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不见后,闻人蓄就多了一个说出来很矫情的习惯,又或者说可以上升为“癖好”这两个字。
那就是他很热衷于去寻找和感受所谓被爱着的证明。
不单单是在傅澈临身上寻找。
几乎所有和他有接触的人,只要是和他有瓜葛的,相处时间长一点,他都会默默地记住对方对他好的点滴,然后将那些不起眼的小事通通归纳为他被爱着的证明。
爷爷从高级疗养院又搬了出来,命人打扫干净市区的那套房子住了进去,每天上午都会过来。他老人家会在闻人蓄输液的时候用厚厚的毛巾裹一个暖手袋垫在闻人蓄的手掌下,等闻人蓄挂完几大瓶针水后再拎着闻人蓄娇嫩的小手仔细地揉着。
所以即便每天都输液,闻人蓄手背上的淤青也没有太过恐怖,只是淡淡的一片,被灰白色的皮肤一盖,那痕迹就不甚明显。一双手看起来仍旧柔软可爱,蜷成一小团乖乖躺在老人家的掌心里。
王叔也不玩斗地主了,每天趁闻人蓄睡着的时候去走廊里领了欢乐豆就把手机收起来。他一直陪着他长大,从青壮年也变得两鬓微微花白,虽精力稍有不济,但仍旧兢兢业业地守在病房里很少离开。
傅澈临有时候也劝他,说可以和别人换个班回去好好休息。但王叔只会笑笑,然后说:“这小鬼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有些时候没我不行啊。”
还有一个小护士,名字太拗口了,闻人蓄总记不住她的名字。但只要是碰到那个小护士值班,给闻人蓄换药的时候,她动作总是慢慢的、轻轻的,清创时有点疼,小护士还会轻轻吹气问闻人蓄:“这样是不是就没那么疼了?”
住院医也很好,有次查房的时候问闻人蓄感觉今天怎么样。闻人蓄瘫痪在床已经成了习惯,除了失明这个变故外没觉得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豌豆公主想了半天,只说天天打针吃药嘴巴里总是泛苦。第二天医生再查房的时候,闻人蓄得了两颗奶糖。
还是两颗直接递到他手里的奶糖。
那个还算年轻的医生弯下腰将闻人蓄的手拉起来,慢腾腾地掰开他扣向手心的几根手指,把奶糖轻轻按进闻人蓄的掌心,再一松手重新蜷回去的手指便将那两颗奶糖紧紧攥进手里。
“回头让你家里人剥了包装纸喂你,要是太大块就想办法切一下。”
闻人蓄记得那位医生的手冷冷的,指尖带有钝钝的药水味儿,对比起傅澈临随时滚烫的体温和修长有力的手指,那位医生的手给他的感觉稍显粗粝,但同样令他记忆深刻,如同那天那颗没那么美味但来得很及时的奶糖。
更重要、更明显的爱意,当然来自于傅澈临。
锁骨处的刀口愈合拆线的同时悬臂带也从闻人蓄身上解开来,下一秒傅澈临就接着闻人蓄细得只剩一层皮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臂稳稳当当地放回到扶手上。
医生愣了一下,傅澈临等着听医嘱,见医生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但不说话也愣住了,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闻人蓄不明所以地慢慢仰起头来,但又不知道要面向谁,害怕是自己哪里恢复得不好,迷茫又紧张地问怎么了。
他紧张的时候肢体末端总忍不住跟着颤抖,刚被稳稳扶好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小细胳膊一点点挪蹭了出去。粉嫩可爱的小手吊在半空中窸窸窣窣地晃,几根手指头一开一合,虚虚点在软垫上的脚也差不离多少。
医生却突然恍若被气笑了般叹了口气,先是对着坐在轮椅上的闻人蓄说没事,然后透过厚厚的镜片瞪了眼站在一旁的傅澈临说道:“我都还没检查患者恢复情况,你急着把他胳膊收回去是干嘛?”
