑渊听到她的声音,茫然抬头,却不是看她,而是看急救室的门,看到门依然紧闭着,他又茫然地低下头去,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白兰和那瓶水的存在。


    岑渊的神情吓了白兰一跳。最近这几个月来,她理论上算是跟岑渊距离最近的人了,可她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岑渊。


    白兰感觉得到,岑渊尽管嘴上很少说,但心里应该挺喜欢这几个队友的。


    这一刻她才明白,Unicorn对岑渊的意义,远超于她那一点儿想象。


    白兰小心地把矿泉水搁到岑渊身旁的长凳上,生怕弄出一点声音。她起身,把另外两瓶水递给尹修和童悦,两人都很礼貌地接了。


    五个人又从三点多等到四点多,急救室的门开了。


    岑渊刷地抬头,心脏随之猛地一跳。一刹那,他冒出一种荒唐的想法:这扇门后面,是地狱,还是天堂?


    更荒唐的是,他竟还敢奢望天堂。


    这台手术做了五个多小时,主刀医生皱纹横生的脸上尽是疲惫,他平静地告知五人,俞嘉佳已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岑渊和尹修都皱了皱眉,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暂时”。


    周瞬是已脱离生命危险。


    俞嘉佳是已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这是……什么意思?


    主刀医生很快就解释了是什么意思——俞嘉佳需要转移到ICU继续治疗。


    ICU,重症监护室,一个离重生与死亡都最近的地方。


    医生提醒五人,须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这几天对伤者很关键,俞嘉佳未必能活着从ICU出来。


    并且,即便能活下来,也有一定概率陷入长期昏迷状态,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植物人。


    医生很委婉地表示,这场车祸很惨烈,若不是有安全气囊给伤者抵挡了部分冲击力,最坏的情况是当场死亡。


    杨一航抓着医生又问了很多,其实都是车轱辘话来回问,俞嘉佳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能醒来,植物人有多少痊愈的希望,真醒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两人说着说着,那话语传到尹修耳朵里,成了无意义的噪音。


    那辆稀巴烂的破车宛若撞穿了他的心脏,撕开一个大洞,凉飕飕,空落落的。


    他恍惚回头,想去看看岑渊。此时的岑渊,会以什么眼神看他?


    回过头去,却没看到应该看到的人。


    尹修愣住,左右环顾,整条走廊都不见岑渊的身影。


    尹修突然慌了。


    他不死心地再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


    没有。


    哪里都没有岑渊存在的痕迹。


    就好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在这条走廊里。


    甚至,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在这个世界里。


    就好像,他对这个人的一切回忆,一切执着,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他的梦被撕开了,真相露出来了,眼前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尹修立在原地,望着走廊模糊而黑暗的尽头,如画面定格。眼看杨一航就要跟着医生去办公室,童悦小心地叫了一声:“尹……尹哥?”


    童悦的鼻尖泛着红,等待的时候,他偷偷进洗手间哭过,但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哭得太用力,生怕留下太明显的证据。他不能再做那个因为舞台上顺拐就哭上一夜等着人来哄的小男孩了。他看得出来,队长和尹哥,尤其是队长,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魂,再没有从前那种天塌下来也能从容不迫地撑着的强悍气场。


    他们还没解散,他们还是一个团,如果队友想坐下来,歇一歇,这一次就换他来坚强。


    尹修很轻地啊了一声,啊完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有人在叫他。


    他微微低头,看向童悦。


    童悦看到,尹修的双瞳里,没有光。


    童悦很想给尹修一个抱抱。


    童悦想说,没事的,没事的尹哥,佳佳他一定会醒过来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都说傻人有傻福吗?再没有比佳佳更傻的人啦。


    这是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尹修却迈步,从童悦身边走过去。


    童悦转头,叫他,“尹哥……你去哪呀?”


    尹修停步。


    “我去找队长。”


    尹修说完,再次迈步。


    尹修几乎跑遍了整栋医院大楼,才在天台找到了岑渊。


    5月底的凌晨4点多,空气有点凉,整座城市的天空泛着微微的暗红色。岑渊站在一堵墙面前,墙是灰白色的,正中却有一团鲜红色的斑斑印迹。


    那是岑渊的拳头砸出来的颜色。


    岑渊的拳头已血肉模糊,他仍在一拳一拳地往墙上砸,每砸出一拳,手背上的颜色和墙上的颜色都更深一些。


    尹修冲过去,一把拽住岑渊的胳膊,这一次他用尽了全力,将岑渊又一拳生生制止在了半空。


    第 106 章


    岑渊的拳头挥不出去, 就那么维持着这个动作,任由尹修拽着, 目无焦点地望着眼前这堵墙, 有几秒钟的时间,像是机器人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岑渊很慢很慢地转头, 转向尹修,眼皮却并未抬起, 身体和语气都是看着尹修的,唯独眼睛不看他, 声音沙哑、疲惫,低得尹修再远离半步就要听不见,“放手。”


    “岑……”尹修也把嗓音放得很低,生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天台上吵到了谁, “队长,不是你的错。”


    “放手。”


    “不是你的错。”


    “我他妈让你放手——”岑渊猛地想将手抽出, 岂知尹修也在这一刻陡然加大力度, 抗衡住了岑渊的动作, 他的手掌也开始染上岑渊的鲜血,两人的手不知何时模糊了界限,一同变得血色惊人。


    “我他妈说了不是你的错!”尹修平生第一次对着岑渊的脸咆哮。


    他清楚岑渊在想什么。他太清楚了。


    岑渊笑了, 这一下笑出了声, 他手上倏地卸力, 尹修宛如握着一根被剔了骨头的软肉条, 了无生气, 却仍带着活人的温度。


    不是他的错?


    是么?


    是他作的安排, 是他让明明没什么驾驶经验的俞嘉佳和周瞬去开那辆车。


    如果他们多等上那么一会儿, 而不是丢下俞嘉佳和周瞬先走……如果他们没有被认出来……如果他没有自作聪明地搞一出分头行事……


    不是他的错?


    他是队长。他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听他的。


    他是一军之帅。


    他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人比他更应该对这个团队负责。


    不是他的错?


    “那,”岑渊又回到那种很低、很疲惫的声音,“是谁的错?”


    岑渊没动手,尹修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砸了一拳。


    岑渊不依不饶地问。


    “尹修。”


    “你告诉我。”


    “是谁的错。”


    他承受过的那些,他失去过的那些,不是他的错,那他娘的谁来告诉他,究竟是谁的错?


    尹修不说话。岑渊也不指望他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两分钟,尹修喉头一滚,话语里透着藏得很谨慎的小心翼翼,“先下去吧。”


    尹修拉着岑渊的胳膊,转身想往门口的方向走,才转到一半,岑渊被他攒着的死气活样了好一阵子的胳膊忽地一用力,尹修反应不及,下一秒,左脸砰地一声猛遭重击,像被一柄铁锤往死里抡了一下。尹修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脊背噗地撞到墙上,喉咙里顿时满腔腥甜,尹修还隐约感觉左侧上牙槽的某颗牙齿大概率是松动了。


    挨揍这种事儿他有经验,一度都快习惯了。


    尹修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有多可怕,嘴唇被喉咙溢出的血染成了正宫色,左脸更是血迹汪汪,虽然那不是他的血,是岑渊拳头上的血。


    总之,是童悦见了会当场吓哭的程度。


    岑渊这一拳,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有好几秒尹修疼得脑袋发懵,他像被钉在了那堵墙上,愣愣地看着岑渊。


    岑渊的胸膛微微起伏,初夏的夜风里,他的眼神很冷。


    尹修嘴角一咧,笑了。笑得有点歪,有点痞,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


    尹修释然了。


    这种释然令他很舒畅。


    他害怕这一刻很久了。但另一方面,他也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岑渊一拳砸碎了他所有侥幸心理。原来,逃不过的,注定是逃不过。


    “是我的错。”尹修望着岑渊,笑着,很平静地说。


    岑将军,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吧。


    尹修这一笑,脸上就扯得疼,嘴角不住往外淌粘稠温热的液体。尹修抬起右手往下巴擦了擦,他今天穿的短袖,手肘上那一道早已痊愈的伤疤触目惊心地撞进岑渊眼里。


    刺眼。


    很刺眼。


    你真虚伪啊。岑渊。


    他明明向你求和了。


    你明明答应了。


    你以为你可以放下仇恨。


    原来你根本做不到。


    岑渊捏紧拳头,就这么盯着尹修。


    尹修擦得右手也血迹斑斑,胡乱抹了几下,收效甚微,索性不管了,又向着岑渊笑,“来。”


    继续。


    来做你想做的事。


    来为你的兄弟报仇。


    来杀了我。


    来完成你上辈子就该完成的执念。


    岑渊抡起拳头,刮着风再度呼向尹修,尹修直挺挺地站着,不躲不闪,眼神平和。


    他人生唯一一次,真正想杀死岑渊,并真正动手的那一次机会,已经过去了。


    那天,他们的最后一战,他以为他圆满地为他们的故事划下了一个句号。


    那一刻他在心里想,岑将军啊,我们有缘来生再见。


    但愿到时,能生在和平之世。


    没想到,这来生来得这么快。


    这来生不仅不美好,也不浪漫,反而像一场荒诞的狗尾续貂。


    也许是逃过那碗孟婆汤的惩罚。


    岑渊的拳头在尹修的鼻尖前停下。


    尹修握住岑渊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戳。


    “来。”他又说了一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刻意加重了音量,尾音有点发颤。


    如果我们注定回不去最初,那就恨我,往死里恨我,用你的余生狠狠地恨我。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都别忘了我。


    岑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粗暴地将他往前一扯。


    两人近乎额头抵着额头,呼吸轻轻地喷在对方的皮肤上。


    “尹修,”岑渊说,“我恨你。”


    这一句恨,他说得波澜不惊。


    酝酿得太久,情绪早已在内心深处爆发过多次,以至于真到应该当面爆发时,竟只剩余韵了。


    尹修不说话。


    他知道。


    他知道,并且一直都记得。


    他怎么能忘记。


    他与岑将军最后一战的两年前,秦国潜伏在晋国的细作传回一条非常机密的军事消息,这次事件的直接后果是,秦军部署了一次对晋军的伏击。


    负责埋伏的就是尹修的部队。


    而伏击的对象,是岑渊。


    晋国岑大将军威名在外,其时秦军对战晋军,谁都不怵,就怵那面岑氏军旗。


    这一次,上头给的命令是趁此良机抹杀岑渊,为之后秦军一举攻破晋军主力做好铺垫。


    尹修作为伏击部队的主帅,理应坐镇后方,但尹修坚持由他冲在前线。


    如果一定要杀死岑渊,他希望这个人是他。


    伏击不能不说成功。尹修截到了岑渊,岑渊一时被十几个秦兵围困,情势危急。


    尹修抡着长枪,破开人群冲过去。在马背上苦战的岑渊仿佛心有灵犀,远远扭头,在兵荒马乱中精准地与尹修四目相顾。


    那一瞬间,尹修心生一个极度荒唐的念头——他不想当那个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的将军了。


    他想当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这是他实现不了的梦想。他希望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尹修,那个尹修能荒唐这么一把。


    替他做他做不到的事。


    尹修的眼神连自己都无法察觉地从柔情变为决绝,策马狂奔,手中长枪握紧,随时会穿刺而出。


    他的长枪确实刺出了。


    但在他触及岑渊之前,途中跳出了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枪。


    他没能成为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被他的长枪贯穿心脏的这个人做到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甚至可称之为男孩,面孔稚嫩青涩,眼睛里闪着光。


    尹修抽出长枪,看男孩的身体颓然倒下,看自己的长枪汩汩滴血。


    他又抬头,再次对上岑渊的目光。


    岑渊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着眼,死死盯着尹修的方向。


    他不是在看尹修。


    他是在看那个男孩。


    那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将世间万物全部石化的力量。


    尹修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个人,对岑渊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岑渊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


    尹修不记得自己出神了多久。他没有立刻追击。他犯了一个主帅不该犯的错误。


    岑渊头也不回,宣布全军紧急撤退。


    那一仗,秦军重创晋军,但秦军高层并不十分满意,深觉错过这个抹杀岑渊的机会是个遗憾。


    “尹修,我恨你。”岑渊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不杀他,过去一年里的许许多多天不杀他,今天不杀他,岑渊想,他对不起曾在秦军的铁蹄下生灵涂炭的晋国百姓。


    他对不起他最好的兄弟。


    可他动不了手。


    和尹修一样,他下定决心要杀死尹修的最好机会,已经过去了。


    令他最痛苦的,不是他恨尹修。


    而是他理解尹修。


    那一天,如果他在尹修的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做出和尹修同样的选择。


    不。他会比尹修更绝情。


    他会充分利用那次机会,做出最佳的部署。他不会有一秒的迟疑,他不会在乎杀死的是尹修最好的兄弟,还是尹修本人。


    他只要胜利。


    尹修是一个好将领。他身先士卒,和战友出生入死,他从不屠杀无辜百姓,他勒令自己的部队善待晋国平民,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他使得一手好枪术,那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英姿,令人一眼难忘。


    他风趣,豁达,善良,单纯。他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笑,不知不觉就会让人沉迷。


    他总说民以食为天,狼吞虎咽的样子莫名可爱。


    他是那个,第一眼看起来平平无奇,越相处却越让人发觉,浑身都闪着光芒的,十五岁少年。


    他恨尹修。


    但尹修不知道,岑渊最恨他的,不是他杀了余超。


    而是尹修在他十五岁那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要不要和我比一场。


    他最恨他的,是他们明明要成为一生之敌,他却在那之前,以那么美好的模样出现,给他埋下虚幻的希望。


    第 107 章


    他以为他可以封存过去的所有记忆。他以为新生真的意味着一切重来。


    他努力忘记。他努力告诉自己, 尹修没有做错,他只是做了在他那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


    恰如他自己一样。


    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他是不是也可以, 允许自己放下那些无意义的仇恨了?


    可每一夜的梦魇都不放过他。


    石大胆, 余超,军中万万千千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们的笑脸, 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他们的尸山血海。


    他们每夜每夜在梦中质问他。


    你为什么那么想忘了我们?


    你为什么那么想抛下我们?


    你是不是早就想抛下我们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衣锦还乡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老家喝酒吗?


    原来我们拼上性命做的一切, 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那我们活的这一生,算什么呢?


    你这个。


    叛徒。


    他不是。


    他不是叛徒。


    他这辈子最痛恨叛徒。他一向不赞成酷刑, 唯独对军中的内鬼,他从不手软。


    他绝不会当叛徒。


    他以为他和尹修至少可以和平地相忘于江湖。可原来,他的恨,从一开始就没放下过。


    他拼尽全力了。


    他做不到。


    每一次看到尹修, 他就无法不想起过去。


    “对不起。”


    过了很久很久,尹修才很低很低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今日对岑渊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们的故事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三个字像一个尘埃落定的句号, 蜿蜒辗转, 姗姗来迟, 却在那一刻一锤定音,给这段故事封上最后一笔。


    尹修话音落下,岑渊整个人仿佛定格了两秒, 全身的力气瞬间全数泄去, 五指松开, 放开了尹修的衣襟, 缓缓后退。


    他有很多话想对尹修说。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尹修。


    但尹修这三个字, 让他明白, 不需要了。


    他没说出口的话, 尹修都懂。


    尹修没说出口的话,他也懂。


    而这一句对不起,就是尹修最后能给他的答复。


    除此以外,他还能怎么样?


    自己又还能要求些什么?


    对不起。


    为他所做过的一切。


    为他们的敌对。


    为他们的互相杀戮。


    为他们的相遇。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给岑渊带来了多大痛苦。可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还是想,遇到岑渊。


    所以,对不起。到了现在,他还是那么自私。


    而他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岑渊转身,一步步往楼梯口走去。


    尹修倚着墙,望着岑渊的背影,希冀他回头,又明知他不会回头。


    岑渊没有回头,走进了楼梯口,身影很快彻底消失。


    临近清晨的夜风里,只剩下尹修形单影只。


    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墙上那一团血渍,以及脸上火辣辣的疼,用力地扎着尹修的每一根神经,勒令他永远记住,他刚刚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他用一句对不起,结束了他们的故事。


    尹修将近一个小时后才从天台下来,那副惨烈的模样果然吓到了童悦,童悦以为他遇上抢劫的了,不……这怕是抢劫都不好解释了,这是遇上被尹修挖过祖坟抢过媳妇的仇家了吧。


    尹修满不在乎地笑笑,“刚在楼梯上摔的。”


    童悦:“……”


    回想起了去年成团不久的某一天,尹修也是差不多的说辞,如出一辙的敷衍。


    这楼梯怕是得成精了吧?


