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
像这种大日子,九重宫这种贵族之家往往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刻。
容飞度作为少主自然是九重宫最忙之人,他忙于主持祭祀典礼。
别的贵族之家只主持早祭午祭,容家有别于他们,还有一场异常隆重的晚祭。
故而一整天,不论雪梅轩还是冰泉阁都不见容飞度的影子。
冬日雪天天黑的早,今冬不知何故异常寒冷。
仆婢们都龟缩在屋内取暖,只有连瑭一个人仍旧蹲在院子里。
他蹲守在后院梅林中。
雪梅轩在九重宫东苑最末,背靠着一座山,这山的后半部分恍如被一柄锋利巨剑劈砍,陡峭悬崖深通无极海。
容家在峭壁设定了法阵,只要踏飞峭壁,哪怕是一片羽毛也能立即掉落海中,修士亦会灵力十去七八,掉下礁石林立的深海,海面亦设置了杀阵,掉落下去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故而,这是一片死地。
但连瑭能想到的,把九针玄体这么个修为低微的弱女子无声无息带离九重宫的法子,便只有这一片峭壁。
花无容精通机关之术,又在这九重宫身居高位多年,他或许有办法趟过那法阵陷阱。
当然,即便花无容没有办法,他亦能助他们二人通过那峭壁。
夜幕低垂,无星无月,四处一片如浓墨般的夜色。
梅林中挂起的几盏灯亦冲不散这浓重的黑暗。
连瑭在雪地坐了一阵,忽然视线转去后方。
“你们不必跟着了,我随意在梅林散散,一会就回去。”
女子柔和的声音在静夜里散开。
“是。”
婢女们熟知她的脾气,听到吩咐便打着灯笼回转。
白衣的身影穿过白雪铺开的梅林小道,沙沙雪声渐渐靠近。
她果然来了。
神色却仍旧淡淡的,看不出今夜便要逃离此地。
她提着一盏风灯徜徉在园中,寂寞的影子在她身后拖曳很长,直到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走得很慢,直到一阵雪雾刮起。
灯盏仍旧在朦脓前行,辗转在梅林之间,那却只是灯盏。
她的人已隐没在暗夜中,脚步轻巧而飞快地前行。
连瑭见她瞬步身法竟然不差,心底有些惊讶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倒也不算太废,也不算太笨,还知道使用术法让灯盏深入梅林打掩护。
他挥挥袖子,灵润散过去,弥补她术法的缺陷。
他已确知附近无人蹲守。
但他心里没底。这里毕竟是九重宫容家,整个九重宫尽数掌握在容飞度的手中。
此人在宫中拥有无数双眼睛替他盯着四面八方,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在顷刻间尽数掌控。
更何况,容家这种承自万年皇朝的家族,其内部究竟藏着多深底蕴,却不是外人能够得知。
因此,就连他也心中时刻也透着寒气。
仿若有十万八千双眼睛,正从看不见的深暗之中盯过来。
但他又想,只要九针玄体踏出这梅林,他便有法子将她塞给正在梅林外等他的花无容。接下来,他应能替二人争取不少时间。
他跟着九针玄体,踏在雪地之中。
几里地很快被甩在身后,前方梅林边缘每隔一两丈,亮起一盏昏黄的风灯。
晕红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晃动,朦脓灯光中高空的雪花忽然浓重地散落下来。
白衣的身影忽然猛地停下来。
她的面色忽然之间变得煞白,低头垂眉盯着自己的手腕,整个人恍如完全被冰雪冻在了原地。
很快,她抬起头,看着从后山正飞速冲破浓暗而下的身影。
她嘴唇轻轻颤动了一瞬,随即紧紧地抿起来,忽然回头不要命地飞奔起来。
朝着雪梅轩的方向飞奔。
连瑭见从山上飞纵而下的花无容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种痛苦无比的神情,他红着眼眶怔在原地。
他可能以为自己被抛弃了。
连瑭却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追着往回。这个容飞度,竟然在九针玄体体内种下了龙纹。
她手腕冒起来的小小金龙虚影,他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这种龙纹需要觉醒真龙血脉方可施展,这是龙族为其伴侣打下的一生不可磨灭的印记。
有了这印记,只要九针玄体离开他身边,他便能立即察之她的动向。
这便是容飞度一个埋伏盯梢之人也不曾在这梅园布置的原因。
因为他深知,这女人永远休想逃出他手掌心。
白衣的身影来时还有些小小期盼和紧张,此时却只剩下惊慌。