傅澈临:“……”
闻人蓄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没忍住笑了出来,旋即就被傅澈临弹了下脑门
“笑个屁,再笑自己收手啊。”
闻人蓄笑意还没收干净,吃痛抽了口凉气,小声说自己不笑了。他看不见,不知道傅澈临耳尖通红,在医生促狭的目光下略带局促地将头偏了过去,只听见了傅澈临说:“再笑把你牙拔了。”
医生抬起闻人蓄的胳膊左右活动两下,问闻人蓄:“胳膊抬那么高,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
刚被拆线的地方有点隐隐的刺痛,但骨骼和关节没有什么异常,闻人蓄乖乖回答:“不疼,应该算恢复挺好的。”
他动不了护工和傅澈临照顾的都很细心,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做,连替他擦身换尿不湿的时候都一再小心,恢复得好是正常的。
医生还没把闻人蓄的胳膊放回扶手上,打算再抬高一点活动看看。刚刚一直傲娇偏着头的傅澈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过头来,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闻人蓄的胳膊被抬得前所未有的高。
他对医生说:“不用抬那么高,他身体情况特殊,抬太高反而不舒服。他平时做被动锻炼不会抬那么高,还是以他舒服为准吧。”
医生想了想,没再继续抬高闻人蓄的动作,只是捏了捏闻人蓄的锁骨和手臂,“等出院了,还是得给他多补钙,这次摔一跤就骨折就是他骨质疏松严重,这个马虎不得的。”
下意识的,傅澈临也捏了下闻人蓄的胳膊,随后又一边揉着闻人蓄的头发一边谨慎地回答医生:“嗯,我记下了,回去就喂他钙片。”
“小两口感情挺好啊。”医生将闻人蓄的手放回扶手上,笑着揶揄道:“前段时间他不在,看你都没什么精神,这两天精神可好多了。”
有这么明显吗?闻人蓄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自己究竟哪里表现出来了那么大差距。他仰起头朝着傅澈临的方向望过去,笑着说:“他回来我确实高兴。”
傅澈临本来想说谁和他感情好了,但低头就看到闻人蓄那双没什么神采但还在尽力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的眼睛。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肢体的拉扯,闻人蓄坐得不如刚刚稳,身子微微歪朝一边,枕在颈枕上的脑袋也快歪出去了。傅澈临弯下腰半个身子够到闻人蓄面前,双手穿过闻人蓄腋下将他重新抱正,托着他的脑袋扶正到颈枕上固定好。
天塌下来还有傅澈临这张硬嘴顶着,“他就娇气,我回来了,有人这么伺候他他当然高兴了。”
什么都见过了的医生笑笑没再接这个话茬,收了玩笑又叮嘱了一番。具体要注意些什么,闻人蓄应该是没听进去多少,头仍旧仰着对向傅澈临。但傅澈临却认认真真全记在心里,医生说一个注意事项,他就垂眸看一眼坐在轮椅上乖巧白净的闻人蓄。
等出了办公室小瘫子头还高高地仰着,傅澈临实在忍不住捏了他脸颊一下,“别看了,看又看不见,眼睛还瞪那么大,怕不怕眼珠子掉出来?”
闻人蓄皱了下鼻子,懒声问傅澈临:“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走廊太嘈杂,闻人蓄声音轻飘飘的,傅澈临没听清,索性把轮椅推到墙角停下弯下腰让他重新讲一遍。
先前很淡的属于傅澈临的味道突然凑得很近,闻人蓄蓦的有点不会讲话了。顿了好一会,才脸红着问傅澈临:“你不是说……拆了线,就抱我嚒?”
你放你的托马斯螺旋屁,我什么时候……
操,傅澈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真说过。
但这特么的是这场合吗?
“咳……”傅澈临不自然地问他:“你觉得现在是说这个的场合吗?你就那么恋爱脑?”