    童悦明知尹修没说实话,但不敢追问,也不敢汇报杨一航,怕杨一航又发一轮飙,只好偷偷摸摸地带着尹修去了急诊,给伤口做处理。好在虽看起来血迹斑斑,却也不算伤筋动骨,就是右脸肿了,还掉了颗牙,童悦听着都疼。


    童悦特别想问到底谁干的,没有大仇怕真的干不出这事儿,很快就隐约得知了答案。


    尹修处理好伤口,两人先去俞嘉佳的ICU病房外转了一圈,又来到了周瞬的病房,看到白兰正守在房门外。


    岑渊已经坐在了病房里,和他在急救室外等两人做手术时的姿势高度相似,弓着背低着头,一动不动,一时让人以为这是定格画面。


    童悦注意到,岑渊的右手缠着绷带。


    童悦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傻白甜了。线索明显成这样,他再不相信也只能得出一个推论。


    童悦这回更不敢问了,悄悄扭头看尹修,尹修的目光透过玻璃窗遥遥落在病房里的岑渊身上,就这么看了很久,然后轻声对童悦说:“你进去吧,我在这坐一会。”


    之后,岑渊没再出来,尹修没有进去,四个人两人在里两人在外,一直等到了周瞬醒来。


    岑渊和尹修的表情在周瞬睁开眼睛的刹那才有了些微松动。


    童悦高兴得差点哭出来。白兰是最理智的那个,不忘杨一航的嘱咐,立刻通知他,随后按铃叫医生。


    周瞬睁开眼好几秒,扫一圈围过来的几颗脑袋,第一句话是:“俞嘉佳呢?”


    岑渊:“……”


    尹修:“……”


    童悦:“……”


    周瞬要起身,童悦和白兰眼疾手快地去扶他,周瞬又问:“俞嘉佳呢?”


    童悦和白兰都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这语言,岑渊答话了:“在ICU。”


    周瞬看着岑渊。


    岑渊不遮不掩地用几句话把大致情况给周瞬讲清楚。


    周瞬沉默。


    “没事的,”童悦努力挤出笑容,“佳佳一定会好起来的……”


    “俞嘉佳他,”周瞬说,“最后救了我。”


    童悦的话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看向周瞬。


    周瞬以很慢的语速,回忆起事情的经过。


    收到童悦的信息,周瞬就和俞嘉佳前往停车场,打算开走尹修的车。周瞬没防备的是,俞嘉佳抢先一步蹿上了驾驶座。


    两人在这个环节争执了五分钟,都坚持自己开车。周瞬要开车的理由是他比俞嘉佳靠谱,尹修这辆车价格八位数,刮了蹭了一点把他们卖了都赔不起。俞嘉佳嗤之以鼻,周瞬的驾驶技术能比他好哪儿去,他这辈子不知道能有几次机会开八位数的超跑,周瞬想从他手里抢走这个机会?没门儿!


    周瞬要疯了,俞嘉佳那会儿像极了商场里不买玩具就趴地上不走的熊孩子,周瞬把他按到地上揍一顿的心都有了。


    无奈现实是,真动起手来,他打不过俞嘉佳。


    然后,两人极其幼稚的争吵成功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深夜的停车场,一辆兰博基尼跑车,两个戴着鸭舌帽、口罩、墨镜的男人,这个画面,怎么看都非常诡异。


    俞嘉佳最近混进了大佬们的说唱圈,又被杨一航各种资源捧着,粉丝哗啦啦涨,显然是膨胀了,不太把周瞬放眼里了。周瞬终于明白跟他这么吵下去不是个头,分分钟又搞出一条狗仔爆料上热搜,心一横,上了副驾驶座。


    心里安慰自己,诚如队长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车要真刮了蹭了,那也是这头人形哈士奇的锅,与他周某人无关。


    墨菲定律又一次证明了自己YYDS。


    车子上路不久,周瞬就发觉了不对劲。


    后面有一辆车一直在跟着他们。


    周瞬想了想,他们可能是,遇上了传说中的私生粉追车。


    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上一次他们人多势众,靠着杨一航和尹修彪悍的车技解决了。这一次他和俞嘉佳形单影只,而且俞嘉佳的车技……周瞬一万个不相信。


    周瞬没立刻开口,还在思考万全的解决方法,俞嘉佳一声“靠”,“我们被追车了!”


    周瞬:“……”


    咋就突然聪明了呢?


    他试图劝俞嘉佳不要冲动,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卵用,俞嘉佳一想到上一回尹哥是怎么解决变态跟踪狂的,速度与激情就在血液里轰然炸裂。


    坐在后座和手握方向盘,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男人,就是要快!


    俞嘉佳果断加速,深夜的大马路上车不多,按理说超跑快起来,一般的车子是追不上的,所以才能叫超跑。


    但是,追他们的这辆车相当倔强,没有超跑的性能,却有一颗超跑的心。


    这车极其猖狂,本来就追得紧,俞嘉佳一加速,它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它不在乎。


    俞嘉佳加速,它也加速,很快就不能叫追车了,叫城市深夜死亡赛车。


    主要是靠俞嘉佳毫无逼数的车技给了它机会。


    这个过程并不长,没多久,意外就比明天先来临了。


    过一个转弯时,前方明明没有人行道,却有人在过马路。


    俞嘉佳就在那刹那猛地一拧方向盘,轮胎划着地面刺啦出尖锐的长啸,划破夜空。


    那是一个右转弯,按习惯,车子应该顺势往右转,那样,撞击就会发生在右侧的副驾驶座上。


    俞嘉佳选择了往左转。


    他成功避开了行人,也不出意料地撞上了立在马路中间的一排大树。


    驾驶座在左侧,撞击80%集中在了俞嘉佳这一边。


    没有当场死亡,真的得给这辆八位数超跑高质量的安全气囊设备点个赞。


    听周瞬条清缕析地讲述完全程,岑渊又茫然了。


    俞嘉佳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是谁的错?


    如果俞嘉佳没有任性飙车。


    如果没遇上那么丧病的私生粉。


    如果周瞬快走几步,抢到了驾驶座。


    如果他没有安排两边分头走。


    如果他没有答应他们今夜出来吃火锅。


    如果尹修没有提前忽悠走那几个助理。


    如果……


    整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显得那么荒唐。


    第 108 章


    周瞬讲完,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不对,他抬头, 盯着尹修堪称变形的脸看了几秒, 又转向岑渊,目光往下落到他绑着绷带的右手上。


    然后又看尹修,再转向岑渊。


    这个动作前后重复了三遍。


    周瞬张了张嘴, 尹修正想着要不要自觉点解释,继续让楼梯背锅, 周瞬闭上了嘴。


    周瞬很聪明地选择了不追问。


    尹修如释重负。


    这大概也是一种队友之间的默契吧。


    很快,医生和杨一航前后脚赶到了病房。医生给周瞬做了简单的检查, 确认周瞬已无大碍,但建议至少再住院观察半个月。


    杨一航看到尹修的脸也愣住了,当场就没忍住爆了句粗,“我草, 你什么情况?!”


    俞嘉佳和周瞬这档子事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他一个没看好尹修就猝不及防地破了相, 这是嫌他要处理的幺蛾子还不够多?!


    尹修非常淡定, “在楼梯上摔的。”


    周瞬、童悦、白兰:“……”


    这个男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 真是一如既往地从容且自信。


    岑渊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的世界和尹修的存在已完全隔绝开, 听不见也看不见。


    杨一航:他TM……


    他要气死了。


    但他现在没空跟尹修掰扯。


    医生走后, 杨一航先多此一举、明知故问地关心了一下周瞬的身体状况, 然后直切正题, 告知几人, 下午将以U团的名义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向公众交代这次意外的情况, 就解散演唱会取消一事向粉丝道歉,并承诺全额退票。


    这种事,当然必须由U团成员本人出面。


    岑渊、尹修、童悦三人都表示没什么意见,杨一航看向周瞬,“周瞬,你现在能下床么?”


    岑渊脸色微微一变,一记冷冽的眼神扫向杨一航。


    杨一航今天特别硬气,丝毫不理会岑渊,直直地看着周瞬。


    今天是5月20日,Unicorn这个限定团的合约从去年5月20日成团出道之夜正式生效,过了今夜12点自动失效。所以今日之内,Unicorn限定团合约的甲方满天星公司依然有权利要求Unicorn的成员履行工作职责。


    杨一航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极了惨无人道的资本家,但是,下午这个新闻发布会,周瞬必须出席。


    别说他现在只是小磕小碰,人还好好的,即便缺胳膊断腿,拿副担架扛着他也得上。


    甚至,满天星高层的意思是,周瞬的形象越悲惨越好。


    苦肉计永不过时。


    俞嘉佳还躺在ICU,周瞬带伤露面,就问这些粉丝虐不虐?哭不哭?还忍不忍心退票?


    什么叫轻伤不下火线?这他妈就叫轻伤不下火线。


    职场即战场,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硝烟。


    都给他往死里卷。


    从昨夜车祸的消息在网上传开,U团粉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已经炸翻了天,愤怒的对象直指满天星,嗷嗷叫着让满天星给个说法。这一次公关做不好,Unicorn和满天星都得完犊子。


    最重要的,是杨一航得跟着完犊子。


    周瞬当然立刻就明白了杨一航的意思,他没有半秒犹豫,点头,“下午我也去。”


    童悦担忧开口:“周瞬……”


    周瞬:“没事。我可以。”


    杨一航松了口气,周瞬没让他失望,依旧是最令老师省心的好学生。


    “还有,”杨一航进入主题第二阶段,“发布会上别乱讲话,文件都发给你们了,按着稿子上的说。”


    这个新闻发布会也提前安排好了台本,他们一点也不意外。


    杨一航环视众人,语气忽然郑重:“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合作,也是我和你们最后一次合作,也许之前咱们处得不算很一帆风顺,但都过去了,我扪心自问,这一年来已经是在尽力带你们了。”


    没人吱声,没人反驳。杨一航继续:“下午这个发布会,无论是为了你们自己,还是为了俞嘉佳,算我求你们,这最后一次,千万别再由着性子胡来,成么?”


    所有人都看着他,似乎真有点儿被他说动了。


    杨一航趁势追击,总结陈词:“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这个圈子很小,以后指不定还有见面的时候,所以今日好聚好散,对大家都好,是吧?”


    杨一航说到最后一句时,尹修拿出了手机,点开杨一航不久前发过来的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杨一航“是吧”两个字刚说完,尹修就悠悠道:“杨哥,这就是你让周瞬背锅的理由?”


    这一声杨哥尾音拖得有点长,配上他一脸似有若无的招牌贱笑,嘲讽意味爆表。


    这次的锅究竟该谁来背,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有点心虚的问题。


    严格追究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有点责任,包括躺在ICU的俞嘉佳。


    杨一航也心虚过。听每个人当事人都说了一遍事情始末,他已能大致还原整个事件,说乌龙确实乌龙。他这个经纪人完全没责任?当然是放屁。那俩不靠谱的助理是满天星的员工,又是他直接下令安排的,而他身为Unicorn的团队经纪人,unicorn解散演唱会前夜,他正在外边忙着给俞嘉佳跑团队解散后的个人资源……


    艺人出事经纪人就得连坐,这是行业规矩,不然经纪人的抽成是大风刮来的么?


    但他能承认吗?


    不能。


    不管满天星的管理是不是真的有疏漏,在公关的版本里,满天星都不能认。Unicorn过了今天就没了,满天星却还要继续在这一行造星捞钱,他杨一航也还要继续当这个经纪人。


    杨一航磨了一夜,终于磨出了一个能对公司高层交代过去的故事——昨日,U团排练到深夜,回家后,当经纪人和助理都一一离开,U团五人又出门吃了个夜宵,岑渊、尹修、童悦三人被粉丝认出,不得已配合着签名拍照,这时周瞬身体不舒服,俞嘉佳遂先行送他回家,之后遇上不知名人士追车,俞嘉佳为了避让行人,出了车祸。


    完美的逻辑链。


    在这个故事里,满天星和经纪人没有任何毛病,艺人即便有点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无心之失,而罪魁祸首,当然是那追车的私生粉。


    私生粉本就是公认的娱乐圈毒瘤,推他们出来挨这个枪,天经地义。


    至于周瞬……


    [俞嘉佳为了先送身体不舒服的周瞬回去才开的车。]


    [两人在同一辆车上,俞嘉佳生死未卜,周瞬却只受了轻伤。]


    周瞬理论上当然没有做错什么。但这两条前提摆出来,粉丝,尤其是俞嘉佳的粉丝,道理上不能给他定罪,情感上却很难不责怪他。


    两人要一起进了ICU还好说,可周瞬你还好好的呀,你还活着呀,为什么俞嘉佳这么惨,你却这么幸运呢?


    U团成团后前中期阶段,周瞬人气一直比俞嘉佳高,但俞嘉佳上了《我声由我》、周瞬决意专心演戏后,两人的状况开始扭转,俞嘉佳在公众视野里越来越活跃,周瞬长时间不出作品,此消彼长,现在俞嘉佳的人气已经直逼U团两位扛把子大佬了。


    杨一航分析过,如果刨掉尹修的修远CP粉,只比唯粉,尹修和俞嘉佳的真实粉丝数究竟谁更胜一筹,真不好说。


    当今的网络可是一个国庆节晒娃或好友去世不立刻发微博都会被骂上热搜的世界,这些情绪一旦成型,传染,爆发,对一个艺人也许就是一场狂风暴雨。


    最坏的情况,万一俞嘉佳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些舆论极有可能走向极端——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周瞬敢按着这个台本去说,他就相当于自个儿站到了绞刑架上,是死是活就看网友的一念之间。


    而群众的情绪一旦有了方向一致的发泄口,就没人再会去深究满天星公司在这件事中所处的位置与该负的责任。


    杨一航敢这么写台本,除了因为周瞬和俞嘉佳在同一辆车上,他无论如何摘不了干系,还因为周瞬人微言轻,这一次公关危机,他敢动岑渊,岑渊的公司能跟满天星拼命,他动周瞬,周瞬的经纪人却做不了什么,也不会为了周瞬这么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艺人做什么。


    杨一航也不是真想让周瞬死。主要周瞬带着伤,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打苦情牌了。


    这么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被尹修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挑了出来,杨一航脸色刷地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修摊了摊手,很无辜,“字面意思。”


    杨一航被这无招胜有招呛了呛,“你们敢摸着良心说,出这事儿你们自己没有责任?昨晚你们但凡老老实实待宿舍——”


    “够了。”岑渊猝然打断杨一航。


    他的声音不大,透着疲惫,以及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真的受够了。


    从前,每次打了败仗,各个部队的将领们就开始甩锅,谁都有错,总之不是自己的错。


    却没有人去关心在那一战中毫无意义地冤死的战士。


    负个责任就那么难么?


    “是我的责任。”岑渊说,“我是队长,是我允许他们出去吃火锅,是我安排周瞬和俞嘉佳开车先走。”


    “下午的发布会,我会说清楚。”


    第 109 章


    “队长, ”周瞬说,“没关系。”


    岑渊转头看他,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周瞬的神态很平静, 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悲伤,像极了他平时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模样,“我就按这个稿子说。”


    这一刻, 病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展现出了不同的表情。岑渊微不可察地蹙眉,尹修面无波澜, 杨一航有点愕然,没想到周瞬答应得这么快也这么平和, 白兰惊讶,但不敢太明显,也不敢插嘴,童悦不争气地一下红了眼圈。


    周瞬细细地审视每一个人, 忽然有种在观看众生相的感觉。


    自那次和李清葭聊过,决意继续演戏后, 周瞬下了很大功夫, 查所有查得到的资料, 寻找一切途径学习。一些科班出身的同行或前辈好心地提点他,告诉他在专业的影视学院里学表演时,老师都教些什么, 怎么教。其中有一门必修课, 就是“观察”。


    去观察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 从衣着打扮、言行举止、习惯、口癖, 一直揣摩到他们的内心。


    在这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场合里, 周瞬突然就很清晰地感受到, 他面前的这每一个人, 尽管同属一个圈子、一个行业,却那么地不一样。


    俞嘉佳和他们也不一样。他自己和他们,也不一样。


    换一年前的周瞬,让他撒这种谎,把锅都揽自己身上,那不可能。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都是周瞬一贯的信条。这件事里,他是有部分责任,但主要责任绝不在他。


    而现在的周瞬,很清楚一件事——如果他说出他这个视角的实情:俞嘉佳非要抢驾驶位,俞嘉佳明知自己驾驶技术不娴熟却不听劝告强行飙车……


    那么他的发言将毫无悬念地拉开一场撕逼大战。


    俞嘉佳粉和他的粉丝必将站到对立面,U团粉和其他三人的粉丝也将不得不选边站队,俞嘉佳和岑渊当前冲势正猛,不知挡了多少人的道,那些明里暗里的对手怕是正排着队等着落井下石。


    Unicorn解散之日,就是分崩离析之时。


    周瞬知道,他们都不想这样。


    童悦不想。岑渊不想。尹修不想。


    俞嘉佳那二货不想。


    他自己,也不想。


    他承认,一年过后,解散在即,Unicorn对他,已不单纯是一份工作。


    他们是队友。


    他们是兄弟。


    也许这些终将成为一段回忆,但至少,它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而且。


    周瞬想起《以梦之名》录制期间,俞嘉佳大学那段乌龙三角恋曝出时,那个被俞嘉佳替他挡过刀的男生说,俞嘉佳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周瞬高度赞同。


    那一晚,那个时候,倘若换他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生死抉择的那一刻,周瞬想,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像俞嘉佳那样,在只允许条件反射的刹那之际,拼尽全力扭转那个方向盘,把最后一丝生存的可能性留给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人。


    不。周瞬又想了想,在心里坦诚地摇头。


    他做不到。


    他根本就做不到。


    他是个理性,或者说,自私的人。


    俞嘉佳就是个傻子。


    傻得没有道理可言。


    是的。周瞬想起来了。俞嘉佳从来就不会跟他好好讲道理。


    所以,这件事,他也没法跟自己讲道理。


    他欠俞嘉佳一条命,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这个世界要求他用一条命去还。


    So be it。


    这才是他一贯坚守的物质守恒定律。


    “这是我的选择。”周瞬在安静的病房里继续道,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台。队长,尹哥,老幺,”他一一看向他们,“可以请你们配合我么?”


