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4.此生枉是相逢, 明年明月何处
裴年晟吩咐随行的影卫在连霄处等着取药,他便先行回宫继续处理政务,同时一边想着怎么抹平林寒的这个身份问题。
林寒的旧主这方面不存在任何问题——无论是二皇子还是陈家人, 早就已经死完了。
裴年晟经验多么丰富,根据哥哥给他的只言片语中的信息,很快就推测了出来:
当年陈贵妃在他两兄弟身边安这么个钉子, 可能也只是为了夺嫡到了关键时候,用来一击必杀的。
影首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这样的钉子,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通常不会动用。万一暴露, 损失就太大了。所以林寒自跟了他之后,似乎就没有再接到过来自旧主的寻常命令。
然而那些年里他们兄弟两个蛰伏得很好, 二皇子和太子又撕得太厉害, 谋反之心甚急。是以陈家还没想起来动用这颗钉子来对付他兄弟两个的时候, 就自己把自己玩完了。
裴年晟手里拿着一份农产部递交的试验田新粮食情况的奏折,然而思绪却早就不在上面了。
林寒……
裴年晟忍不住叹了口气, 感到有些深深的无力。
他当然知道林寒现下是忠心于他的,是毫无疑问的。这种被迫当暗钉,最后却还是转投他麾下,又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背叛行为。
裴年晟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 他认为这样的身份……其实不值一提, 既然他现在是忠心的, 那就没有问题。
他这一路走来,把原先是敌人的人收成自己人次数,还少了么?兵权、士林声望、民心, 哪个不是从敌人手中一点点收为己用的?
要说唯一的生气, 那就是气林寒瞒自己这么久。
但这值得他当着这么多影卫的面, 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冒险违逆之事么,就为了灭口?
弄得他现在想把这个事抹平,都有些难办。
裴年晟甚至开始思考,若实在不行,干脆就对影卫们通报这是个误会算了,虽然这很扯淡。
不过就算抹平此事……
裴年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哥哥方才说的,林寒是改过年龄的。
改年龄——那他今年几岁了?
正想着,影卫回报药取来了,于是裴年晟便拿着药直接去了诏狱。
………………
裴年晟走进诏狱最西侧的昏暗长廊之前,随行的影卫问他是否需要跟随护卫。他只道林寒此时内力被封,无法伤他,便径自一人走进了长廊。
但其实他的手里握着两个小小的玉瓶,一瓶是致幻药的解药,一瓶是解开他内力的解药。
他走近时,林寒依然陷在昏迷之中。把整个自己缩成一团,蜷在牢房的草席上,没有醒来。
裴年晟左右看看,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而后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没让影卫们跟着进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进了门,试图把林寒的身子扶起,随后他看见了林寒胸前衣服上,被扇刃划破的小小口子。
刃未伤到血肉,只是将几层衣服全部划破。
裴年晟立时怔了一下,动作停顿。
这诏狱看守如此之严,绝对不可能是有外人袭击,那这心脏处的伤口……
林寒他又自杀?
不,他没有工具,且若真能划破衣服,只怕他早自己捅进去了。
那难道是……哥哥划的?
但是为什么?
裴年晟眼皮一跳,忽然心中浮现出一些不妙的预感。这事,恐怕只能问林寒本人了。
他连忙将两个玉瓶中的药一点点灌到林寒的嘴里。
等待药效起效的这段时间里,裴年晟却没把林寒的身体放下。他用掂量了一下臂弯中的人的重量——有点轻,一只手臂全然环得过来。
怀中这人怎地如此瘦弱?他以前竟从未发觉过。
裴年晟想到哥哥说的林寒断骨改龄的事,心中“啧”了一声:看来是底子不太好的中年男人。
不多时,林寒悠悠醒转,裴年晟见状,很自然地把他放了下来。
“……主人。”
林寒渐觉内力恢复,知是主人给他喂了解药,虽不知缘由,到底还是慢慢跪起来行了个礼。
其实他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醒来。他在晕过去之前,便以为下次再醒,是会被水泼醒,或者在刑场上,或者干脆就已经在阎王爷殿前了。
他看着眼前的主人,是主人还有什么疑惑么?
“你……所以你今年,应当是多少岁了?”
“回主人,已三十又九。瞒了主人这许久,是属下之错。”
“所以你才要服那么多种……维持功力和身体状态的药?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的。”
林寒沉默了一下:
“三十五岁那年。盖因影卫所习的内功心法,在年轻时能让人快速进益,达到江湖一流水平,方能可堪一用。”
“而劣处就是三十五岁之后会出现功力下滑,下滑多少……视天赋高低而定。所以通常影卫三十五岁卸任。”
裴年晟感觉一阵荒谬。
林寒已经为他多付出了四年的工作时间,甚至为了保持工作状态,不得不偷偷吃了那么多损害身体的药。
这四年,正好是他登基的四年。
事情千头万绪,各方势力你唱罢来我登场。他哥哥这几年在王府中休养身体,见面不如以前同为皇子的时候多。
登基后的这四年里,林寒的身体状态和精力武功都开始下滑的时间里,倒是林寒帮他撑住了这些艰苦和困难。
但林寒一手操持所有的影卫事务和情报汇总,年龄渐大,当然也偶有办事力不从心,出过差错之时。而他也曾在林寒身上发过火,斥过他罚过他。
裴年晟突然觉得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咳……你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亲自问你,你在跟随我之后,不曾私下为陈贵妃和陈家、二皇子做过事?”
林寒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没有给过我命令。属下……不知主人是否还愿意信我,但那时属下已心服于您,即便他们下令,属下亦不会遵从。”
“但陈家抄家时,你去救出了陈家的幼女遗孤。”
林寒没有否认:
“属下有罪。”
“你既说不是陈家的命令,那你救她,可是对陈家有眷恋之情?”
“……幼子无辜,不该为陈家之孽殒命。”
裴年晟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我知道了。那她现在在哪?”
林寒霍然抬头,忽又拜服下去,哀求到:
“主人……!一切罪皆在属下,那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
裴年晟叹了口气,觉得林寒是因为身份暴露,才变得如此惶恐:
“林寒,你觉得我是不分是非之人么?我只是想问问她的下落是否安全。”
“是,属下多虑了。她在南阳城外的一个村子里,我交给了曾经认识的一户农家夫妇。”
“如此就可,以后也不必将身世告诉她了,没什么好处。”
裴年晟将自己想问的所有细节都问完,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衣服上这个……是怎么划的?”
林寒忽然全身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年晟。
“嗯?怎么?”
“是……裕王殿下,殿下难道没有告诉您……”
“告诉我什么?”
林寒喉头哽了一下,他已无从猜测王爷的意图。然而事到临头,亲口告诉主人这个最残忍的真相,却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王爷身上的桃花蛊,是我所下。那是我正式成为影卫后的……第一个任务。”
“……你说什么?”
裴年晟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之后,他突然把林寒推开,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你……是你?为什么哥哥没告诉我?!”
为什么哥哥没有跟我说?
裴年晟脑中闪过今日哥哥跟他讲述时的表情,终于发现了端倪。
当然是为了他,当然是为了他!
因为哥哥不忍心破坏他们君臣之间,尚存的情义。
裴年晟想起哥哥今日虚弱的表情,和噩梦初醒的悲伤。
——他的哥哥在初闻真相时该有多么崩溃和痛苦,那他的哥哥又是用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在他面前将这件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瞒了下来?
裴年晟一手扶住牢房的栏杆,忽然哽咽不能自语。
他以为他帝王之心已成,比他那个心性善良的哥哥要坚强得多。然而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比哥哥差得远。
哥,你竟能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么……
我裴年晟何德何能啊。
林寒虽亦震惊于裴年钰的忍耐,但他如何忍心看着主人这般痛苦,便道:
“……千万般错都在属下。主人拿我林寒的人头,去给裕王殿下一个交代吧。”
裴年晟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
“你……我今日来本是想放你出去,但现在……如何处置你,需要看哥哥的意思。”
“林寒,我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年哥哥在被立为太子前后,我们追查最初桃花蛊是何人所下,你那时都在旁看着对吧。虽并没有查到你身上,但处理的其他人可有无辜?”
“……没有。主人追查的蛊的来源是对的,他们是南疆世代炼蛊的其中一脉的族人。陈家两代前在江湖上的旁支与这一族有姻亲关系,他们负责给陈家输送药物和毒、蛊,以供贵妃和二皇子使用。而陈家许诺他们的是二皇子登基后,在南疆给他们的封地和自治之权。”
裴年晟的脸色冷了下来。
“第二个问题,我登基之后,楼夜锋曾有几个月去南疆寻找解蛊之法未果,后来才寻得前朝的内功秘术将蛊转移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事,解蛊成功后我与你谈论此事,你似乎对这个秘术颇为了解……这秘术是你给他的?”
林寒怔了一下,震惊于主人如此惊人的记忆力。
“……不算是。属下只是在他偷偷来宫中翻阅典籍的那几天,把可能有用的几个功法,都放在了他常去的那个书架上罢了。”
“属下武学造诣不及楼夜锋,仅从书本,实在无从判断这几个秘法里哪个可能有效。楼夜锋选对解法,是他自己决断有魄力。”
裴年晟冷笑一声:
“但那时我问你怎么看此事,你对我说的可是——楼夜锋胆大妄为,实在该死。”
林寒低头,不敢看主人:
“若属下直言楼夜锋做得好,岂不是不符属下平日作风。为了瞒下此事,便……”
“横竖楼夜锋是王爷的影卫,属下无论说什么,也碍不着他是生是死。”
裴年晟忽然自嘲道:
“那桃花蛊我们查来查去,你都在旁看着,我们甚至还以为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事,这简直…太可笑了!”