随着梅林渐渐稀疏,雪梅轩的灯火在前方渐渐亮起,她的慌乱的脚步平静下来。
单薄的背影踏着雪地,沙沙的声音一步步走得很慢。
没有悲伤,也没有祈盼,她平静地往回走。
连瑭看不到她此刻脸上神色,只是觉得她今晚的影子异常稀薄。
那单薄的背影拐过梅林,吱呀声中拉开后院的小门。
“容哥哥。”
她平淡的声音。
容飞度的身影顺着后院的灯光拉长,散落在雪地里。
他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轻轻点点头,眸光朝着梅林深处微微扫了一眼,便转身往前走。
她肩膀微微垂落,平静地跟随。
应是知道,不会因为她而伤及花无容性命,她因此松了一口气。
至于能不能逃出去。或许,她从未想过能成功。
这本来也不过是临死前的一次小小挣扎,她本没想过真能逃出去。
但她若肯自己张口问容飞度,连瑭猜,容飞度应该会答应她的要求,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她去。
这也是她临死前,这人能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柔。
但他也知道,她绝不会去问。
哪怕离开九重宫,她立即就死在雪地里,她也甘愿。但身边不能跟着这个早已将她的感情弃之不顾的人。
如今这最后的愿望落空。
她稀薄的背影之中,已经浓重地染起鬼气。
不用等到春尽,寒雪开始消融之时,她就会死去。
连瑭站在原地,一时竟无比厌倦这一切。
他怔怔站了一阵,在猛烈寒风刮起时,冷着脸飘去前院。
书房的窗扇大开着,窗前本来应立着湖边那一株枝叶茂盛的白梅树,有几根枝条会刚巧探到那窗口。
如今光秃秃的什么没有。
容飞度站在窗边,看着那被掀翻并未怎么修整的梅树根此时仍旧翻起的泥土。
他脸颊闪过无比复杂的神色。
“容哥哥,今日祭祖累了吧。”
一盏热茶被玉手送到跟前。
那双手本应极美极柔,此时却因清瘦而冒起许多青筋。
白衣蓬松裹起的身影亦极清瘦,恍如承受不起这衣裳的厚重。
一张脸倒仍如花儿一样美,清淡的神色亦没什么变化。
她将茶水递过去,眸光扫过窗外那掀翻了泥土的梅树根的位置,便随意地就收回了视线。仿佛已经对这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在意。
容飞度看向梅树根的视线,便有了深深隐痛之意。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夏儿。”他欲拉住她往怀里拥着。
她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瞅着窗外微笑。
“我去折一支红梅来,书房今日都没插花,有些太素净了。”
她说着从窗口离开。
一会出现在院中,她站在几树笼罩白雪的红梅前。
彷如在用心选择花枝,但不论连瑭还是容飞度都明白。
她这么做,只是一丁点也不愿意与书房中的人同处一室而已。
连瑭见到容飞度在寒风中渐渐变得苍白的面色,他在他脸上看到悔意,但很快一种浓重的意志又重新占领了那张脸,他又成为了此前深沉俊雅的贵公子。
连瑭冷漠地收回视线。
“吩咐下去,我今晚歇在雪梅轩。”
容飞度喝了一口茶,忽然朝下人吩咐。
几个丫头诧异地对视一眼,高高兴兴地准备去了。
连瑭却见攀折红梅花枝的她的手指轻颤,面颊瞬间苍白到没有一丝人色。
他忽然就想。
不如由他来结束这悲哀的一切。
杀了她,然后带着她的尸体离开。
只要能躲过九重宫的追杀,冲进溶洞,释放法阵。
重生一世,希望这女人下辈子长点记性,不要再重蹈覆辙。
那一刻,他的确动了杀机。
这一出戏他实在已经看腻了,他没心情再等下去了。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出手时。
却莫名惊觉一阵恐怖的凉意在空中袭来。
那种力量不同于灵力,无声无息,一般人绝难察觉。
他却清楚,那是魔族在动手。
并且是堪具备真魔实力之人,是那兰燕仙子。
她袭杀的对象是正折着梅枝往回,正站于书房下绕湖小路的九针玄体的后背。
想不到这魔族余孽竟然与他有了同样的念头。
只是,他明知道她此时还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但心中却又有另一个声音,无论如何也想让她活下来。
他不忍见她死。
至于原因,他竟一时很难分辨。只觉心底岩浆似的焚烧,令他忍不住地出手相救。
食魂花的力量无声无色,将她往前拉着移开一步。
她看起来就像踩滑了雪,踉跄着脚步罢了。
容飞度也已察觉,他本欲同样先护她。
感受到他这方相助以后,容飞度只是微微看过来这个方向一眼。
手中金龙影动,朝着那湖中隐匿的兰燕仙子袭杀而去。
“唔!”
