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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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那叠钱重逾千钧, 承载着一个少年赤忱勇敢的心。
阮茵梦怎么都没想到池生会做到这个地步,猛一阵酸软袭来,眼泪猝不及防地坠落, 落在那叠还带着池生手心温度的钱上。
池生手先于大脑的反应, 忙乱地往口袋里翻找纸巾, 翻了一圈都没翻到, 才想起被她擦汗用完了。
她像做错了事般,站得僵直, 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好一会儿才软软地说:“你别哭,我没有逼你……”
她这才发觉,她只想着让她离开那里别做这行,却没考虑过她的难处,她会在那里, 总有她的逼不得已。
池生这样一想,眼眶也是一热,可她又不愿松口,只好反复地说:“那里真的不好,换份工作吧。”
阮茵梦用手背擦了脸上的泪, 她眼睛红透了, 是强忍泪意闷出来的通红, 睫毛上还沾着湿意, 看着面前的池生。
她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看到她哭,明明急得要命, 却记着她上次的话,尊重她的意思, 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不敢靠近。
那阵酸涩再度涌上来,阮茵梦忍下去,低头看到池生手上的伤口,说:“进来。”
阮茵梦的家和以前一样,依旧干净得纤尘不染,窗台上那盆含羞草长得比池生带回来时要高了许多,叶子也更茂密了,白色搪瓷杯上的图案还是簇新的,没有丝毫褪色。
一个月没来,这里依旧是熟悉的样子。
这让池生稍稍安心了些。
阮茵梦去了趟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一袋棉签,还有几个创口贴。
池生知道她要干嘛了,忙摇手:“不用的,只是破了一点,过两天就……”
她的拒绝在被阮茵梦冷冷地瞥了一眼后偃旗息鼓,只敢用轻得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把后面的话补全:“……好了”
阮茵梦眼中划过了一丝笑意,但很快笑意就消失了,她近乎怜爱地看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年轻人,看着她发顶那个小小的发旋。
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让她进来,应该在门口再拒绝她一次,这次之后,池生应该就真的死心了,可她做不到。
那天在楼道里相遇,池生什么话都没说,她们就这样交错而过,阮茵梦宽慰地想,她大概对她彻底失望了,可宽慰很快就被一股噬心般煎熬的不舍压了过去。
像有一根骨头从她身体里被生生剥离,她忍着空荡留恋,只能不断地跟自己说,这是最好的,这正是她所求的。
而现在,池生回来了,带着她稚嫩肩膀撑起来的未来。
阮茵梦理智上知道应该赶她走,可她实在狠不下心了。
她竭力忽略想要拥有池生的贪念,克制又放纵地对自己说,至少替她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等处理好伤口,就让她走。
把池生带到窗子前,搬了椅子来让她坐下。
阮茵梦坐到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让她抬起手。
池生遮遮掩掩的,不想让她看,阮茵梦抿着唇角扫了她一眼,她就不敢躲了,怕惹她不高兴。
伤口都是被砖头磕,被钢丝划的,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只是口子太多了,看起来就有些吓人。
池生没处理过,每次都只是洗洗手而已,反正迟早能痊愈的。
阮茵梦拣了几个格外深的给她消毒,消毒水浸入血肉的滋味,疼得池生倒吸冷气,阮茵梦手颤着抬起,捏着棉签的手劲用力得指尖发白,她下不去手了。
池生忙安慰她:“没关系的,这种口子好得很快,最多一星期就基本看不出了。”
“你去干什么了?”阮茵梦低着头问道。
池生犹豫了一下,才说:“去工地搬砖头了。”倒不是嫌弃搬砖头不体面,靠双手挣钱没什么丢人的,只是这钱挣得也确实费劲,显得她能力不足。
“因为很多地方不招未成年人。”她解释道,“过两年,我再长大点,会挣得更多的,你熬一熬,就辛苦这两年好不好?”
阮茵梦答非所问:“你奶奶不心疼吗?”
当然心疼,但是池生会躲,她有些得意地挑高了眉毛:“我没让奶奶看到。”
她出门早回家晚,很容易就躲过去了,奶奶要是看到,再老眼昏花都不会相信她是学雕塑学成这样的。
像池生说的,都是小伤口,愈合很快,只是手背上有一处特别深。
“可能会留疤。”阮茵梦低着头。
池生想说留疤也没关系,可是她知道阮茵梦会心疼,就没有说。
要是不跟她说明白,不知道她还会做什么事,阮茵梦想了又想,才说:“你不要做这些了,安安心心上学。”
池生不吭声,固执地看着她,非要她一个应承。
阮茵梦在心里叹息,怎么会有这么干净又天真的人,欢场里打滚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如果池生遇见的不是她,恐怕要被骗得什么都不剩了。
然而单单只是设想池生遇见的是别人,就让阮茵梦心口发闷。
想劝她以后要有防备心,不要对人这么掏心掏肺的好,却又找不到立场说这个话。
不想池生先开口了,她闷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很容易被骗?”
阮茵梦迟疑着,点了下头。
池生有些生气地看着她:“因为是你。”
她一生气,脸颊微微鼓起,目光却沉沉的,既恼怒又像哑了火般没处发泄。阮茵梦因为她直白的这一句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心口那些闷意被温暖驱散,随即更大的酸软反扑回来。
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这么好的人?
池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只是很不服气,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说完,想起那天阮茵梦说的话,她顿时无力起来,但还是郑重地说:“我真的知道。”
“刚开始的时候,你对我只是有些好感,等到我心动了,你才觉得事情偏了轨,才急了,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后来,你也心动了,我给你念那首诗时,你的眼神我看懂了,你也和我一样,想要沉浸在这场梦里,你喜欢我,我感受到了。”
“你不甘心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你说你没上过学,但你有满满一书架的书,你外出,喜欢走在阳光下,宁可撑把伞,也要走在阳光下,你喜欢我的眼睛,因为干净,你的洁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严重。有一天晚上你回家,我在楼道里等你,你化着那么浓的妆,很美,可你眼中的疲惫那样浓重,像一枝无助的水仙花,明明清高,明明不甘,却又不得不沉在泥淖里。”
“我看到了就不能当做没看到。”池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自作多情,就当是你在向我求助,你喜欢光明,我要把我的光明分给你。”
“所以,不是我轻信好骗,是你告诉了我你不情愿过这样的日子,你想到光明温暖的地方去。”
高高垒起的心防在几句话间顷刻崩塌,阮茵梦的眼帘被眼泪模糊,她说不出让她离开的话了,她再也无法赶池生走,无法对她说任何残忍的话。
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这么好的人?
因为她是来救她,用她的执迷,用她的孤勇,用她绝不后退绝不动摇的爱意,救她离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Teresa的长评,你写得这么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做个午间休息的小交易,晚上再看看能不能持续交易。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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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来的路上, 宁稚请教过沈宜之,这段哭戏要怎么表现。
虽然之前有过一场爆发性的哭戏,但宁稚靠的完全是沉浸与自我代入, 在角色的理解, 细微情绪的处理上还很青涩。
当时天亮不久, 太阳只露了个影, 路上人车少,她们的车子行驶得格外顺畅。
夏日的晨风吹进了, 吹乱了沈宜之颊边的一缕长发。
“会很疼。”她垂着眼,一手按在剧本上。
宁稚坐在她身边,和她一样剧本放在腿上,她望着沈宜之沉静好看的侧脸,按在剧本上的手指蜷了一下。
“嗯。”她轻哼一声,等着沈宜之讲下去。
沈宜之转头朝向她:“一个死死捂着, 从不示人的伤口,一个早就溃烂病入膏肓的伤口,被这样猝不及防地戳中,当然会很疼。阮茵梦一定悲恸得不能自已。”
宁稚只想到阮茵梦听到池生那样说,一定开心欢喜, 或者说是比欢喜更深切的情绪, 却没想到她会疼。
沈宜之见她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 笑了一下, 但笑意很快就消散了,她说:“还会深深的感激,感激池生, 感激命运,在池生带着一腔炽热的真心触碰到她的伤口那刻起, 阮茵梦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逃不掉了,从此阮茵梦是池生的,她的魂魄,她的人,她身上的每根骨头,都是池生的。
阮茵梦的眼泪像不受她的控制般不住坠落,她凝视池生,面上浮现从未有过脆弱感,像是变成了一个被永久舍弃在黑暗里的小女孩,蓦然间一束阳光照在了身上。
池生慌了手脚,她连声说着:“你别哭,别哭啊。”
她伸手擦她的眼泪,明明是温热的,可池生的指尖却像被烫了一下,心疼得指尖抽疼。
阮茵梦愣愣地看着她,弯起了唇角,可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她哭了很长时间,池生起先只是替她擦眼泪,后来就顾不上别的了,把她用力地抱住,像是只要她们紧紧地拥抱,就能将力量传递给彼此。
她从没见过成年人也会有这样崩溃的时刻,她只觉得眼眶发酸,只想所有的苦难都远离阮茵梦,只恨自己还太小,不能像超人一样,把阮茵梦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谁都不能欺负她。
这一幕镜头就到此,画面里的窗台映着窗外浓绿的树枝与夕阳的斜照,浅蓝色的窗帘安逸悠扬地晃动。
宁稚抱着沈宜之,过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松开,她有些怔愣地看着她,怀里都是她的温度她的气息。
沈宜之的眼睛都哭红了,有些肿,她看了眼宁稚,说:“我去洗脸。”
声音哑得厉害。
宁稚不知怎么,在沈宜之起身时,也跟着起身拉住了她的手。
沈宜之回过头,低头看被宁稚拉住的手,她抓得很急,很紧,带着唯恐失去的仓皇,牢牢地抓着她。
沈宜之的心闷得慌,她抬起头,看向宁稚,宁稚像是被她这一眼惊了一下,松开了手,沈宜之手上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随即闷得更厉害了。
“你去吧。”宁稚坐回椅子上,仰头对沈宜之说道,可是眼睛却牢牢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用视线将她锁在她身边。
在这一瞬间,沈宜之心中剧烈激荡的情绪被宁稚浓烈的不安不舍所安抚,她弯了下唇,柔下声,说:“等我一起回去。”
从那天早上一起来片场之后,她们就开始一起上下班了,用的依然是路上可以对台词这个理由。
宁稚不会主动说,都是等她开口,她才跟在她身后,好像很不情愿。
但昨天早上,她起晚了,以为宁稚不会等她,会先走,匆忙打开房门,就看到宁稚待在门边,一脸别扭,冲她晃晃手里的早餐,说:“来不及了吧,我让羊羊给你去买了,路上吃。”
沈宜之这才发现,虽然宁稚不会主动说,但每次下工,她都会待在她边上,支着耳朵,不时瞄她一眼,等着她喊她一起回去。
就如此时,她一提,宁稚就点头:“好。”
完完全全地安抚好了沈宜之因阮茵梦带来的强烈动荡,她去了浴室,宁稚待在原地,心空空地抓着椅子。
她想着刚刚沈宜之在她怀里痛哭的样子,想着她看着她那种将她当做了全部的眼神。
这些都是阮茵梦的感情,阮茵梦将过往三十一年的悲痛全发泄出来的浓烈情绪。
宁稚不由地想沈宜之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吗?她会为谁这样失控痛哭吗?
恐怕不会,她那么冷静,又那么理智。
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呢?
宁稚胡思乱想着,想得心颤,想得居然十分憧憬那样的沈宜之。
得多在乎才能让她失控。
宁稚叹了口气,抬眼看到梅兰在一旁坐着,拿着笔在纸上画悉悉索索地画。
宁稚生出好奇,走近了探身看一眼,发现她在画分镜。
导演大多会画分镜。梅兰格外擅长构图,她的电影镜头往往很具美感。
宁稚看了会儿,转头看刚刚拍摄的那个场景,窗外的浓阴,窗台上的盆栽,浅蓝色的窗帘在骤然冷清下来的氛围里孤独地轻晃,还有那两张挨得紧紧的椅子,空空无人坐。
哪怕只是这样看着,都能品出其中道不清的意味,如果再加上两位女主角,一定更能打动人。
宁稚期待起成片上映之后的效果,不知道反响会怎么样,票房会怎么样。
这部电影太细腻了,镜头与故事都细腻到了极致,这注定会失去一大部分观众,毕竟如今的社会大家都喜欢看点轻松的,不费脑子的东西。
她看着梅兰温柔的分镜构图,突然问:“梅导,你有喜欢的人吗?”
梅兰笔尖一停,仰头看她,带着笑意道:“干嘛呀?不能打探导演私事知道吗?”
