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是顾非池?!”
留吁鹰厚唇微动,以狄语喃喃自问着,声音低得只有身后的阿屠可以听到。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头,没错,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隔壁茶楼的那个小二乐呵呵地说道:“我娘的馄饨摊就在西城门附近,一天只卖一百份,去晚了可就没了。”
“三文钱一碗,童叟无欺。”
“哎呀,那我也能吃吃太子殿下和谢少将军吃过的馄饨了。”那丰腴妇人眼睛一亮,乐呵呵地击掌道,“还能沾沾殿下的福气了。”
旁边好几个百姓也是心有戚戚焉,都说着要去尝尝那太子馄饨。
任周边的其他人来来往往,留吁鹰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瞳孔里惊疑不定,面沉如水地攥紧了拳头。
这才几天而已,顾非池这是逼宫,还是谋反,怎么竟然就成了大景太子?!
不对。
太子是储君,是正统,顾非池若是用了这两种手段,就不可能得到大景百姓的认可。
“阿屠,顾非池成了大景太子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没有查到?”留吁鹰转头看向了随从阿屠,语声如冰地质问道。
阿屠:“……”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留吁鹰。
这件事在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一直以为元帅早就知晓。
万寿节那天,留吁鹰回四夷馆后,雷霆震怒地连连捶墙,用最恶毒的话语骂了顾非池一通,又让他立刻派人回兰峪关。
当时,他只知北境数城失守,待他安排好了人手,才注意到大景朝廷的公文,说是顾非池为先皇后顾明镜之子,是今上的皇嫡子。
阿屠本以为,元帅是因为大景隐瞒此事,以和谈的名义把他们诓来京才会恼火。
毕竟,这几天,大街小巷的景人在说这件事。
没想到,元帅竟然完全不知道?
见留吁鹰满脸阴鸷之色,似乎真不知情,阿屠就把这事的经过大致说了,也复述了朝廷那道公文的内容。
末了,他又道:“属下还从大景宫中得了些消息。”
“大景皇帝如今重病在床,是因继后柳氏下的毒。柳氏因弑君被废,已经薨逝……”
阿屠说起这番话时,心里唏嘘:这柳氏若是事成,她与唐越泽母子便会得到这大景天下,如今她事败,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留吁鹰被这个消息惊得一时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地僵立原地。
眼看着两个异族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泉酒楼的大门口,说着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一些酒客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骂骂咧咧地绕开他们进了酒楼。
过了一会儿,留吁鹰唇角扯起一抹阴寒至极的冷笑,重重地抚掌道:“顾非池真是好算计啊。”
顾非池这是把自己也当作了他手里头的一把刀啊。
“元帅?”阿屠不明其意地看着留吁鹰。
留吁鹰眯了眯眼,沉声道:“皇帝中了毒……这是顾非池故意让我们知道的。”
“他利用了我们挑起帝后的矛盾,一步步地逼得帝后反目,彼此相残。”
“柳皇后弑君,证据确凿,唐越泽为皇后亲子,自然也就失了皇位的继承权。在这个时候,顾非池这个元后嫡子横空出世……”
阿屠也听明白了,若有所思地接口道:“现在大景皇帝中毒,性命垂危,其他皇子年幼,大景的文武百官不论是惧怕顾非池的权势,还是为了江山安稳,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顾非池上位。”
“真是好算计啊!”留吁鹰咬牙切齿道。
此刻再回想起万寿节那日,自己在午门前与顾非池论什么正统与乱臣贼子,留吁鹰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留吁鹰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下了酒楼前的石阶,一手抓住缰绳,翻身上了马,当机立断道:“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回北境。”
他必须回兰峪关坐镇才行。
从前,谢无端碍于难以从大景朝堂获得全心的信任,束手束脚,只能固守北境。
可现在,顾非池无论是为了军心,还是为了让谢无端更加忠心耿耿,必然会给予他足够的支持。
自己不在北境,无人主持大局,左大将和连轲连战连败,根本不是谢无端的对手,再这么下去,长狄危矣。
阿屠紧跟着也上了马,以狄语低声问道:“元帅,那还需要跟大景皇帝辞行吗?”
“辞什么辞?”留吁鹰甩了甩马鞭,冷冷地挥出了一个鞭花。
但凡谈判,那是要自己的手上有足够筹码的时候,才叫作谈判,才能赢得更大的利益。
不然,那就只是自取其辱,就像是老鼠被猫戏耍玩弄一般。
他一夹马腹,矫健的坐骑嘶鸣着往前奔去,马背上的留吁鹰眼神阴鸷如枭。
这些日子来,他屡次对顾非池释出亲近合作之意,可顾非池全盘不理。
如今,顾非池成了大景太子,大权在握,眼看着就要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更是不可能再理会自己。
对顾非池来说,最重要的是立威,是在这权力交迭之际,把皇权牢牢握在手心。
阿屠如影随形地追在留吁鹰的身后,就见留吁鹰回头对他道:“我先回北境。”
“阿屠,你回四夷馆,再留上一个月,让其他人兵分几路陆续回北境,不要惊动景人,让他们以为我还在京城。”
“……”阿屠闻言表情有些古怪。
像他们这样分散而行,根本不像是使臣回国,更像是在逃亡。
有到这个地步吗?
想归想,但阿屠还是领了命。
主仆两人在前一个路口分道扬镳,阿屠策马往四夷馆方向奔驰,而留吁鹰则往北城门方向驶去。
留吁鹰闲庭自若地策马而行,不疾不徐,做出一副游玩的样子,甚至还很有“闲心”地在路边买了几个果子。
一炷香后,他顺利地自北城门出了京。
马速依然不快,就仿佛他只是出来京郊踏秋而已。
在他来了大景京城后,大景皇帝便给了他足够的自由,他可以随意出京,甚于他还借着游玩去了两次西山大营。
此时的官道上,不时可见往来行商以及路人,最近因为万寿节,也有不少异族商人千里迢迢地来京城,每年的这个时期到年前是京城生意最好的时段。
像留吁鹰这样的异族人也并不特别醒目。
留吁鹰一夹马腹,开始逐步加快马速,打算直接从京城回北境去。
他这趟受皇帝邀请来京城,并不是真的想议和,是想探一探大景的底,想搅乱大景的一池水,让它更乱。
可现在,顾非池不是乱臣贼子,而是正统,大景的皇室没有了储位之争,也没有改朝换代。
顾非池的上位,天然地,能让整个大景更加凝聚。
这对他们长狄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事已至此,这大景已经没有必要再待了。
留吁鹰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马鞭,一甩马鞭,重重地挥在马臀上。
“啪!”
方才,他让阿屠等人暂时留在四夷馆不走,就是为了麻痹顾非池,为了让对方以为他还在京城。
等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北境兰峪关,发动奇袭,打谢无端一个措手不及,最好是先夺回一城,这样,他对王上也可以有一个交代。
马匹嘶鸣着越跑越快,马蹄飞扬,在官道上踏起无数尘土。
他策马狂奔,一路经过三里亭,五里亭,……等经过十里碑的地标,官道上变得空荡荡的,只零星三五人偶尔经过。
留吁鹰抓着马鞭正要再次甩下,却见前方百来丈外一队身着玄色盔甲的年轻将士策马而立,二三十人,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像一堵高墙般拦在了官道中央。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脸青年,头上没戴头盔,脑后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双眸微张,自然能感受到对方明显是来者不善。
官道上经过的路人也看到了这些拦路的官兵,生怕惹上麻烦,赶紧远远地避开。
娃娃脸青年悠闲地往嘴里丢了一颗椒盐花生米,“咋吧咋吧”地吃完了。
“留吁元帅,”墨珏笑眯眯地对着前方不远处勒住了缰绳的留吁鹰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有命,留吁元帅不得离开京城。”
“还请回吧。”
他对着留吁鹰摊了摊手,伸手作请状。
他从头到尾都在笑,但语气又十分的强硬,目光锐利坚定,带着一种从战场上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杀伐之气。
留吁鹰眼角抽了抽,黝黑粗犷的面庞上,脸色沉了三分。
他一手将缰绳攥地更紧,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冷冷道:“本帅是来京城贺大景皇帝万寿的,是客,你们凭什么阻止本帅离开?”
“莫非大景是要坏了两国邦交吗?”
留吁鹰的语气越来越冷,掩饰不住眼中的戾气,目光冷峻。
上空的秋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所遮蔽,周围的空气跟着一变,秋风飒飒,平添了一股森然的寒意。
可惜,墨珏可不是被吓大的,挑了挑长眉,用一种疑问的口吻轻飘飘地反问道:“咦?我大景和长狄有邦交吗?”
他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
“没有吧。”他身后的一个小将扯着嗓门答道。
留吁鹰:“……”
墨珏漫不经心地拍去了掌心的椒盐碎末,笑道:“我们太子殿下说了,大景和长狄两国只有宿仇,没有邦交。”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讥讽,这句话说得是铿锵有力。
这话一出,留吁鹰的脸色霎时间变了,眯了眯眼,警惕地看着墨珏一行人,冷冷地提醒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墨珏仰头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惊得路边的树林中飞起了三五只雀鸟。
“元帅想多了。”墨珏一夹马腹,朝留吁鹰那边逼近了两步,十分和气地说道,“太子殿下只是让元帅暂时别离京,可谈不上斩不斩的。”
“不过,若是元帅非要一意孤行,此行回北境,接下来的这两千里,路上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元帅也是知道的,这北境一带流匪作祟,一直不太平,还请元帅见谅。”
他的这番话说得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还抬手打了个干脆利落的响指。
下一刻,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天府军将士立即向官道两边退开,为留吁鹰让出了一条道。
可留吁鹰如何听不出墨珏这两句话中明晃晃的威胁。
要是他现在坚持要走,这伙人或许并不会强行阻拦,可是,在去北境的路上,他绝对会遇到“流匪”。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等自己死了后。
顾非池会“哀痛”几句,会给王上送上一封国书,就说是自己非要以身犯险,以至在荒郊野岭遇险。
此事也就了了。
有谢无端在北境,王上必不会为他这么一个死人和大景闹到底的。
更何况,王上还要忌惮九姓亲王。
留吁鹰下意识地提了提缰绳,他□□的黑马发出一阵不安的嘶鸣声,长长的马尾不住地甩动着。
墨珏再次伸手作请状,笑眯眯地重复着之前的话:“留吁元帅请回吧。”
“……”留吁鹰的脸庞宛如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沉的,胸膛起伏剧烈。
气氛愈发绷紧。
他深吸一口气,再也维持不住他堂堂大元帅的风度,讥诮地冷笑了一声:“这位小将军,你们大景四下匪乱,还真是国运堪忧啊。”
“听闻前朝末年也是这般匪乱四起,民心动荡。”
他这话难掩嘲讽,似在说,大景已经日暮西下,马上就要亡国了。
墨珏的脸上不见半点恼羞成怒,咧嘴一笑,对着京城的方向遥遥地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说了,匪乱为患,于民生确实不妥。”
“待来日北境收复,驱除鞑虏,这匪患自然也就平息了。”
言下之意是,北境的匪乱就是源于他们长狄人。
顿了顿,墨珏又道:“殿下说了,这一日不远了!”
最后这六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那神态,那口吻透着无比的信心,仿佛北境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留吁鹰的喘气越来越粗重,似是无法抑制住胸口的怒气。
看着面目阴沉的留吁鹰,墨珏呵呵笑了,也往旁边让了让:“元帅若是一意孤行,那就请便。”
留吁鹰:“……”
这简直就是阳谋。
对方赤裸裸地把利害摆在了他跟前,让他自己选择——
是走,还是留。
是生,还是死。
留吁鹰整个人绷紧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一动不动。
策马停了一会儿,留吁鹰突然重重地一甩袖,拉着缰绳调转了马首。
他一夹马腹,又一言不发地往京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官道边的几个路人纷纷地往边上让,避之唯恐不及。
留吁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路又往回赶,策马狂奔,脸色比之前又阴鸷了三分。
半个时辰后,留吁鹰就又回到了四夷馆中,这时,外头的阴云已经变得黑压压的,沉得仿佛随时会坠落般。
阿屠见留吁鹰竟然又回来了,大惊失色:“元帅……”您怎么又回来了?
留吁鹰撩袍在一把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
他闭了闭眼,眼皮颤动不已,内心似在激烈地战斗着。
再睁眼时,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神冷静了不少,目光沉沉。
“阿屠,你即刻再令人悄悄回王庭,八百里加急,禀了王上……”他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派兵增援兰峪关。”
最后这七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
对他来说,主动要求增援,等于是他自认难敌,在王上和九姓亲王的跟前示了弱。
南征大军已是王上能调用的所有兵力,这次增援也意味着,王上必须从九姓亲王那里调兵,可想而知,九姓亲王不会轻易松口,势必会往南征大军安插他们的人手,抢夺他留呼家的兵权。
“是,元帅。”阿屠将右掌放在心口,恭敬地对着留吁鹰行了一礼,满面肃然。
留吁鹰不放心地又叮嘱他道:“如今顾非池上位,他不似大景天子那般软弱,现在我们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你勿必小心,万万不可出一点岔子。”
“元帅放心。”阿屠沉声道,接着他就匆匆地退了下去,关上了门。
虽然他不知道元帅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又回了京,可从元帅的这个决定,他大致也能猜到怕是中间又有了什么变故。
屋里只留下了留吁鹰一个人,独自坐在窗口,望着窗外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轰隆隆!”
远处炸响了一下下的轰雷,似一记记重锤重重地击打在他心脏上。
紧接着,一场瓢泼大雨降临,雨下了足足一夜才停,当雨停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雨后的上午,外面的空气分外清新,夹着淡淡的草木香,随风飘进了屋。
一夜未眠的留吁鹰却觉得喘不过气来,蓦地起了身,仰首遥望着皇宫的方向,望着那冉冉升起的旭日,褐眸里黑影憧憧。
他,竟然被困在了大景。
“笃笃笃。”
这时,外头响起了几下节奏性的敲门声。
“进来吧。”留吁鹰道,目光依然望着窗外。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阿屠又走了进来。
“元帅,属下已经交代下去了,派了三波人分散离京。”阿屠站在几步外禀道,“等出了京城,到冀州就放飞信鸽,并快马加鞭,赶回长狄。”
留吁鹰一手置于窗槛上,大掌漫不经心地在其上拍了拍,话锋一转:“唐泽越人呢?”
唐越泽被大景皇帝当作储君养了十八年,超然于其他皇子之上,现在眼看着皇帝要死了,他的储位也被人抢走了,他真的没有半点怨念?
阿屠恭声道:“柳氏被废,不可在宫中停灵。他现在人在皇觉寺,为其母守灵。”
留吁鹰眯了眯眼,又转而望向了皇觉寺的方向,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窗槛上拍打着……
外头传来阵阵敲锣打鼓声,夹着各种喧哗声、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留吁鹰蹙眉问了一句。
阿屠就往后退打了房门口,重重地击掌三下,便有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狄人闻声而来。
“外头出了什么事?”阿屠问。
年轻的狄人立即答道:“是大景的宗人府正在往武安侯府那边补聘礼,队伍经过外边,大景百姓都在看热闹。”
“武安侯府?”留吁鹰喃喃自语着,锐利的鹰眸内似是若有所思。
他转过了头,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本帅记得唐越泽的心上人是萧家大姑娘,是那位未来‘太子妃’的同父长姐。”
“正是。”阿屠颔首。
“有意思。”留吁鹰的右掌又在窗槛上拍了一下。
原本应该成为“太子妃”的人,被自己的亲妹妹给抢了。
留吁鹰自语道:“那位萧大姑娘似乎也不是聪明人……”
说着,他大步往外走,阿屠连忙跟上。
主仆俩便出了四夷馆的大门口,外头不知何时人山人海,街道的两边都站着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一个个都神采飞扬的,议论纷纷。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街道中央那一个个抬着聘礼的队伍,每一台箱子上都绑着鲜艳的大红缎带,喜气洋洋。
还有乐工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这是第二次送聘礼了。
不同于先前国公府送聘礼时的低调,这一次更加的张扬,简直恨不得引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围观似的!
在京城中,不乏勋贵权臣,但像眼前这样的大手笔也是二十几年不曾有过了。
还有好事者饶有兴致地跟着那送聘礼的队伍从第一抬仔细地数到了最后一抬,最后大声嚷嚷着:“一百八十六抬。”
“足有一百八十六抬!”
这是太子妃的规制。
聘礼由内务府官员率銮仪卫抬送,礼部右侍郎亲自陪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宫门一直来到了武安侯府。
外仪门前的空地被那些聘礼占得满满当当,直到一个时辰后,内务府和礼部的官员才告辞。
可紧接着,又有贺喜的客人陆续造访侯府,络绎不绝,把门房的嗓子都给说哑了。
连明芮也来了。
她带着贺礼,是来祝贺,也是为了亲口与萧燕飞辞行的。
“燕飞,我明天要去兰山城了。”
第152章
萧燕飞一愣,亲自给明芮斟了杯桂花茶,微笑地望着她。
“我昨天一早就收到了兵部的调令,让我启程去北境,接管兰山城的城防。”明芮展颜一笑,窗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她笑容生动鲜活。
接到兵部调令后,太子在文华殿召见了她,开诚布公地跟她说了现在北境的局势,说了他与谢少将军接下来的打算。
兰山城位于两军对垒的前线,是兵家要地,可谓危机重重,她此去将会凶险异常。
为了大景,兰山城绝不能有失。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们明家人从来不会畏战,她会继承父兄和夫君的遗志,哪怕粉身碎骨也会守住兰山城。
这是太子殿下对她的信任与看重。
明芮又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眼前的明芮比两个月前丰腴了一圈,白净的面庞,入鬓的长眉,明亮的瑞凤眼,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周身带着一种勃勃的英气,眉目间满含对未来的期待,宛如一朵大红色的玫瑰在烈日下倏然怒放,整个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萧燕飞本来还想问问明芮,最近宁王还有没有去找她麻烦,但看着眼前既明艳又飒爽的明芮,她想想也不需要再问了。
明芮不再是几个月前她在皇觉寺见到那个在黑暗中负隅独行的宁王妃了。
现在的明芮是北安伯,将为了大景,镇守北境兰山城!
宁王这种败类,岂能伤得了她?!
“我以茶代酒敬明姐姐一杯,敬姐姐终于得偿所愿。”萧燕飞笑盈盈地端起茶杯,做出敬酒的架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明芮也含笑执杯,回敬了萧燕飞。
放下空杯子后,明芮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匣子,轻轻地推到了萧燕飞跟前。
“你出嫁的时候,我是不能过来了。”
“这是添妆。”
匣子里躺着一支赤金掐丝双燕衔珠发钗,燕喙衔的那颗南珠在大红丝绒布上流光四溢。
这是明芮亲手画的图纸,让人给萧燕飞打的发钗。
萧燕飞将那支发钗从匣子中拿起,捏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那用细密的金丝布成的羽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展翅欲飞。
双燕衔珠,双宿双飞。
她知道,这是明芮对她最好的祝福。
“明姐姐,我很喜欢。”萧燕飞粲然一笑,又把发钗放回了匣子里,“你等等我。”
萧燕飞心急火燎地往内室去了一趟,等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亲手交到了明芮手里,嘱咐道:“这里面是药,你收着,可以用于伤口溃烂、高烧不退时,一次两片,早晚各服用一次。”
明芮打开小瓷瓶的瓶塞,看了看瓶子里那些白色的药片,若有所思。
明芮自被封了北安伯,这段日子也没闲着,几乎都是待在天府军中,跟着军中的将士们一起操练,也知道天府军里有一种奇药用于治疗外伤导致的发烧、伤口溃烂,十分有效。
明芮笑了笑,什么也没多问,收下了那小瓷瓶:“燕飞,我记住了。”
然后,便起身告辞。
萧燕飞脆生生道:“那我就预祝明姐姐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那笑容从她弯弯的眼眸中溢了出来,犹如拨开阴霾的晨曦,灿烂夺目。
身上那簇新的大红绣金凤褙子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生晕。
明芮愉悦地笑了,把脸凑过来,一手亲昵地捏了捏萧燕飞红润白嫩的脸颊,飒然道:“你别送我了。”
“等到我下次回京述职,你再来迎我好了。”
意思似在说,此去也许经年,但终究有再相见的一日。
明芮潇洒地对着萧燕飞挥了挥手,就一个人离开了。
萧燕飞也没跟明芮客气,让海棠代她送客,又招来了丁香,问道:“前院怎么样了?”
丁香给萧燕飞的杯子添茶,笑着答道:“大少爷正带着小侯爷招待豫亲王、庄亲王和两位世子。”
“王爷们还没走,奴婢刚听说英国公府、齐国公府也来人了。”
今天来侯府道贺的客人比上回还多,连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宗室国公们也纷纷携礼登门。
萧燕飞悠闲地喝着茶水,并不在意,也不担忧。
招待客人而已,最多也就是礼节上有些不周道罢了。
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就算出点错也没关系,他们总得担起这侯府。
“姑娘,您放心。奴婢瞧着大少爷如今待人处事真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丁香一手捂嘴,笑得意味深长,“奴婢瞅着太子殿下是把我们大少爷当作亲弟弟来教。”
说到顾非池,萧燕飞漂亮的眉目间蔓出春日湖光般的明媚,明丽照人。
“笃笃。”
一侧的窗户突然被人从外头敲响,还伴着猫咪奶声奶气的叫声,“喵呜”,似在打招呼般。
从猫亲昵的音调,萧燕飞就听出来了这是熟人,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果然——
寻声望去,便见顾非池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外,俊美如画的面庞含笑注视着她。
说句实话,萧燕飞还有些不习惯他现在不戴面具就顶着这张脸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她轻快地从屋里跑了出去,顾非池姿态慵懒地倚靠在了一棵大树上。
摇曳的绿荫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衬得他的轮廓、五官愈发鲜明。
丁香、知秋等丫鬟们很自觉地退下了,连带把庭院中负责洒扫的婆子们也遣退了,郁郁葱葱的庭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萧燕飞的身上还穿着今天宗人府来下聘时的大红礼服,头上是繁琐的珠钗,小跑时,珠翠轻轻摇曳,似那满树桃花竞相吐蕊,云兴霞蔚。
“想你了。”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容色光艳的小脸,让她的面庞深深地镌刻在他眸底。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轻抚上她的面颊,抚了抚她方才被风吹乱的刘海。
从万寿节到现在,短短数日,很快,又似乎很漫长,到现在,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突然间,他坐在文华殿里,就很想她。
想见她。
他的身体比脑子快一步,知道她今天应该在侯府,就往这里来了。
“我也想你了。”萧燕飞坦率地说道,身子一歪,将头依偎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熟悉的熏香味,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今天她天刚亮就起了,忙了一上午,整个人懒洋洋的,尤其这满头珠翠漂亮是漂亮,脑袋真是太沉了。
“别动。”耳边传来顾非池低沉的声音,萧燕飞也就不动了,只觉得头皮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发髻上的发钗、珠花被他一支支取下。
她抬眼去看他的脸,从这个角度看,他那半垂的眼睫又浓又翘,像是画了眼线般,衬得眼角上挑的狐狸眼更显深邃……
还漂亮。
恍惚间,她听到他问她:“感觉好点没?”