    周瞬第一次这样对他们说话,不再像一个莫得感情的人工智障,带了几分近乎卑微的恳切。


    让人如何能拒绝。


    “周瞬,”岑渊说,“别急着做决定。”


    他理解。他理解周瞬的内疚,他理解那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但是……


    但是。


    但是什么?


    岑渊自己把自己卡住了。


    “我没有急。”周瞬依旧平静,“这是我认真做出的决定。”


    周瞬顿了两秒,又道:“我不会改变主意。也不会后悔。”


    岑渊沉默了。


    周瞬知道,尹修知道,岑渊自己也知道,他不会再劝阻周瞬了。


    “行。”足足半分钟后,岑渊点头。


    杨一航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哪怕今日过后,U团将不复存在,但岑渊点头,他就知道,这事稳了。


    下午3点,Unicorn新闻发布会按时举行。岑渊和尹修彻夜未眠,童悦在周瞬脱离危险、俞嘉佳转入ICU后,没抗住打了一会儿盹,岑渊和尹修则自出事后,生生一路扛到了现在,一夜之间,两人的下巴上竟然都好像冒出了一点儿胡茬,加上黑眼圈,小鲜肉秒变沧桑大龄青年。


    杨一航这种情形下还不忘安排化妆师给几人好好拾掇一番。可以憔悴,或者说越憔悴越好,但不能丑。美人就算憔悴也得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在爱豆界,丑才是万恶之源。


    然后,U团四人露脸,三人带伤。周瞬最辉煌,坐着轮椅出来,这是岑渊和杨一航一直要求的,虽然两人的心思不同。周瞬表示自己可以走,杨一航心道俞嘉佳还生死未卜,你却没事人一样大喇喇走出来,这不存心刺激俞嘉佳的粉丝么?


    岑渊手上绑了绷带,尹修右侧脸上贴了纱布,经百万化妆师上了妆后好歹没那么狰狞了。杨一航已经不想追究这两人是什么个情况了,只叮嘱他们,这场发布会的主题一是交代车祸情况,二是为解散演唱会取消道歉,三是退票,其他事情能不提就别提,若是被问到两人的伤,实在推不过去,就说他们得知俞嘉佳出事后太着急,自己磕的碰的。


    岑渊和尹修对此都不置可否,以默然不语表示配合。


    发布会开得算是顺利——毕竟所有不顺利都在预料之内。周瞬主动背锅后,果然遭到了娱记们的重炮猛攻,甚至有记者直白地问他“对俞嘉佳会不会心怀愧疚”、“对俞嘉佳的粉丝们有什么想说的”等等。周瞬神色平静,言辞诚恳,对着镜头一再地表示,对不起。


    之后,继续走流程,四人代表Unicorn,向所有U团的粉丝、尤其是买了解散演唱会门票的观众们道歉,岑渊、尹修、童悦站起身90度鞠躬道歉,周瞬坐在轮椅上低头道歉,到这时,发布会现场才首度安静了30秒。


    最后,岑渊以队长身份承诺,解散演唱会将全额退票,只是事发突然,需要一点处理时间,希望大家能多给予他们一点耐心。


    一场两个小时的发布会开完,岑渊和周瞬都感觉,自己怕是把这一辈子的对不起都说完了。


    发布会一结束,杨一航马不停蹄地又跑了,赶去机场接俞嘉佳从老家飞过来的父母。


    这是杨一航第一次联系俞嘉佳的父母。他差点把这一茬给忙忘了,直到白兰告诉他,有人自称是俞嘉佳家的亲戚,代替俞嘉佳父母在微博艾特Unicorn工作室,说他们联系不上俞嘉佳,也联系不上俞嘉佳的经纪人,俞父俞母快急疯了,要求Unicorn工作室给个说法。


    这个微博号粉丝不多,一时半会儿关注度还不是很高,还有人在评论里质疑是骗子。白兰却敏锐地感觉到这可能是真的。


    杨一航心里一咯噔,赶紧去翻未接来电和拒接来电记录,确实有一个号码反复给他打了N次电话,地址正是俞嘉佳的老家。杨一航这一夜电话快被打爆了,索性拒接所有陌生号码,居然没想起来,俞嘉佳除了有队友和粉丝,还有爹妈啊!


    杨一航立刻去联系那个微博号,让博主删除所有相关微博,他给俞父俞母定最近一班到S市的航班,他亲自到机场去接。


    两位老人家一下飞机,直奔医院。


    周瞬为发布会折腾了几个小时,被医生薅回病房打点滴休息去了。岑渊、尹修、童悦转战俞嘉佳的ICU病房外,就在那里遇上了风尘仆仆的俞父俞母,三人第一次见到两位老人家,都有点懵。


    两老就是一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夫妇,俞父还算克制,俞母一扒到病房的玻璃上,看到躺在里面浑身插满管子、不省人事的儿子,当场就绷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俞父很尴尬地看看周围,看得出在强压悲痛,走过去拉俞母,不住地低声劝,“别闹了,别闹了,人看着呢。”


    俞母像个小女孩般死命地推开俞父,推不开就往他身上捶,一头烫卷的栗色短发很快甩得乱糟糟一团,“谁闹了,谁闹了!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啊老俞!你看看,你看看他——”


    俞母转头指向玻璃的那一边,看到俞嘉佳的刹那,气势一泻千里,险些没站稳,好在俞父手快扶住了她,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仿佛一条死鱼,形状不堪地任由俞父扶着,“你看看他……他昨晚还跟我说想吃我包的饺子,他怎么就这样了……”


    俞父只憋死了最后一丝力气扶着老妻,心里是说不出的话,是啊,那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啊。


    第 110 章


    杨一航想把俞父俞母安排到附近的酒店, 俞母死活不愿意离开医院,俞父一劝, 她就立刻把火力转向俞父, 被轰了几次后,俞父乖乖闭嘴。


    杨一航折腾得够累了,没心思跟两位老人家扯皮, 留下一个助理照顾二位,转头薅上岑渊、尹修、童悦, 带上公司的法务,到周瞬病房集合。


    今天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谈谈Unicorn这个合约问题。


    合约上标明了满天星公司在这一年内必须给Unicorn安排的资源, 这对于Unicorn既是权利也是义务。合约上还有一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说明:如因艺人个人原因造成经济损失,由艺人方全额赔偿。


    这场解散演唱会,满天星根据Unicorn的人气,将演唱会规模安排得中规中矩, 预售了一万张票,开售没多久便全部售空, 票价从200到1000不等。这次全额退款, 满天星要退出去五百多万。


    当然, 已经投入进去的人力、物力、场地、资源等等……这些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满天星是要不回来的。


    这五百多万的损失,满天星不可能自己扛。


    得知周瞬和俞嘉佳车祸的消息后, 满天星高层立刻把这意思告知杨一航, 杨一航是U团经纪人, 这坏人必须得由他当。


    杨一航第一反应是意料之外, 再想想, 情理之中。按公司的意思, 这次意外Unicorn全员有责, 五百多万赔偿五人均分,分下来就是每人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对当前的岑渊不是问题,尹修也不差这个钱。可其他人呢?童悦这一年除了团队活动,其他几乎啥也没干,他赚多少杨一航最清楚,相当于混圈一年还得倒赔一大笔。周瞬勉勉强强也许也能拿出来。最丧病的是对俞嘉佳……俞嘉佳都半截身子在鬼门关了,他还得颠颠儿跑人家爹妈跟前说,不好意思您儿子还得赔咱公司一百万,杨一航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要他是俞嘉佳父母,他都想当场打死自己。


    但不开这个口,公司照样会要回这个钱,顺便没收他的饭碗。


    你很惨,我深表同情,可要我吃亏,那是不可能的。


    杨一航带着法务,尽量清晰明了地把这意思告知四人,岑渊和周瞬的经纪公司那边,他会再亲自跟两人的经纪人谈一谈。至于俞父俞母,他今天实在没力气去对战失控父母组了,明儿再说吧。


    杨一航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童悦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天啊,一百多万,他自己肯定拿不出来,那……得靠父母替他还债吗?


    他们家有这么多存款吗?还是得……卖房子?


    那他爸妈得多丢脸啊!


    所有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念了音乐学院,最近还进了娱乐圈,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就要变卖家产为子还债……


    童悦嘴唇微微颤抖,手脚冰冷,不敢去想那令人绝望的未来。


    几秒钟后,岑渊嘴角一勾,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这个笑的幅度很轻微,不仔细看会很容易忽略,可病房里实在太死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岑渊这个表情,包括出神的童悦。


    岑渊的情绪一贯是透过冰冷与强硬的话语直接体现,冷笑不是他的风格,那应该是尹修的风格。


    足以想见,岑渊此时有多愤怒。


    杨一航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明知自己手握百分百占理、上法庭一告一个准的合约,他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岑渊一个“行”字刚要出口,尹修先一步说话:“没问题。”


    房间里另外五人齐刷刷看向他。


    尹修:“六百万是么,我全额赔了。”


    “五百多万”这个字眼他都懒得说了,四舍五入给算到了六百万。这是满天星预估的数字,哪怕他们最终定出个一千万,尹修也不在乎。


    尹修的目光转向杨一航,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这件事,你别跟俞嘉佳爸妈提一个字。”


    这句话,不是请求,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尹修没有明说这个意思,但杨一航听得出这个意思。


    杨一航脸色有点僵。事情解决得太过顺利,他竟一时忘了高兴,尹修这深藏不露的盛气凌人,又压得他难以喘息。


    岑渊看向尹修,还是想开口,这时,尹修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两人对视一秒,岑渊决定闭嘴,转开视线。


    童悦的情绪很复杂,他想说这怎么行,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尹修再有钱,也不是他们这样占尹修便宜的理由。


    可他说不出。他不敢说。


    他不敢逞这个强,他没有能力自己去赔这笔巨款。那一刻他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在辜负父母与欠尹修债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


    坐在病床上的周瞬看看尹修,看看岑渊,再看看童悦,最后看看杨一航,没做声。


    这件事就这么完了,没有争吵,没有撕逼,没有讨价还价,早做好准备舌战群儒、以法律为武器教这些年轻人做人的法务从进来到离场,一句话没插上。


    杨一航带着法务离开后,尹修起身,也出了病房。


    离了病房好一段距离,确认病房里的人应该听不到这里的动静了,尹修才在走廊叫住即将进电梯的杨一航,说有事要单独跟他谈谈。


    杨一航看向法务,说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先走了,法务收到加班结束的信号,头也不回地自个进了电梯。


    尹修和杨一航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尹修单刀直入:“俞嘉佳的医药费,你们应该也不会负责吧?”


    杨一航一愣。


    这也是他明天打算一并告诉俞嘉佳父母的事。


    俞嘉佳出事时不在工作时间内,也不在工作岗位上,构不成工伤。这事儿跟退票赔偿一样,就是闹上法庭,满天星也不吃亏。


    杨一航知道这事儿很残忍,知道这对两位老人家必将是多重打击,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事实就是事实,不幸就是不幸,除非这两位老人家是他亲爹亲妈,那他会咬着牙跟万恶的资本家血拼到底。


    但他只是一个要在大城市里恰饭的打工人。


    “医药费我全额负责,”尹修说,“这事你也别告诉俞嘉佳爸妈。”


    “……啊?”杨一航不是惊讶于尹修的慷慨,而是这会出现另一个问题:那么高昂的医药费,总不能是大风刮来的吧?


    尹修显然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说道:“他们问起,说你们公司出的就行。”


    杨一航想了想,又想了想,“俞嘉佳这情况……”


    不知道会拖多久。


    说难听点,俞嘉佳要真翘了辫子,这就是一次性的事。他若是醒不过来又挂不了,半死不活地,那这医药费就是个无底洞。


    尹修:“告诉他们,这辈子都不用担心俞嘉佳的医药费。”


    俞嘉佳一天还喘着气儿,他一天就负责到底。


    尹修的声音压得很低,音调很平静,杨一航却被震住了,张着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他混这一行这么久,也接触过不少富豪,再富有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个三五万,再多点十几二十万,就差不多是这意思了。


    富人并不会因为钱多就不把钱当回事。相反,富人的世界观里,“无利不起早”这条信念更为根深蒂固。


    尹修这往外扔钱的架势,仿佛这扔的不是人民币,而是冥币。


    这几个人也就共事了一年,至于吗?这兄弟情深得过于魔幻了吧?


    见杨一航久久不言语,尹修微笑,只是这笑与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轻浮不同,透着掩饰不了的沉重与倦意,“杨哥,如你所说,好聚好散,以后指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最后请你帮这一个忙,杨哥若能答应,我不会忘了杨哥的好。”


    话到这份儿上,意思很直白了,对杨一航是举手之劳,对他是欠杨一航一个人情。


    杨一航收回内心的震惊和感慨,回到现实模式,点头,“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聪明人和聪明人交流效率极高,两人只谈了几分钟就达成了一致。杨一航离开后,尹修倚着墙,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泛着暗红,又是一个深夜。


    此时是11点半,距昨夜的车祸刚好24小时。


    短短24小时,却感觉经历了很多很多。


    人生给人最大的错觉,恐怕就是,它是匀速流动的。


    尹修一把扯下脸上的纱布,伤口被拉得又痒又疼。他不知道别人如何消解痛苦,对于他,痛苦无法消解,只能对付,用更粗暴的方式对付。


    当某一种痛苦令他难以承受,就用另一种痛苦去覆盖它。


    心脏很疼的时候,身体的疼反而是种解脱。


    寂静与黑暗中,手机响了。


    是微信信息提示音。


    是他给某个人设置的特别关注提示音。


    岑渊:[赔偿款和俞嘉佳的医药费,我出一半]


    言简意赅。再无下文。


    尹修久久地盯着这条信息,竟觉它泛出一点暖意。


    直到手机自动息屏。


    尹修按亮屏幕,回复了一个字。


    尹修:[好]


    他收起手机,抬头,再次望向窗外,微笑。


    这一次是满足的微笑。


    岑将军。


    这就是我与你在这世上最后的交集了吧。


    第 111 章


    岑渊给尹修发出那条信息后不到半个小时, 周瞬的信息也来了。


    周瞬让尹修给他个卡号,他把自己的那份赔偿款打给尹修。周瞬还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下, 不是跟尹修见外, 只是这一次意外说到底他也有一份责任,不该理所当然地让尹修一个人全担着。


    最后,周瞬说, 希望尹修将这事当做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要让岑渊、童悦和俞嘉佳知道。


    尹修知道, 周瞬真把这笔钱打给他,过去一年就相当于白干了。尹修盯着周瞬的信息看了半分钟, 回复一个字:[好]。


    结果,这些人跟排着队似的,尹修刚跟周瞬唠完,童悦又来了。


    童悦说话怯生生地, 尹修几乎想象得出他反复酝酿的画面。


    童悦:[尹哥,谢谢你QAQ]


    童悦:[我知道你主要是为了佳佳]


    童悦:[佳佳一定会感动死的]


    [童悦撤回了一条消息。]


    童悦:[佳佳一定会超感动的]


    童悦:[但是我的那份……我一定会还给尹哥的]


    童悦:[就是短期内可能还还不了……]


    童悦:[尹哥, 你等我, 我一定努力挣钱QAQ]


    尹修噗嗤一下笑了, 想隔空揉揉老幺的小脑袋瓜。


    尹修:[没事]


    尹修:[不着急]


    尹修:[你慢慢还]


    就算真的要欠着他一辈子,他也不介意。


    有兄弟和他分担着的感觉,挺好。


    从出事起, Unicorn车祸事件一直霸占热搜, 在热搜前几位上上下下地蹿, 各大营销号发疯似地冲KPI, 半小时一篇通稿, 没有新消息就把旧消息换个方式再叙述一遍。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后, 自然又是一波新的热搜。


    与Unicorn同年出道、早一步解散的隔壁两个男团女团的成员眼都红了。出道时Unicorn在一片拉踩中被全网嘲, 衬托得隔壁两个男团女团闪亮登场。后来,Unicorn一路走高,隔壁两个团却出道即巅峰,今年上半年这两个团相继解散时,除了自家粉丝关心,基本再没谁关心,对于路人就是全网查无此团。


    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Unicorn解散这个事。虽然算不上什么正面新闻,但也不是塌房黑料,天灾人祸最易引发观众同情,随便卖个惨就能把粉丝虐得嗷嗷哭,何况娱乐圈一向秉承黑火也是火的信条,有热度就是王道,隔壁的同行已经忍不住在揣测,Unicorn这个车祸,该不是哪个百万营销鬼才的骚操作吧?


    5月20日,午夜12点整,Unicorn工作室正式发布了解散官博。


    按惯例,Unicorn的成员应该一一转发这条官博,再说几句煽情的话,什么感谢过去展望将来,祝各位星途坦荡前程似锦之类的,然后把微博昵称的团队前缀去掉,从此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解散官博发出10分钟,Unicorn全员毫无动静。


    官博发出30分钟,依然毫无动静。


    杨一航憋不住了,在微信群里一一艾特四人,提醒他们转发官博。


    这次,第一个回应的是岑渊。


    岑渊:[合同没有硬性要求我们必须转发这条官博吧?]


