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驾崩


    皇帝改元诏下的甚急,故而弘道元年的第一个月,已然是这一年的十一月。


    北风呼啸,彤云四起,显见要下大雪了。


    崔朝到贞观殿的时候,就见皇帝靠在窗旁的榻上,抬手拨动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外头寒意深重,皇帝在重病中自然不能开窗。


    没有风能吹动占风铎,皇帝就自己拨着玩。


    听占风铎叮咚作响之音。


    说来,崔朝是见多了此物也听惯了占风铎响动的,家中许多窗前都挂着玉片或是铜片的占风铎。


    但这种蜀地竹片做成的占风铎,碰撞之音格外不同。清脆与沉郁皆有,是很独特的声音。


    直到占风铎的声音停下,崔朝才开口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闻声转头:“子梧来谢恩吗?”


    崔朝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平定了气息:“是,臣来谢恩。”


    *


    皇帝的《改元宏道大赦诏》中有一道恩典是,‘朝上在任职官,凡三年内无罪状者,皆加一等虚阶’。


    但在这儿之后,皇帝又单独升了一位朝臣。


    鸿胪寺少卿崔朝,升任太常寺卿,加封紫金光禄大夫。


    说来,原来的太常寺卿,还是裴居道,是先太子的岳父,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家。但这次皇帝骤然改换太常寺卿,只管任命,完全没管裴居道不做太常寺卿去做什么。


    崔朝接旨,往紫微宫贞观殿谢恩。


    皇帝带了一点感慨之意:“子梧于朕这一朝,终是着紫袍了。”


    之前崔朝的官职,一直都在三品以下,皆是绯袍。甚至在鸿胪寺多年,鸿胪寺正卿都换过两任了,他还是在做少卿。


    皇帝提过的升官,他从前都辞谢圣恩了。


    但这次没有。


    因这次,皇帝是在病重危笃之时,下诏让他做太常寺卿。大唐职官制所定的太常寺正卿,有许多职责,其中有一条便是——太常寺卿掌赞天子大丧,摄所司诸事。


    陛下……是把自己的丧仪交给他了。


    所以这次,崔朝接旨谢恩,并非辞官。


    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榻,示意他坐过去。就如同之前很多年两人在窗前对弈一般。


    只是这两年,皇帝目力愈差,才连棋都不下了。


    崔朝才坐下,就听皇帝道:“子梧,朕不只将丧仪交给你了。”


    皇帝顿了顿才往下说去。


    崔朝听得出,他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寂寥与恐惧——这是所有人面对死亡都会有的天然恐惧,天子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条性命。


    “父皇母后和兄长……”皇帝一一数过去,越数越寂寥:“舅舅、大将军,他们都在昭陵。”


    “只有朕,要孤单单葬在乾陵了。”


    两人为友多年,崔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轻声回应:“所以,陛下让臣做太常寺正卿——按朝例,太常寺正卿每月前晦,需察行皇陵太庙。”


    皇帝颔首,认真道:“是。子梧做了太常寺卿,记得要如约,每月来看朕。”


    崔朝缓了又缓,几乎忍的胸口血气翻涌,这才咽下哽咽之音:“好,臣必不负此约。”


    皇帝再次抬手拨了拨兄长亲手做的占风铎。


    方才言语中的寂寥和恐惧,已经如晨起的薄雾一般散去,只剩下平静:“此物,需入朕梓棺。”


    除此外,皇帝又将自己拟定的丧仪之事,一一说给他选中的太常寺卿。


    直说到窗外开始下雪。


    能听到雪花簌簌打在窗上的声音。


    皇帝觉得累了。


    崔朝上前扶皇帝回内寝之时,皇帝在殿内的灯烛下,近距离端详了一下,这才看清:“子梧近来,鬓边见白发。”


    “朕还记得当年你初入京城,给朕做伴读之时。”


    “崔郎之名,遍传长安。”


    皇帝缓了缓呼吸,才继续道:“后来,你受兄长之事连累,被父皇发落到鸿胪寺,崔氏想逼你低头归族,就设计令你出使西域偏远之地。”


    “你接了此任,朕带你去寻姜卿起平安卦。”


    “为避嫌,是在马球场相见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


    “那也是朕,第一次见到媚娘。”


    对姜沃和媚娘来说,在那之前,她们已经相识了三年有余,在掖庭相伴了三年多。


    但对皇帝和崔朝来说,许多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那一日光景还历历在目。


    他却将要走到尽头了。


    **


    皇帝下改元诏后,身体愈差,宰相之下的朝臣,已然不能面圣。


    许多朝臣都急得像是突然长出了尾巴,且这根尾巴又着了火,恨不得上蹿下跳——陛下病笃,可太子还没定啊。


    不少人在几位能够面圣的宰相跟前明里暗里探听此事。


    直到天后大怒,一道口谕下去‘陛下圣躬不安,再有妄议储位者必诛之’,才刹住了此风。


    几位宰相是早知皇帝遗诏的,虽也悬心,但并无人慌张——陛下病中依旧在反复思量继承人,若陛下真下不定决心,或是忽然病情加重驾崩,就按陛下从前拟过的遗诏,由天后决定新君便是。


    毕竟无论新君是哪位皇子或者皇孙,肯定还是天后摄政,他们还是会按照现在的步调来为官做事。


    最要紧的是,如今这几位宰相,都不是会催逼皇帝立储,想在此事中挣政治资本的人。也并不指望站队哪位皇子,好将来成为新帝的人。


    尤其是王神玉,如果新帝不肯用他,令他致仕,他能欢喜谢恩转头就走。


    几位宰相稳得住,下面的朝臣们也只得稳,不稳也没办法——宰相之下根本见不到皇帝!


    *


    就在崔朝接任太常寺卿的次日,皇帝单独召见了姜沃。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把玩着一副玻璃眼镜。


    有段时间,他看女儿的报纸,有花镜会觉得舒服很多。只是后来,他的视物不清已经不是寻常的花眼,而是风疾带来的病症,那便是有玻璃镜也无用了。


    此时,他只是把玩此物。


    在姜沃见礼后,皇帝沉默半晌才开口:“姜卿数十年为官,有益于朝堂者实多。”


    无论是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等朝政,还是从火药到唐路到玻璃等利器。


    他终究喟然:“朕……到底少了姜卿的尚书左仆射。”


    皇帝要让崔朝做太常寺卿,可以任性为之,直接下诏换人。不只因为皇帝不在乎他的裴亲家,更因为裴居道本身于国无功。


    可刘仁轨不同,他的资历和功劳都在。他未曾致仕,皇帝自不能免掉他的尚书左仆射。


    因此,他虽曾经应许过,然而姜卿,到底没有在他一朝做到百官之首的尚书左仆射。


    姜沃听皇帝说完,凝和道:“陛下实无需记挂此事,中书令于臣足矣。”