声音如暖流徐徐地淌过她的心房。
青年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太阳穴上按了按,力道恰到好处,令她感觉到一种被珍视的感觉。
她的头皮上窜起了一股酥麻感,急速地流窜至全身。
他啊,看着最是狂傲恣意的一个人,却也是最细心、最可靠的人。
萧燕飞的心中分外的妥帖,像猫儿般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轻轻地“嗯”了声,声音软软酥酥,话尾微挑,透着不容错识的欢愉与撒娇。
他按在她太阳穴的手一顿,萧燕飞感觉到他衣袍下的肌肉似乎在瞬间绷紧了,隔着单薄的衣料,透出了一股灼灼的热度。
咦?
她正要抬头,就听他略带几分沙哑的男性嗓音霸道地钻入耳中,伴着灼热的气息:“我今天带了聘礼过来。”
“聘礼?”萧燕飞螓首歪了歪,她都拿了两回聘礼了。还有?
似乎看出了她脸上的疑惑,他含笑道:“我准备的聘礼。”
六个字带着几分狂妄,几分炫耀。
他从旁边的石桌上拿起一方三寸大小的水苍玉五龙钮印石,送到了萧燕飞的手上。
这是什么?萧燕飞随意地把玩了一下,又去看印石下方的刻字,上面刻的是篆文,又是镜像文字,她盯了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慢慢念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实在是有些耳熟。
萧燕飞不自觉地又念了一遍,终于反应了过来,瞌睡虫一下子全飞了,觉得手上的这印石有些烫手了。
这……这……这该不会是——
“传国玉玺?”她的小脸上简直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给我?”
千年来,哪怕是改朝换代,历代帝王皆以得传国玉玺作为符应,象征着“受命于天”。
被她脸上的表情取悦,顾非池低低地一笑,哄着她道:“也没什么,这传国玉玺也没什么用处,自太祖登基后,就制了一枚‘大景皇帝之宝’作为玉玺,这传国玉玺不过是象征罢了。”
萧燕飞捧着手中沉甸甸、滚烫烫的玉玺,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
他真当她这么好哄吗?
的确,大景皇帝所颁布的圣旨中用的都是“大景皇帝之宝”这枚玉玺,但皇帝下达的立储诏书、传位诏书都必须盖这枚传国玉玺。
这是江山为聘吗?
心头犹如坠入了一颗石子,湖面漾了层层涟漪,刹那间,她的眼眸比平日里还要明亮了三分,皮肤在阳光下更是白得发光。
“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她一手握着那枚传国玉玺,一手拉起了他的手,拉着他往后院的一间小屋子走。
她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我这个月可忙了,和知秋一起忙活了那么久,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到了昨晚,才总算是有了点进展。”
“知秋真是细心又耐心,跟我一样。”
她说的也就是一些很普通、很细碎的话,但是被她牵着往前走的顾非池听得认真,嘴上带笑,神情轻松。
跟她在一起,他就会觉得放松,觉得自在。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那间小屋子前,房门的上方挂着块简陋的木牌,写着“药房”两个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可以看到这间不过两丈宽的药房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六张一式一样的长桌,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那些长桌上放着一个个白瓷制的小碗,还有一摞摞写得密密麻麻的册子。
萧燕飞带着顾非池走到了长桌前,环视着周围的这些瓷碗,笑道:“这些是‘培养皿’,里面都是青霉素溶液。”
“明姐姐刚才来看我了,她说她要去兰山城……她是要去打仗吧?”
“我还给了她一些药片。”
虽然明芮也没与自己直说,但现在北境未平,她这个时候去兰山城,自然是为了上战场。
顾非池正看着那一个个白瓷制的“培养皿”,“嗯”了一声,又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培养皿”问:“‘培养皿’是什么?”
“培养‘青霉’的器皿。”萧燕飞解释了一句,“我们用的那种药片的成份就是青霉素。”
顾非池似懂非懂地挑眉,倒也没再追问。
“跟我来。”萧燕飞乐颠颠地拉着顾非池又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最里边的一张长桌前。
“先从发霉的水果中提取青霉,在培养、提纯青霉素,我和知秋花了足足两个月才制出了青霉素。”
就是,这青霉素到底有没有效,还得先做药效鉴定*。
这张桌子上放的这些培养皿就是在测试药效。
萧燕飞指着其中一个编号“二百零二”的培养皿,打开了上面的白瓷盖子,“你看这个。”
紧接着,她又打开了周围十来个培养皿,每个培养皿中,盛有琼脂制的培养基,看来金灿灿的。
她让他看,他也就看了,飞快地扫了这些培养皿一眼,一下子看出了区别。
唯有编号“二百零二”的培养皿内,有一个铜钱大小,透明色的“圈”。
不管顾非池能不能听懂,萧燕飞还是解释了一句:“这个‘圈’意味着青霉素驱散了病菌,这个培养皿中的青霉素溶液是有药效的。”
她的眼眸一点点地变得愈发明亮,灿如星辰。
虽说她胎记中的急救箱是可以自动补充药物的,但药箱中的药物毕竟是有限的。她只有一盒阿莫西林分散片,一盒里才二十四片,也就意味着一天也只能产生二十四片而已,很难大规模地应用在数十万人的军队中。
中医中药对于很多病症都有疗效,但对重症感染效果并不佳,基本上都是听天由命,也因此古代军队中伤兵的死亡率很大。
所以,现在最迫在眉睫的,便是青霉素。
这一刻,萧燕飞无比庆幸自己在现代是学医的,知道提取青霉素的原理。
以目前的条件,要完全制作出和现代一模一样的青霉素是不可能的,但土法青霉素还是可以得的。
青霉素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药,却已经可以拯救无数的人命,不仅仅是战场的那些伤兵,还有普通的百姓。
萧燕飞在长桌边坐下,托腮看着那个平平无奇的培养基,难得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谢无端、明芮、还有顾非池他们这些武将在前方战场保家卫国,为了百姓,抛头颅洒热血,而她现在也能为他们、为这个大景朝做些什么了。
本来她是想等完全成功了,再给他看的。
但是……
“这是嫁妆!”萧燕飞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一手还捧着那个沉甸甸的传国玉玺,食指在那温润的玉石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顾非池深深地看着萧燕飞,凝视着她的目光温柔似三月春风。
他很早就知道她有秘密,她不说,他也不会问,没想到她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在战场上,武器、良驹以及士兵是战力。
药,更是。
这种名为“青霉素”的药物他已经在天府军中试验过了,确有奇效,能让大景的士兵不至于因为一点不致命的伤,而伤口溃烂,高烧而亡。
“现在的药效还太弱。”萧燕飞笑眯眯地补充道,“下一步,还得继续精制出药效更强的青霉素才算是完成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顾非池便接着她的话头问,目光还望着那个编号“二百零二”的培养皿,目光灼灼发亮。
有了青霉素,那些原本十死一生的士兵便可以多活下来六七个,不至于马革裹尸还。
“要挑合适的宣纸作为滤纸。”萧燕飞做出了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我已经让管家帮我去全城的纸铺挑纸了。”
“作为滤纸的纸张必须厚度匀称,纤维分布匀称,才是上品,才能拿来提纯青霉素。”萧燕飞眉飞色舞地说道。
下一步,就是要用“纸层析法”来精制药效更强、纯度更高的青霉素*。
她正想着该怎么解释“纸层析法”,眼角瞟见药房外海棠带着祝嬷嬷疾步匆匆地往这边走了过来,两人很快停在了药房外。
“姑娘,”祝嬷嬷不敢直视顾非池,只对着萧燕飞屈膝福了福,干巴巴地禀道,“老太太来道贺,马车已经在侯府外了。”
按俗礼,下聘时来道贺的宾客是不能赶出走的,来者是客。
所以,祝嬷嬷才火急火燎地跑来了,头疼地又道:“姑娘,这要是把客人拒之门外,会坏了福气。”
要不是怕坏了姑娘的福气,祝嬷嬷早就把那没眼色的萧老太太赶走了。
老太太?萧燕飞眨了眨眼,慢了一拍,这才想起,所谓的“老太太”指的是谁。
原来是她那位祖母啊。
有意思。
她记得上回卫国公府来侯府送聘礼时,老太太那边的人可没来过。
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淡淡道:“府里没有当家主母,不方便招呼他们,你把人带去族长那里吧。”
这回只是补聘礼,萧燕非也就没让殷婉回侯府来。
“是,姑娘。”祝嬷嬷老眼一亮,乐呵呵地应了命。
祝嬷嬷转过身,又往前院方向走,还听到药房里头萧燕飞还在说着:“等选好宣纸,就把将制好的青霉素一点点地涂到纸上,垂直悬挂……”
除了“选好宣纸”外,祝嬷嬷后头是一个点也听不懂,满脸崇拜地心道:姑娘真是聪明,说的这些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祝嬷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步履矫健,没一会儿就走没影了。
她亲自跑去了正门那边,吩咐了门房一声,门房婆子这才把候在大门外萧老太太的那辆马车引进了门,直领到了外仪门。
马车停稳后,萧老太太就在萧鸾飞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心里有些急躁,也有些不耐。
她方才在侯府足足候了近一炷香功夫了,眼睁睁地看着别府的马车一辆辆地被领了进去,全都是她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的显贵人物。
“老太太,萧大姑娘,”候在马车边的祝嬷嬷迎了上去,不卑不亢道,“请随我来吧。”
萧老太太一看到祝嬷嬷就肃然起敬,生怕自己有哪里不得体的。
祝嬷嬷领着萧老太太与萧鸾飞一路往北走,一路上,还与帮着送客的彭大管家交错而过。
萧老太太一眼就认出来了,彭大管家送的这位贵客是燕国公,目光在燕国公和气的笑脸上转了转。
哪怕他面对的只是一个侯府的管家,燕国公的身上也不见一丝倨傲之色,谈笑间客气随和。
萧老太太忍不住就回头多看了燕国公一眼,心下艳羡不已。
自打十六年前老侯爷出事后,武安侯府的地位在京城就一落千丈,从来到了外头,都是她对着别人低声下气,曲意逢迎,还从来没有人讨好过她。
哪怕当时,侯府的爵位还在,也依然是勋贵,可她心知,侯府不过是徒有虚名,地位甚至都不如三四品的官员。
像今日这样连这些王亲国公都跑来侯府道贺的场面,在她刚嫁入侯府的时候也没有见过。
萧老太太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打量着周围,看着这熟悉的侯府,熟悉的下人,却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就仿佛这已经不是她生活了半辈子的那个武安侯府了。
她正有些闪神,就听祝嬷嬷又道:“萧老太太,进去吧。”
萧老太太这才注意到她们来的不是正厅,而是位于正厅东侧的闲晏厅。
她没多想,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在萧鸾飞的搀扶下迈进了厅堂,打算和孙儿萧烨好好叙叙祖孙情。
入目的却是萧氏的族长以及几个族老,根本不见萧烁、萧烨兄弟两个。
萧老太太一怔,便听祝嬷嬷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太太,咱们侯府里没有当家主母,失礼之处,还请您多担待。”
萧老太太也没什么底气,尴尬地笑了笑:“哪里哪里。”
坐在上首的族长一脸唏嘘地打量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萧老太太。
族长年纪是大,眼睛却还没花,看着老太太这身的打扮,虽然还是锦衣华服、满身珠翠,但看得出来,她这身这料子大概八九成新,应是穿过有些时日了,还有头上的珠钗也显得有些暗,似是老金了。
哪怕是十六年前侯府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也从来没见老太太一身衣裳穿过一季的,一向是新衣不断,不重样的。
很显然,分家后,萧老太太的日子不好过。
族长近日还听说,老二媳妇先是卖了老太太贴身服侍的几个奴婢,还以她贴补过老大为由,非要一视同仁,逼她不得不变卖了嫁妆,凑了一万两银子给老二,还把如今住的这个陪嫁宅子过户给了老二。
老太太啊,如今是看着老二媳妇的脸色过活。
第153章
“弟妹,坐吧。”族长萧勉很快回过神来,示意萧老太太坐下。
萧鸾飞便搀着老太太在右侧下首的圈椅上坐下了,而她是晚辈,这里自然没她坐的地方。
与此同时,有几个丫鬟给所有人重新上了茶,又恭敬地退到了后头静立着。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规矩礼数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萧勉慢慢地拈须,对着老太太低叹了一声:“弟妹啊,你听我一句劝,别闹腾了。”
“你不闹腾,烁哥儿、烨哥儿两个孩子还会顾念你是他们的亲祖母,将来也会看顾几分的。”
“你再闹腾下去,这仅有的情份怕是也要闹完了。”
在萧勉的心里,这老太太简直蠢不可及,生生把一手好牌打成了这样,把泼天的富贵给糟蹋没了。
萧老太太被族长这番话说得尴尬极了,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
她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底气地解释说:“大伯兄,我没想闹,就是过来看看……”
“弟妹,你呀,安分点,”萧勉端正了神色,恩威并施地警告道,“燕飞这是有大造化了。日后啊……”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天,又道:“烁哥儿和烨哥儿这两兄弟将来有她提携,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他们萧家以后可是皇后的娘家,只要别像柳家那家瞎折腾,足以显贵三代了!
族老们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这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全都是精神奕奕。
“你也真是的,”一个发须花白的族老忍不住训了老太太两句,“一个孙女,你好好待着她,又能花得了多少银子?”
“偏要弄到祖孙失和的地步。”
“……”萧老太太略有几分干瘪的嘴唇乱颤,一时哑口无言。
自从侯府分家后,她就跟着老二过,日子过得很是艰辛。
她这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今天来侯府真的不是来闹事的,她只是想跟烨哥儿他们说说话,她只是想住回侯府来。
萧老太太讨好地对着族长笑了笑,喃喃自语着:“早知道她有这样的福份……”
自打知道顾非池是元后嫡子,她心里的悔恨是一波波地涌上来,翻来覆去地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萧鸾飞就站在老太太的座位后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这番自语声,微咬着樱唇,沉默不语。
悔不当初的萧老太太长叹了口气,端起了茶盅,那扑鼻而来的茶香令她精神一振,浅啜起茶水。
她好久没喝过这样上好的明前龙井了。
“祖母。”见老太太放下了茶盅,萧鸾飞连忙给她递了帕子,可老太太视若无睹,根本没接。
萧鸾飞捏着帕子的那只手尴尬地停顿在了半空中……
耳边听着前方萧勉还在说着:“你既然后悔了,就该让燕飞、烨哥儿他们看到你的诚意。”
“别再他们跟前甩什么长辈的威风。”
“来日方长啊,弟妹。”
“是是是,大伯兄说的是。”萧老太太是半个不字也不敢反驳,只能连连点头。
只要能让她回侯府住,就是让她把萧燕飞当祖宗供起来都行。
萧鸾飞递帕子的手还伸着,久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放下来。
她心神恍惚,听着耳边族长、族老们喋喋不休的数落声以及老太太唯唯应诺的声音……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她到底站了多久,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跟着老太太一起坐上马车离开了侯府。
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等回了萧家人如今的城东宅子,已是申时。
弄堂两边的高墙狭窄逼仄,投下沉沉的暗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祖孙俩的马车停在了一处三进宅子的大门外,萧鸾飞扶着萧老太太下了马车,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二婶母梁氏指桑骂槐的声音:“李嬷嬷,我也是命苦,花着我的银子养了一堆吃闲饭的人,一个个还不知感恩。”
“哼,养条狗还知道给我看家护院呢,养个人还吃力不讨好了。”
二太太梁氏这字字句句都阴阳怪气的,如根根针扎在萧鸾飞心头。
她低头咬着银牙,没有说话,搀着老太太的胳膊迈过了门槛。
梁氏就站在两丈外看着刚进门的萧老太太与萧鸾飞,撇了撇嘴,故意拔高嗓门道:“呦,老太太和鸾飞回来了啊。”
她轻蔑的目光在萧鸾飞脸上转了转,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嗤笑道:“鸾飞,这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既然没这个命,就别整天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大……二皇子如今都自身难保了,早就不要你了。你还是认清现实得好,你一个姑娘家芳华易逝,再拖下去可要嫁不出去了。”
萧鸾飞:“……”
她扶着萧老太太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用力了几分,捏皱了老太太的衣袖。
万寿节那天,唐越泽还来找过她,她劝他去乾清宫救驾,把皇帝救出,揭穿顾非池软禁皇帝的罪行,可是他却甩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时唐越泽满是失望的面庞,心脏似是被刀子扎了一下。
她不懂唐越泽为什么不高兴,明明她是为了他好,难道他想此生都被顾非池压得直不起腰来,永远要看顾非池的脸色活下去吗?
“鸾飞啊。”
梁氏用看货物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鸾飞,这丫头名声不好,也就这张脸还拿得出手。
“别说二婶母不疼你,误了你终生。”梁氏皮笑肉不笑道,“我给你挑了户殷实的好人家,过两天,男方就过来下定。”
什么?萧鸾飞猛地抬头去看梁氏。
萧鸾飞怎么说也是萧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老太太多少有些不忍,讷讷问道:“老二媳妇,你挑了个什么样的人家?这……怎么也得相看一下吧?”
梁氏慢条斯理地抬手掸了下袖子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尘土,没好气地说道:“娘,您别不乐意。”
“您要是不舍得,就带着您的宝贝孙女搬出去住得了,免得旁人都以为我这做婶母的刻薄。”
“祖母……”萧鸾飞轻唤道。
她希望老太太再帮她说两句话,结果却听老太太干巴巴地说道:“老二媳妇,我只是想问问是哪家。”
萧老太太别过脸,避开了萧鸾飞的目光。
老大被流放岭南,她就老二这一个亲子了,也只能跟着老二过日子。
梁氏便说了:“是龙泉酒楼贺老板的大公子……”
梁氏正想吹嘘一番这贺家的家业有多丰厚,萧鸾飞尖声打断了她:“不行!”
“绝对不行!”
萧鸾飞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晦涩。
她知道这贺公子,家里略有些薄产,除了龙泉酒楼外,还有一间茶楼,都是京城响当当的,可这人烂赌成性,上一世,他不仅败光了家里的产业,活活气死了老父,后来,还把他妻女给卖了。
梁氏这两个月已经习惯了当家做主,根本听不得人挑战她的权威,冷笑连连,强硬地说道:“就这么定了。”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滚。”
语声如冰似霜,强势霸道,不含一点通融的余地。
没等梁氏把话说完,萧鸾飞就放开了萧老太太的胳膊,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绝对不能嫁给这样的一个烂人,不然,她这辈子就真毁了!
萧鸾飞咬了咬牙,毅然地转过身,拎着裙裾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萧宅。
“鸾儿。”
后方传来萧老太太的喊叫声,可是没有人追上来。
萧鸾飞闷头往前跑着,穿过狭长的胡同,又沿着外面的街道继续往前跑,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直到她跑得气喘吁吁,停在了一条巷子口,前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没人多看她一眼。
萧鸾飞迷茫地看着前方。
她从萧家出来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更不知道能去哪儿。
她活了两世,为什么还会过成这样,为什么会沦落到无处可去的下场?!
她重重地喘息着,忽然听到身后的巷子里有脚步声渐近,还有一道属于男子的高大影子朝她逼近。
萧鸾飞正要往巷子边让一让,却听后方一个粗犷的男音似笑非笑地喊道:“萧大姑娘。”
男子的声音显得怪腔怪调的。
萧鸾飞慢慢地转过身,一袭宝蓝色翻领锦袍的异族男子就站在巷子里的阴影中,唯有帽尖上的明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萧鸾飞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北狄元帅留吁鹰,一声不吭。
这一世,她见过留吁鹰几次。
上一世,她也听说过留吁鹰。
留吁鹰死在了顾非池的手上。
顾非池残暴不仁,对降将也是一样,上一世的留吁鹰是被五马分尸而死的。
死后,留吁鹰的头颅还被悬挂在了兰山城的城墙上,尸体则被丢给了野兽分食,死无全尸。
想着,萧鸾飞的眼中就不由露出了一丝丝同情唏嘘的情绪。
敏锐地捕捉到她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留吁鹰心里一头雾水。
他定了定神,朝萧鸾飞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嫉妒吗?”
嫉妒?萧鸾飞先是一愣,微转头顺着留吁鹰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武安侯府的附近。
她忍不住望着侯府大门上方那道写着“武安侯府”四个大字的匾额。
耳边还能听到路过的百姓充满羡慕的议论声:“这武安侯府就是太子妃娘娘的娘家吧。”
“是啊是啊。”
“太子妃娘娘真是好福气……”
“……”
这些声音让萧鸾飞觉得刺耳至极。
她双足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似的,动弹不得。
太子妃的身份本该是属于她的。
“这本来该是你的。”耳边响起留吁鹰带着几分蛊惑的声音。
被对方说中了心思,萧鸾飞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翕动了一下。
留吁鹰与萧鸾飞并肩而立,收回了望着侯府匾额的目光转而又望向了她,含笑道:“本帅可以帮你。”
萧鸾飞沉默了。
两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经过的几个路人偶尔往这两个容貌气质大相径庭的男女望了望。
良久良久,萧鸾飞突然打破了沉寂:“你要怎么帮我?”