宁稚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的,伸出指尖点了下她的画本,说:“只是觉得这么细腻温柔的镜头,一定有很喜欢的人。”
梅兰笑了笑,但没正面回答她,只说:“管好你自己吧。”
她这句意有所指,说得宁稚咯噔一下,笑容就凝固了,勉强扯了扯唇角:“啊?说什么呢?”
梅兰深深地看着她,看得宁稚抿了下唇。
“池生没法不对阮茵梦心动,你呢,在戏里还是戏外?”她的眼睛剔透,被她看着,宁稚只觉得心事都被看尽了。
但梅兰没深问,朝她身后瞥了眼,笑道:“看清自己的心。”
宁稚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身后沈宜之的声音传来:“在说什么?”
这一瞬间,宁稚感到浑身地血液都被搅动了起来,脊背发麻,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窥视了。
回去路上,宁稚挨着后座的一边坐,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沈宜之看了好几遍,才问:“怎么了?你和梅兰说什么了?”
宁稚有些哀愁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她,低声道:“被梅导反杀了。”
沈宜之没明白,宁稚说得清楚了些:“我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没回答我,还将了我一军。”
沈宜之默了默,却是摇了摇头:“她不会说的,她不想说的话,谁问都没用。”她说着,话音里染上了笑,问,“梅导怎么将你一军的?”
车子的后座很宽敞,一人坐一侧,中间能空出好大一个位置,多坐一个人绰绰有余。
沈宜之姿态放松,手肘闲适地挨着门把手边的控制台。
宁稚在黑暗中瞥她一眼,见她闲聊似的模样,顿时没来由一阵气闷,就在这时,恰好车子经过一处公交车站,车站的灯光映入了车里,沈宜之眼中的紧张一览无余。
宁稚气闷的心瞬间抽紧,她张了张口,唇舌却极干涩。
“梅导说……”她声音干涩起来,“看清自己的心。”
“只有这一句吗?”沈宜之又问,公交车站已经落在远远的后头了,附近没有更亮的光源,宁稚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还是稳着声调,接着说,“前一句是,池生没法不对阮茵梦心动,你呢,在戏里还是戏外。”
这个问题,她们说过许多次的,但多半遮遮掩掩的,只谈半边,只谈宁稚对阮茵梦,而不提戏外她对沈宜之。
车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宁稚余光瞥见司机都好奇地看了后视镜一眼,她转头望向窗外,既怕她问,又盼她问。
但沈宜之始终没再出声。
于是宁稚的心往无尽的深渊底下沉,一直沉,沉入一片黑暗里。
她以为她会松一口气,可到头来,更多的竟是失落。
从车下下来进了电梯,出了电梯拐进走廊,走廊那端是沈宜之的房间,她开了房门,手握在门把手上,宁稚低低道一句:“走了。”
沈宜之却忽然发问:“看清了吗?”
沉在深渊里的那颗心骤然动了动,宁稚手心渗出了汗,她这才发觉这是个进退两难问题。
她要怎么答,而沈宜之为什么问?
沈宜之的目光很沉,渐渐地漫上几分无奈,不再逼她,而是缓缓地问:“等拍完能看清吗?”
等拍完,就真的没什么理由掩饰了,要么离她远远的,要么在她身边暴露爱意。宁稚点了点头。
沈宜之走了进去,手按在门边,对外头的宁稚说:“早点睡。”
宁稚垂着眼睛,点头,走了,走出好几步,听到身后砰的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沈宜之进了门,抬手挨着柜子,吸了口气。
她走进去,放下包后,看到那间宁稚睡过一晚的客房。
她进去在床边坐下,床品换过了,早就没有了宁稚的气息。
沈宜之放松了身体,有些出神地待了会儿,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在她竭力想分清她对宁稚究竟是喜欢,还是因为她也受了角色的影响,将六年来的牵挂愧疚都变了味时,先按捺不住的居然是对她的占有欲。
第二天,宁稚和她一起去片场时,还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沈宜之没打扰她,独自看着早就背熟的剧本。
今天这场戏接昨天的。
阮茵梦在池生的怀里待了不知多久,外头天都暗了,想要下雨。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么没预兆,说下雨就下雨,说晴,就晴。
阮茵梦站起来,背过身,擦了擦脸,池生也跟着起身,将窗关上了,免得过会儿雨打进来。
“去洗把脸吧。”她站在阮茵梦背后说道。
阮茵梦点了点头,回头时看她目光有几分躲闪。
池生捏了捏自己的手,站在一边。
浴室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阮茵梦才出来,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只是脸颊与眼睛都红得厉害,眼睛还肿着。
池生思索着要不要拿冰块给她敷一下,阮茵梦察觉她的目光,抿了下唇,问:“不好看了?”
池生立即摇头:“好看的。”说着,露出腼腆的笑,用力点了下头,“好看的。”
阮茵梦轻轻咬了下唇,睇了她一眼,走回刚刚那张椅子上坐下,只是天暗下来,那里便不那么明亮了。
池生跟过去,也坐到刚刚的地方。
阮茵梦看着窗外飘摇的树枝,与阴沉沉的天:“你要回家吗?”
她说的是你要回家吗,而不是你走吧。
池生听出来,她希望她留下。
口袋里还留着给奶奶的那份钱,本来是想给奶奶,看她开心的,但开心不急在这一时,晚点也可以。
池生说:“我不走。”
她说完就觉得自己有点死皮赖脸了,于是坐着也不自在起来。
但阮茵梦不这样想,她有很多话要告诉池生,只是那些事,那些过往,在心底埋了太久,已经不知从何说起了。
更怕的是,池生知道后会做什么样的反应。
终于她想好了,回头看着池生,温声道:“我从小就是做这个的,我妈把客人带到家里来。”
池生倏然捏紧了拳,脸上出现了一瞬空白。
阮茵梦的声音凝滞,她深吸了口气,才艰涩地补充道:“给我找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晚了。
还有上次说要谢霸王票的,我看了一下,很多,气势非常汹汹,我周末找块下午来统计,谢谢大家。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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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 树枝被吹得哗哗摇颤,不知哪户的门没关严实,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邻居从楼下奔上楼, 一路喊着“收衣服了收衣服了”, 有人从家里探出身来, 笑着应和:“再跑快点,雨就来了!”
一派烟火人间的喧嚣热闹。
却分毫暖不了这间房里如坠冰窟的冷寂。
那是怎样的人生?那得多黑暗多绝望?池生光是想, 都喘不过气来,她浑身都绷直了,一股天大的心疼怨愤聚在她胸口,仿佛整个人都要炸开,愤怒得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恨不得把那些伤害过阮茵梦的人都生吞活剥。
阮茵梦握住她紧握成拳的手:“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别生气。”
池生的手在发抖,阮茵梦轻柔包裹着她,她脸上没什么怨愤,要怨过去十几年早就怨够了, 眼中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对池生轻柔的宽慰。
外头咋呼的邻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各归各家了, 倾盆的暴雨也淋了下来, 嘈嘈切切间窗上被雨水模糊,房里更暗了。
阮茵梦在池生手背上轻拍一下,柔声说了句:“乖。”
等到池生低垂着眼, 点了头,她才去把灯开了。
灯一开, 这间房就像成了风雨飘摇间一处小小的避难所,池生在她一回来,就紧紧拉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些支撑。
阮茵梦想放松些,可那些事实在太沉重,压在心底那么多年,像是长进了她的血肉里,一摊开就是血肉模糊。
“记不得是几岁的时候了,我在家门口玩,一个经过的男人打量周围没有人,在我面前弯下身,手放在了我肩上,往我脖子里伸,我害怕又挣不开,哭着喊她……喊我妈,她出来,看到这一幕,停在了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可以是可以,就是得给钱。”
这是一切噩梦的源头。
阮茵梦记得那只往她脖子里伸的手,黏腻肮脏,像是条吐信的蛇,记得她妈目光闪烁接过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这是她从不敢回想的一天,不敢想,不敢碰,可是池生说过,她想了解她的过去。阮茵梦的心彻底向她敞开了,便将整个人展现在她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隐瞒。
“她好赌,又染了毒瘾,都得花钱,就把我当成赚钱的工具关在家里,我没上过学,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正常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只是觉得自己很脏,洗不干净的脏,像是被人按在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
她尽量轻描淡写,不去细说那些真正残忍的细节,可池生还是窥见了她在无助的年少时光受了怎样的折磨。
阮茵梦触上池生的眼神,看到她牙都快咬碎了的样子,不由地心软,便顾不上自己的痛楚了,绞尽脑汁地在那些碰一下都疼得钻心的往事里翻找出不那么难熬的时刻,好哄一哄池生。
结果,真的被她找到了,她微微地放松了语调:“也不全是糟糕的事,也有很好的时候。”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朝外边看,看到一个放学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穿着干干净净的碎花裙,扎着双马尾,从外边一蹦一跳地经过,她在那棵无花果树边上停下,伸手去够树上的果子,仰着脸,笑眯眯的,又天真又干净,小小的脸庞像是会发光,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
小女孩摘了果子就走了,没有发现边上那栋楼的一扇窗户后有个和她同龄的女孩一瞬不瞬地看她,像是看到了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一幕,不错眼地望着,直到她走远了,消失了,都没收回目光,将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什么叫羡慕,只是觉得这个小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一个书包,一双干净的眼睛,在阳光底下自由地行走,都是她最想要的,都是她永远都触不到的。
她想让池生别那么难过,可说完,手被用力地握住,整个人被紧紧地抱进一个并不宽广的怀抱里。
池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紧她,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阮茵梦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点在她生命中堪称亮光的记忆说出来并不能让池生放松些,反倒还显得她可怜,她最宝贵的记忆,居然只是躲在暗无天日的窗户后边,偷看到的一个普通女孩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片段。
阮茵梦好一阵失神,才匆匆收拾了情绪往下讲。
“再后来,她赌博欠了很多债,只能把我抵押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在第二年时,听说她晚上走在路上毒瘾发作,掉进了河里没了。”
池生听到她坠河死了,终于松了口气,但心很快又抽紧,因为阮茵梦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阮茵梦的声音低下来:“我逃过的,可是很难,很快就被抓回去,我被打怕了,池生,你这么坚韧又勇敢,可能不明白,在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的时候,人是会屈服的。我没过上学,也没人教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做梦都想离开那个地方,想到阳光底下来,可我不敢跟他们硬碰硬了。”
她像在诉说,又像在向池生解释,解释她不是自甘堕落,她抗争过,也从未放弃,她生来就带着污泥,肮脏,不干净,但她的傲气,她的傲骨没有断。
她解释着,话语间却满是徒劳,因为她的小少年这样干净,干净得没有丝毫阴霾,而她再怎么抗争,也洗不去过往那些污秽,她真害怕会池生会被她身上污秽沾染,害怕给她的光明顺畅的人生带去不幸。
但池生没有丝毫嫌弃地抱紧她,她用脸贴着她的耳鬓,厮磨着,她没打断她,可她想让阮茵梦知道,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阮茵梦温顺地靠着她:“我把钱还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就没看得那么严了,我从宿舍搬了出来,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池生想起邻居对她的议论,心瞬间被碾成了灰,她那么拼命地想要出来,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可即便离开了那里,这个世界对她依然是恶意,依然是谩骂鄙夷。
可阮茵梦不在乎,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几句躲在背后的舌根没法让她放在心上。
“我买了好多书,一本本地看,我求客人教过我识字,他们心情好就教几个,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
她说到这里,露出几分羞愧的神色:“很多我都看不懂,可我还是爱看。”
“再然后,我就遇见了你,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大,我控制不住自己靠近你,刻意地勾引你,一边知道应该离你远点,一边又忍不住沉迷。”
一个书包,一双干净的眼睛,在阳光底下自由地行走。是阮茵梦心中最美好最执念的所在,池生都对上了,她会画画,是个好学生,她的眼睛剔透明亮,她本身就是个小太阳。
阮茵梦对她毫无抵抗力,哪怕知道是错的,知道她这种早就腐烂的人应该离池生远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把自己的过往在寥寥几语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池生。
她退后一些,想知道池生是怎么看她的,可池生紧紧跟着她,一点都不愿放开她,最后她们只能额头抵着额头,彼此呼吸交融。
于是话还没说,心就先软了,那些沉重过往在池生恋恋不舍的纠缠里似乎也没那么触目惊心,成了真正的过往。
阮茵梦本该觉得幸福,可是一张口,还是不忍:“池生,喜欢我,会很辛苦,你真的想好了吗?”