林寒无言以对。
裴年晟看着这个丧失了所有生气的人,有些心力交瘁。
“你这条命,现在已不属于你自己了,不准轻易自尽。”
“……是。”
说罢,他不再留只言片语,转身飞快离去。
……………………
裴年晟抱着满腔复杂的情绪回了内书房,他沉思了许久许久,依旧不知该如何对待林寒。
同情,抑或愤怒,都有。
现下他体会到了跟哥哥一样的心情,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面对他的哥哥?他自己的手下,给了他哥哥一刀,而他不久之前甚至还在同情林寒。
裴年晟叹了口气,提笔给哥哥写了个字条:
【哥,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桃花蛊的事?若不是林寒自己告诉我了,哥你准备瞒我一辈子么?】
字迹凌乱,然而裴年晟已然管不了这么多了。
彼时在王府的裴年钰也喝了解药正在休养身体,接到字条之后,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楼夜锋。
楼夜锋捏着纸条,不置可否。
“主人您……准备怎么回?”
裴年钰摇摇头:
“我能怎么回,我难道要郑重其事地写上:小晟我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不伤你二人之情故意瞒你的?岂不是有病。”
“就这么着吧,不回信就是了。”
楼夜锋又道:
“没想到林寒自己会说出来……难为他心狠手辣,竟还剩一点良心。”
——这回轮到叹气的是裴年钰了。
许是见哥哥头一次不回信,裴年晟那边有些见慌。
隔了一天后,宫里又送了信来:
【哥哥准备如何处置林寒?是杀是放,抑或其他的惩罚,如今都在哥哥一句话,我必照做,千万不必顾念我。】
裴年钰又叹气。
“夜锋,你说小晟怎么这两天光送这种我没法回答的问题过来。我要是有主意,不早就跟他说了?”
无他,盖因这几天里,裴年钰也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致幻药的药性来得猛去得也猛,在喝了一天对症的解药之后已经完全不影响身体了。
所以最近的这两日,裴年钰的没精神完全是因为心情不佳。
林寒这事……如鲠在喉。裴年钰每每想起来就很不高兴,但他又没有真正想让对方立刻去死的念头,恨又恨不到这个程度。
裴年钰陷入如此左右两难的纠结,这几日便也没去点心铺,也没顾得上去教徒弟。只恹恹地窝在王府中,抱着楼夜锋贴贴寻找安慰。
“这纸条……也不回了吧。”
………………
接连两次没有收到哥哥的回信的裴年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不像哥哥,他向来不喜欢在一件事上一直悬而不决。
斟酌再三,他唤来一个影卫:
“去诏狱,让林寒沐浴清洗,给他换套干净衣服。让他把自己全都整利索了,然后带过来。”
“是。”
不多时,已收拾完的林寒被影卫带进了安静的上书房中。
林寒以为主人这番如此命令,是来宣布他的死期已到,他甚至感激主人能让他死得有体面些。
谁知到了上书房,裴年晟撂下了笔却道:
“你若该死,也不该是由我取你性命。我将把你送至哥哥那里去,你由他随意处置。我不会劝他杀你,也不会替你求情。”
“林寒,陈家救过你母子,你曾效力于陈家,这非你能所选。此一身份,我不怪你。”
“——但你有另外的罪要去赎。待你去了王府,此后你是生是死,都由哥哥决定,我不再过问。”
裴年晟走下台阶,看着跪着的这人,想起这许多年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王府的影卫在门外等着你,他们的看守任务结束了,会和你一起去王府。”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现在还尽可以告诉我。”
林寒知道,这是让自己留份遗言了。
其实他想要留给主人的话有很多。
他想说谢谢主人允属下多活了这几年,在您身边的这些年是属下最快活的时光。
他想说属下这辈子没法陪您再走下去了,如果人有来生,能不能让属下用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再来追随您。
他想说属下走了之后您也要爱惜身体,不要熬夜熬这么晚,不要挑食,不要动怒伤身。
他想说如果之后新任的影卫统领还有些嫩,您多包容他,他会成为您新的左膀右臂。但若属下泉下有知,恐怕还是会嫉妒他能站在主人身边……
然而林寒默然一瞬,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何必呢,自己负罪之身,哪里有资格说这些。
他向裴年晟行了个全礼,随后缓缓站起来:
“属下拜别。”
裴年晟见他就这么准备转身离去,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你……真没什么说的?”
林寒脚步顿住,想了想,忽然带着三分眷恋的目光,小心地伸手从裴年晟的肩头,摘下来两根掉落在衣服上的青丝。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去。
裴年晟怔怔地看着他把发丝握在手心的动作和离去的背影,心头大震。
青丝结发,他还不至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寒,难道你……
第182章
15.佩剑磨残, 唾壶击碎,笑君卑辱
裴年钰是在一个时辰之前,接到林寒要被送过来的通知的。
是的, 他坚持认为这就是个“通知”,他总觉得是裴年晟也没法处理这个麻烦,于是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打包扔给自己了。
还说什么“他对不起的是哥哥所以由哥哥来处置”……
鬼才信, 我看是你也下不了手吧!
裴年钰暗自嘟囔了一句。
楼夜锋在旁看着主人纠结,宽慰道:
“主人何必发愁,林寒交给您处置,您岂不是正好可以把他折腾一番, 也算让您消消气。就算把他折腾死了也无妨,反正陛下说了, 生死不论。”
“主人难不成想就这么放过他?”
裴年钰一拍桌子:
“林寒这家伙气死我了, 就这么放过他, 那肯定不行!”
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当然也想趁机把他整一顿, 于是继续顺水推舟:
“更何况林寒他自己心中有愧,主人对他越狠,他恐怕越高兴。”
裴年钰没接茬,但他心中知道这多半是真的。
于是他点点头同意了楼夜锋的说法, 随后叫了许久没吩咐过的王府掌事女官夏瑶来, 开了个短会:
“夏姐姐, 请教你一个问题……”
夏瑶连忙摆手:
“婢子当不得!王爷您这是做甚,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咳,是这样的, 不知夏姐姐旧日在宫中的那些年, 可曾知道些……磋磨宫人的惩罚法子?”
夏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道主人要用在王妃身上?”
这种床笫之乐问她做甚啊?
裴年钰顿时眼前一黑:
“咳, 当然不是!是这样的,一个时辰后会有个人送过来给我赔罪。这个人……他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所以我想让他吃些苦头。但我自己又想不出什么长久折腾的手段……”
“我想把他交给夏姐姐来"管教"一段时间,平日里能随时看到你在折腾他,我多少能解气点。”
夏瑶思忖了一下:
“这样啊……磋磨人的法子,那自然是有的。”
夏瑶比楼夜锋年龄还大,这辈子待在宫中的时间比在王府的年头可多了许多。
身为四皇子的贴身宫女、头等宫女,又一路走到现在最高级的掌事女官,宫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可着实知道的不少。
但,王爷这般心性的人,竟破天荒地提出要用这般手段去折腾别人,可见这人是真的犯过什么大错了。
所以她又问了一句:
“不知王爷要的是哪种呢?是照死里折腾,还是快折腾死了但留一口气,这也是不一样的。”
这个问题又成功地把裴年钰给问住了。他哑然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然而夏瑶见状,却是心中轻轻慨叹了一句,点点头:
“王爷,我已知道了。”
夏瑶看着这个她从一个小宫女时就陪伴着长大的青年,论了解王爷的心思,她自信未必比楼夜锋差。
此时虽未拿到王爷的亲口明令,但她却似胸有成竹该怎么做了一般。于是她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裴年钰自言自语:
“不是,你知道什么了?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
一个时辰之后,王府归队的影卫带着林寒一起过来了。
他们这几个影卫并不知道林寒来王府是做什么的,但他们看守了林寒这几天,还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到了王府,几人共同去见了主人。裴年钰先嘱托几个影卫要对林寒的身份保密,下通知不准胡乱八卦。而后挥退众人,看着站在屋子里的林寒。
林寒跪了下去。
“属下林寒,参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没叫起,袖袍一甩,往厅堂正中的八仙椅上一坐。
“林寒,你应该知道你来此是为何。”
“……是,属下明白。请王爷施刑处置,皆无怨言。”
裴年钰哼了一声:
“我没出够气之前,还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死。你就先在我府上做个下等奴仆吧,等我什么时候出够了气,再取你性命。”
——实则这王府内的府员并无上中下等之分,所以这“下等奴仆”,就只有他一个人。
林寒垂首,姿势十足的恭敬,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
“把东西给他吧。”
楼夜锋于是将方才准备出来的一个铁制小箱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林寒打开一看,只见映入眼中的是一副镣铐。他却无端地心中松了一口气——果然不会仅仅是“做下等奴仆”这般简单。
“在这府里,将由掌事女官夏瑶来教导你该做的事。但小晟跟我说你的内力已经恢复,本王怕你不服管教伤到我那侍女,不得不给你带上械具,你可明白?”
“是。”
他半分没犹豫地将那镣铐取出,在自己的双手手腕和脚踝上扣紧锁住。他戴上之后略微观察了一下,中间铁索不算粗沉,长度也并不太短。至少够他日常劳作了,亦不妨碍行走。
林寒心知肚明,这等强度的械具当然挡不住他的内力灌注,他若想崩碎镣铐,可以说轻而易举。但王爷既是要他受辱,他又怎会自己解下。
随后他又向那铁制箱子中看去,只见箱子底部,躺着一个平平无奇,样式简单的木制面具。
“王府影卫中,认得你身份的不在少数。你在府中受辱,于你自己无妨。但你是小晟的人,若叫旁人议论起来陛下的影首在王府中当奴才,折的却是陛下的面子。”
“所以,你在府中行走,需得时时刻刻戴着这面具。”
林寒怔了一下,将那面具拿起,缓缓覆于自己的面上。
那面具微带弧度,正好能将他全脸挡住,仅留双眼视物和口鼻呼吸。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气:王爷,您到了这种时候,都要给属下留一丝颜面么。
九分真怒,一分仁慈。
林寒哪里值得您如此相待啊。
“去后院找夏瑶女官,她会安排你。对了,下等奴仆不配称她为姐姐,你需口称大人。”
“是,属下明白。”
……………
裴年钰交代完,就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假装在卧房中仰着看书,实则竖起耳朵运起内功,抱着八卦之心听着后院的动静。
林寒出了门,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去了涵秋阁的后院。
自从王爷不要侍女贴身服侍之后,夏瑶常年闲的没事干。此时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柄训诫用的蛇皮短鞭——她知道这位新的奴仆是习武之人之后,特地找何岐要来了这个。
“属下见过大人。”
夏瑶端着掌事女官的冷脸,一鞭子抽了上去:
“先把你这称呼改了。你是裕王府的下等奴仆,见上级需自称下奴二字。至于你在王爷面前怎么叫,那我是不管的。”
林寒岿然不动,恭顺地受了这一鞭子。
夏瑶没有内力,这一鞭其实连衣服都抽不破。但林寒亦不会用内力护体,是以打在身上,还挺痛的。
“是,下奴知错。”
他以为这位女官会趁他认错的机会再抽几下,谁知却没有。只见夏瑶指了指涵秋阁小厨房旁边的一间耳房:
“这府里已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住了,诺,你就睡这柴房吧。”
“是。”
林寒当然知道这王府中人员简单,仆从也不多,怎么会没有空房间,不过是故意折腾他的借口。
但这正合他意。
“涵秋阁往西到最头上是大膳房,府中人员的饮食都是自己去那取。别指望我给你分食物,过了饭点就自己饿肚子吧。”
“王府西南角是司库房,被褥和衣物用品去那里领。给你半天时间,把你自己的东西领了,柴房收拾好。”
“下午过来,开始学规矩。”
“……是。”
林寒想说其实被褥什么的根本不用领,但夏瑶见他站着不动,又抽了他一鞭子:
“怎么还不去?耳朵聋了不成!”