她转头望向留吁鹰,仰首对上了对方锐利深沉的褐眸。
留吁鹰轻一振袖,抛出诱饵:“助唐越泽登基,如何?”
萧鸾飞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轻嘲的笑声自唇间逸出。
“我不傻。”她淡淡道。
留吁鹰的这些话简直就跟哄小孩子似的,她又岂会相信!
两世为人,就算这一世,她沦落得现在这个地步,那也只是她的运气不好,没想到她的重生竟然会让卫国公和谢无端活了下来……
但不表示,她会病急乱投医得把留吁鹰的话当真。
留吁鹰是长狄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说助唐越泽登基?
又岂会是好心,必然是别有所图!
留吁鹰定定地看着萧鸾飞,脸上非但毫无恼怒之色,甚至还笑了:“萧大姑娘,我们长狄有一句古话,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顾非池喜战,本帅被他强留在京城,不能回长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无端在北境肆意妄为,本帅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对于本帅来说,本帅更乐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唐越泽。”
留吁鹰丝毫没有掩示自己的真实意图。
萧鸾飞紧紧地抿着唇,眼珠里蔓起一点不甚明显的血丝。
他帮她,是出于利益。
长狄野心勃勃,谋的是中原,所以才会忌惮穷兵黩武、好战喜功的顾非池坐上天子之位。
长狄惧顾非池。
就像他们惧谢无端,所以借着皇帝的手除掉了谢家一样。
他是在利用她。
萧鸾飞向后退了半步,与留吁鹰拉开了距离。
“怕了?”留吁鹰低声一笑,带着几分嘲弄,几分诱惑。
“往前一步,是荣华富贵。”
“往后一步,是万丈深渊。”
“萧大姑娘,你说呢?”
话语间,他对着萧鸾飞伸出了手,蒲扇般的大掌厚实有力。
他的动作似在说,他可以拉她一把。
萧鸾飞直直地看着他的手,眼珠里的血丝更密集了。
梁氏要把自己许给一个烂赌鬼。
祖母帮不了她,她的亲弟弟弃了她……如今的她深深地陷在了一片无底泥潭中。
要是她不能成为那最尊贵的人,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被人踩在脚底下,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深吸一口气,往前了一步,把手递向了留吁鹰,轻搭在了他的手上。
下一刻,她就感觉自己的手上被对方强塞了一样东西,宽大的袖口挡住了他的动作。
留吁鹰又往前走了半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设法把这东西交给贵国皇帝。”
萧鸾飞感觉手上的东西沉甸甸的,直觉地摇头:“我见不到皇上。”
她根本进不了宫,又怎么见得到皇帝。
留吁鹰轻轻地笑:“不是还有唐越泽吗?”
“他对姑娘这般情深意重,姑娘到底该怎么做,不需要本帅再教你了吧?”
萧鸾飞嘴唇微动,胸腔的心脏又开始失控地狂跳,想说,唐越泽恐怕不会愿意的。
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留吁鹰那满是虬髯胡的面庞上,笑容渐深:“萧大姑娘,你总得让本帅看看你的价值,不是吗?”
“若是姑娘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本帅还不如扶个小娃娃登基。”
留吁鹰低哼了一声,最后这句话似刀子般狠狠地刺了萧鸾飞一刀。
心绪混乱的萧鸾飞还在想着唐越泽,完全没有注意到留吁鹰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主动权——明明一开始是留吁鹰来求合作,到现在,却像是萧鸾飞“求着”留吁鹰。
萧鸾飞眼睫轻颤,轻轻地握住了手上的东西。
留吁鹰一直注意着萧鸾飞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扬唇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朗然一笑:“本帅等姑娘的好消息。”
留吁鹰轻轻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巷子里只留下了萧鸾飞一人。
秋风轻轻地拂过巷子边的几棵槐树,自树梢刮落几片半黄半绿的枯叶,在半空中打着转儿。
萧鸾飞僵立原地,没有去看留吁鹰到底给了她什么。
她心知肚明,就连留吁鹰也看得出来,皇帝对顾非池这个嫡长子并非如传言中的那般爱重,甚至是厌弃的。
真相也确是如此!
上一世,顾非池就是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他的身世直到她死前都没有揭开。
皇帝绝不会愿意顾非池这个妄图弑父的儿子坐在金銮殿上。
唐泽越不肯争这个位置。
那么,她就替他争!
萧鸾飞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也把手上的东西捏得更紧了。
走出了她所在的巷子,背对着武安侯府,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步履沉稳。
她打算去一趟皇觉寺。
唐越泽这几日正在皇觉寺独自为废妃柳氏守灵。
经过永辉街时,就听到一个男音激动地喊着:“爹,娘,太子殿下刚下令,给北境诸城免赋税三年!”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青色短打的青年在萧鸾飞的身边急匆匆地跑过,冲到了一对老夫妇跟前,“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北境去了?”
萧鸾飞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朝那路边正在卖柴火的一家人看去。
老妇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先是激动,跟着又萎靡了下去,心有余悸地讷讷道:“北狄人还会不会来?”
“谢少将军不是已经回北境了吗?”老头两眼灼灼地说道,“有谢少将军在,北狄人有什么好怕的。”
自北境失守后,他们一家子来了京城投奔亲戚,但他们的户籍,他们的祖宅祖坟,他们的亲朋故交都在北境。
老妇咬了咬牙道:“要是北境战事平息,我们就回去。”
这一家三口的脸上都浮现出对未来的期望。
对他们来说,北境才是他们的根!
萧鸾飞忽然觉得握在手中的东西有点烫手。
北狄因着顾非池,投鼠忌器。
若是大景没了顾非池,靠谢无端一人,还能守住北境吗?
但这点犹豫也只是一瞬即逝。
如今她自身都难保,江山,社稷,百姓,战争……她顾不着。
萧鸾飞把手上的东西捏得更紧了,继续往前走去,后方的那些百姓还在兴奋地议论着那道公文:
“我家隔壁的邻居也收留了几个北境的亲戚,这要是他家亲戚知道这个好消息,肯定也高兴。”
“是啊是啊,足足减税三年呢。”
“太子殿下真是心怀百姓啊……”
“……”
从减赋税到官府免费租借粮种,再到给安家银子。
一连三天,朝廷都有公文下达,种种政策都是在鼓励流落各地的北境百姓归家,甚至还出具了明文,若有其它地区的流民愿意在北境安居,可由官府为其办理户籍,赠予三亩良田,还免费租借来年春天的粮种,一年后归还即可。
公文不仅张贴在了京城,还由八百里加急发往大景各州。
比那八百里加急的骏马更快的便是鹰,白鹰发出阵阵嘹亮的鹰唳,展翅在高空飞翔着,仅一天一夜就飞到了北境银川城。
几乎是白鹰一到,就被城墙上的守兵发现,立即有人去通报。
短短两盏茶后,一封信就经由风吟的手送进了守备府的书房。
“公子……”
风吟看到谢无端正专注地注视着墙上的舆图,便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将门帘轻轻地放下,才走到了书案边。
谢无端背对着风吟,幽深的目光一直看着舆图上长狄的位置。
良久,他才对着风吟伸出了手,风吟就把雪焰刚送来的绢纸交到了谢无端手里。
谢无端终于将目光自舆图上收回,展开信,飞快地一气看完了。
温润优美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一点点地蔓延至眼角眉梢,荡漾在他眸底。
笑容似雨后初霁般,令室内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谢无端一手捏着那封信,一手自书案上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枚白色的小旗子,将之狠狠地钉入长狄的王庭。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举重若轻,仿佛挥出了一把寒气四溢的长剑,以势如破竹之势刺向了敌人的命门。
谢无端的表情随之也变了。
从一个温润如玉的皎皎君子,变成了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帅,任何人都相信他会毫不犹疑地挥剑砍掉所有阻碍他步伐的荆棘。
风吟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谢无端,眸子里明亮异常,满含着敬意。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谢少将军,”边昀快步掀帘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地禀道,“前方探子来报,长狄的辎重已经到了丹既平原。”
谢无端坐回到了书案后,一手在案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
他垂眸又去看手里的那封信,似是自语道:道:“北境的百姓们就快回来了,得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浅浅的笑意荡漾在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上,语气轻描淡写,却令听者热血沸腾。
第154章
半个时辰后,银川城的城门在沉重的隆隆声中大开。
换上一身银色轻甲的谢无端带着三千骑兵,从城门奔驰而出,直奔兰峪关。
那绣有“谢”字的金色帅旗在阳光下肆意地飞扬着。
一众骑兵在谢无端的率领下快马加鞭,疾驰如飞,急促的马蹄声轰隆隆作响,宛如闷雷滚过天空般,又似潮水涌过般,大地震颤,一路马不停蹄地北上而去。
所经之处,被马蹄踏起的尘土漫天扬起。
三千天府军骑兵一直来到兰峪关下,强劲的风沙吹散了骏马的嘶鸣声。
最前方的谢无端率先勒住了缰绳,微微地抬了抬手,后方的三千骑兵整齐划一地勒停了马,马蹄声止。
谢无端抬头遥遥地望向了百步外那巍峨高耸的兰峪关城墙。
高高的城墙上,站着一整排体魄健壮的长狄士兵。
居中为首的狄人高大魁梧,秃了半个脑袋,那光秃秃的头顶在阳光下亮得几乎在发光。
对于谢无端来说,这还是一位老相识——
长狄左大将和连轲。
谢无端浅浅一笑,又做了一个手势,从风吟手里接过了一把造型古怪的大弓。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银色的弓弦。
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站在城墙上的左大将和连轲大惊失色,沉了下脸色,硕大的拳头紧捏。
这些天,整个南征大军都谨慎地守在兰峪关里闭城不出,这也才刚刚安生了两天,谢无端怎么就来了?!
呜咽的号角声自城墙上方幽幽地响起,几乎传遍了整个兰峪关。
没一会儿,就有一高一胖两个狄人步履匆匆地踩着石阶上了城墙,形容间难掩焦急之色。
高个子比和连轲还要高出一个头,仿佛一个巨人般,以身高的优势压迫性地逼视着他,一点也不客气地以狄语问道:“谢无端来了?”
“来了多少人?”
也不用和连轲回答,其实从城墙上俯视下去去,他们也大致能够判断人数,另一个肥头大耳的狄人摸着双下巴道:“三千上下。”
高个子眯了眯狭长的细眼,以近乎质问的口吻说道:“谢无端只是在虚张声势,左大将,你为什么不下令攻击,先下手为强?”
“如今我们在兰峪关的兵力足有五万人,谢无端就是再神,以三千兵力对五万,那也是妄想,必能让他折在这里,从此为我长狄除此宿敌。”
“那,钦志犇,”和连轲冷冷地斜睨了那高个子一眼,“你去?”
“……”钦志犇动了动嘴,没应,脸色沉了三分。
左大将和连轲一手挎在佩刀上,视线又朝城墙下的谢无端看去,沉声道:“上一个信誓旦旦地说大景兵力不足,谢无端只是在虚张声势的人,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说的这个死人是右大将臧文奎。
九月十四,右大将臧文奎亲率大军突袭六磐城,却反而折在了谢无端手里,一夜之间,一万大军被全歼。
直到黎明,才有一匹马伏着一具尸体回了兰峪关。
是臧文奎的尸体。
钦志犇二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彼此对视了一眼。
和连轲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自己的心中也沉甸甸的。
当一个士兵把马背上臧文奎的尸体扶起,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庞时,钦志犇他们明显僵住了。
在战场上死的人数以万计,人命并不算什么,但是从臧文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眸,他们全都看到了深深的畏惧。
臧文奎死了,惧意却铭刻在了他脸上、眼中,像瘟疫般传染给了他们,那是——
对谢无端的惧意。
这些日子来,兰峪关的众将士士气大降,寝食难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活在谢无端的阴影下。
他们长狄人在谢无端的手上吃的亏够多了,但凡只要他们露出一点不起眼的破绽,谢无端就有可能抓住这点破绽,一口咬住他们的咽喉。
不知何时,号角声停了下来。
城墙上安静了片刻,高个子钦志犇硬声又道:“那左大将军觉得现在该如何?”
和连轲在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了一个字:“等。”
迎来的却是另外两人轻蔑的嗤笑声。
那肥头大耳的狄人一掌拍在城墙的角墩上,对上了和连轲阴鸷的眸光,道:“元帅临走前,让左大将军你统领北境诸事,可是你连失数城,数万南征军将士葬身北境,可见这能力堪忧啊。”
“如今既然左大将军不敢迎战,那还不如退出兰峪关!”
“……”和连轲的额角爆起根根青筋,粗糙的皮肤下怒气渐渐充盈。
他是元帅的亲信,可这两人也是来历不凡,出身于显赫,其家族在军中威望很高,王上把这两人塞在南征军也是一种权衡利弊的考量。
现在元帅不在兰峪关,自己又在谢无端的手上连连失利,多少失了军心,已经渐渐压不住这两人了。
和连轲将佩刀又握紧了几分,正色道:“一早元帅那边有书信来,大景的储君已定,是大景皇帝的元后留下的长子。”
“这储君好战好杀,在大景素有凶名,这对我们长狄极为不利。”
“元帅如今在大景京城等候时机,命我们务必要守住兰峪关,切莫急于反攻,更不要被谢无端的诡计自乱了阵脚。”
和连轲这番话已是开诚布公了,可惜钦志犇根本不吃他这套,冷笑道:“左大将军这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守住兰峪关了?”
和连轲半眯着眼睛,目光犹如钉子般钉在谢无端那张温润俊美的面庞上,以笃定的口吻道:“兰峪关易守难攻,这便是我们的优势,只要我们坚守城内不出,谢无端想要拿下兰峪关,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们有五万兵马,除非谢无端有多一半的人马,否则想拿下兰峪关,难!
“守守守!你说得倒简单!”那肥头大耳的狄人又是一掌拍在角墩上,不耐地蹙眉反问,“你怎么不说说我们的粮草还够几天?”
他的声音愈来愈高亢,几乎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质问。
本来在他们拿下北境诸城后,南征军已经不需要后方长狄再供应粮草了。
大景朝在各地都建有官方的粮仓,大小粮仓足有数十个,储藏每年收上来的官粮。北境与幽州的边境就有一处官仓,是五大粮仓之一的太阴仓。
除了太阴仓外,巡逻军还时不时地从附近的大景百姓那里强行征了粮,他们南征大军从今春起就不缺粮草。
可是自打北境诸城失守后,粮草就成了南征大军最严峻的问题。
他们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向长狄请求支援粮草,可王上那边也遭遇了九姓亲王的不少阻碍,好不容易才给南征军筹到了粮草。
和连轲没说话,紧抿着厚唇,连唇角的大胡子似乎都绷紧了。
钦志犇干脆替他答了:“现在城内的粮草只够三天了。”
“左大将军,我们的士兵不能饿着肚子上战场!”
他倒是也没危言耸听,因为粮草不足,现在他们的士兵虽也没到吃树皮、挖野草的地步,但这几天军中已经开始减少口粮的发放了。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一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咕噜噜”肠胃蠕动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城墙上,一个手持盾牌和长刀的长狄士兵面露尴尬之色。
和连轲眸光闪了闪,但还是坚持己见:“粮草绝对不会有失。”
兰峪关周边多是沙漠、沙地,而沙漠难行,还容易迷失方向,根本就不适宜行军。
谢无端若想要截粮,就必须绕道沙漠。
顿了下,他又道:“为防万一,本将军已经派了一万人前往丹既平原接应辎重营。”
钦志犇飞快地与那肥头大耳的狄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心里有了打算。
钦志犇清清嗓子,稍微放缓了语气:“那就希望左大将军这一次言出必行,不要让我们,让元帅……让王上再失望了。”
他说得客气,其实话中满是威胁,恨不得左大将主动写下军令状。
和连轲不再说话,厚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目光依然紧紧地盯着城墙下方的谢无端,望着那个在后方三千骑兵的衬托下,愈发显身形单薄的青年。
怦怦!
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心底总有些不安,忍不住反复去推敲细节,想看看自己会不会算漏了什么。
谢无端在这个时候兵临城下,时机选得太微妙了,让和连轲不得不揣测对方的目的,到底是这兰峪关,还是后方的粮草。
若换作别人,他有自信,对方绝对不可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出现在兰裕山脉以北。
可一想到,他所面对的是谢无端,就没有足够的把握。
留吁元帅不在这里,面对谢无端的步步紧逼,以及……
和连轲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钦志犇二人,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
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下方的谢无端。
眼睛是一下也不敢错开。
旭日冉冉升起,时间静静流逝,可下方的谢无端并没有什么动静。
他只是骑在马背上,慢条斯理地擦着弓。
旁边的亲随撑着一把桐油伞,替他遮蔽着灼灼的阳光。
但无论是和连轲,钦志犇,还是城墙上的其他狄人,谁也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蹬蹬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城墙一侧的石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轻甲、灰头土脸的斥候快步走到了左大将和连轲身边,面色十分难看,气喘吁吁地报道:“左大将军,大景军队有异动。”
钦志犇没好气地指了指城墙下面:“还用得着你报,‘异动’都在下面了。”
谢无端都兵临城下了,谁还没眼睛吗?!
“不不不。”那斥候连忙否定,正色道,“有支万余人的骑兵,正疾驰逼近兰峪关。”
万人?!
和连轲、钦志犇三人都是一惊,神情间都难掩惊骇之色。
“难道我料错了。”和连轲两眼微睁,喃喃自语着。
谢无端这次出兵的目的,真的仅仅是为了强攻兰峪关?
谢无端自打回了北境后,除了一开始,发动强袭一口气拿下了银川城、六磐城以及平洛城等数城,把他们逼回了兰峪关后,就不再主动出击,而是逐步收拢北境,在诸城全都驻扎了兵力。
所以,上一次右大将臧文奎才会误以为谢无端兵力不足。
所以,才会有那一次的惨败。
元帅在信中说过。
大景这位新储君惯会收买人心。
他为谢家翻了案,换来了谢无端对他的忠心。
现在新储君上位,谢无端或许真是打算拿下兰峪关给他立威,一如去岁留吁元帅为了王上挥兵南下,拿下了大景北境,这才令王上有了足以与九姓亲王抗衡的君威。
不仅是和连轲这么想,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想法,钦志犇急切地说道:“得把去接应粮草的人马叫回来。”
“左大将军,此事不能犹豫!”
少了这一万精锐骑兵,他们的兵力大减,怕是难以守住兰峪关?!
和连轲半天没说话,握着刀鞘的手背绷起根根青筋,仿佛随时要爆开般。
他总觉得谢无端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其目的,对方这是在下一盘大棋,而偏偏他看不懂棋面。
“左大将军,”钦志犇朝他又逼近了一步,魁梧如小山般的身躯凑近时,更有压迫性,“现在是粮草重要,还是兰峪关重要?!”
和连轲还是沉默,另一只手在体侧握紧又放开,随之又握紧,内心激烈地思考着,权衡着。
片刻后,和连轲再次问斥候道:“那一万多骑兵现在在哪儿?”
“刚至赤峡谷。”斥候答道。
也就是说,距离兰峪关还有约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和连轲在心里飞快地估算着时间,浓眉皱得更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厉声又问:“到底有多少人?”
那斥候被他凛冽的气势所震慑,忐忑地伏下了头,颤声答道:“回左大将军,初步估计约莫是一万五千人。”
和连轲的面色更阴沉了,宛如暴风雨来临前般,让人不寒而栗。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再去探……”
语声如冰,寒意彻骨。
明明阳光灿烂,整座兰峪关却似乎笼罩在一层浓郁的阴霾之中。
“失火了!”
“左大将军,失火了!”
惊叫声从哨楼方向传来,伴着喊声,一个哨兵身手敏捷地从高高的哨楼上爬了下来。
“左大将军,兰峪山脉……西北方失火了。”哨兵结结巴巴地禀道,脸色不太好看。
西北方?
是丹既平原的方向?!
和连轲手里握的那把佩刀差点没脱手而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
粮草。
“不好!粮草有失。”钦志犇的脸色比和连轲还要难看,黑得要滴出墨来。
这句话并没有压低音量,城墙上其他的长狄将士也听得清清楚楚,瞬间众将士就变得浮躁喧哗起来。
犹如一锅滚烫的热油被浇了一勺冷水,炸了,乱了。
“粮草……”那肥头大耳的狄人失魂落魄地在城墙上来回走动着,“隔着一座兰峪山脉,谢无端是……疯了吗?!”
这次辎重营总共派了五千将士从王庭护送粮草往兰峪关,再加上,左大将派出去接应的那一万精锐,总共有一万五千人。
也就是说,谢无端想要无声无息地烧了这批粮草,至少也该派出万人。
万人从沙漠绕道而行,至兰峪山以北,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钦志犇深吸了两口气,艰难地转过头,凝眸望向了城墙下方的谢无端,徐徐道:“谢无端率军压近,前方足有近两万人。”
“再加上后方绕道后方的万人。”
“这是谋定而后动……”
谢无端派人火烧辎重营,断了他们后方的粮草,可想而知,南征军将士们的士气势必会一落千丈。
这一刻,和连轲三人的心头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谢无端分明是打算趁势前后夹击兰峪关。
强袭。
谢无端最擅长的就是强袭和巷战。
城墙上,长狄士兵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不止,“粮草被烧了”、“怎么办”等等的词不时飘了过来。
“立刻。”钦志犇一拳重重地垂在了城墙上凸起的角墩上,铜铃大的眼睛逼视着和连轲,“我们立刻退回乌寰山。”
乌寰山是长狄南境边线,是他们长狄的地盘。
退回到乌寰山,他们就有长狄数十万将士坐镇后方,不必担心后方的粮草支援,更不用担心大景的人会从后方夹击他们。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肥头大耳的狄人站在了钦志犇的身边,与他一条心。
和连轲眼眸闪烁不定,望着后方丹既平原的方向,道:“还是先派人去丹既平原查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钦志犇嗤笑道,“不是谢无端,难道我们好好的辎重营会自己放火烧粮吗?”