池生想都没想地点头:“我想好了,我喜欢你,不会后悔。”
阮茵梦弯了唇,眼泪却落了下来,她忍不住道:“你再想想。”像是害怕池生上当受骗似的,近乎战兢地替她着想,“你不知道,我很麻烦,万一你以后不喜欢我了,我缠着你不让你走怎么办,还有……”
她以前能随意地说出妓.女这个词,可现在,她却无法当着池生的面这样说了,总觉得自惭形秽。
“还有……上岸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什么都不会,连小学文凭都没有,我一定会拖你后腿。还有,你是大学生,跟我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的,你应该喜欢跟你一样优秀的人……”
她那么多的担忧,真心实意地觉得池生怎么也不该喜欢她,可是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她以前会生气,会愤怒,会无力,会痛恨,却从不会委屈,因为没人会心疼她,可现在她像个小女孩一样,酸涩地望着池生,真怕她喜欢她,又怕她不喜欢她。
可她很快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池生吻了她的眼睛,吻去了她的泪水。
她那样心疼她,低低地嘟哝着:“不会后悔的,我喜欢你,我也好庆幸你喜欢我,不然我该怎么办呢。”
阮茵梦有着这样千疮百孔的过往,如果不是她先向她敞开心扉的话,池生毫无把握能走进她的心里。
柔软的双唇吸吮着她的眼睛,吻过她眼下的肌肤。
肌肤相触,欲.望交融,明明是阮茵梦最擅长的事,可她此时却忘了一切技巧,只是闭上了眼睛,去迎池生的吻。
卧室离得太远,哪怕只多几步,池生也等不及了,就在沙发上,她搂紧阮茵梦细软的腰肢,咬着她的唇,裹住她的呜咽与低吟。
她知道阮茵梦有很多不安,也知道她们未来的路会很难,可是她不怕,她希望阮茵梦也不要怕。
阮茵梦勾着她的脖子,将自己送上去,毫无保留地给池生,她眯着眼睛,喘息着,自然地带出酥软入骨的媚态,浑然天成。
她从没有这样开心过,不只是身体,整颗心都像飘在了云里,身体起伏着,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爱意,痴迷地看着同样为她沉迷的池生,不错眼地看着。
直到最后,她仰起颈,呜咽着跟着池生到云端,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紧抱着她,死死地,像献祭自己一般,将身体贴上去。
“池生、池生……”她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我想说什么来着,给你们催忘了,应该不重要。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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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她们拍这场戏时,很凑巧地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跟电影里的一样狂风肆虐, 一样天昏地暗。
窗户特意做成了陈旧的样式, 风一吹, 便发出连续细微的碰撞声。
导演在听收音结果, 确定这场在拍摄过程中骤然而至的暴雨会不会影响采音,听完之后, 收音师判断后期稍微处理一下就行,不会对成片有任何影响。
这场床戏不好演,对角色的心理把握是一个方面,从神态眼神动作生动地演绎出来是另一个方面。
沈宜之和宁稚都发挥得很好,重新再来一遍未必能有这样的效果。
梅兰又听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 才松了口气,对收音师说了句,行。
转头看到那两个并肩坐在沙发上的人,她略略有几分失神,副导演叫了她一声, 在她耳边飞快地说着话。
梅兰迟缓了好几秒, 才回神, 垂下目光, 低声问:“你说什么?”
沈宜之和宁稚从拍摄结束后就坐在这里。
她们还没卸妆,衣服倒是穿回去了。
她穿着阮茵梦的衣服,化着阮茵梦的妆, 她头发乖巧柔顺,是池生才有的年少意气与天真干净。
宁稚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 仿佛一脚踏空,不住地坠落,却怎么都落不到底。
身旁的人动了一下,宁稚茫然转头,感官在这一瞬间轰地一声点燃。
上一次床戏,她只是一整晚都缓不过来,只是被带到那样一个情.欲炽热的氛围里,只是许久之后才失神地想,是沈宜之在和她演这出戏。
而此时,她被带到了另一个境地里,是阮茵梦眼睛里化不开的浓稠爱意,是她身体紧贴上来,急迫地将自己给她的毫无保留,是她珍重万分却又失控般唤她名字的娇喘低吟。
是唇齿交缠,是耳鬓厮磨,是身体毫无缝隙地贴近,是无法言说的深切爱意。
她手心滚烫起来,耳根发红,眼睛里仿佛还倒映着方才的缱绻温柔,连呼吸间都好似依然留着阮茵梦身上浓烈的爱.欲。
每一寸感官都被占据。
她看到她身边的沈宜之,有些错乱,直到沈宜之略显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才像在迷路中被引路的羔羊,跟着沈宜之的目光,回到了现实。
她不由自主地朝沈宜之靠近了些。
要是平时,沈宜之多半会安抚她,然而此时,她目光扫过宁稚红润的双唇,便转开了。
她唇上沾了她的口红,和上次一样。
她们一起回酒店,坐在车上有些沉闷,宁稚没像平时那样靠着车门角落,而是朝着沈宜之贴近。
她没说什么话,沈宜之看到她朦胧夜色间柔和的侧脸,看到她漆黑的眼睛。
她比宁稚先出戏,在她亲吻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时,她便倏然脱离了阮茵梦的状态,她看到宁稚轻颤的睫毛,看到她充满心疼爱意的目光,她吻上来,小狗一样舔她的唇,她的气息真干净,柔软又清澈。
她的手在她腰间抚弄,她入戏了,找到了她衣服的边缘探入进去,微带凉意的指尖碰到她腰上的肌肤时,沈宜之没忍住颤抖,不知道宁稚发现没有,这不是阮茵梦的反应,是她的。
宁稚兴许发现了,她很快把手抽出来,用力地抱她,兴许没有,她眼中盈满的爱意,依然是看阮茵梦的眼神。
为这个,沈宜之现在不想理她。
到了酒店的客房外,宁稚逗留着,眼睛不住地朝她身上瞟,显然不想走。
沈宜之装作没看到,自顾自打开房门,宁稚神色黯淡下去,但没有强求,低低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她这样委屈,沈宜之不免又心软。
她忽然发现,想要一起上下班也好,想要在她身边也罢,宁稚都不会主动要求,只会小心地向她透露自己的心思,但主动权却在她手中,她喊她,她会立即过来,开心都写在眼角眉梢。
但如果她像现在这样,当做没看到,宁稚会识趣地离开。
她已经走远了,走到拐角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还没进去,宁稚停了下来。
沈宜之没开口,她想要宁稚自己说。
但宁稚像是个不会张口的河蚌,没有走开,也没有靠近,只是待在那里,等她叫她或让她走。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不是很倔吗,任凭她再怎么生气,都不肯改口,都坚定地说我喜欢你。
沈宜之恼怒极了。
“过来。”她冷声道。
声音不大,但宁稚听见了。
她没有片刻停留地跑了回来。
沈宜之开门进去。
宁稚忙跟上。
沈宜之没理她,自顾自地去了主卧。
宁稚察觉她好像不高兴,局促地在外边徘徊了一会儿,最后挨着那张她们那天晚上坐着聊天的沙发上坐下。
明明言犹在耳,但其实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这几场戏,剪出来也许也就十分钟左右,却拍了整整一星期。
六月初正式进组,现在已经七月末了。
整部电影总共三场床戏,开机那天拍的第一场,她懵懵懂懂的,任由沈宜之牵着走,像猪八戒吞人参果,吞的时候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吞完以后,浑噩恍惚了一整夜。
今天是第二场,也是好大的后劲。
阮茵梦的眼神像世界上最柔软的所在,仿佛有了这一刻,她的人生便圆满了,未来不论池生对她做什么,她都能接受,都能原谅。
那样的眼神……
沈宜之的演技太神了。
宁稚低低叹息着,便看到沈宜之换了身轻便舒适的衣服出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冷泠泠的,像九十月份的月色。
是和阮茵梦全然不同的模样。
宁稚目光下移,移到她的唇上,她终于从剧本中脱离出来,想到沈宜之下午的模样。
湿软的,微喘着气,从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呜咽声,像是被欺负惨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
“宁稚。”
宁稚忙正襟危坐,目光因心虚而躲闪。
沈宜之被她不老实的目光盯得唇上一阵干涩,腰上被她抚摸过的那块皮肤瞬间发烫。
沈宜之的咖位在那儿摆着,宁稚又是刚出道的新星,床戏这一块比较敏感,露多少,做到哪个程度,早就经过协商。
这场戏露得不多,也就双肩,胸口以下都有遮挡,开拍前,梅兰就仔细讲过镜头位置,不会拍到胸以下。
探入她衣摆这个动作,完全是她自己入戏过了头,擅自加的。
沈宜之突然后悔刚刚一时心软把她放进来了。
可宁稚来都来了,显然不想被赶走,视线往那间客卧瞟,暗示道:“那个房间我睡过的,还空着吗?”
沈宜之不接茬。
宁稚便没再提了,抓过了边上的抱枕抱在怀里,退而求其次:“我待一会儿就走,你有事就去忙吧。”
沈宜之不想理她,径直走去了书房,把她留在了外边。
好像很生气。宁稚默默抱紧了抱枕,却想不出是为什么。但沈宜之真的不管她了,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又很无聊。
她当然不可能去打扰她的,于是呆坐了会儿,她拿出手机打扰0929。
这几天拍摄节奏紧凑,她和0929很长时间没联系了,但她一直记得这个好网友。
现在有时间了,她赶紧关心了一下她。
“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我有点忙,但很充实。”
“也有些许感悟,决定将感悟和你分享。”
她发了这样三条客气的开场白。
沈宜之刚安静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就开始不停地振动,拿过来一看,神色略微麻木起来。
“首先,要勇敢,勇敢是人类最宝贵的品质,能帮助人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宁稚将她最大的感悟分享给神秘网友0929,池生很勇敢,所以得到了阮茵梦的喜欢。
神秘网友0929嫌她烦,回复了一个字:“忙。”
宁稚热情洋溢的分享只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有些失落,可怜巴巴地说:“这样吗?那你忙吧。”
距她只一墙之隔的沈宜之捏了捏眉心,想着她刚刚无助地抱着抱枕的可怜模样,终究还是心软,决定听完她那宝贵的感悟:“可以聊一小会儿。”
小狗瞬间满血复活:“好,但是你忙的话,可以不用回复我。”
沈宜之按在眉心的手松开,不由地笑了笑。
宁稚停止了感悟分享,而是好奇起来:“你这么忙,为什么会用这个app呢?”
虽然和0929接触得不算多,但从寥寥几句话里,宁稚就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会在社交软件上和陌生人闲扯的性格。
沈宜之被她问住了,总不能说实话,便反问:“你呢?都已婚了,还在交友软件上找陌生人?”
宁稚被问得愣住了,沈宜之自己也怔了一下。
这话显然问越界了。
沈宜之想着要怎么掩饰一下,可心里隐隐间,却是不痛快的,这类同性交友app显然带着暧昧色彩,宁宁平时看着乖乖的,私底下却跟陌生网友这么密切,也不知道她列表里还加了多少人。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宁稚很快就回复,很随意的语气,带点不愿多说的意味。
狡猾。沈宜之评价了一句,越发地不舒服起来。
“因为很多事情现实里不能跟别人说,闷在心里又不舒服,只好上网找树洞了。”宁稚还是说了实话,因为0929对她挺照顾的,虽然交流不多,但每次她都很真诚,带着关心的意味。
宁稚是那种别人对她一分好,她就恨不得回报十分的人,不愿意敷衍关心她的人,哪怕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这么一说,沈宜之便不忍心怪她了,二十岁就在娱乐圈有了这样的高度,确实压力很大,想要红得久,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谨言慎行,许多话也确实不方便和身边的人说。
她回复道:“那我当你的树洞,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宁稚坐得有些累,往里靠了靠,盘腿坐着。
她背后是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正对着的是紧闭的书房门,夜晚静静的,的确让人有倾诉的冲动。
不过她心情挺轻快的,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紧凑拍摄暂告一段落,也许是虽然被丢在外边,沈宜之到底还是放她进门了,又或许是白天那场亲密戏。
没有这部电影,她绝不会有这样和沈宜之接触的机会。
她挺愉快的,很想和人说说沈宜之,便在屏幕上缓缓地摁:“我的结婚对象是一个非常意想不到的人。”
话题居然就这么拐到这上头来了,沈宜之无端紧张起来:“有多意想不到?”