于是林寒只好去了司库房处,领自己的被褥。
从他戴上镣铐进了后院开始,就一直有附近的侍女杂役悄悄围观,林寒内功恢复,自然能感觉到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去司库房的路上,他又感觉到增加了很多暗处值守的影卫的窥探。
王府中平日里就常是安静不喧闹的,故而他这手脚上的械具响声便极为扎眼,路过王府各处,皆引得人纷纷探头。
林寒虽对此心里早有准备,来王府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坦然受之。然而脸上的面具,终究是为他挡下了三分难堪。
他到了司库房,果然司库房的管事也接到了王爷的命令,对他多加刁难。
司库房的管事是个在府中养老的老太监,长着一张看起来很慈祥的脸,说起话来却无情得很:
“哎呀,小子,真不巧,这库房里今年新做的被褥,上个月就给丫鬟们分完了,没有多余的呐……”
林寒已料到他办什么事都不会顺利,闻言便向那管事恭敬揖了一礼:
“有劳公公了,下奴不领便是。”
竟自转身走了。
那管事:“………”
他看着这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把胡子,自言自语道: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待林寒无功而返,夏瑶见他空着手回来,果然又举起了鞭子,啪啪两下抽在他身上:
“办个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林寒跪道:
“下奴知错。大人请息怒,只是那管事说今年的被褥已经分发完了……”
“大胆,竟敢顶嘴!”
“……是,下奴知错。”
夏瑶趁机又抽了几下。
“回去重新领去!马上入冬,你若是冻坏了,这院里的活计谁来做?”
于是林寒只好又依言回去司库房,这次这管事却说,让我找找往年的被褥还有没有剩的。
谁知这管事一找就是快半个时辰,直接把林寒晾在司库房的院中,就让他这么杵在那。这司库房管着府里各处的物品用度,各处管事、侍女杂役们前来领物资,进出颇为频繁。
于是身负镣铐的林寒,自然又被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悄悄打量了半天,指指点点。
半个时辰后,等其他人都领完了东西,这管事才“终于”找出一被一褥,递给了他:
“小子,还好你运气不错,这是去年剩下的,你拿走吧。若是你把它破损,那就再没有多的了。”
“是,下奴谢过管事。”
林寒接过来,一路抱着回去,放在了柴房中。
他看着这套被褥,布料颜色微微褪浅了一点,果然是仓库陈放之物。然而布料平展舒适,没有任何他人使用过的痕迹。且这内里填的棉花,份量亦没见缺斤少两,过冬保暖是绰绰有余了。
林寒本想把被褥随便一丢就是了,然而见这柴房中灰尘甚多,到底怕脏了王爷府上的东西。于是他还是动手把这狭小的柴房收拾出来一块角落,打扫干净,把被褥轻轻放了上去。
至于用不用,再说吧。
…………………
这日下午,林寒依言在后院听夏瑶教导“规矩”,过程中自然又挨了几鞭子。
到得晚膳时分,围观了一整天的裴年钰才终于从卧房里出来,仿佛刚睡醒一样。
他走向小厨房中准备晚饭,路过跪着的林寒时,却故意没躲开,试图直接从他身上走过去,结果当然是踉跄了一下。
裴年钰顿时大怒:
“什么东西绊了本王一脚?害得本王差点摔倒。”
林寒忙道:
“王爷息怒,是属下不长眼,该打。”
夏瑶适时地递上了鞭子。
裴年钰想到他内力已恢复,倒不必顾忌。于是挥鞭如风,带了三分内力,抽在他的背上。
然而鞭子落下的瞬间,裴年钰自己却怔了一下,握鞭的手顿住。
这家伙……怎么把护体内力都撤了?
果然林寒身子不再跪得笔直,微微晃动了一下,喉结动了动,竟直接把本要呕出的鲜血吞了回去。随后道:
“谢王爷赏。”
裴年钰想到,哦,这是今天新学的“规矩”。他把鞭子扔回给夏瑶,轻踹了地上那人一脚:
“滚一边去,别挡道!”
“……是。”
林寒的晚膳自然是不能在这涵秋阁吃的。他背完规矩去王府的大膳房中领饭,却正赶上影卫换班吃饭的时间,于是又遭一轮目光的洗礼不提。
待他回来涵秋阁,天色已晚。王爷躺在卧房内,听得院中镣铐声响,又推门出来:
“什么声音,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林寒急忙认错。
“院子里跪着反省,不准出声!”
“是。”
然而若要让手足上的铁链完全不发出声响,是何等的艰难。林寒却并不以为意,竟真这么垂首跪了一夜。
从月升中天,到日头高挂。整整六个时辰,瘦弱的身影纹丝不动。
第183章
16.枉劳相思魂梦, 看病骨、如风絮
林寒就这么在王府中住了下来。
然而他既是来受罚的,夏瑶又怎能让他好过。让他按着这王府中寻常杂役的正规作息时间是别想了——裴年钰那可都是按后世劳动法规定的工作时间来的。
夏瑶当然非常的兢兢业业,按照王爷的吩咐, 竭尽自己所知的所有手段来给林寒找麻烦:
把他从水房提的水弄洒,抽鞭子;劈柴劈得慢了,抽鞭子;花坛中照料的花掉了一片叶子, 抽鞭子……
裴年钰也会偶尔来掺和一下,不是找借口踹他一脚,就是抽他一鞭,亦或是随口骂两句。
但每次裴年钰这般出来戳他一下之后, 见到他毫不反抗的顺从的样子,又飞快地走开了。
裴年钰都有些嫌弃自己的心态:他既想多看看林寒受苦的样子好解气, 等他盯着看了, 又迅速地看不下去了。
而林寒却一直不曾用内力来抵御过这些零零散散的责打。夏瑶即便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 那蛇鞭也是实打实的。如此这般每天累积下来,林寒的外衣早就被抽碎。
虽然夏瑶之后给他发了新的衣物, 让他换上,但他的前胸后背已然划满了不少痕迹。
再加上裴年钰最开始用了内力抽他的那一下,他也一直未用内功疗伤。内伤外伤日复一日浅浅地叠加,林寒这几日便渐觉身子不如往日轻快敏锐了。
肺腑内的瘀血堵在胸口, 平日就有些胸闷气喘, 林林总总的外伤也不曾自己处理过。领来的被褥他并未动用, 晚上天一寒,便觉伤口钻痛。
唯一有些不那么难受的,是王府中人的态度。就他来的前几日里, 无论杂役还是影卫都跑来看他热闹。但他待在王府十几天后, 众人对这个戴着面具的瘦弱男人也不再好奇了。与息正理。
且王府中人规矩有些奇怪, 大部分时候言行随意了些,比如何岐并不禁止影卫们来看热闹围观,但同时却没有任何人真的来出言折辱他。后来林寒不慎听到外院两个侍女的议论才知道——羞辱下人这事,很久以前在府里就是被王爷严格禁止的。
……………
渐入深秋,京城的风一天比一天凛冽了起来。
这日,林寒在后院拿着一块布,跪在地上擦门前的石阶。昨日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秋雨,今日这未干的石阶跪起来就格外地刺骨些。
林寒被吩咐的任务是将这台阶全部擦干,以防王爷行走时不慎摔倒。
他一边擦着,忽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以袖掩口,却见袖子上出现两道浅浅的血痕。
林寒微怔,心知恐怕是寒邪已入肺。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开始在心中默算还有多少时日能活。
他并不盼着多活一会儿或者少活一会,横竖都是以命赎罪,也不在这最后一会儿了。
林寒偷偷地从怀中拿出来一个黑色的荷包,用手轻轻摩挲着。荷包内是主人的两道青丝,被他小心地团起,放在里面。
他本已经了无生机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而怀念。
其实那日他拿走主人的发丝,是有些冒险的。他怕主人察觉到他这些卑劣的、不可见光的念头。
但他已是将死之人,这辈子最终也只剩这一点点的妄图了,且让他怀着这点念想了此残生吧。
林寒发呆的时间有点久,夏瑶从回廊另一头转过来,看到此状,立时甩了甩鞭子,喝了一声:
“竟敢躲懒!”