“那是平原,可不会莫名起山火,今天更没有打雷。”
和连轲知道对方说得不无道理,但还是认为不能这样草率,道:“元帅说过,让我们死守兰峪关……”
“粮草已经没了。”钦志犇冷冷地打断了和连轲,语气不耐,“谢无端只需要以逸待劳,我们在兰峪关还能撑几天?!不吃不喝最多也就多撑三五天。”
“兰峪关一样会失守!”
“不错。”那肥头大耳的狄人附和道,“等那一万景人烧完了粮草后,来到兰峪关自后方袭击,那便是两边夹击,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可!”和连轲还是否决,但目光略有几分游移,言辞显然没之前那般笃定了,显得底气不足。
“和连轲!”钦志犇拔高嗓门直呼其名,字字如刀,“你是让这四万勇士陪你一起死吗?!”
城墙上,争执声不断,越来越鼓噪,三个长狄将领之间火花四射,一触即发。
这一幕被城墙下方的一支千里眼收入了眼内。
谢无端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上方的桐油伞在他脸上笼下淡淡的阴影,也恰好挡住了他手里的这支千里眼。
谢无端把千里眼交给了风吟,淡淡道:“留吁鹰不在,北狄人便失了主心骨;留吁鹰在,以他的军功、围观和手段,足以可以压制住钦志犇这些人,让人信服。”
“而留吁鹰不在,副帅乞伏逻已亡。”
“左大将和连轲孤掌难鸣。”
谢无端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有种岳峙渊渟的从容不迫。
策马立于谢无端另一侧的边昀专注地听着,似要把谢无单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沉吟着问道:“末将记得‘钦志’这个姓应该是长狄的大姓吧?”
“不错。”谢无端微微颔首,眉眼含笑,“中将钦志犇出身‘钦志’氏,是长狄的贵胄名门。”
“另一人名叫拓跋豹,拓跋氏是九姓亲王之一。”
对于如今北狄在北境的这些高阶将领,谢无端如数家珍。
边昀若有所思道:“留吁鹰不在,左大将就压制不了他们。”
“在军中,最忌众将领意见相左。”谢无端轻轻一笑,随手扯了下长弓的弓弦,银色的弓弦在空气中嗡鸣作响。
乱则生疑。
“还可以更乱。”谢无端轻抚着手里的长弓。
这是一把造型奇特的黑弓,弓身两侧各带有一个小小的滑轮,瞧着奇形怪状的。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弓身上的其中一个滑轮摩挲了一下,便慢条斯理地将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一点点地拉开了弓……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张弓的弦更轻,唇畔的笑意更深。
原本他已经连一石弓都拉不满了,可现在,他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拉开这把弓。
很快,弓弦就被拉满,弓如满月。
下一瞬,他修长如玉竹般的手指骤然松开,放了弓弦。
“咻!”
那支羽箭如流星般离弦而出,急速地划破空气,朝城墙上方射去,锐气十足。
这一箭狠狠地射在了城墙上方的悬有长狄帅棋的旗杆上,刺穿了那手腕粗细的旗杆。
“呲拉”一声,旗杆在众目睽睽下拦腰折断。
那绣有鹰首图腾的帅旗也随之倒了下去,如那折了翼的鹰……
谢无端打了个轻脆的响指,示意边昀点燃信号弹。
拉开引线后,一道红光就从边昀手中的信号弹中飞窜而起,直冲云霄,巨大的红色烟花在碧蓝的天空中炸开。
谢无端仰首望着空中的信号弹,微微地笑。
北境兵力如今严重不足。
谢无端不可能为了烧粮草,派大军耗时耗力的绕道沙漠。
实际上,从格兰里沙漠绕道到兰峪关后方的,仅仅只有一个人。
要做的也仅仅只是在适当的地方,放一把足够大的火而已。
谢无端再次执起千里眼,望向了兰峪关城墙上方。
钦志犇和拓跋豹二人一左一右地围着左大将和连轲,三人口沫横飞地争吵着,吵得是面红耳赤。
从谢无端的位置,听不到他们在吵,但是从对方的口形可以大致看出,钦志犇和拓跋豹二人打算弃兰峪关,可和连轲不肯,并说是,若是他们敢走,以逃兵论,格杀勿论。
钦志犇和拓跋豹二人如何肯担上“逃兵”的罪名,与和连轲争执得更厉害了,拓跋豹甚至还示威地将佩刀拔出了两寸。
此举彻底激怒了和连轲,和连轲一把拔出了弯刀,将尖锐的刀尖指向了钦志犇两人,杀气腾腾。
“咻!”
紧接着,又一个大红色的信号弹在空中炸开了,距离很远。
这第二枚信号弹是出现在兰峪关以北。
赤红色的烟花将那碧蓝的天空染红。
兰峪关内,所有的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第二枚信号弹的方向,目瞪口呆。
连和连轲也同样怔怔地望着那巨大的红色烟花,感觉心脏似乎被刺了一刀。
他握着配刀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趁着他不备,拓跋豹将佩刀彻底拔出,一刀砍向了和连轲的脖颈,刀锋在阳光下寒光四溢……
谢无端优雅地放下千里眼。
唇角的笑温雅如春风拂过树梢。
疑,则生变。
第155章
高高的城墙上,拓跋豹手中弯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了左大将和连轲的头颅。
一时间,犹带温度的鲜血自脖颈的断口急速地喷涌出来,飞溅在拓跋豹与钦志犇的脸上。
尸体轰然往后倒去,而那狰狞的头颅则坠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直滚到了那断落的帅旗上。
头颅上,双目怒睁,曾经锐利如刀的眼珠子急速地暗淡了下去。
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似乎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没有死在谢无端的手上,却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偷袭至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看得城墙上的长狄士兵们全都傻眼了,好几人的脸上、身上也染上了和连轲的血。
周围静了一静。
“拓跋大都尉,你竟然敢杀左大将军。”和连轲的几名亲兵纷纷地拔出了长刀,指向了拓跋豹与钦志犇二人,一个个怒目而视。
“我们要为左大将军报仇!”
亲兵们嘶吼着挥刀蜂涌而上,直奔拓跋豹而去。
拓跋豹的亲兵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也都赶紧拔出了佩刀。
双方的亲兵挥刀相向,兵器交接声、喊打喊杀声、踏步声此起彼伏,还有一些守兵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城墙上大乱。
中将钦志犇在短暂的愣神后,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与拓跋豹当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他眉间涌出煞气,大手一挥,他的亲兵们也都拔出了随身的佩剑、佩刀,加入了这场乱局。
继和连轲之后,很快,又有四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城墙上,他们的佩刀或多或少地都染上了血。
城墙上弥漫起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钦志犇与拓跋豹交换了一个眼神,退后了数步,拓跋豹心有余悸地望着后方第二枚信号弹的方向。
“那定是景人。”拓跋豹咬牙道。
信号弹产生的大红烟花已经消散了,但是,丹既平原方向的火光还未灭,甚至于火势还更大了,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拓跋豹脸色阴沉,双下巴一颠一颠的,声音冷厉:“和连轲就是元帅养的一条狗,简直不知变通!”
一万景军已经在兰峪关的大后方了,还烧了他们后方的粮草,方才那第二枚信号弹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若只是意外失火,又岂会有人从大后方发出信号弹回应谢无端?可和连轲这厮却还在说什么要派人去查看。
简直冥顽不灵!
他也不想想现在的军情可谓十万火急,最多到明天,待后方的景军从丹既平原赶来,与前方的谢无端形成前后夹击,他们就会被困死在这兰峪关了。
甚至于,谢无端都不需要亲自出手。
光是断粮就能把他们这四万人活活地饿死。
钦志犇也是同样的想法,摸着络腮胡点了点头,沉声道:“谢无端这次回来后,手段强硬了许多。”
“但凡和谢无端交过手的,就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谢无端变了。
手段更嗜血,更雷厉风行。
寥寥数语间,地上又多了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横流的鲜血直淌到他们足下。
拓跋豹环视着这混乱的城墙,又道:“兰峪关是重,却也并非不可失,只要大军退守到长狄乌寰山,进可攻、退可守。”
“后方又有长狄举国为后援。”
“和连轲实在是太过固执。”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城墙下方的谢无端身上,死死地盯着他。
四周的血腥味愈来愈浓。
和连轲只带了八名亲兵上城墙,寡不敌众,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这八人便都气息全无地倒在了地上。
城墙上的其他守兵大多惊疑不定地面面相看,不敢轻举妄动。
左大将死了,那么镇守兰峪关的将领中军衔最高的人就是中将钦志犇了。
没一会儿,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方向床来,一个身形高瘦的斥候匆匆地登上了城墙。
看到这血腥的场景,这满地的尸首,那斥候惊住了,宛如石雕般僵立当场。
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帅旗边和连轲的头颅上,瞳孔一阵收缩。
左大将竟然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斥候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可面对钦志犇和拓跋豹,他根本就不敢质疑什么,只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灰扑扑的鞋尖,干巴巴地禀道:“赤峡谷的那那一万五景人正疾奔而来,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兰峪关。”
半个时辰?!
钦志犇和拓跋豹的脸色都变了,面色沉沉。
刚刚谢无端发出的那枚信号弹,必是他在示意大景军队尽快赶到这里,想要拖住他们呢!
待到谢无端完成合围,他们就再无一点生路。
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钦志犇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擂鼓。”
“是,中将军。”他的一个亲兵立即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不一会儿,阵阵军鼓声响起,一声比一声响起。
与鼓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阵阵幽幽的号角声,响彻了整座兰峪关。
谢家四代人都与北狄人交战,谢无端对于这号角和擂鼓声再熟悉不过了。
风吟笑了:“公子,他们急了。”
他□□的马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好心情,“恢恢”地叫了两声。
谢无端微微一笑。
遥遥地看着高耸的城墙上方,迎面而来的风中还带了一点血腥味。
边昀挑了下剑眉,总觉得风吟这句话意有所指,便问道:“这鼓声莫非是有什么讲究?”
“在长狄,号角声意味着集合,而擂鼓则代表了十万火急。”风吟解释道。
“当鼓声与号角声同时响起时,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无论他们当下正在做什么,在百声鼓响毕前,必须集结完毕。”
“长狄人急了!”风吟最后又强调道,声音也拔高了两分。
少年的脸上,双眸灼灼生辉。
“这都急得自相残杀了!”边昀嘲弄地笑了,拉了拉缰绳。
他不是战场上的新兵,在西北、幽州参加过的大小战事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更是不计其数。
但这些日子,他跟在谢无端的身边,还是时不时就会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周围的山风一阵比一阵强烈,风将血腥味送入边昀的鼻端。
这股血腥味不令他恶心,反而令他亢奋。
尽管边昀早就见识过谢无端的算无遗策和智计百出,总觉得无论再发生什么,他也不会太过惊讶,可他还是没想到,谢无端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世人皆知,兰峪山脉地势险要,周围又被沙漠、沙地所围绕,也因此,兰峪关易守难攻。
北狄人占据兰峪关后,又有后方北狄的兵员和粮草补给,犹如一道坚实的盾牌横在了这里。
如今大景在北境的兵力总共才三万五,这其中还包括了战力远不如天府军的幽州卫与并州卫将士。
想要在短时间里硬取下兰峪关,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边昀都已经做好了要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谁知道——
谢少将军只是带着他来到这兰峪关的城墙下,不费一兵一卒,只这么策马站了一个时辰,几乎什么也没做,就让北狄人自己起了内讧,自己把左大将杀了,彻底乱了阵脚。
边昀不由热血沸腾,看向了谢无端的侧脸。
阳光给他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肌肤似白玉般的雅致,周身有种月白风清的气质,乍一看,与后方这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气质迥然不同,也与这战场格格不入。
但再一看,他又像是天生属于这里。
谢无端转过了头,与边昀四目相对,那湛亮的眼眸锁在他脸上,含笑问道:“手痒了吗?”
边昀当即就露出了一副跃跃欲试之态,朗声一笑:“末将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毫不掩饰身上的锐气,这一刻,如同一把匣中之剑露出了他的锋芒。
谢无端又是一笑,抬手做了个“攻击”的手势。
边昀就拿起了他的那把三石弓。
沉甸甸的犀角弓只是握在他手里就让人不敢小觑。
他将三支羽箭搭在了弓上,一口气将弓拉满,接着对着城墙上连续放出了三支连珠箭,一箭接着一箭地射出。
三支箭之间几乎没有停顿,快得如行云流水。
箭箭都没有落空,每一箭都射中了一名城墙上的长狄士兵。
他的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
身后的三千骑兵也都纷纷拿起了他们的弓,搭上了羽箭,全都将弓身拉满。
此行随谢无端出征的这三千人来自天府军,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嗖嗖嗖!”
数以千计的羽箭离弦射出,箭头泛着寒光,箭雨密密麻麻地划过天际,似流星雨般,这一幕只是看着就甚是壮观。
那些羽箭射中了城墙上一个又一个长狄士兵,凄厉的惨叫声四起,甚至有狄人中箭后从高高地城墙上坠落,鲜血横流……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郁了。
这一波攻击,让兰峪关城墙上的那些狄军更加慌乱,甚至没有人还击,只是盲目地用盾牌挡箭,或者以刀剑挥开流矢。
箭雨一波接着一波地放出,凌厉的破空声似那雨点般响起。
“边昀。”谢无端唤了一声,边昀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谢无端的手指遥遥地指向了身长九尺的钦志犇,“射他的胸口。”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别让人死了。”
“小事一桩。”边昀自信满满地勾了勾唇。
他是天府军第一神射手。
在天府军中,除了世子爷,也没人是他的对手,正是因为他有这两百步穿杨的本事,还有一手绝妙的连珠箭,世子爷才会命他跟着谢少将军来北境。
边昀再一次搭箭,拉弓,瞄准目标,接着,毫不犹豫地放弦。
这一箭比之前的三支连珠箭更快,也更强劲,似把空气劈开般……
谢无端再次拿起千里眼,右眼从千里眼小小的镜片往城墙上望去。
那支羽箭急速地飞上了城墙,一箭贯穿了钦志犇的左胸口,距离心脏约半寸的地方。
谢无端在微微地笑,而千里眼尽头的钦志犇却是痛苦地捂住了被箭射中的左胸口,身体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站稳。
那浑浊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深深的惧意,以及险死还生的惧意。
胸口的伤处溢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胸襟,也沾满了他蒲扇般的大手,小山般的身躯摇摇欲坠。
一个亲兵激动地口喊着什么,立刻架着盾护在了钦志犇的身前。
满头冷汗的钦志犇狠狠地朝和连轲的头颅踢了一脚,那只头颅就滚过帅旗,往远处滚了出去,撞在了其他人的尸体上。
钦志犇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气急败坏地咒骂了什么,又将另一只手里的佩刀举了举。
谢无端凝眸辨别着他的唇语,可以识别出对方说了一句狄语。
他轻轻地转了转千里眼,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周围的边昀与风吟听的,翻译了一遍:“他说,拓跋豹,我们弃城。”
仿佛在验证谢无端的话,下一瞬,边昀与风吟就看到钦志犇与拓跋豹在亲兵的护卫下,往城墙两头的石阶方向走去下。
城墙上的其他长狄士兵们也飞快地随两位主将撤下。
在阵阵擂鼓声中,很快,关门上方的那片城墙上就空无一人,只余下那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谢无端放下千里眼,对着后方挥了一下手,率先策马往城墙方向而去。
风吟和边昀护如影子般护在谢无端左右,后方的三千骑兵紧随其后……
“啁——”
矫健的白鹰展翅在碧蓝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圈又一圈,发出阵阵亢奋的啸声。
很快,一道道一端带有五爪钢钩的攀墙索被将士们高高地抛出,只轻轻一抖,就听“喀嚓”一声,五爪钢钩合拢,牢牢地扣在了城墙的边缘上。
近一百道攀墙索整整齐齐地攀在了城墙上,垂直地垂在他们跟前。
骑兵更擅疾行,他们此行并没有带攻城车和纵云梯,而是随身携带这些更轻便的攀墙索。
将士们用手重重地扯了扯攀墙索,确定它结实地攀在城墙上,这才开始一个个地借着攀墙索攀墙而上。
他们的动作轻盈而敏捷,手脚并用,飞快地往上攀爬着。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不到半盏茶功夫,第一批百余人就爬到了高高的城墙上。
入目的便是那一地的狄人尸体,血流遍地。
有的是被人用刀砍杀的,有的人是被乱箭射死的,有的人一箭毙命,每个死人的脸上是一样的死不瞑目。
像这样的死人,城墙上的这些天府军将士全都见怪不怪,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们全都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或者查看地上的那些尸首,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或者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
居高临下,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四万长狄士兵正浩浩荡荡地向兰峪关北门的方向撤退,如那汹涌的潮水一点点地退去……
“谢少将军,”一个身形削瘦的小将又急忙转向了南门外的谢无端,高声禀说,“北狄人弃城了。”
年轻的嗓音中压抑不住的亢奋与喜悦,眼睛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下方,骑在一匹白马上的谢无端含笑下令:“君昊,开城门。”
“是。”小将君昊声音洪亮地应了。
城墙上的那一百天府军也不用人再吩咐什么,其中数十人握着长弓在城墙上站成了一列,还有人爬上了高高的哨楼。
而君昊则带着五十人匆匆下了城墙,拉开了门栓,几人合力开启了那沉甸甸的城门。
那隆隆的声响彻了方圆一里,连周围的尘埃都在随之颤动。
白鹰率先从里往外地穿过了城门,似在迎接着谢无端的到来。
当白鹰飞过的那一刻,两扇城门也彻底地打开了。
空荡荡的城内映入谢无端以及后方众将士的眼内,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
大景夺回了兰峪关。
谢无端一夹马腹,慢慢地策马进城,面上云淡风轻,也唯有风吟敏锐地注意到他攥着缰绳的手绷得紧紧,手背上青筋浮起。
风吟的喉头微微哽咽。
白马停在了通往城楼的石阶前,谢无端回首吩咐道:“边昀,即刻点一千人。”
“追上去!”
“不用打,撵着他们,追出十里地,即可。”
温雅的青年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意味深长。
边昀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他们敢追,看在那些溃败的北狄人眼里,就代表着他们还有后手,如此北狄人只会一味逃,而顾不上去想别的。
从他们拿下兰峪关到彻底完成布防,至少还要半天。
他们必须争取到这半天的时间。
唯有这样,大景才算是真正拿下这易守难攻的的兰峪关。
“是!末将遵命。”边昀郑重地抱拳领命,铿锵有力。
边昀即刻点了一千骑兵,朝着北城门方向奔去,马蹄声隆隆而去。
谢无端则下了马,抬步迈上通往城楼的石阶,风吟始终如影随形地护在他身侧。
谢无端一边走,一边扫过城墙上的那些尸体,目光只在和连轲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上多停了半刻。
步伐却不曾停过,在那头颅边走过,径直走到原本挂帅旗的旗杆前。
方才被谢无端一箭射断的旗杆还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
谢无端一抬手,风吟就把金色的帅旗交到了他的手里。
谢无端轻轻地抚过帅旗,感受着指腹下的纹路,这上面的“谢”字还是娘亲手绣的。
爹爹常年不在京城,娘曾戏谑地说,这是为了让他睹物思人用的。
他眼眶微微酸涩,亲手把谢家的这面帅旗插了上去。
金色的帅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随风舞动,那“谢”字似乎要活过来似的。
谢无端居高临下地环视着这片他最熟悉的城池。
他自小在此长大,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谢家几代人留下的痕迹,谢家的帅旗在这里飘扬了五十余年。
谢无端两眼微红,下巴微扬,对着那碧蓝的天空轻声道:“兰峪关,收复!”
声音不大,似乎是在告诉那些曾经守护过这里的英灵,那些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道:“北境,全部收复。”
从高高的城楼上,极目望去,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戈壁、平原……
这是谢家四代人守护的北境。
一度被北狄人夺走的北境。
爹爹常说,北境就是他们谢家人的根。
今天,他终于又回来了。
他终于让谢家的帅旗再次飞舞在兰峪关的城墙上!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慢慢地合拢成全,仿佛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北境既然夺回来了,他就会牢牢地将它握在他的手心。
飞在空中的白鹰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好心情,盘旋着往下落,最后落在他的左肩膀上。
谢无端摸了摸白鹰油光水滑的羽翅,含笑道:“雪焰,北境收复了。”
“阿池也会很高兴吧。”
白鹰亲昵地用鹰首蹭着谢无端的鬓发,一下又一下,似在附和着。
蹭了几下后,白鹰就再次飞起,追着边昀离开的方向飞远了。
阵阵嘹亮的鹰唳自它喙间发出,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一震,唳声划破天际。
“啁——”
阳光温柔地洒在了白鹰洁白如雪的羽翼上。
这几天,从北境到京城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当白鹰的身影再次出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一天一夜后了,而顾非池自然也成了第一个得知北境收复的人。
白鹰“咕咕”叫着,鹰爪子稳稳地停在盈富居二楼的窗户上,那双冰冷的鹰眼斜睨过来时,就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威风凛凛。
他们家雪焰真帅!
萧燕飞一边喂它吃肉干,一边兴致勃勃地追问顾非池:“后来呢?”
“北狄人后来发现了没?”
