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都和十二区,旁人第一次见到闻家这位继承人,第一印象都是觉得他面貌斯文,仿佛传统氛围里那些教养得当的贵族子弟和学识分子……但他的名声却是反过来的。
闻家的私生子,加起来比皇室都多,能爬到这个位置上的都只是表面待人温和礼貌。
在南方的那些年,崔碧灵住在闻家也听说过这些议论,因为两人近乎一起长大,他对闻煦元的本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时候闻煦元站在门外,一只手撑着门框。阴霾似的昏暗光线,在alpha的眼窝投下浓灰的阴翳,他那双眼瞳是浅色,瞳孔因为情绪而紧缩,乍一看宛如夜间丛林里的兽类眼瞳。
空气停滞了半晌。
像是当做见不到门外有人似的,步野雪径直忽略了另一个alpha,将t恤穿上,又瞥眼看向崔碧灵。
甚至朝他走近了,问:“需要我出去吗?”
……旁若无人。
崔碧灵答了句“不用”,他一抬眸,皱着眉还未开口说话,下一刻就见到自己跟前的金发男人已经冷下脸,越过他走向步野雪。
——这是想动手。
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
“这里是我的房间,你别在这里打。”崔碧灵知道他的性格,一把拽住他的手挡在面前,仰起脸说,“有什么事?”
闻煦元眼角转而睨着他。
竹马几乎贴着他站着,说话时胸腔的起伏和呼吸都挨着他,一头柔顺的黑发,在灯下柔亮的光。他低头时瞥见那人眉尖蹙起,一道浮起的折痕,仰起的脖颈锁骨瘦削雪白。
闻煦元瞥了他那张苍白的脸,没说什么,只抬手抚平了他眉间的痕迹,说:“也不止那件事。”
“画?”
“还有约你出去玩。”
闻煦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也径而走进了房间。
一瞬间,男人又收敛了刚才那种攻击感,变回平日里的斯文模样。
门被他轻声关上了。
他看了眼崔碧灵。
beta正俯身拿了一个瓷杯,黑色的瓷面衬着他勾着把手的细白食指,像即将泡进咖啡里的牛奶。
他知道这人喜欢养人鱼,护短,不许别人对人鱼说什么,更遑论动手。
因而尽管他一直看不顺那只混血人鱼,但碍于崔碧灵的意愿,最后也没做什么。
崔碧灵既然喜欢,那就继续养着。
“你今天确定参加宴会?”
“是的。”
“我本来以为你不去,”闻煦元低下头,往桌上放了一样东西,说:“这是你要的东西。”
崔碧灵转而低头看着手里接过的固态数据。
这是他托闻煦元带的东西,一卷旧素描画的电子图。
旧得难以在现有的艺术品系统里找到电子记录痕迹,他只能委托自己的关系寻找,无果,四处辗转,最后拜托了闻煦元。
闻煦元也曾经是学艺术的。
他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将那份固态数据收拢,他说:“谢谢。”
除了各种会议和必须发言的场合,其余的时间崔碧灵其实都不怎么爱搭理人,身上总是萦绕着冰雪似的冷感。
他病了,缠着绷带,这种冷冽又锐利的感觉也愈发明显。
闻煦元和他很熟悉,睨了眼那些图画,奇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集这个。”
“因为兴趣。”
“你还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崔碧灵本也有这种打算,斟酌着说:“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到时候我再找你。”
“我父母回了十二区,你有空的话可以到我家来。”
说着,闻煦元熟稔地将他低头时垂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闻家和皇室一直有很多往来,两家在首都的成员们也常见面。
那两位长辈曾经照顾过他,说得上亲近。
崔碧灵想了下,说:“我是很久没过去了,这阵子我找个时间过去。”
步野雪坐在桌边,他看着这两人对话,什么也没说,只默不作声地点了支烟。
也像是他刚才忽略闻煦元一样,这个alpha也将旁人当做不存在。
任谁都很能看出来两人之间的熟悉,甚至连父母都见过了。
……
宿舍门很快从外面关上了。
屋子里残留着泛滥的两种alpha信息素的气息,一样的躁动、忍耐。
只有beta感受不到。
崔碧灵将那份固态数据导入光脑,光屏旋即浮现了一张旧画作的图片。
步野雪无视了那位来客,方才已经利落地穿上了衣服,坐到一旁,看着崔碧灵捣鼓系统。
传统的宗教题材,画家将新月神祇描绘为一位俊美少年的模样,漂浮在空中,浑身赤/裸,双目轻阖,被风扬起的黑发犹如张开的黑色爪牙。
在祂的脚边,每一个虔诚跪拜的帝国信徒,都在祂的力量下被一分为二,分裂出了新的身体,从泥土里挣扎爬出来。
旁边写着一行短诗:
你的死人要复活
我的尸首要兴起
睡在尘埃的啊
要醒起歌唱
因你的甘露好像菜蔬上的甘露
地也要交出死人来*
在史诗故事里,新月神与教廷圣子诞下的后裔,被认为是帝国皇室的先祖,据说那些子嗣全都继承了神祇的复制融合力量。
与这几幅画对视了几眼,崔碧灵默然将页面关闭了。
【你收集这幅画,为什么?因为你那些弟弟们的死?皇室秘闻,有时候是查不到的。】
