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萧燕飞笑得很愉快,灿烂得像晨曦,明媚得像春光。
但是,萧家其他人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或是皱了皱眉头,或是铁青着脸,或是垂头丧气,或是气恼地瞪着萧燕飞。
他们知道这个丫头一贯狠心,可也没想到,居然真的一刻钟都不肯多给,说赶就赶啊。
那个胆大的圆脸婆子主动上前,一手叉腰,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其他婆子们指指点点:“没听到二姑娘说吗?时辰到了!”
“赶紧把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萧家众人的脸色难看至极,二老爷萧衡还想犟着脖子说上几句:“燕飞,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
“就是啊。你未免也太……”着急了。
三老爷萧循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三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轻点!你们动作轻点,别碰坏了。”
那些粗使婆子们如潮水般围了过来,听话地开始把地上那些还没装上马车的东西一箱箱地抬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侯府的大门方向走去。
行走间,那些箱子偶尔彼此碰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不仅是三太太,二太太与三太太也都急了,口里喊着“小心点”、“轻点”云云的话。
刚刚这些粗使婆子来“帮”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粗手粗脚,连拖带扔的,二太太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梳妆台被磕掉了一块漆。
从前他们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如今的家当就只剩下这些了。
二太太连忙扯了扯萧衡的衣袖,给他使着眼色,既怕他们的东西被这些手脚没个轻重的婆子弄坏了,也怕被丢到外头,让人给捡了,又或者被兄弟们偷偷藏了。
萧衡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四弟萧彻已经与四弟妹悄悄地往外走,还在叮嘱下人轻拿轻放。
这下,萧衡也急了,赶紧招呼起妻子与一双儿女:“我们走。”
萧家众人如一盘散沙般散开,全都不敢耽搁,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又使唤着各房自己的下人看着还没来得及搬的东西。
“祖母,您别急。”萧鸾飞扶着萧老太太落在了众人的最后头,安抚着心急如焚的老太太。
萧老太太也急,生怕她的嫁妆有失,脚下走得飞快,着急忙慌地跟在众人后方。
萧燕飞愉快地看着作鸟兽散的萧家众人,嘴角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不错。
也不用她一个个扔,他们自己就“跑”得飞快了,顶着烈日疾步匆匆地穿过庭院,还边跑边吆喝。
毒辣的烈日炙烤着大地,蝉鸣声声不断。
侯府的朱漆大门敞开,几个锦衣卫守在大门两边,他们已经得了皇帝的口谕,因此放任萧家其他人离开。
那些东西被婆子们陆陆续续地被从府里抬了出来,或放或扔,直接就堆在了侯府大门口。
虽然箱笼也不算多,但三房人加上萧氏的东西堆在一块儿也是颇为状况,尤其还有老太太的七八车嫁妆,全都堆在侯府门口的松鹤街上,把路都堵上了一半。
这么多的东西难免引来一些过路人的注目。
好些路人渐渐伫足,没一会儿就聚集了几十人,好奇地对着侯府探头探脑:
“我记得这武安侯府前几天还贴着封条吧。”
“对对。”
“封了快半个月吧。我昨天经过这里时,还被封着。”
“这么多东西堆在这里,该不会是在抄家吧。”
“……”
路人在那里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大伙儿的动作都麻利点!”那圆脸婆子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喊道,“该丢出的全丢出去,可别漏了”
粗使婆子们全都精神抖擞,不仅要抬东西,还要顺便撵人。
“砰!”
最后一箱子的东西被两个婆子粗鲁地丢出侯府大门,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下撞击之下,连箱盖都被撞歪,箱盖下露出里面的一角大红衣料。
“二姑娘,刚刚那是最后一箱了。”那圆脸婆子笑呵呵地对着大门内的绯衣少女福了福。
萧燕飞拎着裙裾从高高的门槛后走了出来,闲庭自若,耳垂上的以红艳的珊瑚珠串成的耳坠轻轻地摇曳着,摇晃生辉,映得少女乌黑的瞳孔流光四溢。
萧烁与萧烨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边。
“祖母走好。”对上了萧老太太那浑浊的眼眸,萧燕飞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走好?!
听在萧老太太的耳里,这句话刺耳至极。
她从十五岁嫁进来到现在,从世子夫人到侯夫人再到太夫人,在侯府过了半辈子……一路顺顺当当,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安享晚年。
不想一夕之间,又什么都没了。
她被萧燕飞给扫地出门的,可这罪魁祸首,还作出一副无辜乖巧的样子。
萧老太太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
外头围观的路人终于看出了点门道来:“这是侯府的姑娘吧?看着好生生的,也没被抓啊。这不是抄家吧。”
“肯定不是。”一个老妇指着侯府大门,有理有据道,“瞧,侯府大门的封条已经撕下来了,匾额还在啊。”
“……”
“我知道了!”人群中,一个粗犷的男音高声道,“我之前就听我表哥的小舅子说,那位武安侯萧衍生贻误军机,被锦衣卫拿下了。这些肯定都是不孝子孙!”
“说的有理。”
谁是不孝子孙啊!
萧老太太脸色难看至极,她攥紧了手里的佛珠手串,只听“哗啦”一声,那串着佛珠的红绳倏然断裂,一个个指头大小的佛珠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那些珠子在地上轻轻地跳跃着,滚动着……
“娘,我们赶紧走吧。”二老爷萧衡走了过来,略显急促地催促道,“您的陪嫁宅子在城东,从这里过去还要半个时辰呢,到了那儿,我们还得收拾呢。”
顿了顿后,他又有点不放心地叮咛道:“娘,您的嫁妆都被大哥给败光了,现在大哥马上要流放岭南了,您可万万不能悄悄在贴补大哥了。”
“我看这样吧,您不如把银子都放在我这里……”
“不可以。”三老爷萧循急切地打断了萧衡的话,“二哥,我们还没分家呢,母亲的银子理当算作公中的银子。”
“四弟,你说是不是?”他连忙去拉四老爷萧彻。
“胡说八道。”萧衡重重地拂袖,冷冷斥道,“不管分不分家,于情于理于律法,我娘的嫁妆银子也没你们的份。”
四老爷萧彻自是与萧循站一条战线,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可府里的银子都是大哥败光的,子债母偿。”
“没错没错。”萧循附和道,“还是母亲惯着大哥,才会败光了侯府的家业,凭什么这苦果要我和四弟来尝?哼,反正我们是‘跟定’母亲了,谁也别想赶我们走。”
“……”
三位老爷吵吵嚷嚷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萧老太太只觉得两耳嗡嗡,一时有些恍惚,周围的一切似乎离她远去。
恍惚间,萧老太太眼前如走马灯般飞快地闪过很多画面,让她有种如临梦境的恍惚感。
梦中,她也站在这里。
不似现在宛如丧家之犬,而是全副大妆地等着进宫,耳边有人欢欢喜喜地恭贺着她:“太夫人,大皇子妃真是天生的好命格,金尊玉贵,以后福气还大着呢。”
这感觉实在太真实了,似乎是曾经发过的事。
忽然,萧老太太觉得袖口一紧,有人重重地扯了她的袖子一把,随即一道尖利的女音刺入她耳中。
“可笑。”萧氏摆出了长姐的姿态,用倨傲的口吻道,“庶子还想贪图嫡母的嫁妆,真是不要脸。”
尖锐的嗓音将萧老太太从恍惚中唤回了神,把她拉回了现实。
萧老太太只觉得胸口凝着一团气,环视着围在她周围的一众儿女。
曾经人人都羡慕她膝下儿女孝顺,儿孙满堂,现在她却觉得周围的儿女是如此陌生,像是一个个揭下了面上的假面具,露出了他们的真性情。
而自己就像是一口人人觊觎的唐僧肉。
萧老太太不快地甩开女儿萧氏的手,闷头先上了马车。
萧氏面色一僵,赶紧也招呼着女儿闻知微一起上车。
周围那些百姓议论得愈发热闹了,嚷嚷着“你看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果然是不孝子孙被朝廷扫地出门了”云云的话。
萧燕飞微微翘了翘嘴角,笑如春风拂过柳梢。
萧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萧燕飞的身上瞟去,唇角几不可见地挑了挑,心口一片柔软。
他知道姐姐这般煞费心机的做戏做全套,都是为了他与烨哥儿,不想他们背上容不下长辈的名声。
见萧燕飞肩头沾了片残花,萧烁正要替她掸去,可才抬起手,就听到站在萧燕飞另一边的知秋低不可闻地说道:“姑娘,大皇子来了。”
萧烁听到了,萧燕飞也听到了,姐弟俩顺着知秋的目光朝松鹤街的街尾望去,几十丈外,大皇子唐越泽策马而来。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个穿着织金袍子,头戴宽檐尖顶礼帽的异族人,三人骑马沿着松鹤街踱着步。
知秋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了半步,死死地盯着那个骑着黑马,留着虬髯胡的异族人,目光锋利似刀,锐气四射,瞬间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她很快又收住了步伐,无声无息地退了后去。
侯府的大门口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根本无人注意到知秋的异状。
心神不宁的萧鸾飞又朝侯府望了一眼,就搀扶着丫鬟的手也上了马车。
“外祖母,”马车里头很快响起了闻知微局促的声音,“鸾飞表姐不是人,我……我不要跟她坐一辆马车。”
“微姐儿,你胡说什么啊。”萧氏沉声呵斥,隔着马车窗帘,她的声音略有些含糊。
“娘,我没乱说。”闻知微委屈地拔高了音量,声音略有几分尖利,“我刚才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鸾飞表姐她是被孤魂野鬼附了身。”
“西林寺的怀远大师说她满身戾气,靠近她的人就会倒霉。”
“对了,烁表哥还说,鸾飞表姐前年特意带他去了峒山,就为了在那里偶遇大皇子。”
闻知微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尖锐,穿过人群随风传出。
风一吹,马车的窗帘被风刮起了一角,露出窗帘后一张秀丽精致的侧脸。
鸾儿!
后方的唐越泽看到萧鸾飞,眼睛一亮,策马朝萧鸾飞而去,却在听到“峒山”两个字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勒停了马绳。
马车里的闻知微还在激动地叫嚷着:“娘,鸾飞表姐肯定不是人……”
“峒山那么大……她要不是早就知道大皇子会在那里遇到危险,怎么能把时间抓得那么巧?”
“咦?”那虬髯胡的异族人策马来到了唐越泽的身边,摸了下巴上的胡须,哈哈大笑,“大皇子特别带本帅过来,莫非是为了看这个。”
“倒也是有趣。”
这异族人的景话还算不错,咬字清晰,只是带着浓重的异域腔,听着怪腔怪调的。
唐越泽恍然未闻,将手里的缰绳攥得更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是在说什么?!
