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别有天(一)
雨势渐小, 天色已晚,饭桌上掌了灯来。精致的饭菜在潮湿的空气里凉得尤其快, 琴太太吃了几口, 也没胃口再吃下去。
月贞陪着笑脸给她拣菜,“太太别气,媳妇说句话, 太太听听看在不在理。眼下两边宅里都传开了,我看最要紧的还不是二奶奶那头,是要堵住那些下人的嘴。要是给传到外头去, 就是二奶奶没什么,也要给人说得有什么, 岂不是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别说霖桥的名声毁了,只怕议论起来, 惠歌的脸上也不好看。”
经她提醒, 琴太太忙命冯妈将管事的婆子媳妇都叫来,一时也顾不上芸娘那头, 便吩咐月贞, “我估计着亲家太太一会就该到了, 今日天色已晚,就先不问了。你亲自去门上迎亲家太太,先安顿她住下,明日再说。”
月贞依话尊办,到门上候着, 果然黄昏时见芸娘娘家的马车远远驶来门前。芸娘的母亲姜夫人听见这事,本不打算来, 可躲是躲不过, 便只带了一个婆子套了辆车悄悄的来, 生怕被熟人撞见问她,做贼似的。
两厢见过,姜夫人就问琴太太,月贞一行引着她往客房里去,一行听冯妈在旁清清淡淡地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把我们太太烦得不得了,一早就说头疼,这会还支撑着去嘱咐底下的人别瞎嚼舌头,传出去,我们两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太太吩咐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先请夫人去歇息,事情明早再说。”
那姜夫人一向知道琴太太是个待客周到的人,这会连亲家母也不肯见,想必真是动了大气。她自觉羞惭,咬紧了牙,“芸娘简直太不像话了,不论是真是假,闹出这么些笑话叫家人操心就是天大的不该!尽白费了我从前对她的教导!妈妈只管忙你的去,还请贞大奶奶带我到芸娘的屋子里,我非要骂她一顿才好!”
冯妈便丢下不管了,由月贞领着她到芸娘屋里。这厢才刚进院,芸娘听见动静迎出来,两人在场院内一碰头,姜夫人扬起手狠狠掴了芸娘一掌,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月贞也吓得呆住。
芸娘挺着个肚子,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抽泣着才喊了声“母亲”,姜夫人便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捂起来,“你快不要叫我母亲,我哪里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
院中都是些水洼,芸娘跪在那里,她那陪嫁的妈妈早规规矩矩立去了姜夫人身边,并没个人搀扶她。
月贞见状,替她凉了半截心,躬着腰将她搀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哪有问也不问一句就先打人的呢?先进屋里吃杯茶,坐下来慢慢讲。”
姜夫人碍着她的面子,不好再发火,掉头向她抱怨起来,“贞大奶奶不知道啊,我原本在家好好的吃午饭,谁知忽然听见这种事。别说我,连我们家老爷当时就搁下了碗,脸色铁青。做女儿的传出这种话,你以为是伤她个人的体面?那是打我们娘家人的脸!我们老爷在生意场上结交了多少朋友,要是传出去,往后怎么见他们?就连我,也不知怎么去招呼那些亲戚朋友。”
说话走到房中,芸娘全不中用,只顾低着脸哭。还是月贞吩咐那妈妈去奉茶果点心上来,陪着姜夫人说话,“夫人可别信那些话。二奶奶有孩子是不假,可这孩子谁说就一定是不清不楚的啦?那些人都只把人往坏处说,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说成是十成的不是,哪能轻易信呢?”
姜夫人睁圆了眼道:“哪里怨得人说她?她好好的怀个孩子,为什么不对家里说?”说话又将冷眼转向芸娘,“要不是你婆婆请我,我才没脸来!你父亲已经气得个半死了,你还有脸哭!”
大家都认定这一点说不过去,芸娘那些辩解的话实在牵强,连姜夫人也认定是里头有鬼。
月贞却想,这做娘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肯护着,一心只想自己的脸面,真够人寒心的。可她也不便多插嘴,只在一旁陪坐。
芸娘一见她母亲,更觉心灰意冷,险些就要不打自招,还是暗里瞥见月贞的眼,才又支持住了。然而还是哭,知道说什么都有些立不住脚,索性就什么也不再说。
姜夫人看见她就来气,恨不能她一早死在娘胎里,白坐了一阵,就被月贞劝到客房去歇息。
夜里姜夫人辗转反侧,一想到晨起要同琴太太一齐过问这事就胆战心惊。那位亲家母她是知道的,说话绵里藏针,办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人,还不知道要当着人怎样打她的脸呢!
她打定主意,届时一句话不多说,横竖女儿嫁到了李家,就是他们李家的人,要死要活,随他们去处置,只要她这里能保住自家的体面就好了。
于是次日一早,姜夫人就到琴太太屋里去,当着众人的面先表白了一番,“二奶奶虽然是我的女儿,可我这个人是绝不护短的。我来时我们老爷就对我说,女儿既是别人家的人了,又传出这么些不好听的话,我们是外人,不好多插什么嘴,凡事还要请亲家母自行裁夺。”
话一讲完,屋里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月贞见芸娘跪在底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又是哭了一夜,大概是把眼泪哭干了,这会只是呆呆的,脸色惨白。
这番话正合了琴太太的意,她因手里没有实证,就把这些人找来,有意叫芸娘看看眼下是谁也帮不了她。
她在榻上坐着,再恰当地施了几句软语,“亲家太太严重了,还是没准的事情。可话说回来,正因为没准,我才要问个明白。我们李家虽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在钱塘在杭州府也算有些头脸,总不能生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吧?我也不是要怎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趁着风声还没走到外头去,这胎该处置处置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闹出来,大家都不体面。亲家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夫人信以为真,急得赶上前拧了芸娘一把,“你这气死人的丫头,还不快说?!”
芸娘半副身子摇晃了两下,看一眼她娘,又看一眼琴太太,心里已渐渐不存什么念头了。
自打她归家来便是孤立无援,缁宣避在那边宅里,杳无音讯,底下的下人都拿瞧好戏的眼睛瞧她,身边的妈妈也抱怨她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如今亲娘虽然来了,也不站在她这一头。
此刻不论琴太太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是浑身的麻钝和疲惫。想着苦撑下去也是个没意思,孩子生不生下来又有什么差别?连活不活着也像是没差别。
其实想一想,此时此刻不过是在这里白犟一场。未必躲过了今朝,明天就能安然无恙?不会的,就算捱过去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处处都藏着刻薄的话与嘲讽的眼。
然而从前,好歹还有缁宣,他们偷来的情感给她苦闷的日子一点甜头,往后这点甜头不会再有,她将坠入个更加冰冷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芸娘慢慢抬起脸看向琴太太,她在上头坐着,气势逼人,面孔流露着一片温柔的凉意。
她微微张开嘴,就要招认,连月贞也跟着揪了下心。却在此刻,门首传来一声笑,“母亲这是做什么?媳妇就是再惹您生气,也不好叫她跪在地上啊。这梅雨天里,地上潮气重,您就不怕把您孙子给熏病了?”
斜望出罩屏,原来是风尘仆仆的霖桥。他束在头顶的髻散下来几缕,满身的泥点子,连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泞。他在门口跺了几下脚才肯进来,后头还跟着了疾。
二人踅入罩屏,月贞是满心的意外,然而看见了疾,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几乎要笑出声。
了疾看了她一眼,趁众人皆惊的功夫,向琴太太合十行礼,“我来得不巧,姨妈像是在问什么要紧事?我不好在这里,先过去给我母亲请安,晚些再来给姨妈请安。”
有头没尾的,他又走了。月贞的眼睛送了他一段,当下转回来,屋里的局势就有了些变化。
一干人脸上都写满意外,只霖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脸上白得发冷,不知淋了多少雨。他带着一身疲惫先将芸娘搀起来,又向姜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岳母大人也来了?小婿因往南京去了一趟,才刚到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姜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定在那里须臾,讪笑了两声,“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是,才刚回来?”
霖桥一面将芸娘搀到月贞身旁的椅上坐,一面笑应,“可不是?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说媳妇惹了母亲生气,在母亲屋里罚跪。我哪里还敢耽误,忙赶来劝。”
说着掉转身,又向琴太太深深作了揖,“母亲,什么事情您动这样大的肝火?就不看儿子媳妇的面,也看在肚子里孙子的面子,绕了她吧。您要实在气不过,只打儿子两下出气。”
他整个将脸笑嘻嘻地凑到琴太太眼前。琴太太那张面孔早已是变幻无穷,翻了几回天。最终铁青着,拈帕的手狠狠拍在炕桌上,“什么孙子?!你自己问问她,她那肚子里到底是不是我们李家的种?!”
霖桥又是一笑,扭头睇了芸娘一眼,目光有一线凄然,“怎么不是?儿子敢拿命担保,就是咱们李家的孙子。”
芸娘恍恍惚惚朝他望过去,碰到他的视线,如同是给人打了一下,又在他的目光里低下脸。
月贞心窍一动,在这扭转乾坤的时刻,想帮着打两句马虎眼。谁知还没张口,就听见“啪”一声,琴太太掴了霖桥一巴掌。
陡地一下,所有人都吓一跳。
姜夫人虽然莫不着头脑,却想这倒是个抽身的好时候。忙起来与琴太太打招呼,“既然女婿回来了,有什么话就都能慢慢坐下来说清楚。我先回家去告诉我们老爷一声,免得他在家只顾着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她,只吩咐冯妈送她。人一走,琴太太便指着霖桥的鼻子大骂起来,“我看你是酒还没醒!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你的奶奶不明不白揣了个孩子在肚子里,你前前后后都不知道,就跑到我这里来帮着她说话!”
这会连芸娘也插不上嘴,只并月贞坐在底下,把脸死死低着,牙关死死咬住,谁都不敢面对。
月贞看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下可真是热闹了,明日霜太太又有打听不完的话,找不完的乐子。
这可乐的念头里,却蕴含着一股风轻云淡的哀绪。她再看向霖桥,他在榻前嬉皮笑脸地把脸搓一搓,更是搓得皮肤一片红,颇有些滑稽模样。月贞想笑,却是鼻头发了酸。
霖桥风轻云淡地辩解,“母亲误会了,怎么能是不明不白?我的奶奶肚子里有了孩子,自然是我的,我不来帮着她说话,岂不是自己栽赃自己是个活王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琴太太远远近近地将他与芸娘来回睃了好几眼,被堵得一时没话说,心里霎时恨透了这儿子,简直恨得牙关打颤!
这一恨,就又抬起手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霖桥脸上一痛,不好再笑,便退几步,掀了衣摆郑重跪下。他挺着腰板,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因没有实证,就都不能戳穿的话。
“母亲就饶了媳妇这一遭吧,有什么过错,儿子代她向母亲赔罪。”他俯低下去磕了个头。
琴太太死死盯着他,心里又气又痛,简直恨没有生过他。她拔座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啪”一声,又是响亮的一巴掌。
月贞颤了颤,扶住了椅子的扶手。她这一颗旁观的心同屋里的空气憋闷成了一片,看着霖桥又是可怜又是哀。她忽然有些能理解琴太太此刻的心境,眼睁睁看着儿子受人欺负,要替他出头,他倒向着欺负他的人。这是怎样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啊。
不一时,就听见淅淅沥沥落起雨来。骤雨将院里一干下人名正言顺地汇到门上,纷纷围看着,又是鸦雀无声的。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这些人,眼里只有霖桥。她看他半晌,眉心打成个死结,两片唇间狠狠磨出一句,“你真是个糊涂孽障。你到底知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明白。”霖桥垂着眼,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悔意,却还是坚持说:“做媳妇的年轻,难免有个错处,母亲大人大量,就权当,就权当是成全儿子。”
又是“啪”的一巴掌,响得惊人。还不及回神,琴太太的巴掌就如骤雨,噼里啪啦一下接一下地往霖桥脸上砸。
她越打越使力,恨不能打醒他。一面打着,一面想到大老爷。谁说父子同心的?那一个是自己的种也疑心不是,这一个不是自己种还要争着来认,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这场面简直好笑,她真咬牙笑起来,手却不肯停,“没出息!打死你个没出息的孽障!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霖桥嘴里早打出血来,脸上青红芜杂肿成一片,人却不躲也不退,任凭她打,渐渐也打出他眼里的一点泪光。
门口一干媳妇婆子从未见琴太太动过这样感肝火,既不敢劝,也不敢再瞧,只得低下头去。
人堆里却倏然挤出个惠歌。她是未出阁的小姐,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此刻也顾不得了,冲进屋里扑到霖桥跟前,抱着他便哭起来,“娘,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哥哥,你讨个饶!”
琴太太也打得没了力,缓缓掉身往榻上去,等回转过来,脸上早是一片胭脂泪迹。她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掌抵住一只眼,泪又只管从另一只眼里淌出来。
月贞见状,起身朝霖桥摆了两下手,“二爷,快把你媳妇带回房里去,不要再在这里惹太太伤心。”
霖桥松了口气,搽了搽嘴角的血便起来搀扶芸娘。两个人走到罩屏外,忽然听见琴太太喊了声,“芸娘。”
芸娘呆呆的转过头去,琴太太在榻上幽怨地笑着,目光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等往后你的儿子长大,也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奶奶,你也会厌恶她。”
这是万般没奈何的一句话,芸娘埋下脸去,什么也没说,只流下一行眼泪,跟着霖桥走了。
这也意味着事情到此算是有了个了局,对月贞这个旁观者来说,尚且如意,只是这如意里不免含着一缕凄然。连外头的雨也渐渐变得细绵绵的,扣人心弦。
比及冯妈送完人姜夫人回来,驱散了门前的下人,又赶了惠歌回房,走到榻前来观琴太太的面色。
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琴太太难得一回,把脸全捂在手掌里,不肯露一点给人看见。但谁都知道她是在哭。
卧房那片十样锦的门帘子在寂静中温柔地掀动,是这阴沉沉的屋里唯一一点亮色。月贞与冯妈都是想劝不敢劝,也不知该如何劝,因为从没见过琴太太这副样子。
隔了一会,月贞去将前些时在这屋里剥的胡桃翻出来,瀹了一碗胡桃茶捧到炕桌上去,“太太,累了半日,吃口茶吧。”
冯妈也来搭腔,“是啊,劳了这半日的神,快吃口茶歇一歇。”
琴太太好半晌才抬起脸,胳膊收去拭了拭脸上的泪渍,吁了一口气,望向月贞乔作轻松地慨叹,“做娘的就是这样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犟不过儿女。”
这时候月贞才敢见缝插针劝,“其实这样倒也蛮好,不论孩子是不是二爷的,咱们就当吃个哑巴亏。省得真查对出个什么,就是把二奶奶打死了又怎么样呢?二爷的声誉到底是毁了,往后在生意场上,落人多少笑柄呀?惠歌以后到婆家去,也要落人口舌是非。”
“大奶奶这话也是个理。”冯妈端上果脯攒盒,“实在是没证据的事,她抵死不认,咱们也没办法。”
琴太太横着眼气道:“哼,要不是那不争气的孽障突然跑回来,你看我拿她有没有法子!”
说着,便渐渐回过神来,“霖桥怎么忽然从南京跑回来了?怎么鹤年也跟着一起回家来了?还有,当初给岫哥祝祷的话,就是鹤年先说下的,他是不是也掺和在里头?”
问得月贞心惊,忙温柔笑道:“不会吧,鹤年何时好管这些闲事了?他躲还躲不赢呢,成日都在山上不肯回家一趟的……”
琴太太折了折帕子,睁大眼蘸了蘸,“这可保不准,鹤年那孩子,最搁不住人求他。一定是那霪妇去哄着他在里头帮忙!月贞,你去,叫鹤年晚上过我这里来一趟,我非要问清楚不可!”
月贞应声起来,刚要走,又给琴太太叫转回来,“你姨妈要是问你,你就说,”她顿了下,把眼一剪,不甘又无奈,只剩下浑软无力的语调,“你就说问清楚了,孩子是霖哥的,省得叫她白拣个笑话乐。”
月贞才刚走,琴太太又将脸阴沉下去,低声对冯妈道:“我暂且先放了她,不过她肚子里的孽种没道理不明不白的真叫我们给养着。你去找个可靠的稳婆,等回头孩子一生下来,就给我捂死了扔到外头去。”
冯妈躬在跟前,把她冷恶的面孔睇一眼,点了点头。
雨落停了,有一片太阳从云翳里折下来,月贞走在路上,慢慢感到些澄明之意。一面是为事情了结,一面是为马上要见到了疾,简直是两全其美,连这幽静闲庭,都像重起了花香鸟语一般,在心头闹喳喳的。
那屋里只得霜太太与了疾坐着,絮絮叨叨的,照常是霜太太关怀不完的话。不过瞧见月贞进来,那些话便打住了,一味关怀起那头的事,“贞媳妇,快搬根凳子到我跟前坐!”
月贞笑着过去,看了了疾一眼,绕着弯子当着霜太太的面逗他,“唷,鹤年怎么想着回家来了?这路上泥泥洼洼的,也不嫌难走。”
了疾也看她一眼,噙着点笑,“也不是有心回家,为佛塔的事要去趟衙门,顺道回家来瞧瞧。”
不论他是为芸娘的事还是为佛塔的事,总之是回到家中来,来了,月贞就只当是为她。她当着人,扬着下巴颏乜了他一眼,满是小小的骄傲,
霜太太见她笑盈盈的,忙拽着她的腕子问:“你们那头的事情可问清楚了?怎么处置的?我听见说亲家太太回去了?”
月贞便将霖桥到家的事情说给她听,也说了霖桥挨打的那一段,唯独隐去了琴太太哭的事情。
而后霜太太思量了一阵,笑着摇头,“我看事情未必这样简单,霖哥那孩子是傻!恐怕他自己也算不清孩子到底是谁的,怕传出去伤他的体面,索性就认了这笔糊涂账!你太太嚜,那是没法子,芸娘死不认账,霖桥又出来认,她就是有再厉害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笑话瞧完了,她自己也有些感到不值,“话说回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要叫我们李家养着,岂不是叫我们吃哑巴亏?你们太太这回,也太性软了些。”
说得月贞直后怕,又听了疾在那椅上冷冷应声,“既然霖二哥说了孩子是他的,那就是他的。怎么你们老是不把人往好处想?”
霜太太翻他一眼,摊着手道:“你懂什么?你常年不在家的人,哪里晓得这些?我告诉你,倘或真是他的孩子,那一早就是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事,何至于闹出这么些话?”
说到此节,连霜太太也吊起疑心,陡地立起身来指着他,“对了,芸娘到你庙里去祝祷,还是你说下的话。你这孩子!是不是也跟着搅合在里头了?!”
了疾把脸朝一边撇开,“我没那些闲空。”
霜太太渐渐发起急来,“你一定是帮着说了些什么!这下好了,你姨妈保不齐要说我在背后挑唆她家里头的事,她还不恨死我呀!”
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月贞忙劝,“没有的事,我们太太压根没往这头想,姨妈可千万别多心。”
霜太太不信,仍在埋怨。了疾像是负气,一言不发走了出去。霜太太见他不理人,索性伏在榻上哭起来。
月贞便劝:“姨妈别伤心,我去说说他。”
说话也追出去,与了疾走出院外。走到无人处,二人相视着笑起来,都知道不过是为寻一个相处的时机。
作者有话说:
霜太太:这也是个只知道怄人的孽障!
月贞:您别慌,我去帮您骂他!
了疾:太太要是知道你就是这么骂我的,能给她气死。
月贞:嘿嘿,那就别给她知道。
? 62、别有天(二)
雨刚停的缘故, 处处烟笼雾迷,烟中楼阁烟中花, 雾中青黛雾中人, 恰恰遮掩着四只暗中波动的眼睛。
云翳越散越轻,太阳越露越多,芳草池塘, 样样关情。月贞并着了疾走,中间仿佛有根线牵着,每当走远了一些, 她或他的脚步一兜,又走近一些。总是这不近不远的距离, 当中能容纳得下一个人。
月贞有好些话想问,又都是不关己的, 所以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 拣了眼前的:“你怎么跟霖二爷一道回来了?”
了疾穿着件黑莨纱僧袍,眉眼里有些脉脉的情动, 藏在这零碎的不关己的正经话里, “是我到城外去迎的他。我前头虽然叫缁大哥派人给他送过信, 可缁大哥那个人,”
说着,他笑着摇摇头,“我只怕他不肯把话说清楚,反倒耽误了。所以亲自去和霖二哥又说了一回。”
他这摇头里, 满是对缁宣不好出口的埋怨。月贞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他亲大哥的不是,随手扯下片树叶, 遮住一只眼歪着脸笑他, “你如今不但满嘴里都是诳语了, 还教人说谎。你是没瞧见,方才在我们那头,霖二爷给太太打成那样,也咬死了说孩子是他的,把我们太太都气哭了。我到这里来这样久,还是头一遭见我们太太哭得那样。”
了疾叹了声,“可怜天下父母心。”旋即又问她:“崇儿好不好?”
月贞把树叶掣下来捻动在手上,心有不满皱了下鼻子,“崇儿崇儿,你一回来,头一个惦记的就是崇儿,就跟你是他爹似的。”
说到此节,察觉这话有些不对,两个人都微微红了脸。了疾只在眼睑底下浮出来一缕红光,斜斜地看了她好几眼,倏然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月贞不知他发什么急,只得捉裙跟上,不一时跑到他房里,见有个丫头在扫洗屋子。他又像没什么要紧事,不疾不徐地问那丫头:“都收拾好了么?”
那丫头因知道他不是个计较人,在那里慢条条地搽着供案,“快了,二爷贞大奶奶先榻上坐吧,榻上是搽过的。”
两个便在榻上坐下,当着丫头在这里,一时有些僵。月贞便想起来替霜太太训他,“姨妈哭得那样,你作好作歹也该劝她老人家几句,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拔腿就走,简直叫人伤心。怨不得她说白养了你一场。”
了疾睐着眼,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月贞见他笑,蓦地有点尴尬,“可不是我要说你,是替姨妈说的。”
那丫头总算忙完福身出去了,月贞双肩一落,松了口气,仍不放心,扭头朝窗户上望望。太阳业已全盘露出,令雨后的空气里有丝清甜的味道,到处望一眼,原来是院角有棵桂花初开。
很快又要入秋,去年的秋天仿佛是眨眼间的事,月贞还记得去年某一夜与了疾说起《春秋》的事,想不到他们的关系真能化为一段传奇。然而这段传奇又像是模糊的,没有确凿的证据去证实它,除了上回那个风轻云淡的吻。
月贞心里有一丁点的失落,又觉得正因如此,才会显得他们之间的情愫分外绰约迷人。他们的关系是牵在彼此眼里的线,别人看不到,没有从前,也像没有日后,所以不长不短。
她已感到满足,沐浴在浅淡的一片金光里,神情松快慵懒。
了疾在墙根下瀹茶,看了她好几回,心里有些稀里糊涂的。从前她恨不得时时刻刻绕在他左右,这里碰他一下,那里触他一下的,总要制造点肌肤上的相处近。如今她坐在那里,只管盯着窗外的风景,格外安分守己似的。
他端着茶走过去,刻意搁到她眼皮底下,“怎么不讲话?”
月贞反倒问:“讲什么?”