    她依旧是真心之语。


    她与眼前的皇帝相识数十年,从晋王到太子到帝王……


    正如她当年被迫辞去宰相位置时,与皇帝那番对话。没有谁负谁。


    认真算来,他们才是最标准的一对君臣。是极好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


    这一路走来,她做了许多事,而她所有的功绩,皇帝也以官职犒赏过了。可以说,除了太子猜忌那一回外,这数十年来,皇帝没有亏待她。


    作为员工,皇帝是她最愿意遇上的那种雇主。用人不拘一格,信人舍得放权,且有功则有报酬,从不拖延画饼。


    皇帝听她言谈中俱是真意,心下不免依旧有些黯然,半晌才道:“姜卿,朕还有一件事嘱托于你。”


    “天后。”


    皇帝说完天后两字,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姜卿,朕知道权柄会改变一个人。朕做了皇帝后,差一点就杀了舅舅,也算是……逼了四哥。”


    他也是变了的。


    权力也改变了他。


    皇帝几乎从来不提起魏王李泰,但到底还是记得的。


    他厌恶魏王从前对他的挤兑欺负,对太子哥哥的攻讦,故而父皇过世他就是不许李泰回京。


    可皇帝也没有忘记,四哥就死于父皇驾崩之后的两年。


    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姜沃猜到了皇帝在想什么,于是轻声道:“先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怪陛下的。”她以笃定之语安慰皇帝的不安道:“有大公子在呢。”


    果然,皇帝神色稍缓,不再想此事。


    之后继续说起天后。


    “朕知,哪怕朕做了能做的安排,待朕走后,媚娘要镇住这朝堂,也少不得生杀之事。”


    他当年是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是先帝亲口所立,又被先帝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了数年,可独立于朝堂还是难。


    何况于媚娘,名不正则言不顺。


    权力顶尖之处,要站稳怎么会没有杀戮。


    “但姜卿,你要劝一劝媚娘,不要太多杀戮。”


    “将来,平稳还政于我们的子孙,勿将权柄付与外人。”


    毕竟……武家人虽然都被流放了,但并没有死。之前李唐宗室还提醒过他,若真要让天后摄政,流放还不够,为避免吕氏之祸,应杀武家人。


    皇帝没有这么做。


    倒不是舍不得武家人,而是他明白,若真这么做了,媚娘心中必有芥蒂——皇后自己主动流放母家,跟皇帝直接下旨诛杀皇后母族肯定不一样的。


    “姜卿,朕将此事托付于你了。”


    姜沃沉声应道:“继承大统者,自是天后与陛下的嫡亲血脉。”


    **


    窗外的北风呼呼撞在窗子上。


    “陛下。”


    媚娘进门,就闻到屋内浓重的薄荷膏气息,皇帝因在额上涂了太多薄荷膏,整个人都散发出浓烈的清凉香气,像是一株冬日里的薄荷,寒苦冷澈。


    她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实在举棋不定。


    孙子还小,两个儿子又都不是他预想中继承人的样子。若只论人物,自然李旦更强些,可偏生李显又年长不说还有后嗣!


    实在是让皇帝纠结地要打结了。


    媚娘握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别再逼自己了。”


    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是反握住妻子的手:“好。”


    那就如他曾经立遗诏时所想的那般,全当他像兄长一样忽然去了,再不能管人世间的事儿。


    储位之事,交给媚娘头疼吧。


    其实因皇帝多年不怎么握笔批奏疏,他的手上反而没有媚娘指关节处的薄茧,是非常软的一双手。


    像他这个人看上去一样软。


    不知怎的,媚娘忽然就想起了她在感业寺内,见到皇帝的那一回。


    彼时外有长孙太尉,内有想要皇长子的皇后。皇帝大概日子过得艰难,见了她,忍不住抱怨委屈道:“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


    此时,媚娘倏尔想起了旧事,也想起了这些年皇帝困于风疾的病症,她喃喃轻语道:“过去这些年,陛下也受苦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是啊,朕累了。”


    **


    进入十二月后,皇帝病重不能起身。


    都不必尚药局的奉御战战兢兢在天后跟前叩首回话,也不必医者来扶脉断定,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腊月的第四天,已酉日,皇帝精神忽然好转。


    见此,一直守在一旁的天后,心却如落日缓缓落入沉渊。


    皇帝坐起来道:“媚娘,朕还有一事要做。”


    太常寺卿崔朝奉诏而来。


    皇帝先说起的却是旧事:“子梧,英国公临去前,曾与朕道‘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会禀于先帝,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现在……”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


    皇帝缓缓道:“现在,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


    时隔三十余年,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


    “子梧,你听一听,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


    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没有用朕。崔朝先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


    说来,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但越是如此,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不想让父皇失望。


    于是当年的晋王,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


    崔朝默默听完,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


    皇帝颔首:“嗯。父皇会的。”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何况,母后也在。”


    崔朝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于御前落泪不能止。


    “子梧,你为太常寺卿,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


    “今日,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


    **


    中书省内,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


    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


    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先帝驾崩前夕之事——


    彼时先帝下诏,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


    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已然病于至深,以至于‘太宗力疾乘舆’,勉力上了车驾,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


    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字字如刀:【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百姓滋盛如此,诚可哀怜,朕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而疴瘵弥积,事不遂心。”因慷慨长息,泣数行下。】[1]


    她知道,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


    然而……


    皇帝此时病重,比先帝尤甚,虽欲亲御门楼,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只得召百姓于殿前。[1]


    姜沃掩上卷帙,起身前往贞观殿。


    *


    贞观殿前。


    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


    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


    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仰头看着殿名。


    虽是斗大的字,他却也看不甚清。还好,笔迹他甚为熟悉。


    “贞观。”


    父皇手把手教他写贞观二字:雉奴,这是父皇的年号,你要记得。


    *


    “雉奴。”有人在轻声唤他,声音很温柔。


    像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不过垂髫之年,在院中贪玩不肯入内,母后站在窗口唤他。


    “媚娘,你听到了吗?”


    耳畔无人回应。


    皇帝茫然回首,才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天如泼墨一般黑下来。


    **


    史载:


    十一月丁巳,上诏改弘道元年。


    十二月已酉,帝崩于紫微宫贞观殿。


    作者有话要说[1]见于《旧唐书》!


