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踏出的书房, 印象最清晰的便是从耳廓一路燃烧到双颊的炙热温度,唇瓣开阖许久,最终只狼狈地吐出胡闹二字, 迎着萧岭似有戏谑调侃的目光又气恼, 气恼自己为何这般窘迫, 更气恼萧岭的从容自然。
谢之容按了按眉心, 回过神来时已在自己书房的竹席上端正地跪坐着了。
堂堂储君,未来帝王, 言谈竟如此轻佻。
但转念一想萧岭的语气,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冤枉了他,一时纠结难熬, 连手中的珍本古籍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与谢之容所处偏殿不过一殿之隔的正殿寝宫内, 萧岭毫无坐相地靠着引枕,懒散地眯着眼, 想起谢之容方才的反应, 要笑又忍住, 下颌抵在掌心,手指半遮着唇角弧度。
站在不远处正在低声同宫人说着什么的许玑不着痕迹地往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转脸, 眼中的担忧立时烟消云散。
殿下这是,怎么了?
用过午膳, 萧岭抱着一匣子书去找谢之容请教。
此刻的谢之容相当公私分明,哪怕他心中再悸动, 再茫然纠结, 不知靠近还是疏离, 面对着诚心求教的萧岭, 谢之容都不会拒绝。
面对着接过书,还担心地轻声问他:“殿下怎么不命人将人送过来的?”谢之容,萧岭终于体会到了假公济私的快乐。
萧岭笑道;“孤可不想让之容觉得孤养在深宫娇生惯养,四体不勤,不堪造就。”
谢之容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几分无奈。
萧岭是个好学生。
这是无论什么时期谢之容都能意识到的事情。
思维敏捷,触类旁通,听人讲解时神情专注,一眼不眨地望着对方,时不时轻轻颔首,恍然大悟时眼中顿时盛满笑意,让谢之容心情也随着萧岭的唇角上扬。
手指压在书页上,萧岭朝谢之容笑道:“孤不若去向父皇请旨,让之容来教孤。”
经过这几日的锻炼,谢之容已然开始慢慢习惯萧岭的天马行空,只颔首笑道:“臣才疏学浅,不敢担此大任。”心里却有点微妙的高兴,恍若有一汪甜水流过。
无论什么事,萧岭似乎都对他报以绝对的信任。
对能力的信任,对品性的信任。
为什么?
谢之容疑惑地想,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可他并不讨厌这种信任,更不愿意去辜负这种信任。
天色渐晚,萧岭礼貌告辞。
偏殿的书房中在一人离去后立时安静了下来。
谢之容缓慢地眨了下眼,然后转身,将桌上刚刚翻过的书收拾起来,放入书匣——萧岭忘记拿走了,也可能是刻意放在这的,以备下次再用。
之后如是几月,皆是如此。
萧岭待他亲近,甚至称得上亲昵,而这份亲昵中并无任何不亵玩的意味在,仿佛是萧岭融入骨髓中的习惯,每一次靠近,都无比的亲密、自然、坦荡。
触碰从开始无意识般地勾住袖口变成了,变成隔着衣料攥住手腕,第一次是萧岭不经意,隔着单薄衣料骨肉相硌合时原本在为萧岭解惑的谢之容语音一顿,然后平静地讲了下去,仿佛谁都不曾在意。
再后来时是偶尔的搭肩,如同军营中最常见的同袍兄弟,还有不隔着衣料的相握,萧岭思索时喜欢擦磨摆弄手边的东西,有笔,有镇纸,还有谢之容搭在案上的手指,摸起来微微热,手背光洁,手指修长,像是一块温热的美玉。
萧岭自小养在深宫中,不曾受过一点皮肉伤,皮肤冷而滑,他摆弄的很细致,往往要从指根摸起,用一点力道下压,往上擦磨,到骨节处要停一停,揉蹭两下,光滑的甲缘在指缝出刮擦,乐此不疲。
是萧岭意识到了不对,立刻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朝他道歉,谢之容当然要大度地说无事,眼中明明有一层薄薄血丝,却还要故作淡然地说:“臣与陛下同为男子,不必这般扭捏。”
