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少年的脸部线条很硬朗,他瞳仁较黑,光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就露着凶相。何况现在他额角的青筋都绷起来,突突地跳着。


    那玩意是什么,从路成国瞬间铁黑的脸上就能知道答案。


    路轻身上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压迫感,那是他自小在这一片学来的,耳濡目染的。这片赌的,嫖的,欠钱不还的,家。暴的。他隔三差五就在自家门口围栏后面看低配版《古惑仔》,学了个透透的。


    他爸给这凶狗的眼神唬住了,楞了三四秒,“管起你老子来了,个小畜生玩意儿,咋的?你报警抓你老子?报啊!打电话啊!把你亲老子送进去!”


    “嗯。”路轻狠咬了一下后槽牙,“会的,你先出去。”


    最后半句是对云烁说的,他甚至不想让他爸知道云烁的名字。


    要说路成国疼不疼路轻,这个事儿其实一目了然。路轻他妈出走的时候路轻已经懂事了,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路成国也想过洗心革面找个班,拉扯儿子长大,但他只要一看到麻将馆的门就像蛊。毒发作了一样。


    他疼路轻吗?


    心情好的时候疼。


    怎么样他心情才好呢?


    赢钱。


    路轻脑子里回放着母亲离开之后的种种。


    那些年家里被一群陌生男人翻箱倒柜拿走了所有现金,完事儿他爸还得给人递烟。大年三十被人堵在走廊拳打脚踢,完事儿还指着他爸说你亏的老婆跑了,亏你生的是个儿子不是女儿。


    路轻彼时不懂,后来懂了。


    后来也明白了,他妈要是不跑,他要是个女孩儿,早被他爸推火坑了。


    路轻只是先薅了一把自己头发,等到云烁慢慢走出这件屋子,这间房子,他忽然笑了。猝不及防地笑了,笑了大概两三声。


    “操。你。妈。”


    他直接抄起地上断掉的玻璃瓶颈,然后外面的云烁就听见了这一巨响。


    路轻本想往他爸太阳穴上抡,一抡解千愁。


    云烁也以为他往他爸脑袋上抡了,当即拔腿冲进去,路轻用玻璃瓶颈抡的是他爸房间窗台上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和一个婴儿。


    太操蛋了,路轻想,他爸是觉得他这一天天过得太平淡了吗。


    路轻也被警察带走了,他是儿子,他得做毒检做笔录。


    所以云烁再见到他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云烁买了点吃的,跟张妙妙请了假,电话叫蒋经理回基地看着队员单排,人坐在公安局门口的长凳上。


    还未到夏天,所以日落之后还是有些凉意的。太阳落山了,但天没黑,灰蓝色,公安局的马路对面有个大平地。这会儿遛弯的遛孩子的遛狗的都出来了,趁着凉意,晚风习习。


    这应该是非常舒服的一天,但老天不管你舒不舒服,它该晴晴,该雨雨,它自己舒服就行。


    “辛苦了。”路轻和民警握手,终于从里面出来。


    看过来看到云烁的一瞬间其实有些晃神,不仅是做了几轮检查和笔录脑子一团浆糊转起来比较卡壳,而是云烁背后就是橙黄色的夕阳,映得他整个人都是暖色的。


    “还好吗?”云烁问。


    “嗯。”路轻点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帮妙妙姐训练队员吗。”


    云烁买了个牛肉馅饼,递给他,“请假了,自己的队员比较重要。”


    还热乎着,路轻直接在长凳坐下了,展开塑料袋咬了一大口。嚼得腮帮子鼓囊囊,一口没咽下去又咬了一口,咬肌跟着凸起落下,喉结上下滚动。


    “怎么搞狼吞虎咽的,里头不给人饭吃?”云烁打趣他,“云烁哥哥进去给你理论理论?”


    云烁哥哥?


    路轻咀嚼的动作停下了,眉毛一挑,偏头看他,“不用了,哥哥,看到你之前我都没胃口。”


    看来心态还不错,还能跟他油嘴滑舌,云烁就放了一半心,“你说你这孩子跟着这样爹长大,怎么没长歪呢。”


    “嗯。”路轻把最后一口馅饼塞进嘴里,“板儿直的,不过没事,再直我也会往你身上弯一点儿。”


    说完从裤兜里摸出盒烟,拢着打火机点上,一口白烟往上吐,没再说话了。


    的确,路轻跟着这样爹还能长成这样,目前为止最差的就是区区十九岁烟瘾就蛮大的了。


    “你可少抽点吧。”云烁站起来拍拍他,“走,送你回基地。”


    “最后一口。”路轻很听话,一根烟就抽两口,踩灭扔了,站起来,“走。”


    他抽这两口就是压一压情绪,他太烦了,他咨询了民警那些追债的人怎么应对比较好,这属于民间借。贷,经济纠纷。而且这些人像牛皮癣,他们不闹事,不影响公共秩序,但就那么往人家写字楼大厅盘腿一坐,举个牌儿:知名选手路轻家欠钱不还。


    写得还相当严谨。


    云烁开车,路轻坐在副驾驶。他缩着坐的,有点困,前一夜没睡。


    “我想请两天假。”路轻的声音很累,嗓子是沉沉的,“我去总部呆两天,看看那些是什么人。”


    云烁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换挡杆上,“头儿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的。”


    “我十九岁,不是十岁也不是九岁。”路轻重复了一遍张妙妙的话,此话有理,而且中肯,“十九岁不需要被保护成小公主,云烁哥哥。”


    云烁哥哥笑得无奈,“喊教练,没大没小……也行吧,妙妙这离总部近,要不你也来妹子窝里住两天?”


    “那多不好意思。”路轻换了个姿势,坐得直了些,“我们做赘婿的,老婆出差有权利跟着吗?”


    云烁懒得管他这些称呼,或许自己也有些松动,他打灯变道左转,“去吗?”


    “去吧,但我没衣服换。”


    “穿我的呗。”云烁瞄了他一眼,“不愿意?”


    路轻终于扬起嘴角,“太愿意了,云烁哥哥。”


    把路轻领回来之前和张妙妙打了招呼,张妙妙没说什么,反正两个大平层,姑娘们在楼下,楼上训练区也就云烁一个人住。


    当晚妙妙给他们凑了个局,内部庆祝一下女战队的成立。


    虽然没有固定教练,没有固定领队,也没有替补……总而言之几番波折终于是成立了emgirls,妙妙订了个相当火爆的川菜馆。


    云烁和路轻到得比较晚,路轻七点多才从警局出来,加上堵车,到餐馆已经快八点半了,姑娘们已经上酒了。


    “来啦。”张妙妙招呼他们俩坐下,“我们先吃了点,她们播一天没吃饭。”


    “没事没事。”云烁摆摆手,“抱歉啊有点事儿耽误了。”


    四个小姑娘其实路轻都知道,能从脸对上id,毕竟和自己是隔壁直播间。互相打了招呼之后,路轻安静地坐在云烁边上,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餐具。


    小姑娘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基本上没有他两个大男人插嘴的余地,她们聊着自己直播间刷礼物的大哥们,聊着接下来的拍摄活动,聊着……


    “她们不进食吗?”路轻小声问云烁。


    是啊,聊着聊着路轻发现桌上的菜她们四个女生几乎都没怎么动过。


    云烁哦了一声,拆开筷子,“控制体重吧,我也不太懂。”


    “喝点?”张妙妙递过来一瓶冰啤酒。


    “我开车的。”


    “路轻?”张妙妙扭了个角度,“整点儿?举杯浇愁。”


    路轻笑笑,站起接过冰啤酒,“愁更愁啊妙妙姐。”


    “嗨,”妙妙姐摆了个没所谓的表情,“做人呐,最重要的是什么?”


    路轻不解,“开心?”


    “嚣张,人活一个嚣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妙妙说着拿起自己的杯子朝他举了举,“所以我姓张,嚣张的张。”


    一桌子都笑开了,路轻给自己满上,跟妙妙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坐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第一杯敬妙妙姐了,第二杯敬你,云烁哥哥。”


    云烁哥哥在脑子里做了个瞬间比对,比起“云家赘婿”这个头衔,“云烁哥哥”更妥当一些,便没反驳他,端杯了。


    “那哥哥就以茶代酒了。”


    小姑娘的局他俩插不上话,就低头聊几句,吃饭喝酒。


    路轻的食欲是从看见云烁的那一眼开始打开的,见他啥都往嘴里塞,不怕辣也不怕酸,云烁吃这川菜已经下肚两杯奶了,“你慢点吃。”


    “嗯。”


    要不怎么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嗯完了也没手软,张妙妙问他们要不要上份米饭,路轻说他要个大碗的。


    “你这也不像吃了个牛肉馅饼来的呀。”云烁笑他。


    路轻喝了三瓶,托着腮望他,“云烁哥哥买的馅饼吃不进胃里,只能吃进心里。”


    说完自己被自己土笑了。


    眨眼的功夫吃完晚饭,回到女子战队基地大概十点。姑娘们要继续直播,一直到凌晨三点都是观看直播的高峰流量期。


    云烁带他上楼了,路轻是意外住户,所以没收拾出客房。


    “你只能和我睡了。”云烁递给他干净的换洗衣服,“没别的房间。”


    路轻喝酒不上脸,但眼睛发直,笑起来傻呵呵的,“太好了。”


    第32章


    十分钟前他只是个傻小子。


    十分钟后他是个幸福的傻小子。


    洗完澡习惯性地靠惯性使头发变干,也就是甩脑袋,然后被云烁拉到镜子前吹头发。也不知道是喝完酒甩脑袋把自己甩懵了,还是云烁的手太温柔,在自己头发中间穿梭的时候,他有点发晕。


    除了在理发店,他基本不吹头发,头发短,随便擦擦晾一晾就干了。


    “好了,去睡吧。”云烁关了吹风机,“你要是想玩会儿就去训练区,用教练机。”


    然后他就钻被窝了。


    优秀的眼睫毛刷刷地扇着,频繁眨眼是因为喝了酒犯迷糊眼睛干涩,被子拉到鼻尖那儿,手机的荧光照着脸。


    感觉到云烁洗完澡进屋了,路轻在床上翻了个身,哑着嗓子,“我想喝水哥哥。”


    哥哥去外面倒了杯温水,但臭弟弟并没有做起来的迹象,“这年头当赘婿都这么爽了吗,指望我把你抱起来喂水?”


    云家赘婿慢吞吞地坐起来,接了水杯,“别的屋为什么不能睡,没被子吗?”


    “嗯,就一个床垫。”


    “你这儿有多的被子吗?”路轻问。


    云烁点点头,但刚回来的时候他还乐呵呵地要和自己挤一个被窝,洗个澡出来就要跑?把云烁整不明白了。


    “我喝完酒睡觉不老实。”路轻爬起来,“被子呢,在柜子里?”