    第282章 权力的验证


    帝崩,天下当居丧。


    皇帝是病侵年久,风疾十数载,更兼近两年来疴瘵弥重,并非骤然驾崩,因此一应天子大丧的梓棺并典仪早已备下。


    别说各署衙提前有所预备,就连皇帝本人,都为自己提前安排过许多丧仪之事。


    故而,在皇帝驾崩后,紫微宫中虽则即刻哀哭遍地,但还算有条不紊。


    尤其是皇帝驾崩之时,天后与诸位宰相皆在,更不会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乱不堪之事来。


    五位宰相内,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此时正留守西京长安。


    百官之首并不在。


    好在其余四位宰相,彼此间共事更久,甚至如王相和辛相,那真是从数十年前的贞观年间,王神玉还在司农寺时,就一个坐在户部要账一个到处躲账了。更不必说除了辛相之外,剩下三位宰相,都是出自吏部,曾经有数年间朝夕共事,当真是默契深远。


    在确认了皇帝龙驭宾天后,几位宰相甚至没有再用言语交流,而是迅速各司其职。


    姜沃就留在贞观殿天后身侧,王神玉作为中书令去安排人召请诸皇子、公主、准备宣皇帝遗诏事;辛相与裴相,则负责安排百僚与六部相关事宜,尤其是与丧仪关系更重的太常寺、礼部、太史局。


    姜沃是一直陪在贞观殿天后身旁,看着崔朝作为太常寺卿赶来。


    他身上的紫袍,已然被早就备好的丧服所替代。


    相伴多年,姜沃也从未见过崔朝这般行事——大到掌整个丧仪礼制事条,小到本该太常寺从九品的太祝应该做的为皇帝入荐香烛,整拂神幄,崔朝事无巨细,尽数悉心料理。


    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停下的。


    如此,一夜过去,帝体入梓棺,灵柩停于早已预备好的庄敬殿。


    自次日起,天子大丧,文武百僚皆需于丧仪之上晡临致奠。


    **


    冬日的清晨来的晚。


    外面的天还是漆黑一片,群臣都已经在礼部与太常寺的安排下,有序在庄敬殿外跪灵。


    因是天子驾崩,这时候诸臣工谁都不敢惜力,生怕哭的不够凄惨,来日成为罪名。


    故而哭声震天。


    比起外面的各色嚎哭,庄敬殿侧殿,天后只是静静坐着。


    她面前摆着一个瓷瓶,细长的白玉瓶里,插着许多金黄色的稻穗。


    媚娘的手落在玉瓶上。


    这是从前占城稻刚育种完毕,李仙师自边境送了些晒干的稻穗回来。皇帝为此事大为欣慰,就找了个白玉瓶,将稻穗插了起来。


    还与皇后道:“媚娘,以后司农寺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她留下来了。


    其实哪怕是晒干的稻穗能保持数年不变,但也并非永存之物。经年过去,最初的稻穗早已凋零碎落。这白玉瓶里的金黄色穗子,其实已经换过数回了。


    世事更迭,时光碾过,便是如此。


    媚娘抚了抚光滑的玉瓶:她失去的是亲人,是丈夫,亦是的友人与同路人,甚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老师。


    *


    屋内寂静若无人,但并非无人。


    媚娘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


    彼此无需交谈亦令人心安。


    甚至,因知道接下来这条无法避免的荆棘血路有人同行,天后才会放任自己,在这痛失亲人之际,在这朝堂乱局将要扑面而来之际,还能够独自安静地坐上一两个时辰,以缅怀以静心以暂歇。


    毕竟……


    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嚎哭声,媚娘开口了:“这里面许多人,只怕是被悬而未决的储位急哭的。”


    皇帝直至驾崩,也没有正式下诏册立太子,那许多朝臣就在眼巴巴等遗诏宣布新帝了。


    在等着新的朝代,出现新的朝堂新的机遇。


    这便是政局,多少人畏惧,就有多少人期盼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周王府和殷王府的属官们,现在紧张的都快要晕过去了——历朝历代的经验告诉他们,潜邸旧臣那就是飞黄腾达的代名词啊。


    都盼着自家亲王,是被选中的天子。


    天子……


    这一刻媚娘与姜沃对视,同时想到了这个词。


    何为天子?


    “皇权天授。”媚娘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肯定:“那谁才是那个天。”


    是能够决定皇位归属的人。


    *


    皇帝在贞观殿前骤然倒下之时,正是日落时分。


    夕阳如血。


    是夜,媚娘亲眼看着梓棺封合,听着那沉闷落定之音——媚娘忽然清楚地感觉到,那棺中带走的,不只是半生的许多过往,更是一部分自己。


    到这里了。


    留下来的,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人。


    此时,再无旁人的殿内,天后抬眼看着眼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宰相:“我欲为自己更名。”


    她不想再用武媚娘这个名字了。


    眼前人亦如从前许多年诸多事一般,既理解她的意思,也从来毫无犹豫地支持她:“好。”


    天后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决定:“你与我一并改名,如何?”


    依旧是——


    “好。”


    外面依旧是哭声震天,还夹杂着有的朝臣为了显得自己悲痛,而格外刺耳的嚎哭。


    但天后置若罔闻,她耳畔只有这个‘好’字,清晰可辨。


    烛火映在天后眼中,流光溢彩:“既如此,我来好好想两个名字。也好来日写在诏书之上。”


    何诏书?


    自是皇帝登基之诏。


    天后起身,往门外走去,去面对翻天覆地的朝局,去面对注定的风浪。


    姜沃亦随之起身。


    她望着天后的侧颜——这几年来,先是太子过世,如今又是皇帝驾崩,天后的面容上,不可避免的,看到一些岁月与历经世事的痕迹。毕竟,她们都是已过五旬之人。


    不过……都来得及!


    姜沃想起史册之上,武皇废掉中宗李显,正式临朝称制大权在握之时,是六十岁整,而真正登基为帝,却又是七年过去了,是六十七岁才正式称帝。


    每每想到年岁之事,姜沃都要感慨:好在武皇出厂即为顶配,实在高寿,又身体素质绝佳——


    不然多少皇帝,根本活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然而武皇在这个年纪登基不说,还能够精力旺盛大权在握政令均由己出,又做了十五年皇帝!


    而这一条时间线……


    姜沃依旧看着天后的侧颜,实不必蹉跎至此!


    因她并非孤身一人。天后身边不只有她,还有更多的人。


    走至殿门口,天后停下来,转过头来长久凝视姜沃。


    见她眼底依然是无改的坚定。


    天后原想说与她,你应当明白的,这一步走出去,若是不成……那么不管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功绩,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将来史册之上,可就做不成什么李唐的凌烟阁功臣了。


    推开这扇门,她们的荣辱,不,是生死,都会绑定在一起。


    你要与我一并走出去吗?