她的眼眸似阳光下的湖面泛着点点的金光,璀璨明亮。
顾非池手里还捏着刚刚白鹰捎来的那封信,唇挑浅笑:“北狄人撤出兰峪关后,被边昀撵了十几里远,落荒而逃,然后在丹既平原迎面遇上了北狄的辎重营和左大将派去接应辎重营的那一万人。”
“这才发现他们发现被骗了。”
“后来呢后来呢?”萧燕飞眼睛更亮,笑出了手,一手拉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又摇了摇,音调又甜又脆。
那撒娇的声音似星星点点的糖粒直落进顾非池的心底。
顾非池只是看着她笑盈盈的小脸,心情就觉得非常的好,含笑道:“中将钦志犇气急败坏地怒斥那拓跋豹太莽撞,不由分说地杀了左大将。”
“钦志犇受了重伤,不能领兵,就令拓跋豹带大军夺回兰峪关。”
“可惜,已经迟了。”
谢无端对兰峪关最为熟悉,只要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他就可以完成布防,用最少的兵马将兰峪关守得跟铁桶似的。
“兰峪关易守难攻,如今已经到了表哥的手里,又岂会再有失?”顾非池挑眉一笑,那种傲然自信的眼神与旁边的白鹰简直一模一样。
好可爱啊。
萧燕飞忍俊不禁地来回看着这一人一鹰,在心里默默地窃笑,口中叹道:“谢公子可真厉害了。”
就算她不是亲眼所见,但单凭耳闻也足以想象谢无端能做到这个地步,凭借的是他们谢家人对北狄人的了解,更是谢无端的对北狄的威慑力,以及他的智谋百出,胆大敢为。
换一个人,就是用同样的谋略,也是徒劳。
顾非池又朝手里的那张绢纸看去,拇指在绢纸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北境诸城已尽数收拢,我打算……”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顾非池朝雅座那道闭合的房门看去,下一刻就听“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影七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爷,是二皇子殿下。”
顾非池将手里的绢纸揣入怀中,同时道:“让他进来吧。”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袭白袍的唐越泽慢慢地走了进来,神情复杂地看着顾非池和萧燕飞。
这还是万寿节后,萧燕飞第一次见到唐越泽,对方看着整个人看着清瘦了一大圈,难掩憔悴与黯淡,与她第一次在西林寺见到他时简直判若两人。
唐越泽略略地迟疑了一下,对着顾非池轻唤道:“太子。”
“萧二妹妹。”随即,他又对转而对着萧燕飞微微一笑。
面对萧燕飞时,他的神情显然比面对前者时,自在许多。
打了招呼后,他便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太子,我有事想去见……父皇。”
“我想带鸾儿去,求父皇给我们赐婚。”
第156章
唐越泽看着顾非池的表情十分郑重。
除了郑重外,他的脸上还有一抹复杂的情绪,有纠结,有压抑,也有些说不上的迷茫。
略微停顿了一下,唐越泽又道:“我刚去过一趟乾清宫,梁公公说,父皇病重,太医让父皇静养……”
梁铮不让他进去见父皇,所以,他只能来找顾非池。
顾非池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道:“坐。”
唐越泽迟疑了一下,便撩袍坐了下来,又想了想,把椅子往萧燕飞的方向拉了拉。
乍一眼看去,仿佛萧燕飞与唐越泽是一边的,而顾非池是另一边的。
门外的影七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收回了目光,静静地守在雅座外。
萧燕飞:“……”
她默默地执起了茶杯,借着茶杯的遮掩,在唐越泽看不到的角度,无声地对着顾非池吐出了四个字:“凶神恶煞。”
顾非池失笑地勾唇,狭长的狐狸眼中笑意荡漾,彷如一池潋滟的春水。
唐越泽有些坐立不安。
顾非池凶名在外,从前父皇总在自己跟前说顾非池性情乖张,肆意张狂,还告诫他要用顾家,但不可亲顾家,也因此,唐越泽一向对顾非池抱以敬而远之的态度。
唐越泽怎么也没想到,顾非池居然会是元后顾明镜的嫡子,他的亲兄长。
这让唐越泽心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屁股又往萧燕飞那里挪了挪。
顾非池最讨厌人婆婆妈妈,一手成拳在桌上轻轻叩动了两下,淡淡道:“说说。”
唐越泽迟疑地微微抿唇。
雅座内静了一静。
萧燕飞慢条斯理地给唐越泽斟了杯茶,纤长的睫毛轻轻地上下飞舞,笑着问道:“殿下,你刚刚说,想请皇上赐婚?”
她的声音听着温温柔柔,呼吸之间闻着那甘醇的茶香,唐越泽不由放松下来,点了点头:“萧二妹妹,我一直钟情你大姐姐,从来没有变过。”
白鹰在窗户上抖了抖翅膀,又抖了抖。
“现在……”他看着抖翅的白鹰,眸色幽幽摇曳,轻而缓慢地说道,“我想娶她。”
说着,他转过头,又看向了另一边的顾非池,“太子,你应该也懂吧?”
顾非池既然喜爱萧二妹妹,就该明白自己的心情。
顾非池深深地盯着唐越泽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如深渊般幽深,仿佛能看透世间的一切,令人觉得无所遁形。
唐越泽默默地挪开了视线,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他正思忖着该怎么说服顾非池,就听那清冷干脆的嗓音钻入耳中:“行。”
唐越泽怔了怔,这才回过神。
他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掩下,对着顾非池拱了拱手,干巴巴地说道:“多谢太子。”
言辞之间客气得近乎疏离。
顾非池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银质珐琅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道:“那就现在去吧。”
“现在?”唐越泽惊讶地脱口道。
顾非池看着他的眼睛问:“有区别吗?”
唐越泽一愣,抬了抬眼皮。
是啊。
今天亦或者明天,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唐越泽便起了身,忙道:“那我这就去接鸾儿。”
说完,他对着两人拱了拱手告辞,跟着,就步履匆匆地走了,甚至没再正眼看两人。
雅座外传来他“蹬蹬蹬”的下楼声,急促得宛如落荒而逃。
萧燕飞随意地支肘撑在窗槛上,往窗外喧哗热闹的街道俯视着,不一会儿,就看到唐越泽从一楼大堂出来了,飞快地骑上了一匹白马,策马离开了。
萧燕飞收回了视线,转头就撞进顾非池温柔似深海的视线里。
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袖子,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在唐越泽来之前,顾非池想跟她说什么来着?
顾非池换了个位子,坐到了她身边,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纤细的手指,缱绻地摩挲了两下。
“你先陪我一起进宫,晚些再说。”
从他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不舍涌进了她心中,一颗心似乎荡漾在春水里。
她对“进宫”兴趣不大,不过,她想“陪他”。
萧燕飞很顺手地勾住了他的手指,靠在他肩头:“好吧,我陪你。”
顾非池也感觉到她的依恋,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笑意染暖了他清冷的眼角眉梢,让他整个人似春风化雨、风过疏林般柔软明朗。
等他们离开盈福居,一起骑马来到乾清宫,太阳都西斜了。
守在乾清宫檐下的两名小内侍远远地就听到了马蹄声,见两人来了,其中一人小跑着下了汉玉白石阶,笑容满面地过来请安。
“见过太子殿下,萧二姑娘。”
另一名小内侍则飞快地进去告诉梁铮。
顾非池进乾清宫自然是不用人通禀的,现在皇帝虽然还活着,但这位新晋的太子爷才是大景朝实际上的掌控人。
“殿下请。”小内侍毕恭毕敬地给两人领路,往皇帝的寝宫方向走去。
几人走到东配殿时,顾非池交代了一句等会让唐越泽进来,就看到梁铮掀帘自寝宫内快步走了出来。
随着门帘被打起,里头带出了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一股子久病在床的人特有的骚臭味。
梁铮赶忙走了过来,躬身行了一礼。
“他最近怎么样?”顾非池语声淡淡地问道。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皇帝。
梁铮眉眼低垂,躬着身答道:“皇上这两天时昏时醒,不过是昏迷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太医令下了重药,李太医每天给皇上用着针灸,还日日给灌着补药。”
“殿下放心,奴婢等会‘精心’照顾皇上的。”
梁铮特意在“精心”这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为了不耽误太子大婚,皇帝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死,因此这乾清宫内,每时每刻都有太医与内侍不眠不休地在龙榻边守着。
梁铮说着,往寝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道:“殿下,皇上醒着的时候,一直说要见宁王,刚刚醒时,又说了一次,奴婢就应下了……”
宁王?顾非池只点了下头,唇边浮起一抹清冷的笑容。
梁铮还想说什么,就听外头响起小内侍尖细的声音:“二皇子殿下,这边请。”
话音还未落下,唐越泽与萧鸾飞一前一后地绕过琳琅满目的多宝阁,往这边走来。
唐越泽身上的还穿着之前的那身白袍,面沉如水,后方的萧鸾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打扮素净,虽尽量压着唇角,可萦绕在眉眼间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太子,萧二妹妹……”唐越泽略略行了一礼。
萧鸾飞这才看到了萧燕飞以及她身边的顾非池,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神情明显僵了一下。
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掠过,心脏失控地狂跳了好几下,根本不敢直视顾非池那深邃的眼眸,感觉如刀锋一样似能刺透人心。
她急急地往唐越泽的身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说话,双手紧张地在宽大的袖口中攥在了一起,拳头握得紧紧。
“皇上刚醒了,就在里头。”顾非池随手往寝宫方向指了指。
低着头的萧鸾飞闻声眼睫颤了颤,就听唐越泽干巴巴地对着顾非池说了一句:“谢太子。”
“鸾儿,我们进去吧。”
直到跟着唐越泽以及梁铮迈入皇帝的寝宫,萧鸾飞还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后方的门帘。
顾非池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进来了吗?
“殿下。”萧鸾飞拉了拉唐越泽的衣袖,想说是不是有诈。
可唐越泽继续往前走着,轻轻地自她指间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萧鸾飞手中一空,那只手尴尬地停顿在了半空中,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不适感。
下一刻,却见唐越泽回过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鸾儿,走吧。”
“我们去见父皇。”
看着唐越泽一如从前的样子,萧鸾飞也下意识地对着他浅浅一笑,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唐越泽带着萧鸾飞绕过了一座紫檀木边座嵌珐琅五折屏风,一眼看到了龙榻上的皇帝。
这是万寿节那天后,唐越泽第一次见到他的父皇。
他的第一感觉就是——
皇帝又瘦了。
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也显得那眼窝愈发深凹,头发间夹的银丝也更密集了,几乎是半白半黑。
“父皇。”唐越泽停在了五六步外,怔怔地望着龙榻上气若游丝的皇帝。
说句心里话,今天来这里之前,唐越泽也想过父皇会不会被太子软禁、慢待,可现在看皇帝身上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
旁边有李太医看着,还有两名内侍服侍着。
显而易见,父皇这段日子在乾清宫中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没有被薄待。
他只是病入膏肓而已。
看着满面病容的皇帝,唐越泽心里沉甸甸的。
他清楚地知道,父皇之所以会病到现在奄奄一息的地步,是他的生母造成的,是她给父皇下了毒。
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从始至终,顾非池都没有伤害过父皇。
反倒是母亲……
想着柳氏,唐越泽忍不住又去看萧鸾飞,深黑色的瞳孔中渐渐地蓄起些许阴影。
旁边的梁铮默默地做了个手势,李太医与两名内侍便都往外退去,鱼贯地在唐越泽身边走过,退出了寝宫。
“阿泽。”皇帝也看到了唐越泽,两眼微张,那浑浊暗淡的眼眸中瞬间又有了光彩。
“快过来。”皇帝艰难地对着唐越泽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的声音虚弱不堪,说起话来似乎比万寿节那天被人从湖里捞起来后,还要吃力。
唐越泽便慢慢地走了过去,脚下似灌了铅般。
皇帝急切地抓住了唐越泽的一只手,枯瘦的手指骨结凸起,艰难地说道:“你来了……是不是宁王勤王救驾来了?”
“那个窃国的乱臣贼子呢?”
这些日子,他独自被软禁在了乾清宫中,除了太医与内侍,什么人也见不到。
他几次跟梁铮说要召见宁王,梁铮让他静待时机,所以,皇帝这才放下心养着龙体,耐心地等着宁王。
“父皇,您病糊涂了。”唐越泽坐在龙榻的边缘,心头五味杂陈,“太子的身世已经昭告了天下,他是国之正统,不是乱臣贼子。”
“太子?”皇帝傻了,心头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喃喃自语道,“顾非池……”
唐越泽并非对这天子之位没有一点儿想法。
从小,父皇就告诉他,他日后会是一国之君,这万里江山是他唾手可得之物,十八年来,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突然之间,一无所有,他心里没有任何芥蒂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生母弑君被废。
他是废妃之子,又如何比得上元后嫡子呢?
唐越泽心里失落,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失态,垂眸仔细地给皇帝掖了掖被角,一如他小时候父皇为他做的。
“太子已经祭了太庙,昭告天下。”唐越泽又道。
什么?皇帝一把抓住了唐越泽的手。
他想说,自己根本没有下旨立太子,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立储是事关国本的大事,不可能绕过内阁和宗令。
这就意味着,现在这大景朝堂已经在顾非池的手里拿捏着了,自己这个皇帝的生死,怕也是在顾非池的眼皮底下。
皇帝瞬间怕了,他怕顾非池会杀父弑君。
顾非池是被顾家养大的孩子,心都是向着顾延之的,又岂会有对他这个皇帝有什么君臣父子之心!
一个储君满足不了野心勃勃的顾非池,这竖子怕是巴不得自己早些死了才好。
皇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强自忍耐下来。
他得再等等。
等到宁王来勤王救驾。
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那种憋屈感令他喉头泛起一股咸腥味,一股灼灼的心火在心口乱窜,愈烧愈旺。
“咳咳咳……”
皇帝忍不住又倾身咳了起来,咳得身子乱颤,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父皇!”唐越泽赶紧为皇帝抚背顺气,嘴里安抚着,“您别动怒……千万要保重龙体了。”
“朕……”皇帝用帕子捂着嘴,持续地咳嗽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下。”萧鸾飞上前了两步,走到了榻前,温声道,“您去给皇上拿杯蜜水吧。”
“温蜜水可以润肺止咳。”
唐越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了身,问不远处的梁铮道:“有蜜水吗?”
“茶水房应该有蜂蜜。”梁铮往茶水房那边走去。
萧鸾飞又朝龙榻走近了两步,关切地说道:“皇上,这些日子,殿下人在皇觉寺,但一直很担心您的龙体,这一次,也是殿下亲自去求了……太子,才能来乾清宫探望皇上。”
说话间,她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见梁铮领唐越泽一起进了茶水间,便从袖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悄悄地塞薄被下。
动作很快,但也故意让皇帝看到了。
“咳咳……”皇帝看着薄被下微微隆起的位置,咳嗽声渐缓。
萧鸾飞又朝茶水间那边看了看,这才俯身悄声对皇帝说:“留吁元帅说,他可以帮您。”
此话一出,皇帝的鼻翼一阵翕动,抬起那张消瘦的面庞,脸色因为持续的咳嗽微微涨红。
他想问萧鸾飞什么,却见唐越泽捧着一个茶杯走了过来。
“父皇,蜜水来了。”
唐越泽又在龙榻边坐下,把皇帝扶坐起来,亲自伺候他喝了蜜水。
皇帝慢慢地喝着蜜水,眼角的余光一会儿看萧鸾飞,一会儿又看薄被下的凸起,眼眸闪烁不定。
大半杯蜜水下腹,皇帝的咳嗽才渐止,挥了挥手,唐越泽就把杯子放下了。
见状,梁铮松了口气,客客气气地对唐越泽道:“二皇子殿下,皇上龙体欠佳,还得好生休息,太医令和几个太医都说了,皇上不能过度劳心。”
梁铮过来,又扶着皇帝躺了下去。
方才说了一通话,又咳嗽了一番,皇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整个人虚弱不堪,连呼吸也显得十分微弱。
唐越泽的目光在皇帝蜡黄的面庞与发青的嘴唇上转了转,眸光沉了沉。
萧鸾飞看着唐越泽,目露希冀之色,等着他求皇帝赐婚。
然而,唐越泽什么也没说,就起了身,对萧鸾飞道:“鸾儿,我们走吧。”
皇帝的手在薄被下慢慢地往前摸,摸到了萧鸾飞塞的那样东西,是一个荷包。
他将荷包握在了手里。
“……”萧鸾飞动了动唇,眼角也瞥见了皇帝的小动作,放心了,随着唐越泽一起退出了寝宫。
皇帝的寝宫内,满是刺鼻的药味与骚臭味,气味并不好闻。
出去后,室外清新干净的空气便随着凉风扑面而来。
唐越泽在檐下驻足,转过身看向了萧鸾飞,低声道:“……父皇的龙体不太好,这段日子一直没有好转。”
高高的屋檐在他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映衬得他的表情有些晦涩。
“方才他咳得厉害,我不能再气着他了。等过些日子,父皇的龙体好些,我再带你进宫来请父皇为我们赐婚。”
“鸾儿,你会怪我吗?”唐越泽的语气很柔和,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涩涩的苦味。
“当然不会。”萧鸾飞抓住了唐越泽的手,深情款款地仰首看着他,“我说过,哪怕无名无份,我也愿意跟在您的身边。我会等着您的。”
她秋水般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唐越泽的面庞。
她不急。
只要等到皇帝重掌这大景朝堂,那么,她就是最大的功臣。
等到唐越泽成为储君,继承了这大景江山,他就会知道,她是一心一意为他好。
他不会辜负她的。
她微微地笑,眸光灼灼。
“鸾儿……”唐越泽轻唤着她的名字,似是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叹,“我送你出去吧。”
唐越泽亲自送萧鸾飞从西华门出了宫,接着又返回了乾清宫。
对唐越泽的去而复返,顾非池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变动,波澜不惊。
唐越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步步艰难地走到了顾非池的面前。
他看了看顾非池,面上又露出那种复杂纠结的表情,接着又转向了萧燕飞。
“萧二妹妹。”唐越泽闭了闭眼,直直地对上萧燕飞清澈明净的眼眸,艰声道,“你大姐姐……她见过留吁鹰。”
这短短的一句话说完后,他整个人显得精疲力竭,一向挺拔的肩膀都垮了下来,精气神都散了。
他眼底浮现浓浓的失望与心寒。
对于萧鸾飞,他一直是真心的,他的心里只有她,从未变过。
哪怕他明知,她和他的初遇可能并不是偶然,而是一场精心算计过的相遇,他也没有动摇过。
他以为他会像父皇对母亲那样,只得一心人。
但是,母亲辜负了父皇。
万寿节那天,在流云阁看到的一幕幕疯狂挤压着他的脑海……
最后定格在萧鸾飞的脸上。
那天万寿宴散后,他去找过萧鸾飞,他想告诉她流云阁发生的事;他想告诉她,虽然他不能成为太子了,但是也意味着,他可以只娶她一人——不会再有什么侧妃,只有她。
可是,她没给他说这些的机会。
她告诉他:“殿下,您别急,只要皇上不承认顾非池元后嫡子的身份,他就是乱臣贼子。”
“殿下您才是正统,才是天下人认可的嫡皇子。”
“现在内阁也只是慑于顾非池的淫威,您可以私下里召集那些拥护正统的人……”
“……”
萧鸾飞说了很多,听着似乎一心是为了他考虑,却宛如一大盆凉水浇在了他头顶。
他突然明白了,萧鸾飞待他的情谊,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而并非他曾经所以为的情有独钟。
就像是他的母亲一样……
唐越泽的眼眸愈发黯淡了,喃喃道:“鸾儿……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似在自问,但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萧燕飞,似乎在问,萧二妹妹,你是她妹妹,你知道吗?
萧燕飞:“……”
她的眼角细微地抽了抽。
第157章
顾非池半点不想听唐越泽的感情问题,不耐地打断了他:“接着说!”
浑浑噩噩的唐越泽瞬间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宗人府去侯府下聘的那天,鸾儿曾见过留吁鹰。”
“那天,我本来是想去侯府道贺的……”
他身有重孝,怕冲撞了喜事,所以只想把贺礼给门房就走的,不想,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一条巷子里的萧鸾飞。
不止是萧鸾飞,还有留吁鹰。
“我离得很远,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看到留吁鹰给了鸾儿一样东西后,就走了。”
当时,他的脑子很乱,双脚像是被浇铸在地上,动弹不得,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等回过神来后,他失魂落魄地逃回了皇觉寺。
可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回了皇觉寺,后脚知客僧就领着萧鸾飞来找他。
那一天,萧鸾飞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殿下,我二婶逼我嫁给一个烂赌鬼,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殿下,我可不可以也留在皇觉寺里?我想跟你在一起。”
说这番话时,萧鸾飞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了他怀里。
软玉温香在怀,唐越泽本该感动的,可是一想到留呼鹰,他的心情又有些难以言说,隐约觉得萧鸾飞与他说这些别有深意。
她应当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他在一起。
于是,他说:他会求父皇为他们赐婚,等孝期满了,他们就成亲。
这句话,他是真心的。
只要她“真心”愿意等他,他也会真心待她。
东配殿内,只有唐越泽一个人的声音。
他一五一十地把他与萧鸾飞当时的对话都重复了一遍:“……鸾儿就说,她也想随我一起进宫,想亲口求父皇答应给我们赐婚。”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鸾飞的眼中并没有对他的情意。
而是,野心。
唐越泽的心瞬间跌至谷底。
自万寿节后,他就已经意识到,萧鸾飞的爱并不那么纯粹。
他爱她,将她视作心头的白月光,可她不是,她并没有回应他的这份真心。
她在利用他。
她想进宫,为的并不是他们能永远在一起,而掺杂着许许多多利益权衡与取舍。
她口口声声地说她爱他,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实际上呢?
她对他的真心,又占了几分?
怕是九分利益,一分情意吧。
就像母亲对父皇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心脏似被利刃划过,剧痛难耐。
唐越泽颓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片阴云下。
他咬了咬牙,一口气把话说完:“刚刚我看到鸾儿把一样东西给了父皇,似乎是锦囊。”
“她在帮留吁鹰递消息。”
最后的这一句字苦涩无比,语气沉甸甸的。
他带着萧鸾飞进宫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或者说,奢望。
他希望是他误会了她,希望她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但是,就在刚才,他最后的那一丝期望也被她彻底打破了。
唐越泽握了握拳,朝那道通往寝宫的门帘望了望。
“现在锦囊应该就在父皇那里。”唐越泽慢慢地将视线转了过来,直视着顾非池波澜不惊的双眼,用极慢的语速说道,“北狄对我大景图谋已久,太子……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月前,他去过幽州,亲眼见过流匪之乱。
战乱之下,至少有数万百姓惨死,更多是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甚至于易子而食。
这仅仅只是流匪患乱所造成的后果。
那么,北境呢?
从前他总听父皇说,谢以默父子穷兵黩武,北境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大景不堪重压,无力赈灾,才会致使民乱四起。
可没有了谢家人,换来的却是,北狄大军一月内攻陷北境,烧杀屠戮,甚至大规模屠城,北境诸城变为人间炼狱,数十万人枉死。
是父皇错了。
父皇不能一错再错了。
太祖有遗训:家国天下,家为小,天下为大。
他是大景皇子,自当以“天下”为重。
江山社稷高于一切。
萧燕飞怔怔地看着两步外的唐越泽,这一刻,竟然觉得眼前的这个青年有些陌生。
说句实话,她有些意外。
她差点还以为唐越泽会一直恋爱脑到底呢。
周围静了一静。
“啪啪!”