    是挺不老实,第一次喝完酒回来就说妙妙被面膜怪封印,还反锁了房门,还摸了自己头发……


    路轻找到被褥和被子了,“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路轻稍稍歪了一下脑袋,“我本来想借着酒劲儿跟你耍个流氓。”


    “现在呢?”


    路轻:“现在……晚安,云烁哥哥。”


    路轻没撒谎,上上回是真跟徐懿安喝多了把云烁往自己屋里拽,拽着睡了一夜,上回是陷入了一种自我焦虑去找云烁睡了一夜。


    这回喝得半醉半醒,属于伤害很低,但攻速够快──每次突突跳起来的太阳穴都在提醒他,你喜欢他,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余子慕。


    于是路轻抱着褥子和被子走了。


    我可真是太他妈绅士了,路轻想。想着就睡下了。


    他是胡乱铺的床,床单没有完全罩住垫褥,不过没关系,他自己睡的那一小块没问题那就ok。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往床头柜上放了杯水。


    其实云烁还想帮他抻一抻床单,这床铺得像狗在上面打过滚一样,但又怕把他折腾醒了,便作罢离开了。


    然后路轻又他妈瞪到天亮了。


    大清早,往云烁门那儿望了一眼,没动静,遂发了个微信给他,说自己先出门了。对职业选手来说完整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些人都常年习惯了睡觉的时候手机静音不震动,约等于关机。


    但微信刚发出去没多久,云烁的房门吱呀开了个缝。


    “你醒了?”路轻正换鞋呢,“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看到你微信了。”云烁睡眼惺忪,“你现在就走?总部还没上班。”


    “你静音睡觉啊,我去蹲点儿。”路轻穿了云烁昨晚给他拿的t恤,“走了。”


    云烁还是半懵的,时间太早,他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蹲点儿?你不是被蹲点儿的那个吗?话虽如此,云烁猛甩了两下脑袋,困得意识模糊,最后坐回床上给蒋经理发微信。


    没有回音,是的,可能干这行的只有他睡觉还开着铃声。


    从女子战队基地溜达到总部也就五六分钟,这时候是坐班白领们上班的时间,在这种写字楼下面开咖啡厅不能说赚吧,得说血赚。


    路轻站在大楼入楼边上观望了三四分钟,一大半上班的人都拎着三明治和咖啡,脚步匆匆地往楼里赶。


    相比之下路轻像个游荡至此的二流子,因为他叼着根没点的烟,两手揣裤兜。还好长得帅,不至于讨人嫌。


    他在大楼前边的人行道又晃悠了一会儿,前后得有十分钟了,没等来讨债的。


    早高峰这么好的……对嘛。


    早高峰这么好的机会。


    五个人吧,从街尾走过来,人字拖大金链,光头花臂,好像是他们这行的标配。好像你不这么打扮就不配出来讨债。


    但路轻有着较为丰富的被讨债经验,知道这只是喽啰级别的。这好对付,这些人在法律灰色地带恣意畅游,他们不闹事,就往写字楼旁边的人行道席地一坐,然后把横幅展开。


    展开了──你单位知名选手路轻家欠钱不还,我家中八十老父无钱治病,害人不轻!


    路轻冷哼了一声。


    写得有点东西。


    于是他换了个角度叼烟,把烟挪了个方向,慢悠悠地揣兜走过去。然后啪,一盘腿,坐下,坐到了地上。全程双手都揣在裤兜,没有撑地。


    “哥们儿。”路轻挑一边眉,“哪家的?赵杨家的?”


    赵杨是和路成国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他家楼下麻将馆老板之一。


    这五个人虽是喽啰,但依然是见过世面的喽啰,属于上等喽啰,在小怪里是精英怪的那种。


    “没你事儿,滚边去。”一号精英怪说。


    路轻哦了一声,依旧是不用手撑,两个脚踝一拢,膝盖和腰发力,站起来了,“没我事儿?没我事儿那你们可以滚了,因为我就是路轻。”


    讲真的,这群人不说见过大风大浪,像路轻这样看起来年纪不大表情拽了吧唧过分猖狂的,那可是见得太多了。


    二号精英怪或许是难以忍受坐地上抬着头望路轻的视角,手一撒,也站起来了。但没路轻那么潇洒,可以说是撑着大地爬起来的。


    “哦,就是你家里欠人钱不还啊。”二号精英怪说,“欠钱不还还拽,拽你妈呢?”


    精英怪们挨个站起来,这年头谁还单挑啊,都是群起而攻之。但不是在这里,在这儿连群起都会遭人侧目。


    路轻叼着烟,讲话的方式极度嚣张,加上他那副轻蔑的神态,激怒这些人绰绰有余。


    “啊。”路轻发出一个单音节,“我家里人,不是我,找到我这来算什么?”


    “父债子还。”二号精英怪说,“没听说过?”


    路轻又“啊”了一声,满脸写着懒得理你,迎着二号精英怪的眼神,“条子呢,条子都看不见就来要钱,以为我狗大户啊?”


    总部头儿报警报了几次,警察来了也就只能撵走,保安也不能当街打人,主要就是烦,闹心。而路轻是个知好歹的,刚进队俱乐部就预支了五十五万,他不能这时候装瞎躲起来。


    “条子有,你要是想看得跟我们回去。”精英怪一号开口了,他似乎是精英怪们的头头。


    “走。”路轻把烟夹下来,“带我看看去,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吧,毕竟五位家里八十老夫奄奄一息。”


    其中一个小怪咬着牙一句“你他妈”没骂出来,咬碎在牙缝里了。


    他是能从机场活着出来的人,也是从连排房里爬出来的人。路轻拿手背蹭了蹭下巴,眼珠子从一号脸上扫到五号,不咸不淡地说:“带路?”


    这小子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是深知天高地厚。


    他不是无知者无畏的那种不怕事,他是一无所有的那种不怕事。眼睛可以窥探一切,动物间的等级压迫有时候不靠武力,而是靠眉眼间的那股狠厉。


    “呵。”一号笑了,“小子,你他妈成年没有啊?”


    路轻夹下来的烟小心装进裤兜,“成没成年都得看看条子吗不是,你让我掏钱也得让我心甘情愿,你们也可以把我摁这儿揍一顿,进局子里刚好继续跟我爸要钱去。”


    此话一出,一号到五号都稍稍错愕,眼睛瞬间的情绪就像条件反射,只有少数接受过训练的人才能避免让这种即时目光暴露自己的想法。


    显然这些人不是。眼神里写着:路成国进局子了?


    于是路轻又重复一遍,“带路?”


    “等会儿。”一号开口了,“你爸什么时候进去的?”


    路轻耸肩,“跟讨债有关系吗?”


    这些人当然会错愕,他爸进去刚二十四小时,知道他爸进去的人除了他只有云烁,消息还未能传播到麻将馆棋牌室。


    而一号问他爸是什么时候进去的,目的也很明显,他们只会下意识觉得是抓赌抓进去的,但抓赌不会只抓一个,会抓一屋。


    且他们上次见到他爸还在一屋里打牌,除非他爸连夜换场子。


    思索片刻,一号决定先走,再从长计议。然而一摆手刚想招呼兄弟们撤,路轻不愿意了。他直接走到一号正对面,扯了扯嘴角,“想走?路成国答应给你们几成?给得也太少了吧,不砸东西不闹事不揍我,就在这干坐着?”


    牧羊犬控制羊群的眼神是承袭了祖先们优秀的基因,路轻承袭的,大概是他爸往牌桌上一掷千金的狠劲。


    路轻大概猜到了,从第一次给他还那六十万开始。那些讨债的会在一些关键时节看一看他爸的表情,那时候他只是不想深究,但其实事后分析一下就能相通。


    如果真是六十万的债,以那些人多年的经验,借到三十多万四十万算是个阈值,就会开始无限追债不再借钱。能莽到六十万,只可能是他爸勾结债主从他这儿讹钱。


    可能一部分真的是债,但余下的就归他爸了。


    这就像勾结同学骗家长学校要交多少钱是一个道理。


    这回改路轻不让他们走了,“别急着走啊,父债子偿,带我看看条子去。”


    一分钟后,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看了眼来电人,路轻瞬间松了眼里的杀气,挪开步子让了个地方,握着手机跟一号说:“算你走运,滚吧。”


    然后划开接听键,舒展眉眼,嘴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也甜美了,“云烁哥哥。”


    “回头。”电话那边说。


    第33章


    他云烁哥哥拎了个煎饼果子,举着手机,约莫在他十五步开外的地方。


    声音不善,脸色不爽,态度不妙。


    “你起这么早,睡好了吗?”路轻边说边抬脚朝他那儿走。


    “站那儿。”他云烁哥哥面无表情。


    他站那儿了,人定住了嘴巴没定住,“哥哥,你手里那个煎饼是买给我的吗?”


    “队员对教练应该怎么样?”


    “绝对服从。”路轻回答。


    教练是一个战队里最有话语权的人,行业内的等级制度十分严格,永远不允许跨级。基层队员不允许越级对话高层管理,高层管理也不能越级对话基层队员。


    教练决定一个队员的去留,教练物色新队员,教练提拔替补。一切都是以教练的需求和要求为先。


    他云烁哥哥就是教练。


    “路轻,我和其他教练一样,第一要义是要听话。”云烁的语气很平稳,“你身后有公司,有战队,有队友,我不希望你再有第二次独自面对这些人。”


    云烁不苟言笑的时候是蛮可怕的,毕竟是徒手爬到过世界之巅的人,谁指甲盖里没渗满搀着泥土的鲜血。


    业内对他的评价最多的是温润有礼翩翩公子,把他说得开枪像《教父》,但要真像《教父》那样开枪,在赛场上早被扫成筛子。


    “对不起。”路轻很识相,“没有下次了。”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料这家伙一句对不起行云流水,服软的速度犹如方程式赛车过弯。于是看着路轻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两个人挂了电话。


    云烁把煎饼果子给他,“什么来路啊那些人?”


    “不知道,我看着眼生,而且不像麻将馆人的做派。”煎饼果子有点烫手,“特意给我买的?”


    “做派?”


    路轻嗯了一声,“麻将馆那儿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以前我也挣钱,但没一次找来我这儿过。”


    “上楼说。”


    总部pubg这一层楼还没什么人来上班,时间太早了,刚刚十点整。


    云烁带他进了间没人的会议室,他不懂这些江湖规矩,也不想懂。玻璃门和玻璃墙让这间会议室毫无隐私,路轻捧着他的煎饼果子,试探着问了一句,“能把帘儿拉上吗?”


    “你害羞啊?”云烁问,“早要脸早干嘛去了,在自己公司楼下跟那群混混针锋相对,怕对方不知道你是路轻?”