    杨一航被呛住了:???


    What the fuck?


    岑渊这是明知故问,哪家的合同写这么细?有毛病吧?


    合同没有硬性要求他们必须转发这条微博,但合同规定了,艺人在合约期间有义务配合Unicorn的宣传工作。


    然鹅,“合约期间”这四个字就很微妙。


    按理说,现在Unicorn的限定团合约已经失效了。


    艺人转发这条微博是行业惯例,不转发……也不犯法。


    岑渊是队长,他不率先转发,尹修、周瞬、童悦都不会轻举妄动。岑渊一说这话,三人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法律上,Unicorn的限定团合约确实是解散了,这是他们改变不了的事实。


    但这条理应五个人转发的解散官博,有一个人还转发不了——俞嘉佳的微博密码并没有上交杨一航。就算上交了,杨一航这会儿也不敢替俞嘉佳发微博,人还在ICU躺着呢,他真敢发,这不明目张胆地向粉丝们揭娱乐圈的老底么?


    他们可以把微博昵称的团队前缀去掉,俞嘉佳却还不可以。


    此后,岑渊是岑渊,尹修是尹修,周瞬是周瞬,童悦是童悦,唯有俞嘉佳,还是Unicorn-俞嘉佳。


    真那样做了,就好像,他们都走了,只有俞嘉佳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守着这个U团。


    岑渊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岑渊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俞嘉佳走不了,他也不走了。他留下来,陪着俞嘉佳。


    这么多年,他的很多兄弟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停了下来,只能将他们年轻而澎湃的生命永久地留在那里。而他不能停,他背负着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必须转身,继续往前。


    这一次,他想做点不一样的事,哪怕这件事微不足道,甚至毫无意义。


    不敢深想,到底是为了俞嘉佳,还是为了自己。


    岑渊不转发,尹修、周瞬、童悦也保持着沉默的默契,始终不转发。


    很快有U团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俞嘉佳粉尤为激动,抱团在四人微博底下彻夜嚎叫,嚎着嚎着整齐划一的口号都出来了——“U团永不散场”。


    杨一航放弃了,他知道现在这几人的精神状态和情绪都不太好,尤其是岑渊,眼里的冷光比平时更冻人,一开口就自带“你敢说错一个字老子就毙了你”的气势。


    不转发就不转发吧,反正Unicorn到此正式解散了,他和这几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瓜娃子再无瓜葛。


    接下来还有得他烦心的。


    退票的事,既然尹修应承全额负责,也就剩下实际操作了,累是累了点,应该问题不大。


    杨一航烦的是他这一年的辛苦基本打了水漂。


    Unicorn这一年带得最火的是岑渊。可岑渊再火,跟他们满天星有什么关系呢?


    万秉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后来跟杨一航打交道时都客气了不少,但杨一航要这种虚无的客气有个毛线用。


    妥妥地给他人做嫁衣裳。


    而满天星盯了很久的尹修,十足展现了渣男风范,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杨一航最终没能说动尹修签满天星,他知道高层对此是有意见的。


    童悦,人家说要专注学业。


    周瞬,高开低走,出道前期还行,几个综艺吸了不少粉,后来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一头扎进剧组,捣鼓他那些一看就八百辈子都火不起来的小角色。先不说挖不挖得动,就是挖得动,满天星也得考虑一下。


    最后,满天星唯一成功签下来的大宝贝俞嘉佳,嘿,一言不合躺下了。


    就这么个局面,杨一航心知肚明,奖金是不用想了,不给他流放边疆苦寒之地就算是皇恩浩荡了。


    本来,Unicorn一解散,公司就该给俞嘉佳做职业规划了,新经纪人的人选已初步定下,是公司一位人称蓝姐的前辈。解散演唱会前几天,杨一航跟蓝姐做交接工作,蓝姐还笑意盈盈地,直夸杨一航带得好。杨一航一直想着以后谁带俞嘉佳这二哈谁倒了血霉反正他坚决不带,这会儿看着蓝姐的笑容,他竟宛如老父亲卖孩子即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突如其来地觉醒迟来的父爱,有点不舍了。


    再傻那也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傻子。就俞嘉佳那傻劲儿,没有一个精明的经纪人罩着,在这个圈子分分钟被人扒光底裤。


    但不舍也没办法,蓝姐是前辈,资历深,履历辉煌,业务能力比他强。公司把俞嘉佳安排给蓝姐,是看好俞嘉佳的意思。


    昨夜,俞嘉佳一出事,今天一大早蓝姐就到公司跟高层表态,这烫手山芋她接不了,事情出在谁手上,就该由谁负责善后。


    “善后”主要指的是和俞嘉佳提前解约。


    满天星和俞嘉佳签了5年带底薪的合同,现在合约刚过一年俞嘉佳就躺下了,按医生的说法,醒不过来正常,即便醒过来,留下什么后遗症也正常。退一万步说,就算能醒过来,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能继续在娱乐圈混,可这么重的伤势,一套恢复休养的流程走下来,少说也得半年时间。


    在公众视野里消失半年,早凉透了。


    所以,满天星得出结论,俞嘉佳已是一步废棋。


    既然是废棋,他们就要及时止损。


    公司觉得蓝姐说得对,人是杨一航签的,自然该由杨一航去解这个约。


    还有个条件:公司不打算付解约费。


    严格追究起来,满天星并没有过错,是俞嘉佳单方面的原因导致他失去了工作能力。


    杨一航能私下说服俞嘉佳父母接受解约是最好的,实在说服不了,满天星不介意动用法律武器。


    杨一航是真的想骂人。


    替自己骂,也替俞嘉佳骂。


    第一步,嘿你们儿子这不算工伤,咱不赔医药费哈。


    第二步,嘿你们儿子得倒赔我们一百万哟。


    第三步,嘿,咱要跟你们儿子提前解约了,并且没有解约赔偿哦。


    听听,这他妈是什么禽兽发言?


    关键是这种禽兽行径还全部推到他头上,逼着他为禽兽代言。


    杨一航在心里骂了公司和那个蓝姐一万遍,然后低声下气地跟领导讨价还价,这事儿能不能先等一等,至少等俞嘉佳从ICU出来。


    领导总算赐了他一个“准”。


    第 112 章


    万秉在5月21号早上赶到了S市, 来到医院见到岑渊,万秉当场吓了一跳。


    岑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八个度, 白眼布满血丝, 眼窝陷了下去,黑眼圈也出来了,下巴冒出了零散的胡茬, 20出头的帅气小鲜肉一下变成了沧桑大叔,连眼神都是死的, 仿佛这具残躯只堪堪吊着最后一口气,随时可能两脚一蹬原地去世。


    万秉震惊过后, 蹭地一下就急了,朋友出事,难免伤心,他理解, 但也不必伤心到这个程度吧?ICU里躺着的是他即将解散的男团队友,以后各走各路那种, 不是他老婆孩子好吧?


    作为爱豆, 形象管理是第一课, 万秉早就给岑渊安排好U团解散后的通告了,岑渊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还想不想混了?


    万秉要求岑渊立刻跟他回酒店, 修养拾掇一番, 他们就得接着干活了, 岑渊坐在ICU外的长凳上, 静静地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躺着的俞嘉佳, 一声不吭, 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万秉。


    尹修、童悦、白兰以及俞嘉佳父母都在, 没人说话。


    万秉给白兰一个“你就放着他这样造作”的眼刀,白兰一哆嗦,弯身轻声劝岑渊,“岑哥,咱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吧,你已经……”


    岑渊从出事到现在就没睡过觉,30多40个小时,再这么熬下去,白兰觉得他可能会死。


    岑渊还是那样端坐着,眼神平静,不回应。


    白兰看万秉,以委屈巴巴的眼神表示“您看,我真的尽力了”。


    万秉伸手就去拽岑渊胳膊,“走。”


    动作很霸气,但是,拽不动。


    万秉看岑渊,语气硬了许多,“岑渊,你起来。”


    岑渊终于动了,甩开万秉的胳膊,声音低沉,“我就在这。”


    万秉:“你在这干嘛?”


    岑渊又恢复那死气活样、全世界在他眼里都不存在的雕塑模式。


    万秉指向病房,“他要在里面躺一个月,你就搁这坐一个月?”


    万秉没刻意压着声音,这句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本来事不关己的俞母倏地抬头,蹭蹭蹭几步过来,对着万秉的正脸就喷唾沫星子,“你说什么呢?你说谁要躺一个月?你诅咒谁呢?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万秉被愤怒值爆表的俞母怼得一时有点懵,白兰连连向俞母道歉,俞父和童悦也帮着劝,才没让俞母发展到动手打人。


    好不容易安抚下俞母,万秉的气势也蔫得差不多了,死活说不动也拉不动岑渊,只好让白兰去车上拿了饭盒、眼罩、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回来,嘱咐白兰好好照顾他。万秉不敢再招惹俞母,于是发微信给岑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提醒他还有合约在身,工作轮不到他任性,接下来几天不重要的通告他可以给岑渊推了,算是给他放个假,但最多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岑渊再无故旷工,违约金就得他自己赔了。


    现在的岑渊就是行走的人民币,少跑一天通告,都会让万秉感受到损失一个亿的窒息。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万秉很想赶紧让岑渊跟U团划清界限,尤其是他的CP尹修和这次车祸的当事人俞嘉佳与周瞬。


    万秉认为,现在的尹修已配不上岑渊了,当断则断,粉丝该提纯就提纯,岑渊独美的时代到来了。至于俞嘉佳车祸这桩事,跑得越快越好,一旦被深扯进去,不死也得掉层皮。


    然而,万秉不愿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并且迅猛得令人措手不及。


    就在这天下午,网络炸出了新的高度。


    有人.人.肉出了那一夜追车的私生粉的信息。


    当晚车祸现场极其惨烈,引来不少路人围观,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出事的是明星,只是单纯吃瓜,很多人录了视频、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微博等各个社交平台上。


    得知当事人是俞嘉佳和周瞬后,U团粉疯了。


    新闻发布会上,U团四人以及Unicorn官方人员都没有明确提到是私生粉追车,只说是不知名人士追车,在警方彻底查清真相前,他们不能误导群众。


    这是明面的说法,实际上谁都知道,一提到追车,矛头必定指向私生粉。


    满天星暗地里也有意推私生粉出来挡枪,随便让各大营销号带带节奏,就在网上掀起了一阵怒骂私生粉的浪潮。


    骂私生粉本就是政.治.正.确的行为,就跟骂.卖.国.贼一样,怎么怼都不会错。


    可当一个模糊的代名词、一个宽泛的群体突然间具体到一个人时,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个私生粉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大学生袁某某,在S市一所211高校念国际学院,她的姓名、出生年月、专业、班级甚至家里住哪个小区都被挖了出来。


    自然,也包括她的照片。


    以及她的微博号。


    最令人瞩目的不是她的基本信息,而是她的微博显示,她是一个修远CP老粉,在岑渊和尹修参加《以梦之名》前就入坑了,为修远CP花钱无数,天天在微博晒她买的周边、代言或各种打投数据,在修远CP粉圈里算是一号人物。


    她还曾不止一次在微博上大肆diss私生粉,引得底下一片同盟的附和叫好。


    U团粉集体震惊了。


    一年来一直被杨一航极力压制的CP粉与非CP粉之间的矛盾,一夜爆发。


    先是修远CP粉内部分裂,一下子裂成了两派。跟富二代私生粉有交情的,或者转发过她微博的,总之但凡沾点亲带点故,都被其余修远CP粉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即刻开除粉籍——咱修远女孩中不可能有这样的败类。


    但这并没有什么卵用。U团粉和各个成员的唯粉并不在乎修远CP粉到底分成了几派,什么派别在他们看来都一个样,他们忍这些嚣张跋扈、有糖就是娘的CP粉已经很久了。


    俞嘉佳的粉丝最为激动。俞嘉佳参加《我声由我》后跟着业界大佬混得风生水起,妥妥地处在事业上升期,新晋粉丝正上头,这当头突然出这么大的事,粉丝们满腔愤怒正要找地方发泄。


    修远CP粉正正撞到了枪口上。


    俞嘉佳的粉丝身先士卒,带领其他U团粉大军出征,高调声讨修远CP粉。岑渊和尹修的唯粉对修远CP粉没有丝毫同胞之情,落井下石起来比谁都欢快。


    修远CP粉一时被推倒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那个富二代私生粉的微博成了头号前线战地,她的置顶微博一夜之间评论过万,没有一句好话,理性批判都算温柔的了,更多的人是口不择言地谩骂,从她的家人、祖宗攻击到她的相貌,这还只是公开的评论,私信的盛况更是无从想象。


    尽管她的真实信息曝光不久后就被删除,但为时已晚,她的手机号码还是遭到了大量骚扰,很快就被逼得直接关了机,此外,还有俞嘉佳粉丝组团到她的学校和小区附近狙击。


    俞嘉佳粉丝中冒出的最过激的言论是:这个丑恶的私生粉就该为俞嘉佳偿命。


    她竟然还有脸在微博上假惺惺地diss私生粉?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虚伪至极的人!


    遭殃的远不止是私生粉和CP粉,还顺势引发了对娱乐圈刻意卖腐捞金这个现象的争议。既然是修远CP粉造就的惨剧,舆论自然不会放过修远CP粉的源头——修远夫夫本人。


    岑渊这一年上升势头过猛,眼红他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机会,对他展开大肆攻击,较为低调的尹修与岑渊命运捆绑,夫夫一体,免不了被殃及池鱼。


    这下岑渊和尹修的唯粉慌了。他们光顾着趁机铲除修远CP粉这帮异己,没料到火烧到了自家正主身上。两人的唯粉赶紧暂且放下对修远CP粉的火力,转而对抗岑渊和尹修的黑粉。


    本以为有了共同的敌人就是朋友,没想到这里印证的是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面对黑粉和路人的指摘,不知哪边先起的头,开始给对方甩锅——明明是你家正主先拉着我家哥哥炒作的,我家哥哥是无妄之灾,巴拉巴拉,战况一发不可收拾,岑渊和尹修的唯粉以前所未有的架势互掐起来。


    掐着掐着,俞嘉佳的粉丝也加入了混战。俞嘉佳粉丝理直气壮地发出灵魂拷问:为什么一个资深修远CP粉会去追俞嘉佳的车?


    还能为什么,因为俞嘉佳开的是尹修的车,这个私生粉想追的根本不是俞嘉佳,而是以为车上的人是岑渊和尹修!


    俞嘉佳是阴差阳错替修远夫夫挡下了这一劫。


    一些更激进的俞嘉佳粉丝觉得“阴差阳错”这个说法太过轻描淡写,他们锲而不舍地脑补了一出阴谋论——尹修说不定是故意让俞嘉佳替他开车的。


    这场群架越干越上头,众人批.斗修远夫夫之余,自然也不会忘了周瞬,部分极端的俞嘉佳粉已经疯了,红着眼睛,见谁咬谁。


    网络上堪称群魔乱舞,再没多少人理得清这场闹剧的源头是什么。


    一两天前还在暗中羡慕U团这波热度的隔壁同行眼前一亮,哦豁,U团,尤其是修远CP,这是要翻车的意思?


    第 113 章


    万秉、杨一航和周瞬的经纪人都搞公关搞得手忙脚乱, 几个当事人却安静如鸡,尤其是被抨击得最猛烈的岑渊和尹修, 他们的微博停留在新闻发布会直播的那一条转发, 此后再无动静。


    看到网上的消息后,爷爷给尹修打了个电话,问尹修可还安好, 之后什么打算,需不需要家里帮助。


    尹修告诉爷爷, 关于未来,他已经有大致的想法了。


    他本还想着慢慢规划, 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而一件事的发生,逼着他加速了这个计划。


    5月23日深夜,那个被人肉的追车富二代私生粉袁某某发了一条微博,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们才能放过我?]


    下面又是瞬间四位数评论。


    90%的网友在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说这个私生粉是博同情、道德绑架, 做出如此过分之事, 不仅没有丝毫反省, 竟还敢摆出一副委屈唧唧的姿态。以后要是谁做了错事都来一句是不是我死了你们才能放过我,那还要法律和警察干嘛?


    一小部分俞嘉佳粉反应尤其激烈,称她为“杀人凶手”, 放言“你这种人本来就不配活着”、“你就是死了也无法弥补你的罪孽”。


    间或有几个稍微理智一些的吃瓜群众小心翼翼地提出, 大家先把别话说这么绝, 这也只是个20出头的姑娘, 万一真受刺激做了傻事呢?到时候谁来负责?


    网络上这样的事出过不止一次了, 人们怎么偏偏就记不住这些教训呢?