    天后还没有问出声,就见姜沃已经抬手,放在了门上,目光回望她,显然是等她开口,就推开门扉。


    不必开口再问了。


    天后颔首:“好,那就按咱们之前定好的三步来走吧。”


    *


    是的,三步。


    称帝,从来不是一拍脑袋,宣布“朕登基了”,就完了的事情。


    越是大胆的战略,就需要越是小心的战术。在这件事上,决不能莽。姜沃与媚娘定下的步骤,依旧算是温水煮青蛙。


    姜沃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从系统中看了许多史料,包括武皇本人的。


    她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之前,她好像弄错了一个很重要的因果关系——


    事情还是要从李培根说起。


    史册之上,李敬业的扬州起兵,虽然没有给武皇的统治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危机,但因其一举拿下扬州号称三十万大军声势浩大,更因为骆宾王那道出名的檄文,导致这场叛乱实际作用不大,但名声很大。


    后世人,许多不了解这场叛乱的细节,但因武皇本人够出名,以及骆宾王千古檄文传世的缘故,倒是多少都听说过这场叛乱。


    姜沃曾经也是不甚了解的人之一。


    她从前一直以为,是因为武皇称帝(或是欲称帝),李敬业才起兵造反,而后又有很多李唐宗亲起兵造反。他们反的是武周一朝。


    直到更细致的分析过后,她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这些造反,并不是阻拦武皇登基的绊脚石,相反,甚至可以算是武皇登基的助力!


    因李敬业是在太后临朝称制不久,朝政未稳就起兵造反,且打出旗号,让太后还政李唐。


    并非是在武皇登基以后。


    为何?


    因最初的时候,所有人还看不清楚,临朝称制的太后,到底有多大的权力!


    所以,才会有挑衅和试探。


    姜沃想起了自己的系统,她的系统会把她掌握的权力量化,然后发给她相应的权力之筹。


    但现实中没有系统和数据。


    天后是一直在摄政没错,但皇帝一直在,故而天后的权柄永远是居于次位的。人人都知道天后掌权,宗亲们攻讦天后,也会说‘中宫权重,宜稍抑损’。


    但是……所谓的‘中宫权重’,到底有多重,其实是个模糊的概念。


    甚至连天后自己,都不能够完全确定。


    她握着的权力,她掌握的人,有多少完全属于她。


    但反对的声音,甚至是造反的乱象,反而就像系统之于姜沃一样,实实在在称量出了天后的权柄!


    对旁的帝王来说,都是先有‘名正言顺之位’,才逐渐掌握权力。就像当年的皇帝,是先登基,再逐渐从长孙太尉手中夺权。


    但对武皇来说,她这一生,注定走的就是与所有帝王不同的路。


    她是先证明了至高之权,才走上了至高之位。


    *


    现在,她们将要去一步步验证,不,是证明,天后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像是系统里一个明确的数据。


    需要天下人都看到,都明白。


    她们所制定的三步,全部都是围绕着此中心展开。


    姜沃推开了门。


    如今,她们将要走出第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


    昨天写完后很累。今天这章好久才进入状态,更新的晚了!鞠躬!


    算是个武皇登基路总纲吧!如正文所说,不会再拖延数年了。


    第283章 第一步:自我作古


    庄敬殿殿门洞开。


    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色还是深黑的,地色却是白惨惨一片,是穿着丧服跪拜的群臣。


    见天后步出,群臣的嚎哭声出现了极短暂的间断——


    毕竟除了极少数真的在伤痛欲绝,根本关注不到外物的人(比如崔朝)外,许多朝臣那是边号啕大哭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殿门一响立刻发现了,注意力当即全然转到天后身上去,那嚎哭声不免顿了一息。


    不过,在这极短暂的一息后,很快哭声再次震天响,而且比天后没出来前哭的更响了。


    姜沃陪在天后身侧,不免感慨:人说官场人走茶凉,真的没错。


    别说是官了,就算是皇帝,亦是一样:看,人才刚走,臣子们哭的多大声,都要看下一位掌权者的脸色了。


    姜沃的目光再次掠过庭院之中乌压压,边哭边留神天后的官员们:或许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从二圣临朝到天后摄政这许多年,已经是一场漫长的温水煮青蛙,他们方才这些潜意识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谁才是掌权者。


    是天后。


    因在天后出来之前,中书令王神玉已经手持遗诏站在那里了,辛相裴相亦在他左右两侧。


    同时,他们心目中的皇储继承人,周王李显殷王李旦,还有两个皇孙(一个三岁,被乳母扶着勉强自己跪着,另一个更小,只能乳母抱着代跪)也已经在丧仪前列了。


    按理说,宰相、遗诏、待定的皇储都在,换一个朝代,直接宰相宣诏,新帝继位就是了。谁会管皇后怎么想?这跟后宫有什么关系?


    然而现在,不管是手持遗诏的宰相,还是跪在下面心急如焚的朝臣们,都很自然,也下意识地等着,等天后出来。


    真正的权力无需宣之于口,而是根植于人心——


    朝臣们心底已经形成了一个潜意识:天后才是摄政人,她不在,宣遗诏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小事,虽然不在她们的三步走计划中,但也算一次小小的验证。


    就像……姜沃的目光落在曜初身上。


    作为镇国公主,曜初的封邑更在亲王之上,且她又较周王殷王年长。故而自太子去后,凡有祭祀典仪等事,她都是站在两王之前,并不按照以往皇子公主之分,让皇子们站在东,她与太平立于西。


    礼部对此……完全没有意见。许尚书他老人家这些年不好过,只求帝后公主不要给他找差使,完全不会主动去寻事。


    于是今日,哪怕在朝臣心里,是定储位的日子,换句话说,是只跟皇子皇孙们有关的日子。


    镇国公主依旧站在最先,也无人有异议。


    习惯了。


    *


    庄敬殿的阶下,群臣焦急而期待的目光,没有一刻从步出殿门的天后身上挪开——


    便见陪在天后身边而出的姜相,在天后耳畔说了一句话,天后侧首对她点点头,然后姜相就步下了台阶,走到了三位宰相处。


    原本站在王中书令两侧的裴相和辛相,各自向两侧退开半步,让出了中间给姜相。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见风使舵,因姜相最得天后信重所以给她让位置,而是宰辅中素来就有的论资排辈,论拜相的先后资历来站位。


    四位宰相站定,天后的声音自上传来,威严肃穆如纶音佛语。


    “宣先帝遗诏吧。”


    姜沃早知遗诏内容,故而注意力不在遗诏上,只看着群臣的反应:天后此言一出,就见许多朝臣当即止嚎,耳朵都竖起来了。


    然姜沃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崔朝身上。他听闻先帝二字从天后口中说出,当即泪如雨下。


    姜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句诗,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个人变成了第三人称。


    对他们而言便是如此。


    从此,是先帝。


    姜沃回神后,王相都已经念完了前半段‘钦若穹昊’‘载迪彝伦’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关心的重点。


    关于储位——


    “……宗社至重,执契承祧。国立太子者,是以为储君。然人之寿数,皆在天命,先太子弘旧疾婴身,至天人永诀,朕追怀难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毁染疾,久困于病,难料寿数天命。设若朕之既终,时无有太子,储位决于天后。”


    “并,诸子孙皆年幼不谙,故军国大事,朝政庶务,亦取天后处分。”*


    王神玉的声音停止,他双手捧遗诏,向台阶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遗诏。”


    朝臣们请命之声隆隆随之:“恭请天后为国定储!”