    于是他坐在全透明的会议室里吃煎饼果子,渐渐上班的人多了起来,有些面孔见过有些没见过。路过会议室的时候看见里面一个坐在椅子上啃煎饼,另一个坐在桌上低头盯着那个吃煎饼的。


    隔着这么厚的玻璃墙他仿佛都能听见路人努力憋着的笑声。


    他像被老师留堂的小孩儿,老师还怕他饿着。


    “我带你来总部,是想让你和头儿有个商量,不是让你和那种人去讲道理,你和他们有道理可讲吗?”云烁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路轻擦了把嘴,好久没吃到还脆着的煎饼果子了。


    “你有没有思考后果,你跟他们走了,他们咬死了管你要钱,没钱就砍你一只手,你怎么办,你还打不打了?”


    路轻想说我久经沙场,十五岁那会儿三百块给人搏命的事儿也没少干过,烧烤摊隔三差五就有喝多了打起来的,有一回误伤到他和他爸,他爷俩抡椅子跟人干。


    完事了路成国还给他递烟,说不愧上阵父子兵。


    那年他十六,他爸给他递烟。现在想想,哭笑不得。


    所以他和路成国也不全是糟烂不堪的回忆,再后来他被带走打职业,挣钱了,父子之间的味道也变了。


    “对不起。”路轻又道了个歉。


    云烁并不打算咄咄逼人,他是困狠了的,这个点根本不是他清醒的点,“等头儿来了,你去跟他聊聊,他挺关心你这事的,可能要给你找个律师,这说到底是诽谤你,你在业内也有头有脸的,才十九岁,职业生涯还长着。”


    这是正经的,不要留下黑历史,这圈子环环相扣盘根错节,要是有污点,可能临到最后连主播陪玩代练都做不了,彻底告别职业电竞。


    “好。”路轻不是说不通道理的人,“谢谢教练。”


    em俱乐部的头儿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大约十五年前,那时候还没有pubg这个游戏的时候,他从war3在wcg上的前景嗅到了职业电竞行业不可限量。


    是个工于心计,却也热爱这个行业的人。


    和头儿聊完后路轻的确认知到自己太年轻,想法太激进,但头儿说年轻人难能自知。


    云烁等他出来的这段时间呆在张妙妙的办公室里,俩人起先大眼瞪小眼,接着讨论女子战队不久后的比赛,又聊到路轻这个爹。


    云烁还没说他爹已经进去了,有吸。毒的就有贩。毒的,路成国这一进去难再出来。多半就成了一笔烂账。


    “对方说没说是多少钱?”张妙妙问。


    “没说,多少也不该是路轻还。”


    张妙妙自然明白,“我知道,那债权人是谁,他们说了吗?”


    “也没有。”


    “奇了怪了。”张妙妙坐在电脑后面剪片子,“这年头欠钱不还的苦主恨不得带着敌敌畏去别人家里讨钱,他这没有声音没有图像的就往公司楼下一坐,碰瓷呢?”


    这也是路轻的诉求,他想知道是哪位高人借了他爸钱,一路杀来总部。就凭他爸在那一片臭名昭著的程度,慷慨解囊的不是大傻子就是有所图。


    图什么呢。


    “教练,妙妙姐。”路轻进来和他俩打招呼。


    头儿的要求很简单,律师会有,俱乐部定当全力护住他这个犊子。他也和盘托出,除了吸。毒这事儿还没被定罪,把能说的全说了。


    但他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单打独斗去跟人近点对狙,这不是游戏,没人扶得起来。


    云烁坐在转椅上,立刻坐直起来了,“怎么说。”


    “头儿让我放心。”


    “嗯。”


    妙妙从显示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莫名的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便端起笔记本电脑,“我去茉茉那儿。”


    你们聊你们聊。


    其实云烁也并不想教育他,孩子大了,而且看样子路轻有着较为丰富的自我教育经验,“你今晚回基地吧,四排还是得打,下个比赛……我在役的时候已经拿过世界冠军,我希望你也能拿一个。”


    “嗯。”


    路轻难得的很沉默,他在云烁旁边坐下,情绪有些低靡。是会低靡的,从前以为他爸只是个赌鬼而已,现在多了条瘾君子,还能再堕落点吗?跌到一个平台的时候以为这就是谷底了,再次也次不到哪去了。


    然后路成国又往下一蹦,没想到吧。


    “我爸他……”路轻慢慢开口,“也对我好过,尤其是我妈刚走的那段时间,他想过戒赌,也戒过,去连排房后面的工地下过工。结果工人午休的时候聚一块儿打牌,打着打着,他又回赌场了。”


    云烁从妙妙的办公桌上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了点水,“你问过我,你一直给他还钱,也是想赌一次他能不能洗心革面。还问我赌鬼这玩意儿遗不遗传。”


    “嗯。”


    “他是赌,你是心软。”云烁屈指敲了一下他脑壳,下了狠手的,清脆的嘣了一声,“傻不傻,打比赛赚钱容易吗,在shield一个个担架抬出来的钱,扔海里了。”


    路轻自己也笑了,“我不知道,他是我唯一的……算了,当孤儿吧以后。”


    “有哥哥呢。”云烁揉揉被自己敲脑嘣的地方,“不当孤儿。”


    被敲了个脑嘣回去后,路轻好像被云烁敲通透了。


    云烁把他送到小区门口,见他坐在车里一副魂体分离的样子,以为真被自己敲傻了,“要我把你送进去吗?”


    “不不。”路轻摇头,“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儿。”


    下车后从小区门口走回战队基地的路上,路轻在脑子里过着这一整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爸这个这么多年欠债老手马前失蹄,找来他这里。


    冤有头债有主,他爸混迹的地方都守着江湖规矩,是什么新科债主?


    站到前院儿的时候路轻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监控,有这玩意,云烁就算不在基地也能远程观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还是想搞清楚这回借他爸钱的冤大头是谁,他不想粘上这块狗皮膏药。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打单排,下午照常和队友四排,夜里叫了个车回连排房。


    两个事儿,去家里收拾一下,把那个房子里属于他的,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还有个事儿就是去一趟麻将馆,他从小就混在这儿,这群人虽说干高利贷,但混江湖的有些义气在里。


    他想打听打听,谁他妈这么狗大户还在给他爸放爪子钱。


    原想着给云烁发个微信,但他好像是睡觉不关静音的,怕把他吓醒,便作罢了。


    两个小时后,他觉得自己没告知云烁是个非常幸运的决定。


    因为他在连排房的麻将馆里看见了余子慕。


    余子慕翘着二郎腿坐在窗户边,见他进来,丝毫没有诧异,反而扬起嘴角笑了。


    第34章


    豁然开朗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余子慕坐在窗户旁边,窗户开了条缝,他就坐那儿抽烟,一副长居此地的样子。穿得格格不入就是了,戴一块六位数的表。


    他看见路轻进来,掐掉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椅子。


    麻将馆里会放一些这种小茶几和椅子,等位的时候给人坐着。路轻背着个满满当当的大书包,是他刚从家里收拾出来的东西。


    “噢哟。”赵杨是麻将馆老板,“小路?你爸呢?我这几天给他打电话都没人接,他哪去了?换场子了?”


    路成国经常从赵杨这拿钱,麻将馆老板都会放爪子钱,光靠收点茶水费怎么开麻将馆,不都得放爪子。


    “他病了。”路轻说。


    赵杨蹙眉,“病了?严重不?病了咋不接电话呢?”


    “病到接不了电话。”路轻不咸不淡地说,“余子慕为什么在这儿?”


    “啊?”赵杨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压低声音,“哦,他是前阵子来的,一开始来打牌,后来也想在这挣点钱,我就带他放爪子了。”


    老赵还在追问路成国什么病,路轻已经走过去把包放地上,然后嘭,把窗户关上了。


    “好久不见。”余子慕颔首示意。


    路轻也稍稍点头,“也不久,你这是改行了?”


    “改行?”余子慕失笑,“我还没打算退役,只是来消遣一下。”


    麻将馆还是那么乌烟瘴气,年代久远的麻将机发出刺耳的嗡嗡响,啪嗒啪嗒的放牌声,高瓦数的白炽灯下吞云吐雾的男男女女,啜一口浓茶发出舒爽的“哈”。


    可真是消遣的好地方。


    “拿我消遣?”路轻偏头,目光平静,“这种消遣方式我不知道该佩服你有创意还是该佩服你……有胆识。”


    说完路轻就笑了,笑得不算阴险但十足欠揍。


    余子慕其实不太想和他在这种环境里聊这个,他既然能坐在这儿就是等着路轻来找,“换个地方聊?”


    “不换了吧,我看你挺喜欢这儿的。”


    既然是余子慕借出来的钱,那么事情就简单了,甚至合理了。


    被呛了一句,余子慕不太在意,毕竟他自认打了一手好牌,而且他知道路轻现在没有存款,他借出去的钱还要路轻低着头还给他。


    那场面想想就开心。


    “也好。”余子慕不喝麻将馆的茶水,自己手边有一瓶运动饮料,“你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上床了吗?”


    路轻挑眉,“你很好奇吗?”


    “本质上不好奇,但你们发展的进度决定了我以后你的程度。”余子慕话里毫不避讳,“所以上床了吗?”


    我,路轻听笑了,类似于被逗笑了,“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活在电视剧里?”