    发出这种言论的网友立刻被高举正义大旗的激愤大军骂出几千条评论, 按头私生粉的一丘之貉, 或私生粉花钱买来的水军。


    5月24日早上,有一个自称私生粉朋友的人匿名爆料,说袁某某于昨夜凌晨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杀,已然身亡。


    这位朋友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袁某某割腕后,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哭着跟她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很想见一见自己喜欢了那么久的偶像。


    朋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泡在温热的水里,声音微弱地说,好冷。


    朋友尽管立刻通知了袁某某家人并报了警,还是晚了。


    朋友的文字看似平静,实际满含愤慨。她说,袁某某已经如你们所愿,以生命为代价给了你们一个交代。希望大家自此放过她,也放过她的家人。


    朋友这条爆料瞬间上了热搜,很快,S市某公安局官博发了正式博文,证实了袁某某自杀身亡的事实。


    网络又炸了。


    舆论不出所料,出现了大翻转。


    对袁某某的谩骂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之前被怼得亲妈不认的“她也只是个20出头的姑娘,她做错了事,但罪不至死”这种说法忽然成了政治正确,这场闹剧的矛头也瞬间转向,直指U团粉,特别是修远CP粉和俞嘉佳粉,罪名令人发指——生生通过一场大型网暴将一个年轻的生命逼上了死路。


    这是谋杀。这是一场集体谋杀。


    路人对俞嘉佳的同情也降到了最低点——俞嘉佳至少还躺在ICU,这个姑娘是真的醒不过来了啊。


    U团全员一夜掉粉无数,俞嘉佳掉得最多,很多粉丝昨天还在雄赳赳气昂昂地声讨别人,今天就成了罪恶的一方,被排山倒海的斥责砸得百脸懵逼,这些粉丝本就多是年轻人,涉世未深,很多人都不敢硬刚了,生怕下一个袁某某就是自己,要么取关、删博,要么直接注销账号。


    车祸至此还不足一个星期,这件事已闹得全国皆知。有人趁机喊出了终极口号:饭圈文化是娱乐圈毒瘤,必须彻底取缔。


    自然,依靠饭圈文化恰饭的这些爱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变故发生得太快,童悦感觉自己经历了非常魔幻的几天,他的智商已经快跟不上剧情了。他的父母也赶到了S市,生怕儿子出什么事,想带他回家,毕竟童悦现在已是自由身,和U团其他几人再没有法律上的关联。


    童悦心里也惴惴地,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在这种时候独自离开。童悦费了一番口舌说服父母,说他至少要等到俞嘉佳从ICU出来。


    周瞬的父母也想飞来S市,被周瞬劝阻了。周瞬给他们拨了视频,让他们看到他安然无恙,冷静地告知他们,他会把事情处理好,不需要担心他。父母看到周瞬这张十年如一日的钢铁直男脸,倒是放心了,周瞬从小就是个不让大人操心的孩子,当年去外地上大学,他都是一个人去的。


    岑渊的父亲岑学义始终没联系他。


    岑渊一点也不在乎。


    他如今什么都不在乎。他的执念只剩下了那扇玻璃窗里躺在病床上的俞嘉佳。


    外界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只要俞嘉佳能醒来,哪怕要他原地退圈,他也无所谓。


    求求你了。


    这个“你”是什么都好,老天爷,上帝,命运,或别的什么。


    求求你了。


    不要再来一次。


    他承受不了再来一次。


    就在几人的经纪人都为公关忙得焦头烂额、生怕被央.视爸爸点名批评时,5月24日晚上8点半整,公认的微博爆料黄金时间,尹修发博了。


    尹修写了一条长微博。首先,向俞嘉佳的粉丝道歉,俞嘉佳确实开了他的车,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俞嘉佳这件事,他负有一定的责任。


    其次,真诚地向袁某某及其家人道歉,他为袁某某的逝去感到十分痛惜。而发生袁某某这样的事,他也有责任。是他某些单方面的行为误导了部分粉丝,同时也影响到了他的前队友岑渊,最终酿成了这样一桩悲剧。


    他将把U团出道后、他在这一年间的所有收入一分为二,一半支付俞嘉佳的医药费,一半支付袁某某的所有丧葬费用,以及作为其家人的精神赔偿金。这不是要换取原谅,而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赎罪。


    最后,尹修宣布,他将永久退出娱乐圈。


    修远CP粉和尹修唯粉都惊呆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尹修这条微博,堪称自杀式操作。


    不……这就是名正言顺的自杀。


    他明晃晃地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委婉的话语翻译过来就是:是我硬拉着岑渊炒CP,是我故意误导修远CP粉磕糖,所以也是我间接引发修远CP粉追车,又导致修远CP粉网暴袁某某,最终酿成悲剧。


    是我间接杀死了袁某某。


    这是任何一个还有点儿求生欲的正常人都不敢说的话。


    这些话一说出来,这个人作为公众人物的路就算是绝了。


    赤luoluo坦白的同时,他又抢先一步替公众把话说绝了——他不奢求原谅,这只是赎罪。而且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结。


    当场入选娱乐圈史上最真诚的“退出娱乐圈”宣言,简直令喷子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尹修成功地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和目光,炒CP有错,那也是他的错,岑渊只是受害者,他所有的队友,包括粉丝们都是受害者。万秉看到这条微博时足足呆了三分钟,半天没吭出一个字,满脑子只剩恍惚——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来得太突然?


    杨一航也懵了,心情很微妙,自由之身的尹修主动背下这个锅对满天星自然是好事,这么么一来,满天星也就彻底对签下尹修这事儿死心了。


    心情最复杂的是尹修爷爷,自去年和尹修在书房谈过那一次话后,老爷子非常笃定尹修迟早会退出娱乐圈,回归家族事业。他看人很准,尹修对做明星这事儿绝谈不上什么热爱,他心里有太多茫然。这样的心态,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撑不久的。


    他的预测成真了,却万万没想到,尹修竟是以这样杀身成仁的姿态退出娱乐圈。


    扛下一应骂名,自此让尹修这个名字在江湖消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虽然,这段风波其实对尹修日后回归家族事业影响不大。公众舆论喜欢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商场则实际得多,只看实打实的利益。尹修的背后是尹家,那就没人会在乎他年轻时在娱乐圈里的那点小打小闹。


    二叔知情识趣地问老爷子,要不要出手干预一下,尹修好歹冠着尹这个姓氏,指不定要被多少人问候祖宗十八代呢。


    后半句二叔当然不敢明说。


    老爷子沉思半晌,摆了摆手。罢了,这是尹修对自己这一段年少轻狂的告别仪式,他选择这样做,想必有自己的理由。


    不论是不是出于什么傻逼理由。谁年轻的时候没傻逼过几回呢。


    仍守在ICU门外的岑渊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万秉叮嘱白兰尽量别让岑渊刷手机,生怕他脑子一抽亲自下场搅局。白兰一直守在岑渊身边,这期间,岑渊倒是一直没看手机,架不住信息从外部入侵。


    晚上10点,本已被家里人硬拉着回了酒店的童悦从电梯冲出来,在医院幽深寂静的走廊里喘着气蹭蹭蹭跑向岑渊。这之前,他给岑渊拨了十几个电话,但岑渊设置了静音,主要是被万秉烦够了。


    “岑、岑哥——”童悦满脸慌张,“尹哥他、他、他说他要退圈——”


    岑渊抬头,直直看向童悦。


    第 114 章


    岑渊直接给尹修打电话。


    尹修很快接通, 声音沙哑,却很平静, “喂。”


    岑渊:“你在哪?”


    尹修:“天台。”


    就是岑渊给了他一拳、他对岑渊说“对不起”的那个天台。


    岑渊挂断。


    尹修听了几秒手机那头传来的忙音, 收起手机,两手插进裤兜,抬头仰望远方的夜空。


    静候某人。


    脚步声在楼道响起。尹修回头, 扯起一抹很淡的笑,笑意还未成形, 整个人被猛地一推,后背撞上墙壁, 衣襟被一只愤怒的手揪得变形,迎面对上的是岑渊的脸。


    岑渊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喷向尹修的皮肤。


    “你什么意思?”岑渊问。


    尹修顽强地继续刚才那个没成形的笑,语音轻柔,仿佛刻意要与对方的暴力形成鲜明对比, “岑将军,我这样, 够还上一点了吗?”


    我欠你的, 够还上一点了吗?


    岑渊愣了愣, 眼睛瞬间瞪大,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咬着牙,好一会儿, 冷笑一声, “你想得美。”


    他这辈子都还不了。


    不……上辈子, 下辈子, 永远都还不了。


    尹修脸上被岑渊揍出来的青肿还未完全消褪, 岑渊松开他的衣领, 后退一步, 冷冷道:“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作多情的牺牲。”


    尹修别想着用“他为了他退圈”这种事来让他感到一丝丝内疚。


    尹修笑,“首先,我说的是实话。”


    岑渊看着他。


    尹修:“你一开始就说了不炒CP,是我没配合。”


    尹修:“不是么?”


    岑渊看着他,不说话。


    理论上是这样的。


    可岑渊自己“不炒CP”的态度,就真的从一而终,坚定到底么?


    尹修:“车也确实是我借给俞嘉佳开的。”


    岑渊:“是我做的安排。”


    尹修挑眉,“那也得车主愿意。”


    岑渊沉默。


    “而且,”尹修顿了两秒,眼里的笑意加深,好像要宣布一件自己十分引以为豪的事,“我只是借这个机会,顺道退圈。”


    岑渊静静看他。


    尹修耸肩,“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一行。”


    也不能说完全不喜欢。


    有部分还是挺喜欢的。


    就是能和岑渊在一起的那部分。


    可,现在这局面,之后他再与岑渊同框,就是在将岑渊往深渊里推。


    他知道“修远CP”必定有拆伙的一天。但他设想的最美好的结局,是大众视野里的那一对炽热CP慢慢变成圈中好友,哪怕不是好友,是朋友也行。


    也许日后,还能有合作的机会,那时,不论是当事人还是曾经的修远CP粉,都能在心中会心一笑。


    这种设想,大概不会实现了吧。


    果然,太美好的事,他一开始就没资格奢望。


    岑渊依然看着尹修,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好像没太大必要。


    他也没有多喜欢这一行。


    可他做事情,什么时候会考虑喜不喜欢?


    他从来只是做他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又想到,是,尹修如今与他不一样了。


    自己要还债,要履行合约,要养活自己。


    尹修不需要。


    尹修大可在那栋花园豪宅里躺到老死。


    这是每一个将士的终极理想。没有刀光剑影,不必刀头舔血,无需拼命去挣明天的太阳。


    每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没有特别的理由。


    这种生活,叫“和平”。


    不喜欢就不干了。多简单的一句话,直至今天听尹修说出来,岑渊才发觉,这句话可以如此天经地义。


    而这种生活,叫“自由”。


    都是他岑某人从不敢奢谈的东西。


    岑渊挂断电话一路冲上来的时候,心中满腔怒火,尹修怎敢如此自作主张,他有什么立场去做这种事?他凭什么,他……


    现在忽然意识到,没有立场的是自己。


    他才是没有立场去干涉尹修的那个人。


    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随你。”岑渊说出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尹修眼睁睁地看着岑渊的背影越走越远,他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这段时间他的衣服都是白兰按着他的尺寸买的,理应很合身,可这几日,岑渊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外套虚虚地罩在他身上,被夜风刮得荡荡悠悠,裹出他极度瘦削的身形。


    尹修一直看着,直到岑渊消失,直到天台上只剩他一人,他仍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尹修的退圈宣言在热搜上挂足了24小时,尹修的粉丝都疯了,她们设想过一百种一千种为尹修奋战到底的方法与姿态,却无论如何没料到尹修会一言不合直接自刀,刀得毫无回旋的余地。


    尹修的粉丝们一部分痛心脱粉,一部分鬼哭狼嚎,嗷嗷叫着哥哥你怎么能就这样英年早退,说好的要看着你走花路呢?


    尹修对此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退出娱乐圈这事他已经考虑了很久,话一旦说出就不会收回。他对岑渊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他确实不喜欢这一行——不喜欢作为艺人的自己,这一点他和原主一样。之前囿于合约在身,又有岑渊在身边,他不介意做个娱人的戏子,不代表他想做好一个娱人的戏子。


    但他恐怕还是要辜负原主。原主的理想是想做一个导演,尹修既已宣布退出娱乐圈,就不会再以公众人物的身份在娱乐圈露面,而导演也算公众人物。只不过,尹修不会完全离开这个领域,他筹划已久的影视公司已万事俱备,他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处理好俞嘉佳的合约问题。


    尹修知道满天星打算和俞嘉佳提前解约,这正合他意,他原来的打算就是把这几个队友一个个挖到自己公司,包括岑渊。


    然而如今出了这档子事……


    尹修不得不改变计划。岑渊估计是没戏了,按下暂且不提。童悦父母如惊弓之鸟,生怕这些网络暴力会牵扯到他们涉世未深的儿子身上,这样一来更不会让童悦毕业前签约进娱乐圈。周瞬手上还有两部戏约,他虽然没有大火,至少在演戏这条路上走着,尹修正处风口浪尖上,决意先不去打扰周瞬。


    俞嘉佳他却必须管。也只有他来管了。


    5月25日早上,守在医院的一干人终于等到了数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俞嘉佳从ICU出来了。


    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人还昏迷着。


    医生再次给出了之前的说法——俞嘉佳已进入植物人状态,何时醒来、什么时候醒来都是未知数,家属对此要做好心理准备。


    俞父俞母心情复杂,俞母又是笑又是哭,最后呜咽不停。


    杨一航赶紧在公司官博上发布这个消息,俞嘉佳的粉丝们相拥而泣,泪洒互联网,很多小姑娘嗷嗷叫着“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满天星高层一得到消息,立刻给杨一航下令,麻溜儿地,解约的事安排上。


    按理说,艺人刚出事,公司就忙不迭解约,这事曝出去要被网友往死里骂的。可一来,娱乐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艺人被粉丝骂,会损害商业价值,某家公司被粉丝骂,粉丝大部分骂骂就过去了,除非被郭嘉爸爸点名封杀,否则它以后该怎么赚钱还怎么赚钱。


    这个道理很简单,艺人,尤其是流量艺人靠粉丝吃饭,公司却靠艺人吃饭。群众嘴上说着要抵制某某家出品的作品,一旦能请来大牌明星出演,粉丝能原地扔掉自己的flag,万恶的是资本家,明星只是打工的,他们多无辜啊不是?


    二来,满天星根本没打算公布这件事。很多解约消息都是艺人自己公布的,多半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的路做宣传。俞嘉佳不可能发这条微博,至于俞父俞母,满天星公司了解过,小地方的工薪阶层,忽悠一下,让他们签个保密协议不是什么难事。待一两年过去,谁还记得俞嘉佳是哪根葱?


    杨一航对俞父俞母提出提前解约的事后,俞父俞母果然当场懵逼。没等俞母发飙,杨一航又补充,公司将赔偿给他们一大笔解约金,俞父俞母一听数字,再次懵逼。


    杨一航心里松了口气。什么解约金,这玩意儿压根不存在,满天星真做得出这种事那就不是资本家了。


    解约金是尹修私底下找他商量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满天星的名义,实则由尹修掏腰包。


    这样才能令俞父俞母顺理成章地接受,不然他们该以为尹修和他们儿子有一腿了。


    而且,尹修也不喜欢看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样子。不习惯。


    尹修又示意杨一航竭力说服俞父俞母让俞嘉佳继续留在S市的医院,这里的医疗水平必定比小地方好太多。费用他们不必担心,尹修在微博公开承诺过把一年的收入的一半给他们,这笔钱数目已然不少,加上以满天星名义出的、实际来自尹修的解约赔偿金与医药费补助,保证让俞嘉佳得到最好的治疗和看护。


    说完这些话,杨一航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真他妈是个好人。


    看着俞父俞母脸上那股子压都压不住的感激之情,眼睛里写满“天啊俞嘉佳这傻孢子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签上这么一家菩萨心肠的公司吧”,杨一航感慨,当好人的感觉还真不赖。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当个好人。


    然而杨一航门儿清,好人这层皮是尹修这位豪门大佬借给他的。能当好人,是因为尹富二代钱多。


    若非杨一航太有自知之明,他都想舔着脸问一句:尹哥还缺兄弟吗,借钱不还那种。


    第 115 章


    满天星和俞嘉佳解约后, 尹修想过他的公司立刻和俞嘉佳签约,但公司法务告诉他, 俞嘉佳仍处在昏迷状态, 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这件事的操作难度会非常大。尹修想了想,行吧, 不急于一时,反正俞父俞母已经同意让俞嘉佳留在S市治疗了, 俞嘉佳醒来后大概率也没哪家经纪公司还想要他,这傻孢子跑不了。


    躺在病床上的俞嘉佳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位土豪大爷牢牢盯上了。


    至此, 这桩风波似乎大体上尘埃落定了。Unicorn在法律上正式解散。满天星收到了尹修的赔偿款,已在有条不紊地展开退票工作。尹修宣布退圈,钱也按承诺所说想办法送到了袁某某家人手上。


    袁某某也是富二代,袁家算是富商, 但比起尹氏就小巫见大巫了。这事是二叔亲自出面处理的,除了尹修过去一年在娱乐圈里赚的那点儿零碎, 二叔还在尹老爷子的授意下对袁家进行了额外补偿。袁某某悲痛的家人得知这是那传说中的商界大拿尹家, 马上按捺住了骚动的心, 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童悦跟父母回了家,这个暑假过后,下学期就要重新投身学业了。周瞬在医院休养半个月后出院, 很快便入组拍戏。岑渊被万秉拎走了, 继续赶日理万机的行程。宿舍再一次回复冷清, 尹修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最后看一眼这空荡荡的房子, 回了尹家。