峒山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那天,他去峒山狩猎,中午在溪边饮水时,一条毒蛇从背后偷袭他,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从前方飞来,一箭射死了那条毒蛇。
当时,蹲在溪边的唐越泽顺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阳光下骑着一匹白马的萧鸾飞。
她一袭粉衣似霞光,璀璨的阳光下,她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宛如池塘中盛放的粉莲般娇美。
那双眼睛更是像宝石般熠熠生辉。
明明这般柔弱的女子,却又是那样的坚韧,为了救他,无惧无畏。
那一幕深深地铭刻在了唐越泽的心中。
他一直以为那天的偶遇是命运的安排,是命中注定的相遇。
可现在——
唐越泽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缰绳,周身发凉。
自相逢以来,两人相处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地涌来,挤得他脑子都涨了。
那场一见倾心的相遇,难道只是一场算计?
这不可能。
唐越泽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你听到没,萧大姑娘是孤魂野鬼?!”距离马车不过三步远的一个中年妇人惊呼道,嗓音都有些变了调,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不会吧。”
其他百姓也骚动了起来,另一人不太确定地说:“连怀远大师都说萧大姑娘是孤魂野鬼?”
“不是孤魂野鬼,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呢!”
喧哗嘈杂的人群边,大皇子唐越泽的瞳孔猛地翕动了两下,耳边回响起萧鸾飞的声音:“殿下,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蜀地会有地龙翻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还是别去了。”
“殿下,我听说无量真人如今在青云观挂单,如果您能为皇上请来真人,皇上定会龙心大悦……”
过去这两年,萧鸾飞告诉他的很多事都应验了,他对她也越来越信任。
难道这些全是她“未卜先知”来的……
从初遇到后来。
因为她是孤魂野鬼?
唐越泽的脑子很乱,嗡嗡地作响,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他得好好想想才行。
唐越泽拉了拉缰绳,想要调转方向离开。
可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柔弱的低呼声,熟悉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又连忙回头,正好看到马车里的萧鸾飞被一只手重重地推搡了一下,鬓角的珠钗撞在窗槛上剧烈地摇晃着。
鸾儿!唐越泽的身形又顿住了,眸色微凝。
马车里背对着唐越泽的萧氏根本没看到他,嫌恶地指着萧鸾飞的鼻子:“原来是你啊。”
“我们府里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啊!”
“晦气,实在是太晦气了!”
“我就说嘛,大皇子怎么不来了,原来是因为知道你是个妖孽啊!”
“滚,立刻滚!你是不是还想害我们家……”
眼看着萧鸾飞在萧氏的推搡下几乎蜷缩成一团,唐越泽脑子一热,翻身下马,朝萧鸾飞冲了过去。
“鸾儿。”唐越泽冲过去,从马车的窗口扶住了萧鸾飞纤细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自从幽州回来后,他一直被父皇拘在宫里。
总算父皇给他安排了差事,又听闻萧衍已经定了罪,他生怕萧鸾飞受了委屈,就悄悄地拐了过来。本来,他是想让锦衣卫带句话,让萧鸾飞放心,他一定会来接她的。
没想到的……
唐越泽眼神复杂的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放手。
感觉到扶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微僵,萧鸾飞眼帘微颤,一手掐了掐掌心。
抬眼时,她的脸上、眼中只余下惊喜:“殿下,你终于来了!”
这一句话她喊得荡气回肠。
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似乎只看得到他一人。
唐越泽被她看得心尖一颤,过去这两年的甜蜜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鸾儿。”唐越泽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语声变得更柔和,既心疼,又怜惜。
“殿下。”萧鸾飞一手穿过窗户攥着他的胳膊,仿佛受尽了无限的委屈般,整张脸埋在了他的臂弯里,抽噎不已。
那纤细柔弱的肩膀轻颤不已,攥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的心里一阵后怕:差一点……
只差一点。
方才要是刚刚大皇子真的走了,那么,她怕是再没有机会哄回他了。
唐越泽被她哭得心脏一抽抽的疼,心痛如绞。
不会的。
不会是算计,鸾儿对他的情意是真的,他们的感情也是真的。
唐越泽牵起了萧鸾飞冰凉的素手:“鸾儿,你跟我走。”
他们萧家人竟然如此作践她,他又怎么忍心看着鸾儿留在这里受别人的气。
萧鸾飞眼睫微颤,却是抽噎着摇了摇头:“不,我不能丢下祖母。”
她微咬下唇,沾着泪珠的纤长眼睫又颤了颤,梨花带雨。
她不能跟着大皇子走。
要是她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大皇子走了,那她就只能是一个外室,一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外室。
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大皇子妃了。
她想要的可不是这样。
萧鸾飞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他,低声道:“殿下,我现在跟祖母住。”
马车里的萧老太太生怕他忘了问,连忙道:“殿下,老身那宅子就在城东的六喜胡同。”
她的儿女都是些不孝子女,也只有鸾儿才是最熨帖的一个。
她的鸾儿最是懂事,也最有孝心。
“她……”闻知微想说萧鸾飞是妖孽,却觉得腰身一阵刺痛。
萧氏用力地掐了一下女儿,眯眼向她使着眼色,让她坐好,别闹了,心里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早知道她刚才就对萧鸾飞好一点。
后方的萧衡、萧循等人也全都热切地看着唐越泽,眼底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只要萧鸾飞可以成为大皇子妃,那么他们萧家就还有希望。
区区侯府又算得上什么,有朝一日,大皇子登了大宝,他们萧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一瞬间,萧家众人全都精神一振,一扫之前的萎靡。
“殿下,我得走了。”萧鸾飞对着唐越泽柔柔一笑,但右手依然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唐越泽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没有再坚持,沉声道:“等你安顿好了,再给我捎信……”
“大皇子他是怎么想的?”萧燕飞看着深情款款的唐越泽,目瞪口呆地咋舌道。
莫非这大皇子是被世界意志控制了,非要遵循人设?他明明都亲耳听到了他和萧鸾飞的相遇是一场算计,居然还这样不离不弃的。
“知秋……”说话时,萧燕飞注意到知秋身形僵直,正死死地盯着后方骑着黑马的那个虬髯胡异族人。
萧燕飞轻挑眉梢:“你认得?”
三个字很轻很轻,低若蚊吟。
知秋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小声道:“是北狄的留吁鹰。”
“留吁鹰。”萧烁就站在萧燕飞的身边,也听到了,略有几分动容,“北狄的元帅?!”
萧烁朝那个虬髯胡的异族人望去,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说:“莫非是为了万寿节贺寿来的?”
“我听说,皇上之前曾提出要与北狄议和……”
听到“议和”这两个字时,知秋的眼里浮现刻骨的仇恨以及浓烈的痛楚,徐徐道:“谢元帅被出卖后,就是在死在了留吁鹰的手里。”
“这留吁鹰还把谢元帅的尸身拿去……喂了狼,让元帅死后还尸骨不全。”
知秋眼底通红如血染,声音中难掩颤意,透着浓浓的悲怆。像谢元帅这等英雄人物,却落了个死后尸骨不全的下场!
被她的悲伤所感染,萧燕飞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耳边响起了昨日顾非池幽幽的声音:“再过几日表哥就会扶灵回京。”
这么说来……
她心中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抽痛。
第112章
萧烁往萧燕飞那边走了半步,十二岁的少年已比他二姐高了半寸,凑在她耳边接着道:“去岁谢元帅死后,北狄拿下了兰峪山脉,之后,就暂且按兵不动。”
“此前,皇上在朝上提过几次想与北狄议和,但都被卫国公和华阳大长公主给驳了下来。”
“大长公主殿下说,北狄人轻诺寡信,从前朝至今,数百年间屡次撕毁和谈,不可信;而且,北狄人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肯归还兰峪山脉,还让大景割让肃峪郡,皇上若是连这样的条件都敢答应,那这把龙椅还是换个人坐吧。”
当时,皇帝气得直接在金銮殿上拂袖而去。
“后来,皇帝便没有再提两国议和,只是允了北狄来使来京贺万寿节。”
议和?萧燕飞手里的那把团扇微微一顿。
明芮藏在镯子里的那几张绢纸,她也是看过的。
信中,北狄向柳汌提出要谢家满门的性命和兰峪山脉,才会“考虑”两国议和。
萧燕飞似是随口问道:“这么说,大皇子这是领了招待北狄使臣的差事?”
“应当是的。”萧烁点了点头。
“荒谬。”萧燕飞似叹非叹地吐出两个字,轻轻落下了眼睫,浓黑的羽睫衬得她眼尾的肌肤如羊脂白玉般白皙。
一个敌国的元帅。
一个大景的皇子。
唐越泽身为大皇子,是外头公认的未来“储君”,从皇帝那里领了这件差事,却没有去向北狄人彰显大景的国力,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还带着他们来见自己的心上人,又跟个恋爱脑似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倾诉衷肠,简直毫无政治头脑可言。
唔。
这岂不是在告诉北狄,大景后继无人了,你们可以赶紧来打了?!
许是她盯得太久了,停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的留吁鹰似有所感,抬眼望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见是一个陌生纤弱的少女,留吁鹰也不在意,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头对着留着八字胡的随从哈哈笑了笑,改了狄语道:“阿屠,景国要完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唐越泽,甚至没有降低音量,仿佛根本就不怕旁人听到似的。
“元帅说的是。”名为阿屠的随从说的也是狄语,嘴角露出一个轻慢的笑容,也同样望着唐越泽的方向。
侯府的大门口人声鼎沸,人群中央的唐越泽鹤立鸡群地站在那辆黑漆描金马车外,一手依然抓着萧鸾飞置于窗槛上的手,专注地与她说着话,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
旁边,萧家三房的下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把各房的东西抬上马车。
周围的百姓吵吵嚷嚷,一片喧嚣与混乱中,唐越泽与萧鸾飞深情地相望着,眼里只剩下了对方。
美好得似是一幅画。
留吁鹰仿佛看了一出笑话似的,傲慢地仰首大笑,唇间露出白森森似狼牙般的牙齿:“这就是大景的后继之人?”