    “什……”


    “所以对这种地方的人、规矩、言行举止,都仅限于电视剧,所以你在这儿感觉自己像个教父,凭借自己丰富的影视剧经验,立刻就找到了方法融入并掌控了这个地方。”


    路轻耸耸肩站起来,接着说:“你这么天真,我都不太好意思坑你了。”


    走出这窄巷后他扭头回望了一眼,这次他真的要从这幽深晦暗肮脏又糜烂的巷子里走出来了。


    过去的三年权当是对过去的偿还,他对这个爹做到了问心无愧,他没享受超过五天的家庭温暖,三年挣的钱一把火烧了,烧完灰烬倒海里,一条浪过来全没了。


    路轻走出窄巷后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叫车。


    在屏幕上戳着,戳着戳着自己又笑了,心说自己这些年真是窝囊,这三年打比赛做直播连辆车都没有。


    嗡。


    有车的发微信来了。


    凌晨一点多,云烁没睡也很正常,但凌晨一点多云烁看基地的监控就……路轻哭笑不得,又发了条微信过去。


    云烁是不担心的,这么大个小子丢是丢不掉的,他发这条微信也只是看看路轻的情绪怎么样。毕竟……


    毕竟微博已经开骂了。


    起先是一个三无小号贴了几张图,图上是一张二十五万的借条,此人打了一溜排tag且买了热度,不多时便被转到云烁的首页。


    那借条也打了马赛克,最后签名的地方只有一个“路”字,后面遮上了马赛克。又配了在em总部楼下拉横幅的几张照片,一些圣母已经不分青红皂白敲起了键盘。


    余子慕不是要在网络上争一个对错,他就是要搅混水,要留污点,要大家一提起路轻这个人,就会想到他爸欠别人钱不还。


    比如这条评论──


    还有这一条──


    心满意足收起手机,余子慕拎起运动饮料也离开了麻将馆。走前赵杨还跟他打了个招呼,走啦,余子慕回了句走了。


    路轻是在这片长大的,他出生的时候他爹就在赌,他小时候看多了赌场里外这些弯绕纠葛。他们没可能忽然接受一个外来的人到自己场子放。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况且麻将馆是本地强龙。


    在别人场子上放爪子钱无异于骑脸输出,没人会这么干的,外来的,要么是经人介绍,要么是在场子里玩了很多年。


    所以路轻才说余子慕是电视剧里长大的,回头腿被卸了大腿骨被人当擀面杖用,他还想着有钱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也是有前提的,有钱也并不是正无穷的有钱,这些人心里揣着什么心思路轻大致能摸清一半。


    余子慕在那儿就是个大傻子狗大户,麻将馆总有办法把他吃干抹净踢出去。


    车来了,路轻晃晃手机示意一下是自己叫的车。


    云烁在基地的时候其实是比较严格的那种教练,四排五个小时单排四个小时是硬性规定,要练出肌肉记忆,手要比脑子快。


    所以云烁不在基地的时候,邹嘉嘉就开始向往自由。


    路轻回来的时候已经挺晚了,邹嘉嘉电脑上赫然一个充值使你变得更强的页游。他换了鞋过来,掏出手机,咔咔拍下邹嘉嘉犯罪的证据。


    “靠。”邹嘉嘉回头,“别发给教练,我请你吃夜宵。”


    “烤串儿。”


    “行行行。”邹嘉嘉点外卖,“你晚上干啥去了?见网友啊?怎么才回……我草?”


    路轻放下书包,“怎么了?”


    邹嘉嘉看看手机看看路轻,又看手机,又看路轻,“你……你上热搜了。”


    “我?”路轻疑惑,“我有什么好搜的。”


    邹嘉嘉也是刚拿起手机看到的推送消息,那群网友开始什么一人血书二人血书把路轻这不孝子踢去替补。


    邹嘉嘉还在犹豫这瓜要不要下口,路轻已经伸手了,“给我看看。”


    他就把手机递上去了。


    #知名电竞职业选手做老赖


    #职业电竞人的年薪有多少


    #养育之恩不值二十五万?


    冷笑一声把手机还给邹嘉嘉,“就这么点本事了。”


    邹嘉嘉想问又不敢问,看着路轻拎着包上楼又下来,但脸也不是很黑,甚至他下楼之后还抬头看了看客厅的监控摄像头。


    “点烤串儿啊?”路轻提醒他。


    你还有心情吃烤串儿?邹嘉嘉打开外卖app,又抬头,“你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路轻拉开电竞椅坐下,“点,我要吃牛肉的。”


    “哦……”


    然后他点开了那个tag,风向处在两个极端。一边讲法律,另一边讲道义,还有人称他为“机场第一孝子”。


    那些人@来@去的,又是某某律师事务所,又是evilmonster电竞俱乐部,好像他们是债主,非得讨个说法。


    网络就是这样,断章取义,开局一张图,后面全靠编。


    云烁不太能睡得着,今天他观战了姑娘们的四排,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微博上的路轻已经失去了呼吸权,他自己的微博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水的让教练大义灭亲主持公道。


    云烁正在斟酌用词,想着发条微博,是酷一点还是官方一点的时候……


    app推送来了:烈火tv提醒您,您关注的主播em_light开播啦!直播间标题:来,刚。


    第35章


    凌晨两点多,这时候已经过了直播高峰,主播们差不多都下播了。就在这个大家都下播的时间,路轻开播了。


    别人有节奏都是主动闭嘴避风头,他倒好,一个百米冲刺抱起冲浪板自己冲上风口浪尖。


    路轻转了下摄像头,问弹幕,“摄手还是摄脸?”


    路轻这个时间开播就是要吸引火力,“等会儿啊,我把画面遮一下。”


    他切到直播助手,随便点了几个贴纸,挡住直播画面里的一些关键信息。因为他打开了网银,和电脑里一个名叫“借条”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路成国这些年欠钱的凭证,有的是借条,有的是聊天记录截图,他都存在云盘里。


    今天不是周末,凌晨能有这个观众数量实属难得,不仅是路轻本人的人气,更多的是瓜。


    “啊?”路轻看到这条弹幕,被逗笑了,“不至于,开播也不是想澄清什么,给关心我的朋友们复盘一下全局。”


    开局一张图这种事在哪儿都有,电竞圈娱乐圈如今都差不多,带个话题发张模棱两可的图,再施加一些煽动性的语言,足以让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但是路轻永远抬得起头。


    “等会儿,”路轻把网银的外接usb插上,“我下个网银助手,我自己的电脑被我爸卖了,战队的电脑没有网银助手。”


    路轻笑笑,鼠标哒哒哒地点着。


    安静的凌晨,电脑机箱微弱地响着,像个泰然自若的老大爷,“好了,我关一下弹幕助手,要录屏的。”


    接着直播画面里,路轻的电脑下载了网银助手,他接着登录网银,打开了收支明细。


    这些账目对路轻而言不说烂熟于心吧,但大概都有数。他也深谙一理,这年头持弱凌强也要讲究个反转,万事万物都招架不住反转二字。


    所以打开年度明细,直播画面里率先出现的,是路轻的55万进账。


    然后路轻向下拉,露出55万进账的备注“预支奖金”。再向下──支出20万、20万、20万。


    并且转出备注:替路成国还款。


    那天他直播到凌晨五点左右,先是一笔笔款项对上了他爹欠的债,再往后基本收支就持平了,他一个打了几年职业成绩斐然的选手,最后卡里就存了几万块钱。


    看了不禁唏嘘,这可是十七岁就来一线队打职业的狙击手。和他同水平的代练恐怕卡上余额都比他多。


    对完账后基本他在微博上被诟病“赚大钱不管老子”、“债主也要过日子”这些流言下的评论几乎统一了──朋友,给个群号,有钱一起赚。


    是的,先前那些搅动风云的圣母评论和跟风谩骂的,现在一律当做雇来的水军处理。


    然后就有人乱了阵脚,这个人就是电视剧里长大的余子慕。


    一觉睡醒事情不仅没有被发酵到人神共愤万人血书em踢了路轻以正队风,甚至有人开始扒始作俑者的马甲。


    这属于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余子慕只能申请注销微博,这年头靠一个微博账号搜查ip和真人的技术屡见不鲜。


    他如果被曝光出去,职业生涯可以说完了一半。


    直播回放画面里的每一帧,都是路轻最不想为人所知的那点破事,甚至回答了弹幕关于妈妈这个角色的去向。


    回答得很诚实,妈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余子慕反复看了几遍,才意识到这个区区十九岁的小孩,比他社会经验高处太多。因为他发现他联系不上路成国了,也联系不上麻将馆的赵杨。


    他开始回想路轻说他“活在电视剧里”这句话,太嘲讽了。


    后来路轻还状态很好地打枪打到天亮,云烁是在三点多招架不住睡着的。一觉睡醒变天了,蒋经理说过,路轻这孩子心气大着呢,有主意,而且有胆识。


    甚至于嚣张得有些过分了,这家伙直播一夜话题里天翻地覆各方声音吵得分分钟就要爬网线,人家倒好,五点多下播了出门吃个早饭回来睡觉。


    所谓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这位真男人也并不回头看一眼自己制造的狂风骤雨。


    路轻的想法很直接,他从来都是个愿意以命换命的人,剖开自己的肚子给别人看看究竟几碗粉,说到底这事儿还是蠢。相当愚蠢,如果换成蒋经理或是云烁来处理这件事,绝对有更多更好的办法。


    但路轻从来都喜欢绕过过程获得答案,尽管教科书里详细要求了此种类型题目的解题步骤,但他翻到参考答案,答案写了个“1”,他也就填了个“1”。


    直到他被掀被子。


    云烁是晚上十点多结束了女子战队的训练后回基地的,算起来路轻六点睡觉,睡到晚上十点怎么也该醒了。


    但他没醒,云烁怕他睡傻了,直接进来掀被子。


    “嗯?”路轻见站在床边的是云烁,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扯着嘴笑了,“云烁?云烁怎么回来了?”


    云烁叹了口气,“我再不回来邹嘉嘉就要打120报你猝死了。”


    “我饿了。”路轻哑着嗓子。


    “怎么没把你饿死。”


    “拉我起来。”路轻从被窝里伸出胳膊,“腰酸。”


    “腰怎么没断。”


    也不是腰酸,是浑身酸痛,感觉自己不像19岁像91岁,“拉一把,真的,浑身都酸。”


    云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拽着胳膊把他拉起来,但这人是真的重,瘦是真的瘦,重也是真的重。以至于云烁猛提了两次力气都没能把这滩成年男性从床上剥下来,他剥柚子也没这么费劲过。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奄奄一息……


    “路轻。”为保颜面,云烁字正腔圆,“你自己起来。”


    有一瞬间他很担心路轻会在床上边撒泼边用瘆人的嗓音说不嘛我要你抱我起来,但还好路轻残存了些许理智,慢吞吞地,感觉他每个关节都在咯咯作响,他靠着起来了一半。


    歪着耷拉着脑袋,显然还没缓过劲儿。云烁也不知道他得睡多少个小时才能缓过来,最后往他床边一坐,“你见余子慕了。”


    一个陈述句,甚至都不是提问,且语气平淡。


    啪嗒。


    路轻按开灯的开关,他朝云烁笑了一下,“嗯,他找你了?欺负你了吗?嘴里有没有不干净?”


    “他给我发微信了。”


    “看来不能睡这么死,我记得邹嘉嘉下午进来过一次,他检查了一下我还有没有呼吸来着。”说这,路轻指了指自己鼻子下面,“他就往这儿探我还有没有气了。”


    云烁没忍住笑了一下,“网上聊炸了,你已经有tag了,叫‘心疼路轻’。”


    “啊……怎么还心疼上了,为点啥呢?”