林寒连忙将那荷包收了起来,夏瑶亦假装没看见那个荷包。在深宫待得久了,她当然知道夺人念想这种事有多么残忍。有一些该留给人家的东西,还是要留的。
她只挑了挑眉:
“做活偷懒,罚你把整个院子的石阶都擦完才准走。”
“是,下奴明白了。”
林寒直到过了午间,才把所有的石阶都擦干。他放下抹布,刚想迈步往大膳房那边走,却突然想起此时已然过了膳房的饭点。
那边肯定是不会留他的饭了。大膳房那边常日温着的饭菜,是给夜里值守或者出外勤回来的影卫准备的。当然没有他的份。
这么想着,他就转了脚步回到了后院。一顿饭而已,不吃也罢。
谁知没一会儿,后院的屋檐上忽然落下来了一个黑衣的影卫,向着他走来。
林寒挑了挑眉,这还是第一次有王府的影卫主动来搭话:
“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那影卫挠了挠头,略微有些憨地笑了一声,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他。
“这位兄弟,我见你错过了饭点,帮你从膳房带回来了几个包子。”
林寒没有接那油纸包,只是摇了摇头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我犯过大错,你们主人恨我入骨,如果让你主人知道你做的这事,你定逃不了一顿罚。”
那影卫显然是不知道林寒的,只是小声说了句:
“这……只要不让主人知道我来过不就行了?”
林寒心道,怎地王府的影卫都这德行么?滥发善心同情别人,还试图骗过王爷……这都是些什么做派!
他并没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这群小子真的欠管教!
林寒面具下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狭小的孔中目光如电,看着那个说错话的影卫。
“你们府里影卫的规矩,就是这样学的?”
那小影卫显然还嫩些,霎时只觉面前这人身上升起了一股慑人的威严。这人分明是个手足戴镣的苦役囚徒,但他身上的这般久居上位的威势,他只在他们楼教习身上见到过。
小影卫顿时吓了一跳,直接把油纸包放在了地上,撂下一句话就倏忽蹿上房顶,瞬间没影了:
“包子给你放这了,你你你别浪费粮食啊。别人问起你就说这包子不是我放的,是它自己长了腿跑过来的!”
林寒差点被他气笑了。然而他看看地上这个油纸包,又犯了难。
这人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不能浪费粮食。他也当然知道这个道理,这是主人对所有宫人都耳提面命过的。
他也知道为什么——每年各地的粮食收成、仓储、粮道情况的折子,都是在他手里审核过。他知道他的主人在这上面用了多大的心血。
果然主人和王爷教的,如出一辙。
想来这府里也没有别的人会缺饭吃,亦无贪嘴的犬宠,只有一只不吃包子的小黑猫。林寒没辙,到底是捡起地上的油纸包,把那包子吃了。
吃完他才发现,四个包子里竟然有三种馅。
且不知为何,刚才还在这后院转悠的夏瑶,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
林寒以为自己的身体会一日差过一日,但那日夏瑶见到他咳出血丝,后面便没再给他安排活计,只推脱说自己正忙顾不上管他。
于是他便得以喘息了半天。
而在这之后,裴年钰和夏瑶并没有变本加厉地去磋磨他。夏瑶这边时松时紧,见他身体状况有异,便让他得过且过几日,见他身体恢复了一些才安排新的活计。
如此这般松松紧紧地又过了几天,且王府的伙食到底是上等的,林寒的身子虽未彻底好全,竟也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林寒心知王爷心软,把人生生折磨至死这种事,恐怕下不了手。但这样子下去,他可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原先他还抱着一点点小小的希望,他想着,万一主人来王府的话,也许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还能再见主人一面。
谁知半个月过去了,半点不见主人的踪影。林寒掐着手指数啊数,连主人每个月固定会来王府蹭饭的那个日子都过去了,主人依旧没有来。
甚至,主人没有再和王爷有任何的联系,林寒没有见到任何宫中的影卫过来送字条消息。
于是林寒知道,在自己死之前,主人恐怕是不会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林寒突然有一些慌乱。
为什么主人不再来王府了?
因为……不想在王府见到他?
主人恨自己入骨,还是自己临走前的那个动作,当真让,让主人发觉了?
林寒又趁四下无人,悄悄地拿出那个黑色的荷包。他现在有一点点后悔了,他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出现了主人发现自己意图时的厌恶表情——
一个没用的影卫,一个罪臣,竟也敢心悦于朕?这么大的年纪,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
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着将那荷包又塞了回去。
……是不是自己死了之后,主人才会再次来这里?
……………
这日,裴年钰应邀去了何琰君的烹饪行会,要讲一些通用技巧。而夏瑶果然照例没有给林寒安排什么活计。
这便是林寒摸出来的另一个规律:王爷在这院中的时候,任务便又苦又累,还动辄挨打。王爷出门的时候,夏瑶就只布置些照常的活儿,做完就罢。
只不过今日他这照常的活还没做完,楼夜锋先来找了他:
“先前是不是有影卫曾偷偷给你送过饭?”
林寒点了点头,心道果然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这个人。
楼夜锋一挑眉毛:
“你违规吃饭,罚你多做一项活。”
林寒不知道为何多天之前的事今天才来找他麻烦,但楼夜锋为了解那桃花蛊差点武功全失,自然对他也抱有几分内疚。便依言道:
“全凭大人吩咐。”
“跟我过来。”
林寒跟着楼夜锋走了一会儿,才发现竟然到了王府最东侧的练武场。
场中按队站着十几个影卫,他一眼扫过去,便从内功吐息的功夫深浅和年龄,判断出了他们应当是刚出影卫营不久的新人。
新人果然是新人,不够沉稳,见来的是这个面具怪人来,纷纷好奇侧目。
楼夜锋向那些影卫道:
“往日的训练,你们互相喂招进步甚慢。今日给你们请了个练功人来,你们轮流上来,跟他过招。能胜的,有奖励。”
“是,属下明白!”
林寒愕然。
让自己跟这些影卫过招?
他手脚上的镣铐,动起武来委实不太方便,不过……用小擒拿手之类的招式,勉强应付一下倒还可以。
怪不得今日才来找他麻烦,原来是用得到他了。
“你们可以用任何兵器,比武过招,生死不论。”
别人有兵器,他没有,但林寒倒也不惧。
他施施然走上台,第一个影卫已然出列走到最前。林寒抱拳行了一礼:
“请指教。”
语未毕,对面影卫的剑锋已经冲了过来。
林寒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还不错,面对不知深浅的敌人,至少这人杀意和锐气十足,不是软蛋。
随后他用手中铁索一挡剑锋,反手一绞将剑势卸歪,随后一掌横切,袭向那影卫的后颈。
不过十招过后,那影卫落败。林寒最后一掌用了三分内力,让他受了点小内伤。
他心中暗暗评价:楼夜锋教给他们的武功是不错的,练得也纯熟。
只是……经验太差了。影卫营中教的东西和模拟的实战,毕竟和出营之后各方势力真刀真枪的拼杀是完全不一样的。
林寒轻点脚尖,向后一退:
“承让。”
楼夜锋对这个结果似乎毫不意外,面无表情:
“回去把方才他使过的招式记住,练熟,下个月我会检查。”
“下一个。”
林寒轻轻偏了偏头,看了一眼楼夜锋。
果然,他看出来了。
方才他使了十招,其中有三招,包括最后致胜的一招,是林寒自己的独门功法,看家保命的本事。
传给这些影卫,也不算辜负了。
不过楼夜锋比他武学造诣要高,也难为他看得上,不嫌弃了。
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一个影卫能赢他。
打到后面,这些影卫也起了争胜之心,打出了火气。只觉不信邪——怎地他们影卫连一个手戴镣铐的人都打不过?
于是逐渐下手变重,招式愈加狠辣。
然而下手越重的,却被林寒的内力反震也越重。
楼夜锋逐渐皱眉,却不是对林寒,而是对那几个被反伤的影卫:
“脑子被猪吃了吗?滚回去想想怎么输的!”
十几个影卫全部落败,楼夜锋很清楚问题在哪,他也没指望这群新人能赢。
楼夜锋的目的也很明确:他和林寒武功路子不同,让这些影卫多见识见识,增长些经验是有助于进益的。但林寒会把自己的招式拿出来,以喂招之名传授,到底是他赚了。
如此这般对战了几日,影卫们轮番来过。最开始的新人影卫经验不足,迅速落败,到得后面,老手影卫们上场,便能支撑得时候多一些。
但结果,依旧是没有能赢过林寒的。
楼夜锋知道老手影卫们见林寒动作不便,不想胜之不武,下手时便没尽全力。但到底是有些生气,眯了眯眼走到林寒对面:
“你连胜五日,打伤我府众多影卫。看来你这是提醒我,我教得不好了——”
“那就让我亲自来领教一下吧。”
林寒点点头,依旧说了那三个字:
“请指教。”
两人衣袂飘动,掌风骤起。
楼夜锋原本只想在招式上胜过他,折折他的威风而已。
谁知掌风相交的一瞬间,楼夜锋手掌触及对方手掌,心中顿时暗道:不好!
他竟然撤了所有的内力,以血肉之躯受了他这一掌!
楼夜锋临时变招,急收内力,但为时已晚,依旧有五成内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林寒的身上。
只见对面那人如无根飘萍一般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霎时毫无声息。
练武场中所有人顿时一静。
楼夜锋连忙一挥手道:
“解散,各自回去练。”
影卫哪敢看这热闹,顿时能跑多远跑多远。
楼夜锋飞身上前,只见林寒面如金纸,胸前洒着大片大片溢出的鲜血。
他连忙将双指放在林寒的鼻翼之下,感觉尚存一息。刚想提起他来,谁知林寒却在这时睁开了眼,艰难地说出来两个字:
“谢…了……”
随后双眸垂下,人事不知。
楼夜锋喉头哽了一下。
他知道林寒是什么意思——谢谢他帮他了结这条性命。
但是……
楼夜锋拎着他,轻功运到极致,把他带回来他的那间小小柴房里,将他放下。
他掏出一颗护心丹给林寒喂进去,又给他从后心打入一道内力护住心脉。
楼夜锋暗道:对不起,恐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临走前,他看着躺在柴垛中的这人,想起曾经在影卫营中相互扶持过的日子,和这之后的十年同僚之谊,终究是胸口沉闷地叹了口气。
林寒,能不能活下去,其实是看你的。你自己……可要先撑住了。
……………
晚上裴年钰方回到王府,楼夜锋连忙把这事说了。说完他面对主人尚有些愧疚,毕竟他知道主人恐怕没想让林寒这么快就死的。
或者说,他知道主人本没想……
裴年钰凝眉,神色有些严肃。但他先摇了摇头:
“这不怪你,毕竟你也不曾料到。何况那事……他本有负于你,你朝他下手,也,也没什么。就当给你出气了,你别放在心上。”
“……我去看看他吧。”
两人便一同去了柴房。裴年钰推门进去,发现林寒全身颤抖,却是已然发起高热来。
他似乎曾中间清醒过一次,不再是楼夜锋把他放在墙边倚着的姿势,而是蜷缩在墙角,下意识地把身子转向了墙的一侧。
裴年钰走上前,用手轻试他的额头,很烫。只见他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浑身打着摆子,皱眉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喃喃着什,却没有声音,叫也叫不醒。
二人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他嘴里说的是“主人”两个字。
“……”
裴年钰的心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一个将死的影卫,临死前在想念他的主人么?