血水汩汩流出,摇摇欲坠的白衣身影倒下。
不是湖中的兰燕仙子那魔族余孽的血,而是忽然又踉跄着往回的九针玄体的血。
她用尽力气一口猩红鲜血吐出,人影朝后歪倒在濡湿的路面。
连瑭看着自己的手和那小黄花的虚影,他先是怔住,随即手心猛烈地颤抖。
他竟不是那魔族余孽的对手。
这魔族余孽竟连他的出手也算计在内,将九针玄体的身影自他小黄花之中抢回去。
如此一来容飞度那一掌,便打中了九针玄体柔弱的身躯,并且中正丹田。
哪怕容飞度情急之下,撤去掌力,那掌风将湖对岸的几株梅树化成粉末。
艳红的花瓣随着罡风飞舞,纷纷扬扬洒落。
落在她的周身,恍如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这一切发生在眨瞬之间。
从门口冲进来似乎要来禀报事务的聂无心那精致的小脸,当场怔在原地,随即面色苍白如鬼,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连瑭亦悄然离开。
他不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因那一掌,已几乎要了九针玄体的性命。
即便容飞度立即喂了她珍贵灵药,那也只能续命几日。
她还是会死。
她一定不明白刚刚那一瞬间都发生了什么。
她被击中的瞬间,露出种无比震惊的神色。
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那人竟会冷情到要杀了她。
但等她倒地时,她又露出种理所当然的宁静安然之色。
她又觉得,那人要杀她亦理所当然。
连瑭躲在仆役住的小屋几日,他还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
他得在她死后,知道葬于何处。
然后盗走她的尸身,这才是他几度装成仆役守在这九重宫的真正目的。
九重宫从那日开始各处查验开始十分严格,得益于他此次身份亦天衣无缝。
他躲过了追查。
他以为接下来,那女人无论如何亦不会再遇到什么绝境。
只是他实在想象不到,还有比容飞度更狠心的人。
隔了三日,那灵药的效力应该要散没了。
连瑭却见容飞度将她抬至冰泉宫门前,请兰燕仙子这位医修救他的爱妾性命。
他潜入冰泉宫时,比想象中要更容易。
有一股魔气似有意为他引路。
他就立于院中的大合欢树中。
看着她奄奄一息躺在软塌之上,置身于兰雁仙子身前。
这魔族余孽实在是个极为狠心残忍之人,她一针便使得她从昏迷之中醒转。
她抬起眼眸,见到眼前露出的冰洁如玉的一张脸时,先是微微吃惊。
随即视线扫向四周,见到一旁冷漠站立的容飞度。
她动动唇,应该想询问。
兰燕仙子却冰冰凉凉的声音。“公子请我救你性命,我乃羽涅仙尊朱家后人。”
此话让院中站着的容飞度的四大护法十分动容,那花无容甚至天真地露出一丝喜色。
连瑭却知道绝非如此。他才是羽涅仙尊后人,而他来也救不了她性命。
“你受伤极重,已命悬一线,到了此时,即便以我的医术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兰燕仙子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说着此话时,连瑭觉得她一定神识传音了一句什么给她听。
只觉她面色微微震惊过后,眸中露出浓重讽刺之色,随即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唯余等死而以。
兰燕仙子冷漠地盯她两眼,便一根根金针落下。
那针法竟的确有些精妙,且她落下的针法,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控制鬼气的法门。
只是这针法一定让人身在炼狱异常痛苦。