宁稚当然不能说是沈宜之,说了也没人信,多半把她当成沈宜之的狂热粉,她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前阵子才跟0929吐槽讨厌的同事。
“是我同事。”她输入道,这个回答肯定也很出乎意料。
果然,0929好一会儿才说:“太意想不到了。”
宁稚不由地笑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前段时间,吐槽得那么狠。
果然,0929也记得,问:“那么讨厌她,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呢?”
“算是她帮我忙吧。”她说。虽然她当着沈宜之的面,一直嘴硬说是各取所需,但她知道,说到底还是沈宜之帮她更多。
沈宜之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进一步发问。
但宁稚没有停顿得太久,她很快就接着发送过来。
“她有时候是挺让人生气的,不过她真的特别好。”
“我跟她认识很多年了,就是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再遇见她,是件特别开心的事,我老说讨厌她,但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我们之间有心结,能解开就好了。”
“估计挺难的,那些事都太久了,我以前很糟糕的,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现在也没多好,不过运气比以前好了。”
到这里,那个碎碎念的人戛然而止。
宁稚半遮半掩地说了这么多,指尖一顿,笑了笑,运气真的很好啊,不管以后怎么样,至少这几个月,在电影里,宁稚和沈宜之在一起了。
她们的名字会挨着出现在演员表里,而电影能播放给全世界。
四舍五入等于,她的爱意宣告给了全世界。
沈宜之等了好一会儿,宁稚才说:“你去忙吧,耽误你好一会儿了。”
她跟树洞倾诉完了。
沈宜之轻轻滑动屏幕,翻看这几句对那位结婚对象的话语,语句间莫名地带着亲近和无力。
比前段时间一张口就是讨厌,要好得多了,可沈宜之却看得有些难过。
她突然想看看宁稚,她一个人在外边,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这些话。
她起身,打开房门,却是愣住了。
客厅里空空的,没有宁稚的身影。
沈宜之拿起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的微信。
宁稚发来的,就在几分钟前。
“我走了,别忙太晚。”
沈宜之愣了一下,走过去,看到那个宁稚刚刚抱过的抱枕好好摆在沙发上。
她没来由地一阵憋闷,心也跟着空了下来。
以致第二天见了宁稚,都不太想理她。
宁稚莫名其妙的,靠近了她,试探地问:“怎么了?
沈宜之看了她一眼,没搭话。
喜怒无常的。宁稚暗暗地想道,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像个小受气包似的跟在她身后。
幸好,拍摄很快开始,手上有了事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剧情进行到了下一个阶段,一个新的阶段。
今天依旧是外景。
阮茵梦穿着素雅的衣服,化了很淡的妆,从会所出来。
她没走前门,绕到了白天鲜有人来的后门,从这里出去。
这么气派的会所,后门也是脏兮兮的,地上淌着漆黑的污水。阮茵梦挑着干的地方走,心情越来越舒畅。
绕出小巷,她站在街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大概是盛夏将尽,天气难得的凉爽,两侧的车窗开着,风流动进来,吹起阮茵梦鬓边的发丝,可太阳却又那样明亮,朗朗普照着大地。
她来的时候还早,一趟周折,出来却近午了。
等红绿灯时,司机转头笑说:“你一直在笑,是有什么好事吗?”
他一说,阮茵梦才发现自己竟是这么开心,她原以为她多少会对前路有所忐忑的,没想到真到了这时候,竟是这样的轻松。
她笑了笑,没答话。
司机并不介意,交通灯转绿,踩下了油门。
阮茵梦拿出新买的手机卡,将旧的换出来,把通讯录里所有的号码都删了,只留下池生的,她跟过去一刀两断了。
“回家了吗?”一条短信进来,是池生等得着急了。
阮茵梦轻柔了眉眼,忽然出声,回答了司机刚刚的问题:“我爱人在等我回家。”
她一说完,心就砰砰地跳。
司机笑了起来:“那确实是大好事啊,跑完这一单,我也回家了,回家吃饭。”
阮茵梦跟着弯起了唇,阳光照了车窗,照在了她的身上。
池生在家里等急了,她想跟阮茵梦一起去的,阮茵梦不让,那些事,哪怕是要结束了,她都不肯让池生沾上一丝半点。
在家里焦急了半天,才等到阮茵梦回来,门一开,池生便紧张地望着她,阮茵梦抿紧了唇,冲着她点了点头,池生开心极了,用力地抱着她。
“池生。”阮茵梦靠在她身上,池生轻哼了声。
阮茵梦露出犹豫的神色,好一会儿,才用商量的语气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池生没听明白,她松开手,退开些许,询问地望着阮茵梦,但触上阮茵梦目光的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眼睛缓缓地睁大,笑容根本压不住,她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要和她一起去她念大学的城市吗?
“真的吗?”她又问了一遍,原地蹦跳,开心眼睛里都是明亮的光。
阮茵梦看着她惊喜的面容,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跟着笑:“嗯。”
“太好了!”池生开心得抱起她原地转圈,“那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阮茵梦没防备,险些惊叫出声,忙捂住了嘴,笑意却遮掩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
那个霸王票统计得再等一两天,因为统计出了问题。先更新,很长的一章。
谢谢洛水清潭的长评。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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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内容很轻松, 不管是阳光照进出租车的那段,还是池生开心得抱着阮茵梦转圈,都像是打了一束金灿灿的光。
前段时间剧情压抑, 整个剧组都笼罩在一片沉闷的阴云里, 这会儿就像被剧情里的阳光照到了一般, 阴云消散。
心情一晴朗, 一群人便起哄着要放松一下。
梅兰心情也不错,被稍一起哄, 就答应了今晚账都算她的。
宁稚和剧组的人都混熟了,见大家热情高涨,跃跃欲试地也想去凑热闹。
她转头找沈宜之,想知道沈宜之去不去。
但沈宜之还在生她的气,淡淡瞥她一眼,便朝外走去。
宁稚以为她不去, 就顾不得这边的热闹了,连忙跟上。
除了那栋楼,起哄声欢笑声便都留在了身后。
桐花巷静谧,只有傍晚的阳光和随风晃动的树枝。
沈宜之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来,宁稚也跟着停下, 沈宜之打量了她两眼:“我今晚有饭局, 你跟他们去玩吧。”
宁稚“啊”了一声, 有些失望的样子, 说:“好吧。”
沈宜之蹙了下眉,径自朝前,走出车边, 开门时,还是回了头。
宁稚仍站在台阶上, 黄昏夕照穿过泡桐树翠绿的浓阴,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身上,给她柔软的头发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她面上的失望犹在,见沈宜之回头,撑出一个笑脸来摇了摇手:“明天见。”
沈宜之被她这一笑越发闷得厉害,还没处发泄。
她冷下了声,问:“想和他们一起,还是想和我去?”
宁稚呆了一下,立即做出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身边,眼睛亮亮的:“我跟你去。”
她发现沈宜之不高兴,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很正常,很正常地拍戏,很正常地说话,她把这两天的事都翻遍了,也没想出来是哪里惹了沈宜之生气。
一上了车,宁稚便小鹌鹑似地躲在一边,沈宜之也没理她,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休息。
没说要去哪里,也没说是什么性质的饭局。
宁稚躲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样,她要主动点,就试探着开口,闲聊般说道:“梅导谈好配乐了吗?我认识一个电影配乐团队,配得特别好。”
她选择话题很有技巧,语调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如果沈宜之理她,当然好,不理她就可以非常自然地说出那个配乐团队的名字,然后说我还是跟梅导说吧,表现出“跟你讲也没用”的神气来,就能轻易地化解不被搭理的尴尬。
然而她刚说完,沈宜之就睁开了眼,不轻不重地扫了她一眼,宁稚后半段的表演就进行不下去了,支吾了好一会儿,还是直白地问了出来:“你为什么生气?”
“我有生气吗?”沈宜之反问。
有!很明显!宁稚在心里大声呐喊,可一对上沈宜之“你敢说一个有试试”的眼神,她只能耷着眉,言不由衷地嘟哝:“没有。”
沈宜之翘了下唇角,转头望向了窗外。
接下去就再没人开口了。
车子开进了一处中式的院落里,庭院很深,植被茂密,中间是个假山堆出来的喷泉,带点民国的雍容华贵。
沈宜之带着宁稚往里走,对迎上来的服务员报了个名字,宁稚认得这个名字,是一家影视公司的老板。
沈宜之这时告诉宁稚:“谈个合作,不怎么正式,你跟着认认人。”
宁稚有了数,将自己调整成交际状态。
她们要去的包间很快就到了,桌上都坐满了,宁稚粗粗一扫,就认出几个大佬,再一看,才发现她老板苏辛也在。
他们显然没想到沈宜之会带人一起来,朝宁稚身上一打量,跟打量什么物件似的,玩笑却是冲沈宜之去的:“宜之,没想到呀。”
宁稚听出这话很是轻佻,好似她是沈宜之的一个玩物。
她有些不舒服,但也知道这里的人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便只笑了笑,跟他们问好。
沈宜之转身牵了一下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介绍道:“宁稚,梅兰新电影的女一。”然后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给了她。
这么一通下来,众人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架势,哪怕是玩物,也得是正情浓。
沈宜之的确是来谈合作的,不过这项目有些大,一家两家吃不下,便由人牵了个头,把人聚一块儿了,但也只是接触,听个音,究竟如何还得看后续,于是这顿饭吃得便颇为轻松。
宁稚知道自己在这里说不上话,便乖乖地在边上听,发现沈宜之话很少,有必要的时候才接上两句,但这桌上的人谁都不会忽略她。
话题聊着聊着,就八卦了起来,宁稚听了满耳朵的秘闻,且多半是真的。
忽然有人问:“梅兰怎么没来?你们没喊她?”
“喊了,电话打了一百个,人家不赏光有什么办法?”
“宜之,梅兰忙什么呢,什么破电影这么费神,饭都吃不上一口?”打头发问的那个人把话抛给了沈宜之。
沈宜之正给宁稚剥虾,放到她碟里,擦了擦手:“这话你当面跟她说。”
梅兰对电影多认真是众所周知的,这话谁敢当着梅兰的面说。
那个人讨了个没趣,一缩脖子,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到了宁稚身上,笑着问她怎么跟沈宜之认识的,沈宜之对她好不好,话音间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沈宜之担心宁稚这傻乎乎的人禁不起逗,不想宁稚却很能应对,回答得相当巧妙。
解围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沈宜之转头看她的侧脸,看她轻柔的眉眼,听她话音带笑地讲,我们是在片场认识的,宜之对我很照顾,教了我不少东西。
真诚的语气,说的话却是半真半假,像一个深谙规则的熟手,再不是沈宜之面前那个只敢小心透露自己心思,却不敢说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不是那个她语气稍稍一重,便小鹌鹑似的躲在一旁不敢开口的人。
觥筹交错间,沈宜之忽然觉得她陌生,又想起她们中间那空缺的六年,是那六年把宁稚变成她认不得的样子的。
饭局到了后半截,那个话最多的人喝多了,非要拉着人喝酒,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沈宜之边上。
沈宜之懒怠搭理,但架不住酒鬼固执,只能跟他喝了两杯,但酒鬼还不满意,拿着瓶红酒,大着舌头:“得喝完这瓶才行。”
宁稚知道沈宜之酒量一般,怕把她喝坏了,找了个空档,适时开口:“刘总,我和您喝吧。”
要是刚进门时被这么打断,酒鬼多半动气,也多半不留情面地问一句,你是哪位,配跟我喝?