他忍不住想起了身边这人,如果他……
而楼夜锋亦产生了一样的想法,他看着林寒,想到若是我自己,临死前恐怕想的也是……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裴年钰目光转回,却突然发现林寒压在身下、紧紧攥着的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若非他翻动林寒的身体去试他额头,甚至没法发现。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林寒冰凉的手指掰开,却见到了一个黑色荷包。
裴年钰心道,他临死前也要攥着这个黑色荷包,显见是极为重要的东西,那还是不拆了吧。然而楼夜锋已经先一步将那荷包打开了——
“是两根发丝。”
二人相顾无言。
“这……”
发丝是谁的,显然不用猜。
林寒心中最后的执念,也昭然若揭。
裴年钰霎时间心绪万千,用机械的动作将那发丝收进荷包,轻轻塞进了林寒的怀中,收好。
又见旁边的被褥似乎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叹了一声,把那棉被抖开,盖在了他的身上。
楼夜锋面色凝重:
“我给他喂了保心丹,不过也只能先吊命几天罢了。主人,他这内伤治还是不治,您恐怕得……”
“——下决断了。”
裴年钰不忍再看,大步转身出门:
“先救人再说,让连霄给他喂上药吧。”
第184章
17.道情有心, 把从前、无可教人恨
让连霄暂且把林寒的命吊住之后,裴年钰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
这样沉甸甸的一条人命现下悬于他手,又是如此亲近之人, 他如何能随意决断得了。
他没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没想到楼夜锋不慎搞出来个意外,直接把林寒踹到了生死线上。他没想到林寒对小晟用情至深,且不敢宣之于口。
杀掉这样一个人, 亦意味着同时磨灭掉了所有他们之间往日的情谊,裴年钰实在于心不忍——所以他看到林寒的情形时,会下意识地先救他的命。
但他知道楼夜锋那句“该下决断了”。指的不仅仅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的问题,他从来就不曾真的动过杀林寒的心思。
楼夜锋真正的意思, 是让他决定对林寒的态度。
原谅,还是不原谅。
若他终究难以放下对林寒曾经过往所做的事情, 即便留着林寒的性命, 也是芥蒂难消。仅仅靠着“不忍心杀他”而决定放过他, 没有任何意义。
裴年钰辗转反侧一夜,试图寻找一些其他的东西, 来支持自己下决定。
思考了一整夜无果,第二日一早,裴年钰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了。
他左右为难,于是准备问问其他人的意见。
…………
偏生这桩子事情, 他最亲近的三个人都与之有关, 楼夜锋林寒自不必说, 小晟更没法去问。于是裴年钰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何岐。
他躲开楼夜锋,偷偷去找何岐:
“何大统领, 来来来今日给你放一天假, 我问你个问题。”
“主人请问便是了。”
“嗯……是这样的。如果有一个人你跟他有过不错的情谊, 但突然发现他曾经伤害过你,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怎么办,你会想杀了他么,还是原谅他?”
问完裴年钰才后知后觉,这说的不就是裴年祯嘛,看来自己这是问对了人。
果然何岐也先想到的是裴年祯:
“他的话……唉。首先第一点,我没法杀他。无论是他的前太子身份还是主人您的兄弟,杀掉他都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其次,我的家人已亡的已亡,就算把他杀了也没法再把他们换回来了。他也算是个可怜人,所以就……算了,就这样吧。”
裴年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老何这个其实本质还是没办法真的对裴年祯做什么,他不愿意负自己这个主人,所以也只能“就这样了”。
“主人,难道您要问的是……林寒?”
裴年钰点了点头。
何岐这就有些为难了:“您和林寒的情分属下也是略有所知的,只不过属下实在不知林寒是怎么得罪了您。他的身份跟主人云泥之别,主人您就算杀了,倒也不必担心。”
“……好吧,我还是自己想想吧。”
…………
裴年钰的下一个目标是裴年祯。
裴年祯最近跟着何琰君在忙,不在府里,王府的八卦他也不关心。是以裴年钰问了他一模一样的话之后,他并不知道说的是谁。
裴年祯老神在在,终于有了点“长兄如父”的感觉:
“难得见到四弟这般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不是一直很优柔寡断么?”
“但我以为以四弟之心性,原谅他人轻而易举,更何况是有过情谊的人。若四弟已经为难到要来问我这个外人了,可见他对你之伤害确实让你无法释怀。”
裴年钰想到少时受桃花蛊折磨的记忆,沉痛地点了点头。
裴年祯道:
“如此这般,那就杀了便是。能让你这样的人受伤,可见对方一定是个大恶人,你只是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才会跟他有所谓的情分。”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四弟,你哥哥我不是好人,我自然知道自己做过多少该死的事,有多少冤魂该向我索命。”
“何岐应该杀了我的,可惜他没有。所以我现在见他,总心中有愧。四弟不若给他个干净,倒也让他一了百了。”
裴年钰:“………”
他想说,不,林寒不是这样的人,虽然他做的事很不好,但是,但是……
然而转念一想裴年祯什么都不知道,只好准备告辞。
临走前,裴年钰福至心灵,问了他一个问题:
“对了,你曾经的影卫统领,不知下落如何?”
裴年祯的脸上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死了,死在那场宫变中,为了保护我,身中数箭,战死了。”
“……抱歉。那之后有过怀念他么?”
“有时会的。他很好,帮了我很多。如果他跟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两个的话,他会活下来的。是我不好,连累他丧命了。”
裴年钰心道,我的影首差点死了,小晟的影首现下也快死了。
…………
裴年钰回涵秋阁的路上遇到了绛雪,他趁机抓过来,问了一样的问题。
然而绛雪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
“主人,属下从来没遇到过能伤害我、得罪我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打得过我……”
裴年钰怒:
“假如!我是说假如!”
绛雪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裴年钰泄气:
“……算了,我不该问你的。”
他发誓,把这种爱恨情仇的人生问题来问这个高中生年纪的小姑娘,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失败的决策。
…………
于是裴年钰转而去找了最擅长这种问题的连霄。
然而问完之后,连霄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主人……您那桃花蛊,不会就是林寒下的吧?”
裴年钰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怎么猜出来的!”
连霄一摊手:
“之前我猜到主人中过这个桃花蛊,您自己也承认了。后来林寒出事,那药丸是我配的,他在诏狱是我看守的,现在又这般样子在府里……”
“猜不到才不正常吧。”
裴年钰佩服于他的老谋深算,只好承认了。
“既然如此……”
连霄拿过来他配药称重的小药称,形似天平。他随手抓了两把葛根块,放在两边。
“主人,这人之情感,虽不能以称衡量之,但终究有轻重之分。主人不若仔细思量,您对林寒,是旧日的情分更重,还是——”
连霄把一边的葛根拿起来放到另一边,于是称的高低平衡反了过来。
“您这新仇旧恨更重呢?”
“若情分重,则原谅他也未尝不可。就像老楼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但您却从未想过要杀他吧。若情分不及仇恨的刻骨之痛,那么终究还是杀了才能解气。”
“属下言尽于此,多说便僭越了。”
裴年钰看着那天平,一脸若有所悟。
然而他从连霄那里出来才后知后觉:他好像说了一大堆道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
裴年钰最后找到的是何琰君。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谁知何琰君看着裴年钰,道:
“师父是不是想知道我对裴年祯怎么看?”
“确有此意。”
何琰君却竖起了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轻笑了一下:
“裴年祯……跟我可没有什么情分呀!我家哥哥一文一武,当年他和我的两位哥哥交好,想着以后共同辅佐他的江山大业。但他跟我何尝有过什么交情呢?”
裴年钰默然。
的确,裴年祯总是自认为跟何岐和他们的大哥有交情,就约等于跟何家关系好。但何家的妹子,可从来不在他认为的交情之内。
何琰君,可是不认她是被包括在“何家女眷”四个字里面的。
“你说得对,交情各论各的,是我想岔了。”
何琰君继续道:
“这第二点,我从来都不认为裴年祯算何家的仇人。所以主人这个问题,恐怕很难得到答案了。”
裴年钰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
何岐先前那些年,偷偷恨裴年祯恨成那个样子,他作为主人,其实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样是何家遭难,谁知何琰君却跟何岐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样。
“我能问问原因吗?”
何琰君嘴角依旧笑着,然而眼睛里的笑意却迅速褪去,一瞬间变得冰凉之极:
“很简单,下令抓我父兄下狱的、下令把我何家抄家灭门的、下令把府上女子卖为官奴的——是裴年祯么?”
“不在乎我们何家上下所有人命的、想让爹爹和兄长不能活下去的——到底是谁?”
“是他裴年祯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么?他手里有这个权力么?”