顾非池轻轻地击了掌。
那道通往寝宫的门帘再次被打起,梁铮目不斜视地进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个蓝色的锦囊,道:“太子殿下,皇上方才把奴婢等都打发了下来,已经拆开这个锦囊瞧过了,然后亲手放在了枕头底下。”
从梁铮进来的那一刻开始,目光就不曾看过唐越泽一眼。
“李太医刚给皇上用过针,皇上这会儿睡着了。”
他就趁着皇帝入睡,把枕头底下的这个锦囊拿了出来了。
这是……唐越泽不由双眸微张,目光凝固在了梁铮手心的蓝色锦囊上。
锦囊上绣着简单的竹叶纹,样子很是普通,约莫是留吁鹰在街边的小摊随手买的。
直到这一刻,唐越泽才意识到,顾非池其实全都知道。
自从知道顾非池是元后嫡子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是争不过的,无论是身份,威望,手段,还是能力,自己都无法与顾非池相比。
所以,他几乎连一丝争的念头都没有。
而现在,唐越泽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的确比不上顾非池。
在幽州,顾非池可以轻而易举地平“白巾军”匪乱;
在朝堂,顾非池可以轻而易举地震慑文武百官;
天下事都在顾非池的掌控之中,自己却做不到。
他们之间相差太远了,他还在蹒跚学步,可顾非池已经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果然,自己只能当个闲散宗室。
这么一想,唐越泽反倒有了几分……释然。
顾非池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绢纸,似笑非笑地瞥了唐越泽一眼:“这里是皇城脚下,若还能让一个北狄人为所欲为,那大景也太过窝囊了。”
他唇角的线条上扬,话语中透露出的傲慢与张扬,似雄鹰傲睨天下。
唐越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片,从前,父皇从来没有派人去盯过留吁鹰,让他一个北狄人在京城随意活动。
顾非池很快就看完了那张绢纸,又折好,重新塞了回去,交还给了梁铮。
他一言不发,而梁铮也相当识趣地什么也不问,双手捧着锦囊,行了一礼后,就默默地退回到了寝宫内。
门帘掀起,又轻轻落下,纹丝不动,也没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响。
顾非池一手成拳,在茶几上轻轻地叩动两下,引得唐越泽朝他看去。
“你现在还想要赐婚?”
这句话自然是对着唐越泽说的,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唐越泽惊得眼珠子有片刻的凝结未动,下一刻,就往萧燕飞的方向挪了一步,又一步。
顾非池似乎并不在意他回答与否,话锋一转:“唐越泽,留吁鹰还会在京城待些时日,你去招呼他。”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
啊?唐越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他还以为,顾非池会立刻让人拿下留吁鹰呢。
莫非是因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吗?
那为什么不把人遣送回北境呢?
唐越泽有一肚子事没有弄明白,但半个字没多问,拱了拱手,应道:“是。”
他没敢问,而顾非池也没解释为什么留着留吁鹰在京城,就挥手打发了他:“你回去吧。”
唐越泽听话地乖乖退下了。
走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顾非池看了一眼,心情与来之前大不一样,似乎放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重担。
不过,又多了一桩差事。
门帘落下,唐越泽的身影也就看不到了。
“这也是你早料到的?”萧燕飞施施然地抬了抬杏眼,笑眯眯地看着他,另一手的指腹落在手边的白瓷浮纹的茶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面对萧燕飞,顾非池一向有问必答,摇了摇头:“不算。”
“但是……”
他顿了顿后,吐字清晰而坚定地把话说完:“他若不来,那代表他无药可救。”
大景的宗室子弟可以庸碌无为,但不能愚蠢懦弱。
对于无可救药之人,他向来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
“走吧。”顾非池勾住萧燕飞搭在茶盅上的那只手,隔着茶几把萧燕飞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既然这边事了,他也不打算在这晦气的乾清宫久留。
外头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拉得老长,彼此亲昵地依偎着。
两人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步履闲适。
“你真打算让唐越泽继续招待留吁鹰?”萧燕飞好奇地顺口问了一句。
想着唐越泽差点没带留吁鹰去谢元帅府参观,萧燕飞就觉得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样子。
顾非池微微地笑,答非所问:“留吁鹰在北狄可谓军功赫赫,在南征大军中很有威望,是麾下将士的信仰。”
“表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以这么少的兵力,全线收复北境,除了北狄对表哥的忌惮外,还因为留吁鹰不在兰峪关。”
“副帅乞伏逻去岁死在了表哥手里,留吁鹰为了提军中士气,曾许下以军功定副帅。”
“依着当时的境况,这个决定并没有问题。”
当时谢家覆灭,北狄人在北境连续攻下数城,虽付出惨重的伤亡为代价,但军中因为连战连胜而士气高涨。
“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旦战情有变,反而会‘反噬’其身。”
“留吁鹰不在兰峪关,北狄军中无副帅,下头的将领们谁也不服谁。”
“现在的北狄军,就是一盘散沙,没有一个能够统帅一切的人,结果就是在表哥步步逼近的压力前,各自为政,意见相左。”
“所以,留吁鹰不能回去,也不能死。”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就是一个牵制,对吗?”
大景在战备还不足的情况下,对北狄的牵制。
顾非池脸上的笑容更盛,用微笑肯定她的推测,又指了指乾清宫:“‘他’也是。”
他指的人是皇帝。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坤宁宫。
里头的华姑姑等人一看到他们来了,都暂时放下手头的事,纷纷行礼。
坤宁宫重启后,依然还是从前那些人手,也依然维持着从前的样子,但鲜活的气氛与往日的死气沉沉大不一样。
顾非池带着萧燕飞进了书房。
书房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大大的舆图,占据了一半的墙壁。
萧燕飞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大步地走到了舆图前,从上往下,从左往右,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乎忘了身边顾非池的存在。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舆图,图上描绘了大景十三州,与现代的地图不同,舆图上不仅有山川湖泊,还有边境以及各地的布防等等。
萧燕飞看得兴致勃勃,兴冲冲地指着它道:“我之前听悦悦说过,当年合顾家、谢家以及华阳大长公主三家之力,花费了二十年绘制了一幅最完善的大景舆图。”
“是不是这个?”
当时顾悦只说这舆图在大景总共不超过一个手掌,其中一幅在宫里,没说细节。
顾非池轻轻地“嗯”了一声,凝视着挂在墙壁上的这幅舆图。
这是被母亲当陪嫁带进宫的。
书房里,静了片刻,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燕燕,我准备去北狄。”
顾非池清冷的声音钻入她耳中,她转头朝他看去,福至心灵,突然就意识到这是在盈福居时他对自己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她心头不由怅然所失,轻抿着唇。
外头的雀鸟鸣叫着飞远,啼声渐渐远去。
萧燕飞抬手指向了舆图上的一座山脉,回忆着顾悦曾告诉她的一些关于兰峪山脉的事,食指的指尖定在那里:“这是兰峪山脉吗?”
顾非池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她的小手上,引导着她的食指左移了一寸:“这是兰峪关。”
接着,他又牵引着她的食指往西北方移动,“这里是长狄南境的乌寰山。”
长狄南征大军已经退守到了乌寰山。
“这一块都是长狄的版图。”
“长狄的王庭在这里。”
顾非池一处一处地指着舆图上的位置给她看。
“兰峪山脉山势险要,但对长狄呈缓冲之势,占据兰峪关,就等于把兰峪山脉握在手中,大景才可以直面长狄。”
“不然,我们想要抵达长狄,就必须穿越兰峪山脉周边的这几片沙漠。”
萧燕飞摸着下巴,神情专注地看了看兰峪山脉,又看了看乌寰山:“这乌寰山似乎也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
顾非池低低地笑了,笑声一下下地振动着她的耳膜。
他俯首在她柔软的发顶亲了一下:“我的燕燕真聪明。”
萧燕飞斜睨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转,绚丽无双。
顾非池目光灼灼地凝视了她片刻,又看向墙上的那幅舆图,含笑道:“留吁鹰被强留在大景不能回去,如今北狄人失了兰峪关,而表哥接下来会猛攻乌寰山,逼得长狄从后方调兵增援。”
“北狄的南征军原有二十万,新王去岁登基后,为了巩固王权,一举拿下大景,已是倾尽全力,如今南征军只剩十余万人,他现在不能再退,也不能再败。”
“一旦乌寰山有失,不仅曾经的功绩会被抹杀,他的王位也会动摇。”
“新王若要调兵保乌寰山,唯一的办法就只得从九姓亲王那里调兵,把北狄全数的兵力全都压在乌寰山。”
萧燕飞听懂了,接口道:“那就意味着,北狄后方兵力会空虚。”
“从西北调来的天府军已经到了这里。”顾非池那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又指向了北境与幽州边界,“我会赶往北境和他们会和,再跨过兰峪山……”
说着,他将手指指向了兰峪山脉的西北方,慢慢地向乌寰山方向移动。
“乌寰山西南有一片黑沼泽,被称为‘无人之地’,从来没有人能通过那里,但是表哥在黑沼泽中发现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我会从这里绕道而行,去到乌寰山的后方。”
萧燕飞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指在这舆图上移动指点,思绪被他牵引。
顾非池带兵绕道乌寰山的后方,谢无端则带兵逼近乌寰山的前方,他们这是想……
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顾非池微点头,给予肯定:“我们要引君入瓮。”
“我们要拿下长狄!”
萧燕飞不由心潮翻涌。
从前朝起,数百年来,北境这一带一直战乱不断,长狄每每都是在大败后,停战几年休养生息,几年后,再卷土重来。
太祖曾有过把长狄纳入版图之心,但当时中原连年征战,已无力再战。
先帝不擅武,为保大景朝的休养生息,也没有开疆辟土的野心,对于北境一直是采取“守”的主张。
这些萧燕飞也是最近这几个月听明芮、听顾悦、听顾非池时不时说起一些北境的事,慢慢才知道的。
但顾非池与先帝、今上不同。
“与其又一次把北狄打服,停战个几年,不如让北狄自此成了大景的版图。”
“北境才能彻底太平。”
听到这句话,萧燕飞的目光自舆图挪开,看向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夕阳的余晖自窗口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柔柔地勾勒着他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优美的嘴唇……
漆黑的双眸中迸射出灼灼的锋芒,杀伐四溢,那种傲然自信的眼神令人毫不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到,就能做到!
萧燕飞突然就有些挪不开眼了,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袖口,晃了晃,轻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就这几天。”顾非池转过头,定定地与她四目对视,眸色深邃。
萧燕飞眼睫轻颤,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划过,自长狄王庭到前方乌寰山,淡淡问道:“北狄王调兵从王庭到乌寰山,要多久?”
顾非池轻抿着薄唇,没说话。
“你在大婚前能回来?”萧燕飞再问。
顾非池摸了摸鼻子:“我想把大婚推迟一个月,可以让钦天监……”
不想——
“大婚后再去吧。”萧燕飞直接打断了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提早到月初,让钦天监说,那是个几百年来最好的黄道吉日。”
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地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真是跟着他学坏了,也会让钦天监胡说八道了。
没错,她都是跟他学的!
萧燕飞转过了身,朝顾非池走近了半步,一双弯弯的笑眸凝视着他的眼睛:“阿池,你们一定会赢的。”
“所以,大婚后再去吧。”
她的眼睛清澈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澈,明亮,而又温柔,她通透的眼神似乎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令顾非池不由沉溺在这一池秋水中。
“燕燕。”他近乎呢喃地唤道,清冷的声音压得低低,有些沙哑,宛如秋风轻轻吹过竹叶,说不出其它话语来。
这一仗不简单。
这是开疆辟土。
是要举兵深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跟从前在大景的疆土中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攻守,完全不同。
他和表哥曾一起对着舆图与沙盘推敲过数次,他也有万全的把握。
可若有个万一,他们又成了亲,她该怎么办?
似看懂了他的眼神,他的心思,萧燕飞横臂抱住了他劲瘦结实的腰身,小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呼吸之间萦绕着他身上的气息,暖暖的,还夹着一丝淡淡的龙井的香味。
她清晰地听着他胸膛下蓬勃有力的心跳。
怦!怦!怦!
每一下都是那么生机勃勃,一如他这个人。
他总是在那里,她需要他时,回首就能看到他。
顾非池抬起胳膊,也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垂首把头埋在她的脖间,闭上眼睛,静静不动。
“阿池,”萧燕飞更用力地抱着他,笑盈盈地说道:“我是你的牵绊。”
“我们成了亲,为了我,你也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她微微笑着,声音甜甜,软软,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第158章
顾非池将脸埋在萧燕飞柔软的脖颈间,像猫儿般轻轻地磨蹭着,心中一阵悸动,似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她触碰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臂膀,将她纤细的腰身抱得更紧,桎梏在他臂弯里。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深深地盯着她水汽氤氲的眸子,郑重地应道:“好。”
声音如同阵年好酒般醇厚,含着浅浅的笑意回响在她耳畔。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他说得千转百回,荡气回肠。
“燕燕……”
他再次垂首,如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鼻尖,眼帘,樱唇。
他轻轻覆上她的唇,温柔,缱绻,缠绵……
呼吸被他夺去,恍惚间,萧燕飞又嗅到了那股子若有似无的龙井的气味,氤氲在她鼻端、唇齿之间。
他的味道,很甜。
她不由微微地笑,闭上了眼睛,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退开了些许,温热的薄唇又在她的唇角、鬓角亲了亲。
他低低地笑,浓密的眼睫也随之颤动,轻轻擦过她的眼睫。
眼睫擦着眼睫,鼻尖贴着鼻尖。
须臾,他又道:“燕燕,等我回来。”
窗外的那几只鸟雀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停在窗槛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萧燕飞微微踮起脚,仰首亲了亲他的下巴。
犹如蝴蝶在花瓣间飞过,一触即逝。
“嗯。”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清越悦耳。
其实,她本来是亲他唇角的,可惜,业务还不纯熟。
顾非池的眼角眉梢都是潋滟的笑意,也低头在她下巴上轻啄了一下,目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很喜欢。
喜欢他一直凝视着她,让她觉得被他看重,被他放在了心上。
萧燕飞又凑过去在他的面颊亲了亲,这一次,不待他反应,就放开了他,步履轻盈地往门帘方向走去,喊了声:“华姑姑。”
她的舌尖不由自主地轻舔了下被他吻过的唇,明媚的笑容荡漾在她精致的小脸上。
很快,华姑姑闻声而来,掀帘进屋,就听萧燕飞笑着吩咐道:“去传钦天监。”
华姑姑一怔,来回看了看萧燕飞与顾非池,连忙点头道:“奴婢这就让人去请钦天监的何监正。”
华姑姑忙又退了出去,一炷香功夫后,她就领着身着一件绣白鹇青袍的何监正回来了。
“太子殿下,萧二姑娘。”何监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何大人,下月初一,是不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什么?何监正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一头雾水,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去看顾非池,见那位爷眉眼含笑,心中有数了,作揖道:“容臣卜算一下。”
他们为官之人,除了能力外,还要会察言观色。
朝廷、民间用的黄历都是每年由钦天监提前推算出来的,一年之中哪几个日子是黄道吉日,何监正其实心里都是有数的。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接着对着二人又躬身行了一礼,一本正经地说道:“果真如此,十月初一实属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六神值日,吉祥如意,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顾非池静静地看着萧燕飞,心口一阵柔软,似荡着一汪春水,绻缱地泛起阵阵涟漪,那清冷的眉目也柔和了两分。
遇上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顾非池冷不丁地插嘴问道:“那天也宜婚嫁?”
他说话的同时,当着何监正的面,一手轻轻地覆在了萧燕飞的小手上,萧燕飞便转头对他一笑。
四目相对,两人的眸子都亮晶晶的,闪烁着璀璨的光彩。
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何监正眨了下眼,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汗,瞬间懂了。
原来如此。
这个他会啊!
何监正精神一振,忙道:“殿下,那天最宜嫁娶了,那天成亲的夫妻定能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子孙满堂……”
他一口气把能想到的吉利词都给说了出来,只恨自己脑子还不够灵光。
顾非池满意了,吩咐道:“你去跟礼亲王说。”
这位爷这么着急大婚,莫不是皇帝快撑不下去了?这个念头在何监正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识趣地没有问,或者说,他根本不敢问。
“臣明白。”何监正二话不说地领了命,便退下去了。
跟在何监正后头出去的华姑姑放下帘子时,恰好听到里头的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我说的对吧,那天就是百年难逢的黄道吉日。”
“我说的话,保管灵验。”萧燕飞并不在其他人,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顾非池的脸。
“你说的,都对。”顾非池字字清晰地说着,满含着宠溺。
“那你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听。”
帘子只略一顿,就完全落下了。
华姑姑一想到太子马上要大婚了,就忍不住喜上眉梢,欢欢喜喜地亲自把何监正送出了坤宁宫。
何监正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地跑了趟礼亲王府。
本以为这下自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不想,又被礼亲王强拉着去了一趟礼部,把正要下衙的裴尚书给堵了。
“裴谨,太子殿下的婚期得提前!”
“提前到十月初一!”
“何监正说了,这是难得的黄道吉日,迎福纳福,趋吉得吉,为了我大景国福泽之延续,江山社稷之绵延,婚事必须提前。”
礼亲王喜气洋洋地说道,笑得两眼都快眯成了缝,根本就不给裴尚书一点插嘴的机会。
早点大婚好!
眼看着皇帝奄奄一息,太医也说了,哪怕用针灸和老参吊着,也最多拖一两个月,但那是最好的情况了。
万一皇帝“一不小心”撑不下去,可怎么办?!
之前礼亲王也劝过顾非池好几次,可顾非池没应,只说太急了。
好不容易,顾非池终于想通了,礼亲王生怕他反悔,打算立即把这件事给敲定了。
他可就盼着一个姓唐的皇孙早日降生啊。
礼亲王笑得眼尾露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但裴尚书乃至整个礼部简直忙哭了。
这一晚,所有的礼部官员都不得不临时留在衙门加班,全都歇在了衙门里。
烛火燃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由礼亲王和礼部左侍郎一同跑了一趟武安侯府,提了婚期提前的事。
婚期提前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无论武安侯府这边,还是礼部、宗人府和内务府都要抓紧安排婚礼的事宜。
太子大婚是国事,日期可以提前,仪式却不能怠慢。
当天就由礼部正式发出公文,以钦天监观星象算得十月初一为百年难逢的大吉之日,利国利民为由,将太子的婚期提前,公告了天下。
在礼部和宗人府的蓄意造势下,这件事在短短一天内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整个京城都萦绕着一片喜色。
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喜气洋洋地议论着太子马上要大婚的事,而那些货郎、摊贩更是从中嗅到了商机,趁着这股风向,纷纷摆摊,卖起了类似喜饼、鞭炮、红灯笼、红头绳之类的东西。
城门口的那些摊位此起彼伏地响起热闹的吆喝声。
这光景难免吸引了一些进出城的百姓驻足,兴致勃勃地看起那些摊位上的东西。
时不时可以听到“太子”、“大婚”、“沾沾喜气”之类的词从人群中飘出。
直到,北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
一个年轻洪亮的男音响彻城门内外。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银川城,平洛城,六磐城,兰峪关……全部收复了。”
来传捷报的小将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北城门,策马疾驰,一路高呼着,直奔皇城的方向。
“北境收复了!”
青年的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有力,宛如一记震天的轰雷响彻了整条北大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的百姓们仿佛被人施了法术般,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傻愣愣地看到那小将策马而过。
周围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条街的时间似乎被停止了一般。
许久许久,才有人回过神来。
路边的一个货郎下意识地甩了两下拨浪鼓,不太确定地说道:“北境收复了?”
“真的假的?”
“这可是八百里加急,不可能有假的!”旁边一个正在看针线的青衣老妪尖声道,激动得几乎喊破了音。
另一个中年妇人兴奋地一拍大腿道:“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那货郎率先反应过来,又晃了晃手里的波浪鼓,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太子殿下的婚期这一提前,北境就收复了,这果然是百年难逢的黄道吉日啊。诸事皆宜,万事如意,钦天监的这吉日真是选得好啊。”
“是太子和萧二姑娘旺国才对!”
“有道理,别的妇人八字好,那是旺夫,这萧二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可不正是旺国吗?”