阿屠眯了眯褐色的眼眸,以狄语又道:“元帅,大景皇帝最宠的就是这位大皇子。”
“大景皇帝与现任皇后柳氏感情甚深,为了让这大皇子有绝对的继承权,后宫自大皇子出生后,十年没有再有过孩子。其他几位皇子与这位大皇子至少差了有十岁,还有一个三岁的奶娃娃。”
说起大景皇室的这些事,他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显然提前调查过。
这对主仆说话的音量并不低,再加上样貌与打扮明显不同于景人,难免也引来周围一些百姓的注意,但他们说的是狄语,也听不懂,就在那儿指指点点,猜测着这两个异族人的身份。
对此,留吁鹰并不在意,看也不看那些大景百姓。
留吁鹰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须,眸底闪过冰冷锐利的锋芒,用笃定的口吻说道:“我看大景皇帝这身子连喘口气都累,就快油尽灯枯了,撑不到几个小皇子长成。”
顿了顿后,留吁鹰语声如冰地徐徐道:“大景完了。”
四个字斩钉截铁。
留吁鹰下巴一扬,环视了一圈这碧蓝无云的天空,迎视着空中灼灼的烈日。
这片肥沃的中原土地,很快就是他们狄国的囊中之物了。
留吁鹰眼底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蒲扇般的手掌攥紧了缰绳,他坐下的黑马甩头打了个响鼻,鼻腔中喷出了粗气。
原本,他还忌惮大景的北境有谢无端。
谢以默虽值壮年,可过去几十年疲于征战,早就暗伤无数,只是头病虎,怕是再过两年也拎不起大刀了。
他并不惧谢以默。
唯一对他们长狄还有威胁的,只有金鳞军少将军谢无端。
谢无端才二十一岁,正在最鼎盛的年华,犹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
三年前,他的叔父留吁海轻谢无端年少,中了谢无端的诱敌之计,劫粮草不成,被金鳞军反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一战,不仅叔父率领的三千先锋军被歼灭,还被谢无端顺藤摸瓜,烧了他们的后方粮草营,为此,大军不得不连退五百里。
两年前,叔父留吁海战死,他被先王从西疆宣回王庭,才刚见到先王,就听前方军报传来,说谢无端率一万骠骑出击兰峪山西北的休突平原,大败长狄五万大军,逼得卢兰王俯首投降,也让长狄失去了占据了两百年的休突平原。
先王听闻这个消息时,愤而吐血,郁郁而终。
新王继位后,曾立下宏愿:
踏平中原。
可要踏平中原,就必须得先除了谢无端。
短短两年,今非昔比。
现在——
他们长狄的眼中钉、肉中刺已经没了!
留吁鹰扯了下唇角,浑身一松,粗犷的脸庞上浮现一个快意的笑容,高高在上地说道:“谢无端死了,如今大景的后继者又是如此一位……”
他指了指唐越泽:“又有何可惧?!”
“大景皇帝这是在自断一臂。”随从阿屠也是眸放异彩,神色间露出几分急不可待来。
中原富庶,对于中原的野心早已经浸入了长狄人的血液,是举国上下共同的夙愿。
留吁鹰心情大好,轻笑道:“岂是自断一臂?他这是亲手把万里江山拱手送上。”
“留吁”是长狄的大姓,留吁家在长狄世代为将为帅,交战多年,早就和谢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自两年前叔父留吁海战死后,他就上谏新王不可再与谢无端硬碰硬……
经树冠层层过滤的阳光映在留吁鹰轮廓深刻的脸上,投下斑驳诡异的暗影,他定定地望着唐越泽,面色如常,褐色的眸子里掠过锐利的寒芒,像一头即将狩猎的雄鹰。
前方,侯府的大门口的一行马车终于开始缓缓地向前驶动,只余下四五人还在七七八八地收拾着东西,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陆续跟上。
留吁鹰一提缰绳,策马来到了距离唐越泽仅仅半个马身的位置,笑道:“那……莫非是大皇子的心上人?”
面对大皇子,他又改用了大景官话,语气中带着一种戏谑的调侃。
唐越泽如梦初醒,此刻才想起了自己的差事,青年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不免露出几分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是。”
想着萧鸾飞,唐越泽满心柔情,心口一片柔软。
留吁鹰依然跨坐在高高的马上,一手抓着缰绳,笑呵呵地抱拳道:“那我就先恭喜大皇子好事要成。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留在京城,讨一杯喜酒喝。”
唐越泽却似被触到了心中的痛点,眸色微凝。
他心知想让父皇同意他与鸾儿的亲事,太难了,非几日能成。
唐越泽客套地说了一句“承你吉言”,便又翻身上了他的那匹马,对着留吁鹰拱手道:“留吁元帅,耽误了些时间,见笑了。”
北狄元帅兼使臣留吁鹰是为贺万寿节才千里迢迢地自北狄来的京城,三天前人就到了。
父皇就给他安排了接待使臣的差事,让他带着留吁鹰在京城四处走走。
这一上午,他已经带留吁鹰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逛了小半天了,留吁鹰一直很配合,也很好说话。
留吁鹰朗朗一笑道:“大皇子无须在意。”
“我初来贵国,看什么都新鲜,这四下看看民俗,也很是不错。”
“如今长狄与贵国重修两国之好,以后必是往来频频,说不准来年我还要再来京城叨扰大皇子呢。”
留吁鹰瞧着很是随和的样子,脸上挂着不拘小节的豪爽笑容。
“哪里哪里。”唐越泽含笑道,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先领元帅去半月湖游湖吧,这个时节半湖莲花盛放,正是风光最秀丽的时候。”
“游湖不急。”不想,这一次留吁鹰却是摆手反对,“我想去星魁街。”
星魁街?
唐越泽不由一愣。
星魁街在京城鼎鼎大名,整条街上都是武将门第,这里出过大景建国来十数位赫赫有名的武将。
谢家的元帅府就在星魁街。
“元帅为什么要去那儿?”唐越泽有些惊讶,略略挑了下眉梢。
留吁鹰锐利的双眸紧紧地锁在唐越泽的脸上,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见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只是惊讶与疑惑,有种不似一国皇子的天真。
想着方才这位大皇子与那萧家姑娘勾勾缠缠的一幕幕,留吁鹰掩下眸底锐利的锋芒,随意地甩了甩马鞭,继续道:“去谢元帅府,见见老朋友。”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那含笑的目光依然凝视着唐越泽。
老朋友?
谢元帅才刚刚洗清了通敌北狄的罪名,这件事天下皆知,留吁鹰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留吁鹰却口口声声地称他为“老朋友”。
唐越泽觉得这三个字实在是有些刺耳,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淡淡道:“谢元帅已经故去,这元帅府空置半年多,没什么好瞧的。”
留吁鹰见他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并没有露出特别强烈的情绪,又摸了摸下巴的胡须,似是闲话家常般道:“无妨,我只是想看看‘老朋友’的故居。”
萧家人差不多走光了,周围的百姓们没了热闹可看,一点点地散去,没一会儿,周遭就变得空旷了不少。
于是,留吁鹰驱马又朝唐越泽逼近了些许。
他是典型的长狄人,身形高大魁梧,即便与唐越泽同样坐在马背上,也还是比他高出了半个头,靠近时,宛如一座大山挡住了唐越泽的视野。
葳蕤的树影在风中飘摇,夏蝉拖着长长的调子在街边尖声鸣唱。
“大皇子,”留吁鹰深深地看着他,“谢以默都死了,有何不能去的?”
留吁鹰咧嘴又笑了笑,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唇畔深深的笑纹,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锋芒毕露。
他就像是一头狼,终于揭下了身上的羊皮,不再掩饰他的凶性,用略带挑衅的眼神斜睨着唐越泽。
唐越泽的脸色微微僵硬,眸光一冷。
带他们去看看谢元帅府倒是无妨,只是这北狄人颐指气使的态度,实在让他不快。
北狄人对他不怀好意,利用承恩公来刺杀他,就是为了让大景皇室后继无人。这件事他还记得,只不过为了国家大局着想,不想再追究而已。
现在留吁鹰又这般傲慢嚣张,方才的和善好说话想必都是装出来的。
从小到大,哪怕是父皇,都不曾对他这般咄咄逼人。
就连让他招待这些北狄人,也是好声好气地与他推心置腹。
“泽儿,大景与北狄交战多年,军资耗费不计其数,这国库早已经撑不下去了。”
“这些年,也就是谢以默一心要打……哎!”
“如今朕龙体欠佳,朝政不安,人心浮动,你莫要太过年轻气盛,当为大局着想。”
唐越泽明白父皇的不得已和苦衷。
就像父皇常常与他说的那般:坐上这把龙椅,需要的是权衡大局,不能由着自己的本心乱来。
谢以默想名留史册,成为一代名将,却并没有去考虑,大景的国库能不能撑得起这连年征战。
父皇忧心忡忡的言语犹在耳边,唐越泽在心里暗叹:父皇是对的。
这两年,他的父皇渐渐老了,不再是他年幼时那个如山峦般屹立不倒的存在。
父皇如今唯一能够倚重的就只有他了,他不能让大景江山有失。
唐越泽的眼眸垂了垂,挺直的鼻翼在面颊上投下一小块淡淡的暗影,身形僵直。
捕捉到唐越泽眸底的那一丝无奈与妥协,留吁鹰藏在那浓密胡须中的唇角翘了翘,扯出一抹倨傲的笑容。
这位大皇子又退了。
“人都死了,又有何可忌讳的?”说话时,留吁鹰笑眯眯地又凑近了唐越泽些许,目光愈发灼热,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穿透他的外表直刺入他内心深处。
唐越泽又拉了拉缰绳,心道:是啊,人都死了。又有什么不妥当的。
北狄人想去的也不是军营重地。
唐越泽胯下的白马嘶鸣着往前踱了两步,地上的几颗紫檀木佛珠被马踢得乱滚。
此时周围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方圆几丈十分安静,也显得那佛珠“骨碌碌”的滚动声尤为清晰。
唐越泽的迟疑显而易见,萧燕飞也看得出来,他会答应。
萧燕飞蹙了蹙柳眉,手指在扇柄上摩挲了两下,方才留吁鹰与唐越泽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问题是,留吁鹰是真的想去谢元帅府吗?
不是!