裴年钰一时失语,这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二人的心里。
“冤有头债有主。我何琰君当然有仇人,这仇人我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这人现下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皇陵中……”
裴年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话千万勿与他人说了。”
“琰君自然知道轻重,此话也只与师父说了,甚至不曾跟哥哥说过——哥哥少时被先父教导忠君爱国,可从不敢这么想过。”
裴年钰默然片刻。
“我知道了。”
…………
所有人都问过后,裴年钰专程去了宫里一趟。他并不是去找裴年晟的,甚至专门避开了裴年晟平日处理政务时出入的宫殿。
他去拜访了一下曾经对他们有过养育之恩的庄太妃。
这位已经走过了风风雨雨,容貌清丽而富有智慧的妇人,只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
“钰儿,如今的你已不需委曲求全度日了,行事尽可遵从本心。”
“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让自己后悔。”
…………
从宫中回来后,裴年钰便坐在王府花园的静心湖边,思索着种种过往之事。
到得晚间,风渐寒,楼夜锋便寻了过来,给他系上一件披风。
“主人,林寒那边,连霄已给他服了药了,但他依然昏迷着,现下还没有醒。”
“这湖边风大,主人且避避吧。”
裴年钰把披风搂紧了些,随后握住了楼夜锋的手,运起轻功,落在了湖对岸的云月楼前。
这云月楼临湖而建,高七层,他握着楼夜锋,一层一层地走上去。
“我今日……只是在想一些问题。”
楼夜锋知道主人心中一直纠缠难解,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地听着。
“关于你师父,陈家,先帝……所有这些人。”
两人走到了云月楼的最高层,裴年钰以手撑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整个王府,乃至京城。
“我今日方想到,陈贵妃为什么当初选了林寒来给我下桃花蛊。”
“对没错,我一开始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无情,让林寒先种下了无可改变的前因,又让他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陈贵妃当时身边只有林寒一个影卫么?不见得吧。陈家有自己的影卫,她也可以用二皇子的影卫。可她偏偏用了林寒来下桃花蛊,为什么?”
“我想起当时在他的梦中看到的: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陈贵妃让原本就出生于陈家,但刚从影卫营出来的林寒,第一个任务就是对一个幼儿下手这样如此恶毒的事情。我今日方才想通她的目的——”
“她不过是为了……试一试林寒是否还忠诚于陈家,试一试林寒是否还能无条件的服从他。”
楼夜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然。
“而结果她显然很满意,林寒依旧是一把不会心软的刀。再后来她想派林寒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他既已做过这样的事,此生他便自知绝无可能真正成为我的人,把柄握在陈家手中,便只可永远听命于陈家。”
“但最让我生气的是…”
裴年钰闭上了眼睛:
“我,一个出生时带着祥瑞的四皇子,仅仅因为这样,就能让陈贵妃如此警惕,早早地竖为敌人么?”
“事后也证明了,直到二皇子死,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二皇子造成什么像样的威胁。而陈贵妃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有威胁的可能性,就可以那样轻描淡写地……给别人下蛊,把别人的骨头打断重接!”
楼夜锋轻声呢喃:
“皇储之争,本就容不得半点风险。”
裴年钰冷笑了一声:
“没错,你说得对。这天下,谁不想要哪个位置所带来的权力呢。”
“这滋味可太美妙了啊。有了权力,就可以让人替自己去做恶事,说打断别人的骨头就能打断别人的骨头。甚至……这宫里的宫人,说打死谁就能打死谁,说灭别人满门,抬手间就能灰飞烟灭。”
“"他们"不关心一个影卫是不是不想做带着恶意的任务,"他们"也不关心一个影卫被打断骨头的时候有多么痛,"他们"不关心一个户部侍郎小官家的遗孤在看到家人皆亡的时候有多么无助。"他们"不关心一个年幼的皇子看到宫人被生生打死会不会自责,他们甚至不关心一个太子在看到友人遭难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他们不在乎。”
“除了那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楼夜锋看着他的主人,那如玉般温柔的面孔此时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锋利。
“但主人……您和他们不一样。”
裴年钰自嘲地笑了笑:
“我之前也自诩和他们不一样,甚至一直认为人鬼有别。但今日林寒出事我才醒过来,我对林寒做的那些事,和他们有何分别!”
“因为我是王爷,他是影卫,所以我才能对他百般羞辱,打他骂他,折辱他的身份。我依旧在用自己的权力做——”
“不是的。”
楼夜锋突然出言打断道:
“不是的主人。您从来不曾对我们做过这些!您会这样去折辱何岐么,连霄呢?您会以折辱影卫为乐么?您会无视他们的尊严和痛苦么?”
“您不会。”
楼夜锋轻声道:
“主人对林寒这样做,是因为他允许您这样做。您从来不会真的强迫别人去做什么别人不愿意的事情。请主人莫要再自责了,林寒他一心求死,也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愧。”
裴年钰此刻面上的表情变得痛心之极:
“可林寒他……他自愿接受这些折辱……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赎罪。”
“我知道。可是,凭什么是他在赎罪?”
裴年钰的眼前闪过今日何琰君冷漠的神情:“下令把何家抄家灭门的,是他裴年祯么?”
“桃花蛊不是他去找的,下蛊的主意不是他出的,下蛊的命令也不是他下的——而这一切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力,甚至他是这一切的受害者。”
“他跟了小晟,终于有了一次新的生命。他费尽心思向我们瞒住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想好好活下去。”
“主人的信任和倚重,甚至……爱,他难道不想继续拥有么?如果可能,他当然是想活着体会这一切。”
“而本该赎罪的人,已经躺在地底下了。"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该道歉的人他们没有道歉——他们没有向我道歉,没有向何岐何琰君道歉,没有向林寒道歉,也没有向你师父道歉。”
“但……”
裴年钰眼中浮现林寒在受到折辱时平静如死寂一般的眼神,和临死前对爱意的一点点向往眷恋。
他握住栏杆的手指忽然攥出了一道道的青筋,眼中光流如电,终于爆发出惊人的恨意。
“——让活人替死人赎罪,她陈家也配?!”
“前人造孽,凭什么要今人受苦!”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笑我先前那么多天,都沉浸在对林寒的怨气之中,我打他的每一下,未尝不是真的想在他身上出气的。”
“而我时至今日方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夜锋,这件事,我这个当主人的,要对不起你了……我不会再把林寒当做仇人。曾经你为了解桃花蛊受过的那些苦,怕是……”
裴年钰忽然深吸一口气,垂眸道:
“你若怨我,就……把气撒在我身上罢……”
楼夜锋看着甚至有点不敢看他的主人,心脏立刻揪痛起来。他连忙上前把他温柔的主人揽在了怀里:
“主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属下怎会怨主人呢。其实我早已知道主人会这样做决定了,在您从诏狱回来的那天。”
“那天您初闻此事,在最恨他的那一瞬间,主人都没能忍心杀他。我便知道,您不会再有下手的那一天了。”
“我早有预料,主人不必介怀。何况……现下我不是好好的么。”
裴年钰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么,我想起来你师父临死前的那句话:也让裴年晟尝尝失去影首的滋味。那天在诏狱中,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便没能下手杀他。”
“而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的脑中浮现出连霄今日摆弄的药称天平,一侧抬高而另一侧下落:
“他是小晟的家人,也是我们的家人,我……我想让他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活给那些已经死了的人看看,他们曾经下手造过孽的人,没有死于前朝延续的仇恨,而是依旧在长长久久地活着,会一直活到他们的尸骨化为灰尘!”
楼夜锋把他的主人抱得更紧了些:
“……好,我们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我们要过得比他们更好。”
……………
裴年钰决定已下,二人便回到涵秋阁后院的柴房。
此时距离林寒受伤不过过了一天,但他依然在昏睡之中不曾醒来。
“你先前说他这伤……”
“属下打伤他的那一掌,令他阴阳二脉俱损。若要彻底根治不留后患,最好是我和主人同时以内力助他疗伤。我们内力相仿,同出一源,比其他人更合适些。”
“届时主人内力入阳脉,我入阴脉,只有内力同出,方能将他阴阳二脉的瘀血化出,而不损阴阳调和之元气。”
裴年钰点点头:
“按你说的做便是。你来教我。”
楼夜锋将内力游走的顺序说了一遍,裴年钰死死地记住。随后二人席地而坐,一人在他胸前一人在他后心,以手指送入内力。
几个时辰之后,二人内力在他体内阴阳二脉游走了十二个周天,放才结束。彼时裴年钰已累得差点虚脱——这七八个小时中顺序半点不能错,错一点就会出事,委实太耗神了。
他们见林寒快要醒来,裴年钰拉了一下楼夜锋的袖子,示意离开。
回到卧房后,楼夜锋问道:
“等他醒来,主人就放他回宫里么?”
裴年钰累得往床上一倒:
“当然不!在府里再"折腾"他几天。”
“——他心愿未了,我如何能让他这么走了?”
第185章
18.日斜归去人难见, 愁怯未言
裴楼二人内力耗费不菲,这日夜晚便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裴年钰醒来看着窗外的朝阳, 想到昨天终于下定决心,解决了这段时间困扰着他的心事,只觉心头轻快不已。
现下, 便该是解决林寒那档子事了。
早膳之后他叫来夏瑶,吩咐道:
“后院柴房那位,你平日不必管他了,亦不必吩咐他做什么事, 他这几日还需好好养伤。不过你也不需额外照料,一日三餐看他自去吃了就行。”
夏瑶看着王爷的神色, 心中对此事略有猜测, 略微一笑, 而后点头道:
“婢子明白了,那他手上的镣铐可要取下?以及, 还继续让他住柴房么?”
“暂时不取,还另有用处。住处也不必换,他是影卫,住得舒适与否并不妨碍他养伤。何况那柴房靠着小厨房, 只要他不出来瞎跑, 那屋子比其他房间还更暖和些。”
夏瑶离开了之后, 裴年钰思忖了一下:预曦正立。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楼夜锋在旁适时提醒了一句:
“主人,林寒这等死脑筋之人,您去给他说您已经原谅他了, 此后不必介怀此事, 恐怕半点用处也无。”
“可他已经在府里受了这么多的苦了, 他自己总该觉得……”
楼夜锋看着他的主人,知道这是因为主人远离那些“正常的”权贵人家的“正常”宅邸生态太久了,他摇摇头:
“除了最后受我的那一掌以外,其他的算得上什么。他自己也决不会认为这半个月受的罚就足以弥补他的过失了。”
“别说他是影卫了,便是普通的丫鬟小厮,在府中被得罪过的管事如此磋磨也是常有的事,何况夏姐姐已是手下非常有分寸的了。”
“所以,主人您恐怕得想个法子,让他多少能放下一些心结。”
“那……”
裴年钰本不擅长这类事情的算计,最擅长算计这个的连霄又决不肯涉入太过,伸这个手。然而此时他不知为何一肚子坏水,计划蹭蹭地从脑壳里冒了出来。
“总之先让他俩……”
“咳,弟弟好久没来这府里蹭饭了。让人送信去宫里问一声吧,不知他哪天有空?”