姿态自然,声音清润柔和,只是微微沙哑,听起来却愈发动人。
像是默许,像是在暗示着萧岭可以得寸进尺。
谢之容说话语气淡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头狂跳的有多厉害,呼吸微乱,紧张得竟微微沁出了汗珠。
萧岭那天离开时天色微暗,待萧岭离开,谢之容如获大赦,以丝帕擦拭,布料被弄得潮湿。
谢之容垂着眼,原本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喷薄而出。
他在心中唾弃着自己的无耻。
他明知道萧岭待谁都非常亲近,微笑可以随意给予,触碰与抚摸也不是有意为之,待不曾熟识的青年才俊他也会起身虚扶,面对亲眷友人更是如此。
谢之容深知自己绝非特例。
更知道这种程度的触碰似乎也谈不上暧昧。
他明明心有二意,却不拒绝,不曾划清界限,甚至给予若有若无的暗示。
双眼用力阖上,谢之容沉沉地,颤抖地喘了口气。
夏日转冬,又夏。
一年时间里萧静勉将东宫除却太子三师以为的讲师换了几次,他不问萧岭觉得如何,只认可谢之容的眼光。
萧岭之后平白多了四个严厉老师指导,叫苦不迭,若是先前那种,他可以全然无视,只是现在这几位先生都满怀报国热忱,非为禄位,而是为了将来为天下教出个好皇帝来,学识渊博,持重慎重,一行一止皆是当世士子的楷模。
虽然知道萧静勉与谢之容都是为天下计,萧岭却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
毕竟不是谁也不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日以继夜996好几年,然后到梦中世界读高三。
萧岭见到萧静勉的次数不多,与他朝夕相处的是谢之容。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谢之容已然非常习惯萧岭的接触,以前被拽一下袖口都会僵住,现在被兴奋太过的萧岭扑过来抱住都能面不改色地提醒萧岭注意仪态。
可只是,表面游刃有余。
如同在冰下氤氲着的熔岩。
总有,喷发灼烧之危。
萧岭在学业上被折腾,遂去折腾谢之容。
萧岭同狐狸精谢之容相处多年,对此人的脾气秉性癖好都一清二楚,凭借无与伦比的了解,凭借前者的心思手段。
似是有心之人的见仁见智,似是居心恶劣的刻意逗弄。
毫无痕迹,转瞬即逝,不可捉摸。
难捱的、煎熬的。
今日萧岭来到书房时,先生和谢之容皆在。
在见到先生的面容时萧岭瞳孔一震,几乎唤出了声。
顾勋?
那先生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秀,身上透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气,一举一动都分外风度翩翩,“殿下,臣名顾勋。”
萧岭心说我认识你,面上露出笑,上前阻拦了顾勋的见礼,“宁德三年的状元郎,果真挺秀不凡。”
顾勋笑,“殿下谬赞。”
三人见过,仿佛分外和气。
萧岭目光在谢之容与顾勋身上流转,很难想象此刻皆淡然平静,皆对对方有几分欣赏的俩人在之后会有阴阳怪气,争锋相对。
顾勋授课并不如先前四位讲师那般慎重,反而洒脱不少,间或讲些在朝廷中争议颇大的国政。
于是先前几月,相处融洽。
微妙是从顾勋来当讲师的第二年年末开始的,时值十一月,萧岭刚过完生辰不久。
此刻太子已开始学着处理国事,议政监国。
两年时光似乎磨去了太子身上的戾气,脾气算不得随和,在小处却从不计较,用人不拘一格,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一时朝中风气有所改变。
铁石心肠如萧静勉,这时候都对萧岭生出了几分近乎于欣慰的情绪,遂又给列祖列宗上香,上过香后手指一捻斜搭在虎口上的烬骨琉璃珠,语气中似有感慨,“乔乔觉得如何?”