但这一顿饭吃下来,跟她说了几句话,觉得挺有意思,再加上沈宜之对她显然不一般,便说:“你跟我喝,一瓶可不够,得三瓶。”
一边说,一边让人上酒。
宁稚瞥了眼分量和度数,觉得自己应付得来,便笑着答应。
沈宜之在边上看,看宁稚言笑晏晏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看她笑容自若,还看到她趁酒鬼不注意,狡猾地偷偷倒掉半杯。
沈宜之不由笑了一下,却在下一秒想起电影里,阮茵梦为了守住她和池生在一起的清白,连喝三瓶,把自己喝进医院。
好像没什么相似的地方,除了三瓶这个数字巧合地对上了,其他都不是一回事。
酒意骤然涌了上来,沈宜之一阵晕眩,这两天来接连的酸意在这时达到了顶峰。
“行了。”她开了口。
酒鬼还要闹,边上有明眼人看到沈宜之神色不对,上前半哄半拖地把他弄走了。
三瓶酒最后只喝完了一瓶,宁稚酒量好,只脸颊有些泛红,眼神却还清明得很,没带半点醉意。
“喝醉的人好可怕。”她小声地跟沈宜之吐槽。
沈宜之看她一眼,没搭腔。
酒终人散,沈宜之去了趟洗手间,宁稚在外边等她,苏辛走了过来,宁稚笑着叫她:“苏总。”
她们刚在酒桌上也说过几句,苏辛拿不准沈宜之的态度,也就没说太多,只是这会儿没别人,她笑意便含了些打趣。
“早前就听说沈宜之喜欢年纪小点儿的,没想到传闻是真的。”
宁稚第一反应就是匪夷所思,沈宜之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
她正想问哪儿来的传闻,沈宜之便回来了。
苏辛没多留,跟她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宁稚却被这个一听就不靠谱的传闻弄得心情低落,心里明白这圈子浮躁,什么假传闻都有,她刚出道时,还有很多人言辞凿凿地说她背景深呢。
可她就是觉得很不舒服。
沈宜之抬手按在她肩上,宁稚看到她漆黑的眸光里晕染了一圈潋滟的水光,眼眸深得像能把人吸进去。
宁稚一下子就不敢多看了,转开了眼睛。
“在想什么?”沈宜之开了口,声音低柔,却又带着平日里的漫不经心。
宁稚下意识地觉得这一刻的沈宜之很不一样,她忍不住又转回视线看了她一会儿,才望向别处,有些不满地哼哼:“他们好像把我当成你包养的小明星了。”
沈宜之笑了起来:“你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宁稚正想这么说,却在触到沈宜之春水般柔软的眼神时顿住,心跳无端加快,她掩饰般冷哼了一声。
沈宜之却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问:“你不是连当我的小狗都愿意吗?”
宁稚顿时羞耻得满脸通红,这是她上次告诉沈宜之的,她当时心里难过,昏头了,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以致现在被她拿出来嘲笑她。
她咬了下唇,怒视着沈宜之,气恼道:“不要说了。”
她的怒意这么明显,仿佛全然不愿提这事。
沈宜之眼中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冷了下来,点了点头,淡淡地牵了下唇角:“也是,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说完又看了宁稚一眼,径直朝外边走去。
宁稚直觉这句话怪怪的,可她一走,她便顾不上细想,连忙跟上去。
司机早就在外边等着了,给她们开了门,沈宜之挨着窗边,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宁稚不时看她一眼,慢慢地靠近,闻到她身上浅浅的酒味,才想起来,沈宜之是不是有点喝多了?
又不太确定,毕竟她都没喝几杯。
还是得解解酒,明天还有拍摄,要是头疼得多难受。
宁稚给羊羊发微信问她有没有准备解酒药。
羊羊很快回复说,有。
那过会儿让羊羊送过来就好了。宁稚松了口气。
“你在跟谁说话?”沈宜之突然发问。
宁稚忙收起手机,小心地看她的神色,可惜太黑了,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看得到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润。
“羊羊。”她回答。
沈宜之瞥了她一眼,不太相信,谁知道她的手机里还藏了几个0929。
宁稚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沈宜之冷冷地看她,倒是没不让她碰。
宁稚笑了起来,觉得她这样真可爱。
沈宜之的神色却越发地冷,她忽然说:“你把傍晚的问题再问一遍。”
傍晚的问题?宁稚愣了愣,回忆了一番,才想到傍晚的问题是什么。
她乖乖地重复:“你为什么生气?”
沈宜之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愿意提,她轻轻看宁稚一眼,看得宁稚心动不已。
过了片刻,她才带着些许不情愿,冷着声,认真道:“因为你觉得阮茵梦比我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行中的长评,写得也太好了吧。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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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时候觉得阮茵梦比她好了?宁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满脸的疑惑,说:“我没有觉得她比你好。”
沈宜之湿润的眼眸中透出几分平日里见不到的示弱与柔软,细细一品, 居然看出几分幽怨来, 她咬着唇, 看了宁稚一会儿。
宁稚好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 她只知道沈宜之不胜酒力,很容易醉, 却不知道她醉后是这样诱人的模样。
“我真的没有觉得她比你好。”她拉了一下沈宜之的衣服,好声好气地与她说道。
沈宜之露出沉思的神色来,似乎在思索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宁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可信,可终究还是绷不住笑意,翘起了唇角:“你怎么这么可爱。”
差点就被哄好的人沉下了脸,认为宁稚在敷衍她。
她蹙了起眉, 竭力显出严肃的神色来,却仍是被酒意乱了心神,带出了几分黯然。
“你喜欢她没用的,她只喜欢池生,她们之间容不下其他人。”
她像是很为宁稚着想, 语重心长地规劝她不要喜欢一个注定没结果的人, 不要让自己落得黯然伤神的境地。
宁稚这才明白, 原来沈宜之是以为她喜欢阮茵梦。
喜欢阮茵梦当然没结果, 她只是一个编剧创作出来,被导演和演员搬上荧幕的角色,电影拍完, 也就完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宁稚就是入戏再深, 也不至于弄不清这点,沈宜之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强调的还不是阮茵梦只是一个角色,而是她和池生之间没有人能插足。
可能是醉糊涂了。
宁稚没多想,只是顺着沈宜之,软着声哄她:“嗯,我只有是池生时喜欢她,宁稚不喜欢她。”
沈宜之仍不满意,想说你不是池生,却想起电影还没拍完,要是闹得过了,害她入不了戏就糟了,便默然地靠在座椅上,怔怔地发起了呆,宁稚在边上看她,目不转睛地看她,看得柔肠百结。
她忍不住想碰碰她,便伸手过去,点了一下她的手背。
沈宜之把手移动了一点,也只是一点点,宁稚不依不舍地又点了一下。
沈宜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宁稚的,皱起了眉,又移动了一点点,然后埋怨地看了宁稚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怎么就不消停”。
宁稚忍俊不禁,倒是不再招她了。
酒店很快就到了。
宁稚先下了车,打算去扶着她点,不想沈宜之走得很稳,除了脸颊有些红,居然没什么醉意,任谁都瞧不出她此时是喝多了。
宁稚抿着唇笑,仍是跟在她身旁,小心护着她,一路将她护回房间,又让羊羊送醒酒药过来。
沈宜之接过药,端着水杯,径直地吞下去,十分让人省心,然后她便说了句:“要洗澡。”起身朝浴室去。
宁稚生怕她在里头滑倒,但又不好跟进去,便反复叮嘱她:“门不要锁,我就在门外,你有事叫我。”
沈宜之拧着眉看她,像是很不信任她。
宁稚只好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只是怕你摔跤。”
沈宜之还是不相信她,站在门边没有动。
宁稚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楚,原来她在沈宜之这里的诚信这么差吗,可她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时候骗过她。
沈宜之望着她,目光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又很纠结地皱起了眉,低下了头。
宁稚骤然想起,她那年趁着她睡着偷吻她的事。
因为这个,不信她了吗?宁稚抿紧了唇,难过得不行,又觉得自己活该,便勉强撑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那我帮你把助理叫来吧,必须得有人看着。”
她们一起上下班后,便都把助理支到别的车上了,晚上也不怎么叫她们。但她们住得不远,不用几分钟就能到。
她说着便转身,手腕却被轻轻地拉住了。
宁稚回过头,沈宜之眼底水光潋滟,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松开手,进了浴室,没有锁门。
宁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门把手,那点酸楚从心里蔓延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依然是酸酸的,可是跟刚刚的感觉又不一样了,是那种潮湿的,熨帖的,仿佛染了泪意的酸意与柔情。
沈宜之进了浴室,面上的朦胧醉意便都卸下了,只觉得荒唐。
那几杯酒还不足以使她醉得失了神智,不过是有几分晕眩,有几分昏沉罢了。可当她借着这点微醺,说出闷了许久的话后,事态便由不得她控制了。
她忍不住假借酒意将对宁稚的在意纵容都袒露出来,也忍不住想要看她着急,看她在乎,看她眼中仿佛很喜欢她的轻柔。
沈宜之还是觉得太荒唐,她轻轻敛下了眼眸,这真不像她会做的事。
可她就是做了。
这让她很是心慌。
宁稚在门外守着,仔细留意里头的动静。
幸好,过了半个小时,沈宜之便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她看到沈宜之的脸被热气蒸得红彤彤的,忍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没伸手捏捏她,面上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笑意来,像哄小孩似地软着声问:“渴不渴?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喝了酒容易口干,何况沈宜之还在热腾腾的浴室里待了这么久。
她说完,没等沈宜之回答,就去外头倒了杯水进来,端给她。
沈宜之倚在床头,抬头飞快地看了宁稚一眼,便双手接过杯子,把里头的温开水喝完,然后将杯子放到了一边。
“你回去睡觉吧。”她没有看宁稚的眼睛,目光落在她下巴的位置,有些躲闪。
宁稚没发现,自顾自地弯了下身,把杯子拿起来:“我再给你倒一杯,你晚上渴了喝。”
她难得有照顾沈宜之的机会,便想方方面面都周全。
“不用。”沈宜之抢回了杯子。
宁稚一愣,空着手,低头对上了沈宜之的眼睛,那眼眸清冽,虽然同刚才的差不多,但宁稚却意识到,沈宜之酒醒了。
“你回去吧。”她神色自然,语气温柔,又笑了一下,“早点睡。”
明明不凶,也不疏远,可宁稚猛然间还是感觉到一阵“梦醒了”的失落感。
她不好赖着,只得离开。
回去也洗漱了,躺到床上,回想着沈宜之的醉态。喝醉了的沈宜之真的好可爱,和她平时完全不一样,就是太短了,一个晚上都不到。
她躁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跟人分享喜悦,又没处说,最后只能给0929矜持克制地发了一句:“我同事今晚很可爱。”
0929没回她,宁稚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大半夜,终于睡着,第二天醒来,才看到0929的回复。
“哦。”0929冷漠地说。
发送时间是几分钟前。
她经常回复不及时,宁稚没放心上,心情很好地起床,洗漱后像平常那样去找沈宜之,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她,结果却扑了个空,在房间里等她的只有沈宜之的助理。
“宜之有事先走了。”助理笑着传达沈宜之的话。
宁稚兴高采烈地过来,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兴头一下子熄灭了。
但一想到等等到片场就能看到沈宜之,她立即又开心了起来,忙下了楼,催促着司机快点,只觉得这每天都走的路途格外遥远。
好不容易到片场,没看到沈宜之,宁稚随手拉住一个人问,沈宜之来了吗?