留吁鹰这是在试探而已。
试探唐越泽,意图从这位大景皇子的态度上,来试探大景的底线,试探这位大景未来“皇储”的胆识,以此来决定,接下来,北狄会与大景开战,还是会暂时按兵不动,另等良机。
去岁北境的那一役,大景损失惨重,十万金鳞军被灭,兰山城将士壮烈牺牲,死伤无数,同样地,北狄也损失不小,金鳞军以自己的命拉了十几万北狄大军陪葬。
过去这半年多北狄人之所以停战,只是因为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
可惜……
萧燕飞慢慢地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头:他们的大皇子殿下露怯了。
大皇子的态度也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大景不敢打。
“倒是没什么忌讳。”
听唐越泽缓缓地吐出这么一句,萧燕飞抬步朝二人走了过去。
“若是留吁元帅要想去一观……”唐越泽扯了扯缰绳。
“大皇子。”萧燕飞恰如其分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走到了距离他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他。
见是萧燕飞,唐越泽露出了亲和的笑容:“萧二妹妹。”
目光又往萧燕飞身后的小萧烨扫了一眼,“我今天还有事,改日再来贺烨哥儿袭爵。”
留吁鹰并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挥了挥马鞭,笑着催促道:“那么大皇子,我们走吧。”
他粗犷的国字脸上,笑容更深,那狭长的眼眸中眼锋似刀,心如明镜。
他确定——
大景怯了。
回忆着皇帝的病态,留吁鹰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
而且,不止是怯战,更是无力再战。
是了,金鳞军覆灭,谢无端已死,大景如今只是被拔了牙的病虎,无将可用。
这是他们长狄挥兵南下的大好机会。
“殿下,谢无端就要带着谢元帅的棺椁,回京了。”少女清脆的声音蓦然钻入留吁鹰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无端?留吁鹰褐色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他并没有在意的小姑娘。
就见到她从从容容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团扇漫不经心地一摇一扇,绯红裙摆在风中轻轻摇曳,翻飞如蝶。
少女正抬眼望着自己,定定地对上自己的目光,一双眼睛明亮如得此刻的烈日。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波澜不惊。
没有畏,更没有避让。
像是知道他是谁。
更像是知道他方才在试探什么。
留吁鹰挽紧了手里的缰绳,看着萧燕飞眼神陡然变冷,森森寒意浸人肌骨,完全没注意唐越泽露出惊愕的表情。
七月灼灼的热风迎面而来,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晃瞎人的眼,也映得少女明眸生辉。
在留吁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萧燕飞微微一笑,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留吁鹰,可话却是对着唐越泽说道:“殿下带他们过去谢府……”
下一刻,她笑容收敛,声音清冷似山泉,“可是要为谢元帅守灵的?”
唐越泽:“……”
“不过,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萧燕飞淡淡道。
方才留吁鹰说的是“老朋友”,可是萧燕飞却直接撕开了对方的伪善,用了“宿敌”这个词。
“还是罢了吧。”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轻描淡写地做了结语,没给留吁鹰与唐越泽一点说话的机会。
周围有一瞬间的死寂,连时间都似停滞了一下。
留吁鹰感觉胸口一阵气闷,尖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萧燕飞清丽的小脸,似乎要灼烧出两个洞来,徐徐道:“谢无端还活着?”
他征战擅长二十几年,是一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军人,情绪外露时,周身便释放出一股可怕的杀伐之气。
面对气势逼人的男子,萧燕飞眉眼含笑,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淡声道:“谢公子说,‘老朋友’还活着,他自然舍不得死。”
说到“老朋友”时,她笑如春风,语气甚至比方才说“宿敌”时又柔和了几分。
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她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谢无端还在,由不得蛮夷放肆。
第113章
“谢家表哥还活着?”唐越泽难掩震惊之色,脱口而出。
唐越泽曾亲眼见过奄奄一息时的谢无端,当时他伤得很重,擅刑讯的厉千户也亲自查看过他的伤势,断定他撑不过两天了。
萧燕飞笑而不语,手里的团扇像蝴蝶似的轻轻扇动着。
她的笑容娇娇柔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刚刚的那席话只是随口一说。
但落在留吁鹰的眼中,又更像是不屑与他们解释。
留吁鹰怒极反笑,眸光如刀。
先前的豪情壮志被谢无端的消息冲击得烟消云散,整个人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萧烁上前了半步,护卫性地站在萧燕飞的身旁,虽然没什么大的动作,但落在后方的另一只脚明显蓄势待发。
留吁鹰的目光在少年人削瘦并不宽厚的身形上落了一瞬。
“啪啪!”
他轻轻地击掌:“好胆量。”
一个小丫头片子敢在自己面前直言无畏地说上那一席话。
无论她口中的这番妄言是真是假,也不可否认,她胆色出众。
萧燕飞轻飘飘地含笑道:“过奖。”
她云淡风轻的神情中,并没有一丝的真情实感。
对于胆色出众之人,留吁鹰向来多保留了几分好脾气。
他转过头,看向了右手边的那栋府邸。方才他只顾着看大皇子在和一个姑娘家亲亲我我,并没有注意其它,
直到此刻,他才算正眼去看大门上面的牌匾——
武安侯府。
“武安侯?”留吁鹰蹙了蹙浓眉,喃喃念道。
这又是何等人物?
留吁鹰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阿屠,阿屠摸着人中的八字胡,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从没听说过。
藏在京城的几名暗探打听过皇帝的后宫子嗣,也四处调查过大景朝堂的文武重臣,听过六部五寺,听过卫国公府、华阳大长公主、英国公府、北安伯……却不曾听过什么武安侯。
“是我!”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骤然响起。
留吁鹰四下看了半圈,却没看到人,目光便又往下移,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萧燕飞身边还站在一个刚过她腰头的男童,仰首瞪着自己。
萧烨一手牵着萧燕飞的手,虽然方才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话他有听没有懂,但他知道自己袭了爵,他是一家之主,就要保护他的姐姐。
“我是武安侯萧烨。”小家伙丝毫不惧地迎视着马背上的留吁鹰,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睁得大大,干净明亮。
“萧?”留吁鹰的视线轻描淡写地自萧烨身上掠过,又落在了萧燕飞笑盈盈的小脸上。
“不错。”留吁鹰略一点头,无波无澜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唐越泽生怕萧二妹妹惹恼了留吁鹰被父皇迁怒,赶紧岔开了话题:“留吁元帅,我们还是去半月湖游湖吧。”
“也好。”留吁鹰答应得十分爽快,仿佛刚刚那番咄咄逼人的为难只是他们的错觉。
萧燕飞只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人,轻摇团扇。
唐越泽暗暗地松了口气,在马背上对着萧燕飞拱了拱手:“萧二妹妹,我们先走了。你大姐姐,哎……”
“大皇子走好。”萧燕飞福了福,随口胡说八道,“大姐姐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我懂。”
萧二妹妹果然是个脾气好的。唐越泽放心了,他一手挽紧缰绳,对着留吁鹰抬了抬手:“元帅请。”
留吁鹰这才收回了落在萧燕飞身上那种审视的目光,露出豪爽的笑容,一如最开始的爽朗与随和:“大皇子请带路吧。”
说话的同时,他顺手甩了甩马鞭,纵马而行。
随从阿屠立刻就从自家元帅的这个手势中领会了他的意思,微一点头,他会即刻命人去查谢无端到底是死是活。
上空烈日炎炎,晴空万里,可留吁鹰一行人却觉得心头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挥之不去。
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谢无端”这个名字的分量。
唐越泽对着萧燕飞又拱了下手,一提马缰,策马跟上。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周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拂枝叶声以及声声不息的蝉鸣。
整条街道上一片寂寥。
萧燕飞弯了弯唇角,招呼两个弟弟道:“进去吧。”
姐弟三人肩并着肩,慢慢悠悠地往府内走。
走到门槛前时,萧烁忍不住又往留吁鹰离开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留吁鹰一行人已经消失在了街尾。
萧烁垂下眼睫遮住涌动的眸色,迈步跨过了门槛,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在军中听说,这位留吁元帅比北狄前头的几位南征大元帅要更能忍……”
“也更加的心狠手辣。”
见萧燕飞配合自己的步伐走得很慢,明显在听,萧烁就接着往下说:“他能忍,自两年前领北狄南征军后,与谢元帅几次交锋后,就按兵不动了。”
“两军在兰峪山脉一带对峙,他一步步地试探,中间零星小战不断,却又从不轻越雷池……”
“直到去岁冬,谢家……”他掩盖了语中的涩意,又道,“那之后,留吁鹰这才一举攻破兰峪山脉,连续拿下了兰山城、六磐城、银川城等诸城。”
“就像是为了一泄这些年被金鳞军压制的仇恨,他每到一处,必下令屠城,十天十夜,那些北狄人杀红了眼,兰山城、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的将士百姓无一幸免,这四城变成了血腥的屠场,堆尸贮积,血流成河,除了极少数在破城前逃出之人外,四城百姓几乎全部惨遭屠杀。”
萧烁努力控制着语调,力图平静,却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悲壮与苦涩。
上过战场,他方知战场的可怕,人的命在战场上轻于鸿毛,生死不过在瞬息之间。
姐姐说得对,只有惧怕死亡,才会敬畏生命。
姐弟三人踩着青石板地面继续往里面走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吹乱了三人的鬓发,零星的几片落叶在地上翻滚。
萧烁随手掸去一片残叶,轻声道:“后来,北狄人弃了兰山城,驻守在兰峪关、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其余北境诸城早就人丁凋零,犹如鬼城。”
“我要当大将军,守北境!!”萧烨小脸一肃,精神抖擞地挥着肉乎乎的小拳头高呼道。
“小屁孩。”萧烁侧过脸,俯首看着还没到自己腋下的弟弟,以身高的优势压了压弟弟的头顶,“你都没我肩高呢,要去也是我去。”
“我去我去。等我长大了,你就老了,该退伍了!”
“我只比你大六岁!等我当了大将军后,你正好给我当个扛军旗的小兵。”
“我才不要当小兵,我要跟姐夫一样当大将军。”
一大一小两个小屁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争得小萧烨的脸都红了。
萧燕飞束手旁观,由着兄弟俩嬉闹。
“二姐,你说我能不能当大将军?”小萧烨说不过他二哥,就去搬救兵。
“想当大将军?”萧燕飞不禁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家伙,“那明天开始,多一个时辰的功课。”
小萧烨仰着小脸,大眼眨巴眨巴,好奇地问:“当大将军为什么还要学功课?”
“不学好功课,将来怎么读兵书?”萧燕飞一本正经地哄着弟弟。
萧烨清脆地击掌:“对哦。”
见三弟轻易地被姐姐哄住了,萧烁几不可见地摇头,身姿笔挺地负手前行,步履不紧不慢,那温润的眸子却是异常的坚定。
他要赶紧长大。
将来这个家得靠自己!
三弟还太小了。
“吱呀”一声,后方的朱漆大门再度关上了。
穿过外仪门,远远地就见严千户带着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地自正厅方向而来,
“萧二姑娘,侯爷,这边差事既了,敝人就不再叨扰了。”严千户拱了拱手,提出告辞,“贵府的下人们也都放出来了,全都在后头,姑娘可要清点一下人数?”