琉璃珠在暗处无光,转至明处,方见似有光华流转。
萧静勉将琉璃珠推回腕上,乘辇回宫。
“起驾——”
太监尖细的声音回响。
与此同时,萧岭同谢之容一道从书房中出来。
庭院花树下,懒散地立着一纤长人影,如云乌发束起,垂到小腿。
顾廷和?
萧岭脑中立时窜出了这个名字。
注意到萧岭的反应,谢之容目光在人影身上一停,转而落到萧岭脸上,黑眸半眯。
“殿下,”顾廷和笑眯眯地走上前,先同萧岭见过礼,而后与谢之容打招呼,“谢大人。”谢之容已被授官,“在下顾廷和。”
“顾大人。”谢之容还礼。
萧岭顿了顿,“顾大人怎么会在这?”
顾廷和恭敬道:“臣奉诏入宫,得陛下恩典,可来见兄长一面,听人说兄长在殿下这,”他一停,有些疑惑似的,“兄长不在?”
萧岭沉默一息,“令兄是顾勋顾先生?”
顾廷和颔首,“正是。”
他俩居然是亲兄弟!
萧岭非常震惊,震惊在于顾勋这个举手投足都透着文气与傲然的读书人居然有个狐狸精似的弟弟!
除了同姓,俩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在萧岭原本的那个世界,无论是顾勋,还是顾廷和,即便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有一次提起过对方。
“顾先生今日应在户部官署,”萧岭道:“来人,为顾大人引路。”
顾廷和彬彬有礼,“臣谢过殿下。”
萧岭笑道:“顾大人客气。”
见顾廷和离开,萧岭偏头朝谢之容道:“之容觉得此人如何?”
谢之容道:“只见一面,倒无法评价。”
萧岭笑吟吟道:“美貌非常。”
谢之容似乎蹙了下眉,“是吗?”状似无意。
萧岭顺手拍了拍了谢之容的肩膀,“孤说你。”手掌移开,手指极无意地蹭过谢之容脖颈,那里,雪白底色上青筋分外明显。
萧岭知道那处皮肤的口感,舌尖略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在谢之容的注视中解释了句,“天干,之容也多喝水。”
谢之容垂眸,“是。”
这时候仍算得上相安无事。
氛围微妙是萧静勉干脆也让顾廷和在东宫伴太子开始的,不像谢之容可在东宫居住,但出入不受限制。
萧静勉以为,能让萧岭多接触些性格各异,才能过人的青年臣子总是好的。
若论才识,论见地,顾廷和是上上之选,论容貌,更是无可挑剔。
只是为人……太不如何!
这是谢之容心中所想。
轻佻放纵,毫无分寸,逾越礼制!
顾廷和更对谢之容毫无好感,在他看来,谢之容是萧岭的伴读,是萧岭的臣子,勉勉强强也能算半个友人,又不是他爹,管得怎么如此宽!
好不容易等来了谢之容被萧静勉唤走,顾廷和一面写文书一面笑道:“听闻陛下已经在为殿下议亲了?臣先提前恭喜殿下了。”
此时不过风言而已,萧岭亦笑,“浮言罢了,顾卿只当乱风过耳,笑笑便罢。”
顾狐狸弯了眼睛,愈显蛊惑人心,笔杆一端戳着脸颊,弄出一个小小的凹陷来,是与神情不符的幼稚,“京中青年才俊凡几,殿下心中也无一备选吗?”
萧岭心道,我没听错吧,青年才俊?
顾廷和为什么出言问的是青年才俊而非闺秀贵女?
他表现的很明显吗?
看着萧岭似有疑惑的神情,顾廷和稍稍凑近,漂亮的眼中仿佛蕴藏星辰,熠熠夺目,似是玩笑,“殿下觉得臣如何?”
萧岭夸了句:“惊艳才绝。”
“那殿下娶臣如何?”秀色唇角翘起,“听闻殿下好美人,臣自觉也算漂亮。”
场面一静。
顾廷和一眼不眨地看着萧岭,长长睫毛微颤。
他神情自然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可无端的,又有点紧张。
回答他的是萧岭的笑,皇储轻而易举地抽离了他费心才拉近一点的距离,“顾卿,愈发爱开玩笑了。”
“只恐玩笑太过便是失礼。”谢之容淡淡接口。
两人皆转头。
什么时候在的?