“……”
北境收复的消息在朝堂上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当天,顾非池亲自挑了几人,交由兵部发出调令,令他们前往北境赴任,并又从禁军三大营拨了五万禁军,由昭毅将军高阙率军,快马加鞭地奔赴北境。
并命户部即刻准备粮草和辎重,尽快运往北境,再从凉州、并州和青州等地筹集骡马。
一道接一道的命令在盖上了玉玺印后,一一下达。
于是,继礼部之后,户部尚书王寅也快要哭出来。
顾非池给的筹备粮草的时间掐得极为严苛,一共也就半个月。
王寅哭哭啼啼地跑去了葫芦胡同求见了殷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来龙去脉都给说了。
“这回又要劳老哥给我介绍几个粮商了。”王寅是个放得下身段的,来求人,就把姿态放得很低。
“几个粮商而已,王大人不必忧心。”殷湛爽快地应下了。
王寅两眼放光,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般,热切地抓住了老爷子的手,热泪盈眶道:“老哥啊,我全都靠您了啊。”
上回,也是多亏了殷老爷子介绍了个便宜的东北粮商,姓李,他的粮库就在冀州与幽州交接之处,这才险而又险的在五天内把粮给送到了谢无端手里。
户部也有多年合作的粮商,可是直到那一回,王寅才发现那些粮商不仅报价高,而且办事还磨叽,光调粮就要花上一个多月,话语间还诸多推诿之词。
哪像那位李老爷,还热心地用他们的车队直接帮朝廷把粮送到了北境,又省了户部一笔运粮的银子。
王寅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脸上的笑容也更深了。
“王大人,我们都是大景人,”殷湛拈须笑了,语气亲和地说道,“为了北境,这是应该的。”
当着王寅的面,他吩咐廖妈妈把金大管家叫了过来,又令婆子伺候笔墨,亲自写了份帖子。
殷湛的身子养了这四五个月后,总算是有了些好转,如今拿笔的手也比六七月的时候稳了不少。
他一边写帖子,一边还分心跟王寅说道:“今年并州丰收,我给你介绍的这人叫万韬,是并州最大的粮商……”
本来幽州距离北境最近,可之前幽州因为匪乱大乱了一场,今年秋收惨淡,也只能从并州买粮了。
他们说着话、写着字的时候,就听外面有下人的行礼声:“小侯爷。”
王寅一愣,立刻就意识到来者应该是他们那位太子爷的小舅子,未来的国舅爷——新晋的武安侯萧烨。
“外祖父。”
下一刻,就见着一袭蓝袍,唇红齿白的男童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一看到有外人,萧烨赶紧抬头挺胸,上前给殷湛与王寅行了礼。
小家伙之前跟着他大哥在侯府招待了两回宾客,各式各样的贵客全都见识过了,面对王寅时,举止落落大方。
见外祖父有客,萧烨就道:“外祖父,我去找姐姐了。”
“烨哥儿,你姐姐在试衣裳呢。”殷湛正好写完了,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你就在我这里先把先生布置的功课写了。”
“待会儿,你大哥就回来了。”
大哥要回来了吗?萧烨眼睛一亮,乖乖地应了,拎着他的书包去后头的西暖阁写功课去了。
殷湛吹干墨迹,就亲手把那张帖子给了王寅,吩咐金大管家道:“你亲自陪着王大人一块儿去趟万家。”
“多谢老哥,小弟先告辞了。”王寅拿着帖子,觉得殷老爷子这人实在是能处。
这若是平时,王寅定要与殷湛寒暄一番的,可他现在心里着急,太子爷给的日子实在太紧张了。
王寅才起身,廖妈妈提着个食盒进来了,殷太太笑道:“王大人,我让厨房给您准备了点吃食,大人若是不嫌弃,就带着,一会儿在马车上可以吃点。”
王寅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这一天没吃没喝地跑来跑去,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这殷家老爷子夫妇为人处事实在是周到又体帖,不但给自己介绍粮商,还看得出来自己还饿着。
王寅飞快地接过食盒,赶紧与金大管家一起走了。
他还得去找这叫万韬的粮商,最好今天就能把粮草的事定下来。
王寅是堂堂户部尚书,本来买卖粮草这点子,并不需要他这个尚书亲自出面,但是,让别人去,还得再来跟他禀,这一来一回的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还是自己上吧。
早点办完这桩差事,他才能早点向太子爷交差。
王寅匆匆忙忙地走了,那心急慌忙的身影就跟背后有人撵着他一样。
没一会儿,就听外头的脚步声远去。
堂屋里,只剩下了殷湛与殷太太夫妻两个。
老两口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殷太太亲自推着殷湛的轮椅往西暖阁方向走,小声问道:“燕儿让你托人做的‘东西’可做好了?”
“你可别耽误了燕儿的要紧事。”
“误不了。”殷湛又朝王寅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自信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见我误过正经事?”
殷太太看他这副好强的样子,掩嘴轻笑,哄着道:“没没没。”
殷湛捋了捋胡须,沉声又道:“大景和北狄的这一仗,应该会是不胜不休。”
虽然顾非池与萧燕飞都没有明言过,但是老辣如殷湛从一些细枝末节就能感觉到那种大战在即的气息。
殷太太当然信得过老爷子的判断,推轮椅的动作顿了顿。
殷湛又道:“燕儿这丫头,在外人眼里,是命好,所以飞上了枝头。”
“外人看她,只有羡,没有敬。”
“我们也得让外人瞧瞧,我家的丫头可不是没有娘家的。”
“粮草,辎重,战马,药草……朝廷想要什么,我就能给搭桥牵线,把事给办成了!”
这是为了大景,也是为了他们的燕飞。
殷湛那苍老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那威严的气势,那自信的眼神,让人隐隐可以窥见他年轻时的风采。
“我们殷家的姑娘,是家里头的掌上明珠,有底气!”
廊下的萧燕飞恰好就听到了老爷子方才的这番话,微微一笑,心头一片柔软。
“外祖父,外祖母。”
萧燕飞笑着打帘进了西暖阁。
她今天穿了件色泽鲜艳的丁香色衣裙,款款走来时,仿佛将外头璀璨的阳光带进了屋,也带进了一股子鲜活的气息。
只是这么看着她,殷家老两口便觉得眼前一亮,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花。
“燕儿,”殷太太一把拉住了萧燕飞的小手,慈爱地柔声问道,“衣裳试得怎么样了?”
“针工局的手艺果然好,很漂亮。”萧燕飞含笑道,“就是裙子和袖口那里长了半寸,内务府说,等过几天改好了再拿来给我试。”
太子妃的礼服太复杂了,层层叠叠,刚才只是试衣裳就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萧燕飞觉得她这辈子也绝对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成亲什么的实在是太繁琐了!
她挽着殷太太在罗汉床上坐下,庆幸地说道:“还好不用我自己绣,您是没看到啊,那礼服太繁琐了!”
按常理,成亲的礼服都是得姑娘自己绣的,便是那等再不擅长女红的姑娘,也得装模作样地刺上几针。
但太子妃大婚的礼服,是有规制的。
礼服从料子的颜色到花纹图案,全都是有讲究的,这些自然由内务府准备。
大婚的日期忽然提前了大半个月,让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内务府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制作礼服的时间本来就很紧,只有短短一个月,这会儿又让提前,针工局的绣娘们日夜赶工,这才堪堪完成了一半,今年拿来给她试的礼服其实还没完工,绣花才绣了一半而已,主要是为了让她先试试尺寸。
萧燕飞数着手指告诉老两口,礼服有大衫、霞帔、中单、蔽膝、玉革带、大带、大绶、小绶等等,甚至连袜子都有讲究,要用青袜。
殷太太听得津津有味,拍了拍外孙女的手:“等礼服全做好了,我可得开开眼界!”
“到时候,我穿给您看。”萧燕飞乖巧地笑道,面色微酡。
“好好好。”殷太太乐呵呵地直点头,“你穿给我和你娘看。”
“我们燕儿肯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萧燕飞抿唇直笑:“内务府刚还还一口气派了四个教养嬷嬷来,说是要教我大婚当天的仪程。”
刚刚光是听她们说了一遍大婚的整个流程,她的脑子就开始嗡嗡嗡了。
心里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大婚已不是她和顾非池的私事了,而成了国事。
早知道他们在万寿节前成亲就好了,可以省不少麻烦。
这个念头有那么一瞬在她心头闪过。
她又道:“一会儿,我就带烨哥儿回武安侯府。”
殷太太点了点头:“是该回去的……”
“我的功课写完了!”在里头做功课萧烨乐呵呵地跑了出来,小脸上神采焕发,双手捧着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绢纸。
萧燕飞接过那几张绢纸,看了看,发现小家伙的字大有长进,一手楷体写得似模似样了。
“来,背背。”萧燕飞随意地从中间抽了一句,“‘遐迩一体’,后面是什么?”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萧烨想也不想就流利地往下背了好几句,还一脸期盼地看着姐姐,“你再考考我!”
“信使可覆。”萧燕飞从善如流地又考了他一句。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萧烨摇头晃脑地又背了起来,那得意洋洋的样子逗得老两口忍俊不禁。
萧燕飞嘴上说是“一会儿”就带萧烨回去,可又多赖了两个时辰,等萧烁回来,陪着殷婉和老两口在殷家用了晚膳,才带着两个弟弟回去了。
九月二十五日,昭毅将军高阙率五万禁军自西山大营出发,去往北境。
九月二十七日,凉州布政使上报五千战马已从凉州出发。
九月三十日,户部的第一批粮草在辎重营的护送下开拔。
这天,也是新娘子送嫁妆的日子!
第159章
一大早,宁舒就和顾悦一块儿来武安侯府给萧燕飞添妆。
除了添妆外,两个小姑娘还特意给萧燕飞带了一匣子点心。
“看,鼎食记的一口酥,刚出炉的。”宁舒乐呵呵地伸手在萧燕飞白嫩的面颊上轻轻地掐了一把,“你这几天都没出门,闷坏了吧?”
嗯嗯嗯。萧燕飞点头如小鸡啄米:“这两天来的人太多了。”
这几天萧燕飞在侯府也没闲着,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各府的姑娘打着给她添妆的名义来看她,有些人是萧家的亲朋故交,有些人是从前说过几句话,更多的人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会儿个个都像是闺中密友似的,亲亲热热地过来给她添妆,簪子,镯子,发钗,珠花什么的,她收了有满满一匣子了。
恍惚间,萧燕飞觉得自己是万人迷。
顾悦打开了匣子,从中拈了块犹带热气的一口酥塞到了萧燕飞的嘴里,那满含同情的表情似在说,燕燕,真是辛苦你了。
宁舒笑道:“我知道前两天人多,特意和悦悦一起挑了今天来,聪不聪明?”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似银铃般清脆,得意洋洋的。
“聪明!”萧燕飞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最聪明、最机灵了!”
两人小姑娘笑作一团,咯咯笑个不停。
窗外,微风拂过庭院里的一小片竹林以及姹紫嫣红的秋菊,挟着淡淡的花木芬芳进屋,也吹起了被萧燕飞随手放在桌上的一叠绢纸,其中一张被风吹了起来。
顾悦的反应极快,空闲的啪的一下,按住了那叠绢纸。
宁舒很顺手地取了匣盖当镇纸,压住了那叠差点被风吹走的绢纸,眼角随意地瞥了一眼。
绢纸上满满当当地写满了字,还有一些注释,一看那娟秀的字迹就是出自萧燕飞的手笔。
宁舒拿起其中一张绢纸,慢悠悠地念道:“设皇太子座于殿东,西向;设妃座于……”*
“设妃座于西,东向。”萧燕飞条件反射地答道。
宁舒:“……”
她又默默地放下那张绢纸,看了看剩下的几张绢纸,一脸复杂地往萧燕飞的肩上拍了拍,带着点同情地叹道:“背好久了吧?”
确实好久了。萧燕飞默默地比了三根手指。
大婚的仪程太复杂了,她听了几遍都有听没有懂,就干脆让内务府的嬷嬷们全都写下来了,死记硬背。
她可是能背出人体的两百零六块骨头的医学生,这么几张纸只是小意思,麻烦就在于这些古文实在是拗口又繁琐,她花了三天好不容易才倒背如流。
宁舒看着萧燕飞的眼神愈发同情了。
她是宗室郡主,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些皇家的规矩还是熟的,确实又繁又杂。
“放心吧。”宁舒又拍了拍萧燕飞的肩膀,“当天会有内务府的嬷嬷全程跟着你,提醒你的,她比你还怕你弄错了。”
太子大婚乃国之大事,不容有任何的差错,礼部与宗人府肯定会考虑得面面俱到。
萧燕飞愉快地点点头:“阿池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就是背上几天而已。
这是她和他的婚礼,她自然也希望一切能顺顺利利,能不错,就不错。
宁舒又拿起一张绢纸往看了看,又念道:“太子于仪门下马,太子妃弟以揖礼相迎。”*
“咦?不是应该行跪礼吗?这是改了吗?”
萧燕飞便凑过去看了一眼,肯定地点头道:“改了!”
她刚开始背的时候,那四个教养嬷嬷就又被宗人府叫了回去,回来后,就改了些许仪程。
她第一遍看大婚的仪程时只是随便扫了一遍,只知道她得不停的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等改过后,仪程精炼了不少,那些下跪磕头几乎给删了个七七八八。
宁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也品出了些味道。
她还想说什么,海棠匆匆进来了,禀说:“姑娘,礼部来人了。”
“一定是来册封授宝的。”宁舒笑眯眯地说道,“燕燕,我扶你出去吧。”
萧燕飞一身沉重的大礼服,行动实在是有些不方便,宁舒和顾悦干脆搭了把手,扶着她出去了。
来宣旨的人是礼部左侍郎,正堂已经设好了香案。
“黄大人。”
“萧二姑娘,臣是宣旨的。”黄侍郎笑呵呵地对着萧燕飞拱了拱手,“太子殿下说了,您不用跪。”
想到太子说这话时的理所当然,黄侍郎心里有些一言难尽,当时迟疑了又迟疑,忍不住提醒了太子一句:这是册封太子妃的圣旨。
可太子却说:“册封圣旨就能让太子妃受委屈了?”
黄侍郎眼角抽了抽,面上不露声色,满脸含笑地念完了圣旨,接着双手将那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奉上,并金册宝印。
“臣参见太子妃。”黄侍郎对着她郑重地行了臣礼。
“劳烦黄大人了。”萧燕飞含笑道,双手接过金册宝印。
几乎同时,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并一声吆喝:“抬嫁妆喽!”
黄侍郎见这边事了,也就没久留,立刻告辞了。
宁舒悄咪咪地在萧燕飞耳边问了一句:“这嫁妆是抬去卫国公府,还是东宫?”
顾非池被封为太子后,却迟迟没有住进东宫,还是住在卫国公府,只是占了文华殿接见朝臣和批复奏折。
这事在朝臣间也引起了不少私议,今天宁舒从王府出来时,还听到她父王正与母妃嘀咕呢。
“东宫。”萧燕飞道。
宁舒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
“燕燕,我跟你说啊,宫里头的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要是大婚之后,你不住在东宫,他们会觉得你这个太子妃名不正言不顺,还会有人觉得太子对你不够看重,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小郡主从小出入宫廷,最知道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了,那些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争宠献媚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不过,现在宫里没有皇后,其他都是些低位嫔妃,你不用怕。”宁舒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她们敢对你不敬,直接按宫规处置就行。”
顾悦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直点头,凑过去对萧燕飞说:“我娘也是这么说的。”
萧燕飞笑望着两人,眉眼弯弯。
继爆竹声后,外头又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铜锣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嫁妆一抬接着一抬地从侯府抬出去,每一抬嫁妆都是满满的,沉沉的,从武安侯府一直送入东宫。
街道两边,禁军十步一岗,一路上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对着这一抬抬嫁妆,指指点点,赞不绝口:
“我还从来没看过这么丰厚的嫁妆呢,这第一抬的那尊和田玉观音像足有两尺高吧。”
“这是自然,那可是太子妃娘娘的嫁妆。”
“这嫁妆可真够实沉的,沉得把挑嫁妆的龙棍都压弯了。”
“……”
足足两百五十六抬嫁妆一直到下午申时,才抬完。
随着最后一抬嫁妆抬出,清道的那些禁军也训练有素地退下了。
不少百姓还意犹未尽,绘声绘色地说着那些嫁妆有多丰厚,说太子妃娘娘真是命好,说这才是传说中的十里红妆啊。
武安侯府的大门并没有关闭,礼部在大门前搭起了大红色的帷帐。
侯府上下挂起了一盏盏喜气的大红灯笼,宛如一颗颗璀璨的红宝石闪耀着。
忙了一天的殷婉脸上丝毫不见惫态,去了月出斋,打发了那几个教养嬷嬷,又催促萧燕飞快点睡。
“燕燕,早些歇下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呢。”
“今年娘陪你睡。”
依着习俗,在大婚的前一天,娘亲要与女儿一块儿睡,说一些私房话,再给女儿最后一件“压箱底”。
殷婉也不能免俗。
当萧燕飞从殷婉手里接过了那个传说中的小盒子时,表情略有几分复杂,耳边听到殷婉略有几分局促的声音:“这个你收着,等明天入了洞房后,你再看里面的册子。”
顿了顿后,她又补了一句:“也可以和姑爷一起看。”
和顾非池一起看春宫图吗?萧燕飞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莞尔地笑出了声。
殷婉其实不知道女儿听懂了没,但见她笑,也是忍俊不禁。
她在笑,但眼里的伤感根本掩不住。
她的女儿才刚认回来,就要出嫁了!
似感觉到了殷婉略有些低落的情绪,萧燕飞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上了床,母女俩亲昵地睡在一个被窝里。
“娘,我以后也会常回来看你和烨哥儿的。”萧燕飞用依恋的口吻说道。
殷婉只当女儿在说孩子话,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面颊,嘴上没有驳女儿的话,心却想着:这出嫁的女儿哪有日日回娘家的道理,更何况女儿是嫁到宫里去。
“娘,我说真的。”萧燕飞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这是阿池答应我的,他不敢说话不算的。”
小姑娘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娇气,逗乐了殷婉。
她喜欢女儿这样,被偏爱才会有恃无恐。
“好好好。”她柔声哄着女儿,一下下地轻拍着女儿的背,仿佛在哄着一个小婴儿般,“你尽管回娘家住。”
萧燕飞本就困了,又打了一个哈欠,没一会儿,就在殷婉节奏性的拍抚中睡了过去,鼻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床头还点着一盏油灯。
昏黄的灯火下,殷婉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安详甜美的睡脸,温柔地帮她把一缕碎发拢到了白玉般的耳后。
殷婉没有一点睡意,心中充斥着浓浓的不舍。
她想多看她的女儿一会儿。
这一夜,殷婉彻夜未眠,直到床头的油灯熄灭,她依然没睡。
黎明时分,外头的鸡鸣声一响,殷婉就赶忙把安眠中的萧燕飞唤醒了。
天才蒙蒙亮,萧燕飞睡眼朦胧地睁开了眼,想说她再眯一会儿,却已经被殷婉与知秋合力半拽半拖地把人从床上拉起来了。
萧燕飞还没睡醒,整个人有些懵地坐在床边,由着海棠与丁香伺候她简单洗漱。
接着,就由宫里来的四个教养嬷嬷接手了。
四个嬷嬷训练有素,一层层地将嫁衣往萧燕飞的身上穿,中衣,鞠衣,真红大衫,再披上那织金云霞凤纹的霞帔。
头戴上象征太子妃的九翟冠。
满头珠翠的九翟冠映得这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这一身太子妃的嫁衣实在是太过考究,等梳妆完毕,已经是巳时。
萧燕飞坐得身子都僵透了,转了转快生锈的脖子,朝看旁边摆放的西洋钟看去,唇角翘了翘。
她记得,她背的那些仪程里写着,天刚亮,顾非池就得出宫,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几乎是下一刻,热闹的爆竹声伴着小丫鬟兴奋的喊声自门外传来:“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迎亲的队伍到松鹤街了!”
整个月出斋随着这个消息沸腾了起来,喜气洋洋。
全福人赶忙在一边提醒萧燕飞道:“姑娘,该去正堂与令堂拜别了。”
喜娘也是连连点头。
众人簇拥着萧燕飞去了正堂,与殷婉拜别。
萧燕飞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四叩拜。
坐于上首的殷婉怔怔地看着眼前妆容完整的少女,肤光胜雪,大眼明媚,红唇似火,宛如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明艳逼人。
“我的燕儿可真漂亮!”殷婉由衷地叹道。
她深吸一口气,才哽咽道:“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这番话是宫里的教养嬷嬷提前教的,短短十二个字她早就倒背如流,但此时道来,却让她觉得如此艰难,声音艰涩。
殷婉深深地看着萧燕飞,那双含着泪光的眸子似在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会好好的!跪在蒲团上的萧燕飞含笑望着殷婉,吐字清晰地说道:“女儿谨遵母亲教诲。”
她再次叩拜。
外头的鞭炮声更响亮了,夹着热闹的吹打声。
侯府的丫鬟们忙碌极了,时不时地跑来正堂禀报前头的情况:“姑娘,凤轿刚到了侯府大门外,太子殿下已经下马了。”
“小侯爷和大少爷正迎殿下进门呢。”
“姑娘,殿下可真大方,刚刚进门时,大伙儿都得了赏赐,连奴婢的弟弟都得了好大一个红包呢。”
“姑娘,凤轿过内仪门了。”
“……”
丫鬟们一个个都是两眼放光,觉得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外头的吹打声渐近,从正堂远远地就能看到大红凤轿与新郎官朝这边靠近,喜娘恭敬地请示道:“是不是先给姑娘盖上头盖?”
“盖上吧。”殷婉压下心头的惆怅,又对着这时进屋的萧烁招了招手,“烁哥儿,你背你姐姐上花轿吧。”
萧烁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直裰,挺拔如青竹。
他身边的萧烨蔫蔫的,他也想背姐姐上花轿的,可他年纪太小了,只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大哥。
萧烁揉了揉小家伙的发顶,大步走到了萧燕飞的跟前。
这一刻,萧燕飞才发现他又长高了,比自己至少高了小半个头。
她还没反应过来,萧烁轻轻松松地就将她背在了身上。
十二岁的少年身形清瘦,可在军中磨炼了一段日子,双臂结实有力,轻轻松松地背着萧燕飞往屋外走。
大红凤轿稳稳地停在了正堂外,凤轿旁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顾非池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红吉服,衣袍上绣地日、月、龙图案昭显着他尊贵的身份。
也只有太子与皇帝一样,可以在衣袍上绣五爪金龙,象征着太子至高无上的地位。
“殿下,太子妃来了……”随行的内侍正想跪下请示太子可否揭轿帘,但他才略屈膝,顾非池已经先一步把凤轿的门帘揭开了。
在萧烁把新娘子背进去的那一瞬,他还顺手在萧燕飞的腰身上托了一把,让她稳稳地安坐在轿内,再将轿帘垂下。
顾非池做得相当顺手,那内侍却傻了,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把他揭帘的差事给抢了,一时僵在了那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随驾的礼部尚书裴谨却是欲哭无泪,有种掀桌的冲动:这跟说好的仪程不一样啊!你堂堂太子抢奴婢的差事,这像话吗?
过去这几天,裴谨被顾非池折磨得简直痛不欲生,本来太子屈尊来侯府迎亲,萧家人应该跪地相迎,行三拜九叩之礼,以示对天家的尊重。
可太子说,他是抬头娶媳妇,不能让太子妃的母家受委屈,进而让太子妃不高兴,就把这个步骤给省了。
不止如此,后头所有涉及跪拜的仪程都被太子改了又改,而他只能日日歇在礼部衙门,查找古籍,才终于定下了今天的仪程。
太子倒好,又在那里临场发挥了!