继那些粗使婆子后,侯府的其他下人们也都被锦衣卫释放了,此刻聚集在正厅外的庭院里,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海棠快步走了过来,无声地对着萧燕飞点了点头,意思是人都齐了。
“真是劳烦严千户了。”萧燕飞对着严千户笑了笑,“大人办事,我自是放心。”
“我送送大人吧。”萧烁眉眼含笑地送严千户出去了。
即便是面对比他大了两轮的成年人,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怯色,言辞得体,八面玲珑。
锦衣卫走了,老太太以及三房人也都搬走了,此刻的侯府显得空空荡荡的。
只有那些最早放出来的粗使婆子们在尽责地打扫着萧家那几房人搬行李时留下的残局。
萧燕飞带着萧烨去了外院正厅。
下人们都本本分分地候在了正厅前的庭院里,一个个神情忐忑,见到姐弟俩回来,全都老老实实地纷纷行礼,三三两两地唤着:
“侯爷。”
“二姑娘。”
他们也都知道了,侯府已经换了主人,老太太和三位老爷都被扫地出门了。
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沉默寡言、毫不得宠的二姑娘能有如今的福气呢。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姑娘现在新官上任,指不定会烧上三把火,也不知道这火会不会烧到他们头上。
想到这里,他们眼底的不安更浓了,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姐弟俩。
萧燕飞闲庭自若地拉着萧烨的小手穿过窸窸窣窣的人群,迈入了正厅。
三位姨娘和萧莺飞、萧岚飞姊妹俩还在正厅里等着,见他们进来,连忙站了起来,神情局促,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快往哪儿放了。
“坐吧。”萧燕飞笑了笑,有些头痛地望着厅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先前在萧家众人收拾东西的时候,萧燕飞已经把侯府的花名册都看过一遍了。
这侯府的主子不算多,包含家生子在内的奴仆足足有近五百人,现在除去各房带走的人,这侯府的奴仆还有三百多人。
三百五六十人啊,确实有点多。
这府邸这般大,下人们又大多是几代的家生子,人员之间各种盘根错节特别复杂,光是在脑子里想象一下人物关系图,萧燕飞就觉得头痛。
萧燕飞揉了揉太阳穴,显而易见,把这种事交给萧烨和萧烁显然是不可能的。
刚送走了严千户的萧烁也回来了,迎面就看到他姐施施然地对着他掀了掀眼皮,又抿了下唇。
“……”萧烁一头雾水。
这眼神他懂,是嫌弃!
萧燕飞轻声地嘟囔了一句:“男孩子真没用。”
她轻轻地转了转团扇的扇柄,扇面上绣着的那对蝴蝶随之颤动。
侯府的这些琐事麻烦又琐碎,但管了侯府十六年中馈的殷婉百分百能玩转得过来,只要自己说上一两句,殷婉肯定会心疼地过来给自己帮忙的。
可是,她又不傻。
萧燕飞沉吟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吩咐道:“海棠,你让人去把祝嬷嬷叫过来。”
“再把彭大管家也叫进来。”
海棠恭声应诺,出了正厅,先打发了一个小丫鬟跑一趟殷家,又走到了满头大汗的侯府大管家彭大跟前。
“大管家,二姑娘有事吩咐你。”
于是,彭大便拎着袍裾慌急慌忙地随海棠进了正厅,后方的下人们全都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
“二姑娘。”
彭大才刚行了礼,就听萧燕飞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彭大,你来起草三封放妾书。”
萧燕飞没见过放妾书长什么样,当然只能让能者多劳的大管家来写了。
放妾书?彭大忍不住惊愕地抬头朝李姨娘、周姨娘与文姨娘看去。
难道说,二姑娘是要代她父亲做主,把三位姨娘放出侯府去?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啊!
姨娘们闻言则是喜形于色,直到此刻,她们悬了小半天的心才完全放下了。
她们本来还有点担心,方才二姑娘是为了打压大姑娘才故意这么说的。
看来是她们小人之心了。
放妾书是真的,二姑娘允诺的庄子与铺子也是真的。
顿了顿后,萧燕飞又补充了一句:“日期写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前,萧衍尚未去幽州,身上自然清白无罪,当时写的“放妾书”,也就意味着三个姨娘早就不是萧家人了,萧衍的罪名怎么也攀扯不到她们的身上了。
彭大呆怔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说道:“姑娘,这……”
这放妾书也不是自家随便写写就能算数的,还得送去京兆府备案的,就是他这么写了,官府看到这明摆着就胡编乱造的日期,怕也会打回来。不然,以后哪家都这么随心所欲的话,岂不是乱了章法?
萧燕飞接过了海棠递上的粉彩茶盅,慢悠悠地以茶盖拨去茶汤上的浮叶,呷着茶水,神情悠然惬意。
也不用她再说话,一旁的知秋就脆生生道:“让你写,就写。”
她笑盈盈的目光往外头候着的其他人睃去,那眼神似在说,你不会写,自有别人会写。
“小人这就写。”彭大唯唯应诺,连连拱手,生怕自己再多话就会失了侯府大管家的位置。
彭大办事很是利落,平日里也常给萧衍处理这些琐事,没一盏茶功夫就写好了三封放妾书。
吹干了墨迹后,他亲自过来呈给萧燕飞过目。
萧燕飞草草地扫了几眼,满意地颔首,温言道:“姨娘们先看看吧,没问题的话,就把手印按上。”
三个姨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分别在放妾书上按了手印。
萧燕飞又吩咐彭大道:“你亲自去族长那里一趟,把这三份放妾书交由族长,让他想法子办了。”
接过三份沉甸甸的放妾书,彭大咽了咽口水,稍稍一想,就想明白了:他们二姑娘是要钻空子啊。
按照律法,朝廷允许放妾,需由主家出具放妾书,在官府备案,那些妾室才能重办户籍。
时人皆重宗族,休妻、和离或者放妾之类的事属于家事,是可以先由宗族做主调和,再上报官府。
不同于休妻关乎家族颜面,这妾不过是半个奴婢,族长“一不小心”把放妾书“忘了”三个月才送去官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时候该怎么说,族长自然懂。
彭大几乎可以想象族长接到这三份放妾书时一言难尽的表情,可他不敢对二姑娘说不,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小人这就去。”
彭大也算是前侯爷萧衍的人,可他是侯府的家仆,该听谁的,彭大自然懂。
况且,前侯爷犯了贻误军机的大罪,没有二姑娘的话,说不定阖府的下人都得被发卖,从此妻离子散。
彭大想想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以袖口擦了擦汗,拿着放妾书匆匆出门办事去了。
环视着目露异彩的姨娘们,萧燕飞抚了抚袖口的镶边,笑道:“李姨娘,周姨娘,文姨娘,你们先住着,不着急,等拿了放妾书再走。”
“你们和两位妹妹院子里头伺候的人,还有所有东西,都可以带走。”
“妹妹们的份例,我以后都会让彭大家的按时送去。”
“多谢二姑娘。”姨娘们千恩万谢地连连福身,拉着萧莺飞与萧岚飞姐妹俩一起下去了。
太阳逐渐西斜,但天气依然很热,屋顶、地面都被染成了晃眼的金色。这才站了一炷香功夫,外头的下人们已经满头是汗,但一个音节都不敢发,生怕惹了二姑娘的厌。
萧燕飞又掏出了她的那块怀表,看了看时间,随口问道:“祝嬷嬷来了没?”
海棠忙道:“奴婢这就去门房看看。”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另一道激动的女音给压了过去:“来了来了,奴婢来了。”
祝嬷嬷刚巧走到了厅外,正好听到这句话,像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
她穿了一件宝蓝色暗纹褙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那张平平无奇的大饼脸上神采焕发。
大热天的,她来得那么快,显得是一得了吩咐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姑娘。”祝嬷嬷姿态标准地福了福身,两眼发亮地看着萧燕飞。
萧燕飞笑得眉眼弯弯,真心实意地说道:“祝嬷嬷一来,我就放心了。”
祝嬷嬷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奴婢定会给姑娘办得妥妥当当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
萧燕飞笑容温柔地说道:“我记得,祝嬷嬷在宫中时,管着凤仪宫里的宫女们。”
“对对对。”祝嬷嬷连连点头,热泪含眶。
她只是提过一次,姑娘竟然还记得她从前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果然,姑娘待她最好了。
祝嬷嬷感动不已地看着萧燕飞。
萧燕飞拿着团扇在茶几一角轻轻地敲了敲,蹙了蹙好看的柳眉,带着一点点小苦恼地说道:“哎,我还是第一次接手这一大家子的事,光是外头这些人,我就理不清了。”
“还好有祝嬷嬷在呢。”
少女的声线比春风更温柔,比阳光更明媚,尾音微微上挑,语气说不出的轻柔。
祝嬷嬷二话不说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姑娘放心,奴婢很能干的。”
萧燕飞嫣然一笑,放心地说道:“那这里就交给祝嬷嬷了。”
这侯府太大了,人繁杂,心思自然也就繁多。
萧烨是袭了爵,但毕竟年纪小,在古代,六七岁的孩子还在容易夭折的年纪。
她刚穿来的时候,萧烨就差点死过一回了。
谁也不知道这偌大的府里头藏着的是人。
还是鬼。
祝嬷嬷仿佛吃了神丹妙药似的,更精神了,声如洪钟地应道:“姑娘交代的事,奴婢必会好好完成,不会辜负姑娘的信任。”
她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花名册。
第114章
搞定。
萧燕飞看着祝嬷嬷捧着花名册昂首阔步往外走,愉快地摇着团扇,眼眸明亮有神。
她仔细盘算了一下,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于是眉开眼笑地起了身,对着两个弟弟大手一招:“走,我们回家去。”
“姐,我饿了。”小萧烨一手摸着肚皮,一手撒娇地去晃他姐的手,卖乖地笑。
“那……先带你们去吃点好吃的,再回家。”萧燕飞回应地也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逗得小萧烨乐不可支。
“好好好!”小萧烨乐颠颠地拖着她就往外走,“我们去盈福居吃吧。”
“我请客,我今天带了银锞子。”
小家伙还特意掏出一个绣着白色狮子猫的紫色荷包,得意洋洋地晃了晃,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他的心思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以后,他就是一家之主了,他养哥哥,养姐姐!
他请客,谁也别想跟他抢!
萧燕飞愉快地应了:“好,你请。”
“等吃了饭,再给姐姐买鼎食记的点心。”
萧烨连连点头,大方地说着“随你们挑”云云的话。
姐弟仨说说笑笑地出了正厅,就见祝嬷嬷身姿笔挺地站在屋檐下,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斗志高昂,义正词严地训着:“以后这侯府里的主子就是小侯爷,不要总想着从前。”
“俗话说得好,端人家碗,服人家管。”
“谁要是敢吃里扒外,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
祝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直到姐弟三人走到外仪门附近,还隐隐能听到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随风而来。
离开侯府后,三人先去了盈福居,再去了鼎食记,当他们酒足饭饱,大包小包地回到了葫芦胡同已经是酉时了。
夕阳西垂,映得天边的晚霞一片璀璨斑斓。
“外祖父,我回来了!”