闻人蓄落落大方,干脆利落地承认道:“我就是啊,脑子不好记着的东西就比较简单,你说拆了线就抱我的,又没说别的什么条件。”
你特么……
傅澈临觉得无语,但正是因为闻人蓄承认得太干脆,就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托辞。只能生硬地回绝说没门。
“哦……那算了。”闻人蓄眼角立马垂了下去,声音比刚刚还轻,一点没看出来拆线痊愈这件事带给他的喜悦。
无神的眼睛也盯着傅澈临的方向望了,长长的睫毛盖了下去,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只说:“那回病房吧,我坐不住了。”
手术亏损大,闻人蓄至今没恢复过来。天天补血补蛋白质脸色仍旧不好,加上视力的问题,只要脸一往下垮,整个人看起来就非常颓败。
他小小一只缩在轮椅上,脚尖相对,甚至都没办法踏踏实实地踩在软垫上,傅澈临多看一眼这副可怜模样都觉得自己罪过太大。
感觉到自己久久未动,闻人蓄迷茫地又将脸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就感觉到牢牢绑着自己的那几根带子被解开来。
随即跟上的是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他被高高地抱了起来。
视力的缺失以及身体瘫痪的双重作用下,即便知道横竖不过到傅澈临胸膛的高度,闻人蓄还是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云霄之上。他害怕得惊叫了一声,又因为眩晕脑袋迫不及待地想靠到傅澈临的肩膀上以寻求结实安定的倚靠。
但始终不得章法,只能漫无目的地瞎蹭。不过还好,傅澈临动作快,在闻人蓄往后仰的时候一手托住闻人蓄的后脑勺,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膀上。
“闭上眼睛,一会就缓过来了。”语气仍旧不悦,但朦胧间闻人蓄竟然能听出点儿生硬的温柔。因为体位性低血压,闻人蓄难受得说不出话,嘴巴张开口水就掉了下来,低落在傅澈临的衬衣上。
傅澈临啧了一声,小声抱怨说:“都说了抱起来不合适,你就非要抱,难受的不还是你么?”
豌豆公主难受地又蹭了下,将脸转朝傅澈临的脖颈,额头紧紧地贴在傅澈临的颈侧。
他哼了两声没说话。
打横了抱托不到闻人蓄的头,小瘫子还没恢复完好,最近更是顾着身体连被动运动都做得少,他自己没力气把头抬起来,稍不留神就往后仰。只能像抱小孩子那样,一手抬着闻人蓄的屁股,一手托着他后背。这样抱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幼稚滑稽,但只要闻人蓄脑袋搭傅澈临肩膀上,无论抱多久,闻人蓄都能稳稳当当不会往后仰不会难受。
周围熙熙攘攘,傅澈临没急着走,定定地站在墙角等闻人蓄缓过劲儿来。揽着闻人蓄后背的那只手还摩挲着闻人蓄的后背替他顺气,好让他尽快舒服点。
很快傅澈临发现路过的人总有意无意往他们两人这边看一眼,更有甚者甚至会走出去好一节了还回过头来看。
其实也不奇怪,坐在轮椅上闻人蓄在医院这个地方还没那么引人注意,将他抱起来光是他吊在半空中晃荡下垂的那两只脚就足够说明他残疾严重。
和闻人蓄相处久了傅澈临没那么在意这些事情,但又怕闻人蓄失明后心思敏感,听到点什么心里不舒服,见他缓过来点后抱着他转身走向电梯。
“轮椅……”都进了电梯了,闻人蓄才想起来自己把坐骑落下了。
他大半张脸埋在傅澈临身上,说话声软得一塌糊涂。傅澈临气笑了,揉着他背后的衣服问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小祖宗您还有个轮椅呢?”
下意识的,闻人蓄将头扭了过去考虑要不要回去那,结果还没怎么动,又被傅澈临一把按住,将他的头扭了回去,“靠好了,别乱动。”
一讲话,带着薄荷味的气息全都喷在了闻人蓄的发旋上,闻人蓄立马不再乱动,大眼睛眨了两下,软软地贴着傅澈临。即便沉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好像不是他一开始想象的那么没有着落。
到了楼层,电梯门打开来,傅澈临抱着闻人蓄走出大厅,要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才能回到住院部。
冬天的时候就这样,一点点阳光都能算好天气。带着凉感的阳光撒在闻人蓄背上,一下子都不好分辨到底是冷还是温暖,只觉得没有傅澈临的胸膛滚烫。
他小声地喊了傅澈临一声。
“嗯?”傅澈临应他,语气很淡,带着点随意的散漫,“怎么?觉得冷?”
闻人蓄摇摇头,松散的刘海蹭着傅澈临脖颈上的皮肤,软软的如同一阵风刮过。
不冷,很舒服。
舒服到……我觉得我比以前还要更爱你一点。
闻人蓄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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