    “……”云烁觉得他真的睡傻了,“你大半夜直播卖惨,观众比你平时开播还多,你现在就是没娘疼没爹爱,未成年出来打工赚钱养家带着养你爸,还被人诬陷诽谤的小可怜。”


    路轻眨巴眨巴眼睛,“原来我是这种人设,早说啊,早说我换个直播风格出来圈钱了。”


    “是啊,早这样余子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买你黑稿。”


    “没事儿,我现在就是朵娇弱的小莲花,谁再黑我就是没人性……扶我一下,我感觉邹嘉嘉下午可能偷偷来揍了我一顿,我后背好痛。”


    云烁苦笑,“来,胳膊给我,胳膊搭我脖子上。”


    单凭徒手拽他已经是拽不动的了,云烁决定使用自己整个上半身的力量,让路轻搂着自己的脖子,自己环着他肩膀把他抱起来。


    “余子慕要是再犯病,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还能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弄他,你要是不告诉我被我自己发现,我可能就真整死他了。”


    房门虚掩着,邹嘉嘉急得憋不住,他在微博吃了一整天的瓜就是想问问路轻究竟怎么回事儿。所以一冲进来就看见云烁搀扶着路轻从床边站起来……


    “怎么了这是?”邹嘉嘉问。


    云烁笑笑,“我这狙手柔弱不能自理。”


    嗯,路轻也猜到了。


    云烁原本是想说我这赘婿柔弱不能自理。


    第36章


    其实em法务部都准备好了在下午发个律师声明,让em的官博转发,甚至还打算带上个转发抽奖。不成想这路轻半夜三更强行开团,法务部清早上班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那一段对账的直播录像蒋经理恨不得在总部大楼外的led屏幕上24小时循环播放,这波打脸可真是打了一套平砍连击带顺劈──舒爽。


    不过随之而来的讨论也无可避免,当路轻完全把自己剖开坦露在网络上,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从前只是徐懿安在耳朵边没事儿bb两句,你还管这个爹干嘛,你这不是自找的吗,明知道是无底洞,还不收拾东西跑路。


    网上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路轻是自找的,活该,这样的爸跟在后边还钱,不是活该是什么。


    于是话题风向偏离成“盲目孝顺”、“自讨苦吃”、“别死我家门口”。


    他预料到了,所以直接直播到天亮然后把这个白天睡过去。但微博贴吧沸反盈天,网络无孔不入,徐懿安在微信上给他发的消息差点99+。


    其实更多的道理他自己也都能明白,他像母亲那样一走了之,自己一个人能过得很好。他不是没有生存技能,不是养活不了自己。只是他爸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好,他总觉得他爸还有一丝希望能回头。


    未走到真正绝望的那一步,亲生的爹娘他真的不是一狠心皱眉头就能撇下的。但互联网隔着屏幕的旁观者不这么认为。


    只认为他优柔寡断,只认为他窝囊。不过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在知道路成国吸。毒之后,路轻对这个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现在只想让这个爹消失,还有路成国造成的所有连带时间,比如余子慕。


    云烁晚上十点多跑回基地来的原因,也是担心他被互联网言论影响心态。


    “叫个外卖?”云烁解锁手机,“吃点什么?”


    路轻随口说了个都行,然后开始回复徐懿安。


    撒开了说完,也就是这阵子有讨论度,也省得余子慕再拿他做文章。这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永除后患。可以这么说,余子慕可能血赚,但路轻永远不亏。


    况且他也并没有“血赚”。


    “对了。”云烁放下手机,“你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会判刑吧?”


    路轻想了想,“好像今天公安局那边给我打电话来着……”


    “啊!”云烁站起来俯视他,也不给他挑外卖了,“什么时候的事?”


    路轻是坐在床边的,他默默递上手机,“就……我睡觉的时候。”


    那个未接电话打来了两遍,云烁在网上搜了一下,的确是认证过的本辖区公安局的号码。想来应当是他爸在局子里被调查的事件有进展,要通知他一下。


    “你白天睡觉也静音?”


    路轻点头,“睡觉嘛,就你睡觉不静音。”


    “我不静音是因为……”云烁缓了口气,“算了,都快十一点了,明天应该会再联系你,明天开着铃声。”


    “嗯。”


    云烁还是要在夜里赶回女子战队基地,没有打算在基地过夜。路轻想送送他,又没什么合适的理由,还好在云烁换鞋的时候急中生智压了个棒球帽发梢上还有洗脸沾上的水珠,“我也走。”他说。


    “你干嘛去?”


    路轻:“吃夜宵。”


    “吃夜宵还戴帽子,怕被认出来啊?”


    路轻摇头,“没洗头。”


    “对了。”路轻成功坐进云烁的副驾驶,拉下安全带,“上次就想问来着,你怎么买这么……显人成熟的车。”


    老款奥迪a6,总觉得驾驶座里应该坐着个肚大腰圆的秃顶中年,要么就是某机关单位的公家用车。


    “我爸的车。”他说。


    路轻哦了一声没接话,过年那会儿和徐懿安偶遇云烁,去帮云烁的妈妈拎年货的时候他记得云烁妈妈说的那句“你爸走的那年”。


    那个“走”,是怎么样的“走”,离家出走是走,离开这世界也叫走。


    哦了声没再说话,见路轻不打算追问,云烁也没再出声。奥迪慢慢驶出小区,这车厂就应该老老实实做灯,奥迪的近光灯堪比半个远光,云烁晚上开车在路上被人闪远光是常态,对方开近了才发现是奥迪近光。


    “你去哪儿吃?”云烁问。


    “随便吧,一会儿把我丢拐弯那个麦当劳就行。”


    “麦当劳你点外卖啊。”云烁打灯右转,“我把你丢路口吧,那边没车……”


    “……位,我靠这儿什么时候画的停车位。”


    路轻的上半张脸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两片薄唇笑得意味不明。的确是刚画的停车位,且停满了,但云烁刚拐过来就有一辆从车位里开走。俗称缘分车位。


    然后俩人就在麦当劳里坐下了。


    这个时间的麦当劳堂食的客人很少,路轻慢条斯理地塞满腮帮子,云烁把可乐往他手边推了推,“不至于,咱们家庭条件不至于在麦当劳吃得这么凄惨。”


    路轻三两下咽肚里,喝了口可乐顺下去,抹了把嘴,“我们做赘……”


    “闭嘴吃饭。”云烁打断他,虽说客人少但也不是没有客人,而且店里很安静。


    “嘴闭上了怎么吃饭。”


    算了,他们做赘婿的都很体谅老婆。


    路轻帽檐压得低,他看不清路轻什么眼神,这小孩儿饭量可观,但光吃不长肉。云烁垂眸看着他,下半张脸有棱有角,咀嚼起来咬肌一绷一松,十分赏心悦目。


    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样不好,便低头玩手机。


    “妙妙姐那个队怎么样?”路轻吃得差不多,问他。


    “还行,有个妹子,叫茉茉的,挺大腿的。”


    路轻仗着棒球帽,肆无忌惮地盯着云烁,“多大腿?打什么位置的?”


    “狙。”云烁笑了,“没你厉害,在女子队是大腿,搁你面前还没你胳膊粗。”


    俩人聊天聊得松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女子战队,聊聊新队员凌忱,聊聊张妙妙是何时变得如此彪悍,路轻还是没问。


    云烁点了杯咖啡,棒漫不经心地搅着,“继续憋,别问。”


    噗嗤路轻笑出来了,“能问吗?”


    “能啊,问吧,勇敢问。”


    路轻掀了点帽檐,露出了眼神,让自己坦诚一些,“爸爸是不在了吗?”


    “嗯。”


    零点一过,麦当劳关掉了位置比较靠里面的灯,只有点单柜台前一半的位置是亮着灯的。这让路轻有种你再问下去,这半边的灯也得灭了的错觉。


    但云烁没等他继续问,“我在洛杉矶打总决赛的时候,我爸突发心梗,抢救无效。”


    这瞬间就像潜在深海,耳膜快被压爆,四周透不进光,这麦当劳的小桌下面好像不是地板,而是海底的沙地。


    也就是说,云烁不仅错过了和父亲的最后一面,还错过了守灵、下葬。算上时差,就算他改签了自己的机票历经二十六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回到家,他作为一个儿子,已经什么能做的都做不了了。


    路轻无法想象他坐在机舱里,和等待转机时的心情。


    全世界都在为他欢呼,他却只想把冠军奖杯退回去。


    “哦……”路轻半晌吐不出话来。


    相对而言云烁比他轻松很多,咖啡有点烫嘴,稍微抿了一小口,“没什么,所以我退役了,我不想再上赛场了,我睡觉不静音,你可以理解成ptsd,我实在太害怕如果我妈再有个突发……情况什么的。”


    “对不起。”路轻坐直起来,认真地说,“我当时居然还想让你继续打。”


    “你当时又不知道,没事。”


    路轻转了个脑回路,冷不丁地问,“余子慕知道吗?”


    “赘婿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云烁打趣他,“刚跟我打拉扯迂回聊了半天女子战队张妙妙,现在张口就问了。”


    路轻用食指戳了下帽檐,把棒球帽又向上抬了一小截儿,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他知道,对不对,他如果不知道,你会直接告诉我‘他不知道’,我现在大小是你云家赘婿,你跟我背地里呢还想着给那家伙开脱?”


    “不是开脱,我怕你数罪并罚今天夜里就抄刀去august基地把他砍了。”


    路轻脑袋一歪,开始装乖,“哦,原来还是向着我的。”


    “大小是我云家赘婿,肯定向着你啊。”云烁笑了,咖啡晾得差不多,尝了一口,把剩下的白砂糖都撒了进去。


    这话让路轻的笑容甜得发自肺腑,追问道:“是吧,那你喜欢我吗?”


    第37章


    “喜欢。”云烁看着他,很冷静,“我的队员,我都很喜欢。”


    可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回答,云烁站起来,屈指在他帽檐上咚地敲了一下,“我走了,你自己回去。”


    麦当劳的街边人车都很少,云烁的车就停在门口的车位上,刚按下车锁,后面追上来了。他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路轻。


    路轻小跑追出来,也不减速,把他教练堵在自己和车门中间,车门还是关着的,黑膜玻璃窗映着两个人重叠的影子。


    “那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路轻故意顿了一下,“队员。”


    云烁想笑,这时候像个小孩儿了,清了清嗓子,“咳,是……吧?”


    疑问句,但哄小孩足够了,毕竟有的小孩从小开始就知道怎么自己哄自己。路轻哦了声,往前挪了一步,把人挤得不得不贴上车门了,但云烁换了个笑容,游刃有余,无所畏惧。


    然后路轻就怂了,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干嘛,在一步步把自己折腾成余子慕,疯魔无脑又激进。


    “好吧。”路轻退回来,“那就好,路上小心。”


    怎么说呢……比起现在卯足了劲儿一颗心扑在云烁身上,他更在意数罪并罚怎么处置余子慕。想着,朝奥迪挥挥手,自己叫了辆车。


    云烁是往后的第三天回的基地,期间各方都很平静。总部很平静,微博很平静,路轻很平静,只有找不到路成国的余子慕不平静。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路成国去吃牢饭的人,麻将馆里一口一个小余哥叫得亲,真出事了连你姓什么都忘了。


    所以余子慕找他出来,他并不意外。


    路轻收起手机,“教练,出个门。”


    云烁在餐桌那儿看录像,抬起眼皮子,没说话。


    可能是因为周末,临近午夜的街道人还挺多,ktv沿街的灯牌闪着刺眼的光,余子慕叼着烟站在垃圾桶旁边,正往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弹烟灰。


    路轻是从地铁口走过来的,远远的看到余子慕站在路边,走近后他也拢着火机点了根烟,“有事儿?”