萧烨清脆明快的声音响彻整个正院。
随即,他就看到除了殷老爷子外,屋里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语气熟稔地招呼道:“姐夫,你还没走啊。”
的确,顾非池还没有走。
他就静坐在窗边,几缕夕阳的光辉照在他的脸上,半边玄色面具上流转着幽冷的光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冷白的肌肤,透着美玉般莹润的光华。
屋里的桌上又多了七八本账册、县志以及本朝史,凌乱地堆在那里,也不知是顾非池又从哪里搬来的。
一见萧燕飞跟萧烨一起回来了,殷湛赶紧从书页中抬起头,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燕儿,我已经睡过了,刚才起来。”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左手边的顾非池,忙不迭地给他递了个眼色。
“真的!”顾非池立刻为老爷子担保,语气斩钉截铁,引得老爷子对他投以感激不尽的眼神。
萧燕飞眯着眼睛盯着老爷子看了一会儿,老者那清瘦的面颊上,丝丝皱纹清晰可见,眼角与唇角因为年老而耷拉下去,但两眼熠熠,精神不错。
老爷子被外孙女盯得哪哪儿都不自在,连声允诺:“燕儿,你放心,外祖父今天绝对不熬夜了。”
萧燕飞这才罢休,移开了目光,吩咐屋里服侍的婆子道:“我们带了些鼎食记的点心回来,拿下去装盘,再沏壶茶。”
姐弟三人纷纷坐了下来。
“好玩吗?”顾非池看着萧燕飞问,一手拿着本账册,修长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好玩极了。”萧燕飞一口气灌了半杯温茶水,眉眼弯弯地自夸道,“我可威风了。”
女孩甜美的笑容既乖巧又张扬。
“没错没错,姐姐可威风了!”
小萧烨比萧燕飞还要亢奋,童言童语地接过了话,说她是怎么义正言辞地告诉二叔,他们已经被族长除族;说她威风凛凛地让婆子们把二叔他们的东西全都扔出去了;又说她虎着脸训斥了那个大胡子。
“谢公子应当不会欢迎……这位‘宿敌’,还是罢了吧。”小萧烨板着小脸,学着他姐姐当时的口吻说,自觉自己学得惟妙惟肖,很快又笑出了声。
殷湛留了一个耳朵听外孙说话,眼睛早就控制不住地往手边的账册瞟去,那些既单调枯燥的数字在他看来,散发着强大的吸引力。
“大胡子?”顾非池眉尖轻轻挑了一挑,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
“北狄的元帅,叫什么来着,留……”萧燕飞一手执杯,抬眼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留吁鹰。”顾非池肯定地吐出这三个字。
面具后的狐狸眼中忍不住现出一丝冷意,语声平缓。
“对,就是留吁鹰。”萧燕飞点点头,言辞简洁地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一说,小萧烨就负责在一旁频频点头,意思是,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后,萧燕飞又浅啜了两口茶水,皱了皱小脸,偏头道:“这么明显的试探,我就不信大皇子看不出来。”
不想,顾非池却是淡淡道:“许是真没看出来。”
啊?!萧燕飞小嘴微张,先是有些懵,再仔细一想大皇子平日里的行事做风,画面定格在他与萧鸾飞在侯府大门口深情对望的那一幕。
说不定,可能,也许,大皇子这个恋爱脑还真就……看不出来。
萧燕飞心里顿时觉得一言难尽:把宝贝儿子养成了这样,皇帝知道吗?
“啪!”
老爷子忽然激动地拍了下桌子,目露异彩:“这里,就是这里!”
“阿池,你来看这里。”
殷湛笑容满面地拍了拍顾非池的胳膊,连忙招呼着他来看账册,“那笔八百万两的银子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
“乾元九年,有一笔漕银沉了河……”
一老一少凑在一起说着话,似把周围的其他人给忘了。
见他俩看得专心致志,萧燕飞干脆打发了萧烁与萧烨自己去玩,她自己则留下了,看他们盘账。
“漕银?”顾非池眯了眯眼,眸深似夜。
乾元九年就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先帝在位,今上还只是二皇子,在一众皇子中既非嫡,也非长,并不显。
萧燕飞眨了眨眼,顺口问道:“是承恩公在漕运里做了手脚?”
“不,”顾非池的手指缓缓地抚过了那本账册,笃定地说道,“是皇上。”
这话说得是一针见血,并不避讳殷老爷子还在这里。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峻,宴席间内的空气也随之一变,平添了一丝森然。
“笃笃。”
顾非池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叩动了几下,似在思忖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道:“二十三年前,先帝让当时的皇四子唐弘愿负责漕运。江南各州的漕银都是每年十二月开始北上,到了次年三月进入青州……”
“青州多悍匪,三月中旬,两伙水匪趁夜潜伏在河道边,在河道最狭窄的三青峡出其不意地突袭了船队,这帮水匪擅水性,又占了先机放火烧船,护送漕银的官兵死的死,伤的伤,落水的落水,连四皇子唐弘愿也在混战中落了水。”
“皇上当时就在青州东阳城一带赈灾,闻讯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又先斩后奏地从青州卫调了两千人马前去剿匪。”
“因着皇上的雷厉风行,才力挽狂澜地剿灭了大部分水匪,只不过,漕银堪堪保住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随着被烧毁的沉船沉入河底,而唐弘愿的尸体在三天后才被人打捞起来,尸体早就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黄昏的晚风拂起,窗外的竹林婆娑起舞,那细微的沙沙声衬得青年的嗓音愈显清冷。
萧燕飞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往事。
但消息灵通又阅历颇丰的殷湛是知道这件事的。
更何况,事关漕运,先帝与朝堂为此震动,若是运河因此被封,也势必会影响到他们这些经常往来南北的商贾。
殷湛拈须,眉头轻蹙,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事,跟着说道:“我记得,当时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大景,毕竟这么一大笔漕银沉在了运河里。”
“官府的人沿着运河上下十里,整整打捞了半个月,才把那些官兵以及水匪的尸体打捞得七七八八,漕银却只捞到了零星几万两。”
“据说,那会儿,运河附近的百姓听闻漕船沉没在那一带,不少人都偷偷背着官府跑去下游的河里捞银,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捞到了银子,大部分人都是无功而返……”
“三青峡那一带河道狭窄,但水流湍急,河道深,淤泥厚,历年的雨季也时有沉船事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有人说,漕银是被流水冲走了,也有人说,是逃脱的水匪劫走了那一半的漕银,最后也没个定论。”
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西落,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廖妈妈便亲自进来给主子们点灯。
摇曳的灯辉柔柔地洒在屋内,映得老者的眼眸明暗不定。
萧燕飞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好奇地问道:“外祖父,您怎么会查到漕银上?”
殷湛翘了翘唇角,得意地拈了拈须,不答反问:“燕儿,你可知道要是市面上一夕之间凭空多了八百万两白银,会有什么影响?”
也不等萧燕飞答,他就自己往下说了:“米价会上涨。”
他指了指手边一本黑色封皮的账册,“我按照这账册上的时间,查过那几年的一些县志,那段日子的米价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也就是说,这笔银子定不是‘凭空’而来。”
萧燕飞听明白了,大眼眨巴眨巴。老爷子说的不就是通货膨胀吗?
“任何一笔银子都会有它的来处,更别说,是整整八百万两白银了。这可是一笔能让朝廷震上一震的巨款,要知道先帝那会儿,朝廷一年的税银最高时也不过是两千万两左右。”
“承恩公既然将这八百万两银子藏得这般谨慎,显而易见,这笔见不得人的银子干系重大,肯定是来自朝廷。”
他就让顾非池从史官那里借来了几本先帝时的本朝史,从乾元八年查起,查了此后几年本朝发生的大事,这才让他查到了乾元九年的漕运上。
“当年,漕运共损失了整整八百万两白银。”
殷老爷子朗然一笑,给萧燕飞递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似在说,瞧,这么一算,这笔银子就对得上了吧。
“外祖父真棒。”萧燕飞一脸崇拜地看着老爷子,脆生生地赞道,乌黑的瞳孔在摇曳的灯火下璀璨如宝石。
“嗯,外祖父真棒。”顾非池轻轻地抚掌,笑道,“这头脑,这阅历,这反应,可比户部尚书出色多了。”
顾非池夸得真心实意,言辞恳切。
这才一夕之间,殷老爷子就轻轻松松地看出了问题所在,又找出了症结所在,实在是见微知著,睿智机敏。
殷老爷子很是受用,笑得是眉飞色舞,重重地拍桌道:“没错。账上多出来的八百万两,就是这笔丢失的漕银。”
萧燕飞亲自给老爷子递茶,先试了试茶温,才把茶盅他手里,笑道:“外祖父喝茶。”
“您饿了吗?可要尝尝我们带回来的点心?快用晚膳了,您可以少吃一点,试试味道。”
萧燕飞殷勤地给殷老爷子端茶倒水递点心,跟着随口问了一句:“外祖父,那笔银子到底花哪儿了呢?”
殷湛顿时僵住了,哑口无言。
他之前一心纠结着这笔银子到底从哪里来的,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旁边的殷太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像看戏似的,此时看着他这副样子不由笑出了声。
殷湛:“……”
不行,他必须得找出来才行。
他的眸子灼灼发亮,立即转头去问顾非池:“阿池,其它账册呢?”
老爷子素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也正是他的这种心性才能在几十年间让殷家从普通的富商成为江南首富。
顾非池莞尔:“还在承恩公府。”
萧燕飞闻言,忍不住朝窗外张望了出去,还以为顾非池会像昨天一样招雪焰去传讯,不想,却听他道:“我让烁哥儿跑一趟。”
于是,廖妈妈就使人把萧烁叫了回来。
“你去承恩公府,跟沈竞说,把从密室里找到的那些账册全拿来。”顾非池吩咐道。
得了差事的萧烁匆匆地走了。
老爷子闲适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精神大好,扬声道:“阿池,你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绝对会把这账查得一清二楚。”
他自信满满地笑了,那势在必得的样子似在说,在他这双火眼金睛下,任那魑魅魍魉都会无所遁形。
萧燕飞相当配合地连连拍手,笑得更欢畅了:“外祖父,您真是好厉害。”
“难怪娘算账也那么厉害,只瞟几眼,都不用拨算盘,就能一下子看出哪里算得不对。”
“你娘这是随我。”殷老爷子更得意了,小声地凑到外孙女耳边与她咬耳朵,“要是随你外祖母,怕是连点针线钱都算不清楚。”
萧燕飞差点没笑出声,努力地憋着笑,生怕露馅,话锋一转:“外祖父,借我两个账房吧。”
“这侯府乱糟糟的,也得先盘个账才行。”
说起侯府,萧燕飞的太阳穴就开始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就像是接手了一家破产重组的公司。
殷湛赞同地颔首道:“确实,任何产业,但凡接了手,第一要紧的就是把那些旧账理清。”
“无论那些个错账、烂账、乱账能不能平,也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做个了断,免得以后又生出其它的糊涂账。”
对于老爷子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手下多的是账房,就让人叫来了金大管家,让他安排去了。
“外祖父,您可真好。”
萧燕飞满意极了。
有了祝嬷嬷管人,又有了账房理账,这下自己是真的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她乐呵呵地凑过去,一会儿给老爷子捏肩,一会儿又给他按摩穴道,又吩咐厨房去晚上一定要做老爷子爱吃的清蒸鲈鱼。
等天色完全暗下时,萧烁就从承恩公府回来了,还带着一箱子的账册。
一家子都在宴席间里等着他用晚膳,顾非池也留下来蹭了一顿。
用过晚膳后,老爷子与顾非池又继续对着账册,这回只看了一个多时辰,萧燕飞就无情地把老爷子赶去休息,又亲自送了顾非池出门。
夜幕降临,庭院里静谧安宁,通往大门的一路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花香浮动。
夜晚的气温恰到好处,萧燕飞与顾非池手牵着手施施然地走在郁郁葱葱的树下,惬意而又舒适。
整栋宅邸都笼罩在清冷的夜色中。
萧燕飞一边走,一边偶尔轻轻地晃晃两人交握的手。
她每晃一下,他就忍不住垂眸去看她。
少女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似是泛着冷光,表情生动活泼又俏皮,漂亮精致的眉宇间透着几分慧黠,微笑时,犹如春光般光彩照人,显然很是愉悦。
她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大红丝绦。
白生生的手指映着鲜艳夺目的大红丝绦,平白生出几分艳丽。
他知道这是她心情好时的小动作。
所以,与他在一起让她很欢喜吗?