    天后立于九重阶上,久视群臣。


    **


    这一刻,天后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间,长孙无忌权倾朝野,差点把皇帝逼成个挂名吉祥物时,她与姜沃曾经讨论过的,何为真正的帝王。


    当时是媚娘来说。


    她说一条姜沃就在旁用三个字来总结——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令能行于朝野之间,臣民奉命。”


    姜沃在旁点头:“行政权。”


    媚娘:“为君者,当能审官建亲,按己意选贤举能。”


    姜沃:“任免权。”


    媚娘:“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更明国库以应国事。”


    姜沃:“财政权。”


    媚娘:“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这次姜沃就没有用三字经了,而是用了经典语录: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些都没错,直到今日,天后也已经握住了以上的权柄!


    但当时两个人都还年轻,所以还忽略了一个皇帝,不,应该称为最高掌权者,一项不常用但却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权力——


    能够决定一个国家的继承人,才是最高权力的证明!


    当然,后来媚娘想到了。


    于是在两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计划’的时候,媚娘曾经拿了一本她看过许多遍,纸页都已经微微变色的《汉书》,熟练地翻到《汉书·高后纪》,这是自有皇帝以来,第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后。


    彼时媚娘的指尖落在吕后废少帝的一段:汉少帝因朝政被太后把持着,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吕后便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时候群臣是什么反应?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臣等顿首奉诏。”[1]


    可见皇帝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着她们‘三步走’的媚娘,抬眼看向姜沃,


    问道:“你说,吕皇后当年有没有想过,不只做高皇后?”


    姜沃默然摇头。


    她不知。


    媚娘深叹:是啊,她们永不能知道,历史上的吕后,已经拿到了临朝称制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废立皇帝,群臣无人敢于硬攘其锋的真正皇权。


    那吕后有没有想过,走到跟权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许吕后想过,但因汉初之时多有内忧外乱,她有许多掣肘,因为朝堂权衡平稳,哪怕想过称帝,也从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许,她从没有想过此事。


    但终究,历史的终局摆在这里,吕后没有称帝。甚至在东汉光武帝之时,以‘吕太后贼害三赵,专王吕氏,不宜配食高庙,同祧至尊。’为由,被挪出了高庙,连高皇后的尊号都被拿走,上给了薄太后。[1]


    在这之后,临朝称制握住皇帝权柄的太后还有数位:东汉和熹太后、顺烈太后、东晋康献太后……


    然,皆以太后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汉书》。


    她曾经在掖庭待了多年,无数寂寥的天光时日,她都在看书。故而于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在书中看过了许多前人,亦效仿了许多先贤。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载籍,未有先例。”


    没有前路可追鉴。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后,想起年少时,感叹吕后权力与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册中,沿着先贤之路走来,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后来人,会如何感叹她?


    而在天后身侧,姜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无数遍的《汉书》。


    两人立于窗前。


    窗外,是红如烈火的夕阳。大约是要有一场暴风雨到来,天边云霞色泽灿烈地宛如要滴落下来一般。


    姜沃侧首,看到天后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后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说这天下大势,五百年间该有人杰现世,闻名于世间。然而,孟子又慨叹道:自周以来,已经七百余年,已过其数,还未有人杰。


    不过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后话锋一转,表示我就是那个人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姜沃听媚娘此言,屈指算来,自吕后临朝称制至此,已然八百余年。


    那么……


    身侧媚娘的声音传到姜沃耳中,冥冥中,姜沃却仿佛也听到了史册中的武皇,说出了一样的话——


    “若要女子登基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谁!”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后立于九重阶上,久视群臣。


    久到朝臣们只觉度日如年,却又完全不敢催促,只能看着自己呼吸的白气在冬日里消散。


    终于,天后开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于太子之选,数年未能钦定。”


    “正为如今诸储或年少不谙,或稚童幼子,贤愚难辨。”


    “我与先帝之心等同。国之大位,岂能轻定?”


    天后肃然道:“正所谓天子七日而殡,七月乃葬。如今诸卿且料理先帝丧仪,储位之事,来日再定不迟。”


    天后之言落下,一时寂静至极。


    连几位宰相(除姜沃),虽面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惊讶。


    天后定下谁他们都不会奇怪,但天后居然推迟?


    与很多朝臣认为天后会从周王殷王两个亲儿子里选一个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俭虽未交流过,但他们不约而同在内心认定,天后会选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后摄政才更稳。


    帝王是襁褓婴儿,天后就有至少十来年的时间,可以不需要考虑还政的问题。


    这样的现实条件,其实比亲生的儿子更靠谱。


    毕竟,他们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书工笔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见过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亲子与血脉……也并不是多管用。


    两相甚至都已经推演过:天后若选稚子,宗亲中必有许多人反对,到时候必要宰相也参与表态。


    那他们的态度——


    “也好。”


    这是裴行俭与夫人库狄琚的一次深谈,最后他在库狄琚的注视下,说出了‘皇孙继位,天后全权摄政也好’这句话。看到夫人赞同的目光,裴行俭不由苦笑:他做这个选择还会犹豫,然而妻女的态度,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坚定啊。


    可他们没想到,天后居然根本不选!


    如果说宰相们只是心中诧异,面上还稳得住,朝臣们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压压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口的:“先帝驾崩,帝位怎可暂旷?”


    很快有人附议:“天后三思。”


    “天后请遵先帝遗诏,择新君即位!”


    ……


    “此事从无先例……”


    嘈杂的反对声音,都未有分毫动摇立在九重阶上的天后。


    直到最后一句。


    天后反问道:“无先例?”


    她这一开口,方才嘈杂的谏言顿止,文武百僚皆静声等着天后继续说下去。


    只听天后沉声道:“既无先例,那便自我作古!”


    “若再有谏反者,具名上表!”


    朝臣们噤若寒蝉,一时再无人敢言。


    *


    而姜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史册之上的武皇,亦是异曲同工的行事。


    只是那时,不是通过握住‘选继承人,以及什么时候选继承人’这件大事的权柄,而是亲手通过废立皇帝证明的。


    高宗过世,时任太子的周王李显继位。


    而继位不足年,周王便被太后废掉——因刚登基的李显想要让自己的岳父做宰相,同时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赌气昏君话’:我就算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李显岳父)又如何?