‘为了收集绘画艺术。’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敷衍它。
【……】
崔碧灵回复了闻煦元的信息,提到自己准备去闻家拜访。
理清完这周的事,他才讲光屏收起。
宿舍寂静无声。
此时他的人鱼已经浸在玻璃缸水里了。
远远看去,在那半面墙壁的玻璃箱里,孔雀蓝短发的人鱼侧过身,在光影浮动的水底游动,他身下拖曳着一条有力凶猛的明蓝鱼尾。
崔碧灵起身绕过地上的设备,走到玻璃缸之前。
一人多高的玻璃面,隐约能见到里面涌动的湛蓝鳞片、鱼鳍,以及人鱼健壮的上身。
他望着步野雪,步野雪也凝视着他。
在旁人的视角下,他给人以冷漠的印象,哪怕在社交场合,主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
他很少表露情绪,对着宠物的时候会更多一些。
在玻璃和水边,崔碧灵眼帘低垂,冷绿的眼眸望着他,像是在打量。
一如往常,他将一只手抚上人鱼腰腹的鱼鳞。
细白的手指,指腹的触感像一条漫不经心的温热游蛇,缓缓游过。
仿若某种玩弄……
步野雪垂下头,看着他的动作。
那双苍白的手臂已经没入到水里,轻碰尾鳍。
“什么时候打算订婚?”步野雪忽然问,“你和闻煦元,或者异种的公主王子。”
崔碧灵说:“不知道,我不打算联姻。”
步野雪的角度,能见到他衬衣里裸露的一截雪白的脖颈,那条细长、挂着珍珠银坠的项链在他俯身时也滑出来,像一个引诱、催眠的吊坠左右摇晃。
似乎是不感兴趣这种话题,少年一说完,很快就从视野里离开,走到沙发边上,拾起那本异形文字的旧书。
步野雪也没再说什么,从水底游出来,进了淋浴间。
他换了衣服,在桌上拿了打火机。
宿舍因此安静了很长时间。
崔碧灵翻了三章。
异形文字复杂而发音奇异。
这些是边境的地方文字,他看了半晌,瞥见那边的人鱼已经换了衣服。
在灯架那儿,步野雪侧着身,大概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湿淋淋,结实的肩膀和腰腹都沾着水滴,手里拿着银色的打火机,像是等得无聊而拨开盖子,一簇火焰冒出来又啪嗒熄灭。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崔碧灵将之前的说法复述了一遍——让人鱼搬到他新家的隔壁,方便以后见面。
“这对你来说不合适。宋家附近,我过去反而是你不方便。”
步野雪说。
他不解:“我不觉得。”
大概是生在风气古怪的皇室里,无论说话、做事,各种行为举止,崔碧灵很多时候都有我行我素的意味。无视旁人的建议,全凭兴趣去圈养人鱼、对人鱼格外亲昵……甚至经常这么既嗳昧又无常。
“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住?”
步野雪低下头,很慢地靠近了些许。
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四周,仿佛在水底。
他说话时,身上有烟草的干燥气味。
“那儿有异种,不方便。”崔碧灵皱了眉,“我也想搬出来和你一起。”
脸上的阴翳稍微缓和了些,步野雪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说:“我到时候过去你那儿。”
崔碧灵也起身,准备去换宴会的衣服。
他被叫住了。
“你从首都回来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事了?”
步野雪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崔碧灵也侧过脸,注视着这个蓝发的男主角。
他想起系统说的“他被迫待在你身边”“后来他致力于合法逮捕皇储”。
很符合逻辑的走向。
当初得到人鱼之后,步野雪有很长时间都不和他交谈,完全是排斥的态度。
既不喜欢他,也厌恶人类的皇室,做了地方军团的潜在成员,但也不止一次对他表示关心。
很矛盾。
【嗯……当初原著的观众,也觉得步野雪对你似乎有点微妙的在意。】系统出声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吧。】
只不过在那之后不久,皇储就薨了。
步野雪参加了葬礼,与很多人一起为他送行,也止步于此。
崔碧灵倒是天马行空地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在未来,人鱼成为了地方军团的指挥,反对皇室,不遗余力地致力于逮捕皇室成员。
可以推测,步野雪因为某个契机而脱离了皇子的控制,重获自由。
“你最近好像很关心我。”他思及此,也问步野雪,“是打算等我订婚后离开这里吗?变成逃走的人鱼。”
“我没有这种想法。”
“如果我把你栓在身边一辈子呢。”
少年撩起眼睑,继续追问。
步野雪听到这里也顿了一下。
有这种好事?
“我不知道谁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步野雪转了下手里的打火机,说,“我对你不止是忠诚……你想怎么用我都可以。”
一个邪恶贵族和被他禁锢的人鱼,如果不是因为系统,除了忠诚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关联?