顾廷和眼中的笑意已烟消云散,“我不过是玩笑,谢大人何必认真呢?”
谢之容也扯出个微笑,颔首道:“我亦是玩笑。”
方才的紧张气氛恍若烟消云散。
谢之容靠近萧岭,附耳低语,“殿下,臣有话要对殿下说。”
萧岭偏头,看向笑容粲然,而眸光冷若寒冰的顾廷和,语气遗憾无奈,“顾卿,今日孤还有要事,恐怕只能先逐客了。”
顾廷和起身,不见半分不悦,笑道:“是,臣明日再来请见。”
萧岭笑着点头。
待顾廷和走后,谢之容又屏退了书房中的宫人。
一时寂静。
萧岭不解地看向谢之容,“之容,是什么事?”
这般劳师动众。
谢之容跪坐在萧岭身侧,而非面前,“殿下,方才陛下询问臣,殿下近来行事如何。”
萧岭眨眼,“你如何说?”
“臣说,殿下行事果决,不失沉稳,一心为国事。”谢之容回答。
无甚问题。
只是声音愈发低了。
一种本能地,对于危险的反应令萧岭后背有些紧绷。
“然后?”
谢之容继续道;“陛下还问了殿下可有中意之人,若有,即明媒正娶入东宫,万勿,令些依仗颜色,不知廉耻之流,”他垂眼,长睫遮盖了眼中滔天的情绪,“引诱太子,做出不顾身份体面的事情来。”
萧岭立刻坐直,“之容你知我,我绝无有做过这等事。”
谢之容抬眼,目光似乎有些痛心疾首的复杂,“殿下先前遗留在臣这的书籍中,有些,内容未免过分。”
那不是我的!萧岭心道。
谢之容为什么知道?他看了?
“需要臣找出来吗?”谢之容继续问。
语气冷淡,令萧岭觉得仿佛置身监牢,被审问着,拷问着。
不对,这玩意你还留着?!
谢之容你这么干又比我清白到哪里去?
看见谢之容面上那有如先生看见不规矩学生似的神情,萧岭忽地明白了什么,手指一捻袖口,不急着反驳,反而坦坦荡荡道:“是,有。”
谢之容呼吸一滞。
萧岭好美人之事在朝中一直有传言,倒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太子身边的确一干近臣内侍的确皆容貌出众,先前有谢之容,后又有顾廷和,叫人很难不多想。
这些暧昧的传言不止若有若无地围绕着谢之容与萧岭,也围绕着萧岭与他人。
谢之容不确定,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今日忽听萧岭承认,心中情绪刹那间汹涌。
他捏紧了指尖,干涩道:“殿下尊贵,何必做出这般玷损身份的事情。”
萧岭撑着下颌,心中砰砰直跳,“因为孤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美人。”萧岭望着谢之容的眼睛,回答。
长睫颤抖,谢之容手指被自己捏得发白,“那些人……怎配得上殿下,请殿下,自重自矜。”
萧岭望着已趋向青年的男人,目光从谢之容紧抿发白的嘴唇到压抑着起伏的胸膛,心中一阵痛,一阵痒,他煽风点火,将当年谢之容逼迫他的手段一点一点的施加在对方身上,“孤不要。”
谢之容深吸一口气,“为何?”
萧岭道:“若是舍了,于孤有何好处?之容,孤应你了,你能拿什么来赔给孤?”
一时静寂。
然而下一刻,变故陡起。
竹席硌人,脸贴在上面的感受不太好。
贴上的人炽热,滚烫。
手指从后钳制住了萧岭的下颌,谢之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殿下,”声音哑极了,也动人极了,“臣将自己赔给殿下,如何?”
双手被反剪在腰间。
“谢……”刚要出声,就被手指压住了唇瓣。
谢之容伏下身,抬起手指,给萧岭出声的余地,不容反抗,“叫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镜花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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