那人说,来了,在化妆室。
宁稚兴冲冲地进了沈宜之的化妆间,她坐在镜子前,化妆师给给她上眼妆。
宁稚笑了起来,一早上心急火燎,这会儿见了人,倒是不着急了,慢吞吞地过去,坐到沈宜之的身边。
沈宜之瞥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宁稚却像有满腹的话要说,还想待在沈宜之身边,想被她的气息环绕。可是沈宜之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让她也找不到话题来切入。
她只好先按捺了心思,看她渐渐成妆,气韵眉眼都成了阮茵梦的样子。
宁稚不由地心一空,像是昨晚种种都只是一场梦似的,人醒了,梦就散了。
沈宜之转头时,便看到她目光很深地盯着她的侧脸看。
沈宜之暗自咬了下唇,转向别处,当做没看到。
等到化妆师离开,房间里没有了外人,宁稚这才松了口气,她像昨晚那样拉了一下沈宜之的衣袖,支吾着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沈宜之脱口道:“不记得了。”
宁稚低低“啊”了一声,失落得厉害,那么好的晚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就太遗憾了。
她鼓了一下脸,有点想要跟沈宜之讲一讲,她斟酌着道:“你昨晚喝多了,跟平时不太一样。”
沈宜之正拿着一支眉笔把玩,闻言动作一紧,站起了身,边走出去,边说:“要开拍了。”
宁稚连忙跟上,丝毫没领会沈宜之不想提的用意,毫无眼色地絮叨:“你以后别喝酒了,一喝醉就变得……”
她还没想到适合的用词,就看到片场那一堆的人,像从一处静谧无人的乡村,来到了一座喧闹嘈杂的都市,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宁稚扫了他们一眼,讪讪地没再往下说。
沈宜之余光瞥见她终于消停了,暗暗松了口气,但想到晚上回去路上,这看不懂人脸色的小狗多半还会揪着这事说个不停,又是一阵头疼。
幸而,拍摄开始了。
说要跟池生一起去,不是一时兴起,是仔细思量过的。
一来免了池生来回奔波的辛苦,二来换个城市,换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更利于她重新开始。
那样热烈灼热的盛夏就要过去,九月初下了一场雨。
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坠落下来,滴落在桐花巷里的一处小池子里,碧绿的池水映着四周茂盛深绿的草木,映着高大茂密的泡桐树,一圈圈的涟漪漾开,水汽濛濛地弥漫。
要确认住所,要找工作,阮茵梦得先一步过去安定下来。
池生帮她整理行李。
一整理,才发现阮茵梦的东西一点也不多,只装了两三个行李箱,其中一个还是一箱子书。
她舍不得把书丢了,但满满一书架又实在沉得很,不好搬。
池生便道:“可以先放我家。”
这是好办法,但阮茵梦还是有些不舍,像是把这些有很大一部分她看不懂的书本放在身边,能让她有所寄托似的。
池生想了想,给她从那一大书架里细细地挑了一箱子出来,阮茵梦这才有了些安定感。
还有那盆含羞草,是池生送给她的,她也舍不得丢,但是植物在路上不好带,只好也托付给池生。
池生点了点含羞草的叶子,叶子害羞地闭拢起来:“让奶奶看着,奶奶的花都养得可好了。”
阮茵梦说了声好。
她买了明天的车票,跟房东退了房就能走了。
孤身远去,她又从来没出过远门,更何况还是开始新的生活,阮茵梦心里满是不安,早就听说过上岸难,往日在会所见的那一个个离开了又回来的小姐便是最好的佐证。
她自然不会再回去了,她死都不会再回那里,可她很害怕拖累池生。
这些担忧她不会说出来让池生心烦,只是在边上温柔笑着,看池生为她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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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下一场凉快一场。”奶奶在给池生收拾行李, 听到外头骤然响起的雨声,抬头朝窗外看了看,叹息着说, “天冷了要多穿点, 别仗着年轻身体好就冻着, 老了有你难受的。”
池生跟在她边上, 帮忙递个东西,一面好好答应:“奶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哪里放得下心, 你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奶奶拿起一件衣服停了下来,又是一阵泪眼婆娑。
她们祖孙相依为命,现在池生要去上大学了,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池生见奶奶哭,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她本来想好了,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奶奶的,可是她记挂着阮茵梦那边,总是心不在焉的,结果虽然人在家里待着, 话却没说上几句。
奶奶拉着池生的手, 在床沿上坐下来。
她的手干瘦粗糙, 是苍老与辛苦生活一同磨砺出的痕迹。
她殷殷叮嘱着:“不要去打工了, 太苦了,你小小年纪的,哪吃得了这苦, 也别太节省,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 咱们家里的钱够开支到你毕业。”
“有空再给奶奶打电话,别惦记家里,奶奶照顾得好自己。”
池生低着头,奶奶说一句,她便低低答应一声。
愧疚伴着离愁,像一簇在草原上点燃的火苗,迅速疯狂地蔓延开来,卷起火舌,越烧越旺。
耳边奶奶对她的担忧还在继续:“你要照顾好自己,也不知道那里的东西吃不吃得惯,你打小就挑嘴,为你多吃口饭,我和你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池生脑袋沉得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时候我还很小。”
特别特别小的时候,但她居然很模糊地记得一些。
“你爸妈知道你现在这么出息,这么让奶奶省心,长脸,肯定高兴。”奶奶说着说着又擦起了眼泪。
池生也跟着眼睛发酸,那阵野火般四窜的愧疚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这么好……”她说得很轻,很轻,轻到奶奶听不清,却像雷鸣一般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回响。
池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个夏天,她有很多个这样难以入眠的夜晚,她爬起来,趴到窗台,看到楼下那盏橙黄的路灯,在夜色里静默伫立,看到三楼个时常晒满衣服的阳台,无声空寂。
这一整个夏天,那盏路灯,那个阳台的主人,装点了她青春年少的梦。
但池生知道,她和阮茵梦是不为世俗所容的,不说阮茵梦的过去,单单是两个女人在一起,就足够被人唾弃了。
奶奶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说不定都不肯认她了。
她躺下来,就着外头照入的光,看向了在充电手机。
阮茵梦很少主动联系她,但每次通话,池生都能感觉到她对她的在意。
她是想让她多把心思用于陪奶奶,池生明白她的用意。
但现在这个格外迷茫,被愧疚压迫得再也坦然不起来的时候,她真想能跟她说说话。
镜头切换,夜色淡去,天空逐渐地泛白,场景转到了车站。
车站门口,还有叮叮当当按着铃的自行车,许多家长在送孩子上车,还有送别旅人的家人朋友,车站是充满离别的地方。
池生坐在窗边,车子摇摇晃晃地启动,奶奶在外头不住地摇手,她年纪大,在人群里被挤得像风雨里的枯枝般摇晃,苏苗苗的母亲在边上扶住她。
“池生,好好念书,照顾好自己。”
奶奶的声音传来,在喧闹的人群里那样微弱,落在池生中又是那样震耳欲聋。
车子开出了车站,开到了马路上,苏苗苗坐在池生边上,拿出一袋茶叶蛋,撞了下池生的胳膊,池生回头看一下,笑了一下,摇摇手。
她的笑容有些苍白,有些干涩,随即依旧望向窗外。
街边树上一片树叶坠落下来,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
池生惊觉盛夏已然逝去,那场绽放在盛夏,绽放在欢愉中的梦肆意放纵,但它已然走到了尾声,现实的问题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阳光是金色的,照在池生脸上,比盛夏的阳光少了炙热,却依旧温暖而光明。
她突然笑了一下。
为什么要这么悲观,盛夏过去了,阳光依然美好。
总有办法的,何况事情已经在变好了,阮茵梦换了个城市,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能找一份新的工作,虽然可能会辛苦一点,但是阮茵梦一定是开心的。
她会一起分担,而且她快要十八岁了,以后选择会更多,到时候阮茵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更重要的是,她今天就能见到她,她很想她,每天都想她。
这段来来回回拍了通宵,最后这一幕拍完,都中午了。
全是池生的心理活动,必须通过神态和肢体表现出来,传达给观众,这对宁稚来说,还是太难了。
尤其最后一幕,阴霾都消失,池生的眼睛里有亮光,她在短暂的迷惘愧疚后,又点燃了希望。
只有几秒钟,她需要将池生年少的畏惧,池生的重振旗鼓,池生的想念,池生的乐观坚韧都通过表情眼神传达出来。
拍完,宁稚只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被太阳晒得发烫都没力气动弹一下。
她们在一处废弃的老车站,平城新规划了动车站,把这个用来二十多年的老汽车站也搬了过去,安置在动车站边上。
老车站还没来得及推翻建新的建筑,就被剧组借来拍了这场戏。
那些穿着那个时代衣着的群演都散了,在老旧建筑前忙忙碌碌的都是许多年后的人,几辆装扮成两千年初的破旧公交模样的大巴车还停在眼前。
宁稚突然有种时光重叠的感觉。
一切都太逼真,池生和阮茵梦就像是真存在,存在在某段过去的时光中,而她通过演绎,目光回溯了无数时光看到了她们。
一把遮阳伞挡住了阳光。
她一抬头,看到了阮茵梦,仿佛从时光里走出来了。
“起来吧。”
宁稚呆愣了一下,思绪被打断了,望着眼前的沈宜之。
她的记忆慢慢苏醒,拍摄时间接近三十个小时,沉浸在剧情里这么长时间,她几乎都要忘记开拍前的事了。
“你怎么还在?又没有你的戏份。”沈宜之的戏份昨天白天就结束了,她完全不用一起熬着的。
宁稚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疲乏的困意这时候终于像开了闸的洪水冲荡在她的四肢百骸里,腿都重了起来。
“熬夜不好的,你没有戏份就应该睡觉。”她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沈宜之的胳膊,“而且你前天还喝多了。”
想到喝多了,宁稚就担忧起来:“你真的要注意,你酒量太浅了。”
沈宜之就知道她不会忘了这事,只好低低地应了:“嗯。”
试图蒙混过去。
宁稚还没完,她开拍前没说完的话,这会儿没人注意她们,忙都跟沈宜之讲了。
“娱乐圈很危险的,我之前见过一个新人被灌醉了带走,不过苏总说那个新人是自愿,可是……”宁稚觉得这样很不好。
“总之这么乱,你要有防范意识,而且,你酒意上来以后……”宁稚斟酌着用词,好一会儿才含蓄地说:“非常吸引人。”
要是被坏人盯上怎么办,她是比较有地位,可万一遇上那种不顾后果的人呢?
沈宜之听到她最后半句话,说不上是羞是囧,只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别讲了。”
她显然不想提,宁稚这次感觉到了。
她沉默了几秒,低头看到自己握着沈宜之的手臂,她松开了,垂下了手。
她突然意识到,她是不是越界了,仔细一想,她近期确实越来越跟沈宜之走得近,也越来越随意了。
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拇指,她点头:“好吧。”过了几秒钟,她还是没忍住,“下次去酒局,要记得带助理,带机灵点的,能挡酒的。”
语速很快,话音在最后几秒骤然截断,随即,她笑了笑:“好困啊,我要去睡觉了,你的车子躺不下,我去我自己的车里了,你也快回去吧。”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眼尾染上了一圈红,水光微闪,不知道是困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完,加快了步子,周围还是有好多人,大家都在整理道具,收拾各种拍摄用的机器,平城的戏份暂告一段落,明天就要去别的城市拍了。
换环境总能让人有所期待,大家都挺高兴的,收拾机器时也说说笑笑。
宁稚却充耳不闻,她走得有些快,但没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宁稚回过头,她觉得自己的面部像被无限放大,僵硬不自然,连挤个笑容都好艰难,但她还是弯了弯唇角,若无其事。
“怎么了?”她问道。
沈宜之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不习惯。”
她不习惯自己这样子,之前梅兰、宁稚都说过喜欢一个人,是会失控的,她不赞同,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
她更习惯于理智的形式,对她好,关心她,在她需要时第一时间到她的身边去,这样的方式不行吗?