“讲什么……”了疾也不知该讲什么,只是不习惯,“你少有这安静的时候。”
月贞噘着嘴乜了他一眼,“说得我像是个很聒噪的人。”
其实回想起来,两个人在一处,倒有一半时候是沉默的。他觉得她总是话说得不停,大约是在他心里吵闹。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是藏着大段大段的话,刚好他能读得懂,所以总觉得她说下了很多。
他在那头看着她,见她鬓角散着一缕头发,抬手要提她掠到髻上去。可勾起来,却是在指端绕了绕,上半身贴到炕桌上去。
个高就是有这点好处,稍稍欠身,就贴近了人。月贞的心“砰砰”跳起来,在他眼下,忽然懂得羞涩似的,蓦然慌张。
她红了脸,把头发从他手指上收回来,绞在自己的指端,“都是急芸娘的事情,把头发都急乱了。”
一开口,就有了话头,还是说别人。说别人的事似乎更自然些。月贞把两个胳膊撑在炕桌上问:“我过来也没见缁大爷,他是在外头忙,还是故意躲到外头去的啊?”
了疾温柔的眼色忽然添了抹嘲弄,“他去送文表哥去了,你不知道?”
“啊?”月贞是真不知道。自那夜与蒋文兴一别,就不得空过问别的事,一心只替芸娘发愁。便问:“他要走?去哪里呀?回乡去?”
了疾在她眼里望两眼,没发现装样子的痕迹,信她是真不知道。他略微放心下来,倘或她与蒋文兴真有过深的关系,她不会连他要走都不知道。
他眼下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多疑,心下有些惭愧,为自己胡乱揣测过月贞。便益发温柔地对月贞说话,“他要回雨关厢一趟,然后像是要往去北方做买卖。”
月贞随口道:“他哪里来的本钱呢?”
了疾也随口道:“我给的。”
“你为什么给他钱啊?”
了疾将眉眼一提,一副理所然的表情,“留他在家里,我不放心。你难道忘了你生日那夜的事?”
经他一提,月贞猛地想起来,她自以为她和蒋文兴已经是结局,然而在了疾这里,还没开场呢!她生怕他问,忙打马虎眼,“看来你有钱呀!我还以为你出了家,就真只做个清贫和尚呢!”
了疾笑了笑,看她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半点不在意蒋文兴的事一般,他倒不好刨根问底追究了,只怕显得自己气量太小。
便转头说起他自己的事,“大慈悲寺的佛塔修建好了,我这一趟下山来,就是请县衙的寥大人去检验。师父有信托人捎回来,大约中秋后就能回到钱塘来。等他回来,我把小慈悲寺交回给他老人家手上,我也就能回家了。”
月贞听了呆愣一下,“你要还俗回家?”
他两手把住茶盅,点头笑着,有一分腼腆,“不回家,怎么给你个交代呢?”
月贞忍不住要笑,便将嘴唇咬住,往窗上瞥,“这家里都是你的骨肉血亲,你可别全赖在我头上,我从来没要你还俗回家。”
了疾对她这态度有些生气,也捉住这个时机,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要说两句又没说,凑去咬了她的嘴巴一口,“嘴这么硬?我尝尝看。”
月贞的心快从心口跳出来了,她低着脸,找不到什么词句来说,就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你怎么咬人的!”
他又凑近了,两只眼亮锃锃的,含着笑。待要说话,却听见一阵发急的脚步声,两个向窗户一望,见巧兰的影打院门处进来。
月贞冲着了疾瘪一下嘴,偷笑道:“一定是来问芸娘的事。”
果不其然,巧兰一进门,便急着来拉月贞,“我听见你到我们这头来了,还满世界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快,到我屋里去说话,我预备下了新鲜点心!”
月贞脸上红红的,庆幸巧兰急得没留心看。她给巧兰拉出罩屏,又抠住罩屏的边歪着头对了疾说:“我们太太请你过去一趟,她有话问你。”
了疾眼睛望着她,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不一时换了身袍子,又到那头琴太太房里。琴太太动了伤心,又大哭了那么一场,现下还是没精神,恹恹地歪在榻上。
睇见了疾进来,她撑坐起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拿不准该用何种态度对他。要是别的人,大大小小总有片私心,帮人周全这种事,肯定是为一份好处。可她知道了疾,他帮人不过是行善,不要好处。因此她那些人前冠冕堂皇的话,在他面前都说不通。就如同那些利欲熏心只能瞒满别人,在菩萨面前是瞒不住的。
她索性什么也没问,横竖事到如今她也不能拿芸娘怎么办了。便只问了了疾几句家常,听见他还俗的打算,她心里又冉冉生出些喜悦与希望。
他虽不是她的儿子,和这家里的人也不是一路人。恰因如此,她反倒格外喜欢他,那喜欢不带一点功利心,这一点倒是同霜太太是一样。
她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好孩子……”拍着拍着竟然哭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眼泪一旦开了头,就有些收不住。她不好意地拭了拭,笑道:“你母亲知不知道?”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姨妈也知道,母亲那个人,一告诉她她就要折腾起来,闹得阖家兴师动众的。 ”
“回头我告诉她。”琴太太吁了一声,想着好事坏事没完没了的来,倒是热闹。
转头又想起件事托他,“你文兄弟说是要往北边去做买卖,人家既有志向,咱们也不好留他。只是你两个侄儿年纪还小,私塾嚜还上不得,你在外头打听打听,有没有学文好的秀才相公,请一个到家来,接你文兄弟的差,教他们读书写字。等他们再大一些,再同你缁大哥的儿子一齐到私塾里去念书。”
了疾想了想道:“我认得的秀才相公倒有,只是都是些闲散子弟,请他们来教导孩子,他们断是不肯的。霖二哥在外头做生意,认得人多,怎么不叫他打听打听?”
一说起霖桥,钱太太便又怄起一口气,“不要跟我提那个孽障,我现下听不得他的名字,我恨不得赶他出去!”
这时候她和霜太太倒真像是一对亲姊妹了,满脸都是做母亲的无奈与痛心。了疾也很识趣地打住这话,应承道:“那我在外留心,有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择定一个请到家来。”
琴太太又叫他去看看元崇,顺道留下来吃晚饭。了疾走前,特地将几扇窗户替她推开,放那太阳进来。西晒的阳光照到榻上去,琴太太憔悴的脸上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窝在那里笑一笑,有种脆弱的温情。
到月贞房里时,月贞倒还绊在巧兰那头,不在家,了疾便自去偏房里看元崇。元崇正伏在案上写字,看见他进屋便又惊又喜地丢下笔扑到他身上去,“鹤二叔!”
了疾抱他到榻上,问他:“文先生都走了你还这样用功?怎么不与哥哥到园子里玩去?”
元崇到了榻上还不肯下来,赖在他怀里扒着他的肩,“祖母说我们家都是做买卖的,还没有个走仕途的人,要我好好读书,大了去考功名,学二老爷去当官。二叔,什么是‘走仕途’?”
他恐怕连二老爷都不大记得是谁,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是位威武肃穆的老爷。仕途他也不了解,现就承担起了大人们的指望。
了疾替他觉得累,摸着他的脑袋淡笑,“学谁都好,可千万别学二老爷。”
偏巧给月贞在门外听见,笑盈盈地走进来,“要让你爹听见你这话,先就要打死你。”
元崇又黏到月贞身上去,月贞抱他抱得吃力,坐在榻上向了疾抱怨,“你看看他!又吃胖了,又长高了,沉得我抱不住!”
其实元崇身段倒不胖,只是长了张圆乎乎的脸,虎头虎脑的,满是淳朴敦厚。
陈阿嫂端上茶来,笑着插嘴,“奶奶可别这样说他,偶然奶奶不要他在您屋里睡,他回来就照着镜子说:‘是不是娘嫌我挤人?’他嘴上不说,心里能记好几天呢。”
一听这话,月贞止不住眼皮直跳,睐目将了疾窥一眼。幸而他如常地笑着,抬手过来摸元崇的脑袋,“崇儿这么大了,应当各人睡。”
元崇掰着指头憋着嘴咕哝,“一月里有几天我都是自己睡的。”
了疾逗他,“那几天怎么不跟着母亲睡?”
“母亲不叫我跟着睡。”
这两人只顾你来我往地逗趣,却把月贞说得胆战心惊,生怕露出点什么来。她忙把元崇放到地上,笑呵呵站起来,“鹤二叔还是到屋里去坐吧,这间屋子小,坐着没意思。崇儿也该睡一会了,陈嫂子,快哄他睡觉去。”
说话先溜了出去。了疾只当她是某种暗示,心念也不禁躁动起来,就跟着转到那边屋里。
进门果然不见下人,今日天大的新闻,大家都忙着出去同人议论是非,况且月贞早前又不在屋里,谁还在屋里守得住?
了疾看见她打帘子进了卧房,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脚步正在帘外徘徊,谁知她又钻出来,撞在他身上,撞撒了好几张绣帕。
月贞一一拾起来摊在炕桌上,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为撞到了他,还是为这堆帕子,“这是我闲时练活计做的,你拣一条,做得不好,不过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动的手。”
或许还为一份心虚,不过了疾不知道。
连他自己也有几分心虚,因为瞥见渠大爷的牌位立在供桌上。几个红漆的字十分鲜亮,引人瞩目,可以看得出来是时时搽拭着的。他丢下那堆帕子走去上香,将牌位盯着看一会。牌位也盯着他,仿佛是他那个憨厚的大哥在笑着关怀他。
他想到方才跟过来时,是怀着一点色.心的,此刻便更有些难为情和愧疚。
月贞在罩屏内疑惑,“你嫌我做的帕子不好?”
了疾又走进去,低着头说:“我这位大哥,一向是个敦厚的人。”
月贞把眼稍转一转,就知道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愧对佛主,就是愧对大哥,反正天底下,他对不住他自己一万遭,也不肯负别人一点。
她把两眼一翻,嘟哝道:“他要真是个敦厚人,肯定不会跟我们计较。”
他抬起头来笑笑,随手翻了翻帕子,“还有没有别的?你这些花样子都过于女气了。”
月贞想起来从前做过一条月魄色的,用银线绣了个月亮。她折进卧房里去,躬着腰在箱笼里翻翻着翻着,听见身后有慢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刻意压着,是不想惊动她。
她也就没起身,仍假装在那里翻,心却突突跳个不停。
那脚步声止在背后,一股檀香围拢过来,了疾的胳膊也围拢过来,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畔温柔笑着:“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到你房里来的?”
月贞尽管有了些经历,也仍觉得脑子有一片空白,无措地在他怀里转身,嗔他一眼,“天地良心,我可没有。”
了疾俯下来亲她,担心有下人回来,因此呼吸有些乱,动作也有些没章法。他依仗本能把舌溜进她嘴里去,想到在山上的那一夜,那些乱糟糟的画面并不深刻,但他仍记得那感觉,人像是入了魔,发了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的心像是化在她软.绵.绵的嘴里,却有别的地方渐渐坚壮起来。月贞感觉到,愈发面红心跳,骨头也软了,神魂也软了,偏在这时溜嘴说了句玩笑,“你渠大哥可在外头盯着呢。”
了疾退开了一些,没奈何地笑着,“你简直有些不解风情。”
“难道你解呀?”月贞就是不服输,什么都要同他争辩两句,心里想她一定比他解风情一些,可怎么能说出来?
她把脸笑捂在他的胳膊里,好半晌才抬起眼,垫着脚又亲回去。
她的胳膊圈在他脖子上,慢慢摸到他光秃秃的脑袋,从四片嘴唇间笑了声,“你蓄起头发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了疾便停下来,向她背后望去。那里是她的妆台,照着两个人,她足足比他小了好几圈,嵌在他的怀抱里,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他看着镜子微笑,“我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忘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着就有些微妙的感觉,好像他十几年的光阴是中断的,其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如同被埋藏起来。如今又给她挖出来,续上了。
月贞扭头望一眼那镜子,觉得真是天造地设的两个人。她是兜转了许久才转进他的怀里,觉得自己真是辛苦,有一点酸楚的滋味,不免幽怨地扭回来剜他一眼,“你要是不出家,没准我到你家来,就是嫁给你了!”
他掐着她的腮说:“我要是不出家,恐怕身边早有好几个女人了。”
月贞想想也是,他要是不出家,以世俗男人的眼光看待她,说不准也就不觉得她好了。这一段遗憾,又恰恰是最好的。
这一日真如世事变迁,许多柔肠辗转,都有了一份结果似的,只不过有人喜,有人哀。
芸娘自打跟了霖桥从琴太太屋里回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哑巴了似的,躺在床上睡了半日。睡也睡得不安,却像不敢睁开眼,总是怕看。
到晚饭时候,她那妈妈进来叫她吃饭。她爬起来,才发现霖桥早不在家里。问妈妈,妈妈说:“二爷见你睡着,就换了衣裳到茶叶行里去了。他刚打南京回来,有些事情要去交代。”
芸娘不由得松下口气,从前是懒得见他在家里,如今是怕见他在家里。
她捧着肚子走到外间,立在圆案前,看了眼桌子底下的梅花凳。
那妈妈适才冷淡淡地给她拽出来,脸上透着点不耐烦。芸娘知道还是为她这个肚子,事情虽然了结,但众人的疑心却难消,只是拿她没办法而已。
她端起碗道:“他们说得难听吧?”
妈妈将几个丫头赶出去,也拽了根杌凳坐下,有些怒其不争,语重心长,“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太太虽然松了手,可事情到底是明摆着的。我的姑娘,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也不问别的,我就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吧!”
芸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觉,浑身是虚软无力的,更兼挺着个肚子,越发觉得吃力,连笑也笑得吃力,“还能怎么办,许我吃我就吃,许我睡我就睡。”
说到吃,妈妈把几个碟子往她面前挪一挪,怄着气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菜!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这还不是冯妈的意思,吩咐厨房里,往后一口好的都不给你吃!早上饶了你,那是拿二爷没办法!”
眼前都是些粗而无味的东西,哪能同从前的金齑珍馔比?芸娘一面嚼咽一面笑了笑,“妈妈别气,还有的吃就不错了。况且我这会也吃不下那些鱼肉。”
正说着,只见霖桥进来,提着个食盒,挂着外头酒楼的名牌。他挥挥手,赶了妈妈出去,自己将食盒里三个碟子摆出来。
屋里突然静默下去,只有“叮咣”摆碗碟的声音,一下下敲打了着芸娘的心。那颗心早是千疮百孔,哪里都在流血,倒不显得哪里尤其痛了。
她此时最突出的感觉,是对霖桥莫大的感激,以及莫大的愧疚。这两者把她的头低压下去。她一点点地挑着饭往嘴里送,两人并没有一句话。
“你预备永世不抬头看人了?”霖桥倏然笑了声,也坐下来吃饭。
芸娘适才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有些红肿,嘴角破了条口子,像寒冬腊月里生的冻疮,笑起来就显得拘束。
作者有话说:
了疾:今天我要给渠大哥诵一百遍经,再烧些纸钱。
月贞(翻个白眼):以后你亲我一下就给他烧一沓纸,亲一下就烧一沓纸,多浪费,不如我们从事丧葬业吧?反正你做白事也是专业的。
? 63、别有天(三)
傍晚太阳越来越大, 从未下过雨似的,地上被晒干了, 林荫里密匝匝的光斑, 在洞门外摇曳。半日的风波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
又听见蝉鸣声,也有些干爽的炎热。芸娘坐在卧房的榻上, 把脑袋倚在窗台,隔着那一片低噪的声音,似乎听到那些翻涌起来的流言蜚语。另一只耳朵则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起坐声, 那声音每响一下,都叫她心肠抽紧一下。
他怎么还不出门去?
她心里催着霖桥出去, 逃罪似的。
偏生霖桥又打帘子进来,看见她靠在窗上, 那张凄淡淡的面孔映在暮色里, 有种衰败的宁和。他想劝她睡到床上去,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们很少说这列关怀的话, 她一向不需要他的关心, 所以他从来不说,此刻要说,就不免觉得生疏。
他踟蹰须臾,走到对面榻上坐下,“往后一日的饭菜我使人到外头馆子里买回来你吃, 你想吃些什么头一日告诉我。”
芸娘看他一眼,诚心笑道:“真是谢谢你。”
要说诚心, 这片诚心里又有些心灰意冷的态度。不是针对他, 是针对自己。她心里不想再麻烦他什么, 又想到此刻是连拒绝的资格也没有,便什么也没说。
一连两三日,霖桥果然餐餐周道,都是在外头馆子里提了饭回来。厨房里的人他也不去说他们,知道琴太太的气难顺,便随她去。他私下里问底下生养过的媳妇妈妈该吃些什么进补,仆妇们不敢隐瞒,一一告诉,扭头又议论起来。
有人说:“我看那孩子保不定还真是咱们二爷的,天地下哪有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奶奶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费心伺候饮食?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就是疯!”
有人笑应,“不好说,咱们二爷本来就没个正经。你没听见过外头小厮背地里笑话他?说他在外头手脚大方得很,那些个下三滥的女人都拿他当个瘟才,八百年不来往了,逢年过节偏要使人请他。请他他也去,不论素日要不要好,先给她们撂下过节的银子!”
众人听后捂着嘴笑,“平日里不奉承,专赶着节下请他,那不是摆明了讹他的钱?”
“讹他也是一讹一个准!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咱们二爷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从没有个吃亏上当的时候,偏爱在这种事上吃亏。瞧,如今吃了这么个哑巴亏。”
“我看他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男人家爱脸面,不敢对外露出来。可说起来也奇怪,我竖起耳朵听了这两日,竟没听见他私底下打二奶奶。”
“也许真是他的种呢?”
“呸!要真是他的种,我这几十年的饭就算是白吃了!”
这些人什么古怪奇谈都肯信,唯独这个不信,都是一心喜欢看人家出乱子。
芸娘一是因为起坐行动不便宜,二是为避这些风言风语,益发不肯出屋子,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然而坐在哪里都是发呆,脸上空洞得没有一点表情,魂早被抽走了。
只有霖桥在家时,她面上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这日在饭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只管忙你的,不用费心管我,也不用一日三顿饭都打外头提回来。你每日又是谈买卖,又是巡那些铺子,又是算账,偶然还要到茶山上去,这些都不够你忙的,何苦又跑来跑去的为我多费事?其实我吃什么都不要紧,本来就没胃口。”
霖桥意外了一下,这是她这几日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不知道她私底下对别人如何,反正他每每回家来看见她都是歪在那窗户上,或是卧在床上,惨白的面孔,恹恹的神色,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偶时他也想宽慰宽慰她,可斟酌了好些话在心里,又觉得真要说出来,仿佛那句都不对,哪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于是二人还是一如从前那样沉默。这沉默是一篾生了锈的锯子,卡在当中,往哪头拉都是痛,令二人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沉默。
但今日芸娘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在家的时候越来多,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因为怕底下人领了琴太太的意,故意疏忽她。这让她开始怀疑他从前不在家的日子,恐怕也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那么细心周到的人。可他越是周到,她就越是惭愧。
霖桥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要紧,横竖我都是东一趟西一趟跑不停,再多跑两趟也没什么。”
芸娘忽然搁下碗,把眼一阖,苦笑起来,“你就不觉着累?连我都替你累得慌。”
霖桥端着碗不作答。芸娘再吃下不去了,起身缓缓往卧房里去,横卧在床上。
隔了片刻,霖桥也打帘子进来,在屋子里跺了几圈。太阳被他的身影折来折去,万籁俱寂里响彻了撕裂的蝉声,金色的午后,他的妻子睡在床上,一切显得那么安详。仿佛他们的日子最初就该是这样,此刻只不过是回归原位。
可芸娘的大肚子就是那一圈灰迹,它时时提醒着,曾经错位过。
他决心去包容它,像从前包容她的一切。他走到床沿上坐着,歪着脑袋看芸娘偏在里头的脸,“月底你就要生产了,我再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这话题终于被提起,自打那天他认下这个孩子,他们就再没说过这话。芸娘情愿他忽略它,连她自己也想忽略,他却格外悉心地照顾着它。
眼下他郑重地说起来,就是表示他不计较的意思。芸娘翻过身,盯着他看,渐渐看得泪眼朦胧。她应当感动,可感动太过,就成了终生难偿的债。
她愈发羞愧难当,摇了摇头,“不要管他,他命大得很,死不了的。”嗓子里含着哭腔,柔柔的,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霖桥伸出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笑着说:“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娘?岫哥前日还来问我,他是不是要添个弟弟了。”
芸娘觉得讽刺,她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她由衷要生的。她自嘲地笑笑,“我对不住岫哥。”却不说对不住霖桥,因为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不足够表示她的愧疚。
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把脸贴在枕上,重重地呼出口气,又笑一下,“你去忙你的吧,用不着守着我,我好好的。”
霖桥本来也有一堆事忙,但仍不放心,俯低了看她的脸色,“真是好好的?我看你像是有哪里不舒服,脸色白得很。”
芸娘露着半只干涩的眼睛,里头满是无奈的笑,“经过这一桩事,谁的脸色能好得起来?你放心去吧。”
“那你睡一会,晚饭时候我就回来。”
他把薄衾罩在她身上,芸娘觉得是盖了一身的沉痛,她望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朝那背影跪下去。她哭着,不知是哭他还是哭自己,千头万绪,没有哪处清晰,反倒越来越混沌了。
次日月贞来看她,见她的脸色比当日在琴太太屋里还惨淡,吓了一跳,忙问她是不是身上哪里不好。
她请月贞榻上坐,笑意散淡地道:“你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怀胎到后头都是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嚜,就把娘的精气神都吸了去。”
月贞听她讲得好像肚子里不是个人,是个妖怪。不过她没经验,只能信她的话,便劝,“那你多吃些啊。我见听说虽然太太不叫厨房里给你做好饭好菜,霖二爷却是天天在外头给你捎带好的回来吃。这就够了,太太肯定心里有气,你也不要指望她能周到待你。”
“我哪里还敢有此奢望?”芸娘一壁说,一壁将窗户推开。
今番又是阴雨不断,一下雨风就含着凉意。院里的下人都在廊下坐着,给芸娘陪嫁的妈妈与秋雁是独坐在另一边的,和这家里原本的下人浊泾清渭。芸娘知道,她们是受了她的牵连,所以最近连服侍她也似带着些怨气,总没个好脸。
她掉过眼来,看见月贞就有些想哭,“现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肯来看我。”
月贞摆摆手,意为不要她谢,也不要她哭,“我前几日也不敢来,估摸着这两日太太的气大约是消了些才敢来的。听说二老爷来了信,捎了话说太太替惠歌瞧中的那户官家,人家也像是有意,只是没明讲。她这两日忙着预备中秋的礼送到京去给人家,没功夫盯着我。”
芸娘点头道:“我知道那户人家,是做大官的,姓于。太太老早就惦记上了,只是怕人家是做官的瞧不上咱们。这会怎么又瞧上了?”
月贞摇头说不知道,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她想了想,猜芸娘恐怕想知道缁宣的消息,只是不好问。她就主动说起缁宣,“巧大奶奶总是问我你的事情,我一句也没敢告诉她。她疑心你这孩子是缁大爷的,像是还和缁大爷吵过两回。不过缁大爷咬死说不是,她也没法子。”
说到此节,又掩着嘴笑,“其实她心里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又怕知道。要是传到二老爷耳朵里去,缁大爷这个家就当不下去了,她也落不着什么好处。”
芸娘小口地抿着茶,眼皮垂沉。想到缁宣这个人,仍有哀从中来。同这个人明明并未分别多久,也在同一片屋檐底下住着,却感觉是天涯之远了。
她没有就着这话谈下去,而是在一个脆弱的微笑里折转了问题,“那鹤年回庙里去了么?这回我的事情,多亏了他帮忙,我还没好好谢过他。”
“还没呢,他在衙门那头有些事情,还有几日才回去。”月贞眼里含着隐秘的快乐,却为了配合芸娘那一脸的哀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她最怕人把话说到她自己身上,因为眼下太得意了,唯恐哪里忘形。便又将话头调回芸娘身上,“依我看,你就好好和霖二爷过日子,你从前对他是有些偏见,他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只看如今他对这样好就知道,他是有心的。”
芸娘最怕他那份“有心”,说给人听,大概谁都要说她不知好歹,但她仍然觉得,他的体贴叫她受之有愧。她那样辜负了他,如今要一笔勾销,她自己都不能答应。
她把扇子摇一摇,又停一停,思绪是漂浮着的,“我知道他有心,要是到现在还看不出他的好,那我真是个睁眼瞎了。 ”
“那不就得了?你还想怎么着?”月贞轻描淡写地笑着。
芸娘的笑却是无比沉重,“他太好了,太好了……”说着流下泪来。
月贞不明白她这眼泪的来由,横竖不想招她再哭,又将话头转过,“你安心等孩子生下来,别的事情不要去想。”
芸娘点头应着,“如今我关在屋子里,成日都不出门,还去想什么?”