裴谨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宽慰自己:等过了今天太子大婚,一切就好了!
在裴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仪式更顺利了。
很快,凤轿就在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离开了武安侯府。
侯府外的街道,人山人海,热闹得好像过年一般。
一个个高大威武的禁军士兵在路边戒严,百姓们簇拥在街边翘首引颈地看热闹。
眼看着迎亲的队伍经过,那些百姓们瞬间沸腾了,也不知道谁第一个高呼着: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震天的喊声犹如海浪一波波地蔓延开去,一直从武安侯府延续到了宫门前。
午门当中的正门罕见地开启了。
这道正门平日里只有皇帝可以出入,今天也是因为太子大婚才会开启。
大红凤轿在吉时前就顺顺趟趟地抬进了宫门。
整座皇宫早已经是张灯结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喜庆的火红色,到处可见一盏盏大红灯笼,连那些宫人也都穿上喜气洋洋的红衣。
喜堂设在了东宫,东宫内同样被装点一新。
太子大婚,能出现在喜堂上的人个个身份显贵。
文武百官一个个垂首恭立,全然不同于别家婚礼的热闹喧阗,显得庄重肃穆。
周围回响着悠扬的礼乐声。
当新郎与新娘出现在正殿外时,众人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这对璧人身上,下一刻,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太子为尊,本该太子走在前,太子妃走在后,依次入喜堂。
可现在,太子殿下竟然是牵着太子妃的手走来的。
“小心。”走到正殿的门槛前,顾非池还特意驻足,小声地提醒了头戴大红盖头的萧燕飞一句。
萧燕飞捏了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又要当心大红盖头别掉下来了。
两人慢慢地踩着地上的大红色地毯往前走,并肩而行,他配合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
于是,便有人对着礼部尚书裴谨用眼神质问着,似在说,他怎么可以由着太子胡来?!
裴谨眼角抽了抽,只当做没看到。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爷是把太子妃放在心尖尖上的。
册封不跪。
亲迎不拜。
携手共进。
一会儿怕是……
“礼始。”
左前方响起了礼部官员的唱报声,堂中的一对新人便面对面地行了交拜礼。
太子为君,太子妃为臣,照理说,应该由太子妃跪拜太子,太子再以揖礼还拜。
他们这位太子爷竟然像民间的普通百姓一样行了夫妻交拜之礼。
整间喜堂鸦雀无声。
他们只差没说:这也不太合规矩了!
果然!裴谨眼角抽了抽,一副“让我猜到了吧”的表情。
他就知道。
看着周围人傻眼的表情,裴谨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猜醒的骄傲。
看吧,被这位爷盯了这么多天改仪程,他现在可是能揣摩君心了!
“礼成!”
终于结束了。
裴谨听到这两个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目送着那对新人就在内侍的指引下离开了喜堂,心道:他应该可以放几天假了吧?
从头到尾,顾非池一直牵着萧燕飞的手,不曾放开过片刻。
礼官陪着新人进了寝宫,压襟,撒帐,最后由顾非池拿着秤杆挑了大红盖头。
坐在床边的萧燕飞只觉得眼前一亮,周围终于又变得开阔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对着站在她跟前的顾非池笑,眸子在喜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笑容璀璨如骄阳,昭显着她的好心情。
他也看着她,灼灼的目光在她如娇花般的小脸上萦绕不去,炽热无比。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忘了这新房中还有别人。
“咳咳。“礼官干咳着出声,请顾非池也在床边坐下,继续指引两人行沃盥礼、同牢礼,又令宫女取来了两杯酒,分别送到了新人手里。
“请喝合卺酒。”
顾非池用胳膊勾住了萧燕飞的胳膊,两人举杯喝了口杯中的酒水。
甘醇的花雕酒入口柔顺清甜。
接下来,再将自己的杯子送到对方唇边,互相让对方喝上一口。
萧燕飞一板一眼地喝着,眼角朝顾非池看去时,却见顾非池的薄唇压在了她留在杯口的那枚大红口脂上,轻轻含住,浅啜了一口酒水。
见两人喝了合卺酒,礼官赶紧招呼着其他宫人一起退出了新房,步履无声,还很贴心地给里头的新人带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下了顾非池与萧燕飞两人。
萧燕飞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杯中的酒水,两人一起放下杯子。
她的目光忍不住就落在他的薄唇上,那优美的薄唇染上了她的口脂,显得比平时更红润,更妖艳。
这家伙!
萧燕飞突然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她想退开,可后颈却被他的大手按住,他的薄唇与她的嘴唇贴得更紧,她能尝到他口中那清甜的酒味。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了,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吻。
耳边是怦怦的心跳声,连她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第160章
整座皇宫都因为今天的喜事热热闹闹,还燃起了爆竹和烟花,此起彼伏。
这一阵阵嘈杂的喧哗声,连身在乾清宫的皇帝也听到了。
皇帝从昏睡中苏醒了回来,头昏沉沉的,揉着眉心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嘶哑无力。
“回皇上,今天太子殿下与萧二姑娘大婚。”梁铮就守在龙榻边,恭声答道。
大婚?皇帝眨了眨眼,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眼神晦暗如渊。
顾明镜生了儿子他不知道。
立太子他不知道。
太子大婚他也不知道。
如今这朝堂上下,到底还有没有把他当作是一国之君?!
怕是没有了吧。
皇帝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一颗心直坠至下。
他在这个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朝臣们从前都对他卑躬屈膝,一副万死不辞的样子,可结果,所有人都背弃了他。
皇帝藏于薄被下的手捏了捏手中的那个锦囊,道:“扶朕起来,朕要出去看看。”
“皇儿大婚,朕这个当爹的不去,怎么成?”
皇帝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嘲讽。
梁铮把皇帝扶坐了起来,又往他身后塞了一个大迎枕,柔声劝道:“皇上,外头风大,您龙体没养好,不可吹风。”
皇帝的脸色霎时间变了,重重地一甩袖,甩开了梁铮。
“朕自己去!”皇帝冷声道,非要起身,可他太虚弱了,才站起些许,脚下一阵虚浮,又狼狈地跌坐了回去,气息急促。
“皇上息怒。”梁铮熟练地屈膝跪在了地上,给旁边的小内侍山海递了个眼色。
山海连忙扶住了皇帝,小心翼翼地给他抚背。
外头的爆竹声更响亮了,也更刺耳。
甚至于,连乾清宫的空气中都飘起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烟味。
过了许久,皇帝又道:“去宣黎才人过来。”
黎才人是宫中的一名嫔妃,不过是个五品的才人,进宫也有七八年了,膝下无儿无女。
梁铮迟疑了一下,再劝道:“皇上……”
“怎么!”皇帝勃然大怒地打断了梁铮,一手抓起旁边茶几上的茶盅就往地上掷了出去,“朕现在是连找人伺疾都不行吗?”
“梁铮,你到底是朕的奴才,还是顾非池的奴才?!”
那茶盅在梁铮的脚边砸成了碎片,茶水溅湿了他的鞋袜,可梁铮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
“皇上息怒。太医说皇上您要好好休养龙体,万万不可动怒。”梁铮维持着垂眸作揖的姿态,好声好气地又劝道,“皇上想见黎才人,奴婢这命人去宣。”
梁铮对着山海做了个手势:“山海,你赶紧去宣黎才人。”
山海急匆匆地领命而去,另一个小内侍默不作声地去打扫地面上的碎瓷片、茶叶和茶水。
等地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穿柳黄色妆花织金褙子,戴了一支赤金衔南珠步摇的鹅蛋脸妇人跟着山海来了。
皇帝的后宫中每年都有纳新的嫔妃,但是皇帝偏爱柳听莲和唐越泽,为了他们母子的地位,所有的嫔妃出身平平,位份都不高。
这无儿无女的黎才人也不算得宠,皇帝都快不记得她的容貌了。
皇帝上下打量着眼前秀美无双的美妇,直到此刻见到人,才隐约想起了她的样子,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性格温和柔顺。
若非留吁鹰明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会是北狄在宫中安插的探子。
“参见皇上。”黎才人神情温柔地福了一礼,姿态优雅。
皇帝疲惫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见一个小内侍端着药进来了,就道:“才人,你伺候朕服药。”
黎才人恭顺地应了一声,接过了小内侍手里的药碗,用调羹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送到皇帝略显干瘪的嘴边。
寝宫内又安静了下来。
黎才人服侍皇帝喝完一碗汤药后,又伺候他擦身,动作小心翼翼……
寝宫内偶尔回荡起哗哗的水声。
给皇帝擦完了身,黎才人温温柔柔地说道:“皇上,妾身服侍您着衣。”
这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把她的话压了过去。
在尖锐的爆竹声中,皇帝拉住了黎才人的袖口,凑在她耳边道:“明天太子妃认亲,按礼会让家在京中的嫔妃归宁一天,共沾喜气。”
“你去告诉留吁鹰,朕应了。”
“告诉他,朕没有输,朕底牌,是……”
“啪!”
窗外又是一声震耳的烟花声炸响,从窗口可以看到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黎才人眼帘微颤,神情温婉柔顺地低声应着“是”,只有皇帝一人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外头的烟花声声声不息,此起彼伏,一朵朵璀璨耀目的烟花相继在夜空炸开,夹杂着一连串的爆竹声。
太子大婚,京城没有宵禁,不止是宫里在放烟花,连带京城的不少百姓也在燃放烟花。
一朵朵姹紫嫣红的烟花照耀着整个京城,连带天上的星辰也黯然失色,满城欢腾。
烟花燃了大半夜,直过了四更天,外头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月落日升,天空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东宫的寝宫中,透过那薄薄的红纱帐洒在少女那白皙纤柔却不失圆润的肩头,那细细的汗毛仿佛透明似的。
顾非池已经醒了,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萧燕飞的睡颜,俯身在她玲珑的肩头轻啄了一下。
好痒。
这一晚上根本没合眼多久的萧燕飞下意识地就往被子里缩,身子蜷成了虾米。
身上传来的酸痛感让她唇间逸出一阵不适的呻吟声,眼皮沉甸甸的。
等等!
她猛地睁开眼,恰对上顾非池神色惬意的面庞,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双朝贺红,对于新妇来说,是认亲的日子。
但作为太子妃,她可是背过仪程的,今天还要告祭太庙。
“才卯初。”顾非池凑过来,缱绻地又在她的鬓角亲了亲,“再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中略带一丝餍足的沙哑,掩不住地满足。
“得起了。”萧燕飞抬手推了推他,语气娇娇软软,半是撒娇、半是骄纵地斜睨了他一眼,妩媚动人,“今天还有很多事呢。”
一双清澈的大眼波光潋滟,让他不由想起夜里这双眼眸雾气蒙蒙的样子,血脉贲张。
他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萧燕飞还以为他是不想让她起来,娇嗔道:“别闹了。”
顾非池也没打算真的“闹”她,只是想与她耳鬓厮磨一会儿而已。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倾身又在她的唇角亲了一下,这才放开了覆在她眸子上的那只手,掌心犹带她的体温。
半裸着身子的顾非池掀被下榻,去了内间。
萧燕飞松了口气,忍着身子的不适,拉了拉中衣的领口,仔细地挡住脖颈、肩头的那些红痕,就把在外头候了良久的那四个嬷嬷叫了进来。
她也不想让人服侍,但是今天要告祭太庙,必须再穿上那一整套礼服,戴九翟冠,没这几个嬷嬷的帮手,这大礼服她可搞不定。
等穿好礼服后,萧燕飞觉得更累了,腰酸背也痛,可还是得强自打起神来。
小夫妻俩先去了一趟坤宁宫,给顾明镜的牌位磕了头,就坐上了预先准备好的仪仗,这时已是辰时一刻了。
全副仪仗自坤宁宫一路驶出了宫门,本应该左转往长安左门去往太庙的,
可太子仪仗却在礼部官员以及禁军们震惊的目光中继续往前,穿过承天门,又驰过三四条街,一路到了卫国公府。
“国公爷,夫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来了!”下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禀到了正院。
听到来禀,卫国公夫妇不由面面相觑。
卫国公夫人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微妙。
卫国公正想出去迎一迎,但外头已经响起了大丫鬟的行礼声:“……太子殿下,太子妃。”
门帘被人从外头掀起,顾非池与萧燕飞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阿池,你怎么回来了?”
见顾非池来得突然,卫国公的心里多少有些担心是不是朝堂或者北境出了什么事。
让他去吧!他还没老呢,完全可以上马拉弓,可以不用待在京城养老的。
思绪间,卫国公神色一凛,举手投足之间,释放出一股自信沉稳、从容不迫的气势。
顾非池牵着萧燕飞的手直走到了卫国公夫妇前,含笑道:“爹,儿子成亲了,今天带媳妇来拜见爹爹和娘亲。”
小两口双手交握,十指交缠,皆是眉眼含笑。
此话一出,卫国公夫妇俩都愣了愣,错愕写在他们的脸上。
“田嬷嬷,去备茶。”萧燕飞很自然地吩咐了田嬷嬷去备茶,又笑吟吟地走过去,一点也不见外地扶着卫国公夫人在罗汉床上坐好。
顾非池把卫国公也推到了罗汉床上坐下。
田嬷嬷是个机灵的,不仅依言备好了茶,又在地上放好了两个蒲团。
顾非池与萧燕飞一同跪下,分别从丫鬟手里接过了一盅茶,两人的茶同时递向了卫国公。
“爹爹,喝茶。”
卫国公哈哈大笑,一一接过了两人的茶。
接着,丫鬟又把两杯茶送到了顾非池与萧燕飞手里。
“娘,喝茶。”
顾非池把茶奉上,送到卫国公夫人的手边。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卫国公夫人呆呆地看着跪在她跟前的顾非池。
今天的顾非池穿着一袭玄色的冕服,头戴九旒冕,垂下的九旒彩珠在面庞前轻轻摇曳,衬得他威仪不凡,与记忆中那个荏弱的小婴儿判若两人。
恍惚间,她眼前浮现他刚刚出生时的样子。
当时的他被包在一个大红襁褓里,是那么小的一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伤到似的。
他长得很漂亮,那么像顾延之,当时她根本就没怀疑过。
她亲手养大了他,看着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一点点地长成了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曾经,他是她的骄傲。
直到五年前,婆母病重,在迷迷糊糊间说漏了嘴。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儿子在出生就死了。
她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此时此刻,顾非池的这声“娘”令卫国公夫人的心尖一颤。
她养了这孩子长大。
他现在是太子了,很快就会成为大景的天子,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他还是愿意喊她娘,他拉着他的媳妇一起跪在她跟前给她敬茶。
一瞬间,她埋藏在心里这些年的隔阂彻底消散了。
心头忽然间就豁然开朗。
卫国公夫人紧攥成拳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抬手接过了顾非池奉上的茶,轻轻一笑:“乖。”
她浅啜了一口热茶,就把茶杯放在一边的茶几上,紧接着又接了萧燕飞递上的茶。
“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任她心头再怎么翻江倒海,卫国公夫人的脸上始终没有多大变化的神情,一直端庄优雅,只对着小两口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笑容直达眼底。
卫国公松了一口气,简直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他是赔罪了又赔罪,小意殷勤,可夫人表面上好像不生气了,但对他又总是冷冷淡淡的。
这两天,他都在琢磨着夫人喜欢山茶花,他要不要买个山茶花的园子给夫人赔罪。
还是儿子和儿媳妇有用!!
他的儿媳妇果然旺国又旺家。
卫国公心情大好,腆着脸,对着妻子讨好地说道:“惜文,还是你眼光好,给阿池挑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媳。”
换来的是卫国公夫人一个白眼。
卫国公:“……”
卫国公脸色一僵,明白了。
好嘛,他自己犯得蠢,还是得再努力努力,夫人总是会心软的吧?
萧燕飞努力地憋着笑,差点没笑出来,只能默默地掐了掐顾非池的掌心。
顾非池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来,又顺手给她整理了衣裙,一眼瞥到她掩在领口下的一枚红痕,唇角不由弯了弯。
卫国公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提醒道:“阿池,你和燕飞该去太庙了,别误了吉时。”
时辰确实不早了,顾非池和萧燕飞又对着两位长辈行了一礼,就先走了。
太子与太子妃的仪仗就停在卫国公府门前,礼部官员们在那里焦虑地来回走动着,一遍又一遍。
见他们俩终于出来,几个礼部官员终于松了口气。
礼部尚书裴谨一脸的麻木,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努力告诉自己:大礼快结束了,再熬一熬就够了。
“起驾。”
礼官一声喊后,仪仗便上路了,一路往太庙赶去。
以礼亲王为首的宗室亲王及其女眷都候在了太庙的大门口,翘首以待,眼看着太子与太子妃在吉时前赶到了,一个个都是如释重负。
乐工奏响了肃穆的礼乐声。
众人簇拥着顾非池与萧燕飞往前殿方向走去。
萧燕飞是第一次来太庙,却根本无心欣赏这里的景致,几乎是被礼亲王与礼部官员撵着进了前殿。
接下来的仪程她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反正就是按着背过的来,跪祖宗牌位,跪天地,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跪了多少回。
最后,由礼亲王亲手给萧燕飞上了玉牒,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好几天都没睡好了,越是期待,就越是怕节外生枝,直到现在,尘埃落定,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笑眯眯地反复看着玉牒,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唐姓的皇孙或者皇孙女嗷嗷诞生。
男孩女孩都可以。
他不挑的!
裴谨看了看傻笑不已的礼亲王,只能出声提醒道:“太子殿下,王爷,该去东宫了。”
今天的事可不止是告祭太庙,太子妃还要在东宫与唐氏宗亲认亲,之后还需要接受内外命妇们的见礼。
每一个仪式礼部都提前与钦天监算好了吉时的,错过了吉时,就势必会影响到下一步。
在礼部的催促下,一炷香功夫后,众人便簇拥着顾非池与萧燕飞从太庙移步东宫正殿。
顾非池与萧燕飞坐在了居中的主位上。
在民间,新媳妇过门,要一个个地走过去给男方的亲眷行礼,认亲。
可在皇家,以萧燕飞太子妃的身份,无论是皇家的那些皇子公主,还是宗室的那些王妃、郡主、县主等等全都需要给她行大礼,也只有礼亲王、怡亲王这些身份高的长辈能让她稍微欠一欠身。
众人按着品级高低一一给萧燕飞见了礼,一旁宗人府的内官一一报明他们的身份。
除了唐越泽因为身有重孝没有到,萧燕燕见到了其他的皇子和公主们,最大的五岁,最小的才两岁多,神情腼腆,一个个不敢直视萧燕飞。
“皇嫂。”三岁的小公主像模像样地福了一礼后,怯生生地唤了声,立马被在后头的乳娘不着痕迹地扯了一下。
小公主缩了缩脖子,改了口:“太子妃。”
“熙宁,”萧燕飞温和地笑了笑,给一个金镶玉镯子作为见面礼,戴在了小公主藕节般的手腕上,又摸了摸头,“叫皇嫂吧。”
“皇嫂。”小公主腼腆地笑着,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见太子妃为人亲和,其他皇子公主们也放松了不少,一一上前见礼,每人都得了见面礼,公主得的是镯子,皇子得的是文房四宝。
足足一个时辰才认完亲,那之后,顾非池与礼亲王等人便去了东配殿,只留下那些女眷。
礼部官员又把在西偏殿中待命的那些内命妇们传唤到了正殿。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剩下的这些低位嫔妃于太子而言,连庶母都谈不上,自是只有她们向萧燕飞见礼的份。
萧燕飞仪态万千地坐在一把金漆雕鸾凤高背大椅上,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温柔柔的笑容。
几个嫔妃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想这位太子妃一看就是温柔的好性情,就跟传言中的一样。她们忐忑了好几天的心这才安定了不少。
谁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日后她们是凄苦的守皇陵,还是安稳的在行宫养老,都是这位太子爷一句话的事。
“见过太子妃。”
这些嫔妃纷纷地给萧燕飞屈膝行礼,一个个低眉顺眼得不得不了。
内官也一个个地为萧燕飞介绍,这是陆昭仪,那位是黎才人,下一位是黄美人……
萧燕飞听了,但是她一次性也记不住那么多人,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而已。
她耐心地等内官介绍完了,和和气气地抬了抬手:“免礼。”
她正打算按着礼部教的仪制,让她们退下,就见其中一个身姿婀娜的妃嫔小心翼翼地上前了半步,屈膝福了福,开口道:“求太子妃允妾身等归宁。”
萧燕飞微微地挑了下眉。
她只是动动眉梢,一旁察言观色的祝嬷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俯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位是黎才人。”
“太祖皇后性情温和大度,在世时定下规矩,皇家有喜事时,也让宫里的嫔妃们沾沾这喜气,让她们能见见家人。”
这些嫔妃一年也就逢年过节能见上一次家人,大部分人自进宫后,就再不曾出宫过,太祖皇后宽厚,也是怜惜这些嫔妃孤苦,才定了这么个规矩。
萧燕飞的目光在黎才人的身上落了一瞬,在对方那低垂的鹅蛋脸上转了转,小声问祝嬷嬷:“宫中有多少嫔妃的娘家是在京中的?”
祝嬷嬷在宫中几十年,对于宫里的事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想也不想就答道:“有黎才人、王才人、何昭媛、胡选侍和刘淑女,共五人。”
萧燕飞微微地笑:“那这件事就交给嬷嬷负责了,看看还有谁要归宁的?”
“一切都交给嬷嬷你了。”
她笑得温温柔柔,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祝嬷嬷,一副委以重任的样子。
黎才人半垂的眼睫轻颤,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安静得仿佛一枝插在花瓶里的木芙蓉。
祝嬷嬷犹如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瞬间精神大振。
姑娘刚嫁进宫来,就遇到这么一件事,从前这种事都是该由皇后安排的,可现在宫里没皇后,也只能由太子妃担待着。
现在也不知道上下有多少眼睛盯着姑娘呢。
祝嬷嬷郑重其事地屈膝福了福:“姑……太子妃放心,奴婢绝对办得妥妥当当。”
这是姑娘成为太子妃后交给自己的第一件差事,是姑娘对自己的看重与信任,她可不能丢了姑娘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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