她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昨天,她意识是清醒的,甚至比平时更清醒,可是大脑却像分割成了两个,一方说不应该这样,另一方却全然不顾,刻意地显出醉态,露出平时没有的模样,想要宁稚露出从前那样炽烈执着的眼神。
她像走在悬崖上的钢丝上,摇摇晃晃的,却又沉迷。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像是把自己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行为举止都不再受自己控制了。
她不习惯,也十分慌张。
但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问题,跟宁稚没有关系。
宁稚不太能理解她说的不习惯是什么意思,可是沈宜之主动留她,她就走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
没更是因为前几天骑车去买豆腐脑的时候,跟一只窜出来的狗撞了,急刹车摔了一跤,压到了手,狗没事,活蹦乱跳,骂了我好几声。
没挂假条是我的问题,很抱歉让大家久等。
晚上再更一章。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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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习惯什么?”她闷闷地问道。
沈宜之被她漆黑湿润的眼睛盯着, 一下子被勾起了愧疚。
宁稚等了几秒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有些生气地埋怨:“你喜怒无常的。”
沈宜之想到这两天因为阮茵梦, 她确很少和宁稚说话, 从宁稚角度看, 大概就是突然冷淡, 突然不理她了。
沈宜之这才反应过来,她早就管不住自己了, 明明知道作为一个演员,入戏是基本素养,可她却毫无理智地介意宁稚对阮茵梦的喜爱。
宁稚被她的沉默弄得有些心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多了,便收拾了情绪,笑了一下:“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高兴了, 你跟我直说好了。”
想到刚刚沈宜之说“你别讲了”时的不愿多谈,越发觉得自己肯定是说错什么话了。
“你要是烦我了,也要告诉我。”宁稚让自己看上去很无所谓的样子,玩笑般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嫌我烦的话, 我肯定不会缠着你。”
“没有, 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沈宜之立即开口,向宁稚保证,生怕她真的误会。
宁稚习惯性地留意沈宜之的神色, 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而不是客套, 才又高兴起来,接过了沈宜之手里的伞,把两个人都挡在遮阳伞下。
“我们快走,困死了。”
回自己车里的话自然是不再提了。
她照旧坐到沈宜之身边。
“下次没有戏份就不要跟着熬夜了。”宁稚又唠叨起来,像是有操不完的心。
沈宜之答应了,宁稚便满意地笑。
她放松身体,口中还在说着:“时间太赶了,明天就走,我还没在平城好好逛过,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不过池生大学的取景地在我大学附近,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们学校很好玩的。”
沈宜之看着她讲着讲着,眼皮就耷了下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声音也跟着微弱下去。
她示意司机将空调温度调高点,调节了一下座椅,让宁稚躺得舒服些。
宁稚困得很厉害,迷迷糊糊地由着沈宜之摆弄,沈宜之却很清醒,并且越来越清醒。
她看着宁稚的面容,她睫毛很长,乖乖地搭在下眼皮上,眼底有一团青黑,唇角微微抿起,呼吸平稳,柔软的头发服帖乖顺,乍然一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软乎乎的,都对她毫无防备,可是仔细一看,又全然不同了,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早就悄悄地变了。
宁稚说我肯定不会缠着你的,沈宜之知道她是认真的,只要她流露出丝毫“你烦到我了”的意思,宁稚会像六年前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宜之很轻地摸了摸宁稚的头发,宁稚睡得很熟,一点也没被搅扰。
她们的关系越来越缓和,她有许多次发现宁稚目光柔软地看她,还有她不经意间拉她衣服,挽她手臂的小动作,都和以前一样,她欣喜不已,想着或许很快,她们就可以尽释前嫌了。
然而宁稚同样会流露警惕,会在察觉自己靠得太近时连忙拉开距离,还有刚才的那句不会缠着她,又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宜之隔阂没那么容易消失,伤口好了,疤痕还在。
沈宜之着急,又不得不反复告诫自己要耐心。
新的拍摄地比平城靠北些,转移加重新安顿花了两天时间。
这次剧组给她们安排的房间就在隔壁,比之前更近。
导演良心发现给了一天假修整,晚上还安排了聚餐。
宁稚和沈宜之白天都没出门,她们要出门去哪里逛也不方便,聚餐倒是去了,沈宜之全程都没碰酒。
这边的拍摄场景要比平城那边多一些,平城的场景主要在那栋老旧的房子里,这边除了房子,学校,还有一些别的外景,在外边跑的时间更多。
阮茵梦站在校门外等池生出来。
她捡块显眼的地方,边上有茂密的树荫遮掩。
校门口进出的人很多,这个时间送孩子来学校的家长都散得差不多了,校门里外都是朝气蓬勃的学生。
阮茵梦看了会儿,发现学生和学生之间的差异很明显。
那些三五成群兴奋地四处张望,不时一阵激动地交谈,脸上都带着还未褪去的稚气的,一定是今天才入学的大一学生。
剩下的稳重些,不在校园里四处张望的多半是老生。
但他们有相似的特点,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就像堵了一层金色的光。
阮茵梦记得她在那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年轻人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她当时不能理解,现在却明白了。
他们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年轻、生动、自信,他们不需要行走在阳光下,他们本身就是太阳,有着无限可能,有着无数希望。
阮茵梦骤然感到一阵相形见绌,她站在阴影里,像是见不得光,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阮茵梦!”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
阮茵梦茫然抬头,池生跑了过来,带着热烈的阳光与眼中只看得到她的笑容,驱散了阴影,驱走了不幸。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她小喘着气,向她解释,“我走错路,去了另一个门,学校好大,要走半天。”
她半是抱怨地说着,却发现阮茵梦目不转睛地看她。
池生挠了挠头,有些害羞起来,她深吸了口气,才发现阮茵梦今天的着装要比她平时保守些,但也化了很精致的妆,跟风尘两个字完全不沾边,像一个等着远行人回家的温婉妻子。
她感到巨大的欣喜,全身每个细胞都不安分地叫嚣起来。
“我很想你。”她轻声地说,湛亮眼眸却写满了快乐,还有眼底那抹青涩的羞怯。
阮茵梦不错眼地看她,明明才只一星期不见,却好像已经过了数不清的日夜,她也这样想她,想得时刻算着时间,等着她来。
她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叫道:“池生。”
是名女生,走了过来。
池生叫了声:“学姐。”回头向阮茵梦介绍,“这是我们专业大三的学姐,负责接待新生的。”
她说着又向学姐介绍:“她是……”
阮茵梦没等池生说下去,接过了话:“我是她姐姐。”
她说完发觉池生转头看了她一眼。
“姐姐好。”学姐热情地打招呼,又说了几句,就走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把我们的关系说出来?”池生看着学姐走远,才问。
阮茵梦见到的一直是池生直率的一面,刚刚那一瞬间确实挺害怕的,不过想也知道,池生不至于这么没心机。
“不高兴了?”她笑着问。
池生没答话,但整个表情都写满了她很不高兴:“我知道不能说。”
她朝前走,就在阮茵梦以为这个话题揭过去时,她又说:“别人怎么看我们,怎么认为我们都无所谓,我喜欢你,我们要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阮茵梦望着她,唇角缓缓地翘起,她低下头,轻轻地握了一下池生的手。
“嗯。”
大街上那么多人,池生真想用力地抱住她,却只能克制,她们的目光对上,像黏连在了一起,什么话都没说,却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阮茵梦新找到的住处离得不远,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入门就是一株高高的松树,来来去去的,多是些老人家。
房子很旧,比平城的那栋还要旧些,楼梯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并行,要是一上一下遇上了,得双方都侧身才能通过。
阮茵梦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池生生怕她摔倒,怕她不适应。
但池生显然不在意这里又老又旧的条件,紧跟在阮茵梦身后,面上带着一抹期待,使得阮茵梦渐渐地安下心。
一进门,她们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一个星期的想念没有在见面那一刻炸开,却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阮茵梦,阮茵梦。”池生像是怎么都叫不够,这个名字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刻在了她心上,烙下一生都消不去的烙印。
阮茵梦柔软的身体就在她怀里,她柔顺地靠着她。
“池生,我也好想你。”学校门口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终于在此时说了出来。
她们拥抱许久,阮茵梦才轻轻推开池生,她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娇软了许多,她望着池生,柔声道:“先看看我们的新家。”
新租的房子是一间小套房,面积和平城那套差不多。
阮茵梦很会收拾,角角落落早就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设都很简单,但绝不空旷,比平城时的那间房子,多了许多家的气息,厨房里的柴米油盐将这里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池生不必看,光是置身在这里,就已经很喜欢了。
她停在那张圆桌前,桌上还摆了一樽花瓶,插着几枝鲜嫩的花。
“花是楼下阿婆自己种的,早上路过时,她折几枝送我。”阮茵梦向池生介绍花的来历,她显然很喜欢这几枝花。
但池生觉得,她更喜欢的,或许是邻居的善意,她过去很少得到这样的善意。
换个城市是正确的,这里没有认识阮茵梦,没有人知道阮茵梦的过去。
池生凑过去,闻了闻花,夸奖道:“真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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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一响, 池生在喧闹的教室里,把课本往包里一塞,就朝外跑去。
跑到门口, 后边有同学喊道:“池生, 作业!”
池生一拍脑门, 又一阵风似的刮回来, 从书包里找出一份作业来,交给同学。
同学见她风风火火的, 笑说:“给你忙的,注意安全!”
池生嗯嗯两声,把书包背到肩上,笑着说了再见,跑了出去。
她跑出校门,挤上一辆公交车。
车里挤得满满的, 启动时摇摇晃晃。
池生站着,还微微喘气。
她要去今晚的家教,是同专业的学姐推荐的,时薪不低,她很珍惜这份工作。
家教比她在暑假时做的两份工作收入都多, 只是她课程不少, 能抽出来的时间不多, 但她都好好利用起来了。
天气已经转凉,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落叶,公交车开过,落叶随着车身打着卷。
池生下了车, 走到一处小区,她前几次来都急急忙忙的, 生怕迟到,今天时间充裕,她一边朝里走,一边有心思扫了眼门口的商铺。
视线浮光掠影般扫过,都已经收回来了,池生突然一顿,再度转头看去,注意力落在了一家招牌上有教育两个字的店面上。
她停下了步子,目光被那家店黏住了,朝那边走了过去。
家教的小孩是个初中的小姑娘,基础不错,教起来很省心。
晚上出来的时候,这家的妈妈把这一个月的工资给她结了一下,池生双手接过来,礼貌地说了谢谢。
“小池教得挺好的,不知道你星期天下午有没有空,安安班里有个同学也想要请家教。”
池生在大脑中稍一划拉自己的时间,忙说:“有。”
从小区出来,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家店,手不由自主地放进兜里摸了摸刚刚收到的工资。
阮茵梦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做收银。
这种便利店是这两年才兴起的,门面小小的,二十四小时营业。
这一条街其他的商店都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两侧的路灯与这家便利店在寂静的深夜里氤氤氲氲地泛着光,照出空气里深秋的寒意。
池生背着书包,推门进去,阮茵梦在柜台后,穿着店里统一的服制,正在收钱,看到池生,面上当即有了笑意,示意她先在边上坐坐。
池生点点头,到边上一块放了桌子椅子的地方坐了下来,习惯性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复习起来。
这个时间客人不多,隔十几分钟才零散地进来一个。
阮茵梦也没有闲着,拿着一个记事本盘点货物。
池生不时地抬头看她,阮茵梦做事时很认真,她已经不穿那些卖弄风情的衣服了,也不化那么浓的妆。
但她依旧会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不管多累多赶,不管是去做什么,哪怕只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店员,都是得体的。
自尊两个字,对她来说,像赖以生存的空气那么重要。
池生抿住了唇。
阮茵梦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看过来,见池生在看她,便走了过来,温声问:“是不是累了?”
池生摇摇头,视线一低,看到记事本上的字,字迹称不上多漂亮,有些像刚学写字的小孩写出来的,稚嫩极了,但一行行写得整整齐齐,一笔一画都写得很认真。
阮茵梦发现她在看她写的字,不由伸手挡了一下:“不好看。”
“好看。”池生低声道,语气都透着不容反驳的固执。
阮茵梦的目光轻柔下来,忍不住摸了摸池生的头。
半小时后,换班的人来了。
她们从便利店出来。
这边距离她们家不远,走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深夜寒意重,池生搓了搓手,把阮茵梦的手握到手里,给她取暖。
阮茵梦“诶”了一声,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人,才任由她握在手里。
“没关系的。”池生虽然也小心,但全然没有阮茵梦的风声鹤唳,她毕竟年轻,本来就是敞亮的性子,不喜欢这么躲躲藏藏的。
“女生牵手很常见。”她说着把阮茵梦冰凉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阮茵梦体寒,晚上睡觉,身体很难暖和起来,池生总会抱着她,让她的手脚都贴在自己身上,可惜她平时课太多了,只有周五周六才能待在这边。
所以她们一周也就见上两三面而已。
阮茵梦的手在她口袋里勾了勾,挠了挠池生的手心。
池生被挠得有些痒,却不松手,还是牢牢牵着她。
“牵这么紧,怕我丢了吗?”阮茵梦笑着打趣她。
她话音一落,池生的手收得更紧了:“不会把你弄丢的。”
她们从一盏路灯走向下一盏,影子渐渐被拖长,在临近下一盏路灯时,又缩短。
夜晚真安静,安静得听得见心跳。
跟阮茵梦恰恰相反,池生是个小火炉,才这么牵了一小会儿手,池生的手心就暖烘烘的,把热量都传递给了阮茵梦。
到了家里,池生被赶去洗澡,阮茵梦则去厨房,打算下碗馄饨。
馄饨是昨天专门包的,上星期池生做完家教过来,饿得直哼哼,给她做了碗炒饭,结果又撑了,陪她消化了好久才躺下去。
阮茵梦想来想去,还是馄饨最好,能垫垫肚子,又不会撑。
池生洗得很快,馄饨刚捞上来,她就出来了,居然只穿着件单衫。
屋子里可没暖气,阮茵梦放下碗,忙给她拿了衣服披上:“别感冒了。”
“我都热死了。”池生嘟囔道,但还是听话地把手伸进袖子里。
她闻到了香味,朝桌上一看,眼睛就亮了起来:“馄饨!”
她坐到桌边,发现只有一碗,便抬头问:“你的呢?”
“我不……”
阮茵梦的饿字还没出口,池生便站起身,去厨房拿了空碗来,把一碗馄饨分成了两碗,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意思很明显。
阮茵梦只好坐下来,池生这才满意。
她早就饿了,舀了一勺,就送进嘴里,然后被烫得嘶了一声。
阮茵梦急得忙要去给她倒水,却被池生拉住了。
她咽下去,吸了好几口气,阮茵梦惊慌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池生才朝阮茵梦竖起大拇指:“好吃!”
阮茵梦这才舒展了眉心:“慢点,不要急。”
池生只是饿得忘了馄饨刚出锅,被烫一回,当然就耐心地吹凉,还拣着空档跟阮茵梦说了很多学校的事。
学生会、社团、还有各种活动,还有哪位老师特别厉害,也有耳闻毕业的学长学姐才不过两三年已经画出名堂来了。
那是阮茵梦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在池生告诉她以前,她甚至不知道大学要念四年,也不知道研究生原来分硕士和博士,她没有接触过,有些地方听不太懂,但她依然很喜欢听。
因为她知道她的池生将来会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会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她未曾见识过,也无从想象,却能从池生的话语里抓住只鳞片甲。
忽然,池生停下来了。
阮茵梦询问地望着她,怎么了?