    之后,就被武皇废掉。


    亦是群臣俯首尔。


    行事不同,然异曲同工。


    无论如何,这便是一次有力的证明。


    皇帝的名头,比不过真正的权力。


    就如今日天后改旧例,并不即刻择选‘新帝登基’一样,强势地证明了,如今天下,她拥有最高的权力。


    自我作古?可乎?


    可!


    不但这一事,天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皆是自她而开历史先河。她将一步步踏碎这朝堂的常识,踩着礼法与制度,走上皇位。


    这就是第一步了。


    而此时,姜沃望向东边——这十二月的清晨,深黑的天空之上,透出了一缕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写关键剧情令人头秃啊!我在修文的时候,纠结到甚至揪掉了好几根宝贵的头发!


    PS:关于评论里李唐和武周的争议,是后面武皇登基前夕一个关键的剧情,所以现在没法回复大家。也不会太远啦,希望到时候我的行文安排,大家能满意!


    [1]见于《汉书·高后纪》;《后汉书?光武帝纪》


    *见于《孟子·公孙丑下》


    *高宗遗诏部分词汇,诸如‘哀毁染疾’‘宗社至重,执契承祧’出自高宗遗诏。


    第284章 一步半?


    国岂可一日无君?


    原本在所有人的常识里,这,不能没有啊——就像东汉殇帝,哪怕是刚出生百余日的婴儿,别说理政了,是真的立正都不可能,但到底也得去顶着那个名头。


    没有皇帝,诏由何出?


    这日子怎么过?


    天后行事也太独断了吧!如此,岂不乱了套?


    然而很快,朝臣们就发现:这日子……似乎还是一样过,也完全没乱套。


    毕竟,先帝去前数年,就是天后摄政,此时不过是延续罢了,况且就算现在有新帝,按照礼制也得丧仪过去才能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那么这期间也‘不应宣敕’。


    正如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丧仪之期内皆是长孙太尉摄百司朝政。


    总之,哪怕天后押后了新君之选,朝堂依旧不知不觉按照惯性运转了下去。


    在天子七日殡后,天后主持朝政,群臣为先帝上谥天皇大帝,庙号高宗。


    礼制曰:天子丧仪,七日殡,七月葬。


    然高宗生前与太常寺卿崔朝言道:太宗皇帝在丧仪之事上曾留有遗诏道‘务从节俭’,他亦从此先例,不必大丧数月。


    朝会之上,崔朝向天后禀明先帝此言。


    天后未命太史局,而是令姜相卜定吉凶归期与下葬之日。


    后诏定于三月丙申,百官奉高宗灵驾西还长安。


    四月庚寅葬帝于乾陵。


    在此前,百官依旧要早晚两次去先帝灵前哭临哀礼。


    在大朝会结束前,天后再诏,自新岁起改年号为光宅。


    说来,高宗朝历经十来个年号,其中有几个也有天后之建言,但最后拍板定下年号的,自然还是皇帝。


    如今‘光宅’这个年号,便是天后独自定下的第一个年号了。


    《尚书》中有记:“聪明文思,光宅天下。”


    取此年号,便有光耀四夷,垂祚江河之意。


    这道改年号的圣旨,因需辞藻典致,还是王神玉来拟。


    彼时中书省内,王中书令边行云流水写诏文,还能边分神跟姜沃闲聊。


    说来也是神奇,从一开始,王神玉对皇后的评价便是沉潜刚克。在他眼里,从前二圣临朝的皇后也好,后来临朝摄政的天后也好,从来没有变过的‘稳’。


    “光宅这个年号,应当会用久了。”


    王神玉想起,高宗一朝后半段,年号就没有用超过三年的。天后的性子,应当不太会常改年号吧。


    姜沃:……嗯,怎么说呢。


    在热衷于改年号、改官职、创字等事上,天后绝对不下于先帝,而且很有过之而不及。


    她看向王神玉:王相这个人,聪明通透,但在某些事上,又会有些很执着的错误判断。


    比如,哪怕现在天后都说出‘自我作古’之语,他对天后还是一直有一种‘沉稳滤镜’,再比如,他总觉得自己明年就能致仕。


    姜沃也不戳破王神玉的滤镜,只是点头:对对对。


    王神玉搁笔,等墨迹干涸。


    在这期间,他忽然道:“刘相对天后此举,十分诧异。除了曾上书天后建言此事外,还曾令人捎信于我,细问先帝驾崩与东都情形到底如何。”


    王神玉顿了顿:“可见,长安内,并不如何安。”


    姜沃颔首。


    天后定下推迟新君继位,朝臣自然有具名上表反对的,天后也都一视同仁处置了,统统去守卫边境。


    于是很快朝堂偃息旗鼓。


    不过,这种安静顺从的朝堂,也有一个很大的缘故——这是东都洛阳城。


    真正的旧势力,大多在长安:宗亲、旧族、世家。


    正如先帝临去前料定的那般:权力的巅峰,若要站稳怎么会没有生杀之事。


    天后如此强势地压住了继承人的择选,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过分的‘临朝独断’,在李唐的宗室眼里,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你一个外人,只能辅佐,如何能择选,甚至左右我朝天子登基之时?


    故而待三月里,奉先帝灵驾西还长安后,必然会有一场远比此时剧烈的乱象。


    应当是要走第二步了——


    朝堂政令之权证明过了,接下来就是,掌控军队的权力,或者更直白的说,便是证明生杀予夺的武力。


    这是最实在的一步,朝堂之上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抵不过起兵的叛乱,照样只是锦缎之上的花纹。若是锦缎都没了,要再精美的花纹又有何用。


    一力降十会就是这个道理。


    姜沃再次想起了李敬业,其实史册上,真是多亏了他这一‘送’,让朝堂天下看清了天后原来已经能够调动大军,莫敢不从——李敬业号称三十万叛乱,彼时的太后也能调动三十万大军去讨伐。


    朝堂上的政治人物,是有原则和底线没错,但这底线吧,十分灵活。


    说到底政治生态,多是唯强是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当有人一手能掌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一手掌着自己的前途荣华——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正统’,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甚至什么身份、性别、来历也都可以忽略。