…………
林寒昏迷了一天一夜之久,他只觉自己身上一时冷如寒冬,一时热如酷暑。经脉中的内力乱窜,也已无法压制住内伤和体内乱七八糟的旧疾。
而他的意识,则是如同在三途地狱走了一遭。他时而梦到旧年和主人相处的种种时光,时而梦见主人严厉的质问,时而又梦到主人得知了他不可见人的心思之后的鄙夷。
如此这般冰炭相煎,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个念头——何时才能真正的结束?
然而后来,他却又感受到有人用雄浑的内力,平复他体内的伤势。不知过了多久,他渐觉身上平缓,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寒醒来之时,见外面天光大亮,不知已昏睡了几天过去,而自己依旧在那个小小的柴房中。隔壁小厨房的炉灶不知为何似乎燃了很久,倒是把这屋也烤得足够暖。
柴火燃烧发出的偶尔的噼啪声,和院子外面安静的鸟雀叽喳,竟短暂地给他带来了一些安宁之感。然而随后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的铁链,终又心沉了下去。
他试着运转内力,竟比以前更流畅一些了,内伤也好了大半,是谁做的自不必说。这府里内功在他之上且有余力疗伤的,除了那两位,别无他想。
可是……为什么……
林寒忍不住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本想将自己这条命还给他二人,只是他尚未将自己的罪孽赎清,也还不曾得到王爷亲口说的一句原谅,王爷却先心软了么?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上,没有那黑色荷包,一摸衣服,倒是在怀里的口袋中,想来是自己昏迷时下意识地藏了回去罢。
想到主人,林寒心中更痛。以前任务繁忙时没空去多想自己对主人的那些爱意,如今在这王府,除了重复的身体劳作外并不劳神,于是空闲时想念主人的时间反倒比以往要多得多了。
相思不得相见,相思不敢相见,死也死不成。其中酸苦,也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林寒起身,刚走出柴房的门外,便觉脚步轻灵了许多,想来是内伤痊愈之效。他见夏瑶在后院的花坛前惬意地修剪枝叶,便走上前去,问她今日可需做什么活。
夏瑶把花剪一放,假装没好气地道:
“没有!这几日都不必你做活,你且先歇着吧,今日先去大膳房补了饭食去。”
“你这人真是,以后可切勿寻死觅活的了。我们家王爷心善,看不得这些,知道不。”
林寒心里一沉,“心善看不得这些”么。
王爷心善他是知道的,自己这一遭,恐怕又要恼了王爷了。看来王爷是想让自己待在他眼前,长长久久地去赎罪了。
可王爷为何又要用内力救自己呢。还有主人……
林寒一时想不通,也只得随遇而安了。他拖着饿了两天的身体去膳房,“恰好”遇到那边的厨子说今日的饭食剩了挺多种,把剩菜都给他罢。
他拿到手一看,这“剩菜”竟还是温的,里面有青菜炒蛋,亦有不少烹饪十分清淡的大块鸡鸭肉。甚至还有补益气血的热粥,他喝粥喝到最后,发现粥下埋着一层红枣和枸杞。
林寒苦笑,心道这王府的一切可都太“恰好”了。就因为他受了个伤,王爷这如此种种温待,他如何受得起。
…………
且说裴年晟这日收到了哥哥的邀请,不由得惊喜万分。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跟哥哥联系了。没联系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不敢。
自从知道是林寒给哥哥下桃花蛊之人之后,他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林寒送过去。
然后,不过问,不求情,不建议。
裴年晟知道自己哥哥有多么看重他们的兄弟之谊,不然之前也不会试图瞒下此事。正因为在乎,所以他才更不能试图对林寒有一点点的干涉。
一旦他表现出任何对林寒的现状和下落的关心,他的哥哥一定会察觉出异常的,然后一定会为难,一定会想办法来满足他这个弟弟的要求。
直到林寒活着回来,或者,他死了。裴年晟都不能过问,也不敢过问一句。
但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林寒现下到底如何了。是被长久地关押起来,没日没夜地受刑,还是废了武功,亦或是废了手脚落下残疾?
他知道哥哥受的伤害有多深,他知道哥哥怎么做都是对的,但是亦不敢去想象任何一点林寒现下的惨状。
裴年晟做帝王久了本不会对这些惨状有所动容,但一想到是林寒,是那个……默默对他怀有情意之人……
他很难无动于衷。
但每当他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又会对自己无比唾弃——怎么可以心疼害了哥哥之人呢?
是以裴年晟这半个月来也不曾睡个安稳觉,他无数次提笔落纸想给哥哥去信,却最终犹豫再三后将信付之一炬。
这日竟收到哥哥主动来信,虽未有只言片语提及那个人,但裴年晟立马推掉所有的事务,回信说今晚必至。
…………
且说王府中,裴年钰得到了确切的来访时间,便开始亲自着手准备晚上的大餐。
然而他出门去王府食肆打了个转,拿了个食材就回来的功夫,却见林寒竟在后院劈柴。
他走上前去,皱了皱眉:
“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么?”
实则裴年钰心中想的是:要做也不是现在啊,你主人这还没来呢。
夏瑶从屋内转出来,面无表情地摊了摊手:
“他自己非要抢着做,我又打不过他。”
裴年钰生气了,抱臂看着这人:
“你什么意思,违令不遵是吧。”
林寒立时跪了:
“王爷待属下的这些……属下实在受之有愧。微薄之躯不能为王爷分忧,只好多做些琐事。”
裴年钰挑了挑眉,看着他这一副就是故意找罚的样,忽然计上心头:
“不准做了,再让我看见你不听话,你就等着吃鞭子吧!”
“……是。”
然而林寒等的就是这个,能让王爷亲自出气正如他所愿。果然到了下午,裴年钰正准备着餐饭,一眼往外面望去林寒又在干活。
他走过去,眯了眯眼:
“果然是个不听话的东西。”
林寒适时地将夏瑶随手丢掉的蛇皮鞭捧了出来:
“请王爷责罚。属下身体已复,尽可受得了了。”
他以为这才是王爷治好他的目的:为了能多折磨他一段时日。然而裴年钰又怎会在“裴年晟不在这里”的时候干这种事,只见他冷哼一声,喊道:
“还请夏姐姐过来!”
夏瑶立时出现。
“此人燥热多动,疑似有疾,你跟着影卫去取了重镣来给他换上,把他锁在……”
裴年钰环顾四周,见后院中前后院相连的回廊旁有一颗不粗不细的树,便伸手一指:
“锁那颗树上,给他压压惊。”
“是。”
于是夏瑶立刻去办,这次给他换的械具则是真正的用来束缚影卫所用的精钢重镣,又粗又沉,林寒即便用内力也很难挣脱。除了手脚之外,项上亦被锁了铁环,铁环处有一道锁链,将他系在树干之上。
把他锁上之后,裴年钰叫过来夏瑶,暗中吩咐她如此这般。而后直接下令清退院子附近所有的闲杂人等和围观的影卫,只令影卫在附近严防死守。
不多时,裴年晟如约而至。他想到林寒在这府里可能不太好过,干脆也没让影卫进府,只让他们协同王府的影卫在外围守卫,而他自己进来了。
先前他们平日用膳都在涵秋阁前院,今日也是照常。饭菜依旧丰盛,哥哥依旧温柔可亲,一切都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今日裴年晟刚一坐下,目光视线就正正好好地穿过回廊,隐约看到后院的树下,锁着一个身形无比熟悉的人。
那人虽带着面具,可裴年晟又如何认不出这是谁。他见林寒被项上铁索束缚,被迫跪伏在地,身材比之前又消瘦单薄了许多,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裴年钰凑了过来,适时地送上一碗热乎乎的奶油玉米浓汤,语带微笑,目光关切之极:
“小晟你怎么了,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晟:哥哥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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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19.想笑问君王, 广寒光冷,红尘曾知否
裴年晟看着自家哥哥近在咫尺的脸庞,终于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连忙将目光避开那处游廊:
“啊……没事,谢谢哥。”
裴年钰坐了回去:
“没事就好,小晟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看你面色不太好呢。”
裴年晟连忙摇头:
“哪有的事,哥哥挂心了。”
裴年钰用温润的目光看着他:
“那就好,来尝尝今天我做的菜吧。”
裴年钰一样一样地给他挟过去,裴年晟忙道:
“我自己来就好。”
照例寒暄几句之后, 餐桌上忽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裴年晟低头吃了一口香辣肥牛卷,然而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他只在想, 原来林寒被哥哥困在这里, 原来他被锁在这里, 原来他……
可这些都是哥哥做的,他那个被伤害了二十年的哥哥。
裴年晟越想越发愁, 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偏偏他还不能让哥哥看出半点异常来,只得强作欢笑,硬做出一副家宴上跟家人团聚的喜气洋洋的样子来。
他刚在这出神一下,裴年钰又在跟他搭茬:语希圕兌。
“来小晟, 试试这个腐皮卷, 我今日做了一下午呢。”
裴年晟只得回神应付自家哥哥的好意:
“哦, 好的哥。”
然而裴年晟终究还是忍不住,每低头吃一口,就偷偷藏住目光, 看向那个回廊后面的树影。
——那人带着面具, 看不出衣服穿的多少。他受刑了么?他能看到我么?