两个人都清楚,人虽然是闭门不出,流言却是无孔不入。尽管琴太太不许议论,可嘴巴耳朵长在各人身上,怎么管得住人去听去讲。
这两边宅里的人,形同衙门里当差的,把这桩公案翻来覆去地检点,唯恐遗漏了一点蛛丝马迹。议来议去,还是认定这胎不是霖桥的。
两房外角门上那个上夜的婆子,总算将前些时花墙上落下的几块砖对上了,暗里对人说:“二奶奶那野汉子,是夜里翻墙进来的,还将那墙上的砖头给翻了下来。我头先瞧见,还当是偷东西的贼,眼下看来,哪里是偷东西的,分明是偷人的!”
人嘁嘁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梅雨时节前。”
“你这就是瞎说,梅雨二奶奶还在庙里住着呢。人家不到庙里去找她反跑到家里来扑空?我看你个老婆子就是怕丢了东西挨罚才胡乱赖人。”
“你才是瞎说?我怕什么?你听见贞大奶奶芸二奶奶房里谁说丢东西了?好容易翻墙进来,不为偷东西,那一定就是为偷人!”
说到此节,几人一对眼,不约而同地想到——既是偷人,二奶奶又不在家,那是偷谁呢?大家胡乱把丫头媳妇们都猜了一回,又是新闻里夹着新闻,议不完的热闹。
这新起的流言有了轻微的沸腾之势时,月贞尚在做梦。做的是一段带着离情别绪的女儿梦,因为了疾要回庙里去了。
她和他在家遮遮掩掩的共处一室过几回,可总有无关的人来打搅,因此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总是到不了登峰造极处,反倒落得个兴犹未阑,心有不甘的境地。
如今更是离情难舍,两个人坐在霜太太屋里,月贞总有意无意地把眼瞟去他身上。了疾感触到她的目光,便低着眼笑一笑。
这笑落在霜太太眼里,就不中看了,她把纨扇扑在炕桌上,不住抱怨,“你们看看他,明日要走,今日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恨不得装了翅膀从我跟前飞出去!”
月贞此刻与霜太太怀着同样的怨念,不肯向着了疾说话。只好巧兰出头打了个圆场,“鹤年不是这个意思,听说朝廷派的巡抚到杭州了,说不准哪天就要到庙里去逛,鹤年还要回去候着应付那些大人呢。”
霜太太只能没奈何呼出口气,原来了疾预备还俗归家的事她并不知道,琴太太虽说要来告诉她,却因忙着给大理寺于家送中秋礼,一直没得空。
了疾为叫她高兴,在桌上端了碟葡萄散淡地走来,顺口道:“母亲不要生气,我这遭回去,下次再回来,就不走了。”
霜太太立时歪正了身子,“什么意思?”
“我打算还俗回家。”了疾退回到椅上坐着,目光有意从月贞身上扫过去,“师父就要回来了,等把寺里的事都交付还他,我就回家。”
霜太太楞了片刻,慢慢笑出来,一时吩咐赵妈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一时又在那屋里添置东西,一时又吩咐丫头请裁缝做衣裳。那些有眼力劲的婆子媳妇都赶着恭喜霜太太,屋子里登时聒噪成一片,到处都是嬉笑声。
这声音倏然使月贞生出一丝落寞之意,他想到了疾说的那句玩笑,要是他不出家,身边恐怕早就有了别的女人。他一回家来,免不得就要变成家里众星捧月的人物,会有许多人争相簇拥到他身边去,这当中还能不能有她跻身的位置?
了疾在那头,也悠然地给霜太太浇了盆冷水,“我就是怕您兴师动众的,才不敢一早就告诉您。不过是回家来住着,又不是死而复生,您何必如此?”
霜太太摇着扇嗔他,“你懂什么?你回家来住着,吃的穿的,哪样能缺。我还要写信去告诉你父亲,他知道了一准也高兴!”
说着便立时行动,命人将缁宣叫回来写信往京。了疾最怕这样闹腾,立起身说要去看元崇,因他明日要走,也是有意制造些与月贞独处的机会。月贞只好陪着回到那边宅里。
两个人慢条条从那处角门钻进这处角门,午后的太阳温温吞吞的磨人,花墙上伏着打瞌睡的野猫,梅雨过去了,太阳还反应不及,这几日便如同春天和煦温暖。
不知道走到那边房里有没有下人在,说不准,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偷懒?因此两个人的步子都是磨磨蹭蹭的。路上也怕给人撞见,都是隔着点距离在走。
月贞有些闷闷不乐,并不说话。走到林荫密匝的小径上,了疾见她不高兴,以为是舍不得他明日走,便跨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月贞看他一眼,“不怕给人瞧见?”
他有些不以为意的笑着,没说话,仍旧牵着她。月贞心里虽然怕,但为他这点冒险,又很高兴。女人就是这样子,多数只是喜欢一份态度,不见得真要逼人到绝境。
她笑着把手抽出来,另一只手握着搓一搓,心满意足,“你师父到底几时回来,有没有准信?”
“还真是难讲。”了疾笑道:“我师父那个人,年纪越大越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他那年说要走,也是一时兴起,说走就走了,丢下那么一摊子给我。说要回来,也是十分突然的事,现今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说到此节,他顿了顿,把她的步子拽停了,认真地望着她,“横竖我总是要回来的,别担心。”
月贞轻轻翻了一眼,“我知道。我又没担心这个。”
“那你在不高兴个什么?”
月贞是担心他要回家来,只看霜太太那份高兴了,又是个屋里添置陈设又是裁新衣裳,恨不得把天下的好东西都塞到他屋子去。恐怕他过些时他真回来,就该给他张罗婚事了。
可她不说,不想扫眼下的兴。她摇摇头,低着下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想着你明日走,舍不得你嚜。”
两个正好站在一片密密的翠荫里,枝叶横斜,人影斑驳,了疾趁四下无人,一手捧起她的脸,俯低了亲她。
这一向是亲也亲不够,那吻也从浅尝辄止到黏而不舍,好像她的嘴里藏着什么深刻道理似的,引得他寻根究底地去探索。
他抵着她的鼻尖笑,“你嘴里怎么是甜的?”
说得月贞面红心跳。他总能说些出其不意的话,令他翩然无羁的气度里添了两分青涩的傻气。月贞有时候心里哭笑不得,想要指点他一下,又怕泄露她的经历。
她倒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清白,就是纯粹理亏。只好跟着他装傻,慢慢从舌.尖重新探索起来。一旦抛下过去的经验,这滋味又是全新的,还真像从前什么都未经历,因为他总能给她崭新的体会。
他和蒋文兴在这事上是截然相反的,蒋文兴反倒是温柔,而他的温柔里,总是带着些野性的攻击。
把月贞亲得不能呼吸了,她便轻轻捶他几下,“你怎么跟要吃人似的?干脆把我嚼来吃下去好了!”
了疾觉得这话有些言外之意,更是情难自禁,揿起她的腕子咬到那脉搏上去,眼只管盯着她看。
月贞简直要死在他的目光里,又总不能真死在这园子里吧,心想着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就朝周遭瞟一眼,抽回了手,“回去不知道她们都在不在屋里。”
了疾领会了意思,将笑眼轻提,“回去瞧瞧?”
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生珠嫂子在屋里做针线,看见二人进来,忙搁下活计去瀹茶。了疾则照例去给渠大爷上香。
月贞趁机瞟一眼珠嫂子丢在榻上那绣绷子,心里一阵哀嚎,老天,这才刚起头!
针线刚起头,要使用的东西多,又是花样子又是找各色的线,少不得就要在屋里翻来找去的。月贞怀着一缕幽恨想,她一定是不肯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了疾:慢慢探索……
月贞:重新体会……
? 64、别有天(四)
正值午饭刚过, 底下的人也应当在偏房里吃午饭。月贞坐在榻上,等珠嫂子一端上茶来, 便诱引着问她:“她们在吃饭么?你还不去吃?”
谁知珠嫂子道:“早吃过了。”
月贞见她搬了凳子坐下来, 不死心,又撺掇她,“这大晌午的, 你不瞌睡呀?去睡会吧,我这里也不要人伺候。”
“才刚眯了会起来。”
月贞万般无法,满心无奈, 只能眼睁睁看着了疾上了香进到罩屏里来,在案上坐着问:“崇儿不在家?我明日要回山上去, 特地来瞧他的。”
“他到外头玩耍去了,鹤二爷坐着, 我去找他回来。”
这才将珠嫂子打发出去。月贞望着她从廊下绕出去, 心里是越来越高兴,面上倒又一时拘束起来。
她握着茶盅, 刚瀹的茶有些烫, 烫到她心里去似的, 有点无措。路上动的念想这会竟不知该从何处起头了,她向案上看一眼了疾,“你请到榻上坐。”
请完,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了疾挪到榻上来,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只好歪着头在那里理袍子,理到袖口, 背后的太阳西晒进来, 穿透肺腑, 把人烧得如火焚心,那心里却没有个风吹的入口,也没有入口,只是燥。
他想到不一时珠嫂子就要回来了,他们的相处看起来多,却总是在人多的地方,其实是一种聚少离多。他心里有些不快,一眼接一眼地看月贞,直望出夙愿难了的意思。
“热得很,你这里有扇子么?”
月贞手里就握着一把纨扇,她顺手向炕桌上递出去,“喏,给你。”
了疾却不接,仍然理着袖,“这是你用的,给了我你用什么?”
“里头还有。”月贞顺嘴一说,旋即心窍转动,领会了他的意思似的,把嘴唇咬着,低着脸笑起来。
笑过一会,那张脸如晚霞浸天,妩然地一面向四下里睃一眼,一面起身往卧房里走,嘴里叨咕着,“我还有柄扇子放到哪里去了,我进去找找……”
扇子在卧房的妆台上,是一柄梅形绢丝扇,绣着杏花。月贞去拿起来,就在镜里瞧见了疾也跟了进来,“找着了么?”
她饱含期待回身,用扇子挡住脸,两只眼睛露在外头笑了笑,像风曳的桃花,明媚动人,“找着了,这不就是?”
了疾一步步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把扇子掣开,将她轻轻抵在妆台上,“嗯,可真是聪明,哪里有你这样聪明的女人呢?”
月贞知道,他是赞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会这点默契全来用做这“鸡鸣狗盗”的事情了。她一边惭愧,一边又得意地笑着,“哪里有你这样夸人的?”
“不听我夸,那我奖你怎么样呢?”他俯过来,搂着她轻轻咬.她的嘴唇,咬着咬着便把舌探进去。
他这动作愈发熟门熟路了,月贞顷刻软.倒在他的怀抱,微微哼出声,“你是奖我还是奖你自己呀?”
两个人会心一笑,又亲在一处,正亲得热火朝天的功夫,却听见珠嫂子领着元崇回来了。月贞忙推开他,转身在镜里照照自己的脸,恨不得哪里寻盆凉水来把脸上的红云浇退。
还是了疾先走到外头廊下抱元崇,见元崇滚了一身的灰,一行给他扑着,一行踅进外间,“你到哪里沾的这些泥?”
元崇原本是气鼓鼓膨着腮帮子,一听见问,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月贞后头出来,看见他哭,诧异地问珠嫂子:“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珠嫂子笑着去倒了盅茶吃,“在外头荷花池边上,两个花匠在那里栽花,他和岫哥就在那土堆里打架,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泥。你快给他把衣裳先换了吧,岫哥的手被他打破了点皮,我去对芸二奶奶说一声。”
两个人又抱着元崇进卧房换衣裳,元崇打架打得累了,又哭了一场,早迷糊得睁不开眼,衣带子还没系上就在了疾怀里睡了过去。
了疾将他轻手放在床上,抻腰回头间便在帐前对上月贞一张有些鬼鬼祟祟的笑脸。那鬼祟里又带着些羞意,扭扭捏捏地往妆台走去,回头睇他一眼,“珠嫂子这一去,少不得要陪着二奶奶说会话。”
里头的暗示了疾分明听明白了,这会却故作矜贵装着不明白,点着头缓步走过来,剪起胳膊逗她,“二嫂子算起来也快要生了吧?”
月贞以为他没听懂,咬着嘴唇恨道:“是快了,你又不是送子观音,管这么多做什么?”她仍不死心,带着几分怨,把下颏低下去,“方才我咬了你一下,你不咬回来么?
话音甫落,就被了疾一把抱上妆台坐着,他挤在她的裙间,欺身下来,将她抵在镜子上亲。两个人不敢惊醒元崇,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气也不敢喘,越是有些唇.舌.缠.绵,离情缱绻的意思。
月贞心里想着他这一去又是中秋才能见,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胳膊不禁把他的脖子圈紧,像是不愿放他去的意思。了疾渐渐把手伸到她的裙底,胡乱摸着捏着,呼吸也有些急切,混着低抑的说话声,“你哪日寻个由头,到庙里去吧,我叫人收拾出间禅房给你住。”
在家太不便宜了,从前还不觉得怎样,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今单是“见”就有些不够了,他疑心她的口舌皮肤使人上瘾,见着了,就恨不能贴上去啃.咬一番。
月贞轻轻笑了声,“在庙里,你就不怕给你那些菩萨看见啊?”
了疾便捏了她一把,“人间有情,菩萨能谅解。”
“可是给你那些小和尚们撞见也不好呀。”
她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一时顾虑良多。了疾动了气,手上使了点捏她的腿,“你什么时候也担心起这些了?你不是一向不管不顾的?”
月贞本来没坏心,给他一提醒,“坏心”辄起,推开他媚孜孜地翻一眼,“我可不像你,你只顾眼前痛快。我要是也只看眼前,那才真的无路可走了。”
说得了疾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他发了些狠又欺回去亲她,她的背撞在镜子上,“砰”地一下,两人都惊了惊。
月贞立时朝床上望去,这一看不得了,一颗心更是险些跳出来!元崇不知几时醒了,睁圆了眼睛悄么声息地睡在那里!她忙一把推开了疾,从妆台上跳下来,“崇儿,你几时醒的?”
元崇眨巴了两下眼,有些呆呆的模样,“娘,二叔,你们在打架么?”
月贞忙坐在床沿上捂他的嘴,“别胡说,我和二叔好好的怎么会打架?”
元崇那懵懵懂懂的声音从她掌心里吹气似的吹出来,“那二叔做什么咬您的脖子?”
臊得月贞简直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答他。还是了疾来抱起他,一面到外头去,一面把这话敷衍过去,“你娘的脖子被蚊子叮了下,她说痒得很,叫二叔帮她瞧瞧。崇儿睡这么一会就睡醒了?二叔带你上街去逛逛好不好?”
听见上街去逛,元崇早把心里那点疑惑抛到爪哇国去了,满口里只吵嚷上街的事。月贞追到廊庑底下,看见了疾抱着他踅绕长廊,身影慢条条地滑过几面漏窗。窗外的翠荫碎影,满园的轻鸟细蝉,无一不是祥和与安宁。
次日了疾是共衙门的车马一道回南屏山,忙定了些佛塔善后之事,过两日便约定寥大人上山来检验。
这日山风清凉,了疾并玉芳陪同寥大人,将佛塔转了个遍。寥大人总算放下心来,神清气爽地向了疾打了个拱手,“还得多谢鹤二爷费心,说下七月完工,就果然七月里完了工。你是不知道啊,那位郭隶大人现今到了仁和县,我生怕他哪日转到钱塘来看见没竣工,问我的罪呢。”
几人往佛塔底下的一处亭子里吃茶,听着鸟语梵音,满是惬意。这里竣了工,了疾只安心等老和尚归山后就能回家,也有些前缘了结的畅满之意。
这里佛缘一了,那里就能续上另一份缘了。两种缘在他心里其实是一样的分量,不过他有些宠溺地想,菩萨是大胸襟,山门也日日敞开,只要心怀有意,什么时候都能向佛而来。可他的月贞小气得很,不肯多等他一点,他得回去。
回去这念头一经起来,就总觉时日难捱,他微笑自我安慰,“郭大人刚到杭州府,在仁和落脚,少不得就有布政司与府衙的人争相去拜访,一时还走不到钱塘来,凡事不必急心。如今了结了这桩事,我也算是对大人,对佛门都有了个交代。”
寥大人听他话里有些离情别意,因问:“怎么,鹤二爷有什么要紧事还等着办?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鹤二爷尽管对我说。”
“不瞒大人说,只等我师父回来,我就要还俗回家去了。”
寥大人楞了楞,又笑起来,“好事,好事啊。依我看,像鹤二爷这样年轻,就不该耽误在这里,应当去立一番事业才是。”
了疾谦逊笑着,“谈不上立什么事业,只是父母逐渐年老,跟前只得兄长一人操劳,我既是儿子,又是手足,何忍置身事外?”
这头正饮茶闲叙,倏见小慈悲寺的一个小和尚跑来说,老住持秋海回来了,才刚进了山门。了疾懒得再应酬这头,赶忙辞过,一路跑回小慈悲寺里。
踅入精舍,但见案几前头躺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满面潦草的胡须掺了白,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他只将几个蒲团胡乱垫在身下,翘着一只脚,跟着嘴里哼的小调晃来晃去。说是个和尚,乍一看却像个老叫花子。
这便是那老和尚秋海,这秋海也很有些意思,原是玉芳的师兄弟,因看不惯玉芳等人,自己立身出来,在大慈悲寺下头立了个小慈悲寺。当和尚当得也有些不尽意,别人早晚念经打坐他偏不,成日偷懒耍滑,人说他待佛不诚,他却说:“以佛主的胸怀,不会同我计较这些的。”
不过自养了了疾这些年,却是处处尽心,与他情同父子。了疾看见他当下这情形,怎会不心痛,忙迎身上去磕了个头:“师父!”
那秋海翻身坐起来,满面喜色,“傻小子!”
他两只眼睛有一只给一块黑布罩着,另一只眼则将了疾打量一遍,笑呵呵往他脑袋上一拍,“好小子!才几年呐,竟长得这样高了!快站起来叫我瞧瞧。”
了疾看见他那只眼,急着问:“您怎么弄得这副样子?眼睛怎么了?”
秋海只顾把手往上抬着,叫他站起来。了疾只得立起身,见他又伸出个手指绕圈,便也跟着转了两圈。秋海瞅得呵呵直乐,“嗯,不错不错,是个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的样,好歹没叫我给养坏了。”
了疾又跪下来问他的眼睛,他抬手把那小小一片黑布摸了摸,满不在乎地笑道:“给师父瀹茶,我慢慢说给你听。”
原来秋海有天夜里无处落脚,便在山林里睡了一夜,不甚遇见一匹狼,被那狼抓瞎了一只眼睛。了疾听得胆战心惊,秋海却是兴兴的,说起来还意犹未尽,“我那时摁住它,随手抓了块石头举在手上,还在想,我出家之人应慈悲为怀,不应当杀生。谁知它抬起爪子就抓了我一把,疼得我哪还管他娘的慈悲不慈悲的,三两下就给它砸死了。”
“后来呢?”
“后来?”秋海歪下头去,把茶狠狠砸了一口,“我把它的皮一剥,点上火烤来吃了。”
迎面睇见了疾惊骇的目光,他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都三天没化着缘了,饿得急,哪还有功夫管它荤不荤素不素的,荤素不忌!活命要紧!”
了疾没奈何地笑了一阵,他这师父不同寻常的和尚,也不是一味的认死理的人,凡事最讲究个变通,说的话也常常出人意料,总是弄得人哭笑不得。
他一面替他续茶,一面慨叹,“您这次回来就不要乱走了,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出去乱走,又遇见什么豺狼虎豹,哪里还斗得过?就安心留在钱塘,我还替您养老。”
秋海捋着胡须长笑一声,又睡到地上去,“不走了不走了,还是家里好啊,有吃有喝的。”
秋海才刚回来,自然与了疾叙话不及,了疾唯恐他伤心,也只好将还俗的打算暂且按住不提,周周到到服侍了他几天。一面记挂着上回对月贞说下的话,不知她在家有没有擘画着个名头跑到山上来会他?
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月贞是打算借个烧香的名目到小慈悲寺去私会了疾,不想正要对琴太太说那日,偏赶上芸娘生产。
芸娘这胎也是奇怪,从夜里就开始感到腹痛,稳婆算着是天亮便能生产,屋里的人都不敢睡,预备着各样东西等着,谁知等到天亮却仍没有要生的迹象。
太阳早早出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霖桥脑袋上早起了汗珠子,在卧房里跺来跺去。那大夫把了脉,说是胎位有些不正,不好生产,要叫稳婆顺一顺胎。
霖桥一行吩咐稳婆,一行追着大夫到廊下,“这也不是头胎生产,怎么会痛得那样子?”
那大夫也急,只怕受霖桥的骂,背个医箱躬着身,连也不敢抬起来,“哪有胎胎都是一样的呢?二爷急也急不来,我先去拟一副方子煎给奶奶吃了,痛就能轻些,生产的事,还得靠稳婆。”
霖桥只得随手招了个丫头领他出去,一面折转进卧房,见那稳婆弯着腰在窗前,两只手摁在芸娘肚子上一圈一圈地顺着位。芸娘就在她手底下一声一声地叫着。
那嗓子渐渐叫得沙哑无力,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人也像是水里涝上来,浑身衣裳均是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头发。霖桥帮不上忙,只得在屋里干着急,芸娘的叫声像锥子扎进他胸膛里,也使他感到一阵难耐的疼痛。
他那眉头扣得死紧,心里一刻比一刻发虚,渐渐有些站不住,便扶着炕桌坐在榻上,盯着对面的床铺。芸娘在好几个人的围拥里,也一点点把脸转过来望向他。
在这潮起潮落的痛觉里,耳边的一切噪声都变得杳渺了,她只听得见自己虚弱的呼吸。她想着,坐在那里的人本不该是霖桥,却偏偏是他消瘦而苍白地坐在那里,仿佛是来还欠她的债。
她也想,他此刻一定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只求她平安,这想法几乎是笃定。假如这世上有谁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平安,她也笃定这人会是霖桥。
讽刺的是,他们成亲这些年,她对他的什么都没兴趣去知道,却在这短短一月里,轻易就把他了解得透彻。更讽刺的是,越对他了解,她就越是有些盛情难承的绝望。在她汗湿的脸上,似乎有泪缓缓爬出来。
那稳婆在她肚皮上摁了半天,还不见胎儿冒头,也怕担待什么责任,忙抹着汗赶来霖桥跟前回,“恐怕是胎太大,有些不好生产,二爷别急,总是要生的,到时候自然就生了。”
霖桥倏地捶着炕桌大呵了一声:“到时候到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个准时辰!要你有什么用?!”
然而就是没用,此时也只能靠这些人支撑着。这些人忙前忙后,也不过是乱忙,东西早预备在那里,就是不生,白白急死人。
有个媳妇将放凉了水端出去,又换热的进来,来回跑了几趟,在廊下被琴太太房里来哨探的丫头拦住问:“到底几时生?”