    待到那时,许多朝臣怕的不是武皇会登基,怕的反而是,没法及时搭上天后的船,上不到这条通天路。


    而在这种绝对的力量之前……姜沃想起方才王神玉说的刘仁轨。


    哪怕是刘相,在史册上太后废立皇帝、镇压叛乱、惩处朝臣之后,也只是递交了致仕之书,再有便是向太后进言重申勿做吕后之事。


    然,也就如此了。


    这便是大势。


    **


    姜沃不知史册上的武皇,对于验证自己的军权,有没有过担忧。


    但这一步,对此时的天后来说,并不如何担心。


    在十六府卫中,她早些年便在提拔出身寻常的兵卫为低等统将,这些年稳扎稳打走到十六府卫中层,甚至偏高层的将领也不少。


    比如她曾经亲自选的,当年跟着黑齿常之一起去江南西道,为时任巡按使的姜沃保驾护航的羽林卫张虔勖,以及后来跟随裴行俭去平突厥之乱的王孝杰、郭元振。


    如今这些曾经的年轻羽林卫,都已然过而立之年,武将官职未必多高,但都握着一部分实实在在的兵卫。


    譬如张虔勖,此时就在洛阳。


    说来,洛阳皇城跟长安一般,北门的名字,都叫——玄武门。


    当真是天选的,大唐政变专用大门。


    张虔勖此时就在镇守洛阳玄武门。


    天后之权已经扎扎实实深入到了军中。


    当然,天后也知,这些人虽然是她一手提拔的,但并不一定全心全意的站在她这边。或许会为她诛叛乱,甚至诛宗亲,但究竟能为她做到哪一步,还有待验证。


    而未来,也多的是机会验证。


    此时此刻,让天后真正的放心的是——


    “文成!”


    洛阳城外,一身戎装,奉命归东都的安西大都护李文成,一跃下马来。


    她身后的女兵们,也都利落跟随下马,整齐划一行礼:“见过姜相。”


    而文成则直接上前两步,近身低声急问姜沃:“先帝驾崩新帝未立,天后临朝称制——如今朝上必大事多,你如何还出洛阳城来接我?”李文成前半句还带着焦急,后半句已经缓和下来。


    姜沃既然能出来,说明朝堂局势,比她想象中的要好。


    果然,姜沃只是平和笑道:“上马车吧。素服我为你备好了。”


    还在天子丧期内,文成自不能戎装入洛阳城。


    文成原也是准备在驿站换过衣裳的,如今姜沃既然来了,文成就向副将再次交代了一番,早就安排好的亲卫驻扎城外之事,然后上了姜沃的马车。


    两人说过文成暂离后安西都护府的军防安排,姜沃就细细打量文成半晌:“你一切都好?”


    文成略有诧异,不知她怎么忽有此等担忧,很快答道:“很好。”


    姜沃安慰颔首:她这么问是因为,史册上的文成,原是病逝于去岁,永隆年间。


    但现在姜沃自己细细观察过了,文成的健康状况,确是极佳。


    文成也反问道:“你与天后如何?”


    “都好。”姜沃顿了顿,对文成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于大朝会上请奏。”


    文成直接点头:“是要我附议?好。”


    之后才问起何事。


    待听姜沃说明她要请奏之事,文成沉默半晌,然后幽幽看向姜沃,也很直接问道:“此事,天后知道吗?”


    “你想过长安城那边,宗亲会如何对你吗?”


    姜沃仰头望向马车顶板上的纹路,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到了大朝会上,天后就知道了啊。”


    文成:……


    **


    天后见过文成后,颇觉安心。


    文成既然回来,第二步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然而很快,天后就发现,‘意外’这种东西,实在是突如其来,完全没法预料!


    她很快,就被自家宰相意外到了!


    *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大朝会。


    先帝已然过七七四十九日殡礼。朝上无甚大事,只有各署衙的朝臣回禀了下,预备起驾回长安之事。


    直到姜相站出来,道有事请奏天后。


    姜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如贯珠振玉。


    她句句清晰,凝和沉定道:“汉之和熹太后、顺烈太后临朝称制之时,所下诏书皆自称为‘朕’。”


    这并非野史杂记,而是《后汉书》中明确记载的,顺烈皇后梁妠直接对臣子下诏曰:“朕素有心下结气……”


    姜沃继续道:“而晋时,明穆皇后依和熹皇后邓绥事,临朝摄万机,公卿奏事,皆称陛下。”


    此亦乃《晋书》中所明确记载的典故。说来,主修《晋书》的还是大唐名相房玄龄。


    史册之上一位位临朝称制的女子,她们没有自谦,没有退缩,她们临朝称制治理国家,也自称为朕以此下诏。


    她们在的时候,被敬称为陛下。


    只是终究,她们未能真正成为皇帝。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丹陛之下望向天后,字句清晰发自肺腑:“臣请旨,自此百僚奏事上疏,宜改称天后为陛下。”


    朝堂一片深深寂静。


    静的能听到三月春风悄然入殿的微鸣。


    在这一刻,天后看着丹陛之下的人,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含元殿,也有过一次这般寂静——


    那也是姜沃,是她面对群臣,问出‘我为何不能上凌烟阁’后,殿内霎时一片寂静。


    静听风起。


    而在这轻微地风声中,天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耳畔回荡着曾经年少时姜沃说过的话:“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原来如此。


    天后曾经以为她弄明白了这句话,但直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啊。


    *


    在一片寂静的朝堂上,姜沃也想起了一事——


    史册上的武皇,在平定了李敬业叛乱后,其实也是自称了‘朕’的。


    可是……时为太后的武皇,大约实在是太孤单了,她自称了朕,可是彼时那些臣子依旧只是称她为太后。[1]


    *


    不过很快,姜沃的思绪也好,朝堂的死寂也好,被一道声音打破。


    亦是身着紫袍的身影站了出来——


    “臣附议。”安西大都护李文成如此道。


    “臣亦附议。”这是城建署的库狄琚。


    “臣附议。”这是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


    出自自去岁起,刚依安定公主旧例开始上朝,被安排了任洛阳出版署署令的太平公主,以及署丞上官婉儿。


    “臣等附议。”这是些尚不足六品,只是青衫的女官们。城建署、出版署、女医的官位都不高(否则当年也不能设),但她们渐渐多了起来。


    最后,镇国安定公主站出来——


    私下里在母后面前,曜初自然称我或是女儿,但在朝堂上,她认真道:“臣附议!”


    作为中书令,姜沃是站在最前面的。


    她没有回头看,也无需回头看。她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如同黑夜中熠熠闪光的星辰。


    说来,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占星师之一,她此世的半生已过,曾经在观星台上看过无数夜晚的星空。


    可她无需回望,便笃定,这一次朝堂,是她见过最好的星空。


    太阳很好,然而如果只有太阳自己,会不会孤独。


    天空之中,当有日月星辰。


    这一日朝会的最后。


    是天后立于丹陛之上:“依姜相所奏。”


    **


    朝后,姜沃随天后回到她如今暂居的同明殿。


    一路上,天后一句话也不说,姜沃也一路做眼观鼻鼻观心之虔诚状。


    直到殿门口,姜沃看了看天后的脸色,才试着开始浑水摸鱼:“陛下若一直不与臣说话,旁人会以为,陛下恼了臣的。”


    天后板着脸:“你以为我没有恼火吗?”