    余子慕把最后一口抽完,摁在垃圾桶上碾灭,“你爸不是被抓赌进去的。”


    “当然不是。”路轻把烟夹下来,“他又不是开赌场聚众赌博,顶多五天就能放出来。”


    “你能出来和我见面就没想瞒着,说吧。”


    路轻耸肩,“你刚搞了我一波,现在让我给你分析局势,我怎么这么善良啊。”


    “我给你道歉。”余子慕正经地转过身面向他,说他犯怵也不合适,倒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对不起,我不该在网上散布你家里的事。”


    他没有找什么借口,没说自己鬼迷心窍气血上头,还挺让路轻意外的。


    “嗯。”路轻点头,“但其实再过个两三天你自己查一查也能知道路成国是怎么进去的,所以为什么找我?”


    有些事情的端倪其实很明显,虽然路轻说余子慕是活在电视剧里的,余子慕对赌场的认知可能不全面,但他终归是有心性完整的成年人,“会牵连到我,对吗?”


    “对。”路轻把烟夹上来吸了口,还剩一大截,不抽了,按灭,“你真没有什么犯罪经验,你用自己账户给他打钱还不写备注,真有你的,这转账记录我能把你脏进局子里,你再想翻身难于上青天,余子慕。”


    “什么罪名,我早做准备。”说完,余子慕放下了最后那点优越感,“我公开向你道歉。”


    “云烁。”路轻歪头,嘴角扬得人畜无害,“向云烁道歉,为你这一年多的职场骚扰,巧取豪夺,还有,不要给我搞什么‘死于我手总好过让你拥有*’这种操作,我能把你脏进局子,就能继续把你踩进泥里。”


    街道人群原本就绕着提供烟灰缸的垃圾桶,城市绚烂的霓虹灯像烟火,在大楼外如冰裂般炸开,颇有些嘲讽。


    放狠话这种事从小时候不良少年说放学别走,再到长大了打职业,赛前采访问你这场比赛有没有信心,心态上是没有变的。路轻接受过一两次赛前采访,他说的是,杀我要趁早。


    余子慕不了解情况,心里没底,“给云烁道歉?为什么,我自问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大家都是成年人,你要是个正常的舔狗我会说什么吗?”路轻无所谓地笑笑,“又没让你公开道歉,自己老老实实给云烁言辞妥帖地发个微信,为你过去的所作所为说句对不起,以后──再不老实,头给你拧下来,字面意义上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给人一种嚣张到真的会这么做的错觉。


    两天后的清晨,云烁收到了余子慕发来的一条微信。


    下意识地他就觉得这是路轻干的,但又不太确定。洲际赛在即,他暂时不想管这些事,而且洲际赛的中文解说也邀请到他,他觉得比起余子慕,自己坐上解说台可能会更让路轻崩溃。


    真的崩溃了。


    “不会吧?”路轻出来倒水的空档,“为什么啊,我最近是哪儿让您不满意了吗?”


    云烁哭笑不得,“你不是不信玄学吗,再说了你不能不让我挣外快啊,我懒得直播也不想接推广。”


    然而你还欠着战队五十五万,赘婿就要有个赘婿的样子,云烁笑吟吟地看着他。


    “对了。”云烁晃晃自己的手机,“这事儿是你干的吗?”


    路轻凑近瞄了眼,看了个大概,“得看你怎么理解‘干’这个字了。”


    刚还用“您”呢,现在用“你”了,这两天称呼变得比邻居家狗来后院啃葱还勤快,云烁要是主动调侃叫他赘婿他就觍着脸叫老婆,要么就从哥哥又叫到毒王,偶尔冒两句宝贝儿,还会谨慎地观察他反应。


    “啊。”云烁假装恍然,“这集我看过,情敌最终在一起的剧情。”


    “……”路轻倒水去了。


    参加本届洲际赛的队伍分别是来自中国赛区的6支队伍,韩国赛区的8支队伍,pgl和psg各一支。


    和往年一样,呼声最高的依然是韩国赛区的nd战队,他们这个赛季吸纳了核心队员突击手max,据说外围菠菜盘口赔率已经飙到7倍。


    “别看这些玩意。”


    东方体育中心,梅赛德斯奔驰馆,选手休息室里,云烁卷起手里的文件往邹嘉嘉脑袋上敲。


    “这也是能看看出强度的嘛。”邹嘉嘉说,“而且我游客模式,我都没注册。”


    “没注册就没事了吗,这ip不是你的手机吗,你是不是傻。”舒沅叹气,接着往路轻那儿看了看,还好,路轻没什么表情,根本不在意。


    邹嘉嘉悻悻收起手机,“好好好,不看了,不过这都快十点了怎么还没叫?”


    这倒是,原本十分钟前他就该上解说台了,主舞台直播间里的弹幕已经开始刷屏“电子竞技没有准时”。


    云烁看了眼时间,九点五十五,又看了眼群,群里也很茫然。


    咚咚两声敲门,路轻去开门,挂着工作牌的小姑娘站在门口,认真打招呼,“云老师您好。”


    “云老师。”路轻扭头,“叫你。”


    意识到叫错人了,小姑娘一愣,“抱歉啊我刚来,云老师,这边通知您一下可能还要再等等,august战队出了些小问题。”


    “august?”云烁和路轻对视一眼,“他们出什么问题了?”


    小姑娘有些迟疑,“啊……是,是他们在和我们主办方协商,嗯……替补上场的问题,哎呀反正,反正就是和您说一声,可能还要再等等,您可以休息一下。”


    说完,小姑娘一溜烟跑了。


    舒沅和邹嘉嘉也对脸懵逼,august能出什么事。


    “替补上?”舒沅问,“临要开打了替补上?他们队员出事了?”


    “不知道,正式队员出急事了临开打换人也不是没有过,问题是她说是主办方要求august的替补上。”云烁关上门,表情有些凝重,“别管了,比赛好好打,既然august出问题了我们更不能让中国赛区丢脸。”


    而且这届洲际赛的场馆在上海,自己是东道主,怎么说名次都不能太差。


    路轻一直没有说话,不断地用手机刷着社交软件的消息,云烁以为他是焦虑,递了杯温水给他。


    “别刷了,调整一下状态。”


    路轻接过来,想了想,还是没说。


    约莫二十分钟后,解说入场、选手入场,洲际赛终于要打开了,现场观众已经看了一轮又一轮的广告,又不敢走,生怕错过选手入场。


    “大家好,欢迎来到东方体育中心,这里是绝地求生洲际赛的现场,我是解说小七。”


    “我是解说云烁。”


    大屏幕上放出了解说台,女解说坐中间,两位男解说一边一个。


    “那么今天开场是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啊,很抱歉,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主舞台我们的选手已经入场了,今天也是洲际赛比赛日的第一天……”


    august入场时,替补占的是余子慕的位置,更加佐证了路轻的想法。


    那天他出去见余子慕的时候就坦然告诉了余子慕,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你玩脱了,我老子不仅赌,还吸。毒。这里是什么国家,是法律允许缉。毒。钓。鱼。执。法的国家。


    加上余子慕的实名大额转账,这个时间被警。察上门并不奇怪。


    路轻在机位坐下,不紧不慢地插上键盘鼠标,开始调试机器。


    第38章


    开局,艾格伦,跳伞。


    舒沅:“p城哨塔边有车,嘉嘉的正e方向两个人……等等,他们飘走了。”


    邹嘉嘉:“我落车库二楼了。”


    路轻:“凌忱说话凌忱。”


    凌忱:“啊、哦我……”


    他紧张,路轻看出来了,不过紧张很正常,刚出道第一把线下赛就打洲际赛,属实是有点难为新人了。


    “凌忱过来,这栋给你。”路轻摸了把冲锋就走了,“我进红房子。”


    舒沅:“不行,里面两个人。”


    “两个?”路轻定睛一看,这房子俨然一副没人来过的样子,门窗紧闭,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地上一个急救包。


    舒沅笃定,“两个,这装备你进去不死我这把scar给你。”


    “溜了。”


    这话说的,可比什么天打雷劈更令人信服,路轻掉头穿过马路,“我去尖端三房,倒了嘉嘉支援。”


    p城,公认的物资丰沛地区,哪里有物资哪里就有战火,机场同理,主要看航线。


    解说:“p城今天很平和啊,太少见了,看来比赛日第一天的第一局大家都很谨慎,希望有个好的开端。”


    解说:“是的,em战队起狙了,路轻一把sks,em这边准备哨塔下集合,可能是准备开车走了……好的轰炸区,轰炸区经常落p城啊,em……em全队回了城区,似乎是临时决定不走了,两两占房子。”


    云烁:“……”


    地图上一大片红色笼罩着p城,云烁不敢出声。


    但这个时候云烁沉默比他说话的节目效果好出几十倍。


    解说小七憋着笑,“咳,这边我们中国战队august已经开车离开了轰炸区,p城内是韩国战队nd和中国战队em,狙手路轻和突击手凌忱在靠路边的房子里……埋伏。”


    埋伏,不如说认怂。


    业内说不知道云烁克路轻,另一个男解说清了清嗓子,接过话来,“可能是想要截一下nd的人,而且他们的位置也刚好卡了一个安全区的边缘。”


    嘭。


    哗啦。


    路轻旁边的玻璃窗户被一发轰炸震碎,凌忱大惊,“原、原来是真的啊,教练真是毒奶?”


    “呵。”马路对面房子里的邹嘉嘉发出了冷笑,“这才哪跟哪,一会儿缩圈再让你见识一下。”


    “也不是……非得见识。”凌忱也很绝望,他看比赛看得少,刚打职业头一年,跳p城的时候舒沅就警告过他,这把教练在解说台上,所以要远离路轻。


    起先他还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必然联系,现在他懂了,他的职业生涯……可能出道即入土了。


    直到轰炸结束,所有人等待舒沅出门的指令,“p城有人,一队,路轻上二楼,嘉嘉准被抢车,凌忱给嘉嘉架枪。”


    话音刚落,路轻扛着sks扭头上楼挑了个绝佳的角度,凌忱则第一时间转向邹嘉嘉保驾护航,舒沅继续观望,同时辅助凌忱保护邹嘉嘉。


    解说:“好,em战队优秀的执行力体现出来了,四个人几乎是同时挪动位置,云烁教练对这波抢车截人有什么看法呢?”