    尹修把俞嘉佳转到了一家尹氏有股权的私人医院, 给他开了高级私人病房, 请了三个24小时无缝轮班的护工,让俞嘉佳躺成一条无比奢侈的咸鱼。尹修又在医院附近给俞父俞母租了一套房子,方便他们在这生活以及看护俞嘉佳。尹修极少直接与俞父俞母接触,大部分事情都让自己新聘的助理去处理。俞父俞母也不懂,傻愣愣地以为这一切还是满天星公司在帮忙,对满天星感恩戴德,对解约这件事再没有任何怨言。


    网络上一片唏嘘,很多人为Unicorn意难平,回想Unicorn刚成团出道时,被嘲归被嘲,那也不妨碍他们当时的无限风光,所有粉丝都以为,Unicorn五人经过这一年的冲刺,以后必定越来越好,必定不会步1-dream的后尘,他们必定会在这条星光大道上熠熠生辉……


    结果,一年后,剧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俞嘉佳成了个薛定谔的废人,尹修退圈,童悦回归学业,也算是暂时隐退了,周瞬不咸不淡地演着戏……


    只有岑渊算是一飞冲天,目前微博粉丝两千多万,再加把劲,离一线就不远了。


    但因为袁某某的自杀,岑渊也被骂得不轻,刻意炒CP、对粉丝产生恶劣影响这顶大帽子哐地扣下来,对正处上升期的他说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


    这么想来,Unicorn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杨一航的日子也不好过。U团被他带成这样,公司里眼红他已久的经纪人都趁机落井下石,杨一航被隐形降职,公司给他发配了几个资质一般的小新人,某种意义上算是流放西伯利亚了。


    车祸、自杀、退票这一连串风波过去了,似乎又没完全过去。它仿佛一把钥匙,开启了针对岑渊的潘多拉魔盒。


    六月底,岑渊被黑上了热搜,原因很简单,他某天晨跑时被粉丝认出了出来,当即引发围观,岑渊态度非常不好,几乎是黑着脸拒绝所有签名合照的要求,还动手推了粉丝一把,扬长而去。


    这件事带出了岑渊以前相似的黑料,比如俞嘉佳车祸进医院那一夜,岑渊貌似也对记者动过手。营销号趁热打铁添油加醋,网络舆论也见风使舵,纷纷说岑渊从来不是一个对粉丝很友好的人。


    七月初,岑渊又上了热搜,这次是因为他参加一个访谈综艺,主持人处处挖坑,疯狂诱导他聊聊Unicorn,岑渊又是黑着脸直接拒绝,说他不想谈及过去的任何事情,又引发了弹幕和舆论一波阴阳怪气。


    八月,岑渊出演男主的IP改编历史剧《吴将》正式开拍。八月中旬,“岑渊片场耍大牌”的一连串通稿和视频曝出,视频里岑渊的一系列神级操作让业界内外全体震惊。


    视频1里,岑渊对疑似导演的人直言“这个剧本狗屁不通”。《吴将》既然自称为历史剧,故事自然是有历史原型的,男主,也就是岑渊饰演的角色是吴家的遗孤,而吴家是春秋晚期晋国的异姓贵族之一,在晋国的内部贵族斗争之中,吴家一度近乎族灭,几大家族联手阴了吴氏一把,将吴氏一门全数杀光,在这危难关头,吴氏几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商量出了一个对策,不惜牺牲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保下了吴氏嫡出的一个小婴儿,也就是男主。


    男主就这样背负着家族仇恨,忍辱负重成长,最终王者归来,吴氏东山再起,重新成为晋国贵族势力之首,男主哐哐打脸逆袭,让昨日负我之人今日统统成为我的剑下之臣。


    这种直男王道爽文情节里,自然少不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主。关键此女主的人设是极其古早的圣母玛丽苏,在女主的感化下,男主最后放下了仇恨,涤荡了心灵,变成了一个好人,与女主携手迎向美好的未来。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杀你全家的人。


    岑渊:?


    离离原上谱。


    大家以为岑渊的气愤是因为剧情过于脑残。


    其实并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岑渊恰好认识这个吴氏。


    《吴将》将吴氏全程塑造成了受害者的形象,其他贵族势力要搞吴氏完全是无事生非,因此男主的复仇也成了一场堂堂的正义之战。这是一个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故事。


    岑渊:可拉倒吧。


    吴氏为什么会被贵族们联手剿灭,它心里没点逼数吗?


    反正岑渊是有逼数的。


    吴氏不是什么无辜小白莲,更不是什么正义之师,吴氏被联手针对前,正是它如日中天、嚣张跋扈之际,吴候是连晋公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主,常常视晋国律法于无物,气得晋公吹胡子瞪眼,又拿吴氏没办法。吴氏被灭正好发生在岑渊在世时,但那时他还小,不到十岁,之后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听过这件事,虽然岑氏和其他几大贵族也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吴氏仗着位高权重,欺男霸女之事也没少做就是了。


    从吴氏被灭后晋公的态度来看,岑渊有理由相信,这件事背后也有晋公的推波助澜。


    但要说吴氏是天选之子,岑渊也不得不信。从巅峰跌落谷底,靠着一棵独苗重回巅峰,后来真正意义上地报了仇——吴氏重新壮大后,以极其血腥残忍的手段将几大贵族对吴氏做过的事又做了一遍,包括将岑氏灭族。再后来,吴氏还参与了瓜分晋国这一历史事件,推翻了自家国君,自立为王。


    再再后来……就被秦国啪叽灭了。


    这么一个虎狼之争的故事,被生生改成了自强不息感天动地的正义之战,还要出演亲自杀了自己全家的仇人,岑渊脑壳很疼。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剧本是万秉给他接的,薅着他先签了合同,进组后岑渊才看到剧本。


    岑渊最近对万秉安排的工作是来者不拒,尤其是U团解散后,岑渊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有事让他忙就行。


    他欠公司的钱已经还清了,其实解约的违约金实在要付也付得起,只是会回到一穷二白的境地。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在乎吗?


    他不在乎。


    岑渊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现在还在乎什么。又想到那一纸合同,这是原主签下的契约,也是原主许下的承诺。他到底不能做一个违背承诺之人,既是契约,他就要执行到底。


    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大坑里。


    在《吴将》剧组里,每演一场这种傻逼戏,岑渊都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心里有想法,岑渊就不能不说。于是视频2里,岑渊说这服装造型不对,不符合形制,视频3里,岑渊指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主说,那个时代根本还没有这种珠宝,视频4里,岑渊说男主穿的这种战甲行动非常不便,真穿这样上战场除了搞笑就是在找死。


    还有视频56789,全方位无死角花式挑刺……岑渊演没演好这个男主,群众们不知道,但大家看到,岑渊身体力行地演绎了什么叫杠精成了精。


    网友们都笑拉了。


    [怎么办,他把我所有想吐槽的点都吐槽完了,我竟然感到了三分懵逼三分茫然四分寂寞]


    [我的妈耶我终于活着看到了脑残古偶剧主角吐槽剧情的这一天!]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杀你全家的人。就冲这个,这部剧我追定了]


    还有一部分人,以黑粉为主,在锲而不舍地攻击岑渊,主要论点是“就你会”、“说这么多你有本事别接这部剧啊,还不是为了捞钱”、“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吃相有点难看啊”等等。


    万秉要气疯了。这些视频和通告放出的当天万秉就马不停蹄地买水军控评,然后发现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也一直在控评,实时跟他对着干。万秉马上明白了七分——《吴将》的男主这个角色,当初很多人在争,其中最有力的竞争者有两个,一个是岑渊,另一个也是近两年的新晋小鲜肉,最终岑渊上位男主,小鲜肉退而求其次,出演《吴将》的男二。


    试问还有谁能在片场全天候偷拍岑渊的这些黑历史?


    对手不做人就罢了,这是娱乐圈常态,谁出来混没遇到过千八百个王八蛋?


    可架不住队友太拉胯。


    这阵子万秉不清楚岑渊怎么回事,完全变了个人,先前冷冷清清不苟言笑,可总体还算配合工作,高冷就高冷吧,高冷男神也挺带感的。现在可好,跟条疯狗似的,一言不合就走耿直boy人设怼人,怼粉丝,怼导演,好像生怕对手不够证据黑他。Unicorn解散不到三个月,岑渊被爆的黑料比他出道至今加起来的都多。


    哦,还怼他这个经纪人,为万秉擅自给他接了《吴将》这部剧喷了万秉一顿。


    万秉:?这TM,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资源,你还怪我这个经纪人当得太给力?


    要上天啊你!


    第 116 章


    时间一晃几个月, 岑渊就这样在吃瓜的声音中磕磕绊绊演完了《吴将》。这几个月间,除了岑渊频频引发话题, Unicorn前成员唯一还有消息的就是周瞬, 有狗仔拍到他出现在某影视学院校内的身影,周瞬亲自在微博回答,说他确实报了影视进修班, 想认认真真学点东西。


    这件事没溅起太大水花,粉丝们感天动地, 黑粉们意思意思嘲了几句,路人表示不感兴趣, 没两天也就过去了。周瞬之前演配角的两部剧播出后反响平平,剧的热度不温不火,周瞬的演技也说不上多惊艳世人。


    而尹修、童悦、俞嘉佳的微博都在解散前后就停止了更新,三人早已进入娱乐圈查无此人的状态。


    但尹修一直没闲着。老爷子等着他合约到期后乖乖回公司上班, 学习如何继承家业,尹修却笑吟吟地跟老爷子展开了新一轮谈判——他是有了搞事业的心, 可他想搞自己的事业。


    尹修有备而来, 把一份完整的商业计划放到老爷子面前, 老爷子看完,一时陷入沉思。


    老爷子一手创立的德明集团最初从房地产做起,后来转向投资领域, 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产业链, 如今已是个综合性集团。影视娱乐业风生水起的那几年, 老爷子也投过不少, 他不想让大孙子进娱乐圈, 但他不反对做娱乐圈的生意。


    老爷子思索过后, 给尹修点了头——行, 大孙子尽管放手去试试,但爷爷毕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希望尹修能尽快证明自己的实力。


    言下之意,尹修若是能力不足,就还是老老实实回家,跟长辈虚心学习人生的智慧。


    在老爷子看来,尹修攒着这点儿零花钱玩创业,跟街边摆个小摊儿是差不多的性质,时代变了,现在不是大家比着穷的年代了,尹修真想做出点什么,靠自个儿小打小闹是不够的。


    不过老爷子也确实想看看,尹修能做到什么程度。


    尹修开始招兵买马,自己去找项目投资。这事真做起来,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他发现,两千多年后的社会与两千多年前并没有非常本质的区别,说白了都是朝中有人好办事,他若以退圈艺人尹修的身份出面,那就谁都不买他账,而一次偶然的机会,某家公司的一个高管知道他是尹氏的公子,尹老爷子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大孙子,笑得如沐春风地和他寒暄、把他引荐给别人,尹修就是那样为公司争取到了第一个影视项目的投资权。


    财富密码一目了然。


    尹修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尹氏公子的名号好用,那为何不用?


    不过这名号也不是白用的,自古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因此尹修在行事时很自觉地谨慎把握这个度,他只想把尹氏公子作为一块敲门砖,门敲开了,之后的事情还是得凭自己的本事。有些人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他背后的尹氏而来,帮他一把的代价是从尹氏捞到更多好处,尹修总是在笑吟吟之中无形婉拒。


    尹修一边周旋在商人们的社交场上,一边关注岑渊的近况。《吴将》的拍摄期很赶,几十集的电视剧计划三个月拍完,因此这期间万秉没给岑渊安排太多其他通告,岑渊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不多。但尹修很肯定不是错觉,岑渊每一次出现在公众镜头里,都比之前要更瘦一些。


    其实他们不是完全没有见面的机会。尹修知道,岑渊经常去医院看俞嘉佳,时间非常不稳定,有时是大清早,有时是凌晨。这是私人医院,还是尹氏作为股东之一的私人医院,尹修特意让医院给岑渊开绿灯,当然也包括周瞬、童悦和俞嘉佳的父母,他们想来探视俞嘉佳,什么时间都行。


    然而几个月以来,尹修和岑渊没有在医院碰过一次面。


    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Unicorn那个杨一航不在的微信群没有解散,可俞嘉佳出事后,出于一种诡异的默契,至今一片死寂。


    某天,周瞬突然给尹修发微信:[尹哥,我今天见到岑哥了]


    半小时后,应酬完的尹修才看到这条信息,当下心脏砰地一跳,周瞬不是个喜欢没事寒暄的人,特意跟他说这句话,一定有原因。


    尹修反复斟酌,删删改改好几次,才回复过去两个字:[医院?]


    周瞬回得很快:[不是]


    尹修一个电话拨了过去,周瞬立刻接起。


    “什么情况?”尹修问。


    “我今天去新剧组试镜,碰到了岑哥。”周瞬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继续,“岑哥状态很差。”


    周瞬也关注岑渊的近况,周瞬也和尹修一样看出了岑渊越来越瘦,但他没料到,面对面看到的岑渊,比镜头里的他要糟糕上一万倍。


    “他……”尹修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怎么了?”


    周瞬难得地不知该说什么,陷入短暂的沉默。


    周瞬每多沉默一秒,尹修的心就更慌上一分。


    尹修正要开口追问,周瞬又说:“我跟岑哥聊了聊。”


    尹修:“聊了什么?”


    周瞬:“我们聊到未来的打算,他说,没什么想法,就先干着,干到在这一行干不下去的那天。”


    这一次,两人都沉默了。


    岑渊这句话,显然不是一个正处上升期的艺人该说的话。


    不。那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尹哥,”周瞬说,“你去找岑哥聊聊吧。”


    按理说,周瞬不会看不出,车祸后,岑渊和尹修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就像成团初期,他不信两人脸上的伤是小树林里摔的,那一次,他也不信尹修的脸是在楼梯上摔肿的,而岑渊手上的伤口与此没有关系。


    历史在重演,这一次的事态,恐怕更恶劣。


    对此,童悦不敢问,周瞬没有问。都是成年人了,有问题就该自己解决,若是不想解决,谁也没有权利逼迫谁。


    可今天,看到那样的岑渊,周瞬憋不住了。


    一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直觉在心底深处告诉他,他必须去找尹修。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帮岑渊,这个人,只能是尹修。


    挂断这通电话,尹修一夜未眠。


    这几个月,他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出现在公众场合,也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任何显眼的地方。都说互联网没有记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没人会再提起他了。


    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了。


    当晚他就告知助理,给他弄一张下星期某大型晚会的邀请函。


    他当然不以艺人的身份出席。他以赞助商的身份出席。


    这场晚会的嘉宾名单刚好在昨日公布,岑渊就在其中。


    尹修本只打算全程追直播,现在,他必须亲自去见见岑渊。


    晚会当夜,尹修如愿以偿见到了岑渊。


    尹修尽可能地打扮得低调,一套灰色西服,戴着口罩和墨镜。助理将他送到停车场,看着老板下车离去的背影,内心感慨,他家老板这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身板,穿着这套价格五位数的意大利手工定制西服,大晚上地还配上口罩墨镜这种神奇的装备……老板你确定你真的能低调吗?


    尹修一路上确实被行了不少注目礼,不过一进入晚会熙熙攘攘的后台,明星浓度骤增,尹修穿行其中,也就显得不那么奇葩了。


    尹修一间间化妆间地去寻找岑渊,兜了十几分钟,终于在走廊碰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岑渊从洗手间的方向出来,两人面对面朝对方走去,但岑渊的目光全程垂着,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尹修。


    看到岑渊的那一瞬间,尹修停住了脚步。


    尹修这才意识到,周瞬那句“岑哥状态很差”,是何等地轻描淡写。


    岑渊瘦得快不成人形了。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试图以厚重的妆容掩盖黑眼圈和满脸倦容,却显然并不成功。


    尹修定定地盯着岑渊,岑渊无知无觉,迈着机械的步伐,在直线上一步步缩短与尹修的距离。


    就在岑渊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尹修有点不知所措地抬起手,伸向岑渊,想拉住他,又不敢触碰他,眼看着岑渊在他身边走过一步,再走过一步,眼看着岑渊就要再一次把背影留给他,尹修张着嘴,终于艰难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呼唤:“岑渊——”


    尹修的声音像某种开关,瞬间唤醒岑渊所有神经,岑渊猛地回头,那一刻,尹修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非常生动的惊惧。


    没错,惊惧。


    岑渊头痛欲裂。


    他分不清眼前的尹修是现实还是幻觉。如若是幻觉,这一次也太过栩栩如生。他听到了尹修的声音,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还听到了很多别的,他听到马蹄踏在沙尘里的声音,他听到兵器相撞的声音,他听到汉子们怒吼的声音,他听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哀嚎,他听到所有这些声音都无法掩盖的,无助到绝望的哭声。


    又来了。


    他妈的又来了。


    岑渊要疯了。


    岑渊猛地一推尹修,尹修没作准备,后背重重撞到墙上,一阵闷痛憋得他半晌没喘上气,岑渊在反作用力之下踉跄着后退两步,本能地伸手扶着墙才没摔倒。


    这时,岑渊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尹修,是真的。


    两人在走廊里,隔着很近的距离,静静对望。


    第 117 章


    这段小插曲引来了路过的人好奇的目光, 毕竟这两人,一个打扮诡异, 另一个是近期娱乐圈的话题制造机岑渊。


    一个人哒哒哒地冲过来扶住岑渊, 岑渊已经压得很好,尹修还是看出他浑身微微惊了一下,近乎条件反射地又想把人推开, 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才没动手。


    白兰满脸焦急, “岑哥,您怎么跑这来了, 您要去候场了,万哥可要急死了——”


    刚刚在化妆间里她一时没看好,岑渊就失踪了,吓得她魂飞魄散。最近岑渊状态不对, 万秉和她都有目共睹,但万秉和岑渊这俩不知该说是情投意合还是臭味相投, 现在岑渊的身价日日攀升, 活脱脱一台行走的印钞机, 万秉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他休息,岑渊则坚定地表示他不需要休息,工作越多越好, 半天空闲也别给他留。


    鉴于岑渊如此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万秉就是再受不了他间歇性发作的神经病, 也暂时不打算放弃这台印钞机。


    白兰只能感叹, 这个世界——不, 这个圈子太癫狂。


    岑渊站直身体, 从白兰的搀扶里抽回自己的手, 面上回复一贯的冰冷与镇定——强行伪装出来的镇定,言简意赅地给了白兰两个字,“走吧。”


    言毕,移开视线,不再与尹修对视,从尹修身边走向走廊的另一头。


    一直到两人消失在走廊拐角,尹修还呆呆地立在原地。


    刚刚的岑渊,与他两千多年前认识的那个岑渊,以及过去一年里认识的那个岑渊,都不一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岑渊。一向倔强、高傲,永不畏惧、永远强大的岑将军,今天,刚才,却像一头千疮百孔、疲惫不堪、极易受惊的困兽。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岑渊。


    晚会开始了。舞台上莺歌燕舞,岑渊表演了一首动感十足的唱跳舞曲,万秉提前做了安排,大屏幕全程没有给岑渊怼脸高清特写,在blingbling的舞台服和浓妆的加持下,依旧维持着人模狗样的小鲜肉形象。


    尹修整夜都在走神。


    心脏里充斥着他很讨厌的那种感觉。


    慌。很慌。


    好像总有些重要的事没做好,又好像即将有什么糟糕的事要发生,却理不清究竟是什么。


    岑渊表演结束后,尹修给白兰发了一条信息:“能和我见面谈谈么?”