每一根针落下,她握紧的拳头青筋便剧烈地跳动几分。
但她不吭一声,唇角溢出鲜血也不出一声,也不睁开双眼。
那一刻,她脸颊露出种分外坚毅之色。
很快她眼帘流下一行行鲜血,耳中亦同样溢出鲜血。
她握紧的双手,指甲深陷掌心,亦同样一滴滴鲜血溢出。
她也没坑一声。
直到一朵幽兰的花朵,打入她的胸腔,她面颊瞬间泛起苍白死气。
她终于轻轻阖开双眸,视线也不过露在庭院中的花无容脸颊一眼。
那眼神之中,带着种深深歉意。
她应还想露出个笑容,嘴角却终究扯不起一丝笑纹。
视线迅速滑向西北方向的高空一眼,眸光忽然黯淡,她握紧的手掌骤然松开,眼神逐渐空洞,雪白的颈子歪去一侧。
再没有了一丝动静。
她到死也没看一眼容飞度。
连瑭的视线从那幻化的魔灵花渐渐消影的她的胸腔移开,他并未阻止这一切。只因那的确是开启重生法阵的关键一步,他本以为那深蓝魔灵花乃是溶洞开着的花,到时摘了放入她胸膛即可。
但从那魔族余孽飞向他的讽刺视线,他明白。或者这才是正确的用法。
他不再看那苍白的身影,视线转向最应该阻止这一切的容飞度。
此人面色只比平日白一些,眸中依旧神色淡淡。
他盯着那已经再没有声息的身影一阵,便过去,抱起那娇弱身躯,默不作声离开。
到了院中,他停了停,应是与兰燕仙子神识传音了几句。
只见那兰燕仙子冷声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兑现。”
随即转身入内。
花无容恍如从此话听出来了什么,他勃然一片惨然之色,欲冲进厅去,被聂无心死命拽住。
四大护法退了出去。
当晚雪梅轩的灯亮了一夜,容飞度守在床边,一夜静默。
床上躺着的苍白的女子自然不会再醒过来,她的脸颊至死亦保留一丝冷漠的坚毅之色。
连瑭在寒风呼啸的院中,亦同样站了一夜。
他的内心一如既往地安静,无悲无喜,包括那一丝怜惜,也似随着她的死而消散。
但他的一双脚,恍如钉在了地面。
一步也挪动不开。
明知此时留在此地一定极为危险。
容飞度一度应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只是背影动了极为微小的弧度,又安静地坐于灯前。
灯光下他的背影挺立,看不出悲喜。
到了天明。
连瑭见容飞度忽然轻轻起身,无比轻柔的姿势将床上的人抱起,将她放入通体透彻的,由一整块巨大水晶切割而成的水晶棺之中。
合上棺盖时,此人的手掌终于忍不住剧烈地抖了抖。
但他神色依旧平静,棺盖闭合时,他颤抖的手也一如往常安稳有力。
连瑭见他站起身,竟将水晶棺收入储物戒之中。
忽然朝他的方向瞥过来。
他只得遁走。
从后山峭壁跳下时,不知为何,他胸腔恍如被利剑开了一个洞,汩汩冒起鲜血。
他忽然无比厌恶自己。
为什么那时他不能拉住那女人的手冲出梅林。
哪怕带着她这个累赘,他们一定逃不出多远。
但是那女人见到九重宫外的山色,她一定会露出那如白梅花一般的柔和微笑,一如当年她拨开梅花枝条,露出来的微笑。
他自以为自己对一切都不在乎。不,并不是。他也如同其他千千万万俗人,俗不可耐地追寻那仙道。
这让他更加厌恶自己,厌恶到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冲出去九重外不知几重山,他忽然扶住树干剧烈呕吐,直到胆汁吐出来。
他疲倦地倒在刺骨冰寒的雪地里,让雪水深深将自己覆盖。
直到黑夜彻底消影,一缕金光透过松枝打中他的左眼。
他迷茫的眸光才渐渐变得冰冷,他坐起身。
他得去将她的尸身抢回来。
别人没有后悔药,他有。
重生一世,不论那女人愿意不愿意,在见到她那一刻,他就要拉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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