媳妇攒眉摇头,“谁知道?都痛了一夜了,稳婆原是估摸着早上生,你瞧这会,都快正午了,连根头发丝都还没瞧见。”
那丫头拉着她向拐角走了几步,“你看这情形,还能不能生下来呢?”
这媳妇生过两个孩儿,多少也知道些,抑着声道:“我看有些难,再这么捱下去,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要先累疼死了。二奶奶这会都有些发昏了,看那大夫的药煎来吃了能不能好些。”
有另一个婆子扎过来,也跟着嘀咕两句,“我看这就是个孽胎,哪有那么能折磨人的孩子?这哪是生孩子,简直是索命!”
丫头摆摆手,示意此刻不要议论,一壁赶回琴太太屋里回话去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传不到这里,琴太太这屋仍旧是一种阒寂,尽管丫头的语调有些急,也并未能掀翻这寂静。
琴太太听完就挥手叫她下去了,慢慢摇着扇对冯妈道:“要是生不下来倒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生的。”
冯妈转来榻上坐,凑近了脑袋,“就是生下来也不怕,太太只管放心,那稳婆我一早就是交代好了的。霖哥的心此刻都系在二奶奶身上,哪还有功夫留心孩子?生下来,趁他不留神,那稳婆就……”
说到此节,她两面虎口一圈,用力比了个手势。
琴太太仿佛不忍看,拿扇把她的手拂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没了孩子,她就还是李家的二奶奶,从前的事我就权当不知道,横竖闹出来我霖哥也是没脸。”
冯妈赞同地点头,拣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太太到底是仁慈,这样的事也能容。”
这话彼此都明白是奉承话,谁也不去计较真假。琴太太只安安稳稳地打着扇子笑了下,心里盼着那孩子别生下来,生下来也是叫人难堪。
月贞赶到那院里去时,廊下早围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下人,老老少少的,丫头听媳妇说生产的经验,媳妇又听婆子说一些生孩子的怪谈。听下来,无非都是些因果报应的闲话。
月贞虽然一早就看不惯这些好瞧热闹的人,倒是头一回心里恨。她难得拿出个大奶奶架子,吵人群吆了吆,“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都没事忙了?!”
一堆人顷刻散了,月贞又捉裙进屋里去,登时一股味道扑鼻,又是腥膻味,又是脂粉味,又是汗味。里头稳婆丫头都是干着急,芸娘昏睡在床上,没了力气,眼皮孱弱地阖着。
这时有丫头端了药进来,霖桥噌地从榻上立起来去接,捧到床前喂芸娘吃下。慢慢芸娘像是没那么痛了,也有了些精神,掀开眼皮把屋子睃一圈,对霖桥道:“叫人先出去,我想透透气。”
月贞忙帮着邀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间守着。侧耳去听,卧房里一霎静得出奇。下晌了,太阳斜晒在暗红的门帘子上,上头的连枝牡丹纹像是活了过来,枝叶绞缠,像无数只讹命的手朝门里伸进去。
? 65、别有天(五)
天光烈得发白, 隔着淡鹅黄的窗纱,那烈又变得温情些许, 好像外头从来没有过刺眼的太阳, 一切景象犹如春色温柔。可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汗水和羊水弄得满床狼藉,也许还混着泪水。
芸娘仰倒在这片废墟似的景象里, 自己也像是一片败瓦,哪里都是残缺的。
唯有一处多余高高地隆在腹中,鼓得要将她的皮肉撕破似的。她朝下望过去, 觉得那是个残垣断壁的土堆,无数的碎瓦与细沙松滚下来, 渐渐将她活埋。
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到外头去了,腹痛也消减了些, 吃了药恢复了些精力, 她得以心无旁碍地看着霖桥。眼皮上的汗水淌进眼里,刺痛得她流下泪来, 目光就变得愈发模糊了。
眼前的霖桥看不清, 反倒从前的霖桥慢慢由她脑海里浮出身影。那时他还不这样瘦, 面庞也不是这样憔悴,曾称得是位惨绿少年。是在她无心理睬的光阴里,他一点一点变成了如今憔悴萧条的面孔。与其说是岁月残酷,不如说是她残酷。
她这样想着,就笑了下, “你的好,我恐怕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此话犹如锥心, 霖桥一下湿了眼眶, 又怕在这会哭了不吉利, 便将眼睁了睁。不想香炉里的烟飘到他眼里,更是熏得人眼睛生疼。
他笑着说:“这会不要说这些,大夫说要存体力,还是少说话的好。”
芸娘歪在枕上无所谓地看了眼肚皮,“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都不要紧,随他去,不必白费心。”她顿了顿,“其实也不该是你来费心。”
这话等同于是直白地承认了孩子不是霖桥的,在此前,他们从没说过这话。霖桥本来也怕说,心里明白和宣之于口是两码事,明明白白讲出来,就是彼此一点颜面也难存。就和他心里一直存在的感情是一样,说出来是多此一举,空余恨。
但眼下听她说出来,他又觉得其实尊严没那么脆弱,很经得住摧磨,如同他一身的年轻韶华,是经得住蹉跎的,不论如何金玉变败絮,总还有条命在。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他犹豫了下,抵在唇边,用呼吸给她暖着,“你是不是想见缁大哥?”这样一说,他的泪就滚出来一行,坠去芸娘的手背上。
芸娘在枕上摇一摇头,满目哀怆地笑着。霖桥认为她还是想见缁宣,只是从不敢提起,怕受外人的责罚,也怕连牵到缁宣,更要紧的,是怕受到她自己的嘲讽。
她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却不会看不起她。他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把那只手悉心塞进被子里,“我去找他来,你放心,总不会让人察觉就是了。你等着,我替你去找他。”
芸娘要去抓他却抓不住,眼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走出去。月贞在外间坐着,看见他出来,立时起身去迎,“怎么样了?有没有要生的样子?吃过药好些了没呢?”
霖桥望她一眼,把鼻子里的酸楚重重抽了下,“大嫂,你进去陪陪她,我一会就来。”那酸楚又往心里倒流下去了。
他擦身出去,月贞追到门上跺着脚喊:“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往哪里去?!”
喊他他也不应,一径离了院门。月贞只好折返回去,招呼着稳婆与妈妈往卧房去陪着。
霖桥这一去,先到隔壁角门上问了声,听见说缁宣不在家,在外头忙。他便骑着快马一家家铺子找过去,总算在小林巷的典当铺子里寻到缁宣。
缁宣是特意避到家外头来的,一是为芸娘难产,他忍不住满心焦虑,怕在家给人看出什么端倪;二是为前些日子霜太太叫他写信给他父亲,知道了疾要还俗归家的事,心里有些担忧,只怕了疾回家来就要分担他生意上的事。
他在铺子里也是焦心难定,两头发愁。他坐在后堂的椅上,独对着小小一片天井,四片屋檐间斜倾下来一片光,光里阗满尘埃,他就望着那些尘埃出神,心里也暗暗鄙夷着自己。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没办法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太不牢固了,随时能被人收走,他胆战心惊,不敢出一点差错。
没想过霖桥会来,看见霖桥进来时,他惊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霖桥倒比他坦然许多,也没有余空与他兜转,连坐也不坐便单刀直入地道:“芸娘难产,她想见你。”
缁宣刹那慌了神,扶住玫瑰椅的两端将身子往上撑了撑,勉强笑了下,“弟妹难产?那,那请大夫了么?要不要紧?”
霖桥背着光,脸色有些阴沉,看他的眼神却极为认真。那目光像是刀尖比在缁宣脖子上,他不由得在椅上缩一缩。然而他身量太高,椅子根本护不住他,他只能败露在岑寂的空气里讪笑。
“她想见你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你去不去?”霖桥死死仍凝住他,冰冷的神色显得那张脸更苍白了。
缁宣也还是讪笑,“我去做什么?弟妹生产,哪有兄弟在跟前的?”话音才落,衣襟就被霖桥揪住,给他拽了起来。缁宣本能地揿住他的手,往后挣着,“你要做什么?哪有做弟弟的来拽兄长的衣襟!”
“你得去瞧瞧她,你不能在这里躲着。你得去见她……”霖桥一面呢喃着,一面将他往外拽。
“你疯了?”缁宣也急起来,两手掰下他的手,把衣襟弹了几下,咬着腮角,“芸娘是你的奶奶!你要我做兄长的去看她,你是不是真有些脑子不清醒?!”
霖桥楞了楞,缁宣扣紧了眉继而道:“二弟,我要是去,你的脸面也保不住!你在外头买卖上那么会算计,怎么在这桩事情上就迷了脑子?就是你不要脸,姨妈也还要脸,李家还要脸!”
猝不及防地,霖桥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她恐怕活不成了!她可能要死了!”他咬着牙,有些难以置信,“大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呐?”
她就要死了?那他就更不能去了……
缁宣捂住脸,踉踉跄跄退回椅上坐着。他一开始就已经躲开,这会又冒出头,既没什么虚无的意义,也没什么实在的益处,真是没意思。难道就为去看着她死,听她笑着说不怪他的话?那场面岂止是会令他难堪,简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紧,唯恐霖桥又来拽他。
也将敢未敢地,斜着眼看他一下,触到霖桥愤得发青的脸,目光又立时避回来,尴尬地笑了下,“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真是好。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亲骨肉。我前头已经是对不住你了,这会不能再对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桥在那里望了他一阵,知道是拉不动他了。他的心铁定在那里,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霖桥此刻是没有自己的情绪的,满心满眼,都是代芸娘绝望与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转身走了,也代芸娘留下一行眼泪。
而缁宣连目送他也不敢,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正过身瘫坐在椅上,浑软无力地笑着哭着。哭芸娘的际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没办法呀。这样思想,笑与泪更是糊了一脸。天井里的阳光渐渐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里,狼狈不堪。
傍晚时分,芸娘还没有要生,又吃了两副药,痛只是隐隐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里绞,把五脏六腑都攥着,与她僵持对峙似的。
她苦涩地对月贞玩笑,“这孩子大概真是来索命的。”
月贞握着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脸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说,你别听外头那些烂了嘴的乱说,他们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我虽没生过孩子,可常听人说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哪有来索娘的命的?”
芸娘还是苦笑,“你忘了,我从前一门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该他报仇的时候了。”
说得月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宽慰她,“你越说越没个好了。放心,大夫稳婆都不敢走,都在外头候着。已往你娘家传话去了,回来的小厮说,你母亲嫂嫂在家设了香案向天祷告呢,求你们母子平安。”
芸娘此刻倒不在意这些,倏然开朗似的,把以往计较的都放过,心里一片平静。肚子里的痛因为漫长的持续,习惯了,倒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知道活不长,人对别的事情都没把握,对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预料的。她有许多临别的话想说,又没有力气,只是虚软地望着月贞,寄希望于某种默契。
说起来,月贞如今也是历经了几番生死的人,对死别之事越来越平静,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片空荡荡的怅惘。她握紧了芸娘的手,扭头朝窗纱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着泪。
廊下来瞧来打听的人越来越多,嗡嗡嘁嘁说话的声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时盘旋在屋里的那群苍蝇,那种动静比一切无声都显得寂静。
愣神的功夫,妈妈进来禀说巧大奶奶来了。月贞回过神,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怕巧兰在这当口言语不慎刺激了芸娘,便应声出去拦巧兰。
巧兰倒很识趣,只轻轻撩开帘子瞧了几眼,就同月贞退到廊下说话。
月贞说了些芸娘的情况后,巧兰便将两手搭在腹上一叹,“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难呐!我本来一早就该来的,就怕过来反倒添乱,因此没敢来。听见到这会还没生,我也急呀,我们太太也急,打发我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月贞也不知她们是真急还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关心。她领着巧兰在吴王靠上坐下,悲怆地摇了摇头。
巧兰有缕叹息梗在喉间,沉默一阵后,徐徐叹出来,“我找我们大爷来着,偏他不在家。”
月贞惊愕地睇她一眼,她撇着嘴笑了笑,无言间,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里是恨芸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来,仿佛又不那么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这芜乱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扬了扬,追月贞,“你和她要好,你进去陪着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她只当我是来瞧她笑话的,更要气个半死。”
月贞待要起身,又看见霖桥打院门外走进来,她也就不进去了,伴着巧兰坐了会。
日薄云山,看热闹的人都渐渐散去吃晚饭,暮色里只剩下一场寥落与荒凉。
霖桥把屋里的妈妈稳婆赶出去,坐在床前来,略带抱歉地向芸娘笑了笑,“我没有找到缁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头铺子里找也没找着,估摸着是约了人在哪里谈事情。”
他不忍告诉芸娘是缁宣不肯来,情愿她认为是他不中用,寻个人也寻不到。芸娘眼里早是一片荒冷,一时也察觉不出这片荒冷里有没有见不到缁宣的缘故。
她笑着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桥不知该怎样搭话,只是笑了笑,给她把薄衾牵来身上罩住,“太阳落下去,身上湿乎乎的吹着风就不好了。”
今日眼泪流得太多,此刻芸娘已哭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阵酸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又说起那旧话,“你的好,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顿了顿,又凝重地笑起来,“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给你,做丫头小厮,端茶递水,牵马赶车地报答你。”
霖桥一下笑得眼泪直流,反握住她的手问:“下辈子怎么就不接着给我做奶奶呢?”
芸娘慢慢敛了笑意,空洞洞地望向帐顶,“我愧不敢当。”
这是诚心实意的话,她也理不清此刻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心里存着一份无奈与遗憾。
她想,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打起头就不对。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从前她对的厌恶太多,他对她的忍让太过。如今他对她呵护太过,以至她对他愧疚又太多。
总是对不上,总有些差错。
她又慢慢笑出来,偏回来脸,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个盟约,“下辈子给你做丫头,到那时候,你可不要留情,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这样贱。”
霖桥握住她的手抵在额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着眼泪,他缓缓摇着头,又不知要说什么。他不正经的时候满口都是玩笑话,一旦正经起来的倒有些不善言辞的,好像心里的每句话都分量极重,需要认认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个凝重的踟蹰间,反失尽了先机。
黄昏暗下去,人都盼得有些疲累的时候,芸娘总算又大痛起来。一时间夜变成乱糟糟闹哄哄的夜,在撕心裂肺的喊叫里,芸娘总算是生下了位小小姐。
稳婆谨记着琴太太的吩咐,胡乱用襁褓将孩子一裹,趁众人围上去挽救芸娘的功夫,她退到一边,掀开孩子的脸。
这一掀不要紧,屋子里换了她大叫一声。众人扭头去看,见她把襁褓丢在榻上,吓得连连退步。
芸娘仅存着一丝力气拨开床前的人,唤那稳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那稳婆呆在那里,半晌不动作。陪嫁那妈妈便疑心着走去抱起襁褓,立时也是一声大叫。芸娘顾不得血流不止,往上撑一撑,“抱来我瞧瞧。”
妈妈哆哆嗦嗦抱了过来,递给她一看,只见那孩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一边嘴角比另一边开长了半寸,还接着一道鲜红的疤,直扬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张极诡异的笑脸。
芸娘“吭吭”笑了两声,无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来索命的。”
当夜这宅里出了两件新闻,一是芸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个畸胎;二是芸二奶奶血崩而亡。
这消息传到琴太太的卧房,连她一时也手足无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后头回过神来,一把扼住冯妈的腕子,抬起凶神恶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稳婆把孩子捂死么?怎么还活着?”
冯妈也急得满脸的没奈何,抽回手把脚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见那孩子就给吓得丢了魂,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叹,“罢了,姑且只好养着那孽障。快去将月贞叫来,先商议芸娘停灵的事。”
时至今日,月贞别的本事尚且不大,唯独在治丧的事上简直是熟能生巧。不必二位太太怎样打算,她就先安排得处处妥帖。琴太太霜太太听着她张罗,别的都说好,唯有请了疾回来做法事二人均不赞同。
二人的意思是,了疾还要候在寺里预备着迎来访的巡抚,谁知道那位巡抚几时到?这些当官的说不准,到兴头上说去就去。再则了疾既要还俗归家,寺里的事情也都需要功夫去料理停妥,回家来做法事,少不得又要俄延一段日子。
月贞想想也是,便商议着向别的庙里请了十几个和尚来家做法事,且不去扰了疾。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了疾终归是要晓得的。他拣了个空,于停灵第三日归家了一趟。
两人一碰头,月贞就把连日的事情都对他说了个遍。把芸娘如何难产,那孩子生得如何怪,芸娘如何大出血而死,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是混乱没章法。
而后又接着抱怨着底下的事,“如今下人们都在议论说咱们这位小姐是来索命的,我们太太怕传出去不好听,不叫多停灵,七日后就要出殡。霖二爷自己在外头买了个奶妈进来守着小姐,他自己却病倒了,我们太太还要忙着照看他去。眼下都是姨妈在做主,我和巧大奶奶帮着张罗。里里外外弄个的是一团糟乱!”
金色的日光罩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种异样的振奋,眼睛时时刻刻都是亮锃锃的,一口气能说大段大段的话,那一份激昂,不像是办白事,倒像是办红事。
不过了疾知道,她眼下的反常,不过是有意叫自己由心到身都忙活起来,好顾不上伤心。他心想这倒也好,省得她一静下来,就要去想芸娘的事。
趁着屋里没人,他走上去抱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实在忙不过来,就打发人回章家请你嫂子来帮衬帮衬。我在山上暂且脱不开身,过两日中秋巡抚大人就要来访,县衙的寥大人叫我陪着。”
月贞在他怀里抬起眼,“你又不是官场中人,叫你陪什么?”
“佛塔是我监修的,倘或巡抚大人有话问,我好在跟前作答。”
“噢……”月贞长长地拖着气息,慢慢在温柔的手掌里松懈了骨头。这一松,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变得呆滞起来。
了疾低下眼看她,心里便有一阵酸楚,玩笑着逗她,“如今大嫂是越来越长进了,这样大的事,都全靠你张罗调停着。等这事情一忙完,姨妈更是要器重你几分。”
月贞回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嗔了他一眼,“对了,霖二爷有意要叫你给小姐取个名字,他说你取的名字,大概压得住她身上的邪性。我看咱们那位小小姐不过是长得怪一些,成日家也是吃奶睡觉,和别的孩子并没有哪里不一样,只是下人们都怕她。”
了疾轻柔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她?”
“我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的事情我都见过了。”月贞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走到榻上坐着,露着疲惫的笑容,笑里含着两分嘲讽,“小孩子哪有大人可怕呢?最可笑的是前两天,你缁大哥见着了小小姐一回,倒是把他吓得不轻,也病了。这几日他总说身子不好,又应酬着外头的客人,不大到灵前去。”
说到缁宣,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芸娘。她也算是他们感情的一位见证者,而今又目睹了那惨淡的落幕。耳濡目染中,连她也不禁有些心灰意败的意味,总觉得爱这东西太玄乎,并不怎样可靠。
今日非此人不可,明日又怎样呢?连她自己也曾有过不忠贞,何况男人?他日后归家来,从世外踏入红尘,少不得有一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谁能保证人能从一而终?
她看着眼前他清淡如水的僧袍,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某一段未来。那未来是一片欣欣向荣,锦绣繁华,里头却没有她的影子。
她几乎很平静坦然地接受了那结果,其实她才不执着,她是抱着曲终人散的预料去爱的,因此对曲后是没有期待的,只想着把曲作得尽兴。
但偶尔也不免有失落的时候,她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腮出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他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了疾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说谁,便没答话,只静静地坐在另一端,陪着她出神。
在安静里,他细细揣摩她的心思,尽管不能揣摩得透彻,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副九转回肠,曲折心事。
不过没关系,她的心事渐渐已沾满他的肉.体。他知道把一个人当做一份夙愿是种愚蠢的执着,但怕什么,那执着反倒另他充盈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他师父曾讲,欲想成佛,先要成人。他修行半辈子,一直学着怎样去做个活菩萨,倒是她,让他学着去做一个人了。
这一刻,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沉默。
作者有话说:
? 66、别有天(六)
次日了疾要赶回山上与玉芳等人预备中秋接迎巡抚的事, 不能在家多做滞留,因为人都在忙, 不及多辞, 除月贞外,只去辞了霖桥。
是打灵前过去的,月贞正好在灵前, 便送了他到园子里,遵琴太太吩咐,在路上嘱咐了他几句, “霖二爷病着还不肯安分,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酒。我们太太骂他他也不听, 你一会见着他倒要劝劝他,酒什么时候不能吃, 等病好了, 随他一日三五坛子吃去。”
两个在稀薄的晨光里缓步,时辰尚早, 吊唁的宾客还未登门, 园子里来往的下人也还少。他们默契地刻意避着人走, 往密密的小径里钻。
又为了疾马上要走,月贞脸上暗暗写了几笔哀怨,淡淡的,尽量不表现出来。可那“尽量”却是不尽心的,心里还是想要他说几句好听的来哄。因此翠黛微颦, 低着脸,腮帮子轻轻吹着, 有些想给人发现又不肯说出来的扭捏情态。
了疾睐着眼看看, 胸中透亮, 便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也别累着,还是打发人去请你嫂子来帮帮忙。”
月贞把他的手轻轻甩开,噘了噘嘴道:“上回我嫂子来帮忙就帮出那么些闲话,我还敢请她?她那个人那里有好都要捞一捞,趁着家里乱,她还不放肆捞去?”
“她既然来帮衬,就没有白帮衬的道理,叫她占点便宜去,只当是谢她了,何必计较?我老早就说,不论你如何谨慎小心,言语闲话也不会少,家里人多就是这样子,你不必往心里去。”
月贞斜他一眼,“听你的话,我早晚也要成个无欲无求的姑子了。”
了疾掩在林木间,又牵起她的手立在她面前,趁机表白一番,“我既要还俗,你就更犯不着出家,否则岂不是错过了?”他抬起那只手亲了亲,两眼含情,“只管在家安心等着我。”
月贞心里起了蜜,生出一副笑脸贴在他怀里去,在树荫里赖一会,便辞回灵前去了。了疾则自往霖桥房里去。
霖桥因芸娘之事大伤了神气,卧病在床,便未在外酬客,霜太太请了几位亲戚家的男人并几位老掌柜在外帮着应酬。
他闲在房中,非但不好生保养,倒是逮着空子每日大饮大醉。了疾进屋便嗅见酒气扑鼻,往罩屏内一望,霖桥歪在榻上吃早饭,饭菜是一点未动,却空了两只玉壶在一边。
了疾走过去,将他手里玉壶夺下来,拂衣坐到榻上,“二哥怎么大早起的就吃酒?我听说你还病着,放着药和饭不好生吃,胡作什么?”
这屋里的人都到前头帮忙,只得个丫头守着伺候。霖桥把唇边的酒渍胡乱一揩,挥着袖吩咐那丫头,“去,添副碗筷来!”
说着斜靠到枕上,饧着眼睇着了疾笑,“听说鹤兄弟要还俗归家?既不做和尚了,就陪我吃一杯。我还从未跟你喝过酒呢。”
了疾看着他直皱眉,“难道二嫂没了,二哥也不过了么?”
此刻正值灵前起了锣鼓哀乐,霖桥笑着向窗外望去,没作答。入了秋,晨光再红也有几分凉薄,蒙在那张长了一圈胡茬子的脸上,把人描画得愈发憔悴,再配着那落拓的笑意,衬出一副摧颓寥落的景象。
看得了疾心有不忍,也有一番惆怅。他想问些小小姐的事,又怕更是往他伤口上撒盐,也不好提,只得另劝,“姨妈为你不保重身体,很是焦心,灵前应酬那些宾客还应酬不赢,还要抽空来管你。二哥一向不是个要人操心的人,怎么这会却不体谅起人来?”