    “咳。”云烁犹豫了片刻,今天他出奇的安静,但解说就是要说话啊,“这波挺……挺科学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处在安全区边缘,如果下个圈刷得太远,那么处境会更危险。”


    “n15红房子侧面,出来一个三级头,有队友。”路轻报点,“有人能跟我补吗?”


    “打,我补。”舒沅说。


    路轻的sks不是满配但也够用了,他需要队友集火,在敌方队友封烟救人之前把人扫死。


    “准备。”路轻瞄准,“打。”


    一串鞭炮似的枪。响后,系统跳出提示,em_light使用sks击倒了nd_killer。接着就是nd战队狙击手killer最终被舒沅淘汰的提示。


    “漂亮啊!”解说小七很激动,“本场的第一个人头,em先拿下一分,而且邹嘉嘉是开到了车,所有人不舔包立刻上车,因为……”


    “因为安全区刷到了警局。”云烁接话,苦笑,“呃……没关系,em抢到了车,想必、想必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也许能够抵达安全区,希望他们能够谨慎行动。”


    说完就闭嘴了,游戏画面里那辆从p城驶出的吉普同时也让云烁悬起了心。上帝视角可以看到这一片沿途。有包括august在内的许多队伍,都是满编队,有车的没车的,虎视眈眈。


    这时候,本届洲际赛的名画出现了。


    路轻被撵下了车。


    全程是这样的,邹嘉嘉开车驶离p城的时候,大家即使没有上帝视角也预料到了沿途会有人蹲点,毕竟这本来就是p城警局航线,路上必定会有人。


    如果四个人都在车上,被扫车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先放一个最毒的下去边跑毒边找车。


    舒沅:“三蹦子,看到了吗?”


    舒沅:“路轻,去吧。”


    凌忱试图为队长说两句好话,“不好吧,落单多危险啊……”


    邹嘉嘉:“那你也下去,你俩坐那辆三蹦子。”


    路轻:“祸不及家人,我先下,减速。”


    路轻一下车,除了云烁外的两个解说终于绷不住了,小七最先没憋住噗嗤了一声,然后是另一个男解说。


    云烁不得不舔了舔嘴唇,“也是个明智的选择,在跑毒的路上放下队员,一般放下两个队员,这样车被扫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反击支援。”


    还好,第二个下车的是凌忱,凌忱和路轻一人一辆摩托跟在吉普后面保驾护航。这样即使吉普被扫炸,两辆摩托也可以带人进圈。


    最终洲际赛比赛首日的第一局,以韩国战队nd吃鸡,em位居第二而结束。


    nd战队,全名neverdie,老牌韩国队。云烁在em的时候打压了他们一整年,他家狙击手killer是继august的raid之后最想复仇云烁的第二个人。


    但他们都没机会了,云烁退役了。


    “那么恭喜nd战队,我们稍作休息后开启第二局的比赛。”解说道。


    选手休息室,云烁敲了两下门进来。


    一见面就笑。


    路轻先笑,路轻一笑云烁就想笑。


    不用想也知道这局云烁在解说台上有多辛苦。


    一个坐一个站,从憋着努力别笑,到实在憋不住咬着拳头笑,再到算了不装了我就是想笑。


    邹嘉嘉走过去摸了摸路轻的脑门,“傻啦?”


    “没有没有。”路轻缓过来劲儿,“坐啊,喝水吗,我给你倒。”


    “倒吧。”云烁深呼吸也缓过来了,“真的太不容易了,怎么说都不对劲。”


    没吃鸡只拿了第二,但积分和nd是持平的,凌忱还是有些紧张,他想站起来接过路轻的杯子去饮水机那儿接水,一站起来咣当膝盖撞上桌子了。


    所有人马上停滞手里的动作,云烁更是直接站起来,“撞哪儿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凌忱赶紧摆手,“小问题小问题,就磕了一下。”


    邹嘉嘉赶紧凑过去把他按那儿坐下,“别乱动,别紧张了,都打完一局了我怎么看你还在哆嗦。”


    见人没事,路轻拉着云烁的手拽了两下,仰着头看他,楚楚可怜,“坐嘛。”


    邹嘉嘉翻了个白眼过去,故意又给凌忱揉了两下,“磕到了是吗?”


    磕到了……凌忱想回答但又似乎觉得不太妥。


    当天比赛打完,从体育场回基地的路上终于可以刷刷微博贴吧。故而余子慕被警车带走的事情已经锤了,上照片了。


    肯定是会被带走调查的,大额转账给一个沾。赌又沾。毒的人,笔录和毒检就够他折腾一整天的。


    更何况是在场馆门口被带走,这文章做起来可比路轻他爸欠人钱要大多了。


    7座商务车里队员们都刷到了这个帖子,大家很沉默,毕竟做过同事,现在还在一个圈子里,而且余子慕在外的风评一向很好,不免让人担心。


    但毒这个东西,是要命的。路轻太清楚了,从前连排房就有吸。毒的,吸得倾家荡产也罢了,还哄自己女儿一起吸,最后蹲牢子了在警察面前犯。毒。瘾,整个人躺在楼梯上像虫一样扭来扭去。


    他尚且不知道路成国做到哪一步,是自己吸,还是参与了贩。毒。但既然已经开始调查,无论是十年八年还是无期死刑,路轻都能接受。


    嗡。手机震动了,路轻解锁屏幕。


    嗡。又发来一条。


    嗡。


    发完,手机一锁,抬头刚好看见副驾驶回头的云烁,朝他笑笑,笑得那是相当甜,三份糖。


    第39章


    洲际赛比赛日的第二天,赛事方依然拒绝余子慕上场。


    原因很简单,这是个对毒。品管控没有丝毫容忍的国家,余子慕大额转账给一个瘾。君子,这事儿谁听了不犯怵。


    路轻有种预感,余子慕这一整场洲际赛都打不了了。


    想着,从兜里摸了盒烟出来。


    “不是,你才几岁啊怎么烟瘾这么厉害。”蒋经理从后门出来,遂想起自己也是来后院抽烟的,叹气,“我都这个岁数了抽就抽了,你还没到二十呢吧,少抽点。”


    路轻当然知好歹,“好的蒋哥,我抽两口就掐。”


    说起来……的确快二十了,职业电竞圈无论哪个游戏,二十岁永远是个很美好的年纪,有经验的同时还很年轻,反应速度和精神活力都处在巅峰状态。


    em俱乐部里,他们隔壁dota2分部最年轻的青训队员十五岁,那才叫可怕,让隔壁一队的老队员深感后生可畏但又毫无办法。


    没有人能对抗时间带来的迟钝,肌肉力量的控制也不再那么灵活,甚至最后没办法在队友报点的瞬间把视角挪到正确的方向。


    所以云烁退役的时候各方扼腕叹气深感遗憾,哪有人巅峰退役,哪有人拿了世界冠军比赛刚打完就退役,奖金都还没到账呢。


    衰老是不可逆的,要不村上春树怎么说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对职业选手来说,那个瞬间就是某天忽然意识到。啊,我已经瞄不准人了,已经压不住枪了,已经没办法第一时间听声辨位把枪。口对准袭击自己的方向时……啊,老了。


    但路轻觉得自己这种担忧好像早了点,提前了五年开始焦虑。


    他真的抽两口就掐了,抽完拽起衣领闻了闻,没什么味道,进训练房了。训练房里云烁坐在他的机位上正在看旁边凌忱的单排情况,手里拿个本字在写,记一些时间点。


    路轻做了个你这样看他,他岂不是压力爆炸的疑问眼神。


    云烁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嘶……”凌忱闭了闭眼,此刻他多希望是他本人死了不是他在pubg里的这个角色死了。


    路轻居然起了些恻隐之心,这凌忱太惨了,临危受命从dh战队被买过来,买来em又直接被提溜来一队,第一场大赛就是洲际赛。


    然后路轻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按上云烁的椅背,电竞椅下边是滑轮,他拽着椅背晃了晃椅子,“教练,别搞我队员心态啊。”


    “路队。”凌忱见队长来了,声音都有些打颤,他太专注了,也不知道路轻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看了多久,“我……我疏忽了,忘了切枪。”


    有一瞬间路轻想说看你把孩子吓的,但还好理智占比较大,“没事,小问题,比赛里你是有队友的。”


    单排和4排可以说是两个游戏,4排大大增加了容错率,4排也能够让人在偌大的地图上看见有三个点陪着自己向安全区行进。


    其实路轻能理解云烁为什么要坐在旁边看着凌忱打单排,这孩子还没把自己融入进来,这很正常,害怕拖后腿,害怕自己暴毙,更害怕犯错。


    刚刚十八岁就能在em这种顶级俱乐部的一队打突击,这可是泼天的压力。


    “嗯。”凌忱重重地点头。


    “上楼休息吧,不早了,明天还有比赛,我和教练聊聊。”


    云烁蹙眉,微微抬头看他,竟不知他什么时候这么有队长气势了。


    凌忱当即退了游戏窜出训练房,上楼的时候还碰见邹嘉嘉,一把拉拽着要下楼倒水的邹嘉嘉把他扯回二楼走廊,“别下去,队长和教练气氛不太对。”


    邹嘉嘉很茫然,“为啥?”


    由于接收到的信息比较片面,凌忱又脑洞大开得以为队长教练不和,缘由太明显了,教练他是个毒奶啊,专克队长啊。


    “还能为啥,教练明明知道自己毒,还要解说我们的比赛,大概队长是不满了。”凌忱垂下眼皮子,看着愁容满面,“现在可能吵起来了,还是别下去了,反正蒋哥在后院抽烟,等会儿他抽完烟进来就能看见。”


    说的倒是合情合理,要不是邹嘉嘉知道路轻以前有多狗腿,差点就信了。


    邹嘉嘉摁了摁凌忱的肩头,“你知道粉丝们管队长叫路狗吗。”


    “嗯。”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以前路队是shield的担架师傅,他得苟一个好名次……”


    “不不不。”邹嘉嘉竖起食指左右歪两下,故作神秘,“那是从前了,现在他这个‘路狗’但称号,指的是咱们教练的舔狗。”


    是的,春季赛后,路轻的这个“路狗”又多了个舔狗的标签。春季赛里打突击,给他的教练找头找甲找药找枪,宁愿在轰炸区里火中做自己,也要去马路对面舔回盒子里的那把狙。


    谁看了不敬一句担架师傅再就业,德牧转型萨摩耶。


    “舔狗?”凌忱感觉自己说出这两个字都是大逆不道,“不能够吧,路队明明……挺端着的一个人啊。”


    邹嘉嘉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端着?路轻端着?年轻人,你错过了太多好戏。”


    年轻人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好戏,只是邹嘉嘉下楼倒水之后他趴在二楼围栏向下偷看了一会儿。


    训练房里的两个人坐得挺近,路轻坐在凌忱机位的电竞椅上,把云烁的两个膝盖夹在腿中间,路轻微微向前弓了些身子抬眼看云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爸出来找了我麻烦,我需要你上场替我,我不能让他知道分部基地在哪里,也不能让他知道我很喜欢你。”路轻的语气很中肯,甚至让穿插在里面的我很喜欢你五个字显得十分正经,是个条款一样。


    云烁垂眸,“他怎么找你麻烦?你是个野狙吗,你没战队吗,你没俱乐部吗,你们俱乐部没有法务吗,我们辖区是没有派出所吗?”