    他知道,刚才白兰认出了他。


    20分钟后,地下停车场,白兰左右张望,确认整个停车场都没人,才匆匆上了尹修的车。


    尹修关严车窗,确保没人能偷拍也没人能偷听。


    尽管他已退出江湖,白兰这个岑渊助理的身份多少还是比较敏感,依然得小心为上。


    白兰开口就有股想哭的冲动,声音微微发颤:“尹哥……”


    她和岑渊的感情说不上深,但成为岑渊的助理后,与岑渊相处的这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是真心感激岑渊。


    别人都觉得岑渊性格不好,难相处,一定也很难伺候。只有白兰知道,完全不是。岑渊是那种能自己做的事绝对不麻烦别人的性格,从不叱骂责怪白兰,有时万秉会训白兰,但凡让岑渊听到,岑渊都会非常强势地护犊子,说白兰是他的助理,要管也是他来管。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岑渊火起来后,白兰跟着他四处跑,见识过不少别家艺人是如何对待自家助理的,如果可以,在助理生涯结束之前,白兰都不想换老板。


    可是这段时间,她快被老板给整崩溃了。


    尹修面上没什么波澜,表现得很冷静。


    装的。


    理智告诉他,现在的他必须冷静。


    周瞬找他是对的。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帮岑渊,就只有他了。


    尹修让白兰告诉他近期岑渊的状况,要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白兰磕磕巴巴又急急忙忙地开始说了。她能溜出来的时间不多,最多十几分钟。


    白兰说的话并不令尹修意外。


    今夜亲眼见到岑渊那副模样后,尹修最意外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岑渊失眠越来越严重,睡得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话也说得越来越少。


    岑渊的话倒是本来就不多,但最近他有一个令人害怕的变化——越来越易怒。


    而且是毫无征兆地发怒。


    有时他会突然用一种充满仇恨、愤怒与惊恐的眼神看着万秉和白兰,或者正好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然后猝不及防地摔东西,大多时候是摔杯子,摔手边能抓到的物件,偶尔会踹椅子,踹垃圾桶,踹墙。有好几回,白兰以为他真的会对万秉或自己动手。


    岑渊没动过手。岑渊在控制自己。白兰感受得到,他在非常用力地控制自己。岑渊这些失常仅限于私底下,在镜头面前,岑渊一直很敬业,就算要怼人,他也一般是在非公开场合怼的。但纸包不住火,岑渊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憔悴,化妆品和美颜滤镜已经快扛不住了,开始有粉丝表现出担忧,问岑渊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


    白兰冒着被万秉训斥的风险,跟万秉提议,是不是该给岑渊安排一下心理咨询?


    岑渊这表现,很难让人相信他心理没出什么问题。


    万秉这回没骂白兰。这事儿,白兰提出来之前他就在考虑了。


    艺人是个高压职业,患上心理疾病在娱乐圈不要太常见。万秉不是没预想过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来势汹汹。万秉回忆起来,应该就是俞嘉佳和周瞬的车祸事件后,岑渊简直像是一夜之间就垮了,他没料到,先前看着挺正常一小伙子,内心竟如此脆弱。


    万秉一直犹豫着,始终没有给岑渊安排心理医生。心理治疗是个长期过程,岑渊现在正当红,去一次两次可以不被发现,多去几次,一旦被狗仔拍到,编点半真不假的故事,岑渊就完犊子了。


    就算岑渊真要陨落,也不能是现在。他是万秉亲手签下的,万秉等了四年,才等来今天。


    再者,万秉直觉,以岑渊这性子,真直言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能当场翻脸。


    万秉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托朋友介绍了个心理医生,但不是带着岑渊去看,而是让白兰去看,给医生描述岑渊的症状,尝试隔空治疗。


    尹修听到这里,皱起了眉,问白兰:“医生怎么说?”


    白兰说,她前两天才去和医生谈了第一次,医生初步怀疑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但还无法确定。


    白兰回去后查了一些专业资料,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岑渊的某些行为确实符合双相情感障碍的特征,可白兰就是觉得,不对。


    双相情感障碍最大的特点是在乐观热情和悲观抑郁之间反复横跳,而岑渊在白兰看来,从来不乐观,也从来不热情。


    他只是意志坚定,以一种不惜燃烧生命的顽强去做他要做的事。与乐不乐观没有关系。


    白兰也不认为岑渊是个悲观抑郁的人。白兰想了很久,才想出恰当的形容——惊惧。岑渊对这个世界,仿佛随时充满了谨慎的、杯弓蛇影的惊惧。他在害怕什么。但白兰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最后,白兰告诉了尹修一件事。


    前两天,岑渊和万秉大吵了一架。


    他们最近吵了很多次,这次吵得最凶。


    起因很简单,岑渊在刷Unicorn的团综,被万秉看到了。


    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细节,万秉这回却duang地上火了。


    因为,Unicorn解散后,岑渊只要闲下来,他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刷Unicorn的团综,以及他们五人一起参加过的综艺。


    看完一遍,就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然后,再来一遍。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最初,万秉并不干涉。不论他是真心实意想念曾经的队友,还是缅怀昔日的荣光,都是人之常情。


    时间久了,岑渊这状态不仅没有改变,还有日渐加重的趋势,常常看视频看得入神,万秉在旁边给他叭叭半天接下来的新行程,他半个字没听进去。


    前阵子《吴将》收官,即将进入宣发阶段,万秉让岑渊去跟吴将的女主角作为搭档出席一个活动,炒炒剧中CP,给新剧带带热度,岑渊极为罕见地对万秉的安排表示了拒绝。


    《吴将》的合同上白纸黑字要求的宣传义务他都做了,这个炒CP活动是万秉额外整来的,岑渊直截了当,不干。


    那时的岑渊就正刷着Unicorn最后一期团综,头也没抬,只轻飘飘地几个字回绝了万秉。


    万秉一下就怒了。


    万秉一步蹿过去,想从岑渊手里抢过手机再霸气十足地往地上一摔,展现他作为经纪人的权威,没想到折在了第二步——步子是很豪迈地迈出去了,关键是,他想扯出岑渊手里的手机时,没扯动。


    岑渊缓缓抬头,一双冰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万秉。


    万秉的喉结滚了滚。


    那一刻,他毫无理由地感觉,他可能要凉。


    第 118 章


    岑渊和万秉这一架吵了个天翻地覆。


    不过万秉没敢再对岑渊动手, 所有火力全程维持在嘴炮形式。


    万秉把憋在心头多日的话一次过全喷了出来——别看了,别他妈看了, 你再怎么看也回不到那时候, 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知道吗?!


    白兰在一旁看着这个场景,觉得称之为吵架不太贴切, 愤怒咆哮的只有万秉一人,岑渊始终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面无表情地看着万秉,态度却是铁板一块, 令人无从下手。


    直到万秉说出这句话——一切都过去了,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你知道吗?


    岑渊猛地起身,一米八几的个子高了万秉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万秉, 把正忙着喷唾沫星子的万秉震得当场愣住,怔怔地望着他。然而岑渊瘦得脱了相, 以往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弱了大半, 像一尊东拼西凑、勉强立起的雕塑,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崩塌,碎片满地。


    岑渊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大步离开, 砰地一声将门甩上。白兰傻了两秒, 才冲出门追上。


    她很快找到了岑渊。那个画面, 让她差点当场哭出来。


    岑渊独自坐在深夜寂静的楼梯上, 一片漆黑中, 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他脸上。他戴着耳机, 就这么捧着手机, 静静地看着。


    嘴角忽然浮起一抹笑。


    很温柔的笑。


    画面里,俞嘉佳正和周瞬闹成一团,试图把蛋糕怼周瞬脸上。


    这是周瞬生日的那一期团综。那个时候的岑渊正坐得远远地看戏,而那个时候的尹修,正坐在岑渊身旁,岑渊看戏,尹修看他。


    后面的内容,其实不用看岑渊也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期他们聊了“愿望”,周瞬的愿望是赚钱,童悦的愿望是长高,俞嘉佳的愿望是涨粉,哦,后来改成了周瞬胖20斤,尹修的愿望是大家一直在一起,他的愿望是睡个好觉。


    所有人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明明知道结局,明明记得所有细节,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


    多热闹啊。


    他想念这种热闹。


    很想念。


    现在回头想想,他一直走在深渊里,从未离开,也无法离开。但过去一年,这种热闹帮他掩盖了深渊的死寂,令他沉浸其中,无暇四顾,以至于暂且忘却了,这深渊里望不到头的孤独与寒冷。


    现在,只有工作,不停歇的工作,能让他不至陷入彻底的疯狂。


    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他身在一个名为“娱乐”的地方。


    可他一点也不快乐。


    白兰不忍心打断岑渊,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一直等到岑渊静静地看完这一集,再打开下一集,看完后再打开下一集……那一夜,岑渊在楼梯上坐到凌晨4点。


    那时,她忽然觉得捧着手机不放的岑渊就像一个小孩,一个孤单的、充满不安全感的小孩,他手里抓着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也是仅剩的玩具,是这世上唯一还能陪伴他的慰藉。


    电话铃响,果然是万秉来催白兰了。白兰匆匆离开,留尹修一人在车里,不记得呆呆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反复咀嚼白兰给他描述的那个画面。


    一个人坐在楼梯里的岑渊。


    他很想走进这个画面里,走近岑渊,给他一个拥抱。


    如果可以,他不想放手。


    可他走不进去。


    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他面前,令他寸步难行。


    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事,看起来那么简单,却又那么难?


    尹修猛地想到什么,完全不在意现在几点,拨通了助理的电话,“上星期我看过的那批本子,全部帮我找出来。”


    公司起步阶段,尹修除了参与投资一些别家公司的大型影视项目,还想做一些自家主投主控的小项目,他要在这个行业长久立足,就不能只想着挣快钱,必须立稳根基、打响名号。尹修经过一番调研和权衡,决定从小成本网剧做起。


    第一步就是挑本子。近半个月,尹修通过各种渠道,过目了上百个新手作者和编辑的剧本。


    助理很敬业,不出半小时就把这上百个剧本分门别类整理好,全部打包发给了尹修。


    尹修这一夜就不打算睡了,开始从头翻这些剧本。


    翻到天边泛白时,他才找到了他印象中的那个剧本。


    这个剧本他没细看,故事显然不符合主流要求,拍网剧必扑的那种,当时尹修匆匆扫了一下就把文件关了。


    这一次,他一字不漏地把这个剧本读完了。


    然后,等到清早八点,已然顾不上社交礼仪,他亲自拨通了作者的电话。


    对方竟接通了。


    尹修开门见山自报家门,对方惊讶过后,语气里透出压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尹修问对方有没有时间当面聊聊,对,就今天。


    电话挂断,尹修立刻告知助理,给他买一张当天最快飞往远方某座小城市的机票。


    尹修和这个作者聊了很多,作者以为尹修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很兴奋,尹修问一句他说十句,恨不得把家世挖个底朝天给尹修看。


    剧本改编自作者爷爷的亲身经历,剧情其实很简单,爷爷当年参与过某一场战争,凯旋而归后,故事却并未到此结束,反而,那之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战场回来的爷爷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性情温和的他开始酗酒,变得极其易怒,终于发展到暴力。在爷爷上战场前与爷爷自由恋爱、并曾宣示白头到老的奶奶在数次差点被醉酒后的爷爷殴打致死后,终于在家人和孩子的支持下离婚。此后,爷爷过上了独居生活,没多久就意外去世了——某个冬夜醉倒在路边,就那么躺了一夜,活活冻死的。


    奶奶带着儿子,就是作者的父亲去收拾爷爷的遗物,意外看到一封爷爷写的遗书。爷爷在上战场前读过书,曾也是个文化人。他在这封遗书里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他,那个年轻、温和、儒雅的他。但又不完全是从前那个他,因为遗书里的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着蚀骨噬心的痛苦。


    他说,他没办法不喝酒,不喝酒他就会睡不着,强行睡了他也会做噩梦,他会反反复复地梦到他杀死过的那些人,以及死在他身旁的兄弟。他觉得他好像不该再活着,可看着妻儿,他又没有死的勇气。他每天活得浑浑噩噩,感觉自己是个废物,却不知该怎么办。


    他只能喝酒,不停地喝酒,唯有喝醉以后,他的灵魂才能乞讨来一点若即若离、转瞬即逝的安宁。


    他很后悔自己动手打了妻子,也很痛恨这样的自己。他在遗书里说,请原谅我这样为自己辩护,但这是真心话,他动手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打的是他曾最深爱的人。那时的他看到的是别的面孔,是敌人的面孔,是恶魔的面孔,甚至有时候,是自己的面孔。


    妻子提出离婚时,他心里释然了。他也许一直在等着这样的结局。


    他把房子、钱和孩子都给了妻子。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不,其实他在战场上就已经死了。他以为他是万里挑一的幸存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尸首不全地死去,残肢乱飞地死去,血肉模糊地死去,偏偏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他回家的那天,全家人都高兴坏了,一贯矜持的妻子紧紧搂着他,哭出了幸福的泪花。


    那时他想,他多幸运啊。他是谁,命运凭什么如此偏爱他?


    原来是他误解了。天地从来不仁,是他一厢情愿。


    原来他早就死了。他只是拖着灵魂的残片,不甘心地回到尘世,以非常不堪的姿态苟延残喘了最后一段时日。


    他并不幸运。他不如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幸运。他们留给世人的,留给家人的最后印象,至少是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


    而不是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在遗书的最后,他对妻子说。


    我爱你。也很抱歉我爱你。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应该能过上更好的一生。


    那天,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奶奶抱着这封遗书,哭得撕心裂肺。


    作者的父母工作繁忙,作者大部分时间被奶奶带着长大,因此爷爷奶奶的故事他也从小听到大。爷爷去世后,奶奶彻底活在了过去,每日过半时间,奶奶都在念叨那些已成过去的往事,她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咀嚼她和爷爷的初遇、相识、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为了思念那个男人,她亲手按停了岁月的流逝。


    去年,奶奶病逝,临走前两个月,她自知时日无多,抓着孙子的手,把爷爷的遗书交给他,叮嘱他,在自己死后,一定要把这封遗书烧给她。


    她要带着它上路。


    作者郑重地接过遗书,履行了承诺。然后,他决定,把爷爷奶奶的这段故事写下来。


    他最初的想法是希望有人能把这个剧本投拍成电影。但,不出意料地,没人鸟他。


    之后,一个业内的朋友告诉他,有一家刚运营不久的影视公司想投资一些低成本的新项目,主要方向是网剧和网络大电影,让他去试试。


    屡屡碰壁的作者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剧本发了出去。


    没想到,这次还真的成了。


    听完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看着作者眼神里闪烁着的期待的光芒,尹修淡然道:“你这个剧本,我会付你一笔咨询费。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买断。”他顿了顿,继续,“但是抱歉,这个剧本,我不会投拍。”


    第 119 章


    作者的眼神从期待转为迷茫, 再转为失望。


    他很轻地嗤笑了一声,“赚不了钱, 是么。”


    同一套说辞, 他已经听过太多次。


    没人想看这样的故事。


    再艰难,再悲苦,那也只属于过去的岁月。


    而你们曾经的艰难和悲苦, 不应该来打扰我们如今的生活。


    简而言之,这样的剧本, 首先大概率过不了审,就算过审了, 拍出来也大概率扑街。


    尹修平静地看着他,点头,并不否认,“是。”


    这一年来, 他已经明白了当今这个世界、这个娱乐圈的运作规则。从逐利的角度出发,意义是其次的, 甚至是可有可无的, 财富密码的关键是有趣, 是吸睛,是娱乐至上。


    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作者渐渐从失望变成愤怒,这次见面谈到最后并不十分愉快, 作者的语气略显激动, 他字句铿锵地告诉尹修, 他这个剧本, 如果不能面世, 就是给他再多钱, 他也不卖。


    说完, 他抓起包包,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尹修依旧平静地坐在座位上,端起咖啡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回到S市,尹修让助理给他联系一个足够权威的心理咨询师,价格不是问题,当然也不是要给谁治疗,而是作为新剧的学术顾问。


    助理应下,立刻去办,但心里嘀咕,没听说尹总已经选好要投资的项目了呀?