霖桥摇摇手,示意懒得听这些话,转而说起小小姐的事,“我家那小丫头还没有个名字,因太太不喜欢,懒得为这事费心,我也不想去求她。我自己又病着,不得空在外头去打算,就请你替她取个名字吧。”
了疾原以为这会是个禁忌,没想到他如此坦然,不禁又对他刮目相看,“这丫头,二哥打算养着?”
霖桥笑歪歪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是她爹,我不养她叫谁去养?只是看她那相貌,日后大概是不好议亲,我少不得还要养她一辈子呢。你只管替她起个好名字。”
两人商议一番,小小姐便定下以“李澜”为名。说了半日话,只这取名字的事情霖桥听到心里去了,别的话全都抛在脑后,待了疾一走,把酒壶晃了晃,又吩咐丫头拿酒来,靠在榻上由早喝到午。煎上来的药却是冷置一旁,不去问津。
只得月贞将了疾的劝告记在心上,次日回禀了太太,果然吩咐人往章家去接了她嫂子来帮忙。白凤思及如今连永善也吃着人家的饭,没甚可说的,还算尽心,连送殡回乡也跟着去了一趟。
这一阵乱忙,回来便至中秋。家中刚死了位奶奶,节下不得大操大办,致使许多下人都闲静下来。这一静,少不得将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又当闲话叨登出来派遣时日。
话头多半还是绕着芸二奶奶与小小姐打转,大家愈发断定小小姐不是霖二爷所生。霖二爷芸二奶奶两个虽算不上倾国之貌,也绝不能生出这样相貌丑陋的孩子。还是认定是芸二奶奶同外头的野男人生的。
外头看角门那婆子一皱鼻子道:“我早说是外头的野汉子翻墙进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汉子罢了。我看,必定是个年轻的,否则哪有翻墙的腿脚?”
引得众人笑话,“你说的尽是废话,芸二奶奶那么个年轻的媳妇,难道白放着年轻的男人不偷,偏喜欢那又老又丑的?再则我早就说过,那时候芸二奶奶根本不在家,人家翻墙进来与谁私会?我看呐,还是贼,您老啊,就是怕担待丢东西的责!”
那婆子不服,“你听见大房二房哪个屋里说丢东西了?少刮赖我!”
里头正有个婆子是月贞房里小兰她娘,听见这话,小兰她娘把三个人拉到亭子间里,嘁嘁对众人道:“丢东西的确是没听见说,不过倒有件稀奇事。听我们小兰说,贞大奶奶房里多出件东西来。”
另三人面面相觑,因问:“多东西?什么东西?”
小兰她娘神秘兮兮地笑一笑,“一个香袋子。我们小兰早前收拾贞大奶奶的床铺时,在床脚底下翻腾出来的。”
“一个香袋子有什么稀奇?”
“香袋子没什么稀奇,可那香袋子是靛青的颜色,上头的绣纹既不是花也不是草,单一圈云雷纹。你常见哪位奶奶姑娘戴这样的绣纹啦?都是男人家才戴。我们丫头捡着了,也不敢轻易去问贞大奶奶,也不敢交给别人,只好拿来问我。我也没敢告诉别人,只私下里藏了起来。”
“那是早年渠大爷留下的?”
“大爷的东西早就陪葬的陪葬,纵留下那几件,也都锁起来放到库房里去了。况那香袋子的料子寻常,就是外头卖的杂货,哪里会是咱们大爷的东西?”
看角门那婆子灵机一动,睁圆了眼,“唷,那这么说,上回翻墙进去的人,不一定是芸二奶奶偷的男人,可能是……”说着,反手朝肩后指了两下。
有人咂舌,“真是看不出来,贞大奶私下里也有这些勾当。”
另一人笑道:“哼,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贞大奶奶自打进了咱们家,大爷就没了,她年纪轻轻的,跟前没男人,一日两日倒还罢了,这一二年下来,谁敢下保她能守得住?这姑娘小姐未出阁就罢了,一旦出了阁,心里头难保不想那些。况且咱们这位大奶奶耽误到二十岁才出的阁,心早在家里头憋闷坏了。”
众人只管在亭子间里议论,哪里留意到白凤恰好从亭子间外头踅来,贴在窗根底下,将这些话都听了个遍。
听得白凤大吃一惊,蹑着脚悄么钻回花墙内,一路回到月贞房里来。进门见月贞在榻上拍着元崇午睡,也不好问什么,只看了看她怀里的元崇,“睡了?”
“刚睡着。”月贞比了个手势,吃力地将元崇抱进卧房,不一时打帘子进来,与白风坐着说话,“我们太太请嫂子去是为什么事?”
白凤搽了搽额上的汗,一甩帕子笑起来,“还不是为在你们家帮了这些天的忙,她说要谢我。趁着后日中秋,她吩咐那冯妈妈打点了些东西,叫我明日走时带回家去,还叫我代她向亲家母问好。”
月贞心想她嫂子这回来帮忙没出什么岔子,琴太太又亲自谢,算是替她脸上争了几分光,面上也露着高兴,“都打点了些什么叫你带回去?”
“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敢张口要不成?你放心,我不是那不懂事的人。就听见说下些补身子的药,还有几两燕窝,叫带回去给娘吃,还有两件新衣裳带回去给娘穿,还有二十两银子。”
也算尽意了,月贞点点头,“这钱不正好用做盖房子么?既然要盖房子,趁着没入冬,就赶紧请工匠开工,耽误到冬天,又是下雪又是大节的,拖拖拉拉总也盖不好。嫂子要知道打算,银子就是要用到这些地方才对,一味私攒着又下不出崽来,给哥哥请朋友吃喝更是不对。”
白凤听着她的教训,想着前头回来时听见的那些话,更有些不服。心道,我这里还没教训你呢你倒来教训我,你要真是个规矩能人,就不会叫人私底下议论这些话!
可此事非同寻常,说出口就是打人的脸面。月贞嘴上不饶人,只怕问她她又怪罪说是冤枉委屈了她。
不如暂且不问,回去说给老太太听,同老太太商议了再来问她。届时就是吵起来,她也只说是遵娘的话来偷偷问她,有嫌隙,叫她们亲娘俩去掰扯去。
打定主意,白凤只当没事发生,次日带着东西坐了李家的马车回去,将这事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听见险些吓得半死,呆想了一阵,又怄得个半死。老太太这人虽未读过书,可世俗道理精于一身。早年月贞她爹还在时,她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个男人服侍得周周到到无可挑剔,左右邻舍谁不说她好?
如今亲女儿闹出这样的闲话,岂不是毁她一世贤名?她哪有不气的?
白凤一面归置东西,一面见她气的紫涨了面皮,便又调头说:“也就是那些下人在议论时我偶然听见几句,想来他们家上层的主子并不知道,他们太太还在我跟前直说咱们姑娘好呢。像他们那样人口多的人家,哪里能没两句闲话呢?我看未必就是真的。”
人就是这样子,越有人往那头劝,心里就越是往这头想。老太太把脸偏到墙根那面,仿佛没脸见人似的,“管它是真是假,有这种闲话传出来,就是她的不是!她一个寡妇家,走到哪里说什么话都应当万分留心才是,怎么屋里会丢下件男人的东西?”
事情没闹出来,白凤虽也觉丢脸,多半还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那就不知道了,或者是他们兄弟妯娌到那屋里去,不留神遗失在那里的?”
老太太是替天行道一般的不肯信,“兄弟间,会把东西遗失在她卧房的床角?你哪日寻个空,就说我病了,去李家把她叫回来,我要问问她。”
说话转过身来,一脸恨月贞不争气的急色,“那丫头说话原本就有些不知轻重,亏得亲家们还没听见那些话,要是听见了,连咱们家也跟着丢脸!”
白凤心道那些下人也只敢背地里议论,捕风捉影的事情,谁敢往上去回?因此不像老太太急得这般,只想着过两日叫了月贞回来,可算能名正言顺地欺她一回,出一出常年给她怄的气!
她哪里知道大门大院里的厉害,越是捕风捉影的事,众人越爱拿出来探讨,个个都要做个青天大老爷,凡事一定要议论个彻彻底底判个是是非非。及至把事情捅破了天,才算完。
那些闲话一传十十传百,自然慢慢传到了琴太太耳朵里。
才刚不清不白地死了位二奶奶,谁曾想连月贞也染上这些污言秽语,直把个琴太太弄得焦头烂额,人也瘦了一圈。
她扶额坐在榻上,眼睛闭了又睁,闭了又睁,相是在信与不信间挣扎徘徊,“到底是谁说的这些话?”
冯妈坐过来道:“听见看角门的婆子和人议论,说是芸二奶奶在庙里那阵子,有人夜里翻他们两房外头那道院墙进去过。她本来疑心是偷盗财物的贼,没敢声张,私下里打听两房里有没有丢东西的。偏贞大奶奶房里小兰她娘说东西没丢,倒在贞大奶奶的卧房里拾到过一个男人佩戴的香袋。我私下里叫她把那个香袋子拿来给我看,靛青色的,云雷纹,里头是些男人常使的合香。从太太起到兄弟妯娌中,都没有人用这合香。”
琴太太听得眉头紧锁,“那香袋呢?”
“在我这里呢,我嘱咐过那些下人,不许他们再传,谁再说一句,立马拉来打二十板子,扣两个月的粮米月份!如今巡抚大人到了杭州,寥大人不是正为咱们家那件事在忙?传出去还了得?”
“你做得对,就连隔壁宅里也不能知道。你去把月贞叫来,也不要对她说什么,就说我叫她吃午饭。”
冯妈刚立起身,又坐回来,“太太是明着问她,还是……”
琴太太摇摇扇,“不能明着问她,倘或弄得太郑重了,倒像是真有些什么似的,给那些媳妇婆子知道,还不可劲去说?我想月贞也不是那样的孩子,这东西,兴许是她出阁前别人送的,或是她做了要送人的,因为嫁过来,就没送出去。她出阁时已是二十岁的年纪了,虽然私相授受不规矩,只要没有出格的事,托人传送点东西,也情有可原。”
在连着数场风波后,她似乎变得善良了许多,其实不如说所剩无多的精力一时难再支撑她的狠毒。她此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发狠也是需要精气神的。
说话叫了月贞过来。这一阵刚忙停芸娘的事情,白凤又走了,蓦地消停下来,月贞无事可忙,才后知后觉回想芸娘。越想越不是滋味,不免伤怀,更兼秋老虎袭上来,月贞便连着三五日吃不下,人也消减了几分。
琴太太笑指她到榻上坐,一面吩咐摆午饭,一面笑着打量她,“你这些日子辛苦了,人都像忙瘦了些。你二弟不中用,现在还病着,又要忙外头的生意,帮不上你什么,只好靠你支撑些日子。等回头我再替他张罗门亲事,选个好的进来,帮着你料理。”
月贞有些惊讶,“啊?孝还没过呢就要给二弟续弦?”说完,又怕冒犯了琴太太,转而笑道:“我看二爷是不会答应的,他虽然面上没什么,可您只瞧他日日吃酒,劝都劝不住,就知道他伤心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一个叹息里,琴太太不露痕迹地将手里的香袋子搁在炕桌上,缓缓打着扇子,“那孩子打小就这样,看着不端不正的,心里最会藏事。前日我说他病着,不如把将李澜岫哥都搬到我这头来我亲自带,他却不肯,硬是要留在他屋里。他是个男人,外头的事还忙不赢,又是一身的病,哪里能照看孩子?月贞,你是大嫂,就是辛苦些,也要多帮着照料照料那两个孩子啊。”
月贞端起茶呷了一口,点头应着,“太太放心,横竖都是奶母带着,我不过就是照看照看,没什么累人的。”
琴太太见她分明看见了那枚香袋,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心还是向着她多一些。
不过疑心既起就难消,索性把香袋往她面前推过去,“你看看这个,是底下人在你们那处角门上拾到的。那一处就只你和霖哥两处房子,小厮们也不常到里头去,霖哥也不使这样的香。我疑心,是不是芸娘那个男人丢在那里的。”
月贞忙郑重捡起来翻了翻,越翻越有些眼熟,渐渐想起来,是在蒋文兴身上看到过这东西!
她心里打了个寒颤,赶忙灵机一动,蹙着额问:“太太是怀疑,那男人是咱们家里的?”
琴太太见她还是无异,便笑了笑,“不知道,我也难说清,也许是别的什么人落在那里。反正芸娘没了,这事情只好随他去了。”
短促的沉默后,她斜睇月贞一眼,又道:“不过下人拾到,就猜来猜去的,那些人,什么不敢说?竟然疑心到你头上,说是你和哪个男人拉扯丢下的。我听了好不生气,将他们打了一顿。月贞,如今咱们家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前头是桂姨娘,后头又紧跟着芸娘的事,弄得我简直心力交瘁,全没了主意。你要是再传出什么闲话,真是不叫我活了。”
就是傻子也听出来里头的意思,月贞可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在点她。好在这东西还没认主,蒋文兴又到北边去了,根本不算个罪证。
月贞逃出生天,绷着精神笑笑,“太太放心,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议论什么我拦不住,不过我自己一定知道规矩,往后会更加留心的。”
“那就好,先吃饭吧。”
谁能想事情不是犯在这香袋上头,反倒是坏在那吃饭上。
月贞因为眼下受此一惊,面上虽然是平淡从容,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又加之近日胃口不好,硬陪着琴太太吃了半碗饭下去,肠胃里便很不爽利,饭后片刻,尽将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琴太太一面吩咐丫头送她回房,一面吩咐冯妈请大夫。不想冯妈却拉着她走进卧房里,脸色大变,“太太这会怎么糊涂起来了?可不能请大夫!您看大奶奶,像不像……害喜?”
本来是不会往这里想的事,却因前头又是桂姨娘,又是芸娘,又是香袋,那么些影子摆在那里,此刻硬是拽着人往这里想。
琴太太略略思索后,也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跌坐在床上,“你说得对。方才我试她,她虽没露什么马脚,可那东西切切实实是她屋里捡到的……”
说着,她的面皮渐渐惨白起来,长吁短叹,要发狠也提不起劲头,反倒是一脸的枯色。
她侧身坐着,将扇无力地提起来挥一挥,“先不要请大夫,叫芳妈暗里留心着她,看她只是今日有此症状,还是后头也有这症状。”
冯妈躬着腰转到她面前,“要是一连几日都是……”
琴太太晕头转向地苦笑一下,“要是连着几日都是这样,再想法子。”心念稍转,又立时凝重起来,“对!你赶紧使人去问问,寥大人那头的奏疏递到巡抚大人那里去没有。要是月贞身上出了事,咱们又向朝廷请这牌坊,那可是欺君之罪!”
这点疑心倏然就不是简单的疑心了,变得无比凝重起来。冯妈一刻不敢耽误,一头打发管家去问寥大人,一头吩咐芳妈暗暗留心月贞的身子。
月贞那头暂且不明,倒是那寥大人次日便回了话——
“寥大人说,让太太尽管放心,银子抬给了那位郭巡抚,郭巡抚二话不说就让人快马加鞭回京去奏请了朝廷,八九不离十是妥了。只等过几月就能有信了。”
琴太太听了便跌坐在榻上,懊悔得真咬牙,“月贞啊月贞,你真是不闹出事来则罢,一闹,就要闹出这牵连满门的大罪!”
冯妈踟蹰着问:“要真是……可怎么办呢?”
把琴太太问得没了主意,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磋磨。她一脸苦相地笑了下,“先看看吧,要真像那么回事,只好先送月贞回章家去,告诉章家老太太,叫他们暗地里请大夫来瞧。倘或果真,就在他们娘家坠了胎再送回来。他们是她的娘家人,再不好,总是会守口如瓶。给他们知道,总比给咱们家底下那些婆子媳妇知道要好。”
言讫,她把眼皮阖起来,不看见眼前这贝阙珠宫的景象,仿佛就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她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老了,再遇到这种事,心里竟跟阴天似的。人站在那阴霾的浓云底下,想恨恨不足,想杀却提不起刀,四肢都是软绵无力的。
她瘫卧在那张绣罗堆的架子床上,如同缩回一个壳子里。风雨一时吹不到这壳子里来,阳光也暂且晒不到这里,她在混乱中栖息,感受着这缝隙里的祥宁。
作者有话说:
月贞没有怀孕,只是误会。
? 67、别有天(七)
也是不凑巧, 月贞伤怀未散,又担着后惊, 往后一连几日都有些食难下咽卧难安枕, 连中秋两宅里的团圆饭都未能出席。
中秋宴上因为热孝未设杂戏,了疾在寺中应酬巡抚大人未能归家,霖桥月贞皆是病中, 又没了芸娘,连缁宣也是病体初愈,众家人皆是索然无趣地在席上坐着。只得个巧兰尽力调和说笑, 众人又都不爱听她说笑,以至玳筵冷落, 明月萧条。
霜太太想起来问琴太太:“霖哥倒罢了,贞媳妇又是哪里不好?前头在雨关厢我见她还是好端端的, 怎么回来就听见说病了?”
那点风声给琴太太掩得紧, 生怕霜太太知道了担惊受怕,一时吵嚷出来, 再给朝廷知道更是了不得的事了。
她装作没事人一般笑了笑, “芸娘的事一出来, 都是她在操持,哪有个不累的?前头不过是在苦撑,如今事都了了,也就撑不住病了起来。”
“请大夫瞧过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的妨碍, 只叫休养一阵。”琴太太趁这当口将底下筹谋的事也先说出来,免得到时候引人疑心, “我看她也是真累着了, 连芸娘丢下的那两个孩子她也时不时去照看, 在家被孩子们闹着休养不好,我打算着过几日送她回娘家去静静养一养。”
霜太太认同地点点头,“大夫既说要静养,在家不免琐碎,哪里又能静?送她回娘家住几日也好,她们娘家人口少,倒清静。年纪轻轻的可别累出什么病来,往后留下根子愈发不得了。”
于是没几日琴太太便吩咐了人往章家传话,又命人打点细软送月贞回去。想章家人为保他们自家的体面,绝不会四处去说,比宅里人多嘴杂的要稳妥得多。
月贞尚不知情,这日睡在床上,看见冯妈进来,还当是琴太太有什么要紧事,忙掀了被子下床来迎。
冯妈赶了屋里的人,坐在榻上告诉月贞要送她回娘家的事。将月贞说得云里雾里的,亲自端上茶来,因问:“怎么好端端的,要叫我回娘家去?”
“回娘家去还不好?”冯妈笑着嗔她一眼,端起茶呷了一口,态度模糊,“太太体谅奶奶这些日身子不好,特地叫你也不必带下人和崇哥,自己回娘家去清清静静将养些日子。奶奶回了娘家,好好请个大夫来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
月贞更有些糊涂了,“在家请大夫不是一样的?”
冯妈谨遵琴太太的话,不愿意撕破脸。眼下别的都先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悄无声息落了这胎,好把朝廷那头瞒过去。
因此只能以弦外之音暗示月贞,“有的病不好在家瞧的,瞧出来给人听见,一于李家的体面无益,二于奶奶自家的脸面也无益。何不在外头弄得干干净净的再回家来?太太的意思,只要清清白白的回来,什么事都当做没发生,奶奶你这个媳妇,她还是认的。”
月贞简直满头雾水,把一边立着的芳妈睇了一眼,“我到底是什么病啊?难不成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那芳妈留意了月贞好几日,也忍了多日,这会终是憋不住了,跺着脚乜她一眼,“您自己哪里不舒服您自己不清楚?不说出来,大家存体面,真要人戳破了窗户纸,就连我们底下人也跟着没脸!”
月贞将两人面色反复窥一窥,回想自己身上的症状,又是胃口不好,又是精神不好,偶然吃些饭下去还要呕出来,可不就是人说的有孕的征兆?
这可真是断没可能的事情,她与了疾虽然不清白,那都是老早的事情了,近来见面也不过是面上亲热一番。就是与蒋文兴,也都是刻意堤防着这事的。
想来是这些人误会了什么,再有那日琴太太暗探那枚香袋的事情,她心里益发断定。
她先是暗恼一阵,本想为自己辩白表白的,可转念想到芸娘桂姨娘等人,便赌气似的不愿辩解。随他们去误会,横竖她是不怕请大夫来瞧的!
她点点头,仍装作不懂,“好吧,我听太太吩咐就是了,我也正想回去看看我老娘哥嫂。”
说话就随珠嫂子打点了几个包袱皮,带上了马车。
她独身回去,想着趁此间歇歇也好,在家虽然总同嫂子哥哥拌嘴,却没这些恶事缠身,落得个轻松。
可事情哪就如她想的那样简单?章家老太太暗里得了琴太太的话,说要她偷么请个大夫为月贞诊脉落胎。她早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一面又担心人家送了月贞回来从此就不肯再接回去。嫁出去的女儿给人弃回娘家,叫街坊听见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好了!恨得她直想带着月贞一齐撞在那墙上死了算了!
白凤除了一样的担忧,还添着一层担心。只怕月贞不能够再回李家,好容易过上的好日子岂不是又要鸡飞蛋打?
这婆媳俩各怀着忐忑,给刚请来盖房子的几个匠人都暂且放了一日的假,凑巧永善没屋子睡,带着两个儿子借住到朋友家中去了。这日就只得婆媳二人,以同样一张晦气的面孔迎接月贞。
月贞打发了车马回去,两个胳膊挽着几个包袱皮进了后院,乍一瞧还真像是给婆家赶出来的,有几分潦倒落魄模样。她站在院内喊白凤:“嫂子,帮我搭把手。”
白凤只顾在前头走,扭头不耐烦地睇了她一眼,“我不得空,不是要给姑娘瀹茶嚜。”
说话便直直走进堂屋里。月贞正为这冷淡的态度有些弄不清,谁知她娘不知从那个角里冲出来,提着把竹枝扎的笤帚就往她身上打,“你还有脸叫人招呼你!你怎么不死在外头?!你还有脸回来?!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尽了!”
吓得月贞丢下包袱皮满院子跑,听着她口里的话,渐渐明白过来,想必连这头娘家人也跟着误会了什么。
她只得一面跑一面嚷:“娘只听信人的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打起人来?!”
老太太腿脚不利索,追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跑不动了,扶着腰在后头骂:“你个没王法的小霪妇,还有什么说的?你们太太叫人偷偷传话给我,我当着人听见那些话,只恨不得找副棺材躺进去!你爹读了一辈子的书,没曾想会养出你这么个没廉耻没王法的女儿。要是给他知道,非得从地里爬出来掐死你才算完!”
市井粗鄙之人,骂人自然也骂得难听,单“霪妇”两字就忽地令月贞站住了脚。她在屋檐底下回首看她娘。老太太那张脸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怄得,又或是臊的,红得发青,两眼里都是血纹,那架势恨不得将月贞就地打死。
又看白凤,立在堂屋门首冷眼笑着,扫在她身上的目光利箭一般,恨不能将她就地射死。
不知怎的,有关芸娘生前的那些零碎片段又浮现在月贞脑中。她想到姜夫人,想到缁宣,想到芸娘屋里那班下人,因缘种种,当时看着不觉得怎样,此刻慢慢有些感同身受的锥心之痛。
她本来就怀着赌气的意思,此刻更加不愿说明了。霪妇不霪妇的她自己也说不好,但她倏然觉得,最应当审判她的人不是这些人,琴太太霜太太也好,她的老娘嫂子也罢,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他们都不能给她定罪。
所以她一言不发,既不招认,也不辩白。她原本就是个犟性子。
老太太喘平了气,那一股子怒火也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羞臊之意。她丢了笤帚走过来,照着月贞的脸就掴了一巴掌,语气比方才冷静,“我们章家简直丢不起这样大的人,你让你哥哥往后怎么在外头见人?还有你两个侄儿,大了怎样在人前立足?”