    “我还得打,我不能有这个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疯拎着刀到处找我的爹,云烁,如果说前三年我浑浑噩噩自我欺骗,那现在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还想给你多当几年队员。”


    还有句话没说,只是电竞圈一直有着毒奶。迷。信,赛前直言自己要拿冠军的最后都喜提十六名了。他原想说甚至半年后云烁不想去洛杉矶都没关系,他想再拿一个全球总决赛的奖杯回来,放在云烁那个奖杯旁边。


    路轻像是哄着他一样,“好吗?我会把路成国放在外面处理,他吸。毒是我报的警,我通过了毒。检和银行流水检查,我转出去的每笔款都有备注和欠条,如果路成国来找我犯病,不能是基地,更不能是赛场。”


    “拎着刀是什么意思。”云烁淡淡地问。


    “一个比方。”路轻淡淡地答。


    洲际赛比赛日的第三天,余子慕依然没能上场。


    微博舆论已经快炸了,甚至有人把锅扣在了august的替补头上,发邮件给游戏官方,要彻查,绝对是这替补家里有背景,搞了余子慕一波。


    到第三天赛程中午休息的时候已经有人脑补出替补家里黑手党拿枪指着头了。


    “太离谱了。”邹嘉嘉端着便当盒,是赛事方提供的午餐,“这他妈张口就来啊,写剧本呢?”


    的确离谱,路轻不出声,低头扒饭。他是刚下场就急着拿手机,查看未读的短信和未接电话。


    按照余子慕的说法,今天他爸就从看守所出来了,原以为是直接扭送监狱,不成想他爸没参与贩。毒,而且只是刚刚接触,甚至毒。瘾都还没有。


    所以十多天就出来了,他咬肌绷着,云烁端着自己的饭过来,直接坐到小餐桌他对面。啪,掰开筷子。


    路轻一口饭还没嚼完,鼓着腮帮子看他。


    “吃饭。”


    “哦。”路轻低头嚼饭,咽肚里,继续扒。


    前一晚云烁很气,路轻太犟,最后两个人聊崩了不欢而散。


    云烁觉得路轻不应该一个人承担,路轻心里背着战队五十五万预支奖金的恩情,更不想把队员和云烁牵连进来。


    如果说必须要等到路成国那一刀捅进来他才可以回击的话,那不如时刻备战。


    他是路成国生的,大部分时间是路成国养大的,一个人最容易受环境影响从而吸纳信息的年纪里,他是从连排房那儿充斥着黄。赌。毒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嗡。


    来了条微信,路轻刚好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边嚼边站起来端着便当盒去垃圾桶,同时解锁手机看消息。


    丢完饭盒,路轻几乎是把嘴里的饭噎进嗓子的,“我去抽根烟。”


    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了,他吃饭吃得快,放在平时舒沅会和他一起去,但除了他其他人都没吃饭,只是充满不解地看着他拉开门快步出去。


    第40章


    徐懿安家里大人向来不喜欢路轻,应该说,但凡是正常家庭里的大人都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和路轻这样的在一起玩。


    他打游戏维生,他抽烟,他爹赌博欠债,他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可以说路轻没长歪,也多亏了小时候和徐懿安在一块儿玩得多,路轻曾经和徐懿安提过一嘴,说自己没像他爹那样,徐懿安得有八成功劳。


    所以徐懿安给路轻的标签又多了个“狗儿子”,这时候他正在东方体育中心场馆从第三吸烟区栅栏外面给他递弹。簧。刀,“快点儿的,我得赶回学校,下午两点有课。”


    “来了。”路轻小跑出去,迅速接过小刀,“谢了,你快回吧。”


    这玩意是管。制。刀。具,徐懿安费了番功夫才弄来这么一把,“嗳,不如报警吧,你爸现在也算是有案底了。”


    “用什么理由呢,警察您好,我觉得我爸要报复我,是吗?”路轻通过栅栏拍拍徐懿安肩膀,“回去吧,我有数。”


    “行吧,你小心点。”


    虽然徐懿安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无异于是在给阿尔萨斯递霜之哀伤*,但徐懿安深谙一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宁见法官不见法医。


    其实徐懿安对路轻多少是有点崇拜的,《古惑仔》那个年代长起来的小孩儿谁没个叛逆的幻想,尤其路轻打职业之后。


    个人英雄主义文化的侵袭促成了出事自己扛的傻气。但路轻说有数,是真的有数。


    赛场里镁光灯在拼命地闪,洲际赛打到第三天,基本前五名的雏形已经有了。只要这些队不犯蠢,保持着现在的手感和节奏,积分只会越甩越远。谁拿名次谁陪跑,昭然若揭。


    “欢迎回到洲际赛的现场!”


    解说的声音和鼓点极强的音乐带起了现场的气氛,替补上场的august目前倒数第三,这替补的心理素质比凌忱差了十几倍。没有余子慕的august战队也没法像第一天的nd那样三个人力挽狂澜拿到第一。


    选手进场,在进体育馆的时候就已经进行过安检,所以路轻按了按裤兜里的弹。簧。刀,很安心。


    落座了,他扭头看了眼解说台的方向,只看见云烁的背影。


    戴上隔音耳机之前,他听见了云烁在解说台上的话。


    ──“现在积分排行已经出现在了大屏幕上,那么云烁教练今天有比较看好的队伍吗?”


    ──“em啊,今天路轻的状态非常好,我相信他今天一定可以……一次不死。”


    路轻登时瞳仁一缩,脖子像久未上油的机器人,一顿一顿地回头、抬头。


    旁边凌忱快石化了,哭都哭不出来,“嘉嘉哥你快把我摇醒,我肯定是做噩梦了。”


    路轻知道自己是真把他得罪了。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个没到二十的熊孩子嚷嚷着要搞一些个人英雄主义行为,看起来很潇洒帅气地背负一切,他可能会把对方腿给掰下来让他老实呆着。


    戴好耳机,超强的隔音和降噪立刻让他找到状态。


    准备、上飞机、跳伞。


    肌肉记忆比脑子的反应要快,开伞,调整方向,抢先落地。


    邹嘉嘉:“你惹他了?”


    路轻:“惹了。”


    舒沅:“你没了,离我们远点吧。”


    凌忱:“我、我和队长一起,队长倒了我拿命扶!”


    谢了俩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嘭地一声路轻这个房子被同时冲门破窗,“救!”路轻喊完救立刻有什么捡什么转身上二楼,好在邹嘉嘉和凌忱及时支援,有惊无险。


    或许是云烁率先使用因果律武器,让路轻早早防备了起来,跑毒的时候四个人用四种方式进圈。


    邹嘉嘉开吉普。


    舒沅摩托车。


    凌忱徒步。


    路轻先开车从p城开车前往r城再转水路开船向东,上岸后先单摸了一遍警局偷走别人的轿车再开往防空洞附近和队友汇合。


    直播间被“励志”两个字刷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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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凌忱大气不敢出,时刻准备听指令。


    职业赛场上舔空投,要么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已经穷得叮当响,烂命一条没了就没了,好名次苟不到不如放手一搏。要么是武装到牙齿,强如虎狼,势在必得。


    让消音开枪就可以不必过早暴露位置,否则他98k一枪响彻山谷,方圆百里都会过来劝架。


    “打了。”


    凌忱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梭子弹扫出去,击倒。


    “漂亮。”解说道,“这边em战队是消音步。枪击倒的来舔空投的rt……等等!em被绕后了!august满编队来空投这里刚好在背坡撞上了em,em的狙击手raid远距离一枪头猝不及防,路轻倒地了!”


    “操。”路轻暗骂,“别扶,他们不敢冲,全杀了,先补下面空投那个,一分人头分先拿了。”


    人之将死还不忘自己是个分奴。


    “他们人不齐,舒沅给嘉嘉架枪,嘉嘉出掩体扔雷。”倒地的路轻作壁上观化身泉水指挥官,“凌忱,去舔空投。”


    “啊?”


    解说也很诧异,“舔空投?不、不扶吗?”


    云烁:“不能扶,打掉august之后会被瞬间集火,路轻的第一视角看了两侧,一边来人一边来车,他得弃车保帅了。”


    凌忱:“我能扶你的。”


    路轻:“你扶我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死,让他们来舔我98k,你去拿空投,拿了空投跑。”


    职业比赛军令如山,很快路空的血条见底,最终被淘汰。但三位队友健在,且状态很好装备不错,并传承了路轻遗志,august全被杀,em拿下三分。


    凌忱跑去空投箱,“awm……”


    都不会用。


    僵住了。


    “马格南子弹拿走。”路轻说。


    枪占位置,子弹不占。且全地图不刷马格南子弹。


    痛心吗,太痛了,当路轻看着凌忱对着空投那个f按下去出现一把awm的时候他真的想把凌忱从椅子上拎起来他自己坐下接着玩。


    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完全不喜欢打游戏的同桌家里忽然给他买了台当下顶配的电脑,然后同桌还不喜欢。


    路轻无声叹气,却也无计可施。


    还好,直到比赛日结束,积分榜上em战队的积分依然咬nd咬得很死排在第二。


    场馆外吸烟区,不少选手都会在上车回基地前抽一根。


    暮色四合,六场比赛下来整个人坐都坐累了。跟着一起抽烟的小型人群走过走廊走到吸烟区的时候,在围栏外看见一个让他生理反胃的影子。


    弹。簧。刀还硌着他,和烟在一个兜,导致他走起路来左腿更累一些。


    赛场的吸烟区是临时拉了个围栏,即使天已经暗了下来,但这个影子就算完全隐在黑暗里他也能认出来。


    路成国似笑非笑地站在栅栏外看着他。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旁边都是意气风发的同龄人,谈笑着,交流这个比赛日里谁的niceshoot。他在体育馆,在赛场,在无限闪耀的镁光灯下,他爸在连排房的泥潭里。


    他已经从泥潭爬出来了,他好不容易从泥潭爬出来。


    他曾想把路成国也从泥潭里拉出来,他天真过,赌过,这次还了钱,他爸能不能后悔,能不能洗心革面。


    但在看到那一罐瓶装白色粉末之后,他终于完完全全的冷漠了。


    他拢着打火机点上烟,并且挑衅似的走到栅栏边,把烟朝路成国那个方向吐出去,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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