    不过,看这意思,尹总的目标是有关心理疾病、精神疾病这方面的影视项目?


    这怕是不好做啊。


    心理咨询师很快到位,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女性,叫夏素,从业十数年,业界口碑良好,尹修称她为夏老师。


    顾问合同一签,尹修就和夏老师深谈了一次,以两个纸片人角色为案例,请夏老师进行模拟诊断。


    当晚,尹修打电话给白兰。


    第一件事,先问岑渊的近况。他上一次见岑渊也就是几天前,几天过去,岑渊并没有太大变化。


    意料之中的答案。


    第二件事,尹修问白兰有没有继续替岑渊去看心理医生。


    白兰说,她昨天又去了一次。医生这一次推翻了双相情感障碍的假设。


    白兰:“医生说——”


    尹修:“是PTSD吧?”


    白兰愣了愣,在手机那边猛点头,“是的,尹哥你——”


    怎么知道?


    尹修沉默了几秒。


    他也是从夏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尹修给夏老师的两个案例,一个是那位酗酒而亡的退伍老兵,另一个,是岑渊。


    夏老师说,这两个案例都是很典型的PTSD,全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对一战士兵的心理疾病研究,前身是“炮.弹休克症”。


    后来,PTSD不再是战场专属,任何遭受过重大创伤性事件的个体,都有可能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西方对PTSD的研究很早就开始了。对比之下,国内在这个领域,至少在公众关注这方面相当空白,甚少有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深入探讨PTSD这个问题,尤其是因战争引起的PTSD。


    尹修凝重地听着夏老师的讲解,问,PTSD能根治么?


    夏老师说,可以。


    尹修松了一口气。


    夏老师说,理论上可以,但实际操作很难,而且治疗过程大概率会经历各种反复,患者与陪同患者治疗的人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夏老师又说,对于PTSD的治疗,不,对于所有心理疾病的治疗,社会关系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亲人、爱人、朋友给与的支持越多,康复的希望越大。


    有希望就好。尹修想。


    有那么一点希望,就足够了。


    他们熬过了那么多。总不能在这里熬不过去。


    白兰在手机那头继续说:“不过医生说,岑哥这个情况有点奇怪。”


    尹修回神,“怎么?”


    白兰:“医生说,从岑哥症状发生的时间点和症状的严重程度来看,推断不出合理的创伤源。”


    PTSD的前提是遭受创伤,如果症状很严重,那遭受的通常是重大创伤。


    PTSD有潜伏期,但潜伏期常规来说封顶六个月,当事人遭遇创伤后,超过六个月才出现PTSD的症状,而且是爆发式的剧烈症状,这种情况极为罕见。


    医生让白兰回溯患者在近半年遭遇的创伤事件,试图找到创伤源,这是治疗PTSD的第一步。白兰身为岑渊的助理,很快就翻出了岑渊过去半年的所有行程记录,她看来看去,唯一有可能成为创伤源的,就是周瞬和俞嘉佳的车祸。


    所以医生说奇怪。


    患者的创伤源和症状两者之间的严重程度并不对等。


    其一,岑渊并不是创伤事件的直接受害者。


    其二,突然失去很重要的人确实也会引发PTSD,但这通常是指至亲至爱之人,比如配偶或孩子,按白兰的描述,岑渊和周瞬、俞嘉佳充其量算是“比较好的朋友”,并且在过去半年里见面的次数根本算不上多。


    其三,岑渊并未在现场亲眼目睹血腥的车祸场面。视频、照片也会给人一定的冲击,可那种程度的冲击一般不会导致严重的心理失常。


    让任何一个从业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师来判断,都很难相信这场车祸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伤源。


    找不到真正的创伤源,PTSD的治疗就难以展开。


    听白兰说完,尹修再次沉默了很久。


    医生的推断没错,岑渊的创伤源不在这里。


    而是在很久远的时候,在那个很遥远的地方。


    他也许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次日,尹修又约夏老师长谈了一次。


    尹修当然不能太直接,他把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拆分成了很多其他问题,采用迂回战术,一点点挖掘自己想要的答案。


    夏老师拿着四位数的时薪,很尽职地给尹修上了一堂科普课。


    尹修学到了一个很关键的知识点——心理疾病,并不纯粹是“心理”问题。


    夏老师说了很多专业术语,尹修按最简单的意思去理解:心理疾病一旦形成,对一个人的生理构造——主要是大脑里的神经元——就有了实质性的影响。


    心理疾病不是纯粹精神上的东西,它是有生理基础的病症。


    当创伤发生,扭曲了一个人的心灵,它同时也扭曲了此人的身体。心理上与生理上的伤害必定相伴相随。


    尹修明白了。


    这解释了为什么岑渊的PTSD潜伏期超过了常规的半年。


    因为他们穿越后,换了身体。


    对于他和岑渊,这是一具全新的、健康的身体。两千多年前的岑渊,也许从各个方面、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早已千疮百孔,但两千多年后的这个岑渊,是一个宛如一张白纸的岑渊。


    残破不堪的灵魂,装载进了焕然一新的躯壳里。


    刚开始时,一切仿佛相安无事。


    然而无人察觉,连当事人自己甚至也没有察觉,那来自两千多年前的灵魂,在日复一日地侵蚀、改造这具躯体。


    量变引起质变。终于有一天,某根导.火.索被引燃,世界轰然炸裂。


    凶猛的灵魂完成了对无辜的躯壳的占领。


    夏老师还说了一句话,狠狠地扎进尹修的心脏。


    她说,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而言,他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


    只有在回忆中,只有停留在那一天,他们才有活着的感觉。


    活在过去。或者,如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前行。


    没有第三种选择。


    新的世界,新的人生,新的未来。


    都是假的。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出过那一天。


    尹修小心地问夏老师,既然PTSD理论上可以根治,那应该怎么治疗?


    夏老师说,PTSD目前有好几种疗法,以心理治疗为主,不建议药物治疗。


    但无论采用哪一种治疗方法,前提都必须是患者自愿治疗,且本身有康复的意愿。


    这样,在患者的积极配合以及亲友的陪伴、支持下,痊愈是有可能的。


    这一次谈话最后结束在了这里,尹修没有再往下问。


    尹修也失眠了。和白兰谈完,和夏老师谈完,他整整几天没能睡一个整觉。


    他像一个强迫症重症患者,只能做两件事,要么不停地刷岑渊的微博、朋友圈——哪怕岑渊的微博只有商业转发、也根本不发朋友圈,或不停地点开岑渊的微信对话框,翻看两人为数不多的、自己基本能倒背如流的聊天记录。


    要么,不停地看公司收到的新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了就去催助理,怎么还没有新的本子来。


    助理最近没少在各种阴间时间接到尹修毫无预警的电话,他也不敢发牢骚,也不敢问,毕竟老板的工资给得太多了。尹修要看新本子,他就找各种渠道、以各种方式给老板搜罗。


    某天,凌晨四点多,依旧一夜没睡的尹修靠坐在床头,膝盖上枕着手提电脑,扫了一夜剧本的脑袋昏昏沉沉、麻木发胀,手上的动作却停不下来,看完一个剧本,又点开一个新的剧本。


    这是一个灵异题材的剧本,题目叫《这个男鬼不太冷》。


    这些剧本发给尹修前,会有人先过一遍,质量太差的、因各种原因大概率过不了审的,一般就不送来浪费尹修的时间了。灵异题材就属于大概率过不了审的。


    但这阵子尹总发癫发太过了,磕剧本跟嗑药磕上了头似的,助理哪那么多剧本给他?主要看着尹总这也不像是认真在筛项目的亚子,已经有点饥不择食的味儿了,助理心一横,把之前那堆被过滤掉的剧本捞回来,暂且充个数。


    《这个男鬼不太冷》就是从回收站里捞起来的。


    尹修看完第一页,死气沉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浏览速度越来越快,没一会儿就把剧本翻到了最后。


    他毫不迟疑打电话给助理,让助理联系《这个男鬼不太冷》的作者,这个项目,他看上了。


    第 120 章


    助理效率很高, 当天上午就联系到了作者,作者表示一万个愿意签合同。


    然后助理才感觉哪里不对。


    助理翻了翻《男鬼》这个剧本, 浏览完一遍, 脸上露出地铁老人看手机的疑惑。


    故事的构思很简单。这是一个披着灵异皮的恋爱故事——女主某天发现自己家里多了一只男鬼,这只男鬼怎么赶也赶不走,还老喜欢烦女主, 因为男鬼能感知到女主附近有自杀意图的人,每次发现有人想自杀, 男鬼就在女主身边嗷嗷叫,女主被他烦得不行, 只得去接近那些想自杀的人,然后每次都阴差阳错地替当事人解开心结,挽救一条生命。后来,男主的身份和故事渐渐揭晓, 原来他也是一个自杀未遂的人,靠着一些蛛丝马迹, 女主带着男鬼找到了男鬼躺在病床上的身体, 男鬼想起了一切, 他是女主最后救赎的对象。故事的最后,男主醒来,找到女主, 对女主表白。


    两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倒是挺可爱, 想法不错, 只不过看得出文笔很青涩, 缺乏阅历和积累, 剧情编得多少有点幼稚, 有些地方甚至透着几分尴尬。这很正常, 助理联系到的作者就是一个21岁的女大学生。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种大喇喇宣扬封建迷信的剧本会被广电爸爸卡死的啊尹总!


    这一点尹修不会不知道,所以助理不明白,尹总是真的嫌钱多没处花吗?


    这一次,尹修没有再亲自飞过去和作者面谈。不是他不想费这个事,而是上一次和那个写退伍老兵故事的作者面谈,让他意识到一点——他的脸太有辨识度。


    离Unicorn解散、他宣布退圈已过去半年,他以为半年时间足够金鱼记忆的网民忘记他是谁了,没想到上次那个作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只能庆幸那个作者是个不追星的男生,也就是单纯地认出了他,并未对他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尹修把助理派了过去,助理当天下午就见到了作者。助理拿出手机,接通尹修的电话,并打开外放,三个人就这样开始谈判。


    说是谈判,实则主要是尹修提出各种条件。尹修的条件很简单粗暴,价格不是问题,他可以给市场价的两倍甚至三倍,但他要全权买断这个剧本,并将进行大幅度修改。


    意思很清楚,一旦作者签下合同,售出这个剧本,之后想怎么改就是尹修的公司——求索影视的事了。


    作者将始终具备原作的署名权,同时参与剧本改编的编剧也会出现在创作者名单里。


    作者原本兴奋又不安的脸上现出了几分迟疑。


    自己的作品被魔改,这是绝大部分创作者难以接受的噩梦。


    尹修告诉她,不必着急给出答复,她可以回去考虑几天,想好了再联系他们。


    说完这些,尹修就退出了这次谈话。


    助理却没有立刻赶回S市,在这座小城市留到了第二天,然后在第二天中午打了个电话向尹修汇报,那位作者愿意签合同了,求索影视将以市场两倍价格买断《男鬼》这个剧本。


    助理跟尹修的时间不长,但把尹修的脾性摸得很准,尹修看起来诸事随缘、吊儿郎当,实则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他看得出尹修这次确实想签这个剧本,尽管不理解为什么,可老板想做的事,他帮老板做好了,肯定没错。


    助理也深谙打铁要趁热的道理,尤其对手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五位数近六位数的稿酬对一个大学生来说算得上天价了,何况这只是卖个剧本,又不是卖肾,以这个作者的水平,这笔交易她怎么着都不亏。助理遂决定第二天再找作者谈一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果真说动了犹豫不决的小姑娘,答应当天就签合同。


    尹修听助理说完,情绪没什么波澜,说好,之后的事你处理就行,末了补一句,辛苦了,就挂了电话。


    助理带着合同回到S市,尹修立刻给出下一步指令,去找几个靠谱的编剧。


    《男鬼》这个项目,他要提上日程了。


    第一步,就是改编剧本。


    尹修又联系了之前那个写退伍兵爷爷的作者。


    作者接到尹修的电话,很意外,没什么好气地问他有何贵干。


    尹修问他,剧本卖出去了么。


    作者觉得尹修是在挖苦自己,愣了好几秒,正要直接挂断电话,尹修又说,没卖出去的话,咱们再谈谈合同的事。


    作者又愣住了,“你不是说不会投拍吗?”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想买回去当摆设的话,那就免了。”


    尹修的声音很平静,“可以拍。”


    作者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执念过于强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什么?”


    “可以拍。”尹修说,“不过得换种方式。”


    这一次,尹修给作者报销机票和食宿,让他来了一趟S市,和请来的两位专业编剧一起讨论《男鬼》与退伍兵爷爷这两个剧本的改编事宜。


    尹修在决意买下《男鬼》时,心里就有了明确的改编方向——《男鬼》这个故事里一人一鬼的框架保留,但整个都市恋爱剧的基调都要大刀阔斧地改,人鬼情未了改成双男主都市灵异单元剧,有感情戏,但感情戏只起点缀作用。


    然后,将退伍兵爷爷改编为其中一个单元剧故事。


    退伍兵爷爷的作者听完这个想法,懵在了原地,这特么,还能这么操作?


    那,那这还能算是他的作品吗?


    尹修很淡定地给他讲道理,按他这个故事原本的写法,这种苦大仇深的致郁虐文真拍出来就是奔着赔掉裤衩去的,几乎可以肯定没有市场,给你投钱拍片的都是生意人,没哪个做生意的会干这种傻逼事。


    作者没有吭声。这个男人他说得好对啊可恶。


    尹修接着说,BE的故事不适合单独拍片或拍剧,却很适合作为单元剧里的小故事。配角负责牺牲自我煽情赚眼泪,主角负责大团圆结局,没毛病。


    至于署名权,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在这个单元故事的集数,以及最后的制作人员名单里,都可以特别标注这个故事的原作者姓名或笔名。


    作者还是没有吭声。旁边听着的两个职业编剧心道,早听说过这位尹总是编导专业出身的,看来课没白上,娱乐圈这几年也没白混,影视业的财富密码都给你整明白了。


    尹修的手指在冰冷的会议桌面上轻轻敲击,像一种倒计时般的伴奏,嗓音低沉缓慢,“这可能是你这个故事能面世的最好一次机会。”


    “很大概率,是唯一一次。”


    他的手指停下敲击的动作,仿佛一种讯号,会议室里突然陷入一片默契的寂静。


    “你好好考虑。”


    作者傻傻地看着他。


    全程观战的助理:他家老板为何总能把正经的商业谈判搞出黑.道大佬红果果当面威胁的杀伐之气?


    莫非这就是商圈豪门富二代自带的天赋点吗?


    买下《男鬼》后不出一个星期,退伍兵爷爷的剧本也成功地拿到了手,编剧的人选也定了下来,尹修给出明确改编方向的同时也给出了deadline:一个月之内他要看到改编后的剧本成品。


    是最终成品。中间的修改版本不管被他打回多少次,都撼动不了这个deadline的那种。


    两个编剧:???他们是被骗进黑工厂了吧?


    求索影视至今成立不过半年,当前正式员工不到20人,入职时间最久的助理跟了尹修也不到六个月的时间,按理说没人会奢望干上几个月就有年终奖,没想到元旦当天,尹修给所有人都发了个大红包,其中数助理的红包最厚,足有六位数,助理看到转账信息的时候当场就傻在了那,第一反应是遇上了路数清奇的骗子。


    公司的运营还算不上非常正规,尹修就懒得规规矩矩地核算年终奖了,全凭感觉。


    问就是有钱任性。


    两个只签了外包合同的《男鬼》专职编剧也收到了红包。


    两个编剧:不就一个月吗,老板看我的!


    尹修看着所有人满意的表情,微微一笑,行,大家伙好好干活吧。


    全体员工:肝!往死里肝!为了公司、为了老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尹修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或者说,自Unicorn解散后,他的心情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好过。过去的一年,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很爱笑。哪怕不笑,他的眼睛里也总是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笑而笑,被粉丝形容为很勾人。这半年,他只在两种场合下会笑,一是在家里面对爷爷或柳姨时,心甘情愿地笑,哪怕笑得并不由衷,二是为了公司的生意应酬时,那是一种得心应手的假笑。


    今天他的笑却是久违地发自内心。


    他不知道天生我材是不是真有用,也不知道千金散尽后会不会复来。


    但,大把大把地洒钱,确实令人快乐。


    有钱真他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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