这个念头方起,顾非池不由停下了脚步。
萧燕飞也跟着驻足,抬眼去瞧他。
他凝眸看着她,无声地笑着,眸子灼灼发亮。
笑意止不住地从他眸底溢了出来,柔和了他的面庞,平添几分秾丽风流,眉宇间露出满足愉悦的神色来。
他这是怎么了?萧燕飞微一抬眸,见他已倾身而来,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发顶,柔柔地,缱绻地。
夜风轻拂,直到一阵嘹亮的鹰啼声,撕破了夜晚的寂静。
一头展翅的白鹰划过漆黑的夜空。
白鹰悠闲地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就徐徐地落在了顾非池的左肩上,如钩的鹰爪毫不客气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料。
顾非池就把一张刚刚在里头写好的绢纸藏进一根细细的竹筒里,绑在了鹰脚上。
白鹰雪白无瑕的羽毛在月光中闪着莹润的光芒,油光水滑。
雪焰真是威武。萧燕飞悄咪咪地抬手撸了一把鹰的羽翅,又摸了一把,斜睨了鹰爪上的细竹筒一眼:“给谢公子的?”
“嗯。”顾非池点了点头,从荷包中摸出一块肉干随手抛给了白鹰,白鹰看也不看就一口叼住,冰蓝色的鹰眼闪着锋利的光芒。
顾非池淡淡道:“既然留吁鹰已经知道了表哥‘可能’还活着,自然得再造一把势。”
说到“造势”这两个字时,他的眼神凌烈,似出鞘的剑般寒气四溢,面上一片傲气如霜,充满了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顾非池抬手指向了北方,朗声道:“雪焰,去找表哥。”
他抬臂打了个利落的响指,肩头的白鹰便腾空而起,展翅朝夜空飞去。
鹰喙微张,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长唳。
白鹰展开强健的双翅,越飞越高,直冲云霄,哪怕是暗夜,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飞行。
成年的鹰可以日行八百里,不过一天一夜,白鹰就来到了幽州尚古城,在守备府的上方盘旋着,发出雄浑有力的鸣叫声,丝毫不觉疲倦。
下方守备府的人也注意到半空中的白鹰,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从树上敏捷地跳了下来,对着里头高喊着:“公子,雪焰来了!”
“咳咳,咳咳咳。”
东次间方向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不一会儿,咳嗽声止。
那青色的门帘被一只清瘦修长的手从里面掀起,慢慢地走出一个身着一袭月白道袍的青年。
温雅的青年面容苍白如雪凝,眸子深邃幽静,笑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月白风清的风华。
那宽松的道袍愈发衬得他清瘦文弱,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
第115章
“啁——”
半空中的白鹰在看到谢无端的那一瞬,发出愈发高亢的唳鸣声,欢快地在屋外来回地飞了一圈又一圈,似在跟他打招呼。
待谢无端迈出门槛走到檐下,白鹰就慢慢悠悠地开始下降,往他飞去,轻巧地往他肩上一停,亲昵地以鹰首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喉间发出咕咕声。
谢无端温柔地摸了下白鹰,就飞快地取下了绑在某只鹰脚上的细竹筒,从中取出一条折成长条的绢纸,将之展开。
绢纸上,那龙飞凤舞、骨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哪怕信上没有落款,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顾非池的字迹。
谢无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随即又细看了一遍。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捏着绢纸,低垂的眼帘下,那乌黑的瞳仁愈来愈深邃,仿佛没有星月的无边暗空,黑得没有一点杂质,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动。
微风习习,鬓角的几丝发丝被风吹起,凌乱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怆然与悲凉。
娃娃脸的青衣少年就站在几步外,敏锐地注意到自家公子的表情有点不对,低声问道:“公子,是顾世子的信吗?”
好一会儿,谢无端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底夹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激烈情绪,语声淡淡道:“阿池说,留吁鹰已经到了京城。”
谢无端的声音平静而缓慢,没有一点起伏,似乎在说一件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皇帝请了北狄人进京贺万寿节,他是知道的。
他没有干涉,只是顺其自然,任其发展。
很快,谢无端再次垂首,目光盯着其中某一句上——
留吁鹰已知表哥可能还活着。
“可能”这两个字可就有意思多了。
谢无端的唇角慢慢地浮现一抹浅笑,启唇道:“风吟,传令边昀点一千骑兵,我们去一趟北境。”
被称为风吟的青衣少年闻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先前在幽州,公子强撑着身子疾驰了大半夜,这才让承恩公柳汌上了钩,后面为了保住大皇子的命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那之后,公子足足养了十天,身子才渐好。
现在公子开口只点了一千骑兵,显然是为了日夜兼程地疾奔赶赴北境。
若是从前的公子,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公子的身子远不如常人,怕是会撑不住……
风吟暗暗地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抱拳应了声:“是。”
他素知公子的心性,他们的公子从来一言九鼎,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改变。
静了好一会儿,就听谢无端徐徐地又道:“去接我爹……回京。”
最后两个字平平淡淡,轻如鸿毛,听在风吟的耳中,却像是有把尖锐的刀子往他的心脏重重地刺了两下,心头一紧,抽痛不已。
“是,公子。”风吟字字铿锵地再次应道,嗓音之中难掩涩意。
谢无端那清瘦的下巴微微扬起,远眺着北境的方向,
风吟深深地望了谢无端一眼,就转过了身,步履匆匆地退出了守备府。
金鳞军已经不在了。
但是,顾家的天府军也是丝毫不逊于金鳞军的一支精兵,顾非池在回京前特意把边昀以及一千天府军精锐留给了谢无端,之后还从西北急调了一万兵马到幽州,听由谢无端调遣。
这才把幽州牢牢地握在他们的手里。
从点兵到集结也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边昀以及一千人马已经聚集在了尚古城的西城门外。
谢无端也到了,并没有换上战甲。
他如今的身体已经扛不住战甲的重量了。
只换了一袭修身的月白胡服,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
飒飒的狂风卷着黄沙迎面而来,刮得他的披风如那展开的鹰翅般飞起,猎猎作响,似随时要乘风而去。
矫健的白鹰在天空盘旋着,意气风发地发出嘹亮的啸声,率先朝西北方向飞出。
紧接着,一千骑兵纵马而出,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如雷鸣般响彻在城外的这片平原上,身上雪亮的盔甲在晨曦下闪烁着森森的寒芒。
谢无端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方。
天下人只知父亲谋反,勾结北狄人里应外合地打开了兰峪关,致使北狄大军长驱直入,短短一月之间,北境连失数城。
可事实上,谁又知道,当时他和父亲正试图自青潼谷与利突平原,包抄北狄后方大营。这一战只要胜了,至少可保北境五年以上的安宁。
然而,父亲中伏,和金鳞军被北狄人围困在了青潼谷。
北狄人在两边山脉纵火,风吹火长,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他得悉后,自利突平原浴血突围,赶回去救援,却在中途被禁军拦劫。
罪名是——
通敌叛国。
风直直地吹进眸中,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出。
谢无端一提缰绳,迎着风策马疾驰。
一千天府军快马加鞭地一路疾行,日夜兼程。
北境与幽州接壤,自幽州到北境,也不过两天两夜,就抵达了位于兰峪山脉东南方的兰山城。
如今的兰山城,已是一座空荡荡的死城。
城墙上看不到一个守城的士兵,只有几杆破烂不堪的军旗还插在墙头。
城门上方刻的“兰山城”三个大字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模糊不清。
两扇城门半开半闭,城内城外一片死寂。
两名天府军将士下了马,将那沉甸甸的城门推开,灰尘漫天飞起,飞飞扬扬,形成一片朦朦胧胧的灰雾。
“进城。”
谢无端一声令下,便率那一千天府军将士鱼贯地策马入城。
率先进入他们视野的便是那一地的白骨,横在路中央,堆在路边的阴沟里,躺在缺了大门的屋子里,挂在城墙上……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些没有收敛过的百姓以及将士们的尸身,那些尸身早已腐烂,余下裹着破衣、盔甲的森森白骨。
空气中除了灰蒙蒙的尘雾,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疯狂地涌入众人的鼻端。
城内,死气沉沉,早就没有了活人的踪迹。
满城的将士与百姓全都死了,现在只有这满城的白骨了。
所有的将士皆是默不作声,浓浓的悲怆在空气中氤氲。
谢无端蓦然勒住了缰绳,坐骑便收住了步伐,唯有他的披风还在风中肆意地飞舞着,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单薄,脸色、嘴唇略显青白,可双眸中却闪着灼灼的锋芒,神情凌厉,显示出一种令人折服的力度。
似一柄用粗布随意包裹的名剑,终于撕开一角现出了锋芒,满是杀伐之气。
只短暂的一个愣神,谢无端就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了。
从幽州到北境的这一路连夜疾奔,他的身体又虚弱了几分,落地时脚步有些虚浮,风吟的反应极快,眼明手快地扶住了谢无端:“公子?”