池生倏然正色,眼神也认真起来,没有了刚才谈笑的随意,她郑重地说:“你也念书吧。”
阮茵梦愣住了,勺子从她指尖滑落,掉进碗里,发出一声脆响。
她忙低头,抽了纸擦被溅湿的手,手指都擦红了,才有些晃神地说:“我怎么能念书……”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给自己定了基调,终于有勇气抬起头,对池生弯了下唇:“你看我连小学文凭都没有,要从哪里开始念呢?”
池生起身,拿了自己的书包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叠资料,推到阮茵梦面前:“我详细了解过了,你可以参加自考,也可以拿文凭。”
阮茵梦望着池生,又低头看了看那叠资料,却连碰都不敢碰。
池生深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今天拿到的工资,再从书包里把她的存折拿出来,放到资料上。
奶奶不会转账,老人家警惕心又比较强,让人家帮忙既放心不下,又不好意思,想着池生自律,干脆把一整个学期的生活费都放进了这张存折里给她。
池生没什么大花销,里头还剩了不少,加上今天的工资,正好够报名费。
“可以先报名,试试看,喜欢就念下去,不喜欢那就不去。”池生是这样说的,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阮茵梦会不喜欢。
阮茵梦有机会碰到课本的话,只会比所有人都珍惜。从平城带来的书,她几乎每天都看,她拿笔的时候,总是很没信心却又舍不得放开。
她心里有个背着书包走在阳光下的小女孩,这是她的执念,不试一试的话,她这辈子都会遗憾的。
阮茵梦的过去,她来不及参加,但她的未来,池生不希望有任何阴霾。
如果有,那就由她来扫除——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真的好胆小,这不是特别有希望,特别有盼头吗。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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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楼真的破旧, 株藤蔓不知扎根多少年了,将一面墙体遮得密不透风,楼道更是漆黑的, 哪怕是白天, 也像是蒙了一层结界, 照不进阳光。
宁稚第一次迈上台阶, 甚至产生了一种会不会凭一己之力把这楼踩踏的担忧。
平城那栋楼是梅兰搭建的,不止楼, 整条桐花巷都是搭的,连那几株枝叶繁茂的泡桐树都是打别处移栽来的,据说之后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将道路建筑都进行做旧,一部电影拍得相当劳民伤财。
不过搭建的,跟真实的还是有区别的, 桐花巷除了会入镜的部分,其余都是空的,仔细看,还是更像一个半成品。
但这栋楼,这个小区, 是真真切切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地方, 入门那棵大松树底下积了厚厚的松针, 居住的人不多, 如电影里展示的那样,大多是些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而楼下那户老太太也果真在房子前面推出了一块小小的地方, 种上了漂亮的鲜花。
如果说平城的那部分是盛夏与欲.望在无声寂静里交织出的伊甸园,这里则像是她们步入了人间, 被喧嚣围拥,成了为生活奔波的普罗大众,却又坚守本心,不曾放弃爱与理想。
刚到这里时,宁稚还悄悄向沈宜之吐槽过:“梅导怎么找到这么老旧的地方的?”
沈宜之环视了一圈四周,却是答非所问:“快拆迁了。”
“三年前定的拆迁决策,不过这块地有些特殊,牵涉的利益方很多,所以掰扯了三年,直到年初终于把整个安置计划确定下来。两个月后,这里会变成一片废墟,存在过的一切都会消失。”
沈宜之像个解说人,把这个小区的命运,这栋房子的命运,阮茵梦和池生那个小家的命运告诉宁稚。
宁稚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又觉是意料之中,毕竟这么旧的地方,肯定是留不住的。
然而接下去拍摄之后,每每想到这里将会荡然无存,宁稚都心痛得喘不过气。
这里像一处小小的避风港,阮茵梦和池生在这里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她们很辛苦,但当时的她们是意识不到这种辛苦的,只觉得彼此依偎就是最幸福的事。
阮茵梦被说动了,决定迈出这一步,但她不肯收池生的钱。
池生想了会儿,退了一步,拿回了存折和家教工资的一半,留下一半,还是上回的说辞:“一半给你,一半给奶奶。”
阮茵梦报了一个补习班,她听得很认真,但对毫无基础的她来说,学起来还是太吃力了,这时候池生就化作了小老师,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地给她分析,帮她挑题,把基础打扎实。
她们也有口角的时候。
阮茵梦发现她居然又接了一份家教,把课外的时间全部塞满了,不免着急,一是怕她累着,再来担心她影响学业,美术毕竟是需要大量练习的。
她跟池生谈,要她辞掉一份,池生怎么说都不答应,气得阮茵梦两天没理她。
而这些担忧恼怒都在第三天补习班下课后,看到站在夕阳下朝她笑的池生都化作了毫无办法的无奈。
她们一起回家,池生把自己期中考试的成绩告诉阮茵梦,各科都很优秀。
“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她告诉阮茵梦。
“可是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积蓄,你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她们心平气和地说话。
池生叹息:“我明白的,可是你这么好,我总觉得我得努力点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阮茵梦脚步一顿。
前方突然涌来一群人,似乎是哪家商店开业在搞活动,她们两个险些被冲散,池生忙紧紧牵住阮茵梦的手。
人多得鞋都快被踩掉了,她们好不容易走出人群,池生拍拍胸口笑道:“怎么这么多人,差点把我们冲散了。”
阮茵梦望着她心有余悸的侧脸,突然问:“万一我们真的走散了怎么办?”
池生怔忪,她看向阮茵梦,阮茵梦的眼睛像海那样深,也像海那样辽阔。
池生不假思索道:“我会找到你,不论你在哪里,不论要找多久,我都会找到你。”
阮茵梦眼里的那片海犹如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她勾起了唇角朝前走。
池生跟上去,她的眉眼也舒展开,笑着问:“我快要生日了,十八岁生日,我要成年了!你有没有生日礼物给我?”
“让我想想。”阮茵梦笑着说。
池生抓着她的手,步子跳脱地跟在她边上:“骗人,你肯定已经想好了!说给我听听嘛。”
机位在她们身后运镜,拍完后,宁稚跑到屏幕后看过一次,梅兰将镜头拉得很长,很缓慢,像是要将这段时光,将阮茵梦和池生永远地留在那段温柔绵长的光阴里。
不止是这个片段,离开平城后的几乎每一幕都刻画得既缓慢又悠远。
这大概是镜头语言方面的内容,宁稚不太懂,但即便她不懂拍摄,也看过不少电影,知道这些片段对于整部来说漫长且琐碎,十分破坏电影本身的节奏。
她跟沈宜之坐在楼下老太太的小花圃前乘凉,她提起这件事。
“这几乎都不像一部电影了。”她轻轻地跟沈宜之吐槽,说着还看看四周,怕被人听见。
“那像什么?电视剧?”沈宜之听她这样的说法,笑了起来。
宁稚想了想,摇头:“也不像电视剧。”
后期会把镜头进行剪辑,还会配乐,呈现出来的效果不是现在能够预想得到的,但宁稚作为演员,在拍摄过程当中,感受到的,她仿佛不是在拍电影,也不是在拍电视剧,而是在……
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描述:“像在做记录,把这段湮没在光阴里的故事记录下来,把所有零碎的不起眼的片段都记录下来,因为每一秒钟都很宝贵。”
她说完,突然沉默了下来。
小花圃里的花开得格外明艳,在午后的微风下轻轻摇晃,悠然而自在,浑然不知背后这栋老旧的楼房,这个陈旧的小区,很快就要消失了。
沈宜之看着她一下子低落的眉眼:“快结束了。”
宁稚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宜之说的是电影快结束了,还是这里的一切快结束了。
她反应了会儿,直到听沈宜之问:“以后还想尝试电影吗?”才确定,她说的是前者。
《池生茵梦》的拍摄已经进入收尾的部分。
宁稚顾不上回答沈宜之的问题,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快结束了。
借着电影,用另一个身份肆无忌惮地向沈宜之表达爱意,肆无忌惮地接受她的爱意的日子要结束了。
沈宜之看着宁稚垂下的眼眸,察觉到她的低落,正想说些什么,宁稚抬起眼眸直直地望向她:“不想了。”
沈宜之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做决定,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整个剧组对你的评价都很高,梅兰跟我说过,她认为你属于天赋型演员,不再多尝试一下吗?”
“我不是天赋型演员。”宁稚反驳道,在心里嘀咕,她只是大半都是本色出演罢了。
她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恹恹的,像被风吹困了似的,也没刚刚吐槽时的活跃了。
沈宜之没忍住,抬手碰了碰她的眉心。
微凉的指尖眉心一点,微微停留了片刻,而后离开,宁稚抬眼,沈宜之碰过的地方像带起了一股微弱的电流,让她眉心有些发烫。
“你干嘛?”她用不满遮掩悸动,淡淡地扫了眼沈宜之。
这么一来,那些恹恹的神色从她脸上一扫而空,倒还多添了几分生动。
沈宜之温声道:“别不高兴。”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宁稚的心情居然真的好了一点,她小声道:“要你管。”
但嘴角却微微地翘了起来。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她们两个一起转头,住在一楼的阿婆走了出来。
她很老了,头发花白,脊背佝偻,但精神头居然还不错,拿着把剪刀,在她的小花圃里剪了剪枯枝残叶。
沈宜之和宁稚站起来,阿婆看到她们,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她们也跟着礼貌地颔首。
阿婆挑了两支开得最大最好的花剪下来,送给了她们。
池生的十八岁开始得惊心动魄。
那天她第一节没课,待在宿舍里自习。
天气阴沉得厉害,天空中积满了乌云,雨却要下不下的,让人感到一阵悬而未决的不痛快。
池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天气影响还是别的什么,在书本前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进多少。
然后,她接到了奶奶的电话。
奶奶笑呵呵,在那头说:“池生,起来了吗?”
池生这才有了笑意,其他室友还在睡觉,她站起来,走去了阳台,把门关上,然后才说:“起床了。”
她跟家里经常联系,但每次都会很仔细地问奶奶的身体,问家里怎么样。
一通家长里短后,奶奶叹息着,既高兴,又感慨:“十八岁了,这下真的长大了。”
池生笑意加深,正要开口,她眼前一花,对面那栋楼有物体直线坠落了下来,她瞳孔收缩,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下一秒——
“砰——”一声闷响,物体落地,猩红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下流了出来,沉闷地,无声地,绝望地淌了一地。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意识。
“池生。”奶奶没听见她说话,在电话那端叫道。
池生唇舌干涩,稳住声音:“奶奶,老师叫我,我要过去看看。”
她语速很快,显得很急,奶奶没多想,只说:“好,快去。”
池生挂了电话,马上拨了120,然后跑下楼。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警察也来了,周围聚满了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
池生在人群里,看到医生摇头,看到那个人被抬上担架,蒙上了白布。
没救了。
学校是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第二节课下课,那个跳楼的男生的事情就传遍了,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
池生闷头学习,直到听到——
“听说是个同性恋。”
她茫然地停下了笔,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她从未接触过这个词,但在听到的一瞬间,她本能地明白这个充满了忌讳仿佛见不得光的词跟她有关,也本能地排斥这个词。
但接下来一整天,这个词却不依不饶地在她边响起,无数人在说这个词,都压低了声,绘声绘色的,仿佛说什么隐秘一般,带着不屑,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
没有人在乎那是一条人命。
池生上完了晚上的课才匆匆回家。
阮茵梦下班也不早,池生一进门,便看到桌子上的那个生日蛋糕。
她走到厨房门口,阮茵梦还在里面忙碌。
那场悬而不决的雨直到傍晚才下下来,一下就是倾盆。
打在窗户上屋顶上噼里啪啦的,阮茵梦顿了一下,听了听雨声,转头问:“下雨了,淋湿了吗?”
池生摇头,走过去,抱住她。
阮茵梦慌忙关了火,她手上沾着油,没法抱她,便用脸贴着她的耳朵。
“怎么了?”她声音轻柔。
池生心跳剧烈,脑海中是那个人坠落在地的惨状,是那些议论的刻薄鄙夷,是阮茵梦此时温柔的声音。
我不怕!
她在心如擂鼓中对自己坚决地说,抱着阮茵梦,用力地亲吻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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