看一眼, 又不敢多看。
裴年晟今日的举止仪态分毫挑不出差错,他用尽全部的精力去让自己对付眼前的饭食,并极尽自己可能,用语言去描述夸赞哥哥做的饭有多么香。
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除了他的内心。
而林寒又何尝看不到他的主人。
自从他的主人踏入涵秋阁的前院的那一刻开始,林寒整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尊石雕般被冻住了。
为什么……主人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下意识地不敢有任何动作,怕铁链发出声响引得主人注意。他怕……主人看到他。
虽然一切屈辱都是他自愿所受,但他依旧不想让主人看到他这般窘迫的样子。更何况……他怕主人看到他,又想起自己偷藏主人发丝的事情来。
他怕主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现下这般如恶犬一般狼狈的人,也配心悦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么?
然而他又多么祈盼着让主人再看他一眼,再给他一个哪怕是厌恶的眼神。
今日不见,也许下一次就是来生了。
林寒这般想着,心中绞痛难言,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慢慢地不出声响地转到了树的后面。
他是影卫,一些技巧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如如何遮挡对方的视线,让自己能观察到他人,而对方却不能直视自己。
他侧着身子,一点点探出头去,小心地看着那个距离他不过一个院子距离的主人。
然而林寒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
夏瑶非常“恰好”地转了出来,见他这般做窥视之状,顿时“大怒”,拎起鞭子就抽,一边抽一边骂:
“果然是贱奴!主子们在吃饭,你在这探头探脑的作什么!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惹了主子见恼,你担待得起么!我抽死你个下贱东西!”
其实夏瑶之前都不曾骂得这般难听过,对林寒从来只有简单的一两句吩咐,不曾折辱。然而今日毕竟是有王爷“嘱托”在先,是以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那宫里的腌臜脏话有学有样,怎么难听怎么来。
夏瑶虽装作极力克制的小声辱骂,然而裴年晟也是修过内力的,又怎么会听不见。果然他立时便坐不住了。
裴年晟眼角余光瞥见跪伏的那人被一道道的鞭子抽在背上,被一个宫女辱骂,却温顺服从之极,他心中仿佛瞬间裂开了一条大缝般。
那是他的影首啊。
他的说一不二、威严日重,属下们都心服口服从来不敢违逆的影首啊。
他的影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在宫里,只跪他一人。
裴年晟几乎快要忍不住,他很想现在就问问他的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裴年钰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边伸筷子给他挟了一块红烧肉,一边先出言道:
“唉不好意思,夏姐整治一下我们府上的一个下奴,让小晟看了笑话了。”
裴年晟话被堵住,只好木然着脸色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
后院传来的辱骂声不绝于耳,然而裴年晟已经听不下去。
他用属于帝王的坚韧如钢铁般的意志让自己保持冷静,用理智告诉自己,把林寒送过来处置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能动摇,不能反悔,不能干涉。
……不能对不起哥哥。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眼不见为净了。
裴年晟勉强扒了几口饭,咳了一声,借口政务繁忙得赶回宫去,直接溜之大吉。
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敢再看一眼那个回廊。
…………
裴年晟走了之后,夏瑶见观众离开,她这个唱戏的也终于不用唱了。她又把鞭子随手一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自回屋歇息去了。
徒留林寒被困在那树下,眼睁睁看着主人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主人是不是终于厌恶了自己这种卑贱的样子,所以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一下了?
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再见主人一面么?
林寒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方向,连王爷和楼夜锋二人过来了都不曾发觉。
裴年钰用钥匙把他项上铁索解了下来,对他道:
“你且歇歇吧。”
林寒不明所以,王爷这是……专门做给主人看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主人愿意看自己受罚不成?
裴年钰还待关心慰问林寒几句,谁知楼夜锋却略微有些吃醋,扯了扯自家主人的袖子:
“主人,天色晚了,咱们回屋安寝吧。”
裴年钰心知肚明楼夜锋这闹的是什么别扭,分明就是不想看自己对林寒过于关心。不过的确,最近自己想的都是别人家的……影卫了。
裴年钰的态度便软了下来,然而看着自家这位黑衣影首的极为隐晦的吃醋模样,到底是笑了。
他带着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踮起脚尖,伸手随意揉了揉楼夜锋的头顶。
“你看给你急得。”
楼夜锋立时脸涨微红。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后院,全然没发现林寒就这样站在后院的寒风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林寒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收起了对楼夜锋的无边的羡慕之意,回到了自己的柴房中。
他把被子胡乱潦草地往身上一裹,抬眼看着柴房的屋顶房梁,难以入睡。
他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能像楼夜锋那般,和主人言笑晏晏了。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
第二日,裴年钰把连霄叫来,询问了一下项目进展:
“让你熬的那个百花补天露如何了?”
连霄掐指一算:
“回主人,那补天露需要整整七日七夜,昨天刚上锅,是第一天。”
“行,不过你确定不会出问题?”
连霄面色神秘:
“熬制整整七天的补药,那必然是药性极足的。主人这方子太绝了,一杯下去简直是活死人肉白骨。”
“只不过既然药性极猛,那冲击大一些也是正常。属下估摸着,到时候他有可能会出现突然晕厥、瘀血上涌、意识昏迷等副作用。只不过静养几天,把药性全部消化掉便可无虞了。”
裴年钰嘿嘿一笑:“明白了。”
连霄心领神会,优雅地行了个礼:
“属下告辞。”
…………
之后的几天,裴年晟又来了两三次。
这几回倒不是裴年钰主动叫他来的了,而是裴年晟实在心中难安,找机会来自家哥哥这里蹭饭。他似乎潜意识地以为,看到林寒还活着,他便能好受一些。
顺便他也抱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如果上次来只是林寒恰巧犯了错被罚呢?
是不是自己之后再过来的时候,就不会看到他被这个样子对待。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裴年晟每次来到王府,都只能见到林寒被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责罚着。
最开始那次还只是隔着院子远远看见,第二次时林寒干脆被拴到了主院来,似乎被施了水刑,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继续伴随着鞭子和辱骂。
第三次来时,裴年钰干脆给林寒戴了一副铁制重枷,让他跪在院门口“示众”。
而他也在这几次的到访中,终于捕捉到了几次林寒藏在面具下的目光。
是那样的眷恋和忠诚。
裴年晟只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痛得颤抖,他甚至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和他相伴了十一年的,并且默默爱着他的人啊。
他看得出林寒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曾有过半点作假。这样沉甸甸的如金子般的心,如何让他不想握在手中好好捧着。
哪怕这个人已经三十九岁,哪怕他已经瘦骨嶙峋憔悴不堪。
可裴年晟突然发现,他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
年轻的帝王一夜之间,情开三分窍。
…………
到得第七日上,楼夜锋接过了夏瑶手里的蛇鞭:
“今日让我来吧,需要些内力控制。”
裴年钰去找连霄拿药,回来开始准备饭食,楼夜锋则是去找了林寒,道:
“今日恐怕是你死期将至,主人心善,特意叫了陛下来。你死前若还有什么话和你主人说,今日便尽可说了。”
“哦对了,主人还说,今日是见你主人,所以你可以取下这面具来了。”
林寒心中一颤,终于到了这一天么?
他轻轻地将面具取下,从后院找了个水缸,看着自己的样子。
形容枯槁,如何能有半分好看。
就,这样子去见主人最后一面么?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自己打理一下,裴年钰估摸着小晟快到了,便让楼夜锋将林寒拽了过来。他一边给小晟摆着饭,一边随口敷衍道:
“死前再抽他几下,给我解解气。”
林寒依旧恭顺称是。
楼夜锋握着蛇鞭出手如风,每一鞭都恰好抽破他身上的每层衣物,并且留下一道见了血的痕迹。
但每一鞭都不曾真的给他留下外伤。
这其中的内力收放,妙到毫巅。
于是裴年晟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楼夜锋把他的影首抽的遍体鳞伤,而他的哥哥——
则是一脚将他的影首踩倒,镶金绣锦的靴子踩在他脆弱的脖颈上。
而林寒则是摘掉了那面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寒脸上闭目待死的样子。
“……够了!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年晟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自己的哥哥面前,问出了多日来积攒的怨念。
裴年钰立时松开了林寒,笑了笑:
“弟弟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下奴得罪了我,我教训两下还不行?”
“我……”
“好了好了小晟快坐,今日叫你来呢,也是为了府上这个下奴。我不准备再留他性命了,所以……”
裴年晟如遭雷击:“……哥?”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意识到哥哥真的要杀林寒的时候,还是大脑一片空白。
裴年钰适时地停下来:
“怎么,小晟,你舍不得么?”
“哥!我……”
林寒在一旁看着,亦是心中震动。
他想,原来主人对自己,终究是有那么几分舍不得的。
在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之后,在自己伤害了主人最亲的亲人之后,在自己差点表露出那难堪的心思之后。
主人对自己,竟还有那么几分情分。
他林寒,这辈子已经足够知足了。
林寒跪行上前,用依旧戴着镣铐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裴年晟的衣角,开口道:
“主人,属下能得您如此相待,已是死而无憾了……”
裴年钰点点头:
“看见了吗,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目的。”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将那瓶中的东西倒在了茶盏中。
茶盏洁白如雪,里面的药殷红如血。
他将那个茶盏端了起来——
“哥!——”
裴年钰动作停住,转头看着他,笑容敛了下去:
“小晟,你若不忍,你便让我停下便是。小晟到底是君王之尊,臣不会不从的。”
然而裴年晟现下意识却十分清醒:
他不能,他不能用君王的权力去要求他的哥哥。
因为他们从来不曾以君臣之道相处过,他们从来都是兄弟,是家人。
今日他若对哥哥使用了君主的权力,那么他的哥哥将再也不会把他看做兄弟,他的哥哥,会做回他的王臣。
但他想救林寒。
林寒已经如风中枯槁,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林寒真的化为一抔黄土,他在那深宫之中该有多么的孤寂。
漫漫长夜,未来的几十年,他去哪再找这样一个……卑微但坚定地爱他的人。
这个前半生已经受尽了这么多折磨的人,本已所剩时日无多的人,终究还是没办法让他……抱着一些爱,活下去么?
裴年晟念及至此,忽然泪流满面。
他离开座位,向着面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掀起这天下最尊贵的龙袍,跪了下去。
“哥,求你……不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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