月贞被打得偏过脸去,心被这手刮的风吹凉了半截,人却是笑着回过脸来的,“我有点差池就连累哥哥没法见人了?您怎么不说他自己是个烂泥扶上墙的货,不能给自己争脸呢?”
这话连白凤听了也生气,从门首走下来,“姑娘这是什么话?你做了不要脸的事,反来说你哥哥?你哥哥再不好,也不曾去偷人家的媳妇啊。再说姑娘家,哪比男人?姑娘出了这种事,人家要说什么?”
月贞横她一眼,冷笑一声,“说什么?不就是说‘霪妇婊.子,娼.妇粉头?’你们当初不问也不打听,只听媒人说他们李家如何有钱,就把我稀里糊涂嫁出去做了个寡妇,还要我永世守节?我难道就是合该替人守寡替你们卖命的?”
老太太最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好像是这一家子卖女求荣。人就是这样子,心是这个心,越容不得人说。
气得她老人家又扬手扇了月贞一记耳光,“没有男人你活不成?天底下哪有你这样不晓得臊的姑娘?!”
月贞就跟与人作对似的,咬着牙关笑了笑,“就是活不成,我就是要!你们想打死我保你们的脸面,那不能够!我告诉你们,李家还是要来接我回去的,你们真打死了我,你们的财路可就断了!”
其实说这话,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不过是计算着以琴太太的做派,要是不要她,早就捅破窗户纸将她送回雨关厢由那班公亲裁夺着打死了。
何况她本来就没怀着孩子,那些事不过是他们的揣测。等回头查检出来,揣测自然就会不攻自破。
所以此刻,她是抱着一种报复性的愚弄他们的态度在瞒着。然而一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往往是伤人伤己,被愚弄的人虽然回馈了一份“真”,可自己暗暗的窃喜与得意其实都是带着一份伤心的。
月贞当下真成了断线的风筝,人是住在娘家,也知道不多时必定会回到婆家去,但心却无处可靠,孤零零地飘在风里。
老太太也不能真将她打死了,只得容她在家住下,与白凤商议着请个可靠的妇科大夫来给她瞧。可熟的大夫又不放心,生要白凤去打听个住得远的,毫不相干的大夫才罢。
于是这事情暂且搁置了两日。这两日间,几个盖房子的匠人晨起就到家来,商议着那间房子要如何拆又如何建,白凤与老太太每日还要烧饭烧茶给这些人吃。
月贞闲来有心要帮忙,也帮着端茶递水。老太太却不许,直将她往厢房里推,“你又想去现什么眼?不用你帮!”
“我帮忙还帮错了?”月贞略将眼一转,以为是她娘怕外人瞧出她的身子不对,便笑着将肚子拍一拍,“我这里头就是真有什么野种,这会也还瞧不出来呢,您担心得也太急了些。”
不想老太太另有一层担心,那几个匠人里有两个年轻力壮相貌出挑的,她生怕月贞行止又不规矩起来。世人的眼都是如此,连做娘的也不例外,想着姑娘既有前罪,余生都难再清白。
她把月贞揿到床上坐着,夺过她手里提的茶壶,往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外头都是男人,你一个寡妇家偏往跟前凑,以为我猜不到你打的什么主意?仗着自己年轻就妖妖艳艳的……”
月贞一垂眼皮便品过味来,心里又是气又是好笑,便剔起眼冷笑一下,“您直说我骚里骚气憋着劲要勾引男人不就得了?咱们娘俩说话,不至于这样藏着掖着留情面。”
也给老太太挑起火来,指着她的肚子怒道:“你不勾引人哪里会出这些事!”
又说回这肚子,月贞还是不愿意挑明,她偏有意要看看还能坏到哪里去?
母女俩都沉默下来,老太太提着那只瘪了形状的铜壶狠剜了她两眼,便踅出门。月贞朝窗户望出去,见她倒着一碗又一碗的茶递给人,她老去的躯.体在飞扬的尘土中很难让人联想她年轻时的模样。
也许身为女人,就该忽略一切渴望,终生困在某个地方,只等着一个男人莅临。他不来,或是走了,她就是他留下的一件遗物,合该孤零零地被冷置在那里。
可月贞是不同的,她是火热的人,有火热的心,不愿将自己冷置。她斑斓的裙底有一个深陷的空荡荡的大世界,或许令人不齿,避而不谈。但当夜半它张着嘴,风从曲折的柔肠吹进心里,发着寂寞的回声,她就忽略不掉,它是确凿存在的。
她坐在床沿上,偏着脸往窗户外头看。对面正在推房子,“哗啦啦”一声,漫天尘烟,墙被推倒了。但她心里的墙却砌得越来越严实,也结上了冰,没人肯把手贴在上头与她感应,都认定她是个戴罪之人。
一个“霪”字往往是与一个“贱”字挂钩的,何况是女人,注定又罪加一等。
这些人里,倒还有个珠嫂子与月贞有些要好。珠嫂子在家思想两日,觉出些不对来,想琴太太好好的没道理送月贞回娘家去养病,便私底下套芳妈的话,总算叫她套出来个因由。
她想到蒋文兴,却对芳妈闭口不提。也不晓得月贞到底有没有身孕,只当月贞此番就是给赶出了李家。章家她是知道的,落得这个下场回去,还不知要受他们怎样欺负。她左右思想,告诉了她男人,叫他到小慈悲寺去告诉了疾。
了疾这头才刚忙定,那位郭巡抚于中秋之日到了山上来,游览了南屏山风光,又在大慈悲寺暂住下来。了疾因为谈吐不凡,硬给寥大人拽着应酬了几回。今日才得闲,待要与他师父商量还俗之事,又听见有家下人到寺里来。
他只当是霜太太有事传话,将人叫到精舍内,却见不是他们那头的人。又看这人是一脸的急色,跑得口干舌燥,一个喉结在脖子来回吞咽。
“是你们那头出了什么急事?”他一面问着,一面走去给这人倒茶。
珠嫂子她男人匆匆行了个礼便说:“我是贞大奶奶房里珠嫂子的男人,一向在外头跑腿,恐怕二爷不大记得我。媳妇叫我快马来告诉二爷一声,贞大奶奶出事了!请二爷回家去劝劝我们太太。”
了疾听见这话,忙搁下问他详情。
这男人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又道:“是真的是假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查明,就只要个香袋子放在那里。太太怕下人议论起来,也没功夫细查,先将贞大奶奶送回了娘家。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就难说了。”
听他说来,事情尚且是雾里看花不清不楚的,只是落下个香袋子在那里。但了疾是从不佩戴什么香袋荷包的,他一下就想到蒋文兴,心里“轰”地一声,仿佛炸了个五味杂陈的罐子,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些复杂的滋味里,又冒出来一股担忧,月贞那性情,面上看着是凡事不挂心,其实只不过是存在心里不对人说。倘或事情是真的,他只怕月贞受不住那些奚落嘲讽,急着问:“章家那头有消息么?”
“没有。大奶奶一回去,就没了信。媳妇就是担心大奶奶在娘家不好,章家那些人,个个都是势利眼。要是贞大奶奶哪里想不开,在家出什岔子可就坏了!所以才来求二爷。”
了疾再无心去细想什么打算,更无心去计较心里的恼怒与酸楚,借了这男人骑来的马便下山直奔章家而去。
已是暮色,章家盖房子的人去了,那些轰轰烈烈的尘土在昏黄的天色里沉淀下来,蒙在各处。堂屋里只得娘仨在摆晚饭吃。
白凤料定了李家不肯再来接月贞,不免算计得长远,想月贞没了品行,又是被休退回家的寡妇,又顶着个克夫的名头,前程少不得是坏了,恐怕往后就得白养着她在家。
于是此刻就拣起往日抠搜的做派,桌上只得两碟子菜,一样拌豆腐,一样糟笋干。
月贞还未坐下便猜到她心里的意思,端着碗直笑,“嫂子,怎么家中越过越穷了?我往日回来,好歹还有个肉菜摆着。”
白凤瞟了老太太一眼,见她端着碗完不说话,还是待月贞一脸冷淡,便愈发添了底气,“你哥哥与侄子都住到外头去了,就咱们三个,还要吃肉?别说今日,往后打饥荒的日子还有得是呢,姑娘眼下就嫌起来,再过两日,岂不是要哭了?姑娘要吃好的就回婆家吃去,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再回得去。”
月贞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屋子里一时只有三张嘴嚼咽的声息,嘴皮子都在翕动着,吵架似的,骂人的话却都是挂在各自脸上。
隔了一会,老太太将碗口敲敲,问白凤:“你说的那大夫可靠不可靠?可别是个敞嘴巴,什么都去说。”
“是我娘家人荐的,说是瞧妇科的能人,住得离咱们这里远得很,不是个多话的人。”
老太太耷拉着脸,“你告诉你娘家了?”
白凤乜了眼月贞,把嘴瘪了瘪,“您老人家放心,我什么都没说,我还要脸呢。我只说是咱们隔壁家的媳妇有些经血不调,要请个可靠的妇科大夫。”
老太太适才放心,转而对月贞道:“明日请了那大夫来,拣一副药你吃,再痛你也要忍一忍,等孩子坠下来,再去求求你婆婆。”
月贞笑着剔她一眼,“娘,听说坠孩子是件险事,恐怕连大人的命都要坠了去。我要是运气不好,遇见那没手段的大夫折了性命,可怎么办呢?”
一说到这件事上她就是嬉皮笑脸的,半点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老太太口不择言地敲着碗,“那你就去死!丢人丢到这份上,还活着做什么?!”
这话听着虽然是赌气,可未必不伤人。月贞渐渐笑不出来了,鼻子有些发酸,怕不争气地掉下泪来,便捧着碗望向门外。
院子里积满尘土,白凤那屋子推得只剩了两面墙,上不遮天下不覆地,拆下来的瓦与砖乱堆在那里,还有价值,等着盖新房子用。月贞不禁想到自己的价值,被剥了一层又一层,倘或最后被剥得还剩条命的话,却是最不值价的。
她感到一阵灰心颓败,食难下咽,就搁住了碗,说要回房去躺着。
才刚跨出门,就看见对面铺子那帘子给人挑动,有个人从铺子里钻了进来。月贞定在门上,怔了片刻,向他笑了笑。
这笑脸是有些残破的,了疾心里陡地抽紧了下,便把那些或是事实或是捏造的话都忘了,走到院中来,“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带你回山上去。”
月贞还不及说话,白凤就闻声出来,看见是了疾,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想李家的人肯来,就是不至于休弃月贞的意思。
她心里一霎又有了希望,忙招呼了疾,“原来是鹤二爷,快进屋里坐!正吃饭呢,您吃过饭没有?”
了疾迎面行了个礼,“不坐了,来得急,还要带着大嫂回寺里去,恐怕天黑。”
老太太也闻声出来,想李家人还肯管月贞,倒了了她一件糟心事,也不多问,只推了下月贞,“还不快去收了东西跟着鹤二爷去?”
月贞什么也没说,还是挽着那几个包袱皮从那黑魆魆的厢房里出来。了疾也没多讲什么,迎上前将几个包袱都接了过去。
他引着她到街前,早雇了一辆马车在那里。车前坐着个赶车的老头子,干干瘦瘦的,车也不好,两个木轮子歪歪斜斜,帘子上破了好几个洞。
月贞看见这马车却笑了,觉得不是雇的马车,是雇的花轿,来迎娶她这位落魄的新娘。她飘飘荡荡的心仿佛靠了岸,睐目把身边这“岸”睇了一眼。
这“迎亲场面”很有几分怪异,不单是她这“新娘子”落魄潦倒,连这“新郎官”也怪异,一个和尚,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负着气。但还是尽着他的一份责任,将她小心地搀扶着登舆。月贞心里很高兴,便头也不回地捉裙钻进车里。
作者有话说:
了疾:气归气,恼归恼,人还是要管的。
月贞:嘿嘿,我就是这样吃定你的。
? 68、别有天(八)
中秋一过, 秋意渐浓,暮色里的街巷人迹稀疏, 又是谁家弹及相思调, 月贞回首一望,身后的整座城都在向长夜里坠下去,日落也是同样的寂寥。山道上的翠盖林荫褪了一层绿, 慢慢开始泛黄,晚风吹来便卷起一地残花。满是凋敝昏残的景象。
月贞却联想到“地老天荒”这个词,心里藏着暗暗的高兴。她没想过了疾会来接她, 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他,想不到他却是能掐会算似的, 总能在她失意彷徨的时刻寻过来。
他坐在对面,阴沉着脸色。那阴沉又不是雷雨交加的阴霾, 像是雨后新天, 云翳虽还未散,暴雨却是已过去了的, 只等着一缕阳光露出来。
月贞知道, 只要她自己是好端端的, 再大的事情其实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她就是吃定了他心善,有些得寸进尺地捂着嘴笑一下,“你怎么晓得我在娘家?”
了疾将胳膊肘撑在两边膝上,叉着手抵着下巴,头是垂着的, 所以抬额看她的眼就露着几分冷淡的凶相,“你房里的珠嫂子遣她男人到寺里告诉我的。”
“噢。”月贞猜着是珠嫂子, 忍着笑意点头, 装得若无其事, “那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了疾放下胳膊,背贴在车壁上,个头忽然拔高了,看她的目光又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她说有人在你床上翻到一个男人的香袋,交给了姨妈。姨妈疑心你与人有染,还疑心你有了身孕,所以送你回了娘家。”
马车慢悠悠地在山路上颠簸着,月贞的影子就慢悠悠地在他瞳孔中摇晃,晃得人心烦意乱。她自己却不觉得烦,脸上是慢洋洋的笑意,浅浅的,半点不知错的样子。
她知道他想问,却要面子不肯直白问。她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得意,这得意也不知打哪里来的,好像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于是很不要脸地横行霸道。
她将裙子上的灰扑了扑,“啧”了下,故意与他绕弯子,“你看这些人,不就是捡着个男人的香袋子嚜,都恨不得在脑子里编出百十个故事来。”
了疾见她避重就轻不肯伏法,恨得牙根痒痒,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不乱不急的态度,“是啊,都不爱把人往好了想。”
月贞在对面点头,坦荡荡的目光里含着一丝笑。笑得他更烦了,心想她怎能如此坦然无恙?他倒不要她哭着认罪,可好歹该有个知错的态度!
他挑了下眉眼,“俗话说清者自清。你清么?”
终于是他先问起,月贞不禁更得意了些,“那就要看这‘浊’是什么样子的了,反正我问心无愧。”
她把脸别到一边,话虽如此说,心里还是有些惭愧的,但这惭愧因为他的爱,变成了小小的骄纵。
了疾恨不得将她的下巴掰转回来。但此刻忽然有些较量高下的意思,他也不肯服这个输,澹然地抱起双臂,“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既然问心无愧,那我就信你。”
月贞瞟他一眼,心里磨着牙,面上笑着。
相继沉默下去,不过眼神却在交锋。他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弯着,因为颠簸的缘故,那目光在她身上慢慢地碾压着,又散淡又凌厉的情状。她仍然是别着脸,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到山脚下马车便停了,尚有一截小路得靠步行。了疾付了车钱,打发了车夫,转背翛然地往小径里爬上去。月贞落在后头,自己挽着那几个包袱皮,有些吃力。她故意“哎唷哎唷”地叹了几声,也不见他掉回来帮忙。
她发了狠要治他个服服帖帖才罢,于是丢下几个包袱扶住路旁的树假装呕了几回。了疾听见动静回身,又是怀疑又是怀怒,却还是走回来给她拍着背,借机漫不经意地问:“未必你还真是有了身孕了?”
月贞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呢,你请个大夫给我瞧瞧好了。”
了疾手上渐渐使了几分里,将她“啪啪”地拍着,两只眼睛刻意闲散地往枝叶密盖的天上看。
正遇到一群北雁南归,四野射下来撕碎的残阳,林间响彻着衰蝉。这诗意的景象剥去了他心里一层怒火,下剩的怒意都像是在赌气似的,要烧也烧不旺。
能奈她如何?
他低眼看她一下,“舒服些了么?”
月贞为他这不得已的臣服暗暗窃喜,也愿意见好就收,“好些了。我在你们家好吃好喝惯了,回娘家这两日吃的不合胃口,胃肠里就有些不大爽利。”
了疾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不是怀孕?”
月贞又翻他一眼,“怀了,怀的鬼胎!”
了疾去将几个包袱捡起来提着,淡瞅她一眼,“那个香袋又是怎么回事?”
月贞独自先往上走了一段,捉着裙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等他,“他们说的,你就信么?”
他没想到反遭一问,有些犹豫着,一时答不出话来。月贞便在上头跺了几回地,一下反客为主,“你看看你看看,连你也信那些话,却不来问我!怎么,我说的就不能信?”
“我并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了疾走上来握她的手,反将她了一军,“那你说吧,我听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贞的手陷在他手里,就有了几分老实。她低下脸,那老实里仍带着几分心计,“那时候,是你先不肯要我。难道你不要我,我还要死心塌地等你不成?眼下你虽然是肯了,可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心里的意思。要是你一辈子不肯,就叫我白等你一辈子不成?我是告诉过你的,我不替人守寡。”
这又成了了疾的不是了,他忽然有些百口难辩的无奈,心里既不痛快,又寻不到个发泄的地方。的确是他回绝她在先,总不能叫她即便受了挫折,也接着在一条绳上吊死吧?
他只能宽慰自己,他爱她,并不是因为要回报她对他的爱,不过因为她是她,她有不受拘束的野性,这原本就是他一开始所见的她的样子。
进而又宽慰自己,他是没有资格裁判她的。总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就能裁夺一个女人有没有罪。倘或她有罪,那么同他的感情何尝不是一种罪?
思及此,怒火平了些,气却无论如何也顺不平,心里还是不畅快。他漠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慢慢朝上走。
月贞追在他身畔,频频拿眼窥他。知道他越是这样子,越是屈服了的意思。她又有些心疼他,便抢了两个包袱过来自己挽着,往他身上挨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难道还要和我计较么?要同我计较起来,岂不是也要与你渠大哥算算账?”
“狡辩。”了疾横她一眼。隔定半晌,又轻声问:“是文表哥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捣了两下脑袋,每一下就如同个鼓槌往他心里砸下去。他早猜到的,可见她承认,和猜又不是一回事。
猜来猜去,总还有点否定的余地,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了,那些男人本能的占有欲便在他心内拱着火。
可恰如她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因为过去抛掉未来?太不值得了。那也并不能成为她的污点,她难道合该苦等他的爱?也太不公道了。
了疾一面生闷气,一面在心里为她辩白,像是同自己过不去似的,额头低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月贞看他一会,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替他感到些许不值。不论是因为他本性善良,或是因为他爱她,反正他总是拿她没办法。俗语说人善被人欺,她做了“恶”,也不免愧疚。
想了想,便笑嘻嘻地偏过半张脸去,“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
了疾暗暗咬着牙笑了,又气又无奈,“你往后最好给我老实些。”
月贞撒娇地嗔他一眼,“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打定主意要从一而终了。”
说完便跳到他背上去,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他的脖子。
好像前事到此了结了,可了疾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那些道理是说给自己的脑子听,心可是不长脑子的,满是本能的情感。所以他仍然没好气地甩了她两下,“下去!”
月贞的胳膊圈得愈发紧了,“不下。”
“下去。”
“就不下。”
到山门外,月贞怕给和尚们看见,才肯跳下来,双手合十,在门前向里头那三重殿无比虔诚地拜了拜。
殿前那偌大的香炉里还有余烟袅袅,在模糊的天光里飘向沉寂的四野。林间的昏鸦虫吟把这寺庙单独分割成了一座孤岛,离开了白日的喧嚣,月贞有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了疾在身畔看着她,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便问:“你求的什么?”
月贞睁开一条眼缝冲他狡黠地笑了下,“不是求,是还愿。我从前在这里向菩萨许过愿的。”
“许的什么愿?”
她默然笑着,从前曾将的所有的虔诚都敬献到这里,以求成全她的情慾。至于他会不会成全她,那时虽然有期待,却很没有把握。反正来祈福的香客都说不准心中所求能不能实现。她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把不切实际的念想寄托在神佛身上。
所以如今愿望成真,倒有些意外的惊喜。
她洋歪歪地道:“不告诉你,反正是实现了。”
了疾猜到那夙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蜜意。马上又咬牙想,这女人是个人精,身心异处,哪头都不愿意亏待自己!
他冷淡地瞟她一眼,“你就得意吧,煮熟的鸭子也有飞的一天。”
“嗯?是么?”月贞追着他跨入山门,挑衅似的在后头嬉笑,“煮熟的鸭子还怎么飞呀?我看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还差不多。你说是不是?你说嘛,你说嘛……”
天色已成极晦暗的蓝了,错落在山间的屋子递嬗点亮了灯,像林间的萤火。禅房留宿着大做佛事的人家,了疾只得将月贞安顿在他精舍脚下的空屋子里。
月贞在后头看着他掌灯,两只笑眼慢慢燃起眷恋不舍的火花。
两人好容易避开了家里人到了这里来,不出点什么事,总是不甘心的。她把包袱皮抛在榻上,一脸哀怨地嘀咕了两句话。
了疾没听清,掉过身来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叫她说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哀哀切切地睇了他一眼,踟蹰一会,低着脸道:“我真就不能住在你的屋子里么?”
了疾的心跟着烛火弹动一下,却说:“胡闹,这是佛寺,不是家里。”
有一半是事实,另一半还是心里存着气,故意要折磨人似的。
“在家里才不便宜呢。”月贞在背后剜他一眼。
了疾擎着灯放在炕桌上,明明该走,却立在榻前。其实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但贪恋这空气,不肯走。待月贞转过来坐在榻上,他冷淡淡地下睨着她,“你果然是真心悔过了?”
月贞点点头,“再没有比这还真的了。”
继而又无话可说了,他只好向外头走去。走到罩屏底下,又看她一眼,“你,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瞧?”
月贞走到跟前拉他的手,慢慢地晃着。那新燃的烛火把屋子照得半明半昧,有些话就是要在混沌不清的光线里才能以玩笑的方式好意思出口,“要不,你领我回去你屋里,保不定过些日子就真要请大夫了。”
两个人一时都红了脸,不过烛光照不明。
了疾心里虽然想,可脸上看着还是冷冷的。月贞自觉无趣,尴尬着把他松开,徘徊着步子踅回罩屏内,“我说笑的。”
了疾在门前站了会,终是硬下心肠走了。月贞把脑袋探到窗户外头,直把他的背影送入黑暗中,才望着那月亮慨叹——原来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啊。
次日月贞睡醒起来便到精舍内寻了疾,谁知他老早就与众僧往殿内做早课去了。做了早课,又忙着为香客做佛事解迷惑,连轴转着,将她冷置在这里。
其间还打发了个小和尚往家里告诉了琴太太一声,说他接了月贞到寺里去。
琴太太听见后非但没疑心,反松了口气,与冯妈说:“鹤年接了她去也好,在她娘家给左邻右舍看见,也难保要议论。鹤年那孩子心善,就爱揽这些事,上回是芸娘,这回又是月贞。”
冯妈挨着榻沿坐下,“那来的小和尚还说,为贞大奶奶请过大夫了,贞大奶奶的身子无恙,只是前些时肠胃不好,有些没精神。看来,那就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情。”
“请过大夫了?”
“来的小和尚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鹤二爷是懂事的人,总不好叫人家明着传话。不会有假的。”
琴太太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底,原来是虚惊一场。一切总算往它该去的地方去,月贞这头没事,里于家那头有了回音,朝廷的荣耀也就要下来了。她松懈了一口气,憔悴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点往日荣光。
冯妈也笑着吁气,“还弄得咱们提心吊胆了这些日子……我看呐,太太您看人是不会有错的,咱们贞大奶奶不是那样没规矩的人。”
她愿意这么说,是因为知道琴太太心里愿意这样想,谁都不想再生是非。
琴太太笑着点头,另外又问:“鹤年还说什么了?”