他不解:“我用你做什么?”
“只是这么一说,”说到这里,步野雪也挪开眼,“别在意。”
此时宴会还未开始。
学院宴会有一场开幕的合唱节目,这时候参与的学生们都在艺术楼排练。
近来除了异种到访的事之外,十二区风平浪静。今天下午没有别的安排,崔碧灵带着人鱼去了那里。
大厅里很空旷,之前的合唱歌声更明显了,正从楼上如流水慢慢地淌下来。
这个时间点,不乏有排练的学生从走过,他们频频侧目,大厅左侧,崔碧灵坐在里处沙发里,黑发,戴耳坠,细白的双手将光屏竖起,不知在看什么。
尽管面无表情,仍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帝国没有不认识这位皇子的,他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随皇帝出席新年典礼,也是他第一次正式露面。哪怕当天他坐在角落里,没有任何发言和介绍,只被摄像无意扫到几个镜头,一瞬就在网上被疯狂讨论,至今那段直播还被津津乐道。
一听说他确定参加学院的宴会,很多嫌弃宴会无聊的学生顿时活了,开始跃跃欲试。
步野雪瞄了眼群里的信息。
——他怎么去艺术楼了!
——是在听我刚才的歌声吗()
——他真的是单身吧~
——可恶,他为什么总是养着那条人鱼???
——好像是闻煦元听说他喜欢鱼,特意弄来送他的
——煦哥别太爱了
——唉,可惜他下半年大概率就去打仗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t_t
崔碧灵在考虑系统的建议。
干脆公开和步野雪谈恋爱?
他合上光屏,说:“和我出去一趟。”
“上课?”
步野雪猜到了。
他和步野雪上了车,去教学楼找诗文课的教授。
他对诗文课依然怀有浓郁兴趣,试图分析之前教授所说的建议。
系统旁观了一节课。
它想起皇子这一角色的设定,人工智能一开始就敲定了他在病理意义上有些情感障碍,以至于他少了一些正常的理解思维。
也不完全是坏事。
这时候诗文课老师正和崔碧灵讨论诗歌,对系统置若罔闻。一直到下了课,保镖上前来,他才与老师道别。
诗文课老师对他说:“没关系。”
这是在安慰他吗?
崔碧灵也大概猜到了她的含义。
她看向他身后也坐着的蓝发青年,想起之前的对话,奇道:“这是你的男友?”
步野雪没有回答,看向崔碧灵。
少年坐在那儿,想了下,说:“不是。”
这种问题也要犹豫吗。
老师也讶异。
步野雪正在觑视身旁的主人,见老师打量地看向他才慢慢挪开眼,起身道别。
晚会在十八点开始,在那之前参加的人陆陆续续到了。
崔碧灵得回去换礼服,迟了些才抵达礼堂会场。
“崔碧灵来了吗……”
“还没有。”
“我听说他这一年就得去军队了……”
在会场低低的议论声里,两辆黑色的车辆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学校礼堂之前。
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白发黑皮的高大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手上有斑纹,曾在军事新闻上出现的冷肃面容,一个年轻异种。
他在车门打开之后牵了从里面伸出的一只苍白的手,年轻、光洁,精致衬衣袖口缀着蓝宝石的袖扣。
四周的嘈杂一下子静下来。
宋映洵,异种,也是人类皇帝收养的养子。
能让他如此态度,同行的只可能是那一位了。
在众目之下,白发男人的手牵下来一位年轻人,黑衣黑发,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阴翳,面无神色,只略略扬起眼睑,往会场门口一瞥。
宋映洵俯下身,熟稔地在他耳畔低语了片刻,也不知说了什么。
神圣、庄严的歌声,歌颂新月神分裂融合之力、保佑帝国永垂不朽,宛如教堂之前掠过的一群雪鸟,在会场里盘旋。
一曲结束,全场响起掌声。
崔碧灵在人群的最末,也抬手鼓掌。
宋映洵与他耳语,白发擦过他的面颊,说:“我待会儿去见学院的院长,别喝酒。”
皇子和异种一齐出现,几乎吸引了宴会的所有注意。
被他们注视的那位年轻皇子,正在香槟塔附近,与白发的异种很亲昵地耳语。
宋映洵是皇帝的养子,当然,没有法律上的收养关系,只是曾在宫廷受过几年教养,旁人都很清楚他和皇子是兄弟……但这两人是没有血缘关联的。
这种微妙且光明正大的亲近关系,已经能让很多人妒忌了。
alpha们似有若无的目光,频频落在这位殿下身上。
宋映洵习以为常。
他嘱咐崔碧灵回家的时间,后者心不在焉,像是在人群里找着什么。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嗓音。
“殿下迟到了。”
步野雪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以为你走了。”
崔碧灵看他一眼,抬手理了下人鱼的衣领。
“不会的,”步野雪任他摆布,当着身旁的宋映洵的面,他面色不改,“如果我不在宴会,殿下肯定会到处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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