谢无端这才堪堪稳住了身体,轻轻地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没事。
他定了定神,便大步踏上了城墙边的石阶,拾级而上,来到了城墙上方。
风吟和边昀也紧跟在他身后上了城墙。
城墙上方的风更强劲了,呼啸作响,白鹰如鱼得水地顺风滑翔,轻巧地停在了谢无端的身边,那锐利的鹰眼中毫无疲惫之色。
谢无端遥遥地望着北方兰峪山脉的方向。
即便在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兰峪关。
去岁冬,北狄人在拿下六磐城、银川城、兰山城等北境诸城后,劫掳屠杀了一番后,大部队便退守到兰峪关,按兵不动。
除了兰峪关外,北狄人还占了六磐城、银川城与平洛城,四地连成一线,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去岁的那一役,不仅大景损失惨重,北狄人亦是大伤,损失了数万将士。
为了泄恨,吐谷霍斩下了谢以默的头颅,将他的尸身喂了狼,而头颅则作为战利品高高地挂在了六磐城的城墙上。
长狄既是以此向大景示威,也是在耀武扬威地宣示:
从此六磐城以北不再属于大景,而是他们长狄的国土。
谢无端心头一阵锐痛,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的怆然,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风一吹,就如烟尘般散去,只有那猎猎风声不止。
曾经,北境是他的家。
可现在,这北境早就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阳光下,谢无端的眼眸很清,很亮,也很冷。
为将者,战死沙场是宿命。
无论是他,还是父亲,都并不畏死。
只是,谁又能想到,最后,父亲与金鳞军会死在朝廷倾轧之下。
“风吟,升帅旗。”
谢无端一声吩咐,满眼通红的风吟就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了一面金色的帅旗,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那个熟悉的“谢”字令他不由热泪盈眶。
这是金鳞军的帅旗。
被血染红了一半的帅旗。
风吟慎之又慎地将这面帅旗挂在了屹立在城墙上的旗杆上,风一刮,帅旗猎猎飞舞。
这沾满了血的金色帅旗飞扬在了兰山城的上空,在朝阳下闪闪发亮,那么张扬,那么恣意。
似在无声地宣示着,谢家人又回来了!
兰山城的上方突然扬起了一面帅旗,很快,就引起了在附近巡逻的北狄人的注意。
北狄人早已把北境诸城视为囊中之物,当远远地看到他们的宿敌金鳞军的帅旗在兰山城再次扬起时,不免惊骇。巡逻士兵便从一里外的青岭居高临下地远眺兰山城,竟发现兰山城内有人驻守,即刻上报了千骑长。
千骑长不敢轻慢,连续派出了三队斥侯前往兰山城探查敌情,然而,这三队斥侯都了无音信,如泥牛入海,生死不明。
军报立刻层层上报,当天正午,一个年轻的将士就匆匆地冲进了六磐城的守备府,将兰山城有一队人马入驻且升起帅旗的事禀告了大都尉。
“你说什么?!”光头大都尉大惊失色地看着对方,擦着弯刀的手一顿,那把弯刀差点也摔了下去,“是金鳞军的帅旗?谢家的帅旗?”
“对。还是染血的。”年轻的千骑长沉声答道,方正的面庞上涌起一片浓浓的阴云。
哪怕自一里外远眺,也能看到飞舞在城墙上方的那面金光闪闪的帅旗染了半边的鲜血。
“金鳞军竟然还有人活着……还回到了兰山城?”大都尉失魂落魄地讷讷道。
在第一波震惊过后,涌上他心头的是惊慌,以及不敢置信。
他是镇守六磐城的守将,这方圆五十里都属于他的地盘,受他的管辖,而兰山城距离六磐城不过二十里,也因此,兰山城一出事,下头就赶紧先报到了他这里来。
大都尉很快回过神来,急急地再问道:“伊什,可派人去探查过吗?”
“当然。”伊什年轻粗犷的脸庞依然绷得紧紧的,声音粗粝似砂石磨过一般,“但是,三波斥侯潜到了兰山城下,就没有再回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寥寥数语带着一股子强烈的恨意,那之下,又涌动着浓浓的畏惧,那是对谢家、对金鳞军刻在骨髓里的畏惧。
顿了顿后,伊什接着道:“对方暂时并没有动作。”
兰山城早就是座死城,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了,显然也不能让他们的暗探扮成百姓混进城去探查军情。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状态令这年轻的将士倍感压力。
大都尉眯了眯那双三角眼,右拳在膝头碾动了两下,才沉着脸又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伊什不太确定地答道:“依末将判断,应该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人。”
长狄在拿下兰峪山脉以及北境三城后,在周边埋下了不少人,也时常派遣骑兵在这一带巡逻,以防大景反攻突袭。
若是有上万人的话,队伍庞大,行军速度势必会被拖慢,不可能探查不到,更不可能让对方这般无声无息地入主兰山城。
也是说,唯有千余人的骑兵一路疾行,才有可能办到这件事。
大都尉随手将那把弯刀放在了一旁的桌上,从高背大椅上站了起来,在厅堂内来回走了走,又蓦地停下,转头望向了城门的方向,眸光森冷。
谢以默的头颅还挂在城墙上。
若真是金鳞军,想必是为了这头颅来的。
谢以默和谢无端已死。
就算真是金鳞军,区区一千余人又能成什么气侯!
思绪间,大都尉的目光转而看向了被他放在一旁的那把弯刀。
如新月般的弯刀在窗口的阳光下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这是留吁元帅赏他的刀。
大都尉嗤笑了一声,冷冷道:“元帅说了,这片北境是我们长狄的。”
“岂能再容大景人沾手。”
他的眼眸中迸射出狠厉的光芒,闪着勃勃的野心。
他必须尽快拿下那一千金鳞军才行,若是他拿不下对方,让其他人先占了这功,那么,就等于拱手把这个军功让给了别人。
伊什抱拳道:“末将愿听大都尉差遣。”
大都尉咧嘴一笑,道:“伊什听令。”
“末将在。”伊什应道,右拳坚定地按在了胸口。
大都尉冷声下令道:“你即刻率三千人马,火速拿下兰山城。”
“尽诛。”
最后的这两个字带着雷霆般的力量,唇角更是噙着一抹嗜血的笑容,杀气凛然。
去岁,兰山城便是他亲率军打下来的,满城尽诛尽屠,也让他这柄宝刀饮足了鲜血。
他们在这六磐城歇了大半年,连刀都快钝了,是该让他们的刀见见血了。
兰山城内的兵马不过千余人,就算是金鳞军又如何,他们长狄能让金鳞军全军覆没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伊什带了三千人马,怎么也吃不了亏。
伊什出去点兵,大都尉又拿起了他的那把弯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悬碧空的太阳开始西斜,最后自西边的天际落下。
夜幕四合,一支支火把在夜风中摇曳。
伊什没有回来。
大都尉就招来了随从,问道:“信鸽呢?”
“大都尉,信鸽没有回来。”随从答道。
大都尉放心了,又挥退了随从,惬意地给自己斟起了美酒,自斟自酌。
酒过三巡,夜色已深。
他看看壶漏,现在已是亥时三刻了。
可周围依然一片寂静,死一般的沉寂,这也代表着伊什至今没有回来。
大都尉这下也没心情喝酒了,有些急躁地离开了守备府,随从立即跟上。
从守备府通往城门的方向,这一路的两边都燃着一个个火把,照亮了前路。
大都尉脚下生风地来到了城门下,一路攀上了高高的城墙上,就站在那里远眺着兰山城的方向。
这一站,就是整整一夜。
当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昏暗的天空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伊什与那三千兵马也没有回来。
不止是那三千人,没有一人回来,就连天空中也没看到一只报信的鸽子。
伊什这趟出去足足带走了三只信鸽,若是真有什么变故,他也该让鸽子飞回六磐城报信才是。
在城墙上呆立了一晚的大都尉既疲惫,又觉得不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恐惧的战栗感爬满了脊背。
兰山城那边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总不至于全军覆没了吧?
不……绝不可能。
大都尉这般告诉自己,可光头上早就冷汗涔涔。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咬牙下令道:“传令,派一千人马驰援伊什。”
“是,大都尉。”
陪他站了一夜的随从同样憔悴不堪,连忙应了声,踩着石阶匆匆下去。
然而,这一千增援出去后,一直到正午,也没回来。
到了这一步,大都尉也感觉到了情况很是不妙,再次下令,命一队百人的斥候前往兰山城再探。
又补充了一句道:“让他们不要太过接近兰山城,再多带上几只信鸽,一旦遇到任何危险,直接回来禀报。”
军令火速传了下去,六磐城的城门再次开启,一支百人的骑军急速地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滚滚黄尘之中。
大都尉依然挎着佩刀一动不动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神情间再不见昨天的轻慢,取而代之的是谨慎和凝重。
六磐城距离兰山城不过二十几里路,一队斥候悄悄前去侦查,为了隐藏行踪,势必会耽误一些时间,但快则一个时辰、慢则半天,也该有消息了。
可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夕阳西垂,一个斥候都没有回来。
前往兰山城那几波人马就这么消失了,像是被什么吞噬了般。
无论地上,还是空中,都是静悄悄的。
别说鸽子了,空中甚至连一只飞鸟也没有。
简直就是见鬼了!
大都尉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兰山城的方向。
傍晚的天边,天空半明半晦,远处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片黑色的重影。
夜幕渐渐降临,天色愈来愈昏暗,连带大都尉心口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这兰山城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夜叉可以把一切都吞噬了。
大都尉还望着前方,眼眶发涩,隐约间,似乎看到了那面染血的帅旗在前方飞扬着。
曾经,金鳞军那面写着“谢”字的帅旗曾经所有长狄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都尉再定睛一看,前方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如常。
“会不会是谢无端……”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凝重的男音。
“谢无端……”这个名字让大都尉悚然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身后头戴宽檐尖帽,留着短须的中年谋士。
中年谋士深深地蹙起了眉头,沉声重复道:“大都尉,会不会是谢无端?”
迎上大都尉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年谋士神情郑重地说道:“谢无端用兵向来诡谲多变,尤其擅长以少敌众,个个击破,形同鬼魅。”
大都尉紧紧地握住了刀鞘,眼神惊疑不定。
他想到的是,谢无端曾率五百轻骑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长狄大营,不仅烧了粮草,还取走了右大将呼赫阑的人头,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
不会吧!
是谢无端回来了?
大都尉不由满头大汗,转头看向了不远处挂在旗杆上的那个头颅。
头颅已经风干,但双目依然怒而圆睁,那对漆黑空洞的窟窿透着一种仿佛能击穿人灵魂的雷霆力量。
这一瞬,大都尉似乎听到了来自鬼魂的呓语声——
北境有金鳞军一日,蛮夷铁骑别想踏入中原。
明明是夏夜,可大都尉却觉得今晚的夜风在骤然间变得如刀子般刺骨。
难道说,谢无端真的从地狱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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