冯妈想了想,咂嘴道:“噢,还说他过两日辞干净庙里的差事,带着大奶奶一道归家,咱们不必费心去接。”
“也好,也好。”琴太太如释重负,操心起别的事情,“这些时我也没功夫管,霖哥还是成日吃得醉醺醺的?”
“听屋里的丫头说,每日都是吃了酒才能睡,否则就睡不着。我看身边还是要有个女人,太太还该替他相看位小姐,一出孝,就把亲事办了。”
琴太太才刚恢复的一点荣光顷刻又黯淡了,“我是他亲娘,难道不为他着想?只是惠歌这头的事情急,要先将惠歌的事办了,才能为他打算。”
于是且将月贞这头悬的心搁置,细细筹谋起惠歌的亲事与霖桥续弦的事情。
月贞就暂且成了放出笼的鸟,得以在山林间自在些日子。她身边既无家人盯着,也无下人跟着,简直如鱼得水,成日逮着时机歪缠了疾。却因前头碰了软钉子,要皮要脸,不肯直说,每每只是眼波含怨地睇住他。
这怨也怨得风情袅绕,像是勾引人似的。偏偏了疾心里还有气,又不能在别的地方出气,只好在此处磨折她。每每不是装作听不懂看不懂,就是推说还有事。
也的确是有些事情缠身,那位巡抚郭隶在大慈悲寺浅住了些时日,要搬回山下去住了。因郭巡抚不喜玉芳,所以一应行囊打点都是了疾派僧人去办。
这郭隶回到钱塘住处,寥大人早应在那里,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二人闲来说话,郭隶便捋着一把三寸长的胡子赞了赞了疾,“不是我轻狂,想我也是六部的人,这一路过来,许多官吏见着我,不是卑躬屈膝就是献媚过分。倒是那个和尚,在我面前举止言谈丝毫不怯,很有些大家之风,不像是一般门第出身,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出家了呢?”
寥大人听见前头说那些官吏之词,立时端出了一副温文尔雅的笑脸,“大人不知道他,他原我们钱塘李家的二公子,叫李鹤年。他们家虽不是什么礼乐之家,却也是钱塘第一大户,是见过市面的。出家不过是因为小时候患了恶疾,大夫没法医治才跟了他师父去修行。”
郭隶点着头听一阵,斜在椅上回过神来,“嘶,你说的这李家,是不是就是上回你向朝廷请牌坊那个李家?”
“可不就是他们家。”
郭隶慢慢将身子歪正,放下手,“我在大慈悲寺那佛塔的功德碑上看见头一个捐款的香客,也是姓李,难道也是他们家?”
“也是他们家!”寥大人满面春风地笑着。
这郭隶沉吟片刻,想起李家为请牌坊打点的那些银子,以及功德碑上的捐赠,咂了咂舌,“他们家怎么这么有钱呢?”
寥大人便谈笑,“他们李家世代行商,在杭州府,差不多的买卖都沾着边,那些大的钱庄,典当行,茶行,还有些大的酒坊,几乎都是他们家的本钱。买卖做得远,好几个省都有他们的字号。他们家还有位二老爷,名玉朴,字叔白,一向在京里头做官,大人难道不认得?”
郭隶登时惊了惊,“你说的可是通政司的李玉朴?”
“就是他,大人认得?”
郭隶恍然忆起来,“原只是听说过,可这回我南下巡察,春天在南京落脚的时候,凑巧他也从南京返京。他给我递了个拜帖,我就略见了见。原来他是这李家的二老爷!这倒从没听说过,我们虽同朝为官,却一向没打过什么交道,还不知道他原来家底如此之丰。”
这郭隶四十出头的年纪,虽位极人臣,在工部做官,却因祖上几代都是穷苦出身,纵有兴旺之意,到他这里也难凭一己之力发达起来。何况他家人丁稀薄,少有助力,素日虽有官员孝敬,可不过是左边接来右边出,他也要打点上位之人。因此做了十几年的官,也是空有权而无大财。
他这里一回想,想到李家的钱,便想得两眼渐渐露出贪婪的光。
寥大人在下首窥了窥,洞察了先机。想到他膝下只得一位年方十五的小姐还未婚配,他郭家有势无财,李家又是有钱轻势,两家联合不是正投了两位大人之好?倘或成此之美,两家哪里会忘了他个中间人的好处?
于是这寥大人便搁下茶碗,半真半假地玩笑,“那位了疾禅师就是这李大人的次子,今年二十岁,是老爷太太的掌中之宝。他们家太太,成日哭得泪人一般,只为求他还俗归家,成婚继业。今年总算是说动了他,上回他还跟我说,不日就要蓄起头发来回家去孝顺父母。”
听得郭隶心中一亮,立时想到他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那李家可为这鹤年公子谋定了婚事没有?”
寥大人投其所好道:“李家眼界高,虽然也做着生意,可到底是官宦人家,断不会同那些跑坐贾的人家结亲。这事情,大约还要与二老爷商议了才能着意相看。鹤年公子大人是见过的,相貌谈吐,品行涵养无可挑剔,又是太太老爷的心头肉,哪里会急呢?一定是慢慢地看。”
那郭隶胸中有了数,又见这寥大人乐得牵线,踟蹰片刻,仰在椅上笑起来,“我看这鹤二公子不错,是个人才。我在京见了那么些王孙公子,竟都不及这鹤二公子一半的风度。到底是出家修行的人,不像他们似的,一身的污浊之气。也是我和他有缘,偏叫我走到这里来,遇见了他。”
想他到底位高权重,不好直言,寥大人便立起身来搭了这话,“大人既如此看中他,下官便斗胆说句笑话。我想大人膝下也有位小姐尚未婚配,以大人之眼,未必瞧得上京城那些俗流子弟,不如我替二位大人牵个线,做了这个媒?”
郭隶笑了笑,“只怕人家李大人另有打算呢。”
“嗨,李大人最是器重这位鹤二公子,自然是想为他定一位知书识礼的小姐。若大人家的千金当不得这知书识礼四字,谁家的小姐还敢当?”
那郭隶未置可否,只管刮着茶碗微笑。于是寥大人回去便斟酌修书,言辞上略透了丝这郭隶的意思,又替他遮掩了贪心,还保着他上官的颜面。只说,郭大人于大慈悲寺偶会鹤二公子,赞其品貌,褒其气度。又问,二老爷何不趁此良机,与郭大人结个秦晋之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拿捏~
了疾:反向拿捏~
这位郭家小姐不会出镜,请放心。
? 69、别有天(九)
飞信自去秋自浓, 西湖上的画舫游人依旧络绎不绝,由山林间望下去, 那些画船不过米粒般大小, 船上的人更是渺若浮游。
月贞立在雕阑前长叹,“唉,人算个什么呢?不过是浮萍落花, 随波逐流罢了。”
昨夜下过雨,晨起正是晴明风冷雨干时,背压低的松枝上坠下露珠, 掉进她的脖子里,冰得她“哎唷”了一声。了疾忍着笑看她一眼, 剪起胳膊,“你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
她摸着后脖子剜他一眼, 满目溢怨, “你不知道么,人有不如意的时候, 最容易伤春悲秋。怎么, 我难道就是个麻木不仁不知道愁的人?你当谁都像你似的, 就是个木头!”
一扯到这话,了疾便说:“我该上早课去了,你自己在这里伤情吧。”
月贞恨得牙根痒痒,“你都要还俗回家了还装模作样做什么早课?要背离佛主的人,还在佛主跟前讲经论法, 就不怕佛主看不起你?”
了疾斜她一眼,笑道:“别说我要还俗归家, 就是从未出过家的人要修行, 佛主也是乐得高兴。饭堂开了斋, 记得把饭吃了。”
月贞跺脚道:“我不爱吃你们庙里的饭!”
他自转背走了,“那我叫逍遥天送饭到庙里来你吃。”
月贞在后头恨不能拿眼将他的心剜出来,这人面上豁达,实则小肚鸡肠,很是记仇!蒋文兴的事情他虽然没再问起,可成日将她干晾在这里,好比把一朵绽开的花冷摆在一旁。
她还能在山上与他独处几时啊?过些日子家里去,又是处处的眼睛与嘴巴,连亲一下还得四面八方哨探一回。她想来就很是不甘心,生气转背往屋里去了。
可巧给底下山腰里打哈欠的秋海法师看见,只等了疾由长阶上走下来,便迎去问:“小子,上头那位女香客好像在咱们庙里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带个家人下人,独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什么缘故?”
了疾搀扶着他一路下去,“她是我家里的大嫂,前些日子身子不好,我家姨妈要她静养,因家里人口多不得清静,才搬到这里来小住几日。”
秋海扭头望去,只得一只眼睛,早晚都是个看不清,“我看她似乎还年轻,身段也好,就是你们家那位寡妇大奶奶?”
“正是她。”
“她什么日子回去?我可不是赶人,只是她一个独身女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下人伺候,总是不便宜。况且香客来来往往的,倘或遇见那起有贼心没王法的,咱们一时看顾不周,岂不吃亏?”
了疾趁势对他说明,“等过几日我就领着她一道回去。师父,我正要告诉您,家中母亲这几年催促得厉害,要我还俗回家帮衬家里。因您这几年在外远游,我便没应。如今您既已回来,我只等把主持的事务交还给您,我就要回家去了。”
秋海听后,不惊不怪,斜着一只眼睇住他直笑,“少把你们家里人抬出来哄我,小子长大了,思凡了,自然就想着往尘世里去了。”
说得了疾心怀愧疚,不好意思,待要辩解两句,秋海又笑着将他拍一拍,“不必多说,这才好呢。你从小就像个呆子,总以为离尘出世就能修行,哪里知道,这尘未沾过,情未尝过,何谈修行?谈也是空谈。我叫你开门关门这些年,除了那些烟非烟雾非雾的鬼话,你总算看出些别的来了。”
谈笑风生间,二人下到殿内,不时山间便是梵环绕,金钟长鸣。伴着雁雀背人飞,各方香客递嬗进入山门,里头有位眼熟的,正是那珠嫂子。
珠嫂子闲来奉了琴太太之命来探望月贞,给她捎带了几样吃的穿的来,一壁归置一壁说:“太太说山里凉,叫我把秋天的厚衣裳给你带两件来。又说既然来了,就多清清静静的歇两日再同鹤二爷一道回家去。还说,你在这里闲时也抄些经文养养性情,回到家里,愈发要行止小心,别再闹出闲话来了。”
月贞捏着根银簪子在炕桌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噢,我知道了。”
珠嫂子归置好东西走来榻上,略略思索后,开门见山同她说:“我看这些闲话也是你自己作弄出来的,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早前同那文四爷……是不是?”
月贞吃了一惊,把眼避开,没说话。珠嫂子拂裙坐下来,乜着眼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瞒得死?我告诉你,也就是芳妈她拿着架子,也懒,不肯日日在屋里近身伺候你,否则,连她的眼睛也逃不过去。如今文四爷既然已经走了,你往后可踏实点吧,别再叫人捏出个错!这回也就是家里连番的事多,太太没有早前那些精神了,要不然,岂会这么容易就饶了你?”
月贞歪垂着头,又将那簪子划拉起来,“哧……哧……”地响,好像是怯绵绵的认错的声音。
珠嫂子便不再说了,转头说起别的,“崇儿连日在问娘几时回家去,你凡事不管不顾,难道也不管他?他本来就是过继来的,哪日又没了娘,你叫他再靠谁去?”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使月贞醍醐灌顶,人活在世上,除了图个痛快,还要讲责任的。她收起簪子,瘪着下巴问:“崇儿这几日在家听不听话,吃不吃得好呢?”
“听话倒是听话,只是家里没先生,好些日子不曾认字读书了,成日和岫哥在屋里逗澜姑娘玩耍。”
说到此节,珠嫂子想起一桩事,捂着嘴笑起来,“没看出来咱们缁大爷的胆子那样小。前日他到咱们这头给太太请安,在园子里撞见奶母抱着澜姑娘在外头逛,他看了澜姑娘一眼,吓得狠狠摔了个跤!这两日走路还有些瘸呢。”
月贞陪着笑一笑,脸上有些离魂的萧索。澜姑娘是长得古怪,小孩子又长得快,如今皮肉撑开了,胖了些,那一边的唇角就仿佛咧开得更大了些,连着嘴角的那条红色胎记愈发扬到耳根底下去,像是歪着一边嘴在笑,那笑直裂到腮上。
但看久了倒也能看习惯,况且除了相貌生得怪,她同旁的孩子一样的,如今连家下人都渐渐不再议论她了。唯独缁宣见着她像见着鬼,每回都吓得失魂落魄。
珠嫂子搡了她的手一下,“霜太太问,鹤二庙里的事情交托好了没有?告诉他师父没有?”
月贞回过神摇头,“我没问他,他师父我还没见过呢,住在下头那间屋子里。我想大概是说了吧,等我下晌遇见他再问问。霜太太急什么,鹤年既然说下了就一定是要回去的,犯不着急在这一日两日的嘛。”
“霜太太想为鹤二爷提前相看人家,所以想知道个确切的日子。”
月贞睁圆了眼,“相看什么人家?”
“他的婚事啊!他都二十的人了,现相看人家,到定下,再到成亲,这不得一两年的功夫?那时候他都是快二十五的人了,这还不急?能抓一日是一日吧。”
月贞心里像是豁然跌了一跤,有些懵懵地发疼,“就这么急呀……那她看重了谁家的小姐?”
珠嫂子甩甩帕子,“谁家都没瞧中。她和我们太太私底下把认得的有女儿的人家都提出来议论了一遍,到头来觉着谁也不好,谁也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说张家的小姐模样不出挑,李家的小姐没念过多少书,陈家是做买卖的,秦家……”
“秦家怎么样呢?”
“秦家府衙里做官的,他们家的小姐又是个出了名的秀外慧中的美人,按说没得挑吧?可霜太太又觉着那位秦小姐有些闷,说是从前席上见过,太文静了些,弱怯怯的。又说:‘我们鹤年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再娶个哑巴似的媳妇在家,难道两个人对着念经么?’你说好不好笑?”
月贞笑得直捶桌子,一面是为这话确实好笑,一面是为看样子这事情一时半晌根本是没着落的事,不过空有打算罢了。
这似乎就意味着她与了疾还有一段日子,那日子虽然是有尽数的,可只要不是一眼能望见的明天,后天,也就还能怀有期望。
不过日子终究有限,月贞愈发觉得眼下的时光弥足珍贵,打定主意要成就美事。俗话说花好月圆嚜,空有花而无月,这好怎能算圆满呢?
于是下晌打发了珠嫂子去,便偷么钻到了疾精舍内去等着,抱着决心,这回不论他如何赶她,也赖死不走!
殿内有人家在做阴诞,请了疾与十几个僧人在那里诵经超度,是个富足人家,阵仗摆得大,三场一歇,直诵到傍晚时分。月贞趴在窗户上看对面的禅房里相继迎回香客,梵音木鱼一概都停了,能听见嬉笑说话声,僧人们必定也往这头上来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果然不一时就见了疾爬了上来,披着袈裟,站在那里望着她笑了笑,“你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月贞立时走去开门,又将门阖上,殷勤地去倒了茶,向两面罩屏内望望,择了床边的榻,将茶奉搁到那里去,“我听见你诵了半日的经,体谅你必定口渴,所以赶来为你烧茶水啊。你瞧瞧,你一回来就有热茶喝,我好不好?”
了疾解了袈裟在榻上坐定,看她面上一改幽怨,笑盈盈的,一时不知她又耍什么花招。只得处变不惊地笑着,“我看见家中有人来过了?”
“啊,是珠嫂子,我们太太打发她来给我送两件厚衣裳。”月贞跪到榻上去,把两扇窗户拉来阖拢,“真是送得及时,你还真别说,太阳一下山,这里的风就冷起来,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
门也关了,窗也关了,了疾即刻明白她打的还是旧算盘。他呷着茶道:“你把门窗掩得那么死,叫别的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月贞翻他一眼,“你这屋子在最上头,谁没事往这上头跑?还不够人累的。”
了疾闲闲散散地搁下盅,“还是将门窗打开吧,透透气也好。”
月贞没奈何地走去开门,咕哝着,“你怕我吃了你还是怎的?”
山风吹进来,夹着草木清香,更有些风花雪月的意思。月贞走回榻上来,穿着件青的衫绿的裙,更兼眼波流转,一脸哀哀的春.色,活像林间钻出来的女精怪。了疾岂会不心动?只是摆了这几日的架子,要叫他忽然放下,也有点难。
他瞟一眼窗外,天色尚早,太阳才刚落下去,山门刚阖上,林间还回荡各类虫鸟与留宿的香客的声音。那些琐碎的声音相互联结起来,像是那条巷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趣,有了一股丰富的人情味。
眼前的月贞,正是这人情味的精粹,是把七情六欲都披在身上的,使她单薄的身.体有着丰.腴的吸引力。
谁知这时候,月贞立起身来说:“我下去歇着了。”
他心里登时眷恋难舍,捉住滑过他身畔的手,“上都上来了,再坐一会。”
月贞瞥他一眼,满心得意,又翛然地坐回去,托着下巴无聊地道:“人家坐在这里也是干坐着,你都不同人讲话,只顾着看外头。”
了疾却微笑着说:“我是在看天什么时候黑。”
他眼里有些隐晦的暗示,月贞读懂了,一下振奋起精神来,也向窗外望去,那该死的天边还卷着红霞呢!
两个人都等着,月贞静不住,走去翻他的箱笼,“咱们回家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带回去么?”
里头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些法器僧袍,了疾那边罩屏内指着,“还有那些书。”
“经书还带回去做什么,在家也打坐念经?”
他笑笑,“你以为这些经书都是讲什么?其实讲的都是道理,常翻翻总是不错的。”
两个人蹲在地上,把箱笼随便翻了翻。月贞暗暗睐着眼看他,金红的残阳包裹着他的背脊,温和又坚固。她想到这么好的人,终归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心里不免有大段大段的遗憾。遗憾是空白的,怎么都填不满。
她倏然想问问他关于日后的打算,却也怕问,打算得再好也没用,意外是一个接一个地来,问了反倒破坏了此刻的圆满。她渐渐笑着,往他身上歪过去,脑袋倚在他肩上。
了疾阖上箱笼,反手搂住她站起身,面对面地握住她两条胳膊调侃,“一时半刻你也等不得么?”
月贞扬起下巴颏,“就是等不得,怎的?”
了疾瞅一眼窗外,也觉得这黄昏磨人,时辰是一刻一刻地煎熬着过去的。他们像两个做贼的人,心在一点点褪色的天光里慢慢沸腾。比及天终于黑了,也许是等得太郑重的缘故,一时都有些拘束起来。
他走去掌灯,搁在炕桌上,想请月贞移到床上坐,又不好启齿。因为月贞被蜡烛一照,便垂下头去,忽然添了几分羞意。她两只手摆在裙上,相互抠着指头,这情状使他觉得自己像个新郎官,有些郑重和尴尬。
月贞紧张着,等他也坐下来,抬额睇他一眼。他也回睇她一眼,两个人不知哪个该最先动作似的,僵持住了。
月贞简直怀疑自己烫得糊涂了,怎么就忽然说了句:“你要不,还吃点药?”
这时候本能是最能打破僵局的东西。一个男人哪里能听得了这种话?了疾受了挫,发了狠,将她反手揿倒在榻上,双目阴狠地盯着她的面孔看一阵,亲下去时,声音又变得温柔了,“你不就是催.情的药么?”
他倾在她身上,月贞能感觉到他身上早是与她一样滚烫,底下早就是蓄势待发的。也许他是在黄昏里就燃起来,不过他是苦修之人,善于忍耐。
月贞本来想笑,却慢慢在他的手里笑不出来了。他的手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烧得人像沸了似的,发着呜咽的声音。她心想这回一定要记得每一种感触,不要像上回那样记忆混乱。
然而这回也同上回没多大差别,彼此都是迫切的莽撞,他亲着她的嘴巴,手就已经没有章法地往她衣裳的一切缝隙里胡乱钻。呼吸也没章法,乱蓬蓬地响在她耳畔,像是一只兽在猎食,饥得发慌。
他的手实在也不温柔,捏得有几分重,月贞吃痛便哼,越哼他下手越重。直到月贞委屈得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才放轻一点。
那轻就带着珍重与怜惜意味,在月贞心里如迷途知返一般可贵,她又感动出眼泪。等他穿过她的时候,她又痛出眼泪。
爱就是这样,必须以痛来点缀,纯粹的快乐是单调的。
她事后暗暗比较着和蒋文兴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慾望果然能埋没理智,但唯独埋没不了情感。方才她的脑子是一片混沌的,却在那片混沌里,唯独爱他这念头是越来越清澈。
她缩进他怀里,两个人只盖着衣裳。了疾便起身抱她到穿上去,“冷了吧?”
身上出了汗,果然是有些冷了,因此这怀抱就是最大的温暖。等他也躺下来,月贞就马上贴进他怀里,有种没出息的念头,恨不能化进他的骨血里去。
了疾搂着她,一只手仍在她身上游离。月贞觉得他的手像在往她身上缠线,丝丝缕缕慾的线。这慾不像刚才那么滂沱了,却是绵绵细雨,久坠不停,更折磨人。
她仰着眼含着期望睇住他,依依难舍的模样,又不讲话。想这话不好启齿,便假装不经意地抬腿,碰到他也重振旗鼓的慾,她眼里的期待就变成了等待。
谁知等了半晌,了疾却起身穿上了袴子。她错愕一下,爬起来望着他的背肌,“你做什么?”
了疾随口答,“我倒茶吃。”
他立在榻前仰头吃茶,有些茶汤滴在平坦的肚皮上,从喉头到腰间,整个坚实的皮肤都在昏黄的烛光里蠢动,益发诱.人。月贞的心里也渴起来,目光就含着怨情。
恰好了疾倒了茶来递给她,“你也渴了吧?”
月贞揿着被子,觉得他那高高在上的笑意似乎变了味道,体贴里含着作弄的意思,她带着这怀疑把茶盅递还给她,坐在床上等他回来。
他却不回来,又去供案上捡了竹签子歪歪斜斜地站在榻前挑灯。月贞忍不住催促,“你回来躺着呀。”
他眼也不回地说:“我想动一动,不想躺着。”
月贞心道:你可以回来动我呀!
可到底是说不出口,目光愈发有种望而不得凄怨。
了疾分明感受到她那目光,却不回来。他早是孽火重烧,但才有过一遭,更兼他自幼修行,自然不急不躁。
他觉得月贞此刻是属于他了,不免就想到她曾属于过别人,又将他那股忿忿不平勾起来。横竖不能在别的地方折磨她,连说句重话也舍不得,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有资格,也下得了狠心折磨人。反正这与善恶无关。
他又往那边罩屏里走去,将矮几上的青灯也点亮。那架多宝阁也蒙上了一层昏昧的光,与月光相杂着,月贞在对面能清楚看见他腰.背的轮廓,张弛有力地在那里翻书。
月贞喊他一声:“这么晚了还看什么书啊?”
他回过身来靠在架子上笑一笑,“翻一翻。横竖也是睡不着的。”
透窗的月光斜罩在他身上,使他的笑容变得魅人。从前他总怀疑月贞蛊人的妖,眼下倒是他成了个妖僧,月贞却成了个被情被慾摆布的人。
她久侯他不来,就胡乱裹着衣裳走过去,擎着灯往他手卷的书上照,“你看的什么?”
她的眼从字里行间走到他脸上去,歪凑得近近的,烛火在目中轻轻跳跃,像无声而幽昧的一种渴求。了疾笑睨她,眼神是势在必得的散漫,似对囊中之物的欣赏,又似对唇边猎物的逗弄。
他把书皮翻给她看看,“就是本《金刚经》。”
月贞哪管它什么经,抬手蒙在上头,“不要看了嚜。”
“为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暗噘着个嘴,往他怀里挤一挤,“不看了嘛。”
“不看书,”他抬起一只手捧住她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夜这么长,干什么呢?”
他那双笑眼蓦地化为一片荒霪的海,月贞益发陷在里头,贴在他胸怀里,手里的灯把眼里照出一点水花,就这么痴痴地凝望他。
直望到水花汇成泪水,要滚下来了,便咬着牙根骂他,“李鹤年,你就该千刀万剐!”
了疾阖上书,往那头走,笑着倒了盅茶,回身果然见她举着灯跟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把茶递给她,“喉咙都哑了,赶紧润一润。”
月贞怄得一手打掉茶盅,连跺了几下脚,“李鹤年,你是个混账东西!”
那眼泪总算是给跺下来了。了疾才接过她手里的灯,慢慢托着她倒在铺上。他把灯搁在一边,掀开她乱罩的衣衫,“你磨磨蹭蹭的不肯睡,是不是就为等这个?”
月贞有些被看穿的窘迫与羞意,把脸偏着回避。避了一会,又气不过,转过了啐了他一下,“呸,你磨磨蹭蹭的不睡,就是故意折磨我!”
“叫你看出来了?”了疾不知悔改地掐住她的下巴,眼神有些发狠,“不折磨折磨你,难解我心头之愤。”
他天生有些折磨人的手段,因为喜欢看她的表情,便慢推慢进。并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就是纯粹欣赏她神情的变化。当给她神色露出痛.楚时,他就温柔地亲她,但又想使她更痛苦,只一寸,一寸地折磨,人有些满.足时,又马上又退回一寸。像是月下在一间闺阁的门口徘徊打转,当里面的姑娘等得有些凄怨失落时,他又走近几步,叫她重新生出希望。
有时候又忽然发起狠,逼迫着问:“是我好还是文表哥好?”
月贞此刻根本不记得还有别人,只说:“你好。”
“谁好?”
月贞很是懂事,“李鹤年好。”
他又似不信,非要逼得她哭了,以眼泪来验证真伪。
他偶然抬眼看见一地皎洁的月光,并没有一点惭愧。反正天一亮,他又是那个身无一粒尘的了疾禅师。那黑夜里,何妨就做这个放肆狂妄的李鹤年。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了疾:这回你可舍不得了(哼~就是自信~)。
? 70、别有天(十)
日子轻盈得如流水, 往后接连几天都是玉窗烘霞,风暖烟淡。或是趁夜月贞潜到了疾精舍内, 或是了疾入月贞禅房里, 一番私会幽欢,再趁月而归。
如今了疾既要还俗,都只称他的俗名“鹤年”了。按鹤年的打算原是要再伴他师父几日, 常对月贞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他年纪大了,又瞎了只眼睛, 哪里好匆匆撇下他就走?只等我把这几家的佛事做完,再同你回去。”
回去也是避人耳目, 还不如山上自在呢。因此月贞也是满大无所谓,乐得在这里多逍遥几日。
不想逍遥也逍遥不了几时, 月贞这日因腿根子发酸, 特地到寺外林间闲逛,远远望见个瘦骨仙风的老和尚由小路上来, 她看着有几分眼熟, 便避到树后头细看。
待那老和尚走近了, 这才猛然想起,这可不就是在她十来岁上头到她家里替她打卦掐算的那和尚?别说如今瘦了老了,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他!亏得他那些哄鬼的话,害她白白耽误了几年青春!
旧仇一起,月贞便在地上摸了块石头, 跑出去照着那和尚的背猛捶一下!
捶得那和尚“哎唷”一声,回头一望, 林子只剩一抹水绿的裙色, 人早跟兔子似的溜得老远了。
秋海莫名挨了打, 回到寺内就气急败坏地向鹤年抱怨,“我去山下药铺子拣敷眼睛的药,才刚回来,谁知在林子里遇见个小疯婆子!”
鹤年见他反手掏着背,脸上痛得龇牙咧嘴,忙将他搀扶到榻上,走去倒茶,“师父说的是什么疯妇?”
“我也不认得,她无缘无故在后头拿石头拍了我一下!拍了撒腿就跑,不是疯妇是什么?!可别叫我逮着她,我非剃光她的头不可!”说话转过背去吩鹤年,“小子,你替我看看打出血没有?”
掀开袍子一瞧,血倒是没流,就是青了一大片。鹤年寻了点治淤肿的药膏子替他抹着,“敢是师父在哪里结的仇家?”
“放屁!”秋海怒得吹胡子瞪眼,“我都离了钱塘好几年了,哪里来的仇家?况且我出家之人,一向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结的哪门子的仇?”
他这会又想起自己是出家人了。鹤年瞟他一眼,笑道:“您早年间替人解签掐算,为了卖您自己抄的经,可没少说瞎话。”
秋海面色变了变,呵呵笑起来,“那都是老黄历了,况且那不是为了养活你小子?你既跟了我,我哪能叫你吃苦?要真苦着你,你母亲哪里舍得掏银子把我这小慈悲寺捐修成如今这派头?”
鹤年笑摇着头起身,自去放药瓶子。秋海想来还是气,朝门外走去,“那疯妇一定是今日来的香客,我非要把她揪出来不可!”
这秋海越老越有些没正行,孩童似的顽皮,果真跑到三重殿外的场院里撩着胡子眯着眼盯着来来往往的女香客,非要把那“疯妇”揪出来给人替头不可。
鹤年劝他不住,只好由得他去,自往饭堂端了午饭送去月贞房里。甫入禅房,就看见月贞坐在床上咯咯发乐,两只脚垂在地上晃来晃去,把斜晒的阳光荡来荡去,好不高兴的样子。
他把饭搁在炕桌上笑问:“难不成出去逛一趟捡着宝了?”
月贞蹦起来,“我在林子里遇到一个故人。”
鹤年斜挑着眉,“什么故人?”
“就是从前给我看手相,说我命中克夫的那个和尚。他以为他老了瘦了我就不认得他了?哼,这仇我可记着呢,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他来!若说他算得不准,倒还真是,我才进你们家里大哥就没了。可要说他准,那也是胡扯!当年他说若要改命,就得买他一碗什么九霄山上的雪化水。”
月贞一面说,一面拿手比划,“就这么一小个瓶子,讹了我娘两钱银子。我吃着,就跟井里的水一个味,也并没有改成什么命呀,你大哥还是死了。我这几年想起来还牙根痒痒,方才遇见他,我趁他没防备,拣了块石头就照他背上那么一拍!好个老秃驴,骨头真硬,眼下还震得我手疼呢。”
待她语毕,鹤年的笑早僵在脸上,月贞搡他一下,“发什么呆呀?”
他两眼惋惜地照着她两边虚笼笼的发鬓,摇了摇头,“我看还是别耽误了,咱们下晌就回家。”
两人吃过午饭便溜下山去,还是挽着那几个包袱,来时如何狼狈,走时也是一般狼狈
大路上铺满晴光,往来着零星的香客农户,那些打招呼说笑的声音散在路上,使这路像是走向一种恬淡祥宁的日子。
月贞却走得不高兴了,她在李家这两年,衣食住行上享惯了福,俗话说由奢入俭难,她也难免生出些从前没有的娇气。另一层,她想到回去又得鬼鬼祟祟的做人,回家反似背井离乡。然而无奈又真实,他乡就是故乡,她分明是山野的花,却长在了人家的院墙内。
她灰着心,怄得在后头止了步,“不走了不走了!这样大的太阳,简直晒死人!你怎么不使人回家去叫车马来接?”
鹤年挂着一身行囊掉过头来哄她,“你把我师父打了,还敢多留?他发了狠要抓了你去剃头发做姑子,你难道想出家做姑子么?再走走,走到前面街上就能雇车。”
月贞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将几个包袱都丢下来,仰头看他,“走不动了!你瞧我这一额头的汗。”
说着,把嘴一瘪,眼珠子羞答答地往下转,“况且,人家腿还酸着呢。”
说到此处,彼此都红透了脸。鹤年只得陪她坐下。不一时恰好有个推独轮木板车的老汉经过,他上前与人搭讪,花一两银子买了人的车,冲月贞拍木头杆子,“你上来坐,我推着你。”
月贞笑嘻嘻地将一概包袱都搁在木板上,半边屁股坐上去,手遮着太阳,一路好不悠闲。
过会转头看鹤年,他脸上发了汗,浸透了皮肤,使原本苍白的肤色添了几分活人的气血。头上扎着黑幅巾,不再穿僧袍了,外头是一层黑莨纱的褡护,里头穿着白道袍,仙风鹤骨换了一身倜傥风流,像是世俗里掬出的一捧清水。
这捧水是被月贞掬起来的,她心下无比得意,觉得他是为她才返还俗世。就冲这一点,不论他往后会不会娶妻生子,他们是否尽欢而散,她都先行宽宥了那不如人意的结局。
她于心不忍地由袖里掏出帕子,替他揩了揩汗,“你累不累啊?”
鹤年只管笑着摇头,“你轻得很。”
月贞知道他是安慰,又跳下来走一段,挨着他用帕子掩着嘴说:“硌得腿也疼。”
想到自己就是罪魁祸首,鹤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张脸给太阳晒得泛红,对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简直又爱又恨。夜里爱,白天恨,偏她夜里又不大肯说。
两个人是全然相反的,他则是晚上肯说,白天很是正经。他板下脸,露出几分凶相,“疼也踏实坐着!”
那两只手稳稳地托住两根木杆,沉甸甸的。这俗世的分量使人乏累,又感到充实。他不由得跑了几步,颠得月贞咯咯笑起来,瘦瘦的身板在四野的风里摇摆,她底下穿着绿裙,人像一小簇野花,他不必担心她在风里折断了腰,觉得她脆弱的模样里自有无限的力量。
路上辗转,晚饭时候才归家。因车马停那边门上,月贞便向自家门前吩咐了一声,先随同鹤年一道进了那边宅里去给霜太太请安。
阔别家中其实不过一月光景,竟像阔别了一年似的。不怪月贞这样想,因为霜太太在这一月里又新长了一层肉,原来第二层那圈下巴的弧线往外扩张了些,是个更大的圈了。
可五官的位置难移,她精致的唇鼻眼睛还在原来的地界上,容易叫人联想到“地广人稀”四个字,这四个字里也含着寂寥的情绪。
霜太太预先不知道他们是今日回来,见着鹤年便惊喜万分,惊喜里有几分是为又得了个借口叫厨房杀牲口添菜。她好吃,成了瘾,又怕人笑她女人家不该贪嘴。
这厢一连问了鹤年好些话,鹤年一一答了,她又拉着月贞看了看,“你身上好了?你婆婆说送你回娘家去养病,我当你就在章家呢,谁知又到庙里去了。”
月贞张口就是谎,“原本是在娘家,可家里头正赶上盖房子,又是拆墙又是揭瓦,弄得满院子的土,非但不得静养,倒引得我又咳嗽起来。就避到庙里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因为连日不见着月贞,霜太太倒有几分挂念她似的,越看她越顺眼,笑叹道:“你不在家,也没人在我跟前说话取乐了。巧兰不中用,她那脑子也不知是什么糊的,越是不中听的话她越是爱说。我有时候心里也奇,怎么官宦人家的小姐,头脑却如此不灵光?也没个眼力,看不出人高兴不高兴,她只管她自家说得高兴!”
那些喁喁碎碎的家长里短又如浪头拍回来了,月贞有一刹那的不习惯,慢慢竟又觉得亲切起来。她掩着口鼻笑了笑,“巧大奶奶就是不大会看人脸色,别的倒好,不是有心眼的人。”
霜太太也知道,但挑剔是她做婆婆的权力,这权力握在手里不用,就觉得是一种浪费。她把眼放到月贞身上,在里头挑剔着,却没挑出太大的不好来,只说,“瞧这病一场,又瘦了些,简直瘦得可怜,一会多吃些。”
月贞其实并没有那样瘦,不过看同谁比。她明白霜太太的心理,便道:“我也想胖些呢,就是庙里的饭菜不好,见天吃素,吃得再多也胖不起来。我是喜欢吃肉的。”
这话就合了霜太太的意了,她忍不住笑起来。鹤年在一边椅上看着,心思动了动,想要霜太太喜欢月贞,于他们的未来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笑着提醒,“大嫂在寺里闲不住,替母亲与姨妈抄了好些经祈福,在佛前镇了些日子,今日带回来,母亲放在屋子里,可以延年益寿。”
对于这类事大家的态度都是宁可信其有。待月贞从包袱里取出来,霜太太更是有几分喜欢月贞。
本来这喜欢只是一种虚芜的喜欢,没有切实的意义的。可赶上巧兰一来,霜太太看见她,两厢一对比,这种喜欢就扎实了两分,里头也有种“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好”的意味。
偏生巧兰还在那里咋咋呼呼的,“唷!贞大嫂回来了?听说你病了?我看着气色倒比从前还好了,知道的说你出去养病,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外头享清福去了呢!”
说得月贞心虚,暗里窥了鹤年一眼,尴尬地笑着,“我哪有什么清福可享?你取笑。”
巧兰又着眼看看鹤年,障扇嘻嘻笑着,“头一回见我们二弟做俗家打扮,方才一进门,我险些没认出来,还当是外头哪里来的客人!”
霜太太早受不她这份聒噪,况且近日缁宣私下里因为鹤年回家的事情有几分担忧她是知道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亏了哪个她都不想,便不曾去宽慰缁宣,心里却怕兄弟间起嫌隙。“外头的客人”几个字正戳在她眼下的心窝子里,觉得巧兰这话别有深意,像是有心见外似的。
趁着那头摆饭,她起身微乜了巧兰一眼往那头走去,“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我的儿子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就是走到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也还是我的骨肉。未必因为他在庙里长大,就不是我李家的儿子了?没有这样的道理,皇帝老子没登基前,也有派到外头几年的呢。人只说媳妇抵半个女儿,我看这话也对,媳妇再好,还能亲得过儿子去?”
这时连缁宣也归家来了,走进屋里,正听见这番话,只当霜太太这“皇帝老子”的例子是在含沙射影些什么。
毕竟“真命天子”一向只有一个,没见过平分天下的。他心里不禁忐忑,笑着向鹤年迎去,“二弟回来了?怎么不先往家里传个话,好派人去接你啊。你是走来的?”
“下了山走到街上雇的马车,我倒是能走,只是大嫂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说到月贞,鹤年脸上便有些温柔笑意。因见他走路有些跛,又轻攒眉头,“大哥的脚怎么了?”
霜太太率先坐到饭桌上,眉心紧蹙,“还不是那澜丫头吓的,我说长成那样子就不要老抱着到处逛,偏你那霖二哥不听,吩咐奶母常抱着她出去。你大哥那天往那头去,在花园里撞见了,吓得他滑了一跤,现那脚踝还有些淤青。”
众人皆入席,鹤年瞟了他大哥一眼,胸中雪亮,歪着嘴笑了下,“母亲不要说这种话,澜丫头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吓人?人但凡行得正坐得端,就没有什么可惧的。大哥是不留心踩滑了,怎么赖到个小孩子头上去?”
霜太太挨了儿子教训,挂着脸剜了他好几眼。巧兰是早就不敢张口说话了。此刻连缁宣也一下尴尬起来。月贞不是这里的人,夹在当中,比所有人还要尴尬,恨不能即刻抛下碗筷回那头去。
就是回去那头也未见得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那边厢琴太太听见门上来报月贞归家,本来有几分高兴的,待要吩咐厨房里做些好的来,不想门上小厮又说:“大奶奶先往那边给霜太太请安去了,约莫是要在那头吃了饭才回这头来。”
说不清因由,琴太太心里有些微失落,挥挥手就那小厮打发出去,自己歪在榻上看着对面窗户里嵌的一片日落。
前两日京里的于家回了礼,也来了信,信上主动提起看中了惠歌。本该由玉朴在中间传信的,但因于家在朝廷里做官,得了消息,说是要恩赐他们李家一份荣耀,只等着写联题字遣人送到杭州。于家见此事已有十分准,自然该拿出男方家的气度,主动写信说亲。
得了这准信,琴太太按说该高兴的,可那高兴里,又倍感凄凉。惠歌这婚事一定下来 ,少不得一二年里就要出阁往京里去,这家里的人更是所剩无多。纵还有个霖桥,也是成日忙,况又因芸娘的事,与她生了些嫌隙,更不大亲近。
还剩下个月贞,也只剩下个月贞,万幸她还肯听她的话,尽管有些装模作样的嫌疑。不过年轻女孩子在长辈跟前,谁不装几分乖巧听话的样子?月贞大体还是贴心的。
她徐徐往窗前走去,日影业已垂到对面廊下去了,空旷的场院斜几根廊柱的影,又细又长排列着,锁住一地残阳。
冯妈在旁看出她有些不高兴,一壁从食盒里端出晚饭摆着,一壁安慰,“既在那门上下的马车,自然要往里头去给姨妈请安。否则霜太太又要唠叨说:''到了门口不进门问个好就走,半点规矩也没有,简直不把我这个做姨妈的放在眼里!''。咱们贞大奶奶是懂事的孩子。”
闻言,琴太太慢条条走到饭桌前,懒洋洋笑道:“我这个姐姐啊,什么都有她抱怨的地方。”
把心里的不喜欢一股脑都推到霜太太头上去,横竖她们姊妹间嫌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对月贞,她有着玄妙的感情,似媳非媳,似己非己的亲切。与其说她把月贞看作媳妇,不如说是她把她看作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她认为这影子应当是永远跟随与忠于她的。
这顿饭便吃得有些没胃口,心里有个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得等着月贞回来。
月贞在那头急着回来给琴太太请安,不等饭后吃茶,就向霜太太请辞。
霜太太借机讽了琴太太两句说:“你瞧你,在姨妈这里多坐会子怕什么?怕回来没先去给你婆婆请安她说你?哼,你就说姨妈留你吃饭,看她还敢说不说。”
月贞更有几分尴尬,亏得鹤年出来圆场,“我也要到姨妈那里去请安,大嫂,我同你一道过去。”
霜太太不高兴道:“你又忙什么?你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你不先到屋里瞧瞧去?”
鹤年推说:“我有事要去同姨妈商议。”
“什么事?”
“姨妈上回托我给岫哥崇儿两个寻个秀才先生,我想我才刚回家,也没个事情忙,索性我每日去教他们认几个字,也不算虚耗光阴。”
霜太太正为这个发愁,他回家来,叫他在家闲着吃饭他一准是不愿意,又怕马上叫他料理生意上的事缁宣不高兴。因此还等着玉朴那头的信,看他做父亲的怎样打算。
信一时未到,只得答应他,“也好,叫你成日闲吃闲逛你一定不乐意,这也算有个正经事做。那你去,早些回来。”
缁宣听见这话,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起身送了二人一段。眼下两个人他以为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便上前同月贞走在一起,咽了咽喉头,睐目问问她:“大嫂,听说芸娘生产那日,你也去了她屋里?”
月贞侧着眼,看他走路有着细微的颠簸,高高的个子,残阳蒙在脸上,树荫也从那张萧索的面孔上滑过,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强了又弱,弱了又强。
她此前还替芸娘在心里怪着他,此刻却又替她心软下来。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有千奇百样的理由。就有一种女人爱的偏偏不是男人的“强悍”,反倒爱他“软弱”的部分,因为她在他身上找到同样身不由己软弱的共鸣,难免惺惺相惜。
她点点头,“去过,下晌去的,那时候她还没生。”
“那她可曾有什么话留下?”
月贞细细回想,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就闲说了几句,她疼得那样,哪还有精神说话?”
缁宣面上的笑意顷刻被风吹碎,他要想余生心安理得,就得知道芸娘究竟有没有原谅他,有没有还爱他。
不知结果,他就只能拖着一生负累折身回去。
鹤年又走上来,看着他拖在地上的影子慨叹,“你又何苦骗他呢?”
“我哪里骗他?”月贞翻过眼,两人接着往前走,“二奶奶真是什么都没讲,压根没提起他。”
走到那边宅里,月贞把脚步延缓下来,一路掐花折枝的不安分。鹤年猜到她心里的意思,剪着手笑,“我才刚说的是真的,到你们这边来教崇儿和岫哥读书,不就用不着再挖空心思才能说上几句话了?”
月贞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小户人家,拢共就那几间屋子,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倒比咱们家这样一堵墙一堵墙的隔着好。”
一堵堵的墙将关得住人,未必关得住心。鹤年低头亲了她一下,笑着说:“你放心,等老爷来信叫我料理生意上的事,我做得遂了他的心,就好向我母亲求你。”
“这就是你打算?”月贞心想,这跟没打算有什么两样?简直是痴人说梦。
“总要先以诚相待,不成再想别的法子。要是我先弯弯绕绕的另想些损人利己的法做起来,反倒叫两位太太伤心。万一她们就肯答应呢?”
月贞正是喜欢他肯体谅人,横竖她也没有过多的指望,成不成的都随他去,她不过是要他这份心。不去想未来,当下就自在,她走得很轻盈,笑意也轻快。
到琴太太房里时,琴太太眼前一亮。一是为月贞回来,二是为鹤年俗家的穿戴,两个人并身进门,俨然一对金童玉女。这画面既令她一半赏心悦目,又一半锥心刺骨。
很说不清,她一半是想这样亮眼的青春真是美好,一半又想这样的青春终会消逝,人终会成为麻钝的人。
所以她那笑,像是对死亡感到满足又惆怅的意味,“你在姨妈那边吃过晚饭才回的?”
月贞端正地福身,“去给姨妈请安,姨妈留吃饭,没敢辞。”
当着鹤年在这里,琴太太不好讽刺霜太太,也就没纠缠在这话上。也因为那团怀孕的疑云先前没有戳破,此刻疑云散了,更无须说穿。
以至气氛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只问了些月贞娘家好不好的话,月贞也避重就轻地回:“家里在盖房子,成日灰扑扑的。我娘叫我问太太好。”
琴太太点点头,又笑问鹤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鹤年搁下茶点头,“我才回来,无事可做,姨妈上回说叫岫哥和崇儿读书的事,只交给我吧,我横竖一时半刻也是闲着。”
琴太太端正了身子,“这倒好,省得外头去找人,家里头有个陌生的男人进进出出的,总有些不放心。”
月贞疑心这话也是在点她,低着脸恭顺地笑了两下。琴太太压根没瞧她,盯着鹤年凝重了几分神色,“你往后常到这边来,正好劝劝你二哥。他不听我的劝,还是成日不分应酬不应酬的吃酒,人愈发瘦了。”
鹤年答应着便辞出去,独留月贞陪着琴太太说话。人去后,琴太太窝在黄昏里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一句:“往后行动说话可要留心。”
前无因后无果,月贞也不好空自辩白,只谨慎地点点头。
一时没话可说,四只空洞洞的眼睛向对面的窗户外望去,天色越来越暗,霜露也越来越重,眼可见的天即要冬了。月贞又回到这里来,前头的一个月如同幻梦,那梦做得太快乐,此刻又坐在这里只觉那身无挂碍的快乐很不真实。
真实的,是这偌大的院墙里,老老少少的女人的未来就如同四季轮转,皆是定了型的。所以她想到鹤年那份毫不新奇的关于未来的打算,觉得只是一场已提前预知到无人归来的等待。
作者有话说:
月贞: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啥推车?
鹤年:出去!…回来,咱们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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