    她停下来,看了片刻姜沃道:“我原为你的名字想了个字,可现在看来,倒是该给你换些个‘慎’‘谨’‘稳’等字才好!”


    听天后这么说,姜沃忽然想起了前世看的金老先生武侠小说里的杨过——她在天后跟前素来有一说一,此时一个不注意,玩笑话就溜了出来。


    “要不,陛下给我起名为过,字改之?”[2]


    她是玩笑话,却见天后认真思考了起来。


    姜沃怕变成姜改,连忙把事情往回找补道:“陛下,我错了,下次一定。”


    天后再次注目她片刻,到底无奈:“罢了。”


    “朕,谅过姜相这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姜姜:好悬,差点变成姜改改。


    武皇:愁坏朕了。


    见于《唐统记》武皇训斥臣下:【“……须革心事朕。”群臣顿首,不敢仰视,曰:“唯太后所使。”】


    这段的武皇也特别霸气,后文还会写到,先不剧透了!


    [2]见于郭靖给杨过起名的一段。


    第285章 武曌与姜握


    光宅元年。


    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后,文成独自漫步在紫微宫九州池畔。


    先帝曾数次东巡洛阳,但文成之前只有机会来过一次,没有仔细看过这恢宏壮丽紫微宫。


    她走在春光中。


    一路行来,文成发现九州池畔有许多丝毫不畏惧人的仙鹤。甚至还有一只小仙鹤,还好奇地跟在文成后面亦步亦趋,跟了好一段路,而在文成回头看它时,这只小仙鹤却若无其事似的,低头啄梳自己的羽毛。


    文成面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她想起了姜沃。


    更想起了在今日朝会前,姜沃说的话——


    “百僚改称陛下之事,只能我来请奏。”


    她的语气总是凝和而令人安心:“换一个人,不行。”


    是,换一个人,不行。


    文成今日在朝上,亲眼看到了一切:正因为是一位宰相站出来提出此事,朝堂上才会是一片震惊以及寂静,而不是一片如浪潮的反对之声。


    那片寂静,是赞同吗?


    自然不是,只是姜沃多年立于朝堂后,年年月月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人心’,建立起的宰相名望。


    才能令她虽做惊人之语,许多朝臣哪怕心中立刻大呼不可,然到底没有敢立刻站出来反对。


    而之后,作为封疆大吏的李文成附议,以及接下来诸位女官的附议先声夺人,终究让反对的声音,憋在了许多人心中。


    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文成看的清清楚楚:姜沃提出此事后,剩下三位宰相皆是未曾预料到的猝不及防,不约而同望向她。


    而原本负责驳回诏令的辛相,甚至惊讶到已经下意识踏出了半步,但到底没有当场驳回。而散朝后,文成也注意到了辛相那频频注目姜相的样子——估计要不是姜相被天后叫走,辛相肯定会去私下与她好好谈谈今日事。


    裴相和王相亦是沉默了整场朝会,散朝之时,神色皆不同于往日。


    小仙鹤已经蹭到了文成身边,文成轻轻摸了摸它的羽翼:是,姜沃说的没错,只有她来提这件事。


    如今朝上想要讨好天后的朝臣不少,如果天后授意,肯定会有人愿意站出来请奏此事,甚至联名上书。


    但比之于拜相多年的姜沃,还是分量不够。


    只是……文成望向如画的池上春光,不知她要承担多少来自于同僚的压力了。如裴相王相这般通透聪达之人,只怕,已经有些明白了。


    文成刚想到裴相,就见有一绯袍女官自桥上而来。


    好巧,正是城建署署令库狄琚,也是裴相的夫人。


    “大都护。”库狄琚上前见礼。她显然在皇城内行走的极多,甚至还随身带着一包小鱼干,见有仙鹤围着文成,就分给她。


    文成喂给一路跟着她的小仙鹤。


    之后两人一同漫步于九洲湖畔。


    因今日库狄琚就跟在文成之后附议,几乎毫无停滞,文成就随口问了一句,可是姜沃与她提过此事。


    库狄琚安然摇头:“姜相之前,没有特意与我提过此奏。”


    但有些事情,水到而渠成,她不似文成一直身在边疆。库狄琚一直在朝堂上,一直在天后和姜相身边,所以她明白。


    故而——


    “大都护可愿往洛阳新的城建署一观?”库狄琚含笑邀请道:“除了水泥和玻璃,这两年城建署其实也会按照姜相的图纸造一些与火药相关的军械。”只是外人不知罢了。


    城建署成立了太多年,里面总是轰隆隆的动静,飞尘遍布,炉火处处可见。但在朝臣们心里,这就是一处产出水泥混凝土的修路单位,兼卖各色宰人的‘奢侈品’。


    人总是不会注意到习以为常的场景,发生了什么变化。


    就像很难注意到常走的路上,是不是多了两株树。


    故而没有人想到,除了兵部广备署(专门备火药相关军械的署衙),这京中还有一处,是有火药军械的。


    虽然存量不如广备署那么多,然在样式上,较之广备署更新颖先进。


    而若只是预备在两京之内用的火药军械,原也无需太大的量。


    库狄琚伸出手,春风吹拂过她绯色的官袍袖,吹不散她眉眼间的神采:“还请大都护给我们指点一二。”


    文成颔首:“好。”


    若无利器,何以护身。


    有些道理,只在剑锋之上。


    文成此番自安西归来,自知亦是踏入了新的战场。


    但她毫无畏惧,只觉战意沸腾。


    这一次,何尝不是为她自己而战。


    为了曾经那个毫无选择的自己。


    **


    文成预料的没错。


    姜沃从天后的同明殿虔诚认错后,刚回到中书省,便见大堂门口等着一个专门负责传话的胥吏,见了她就上前见礼道:“王相让下官在这里候着,姜相一回来,就请姜相过去,有要事相商。”


    果然。


    姜沃也不预备躲,直接去见王相。


    只见王神玉正坐在案后,在端量一份碑文拓片。姜沃走近,看清了这是一份什么拓片——


    她知道,王神玉已经明白了。


    他看的拓片,是当年泰山封禅后,立的双束碑。


    彼时帝祭天祇、后祭地祇,刻碑以记。


    在泰山立下的数块碑石中,有一块格外特殊——并非单碑,而是‘双束碑’。由两块完全相同的长条石,一代表帝,一代表后,合并而成,以显帝后同列。


    而当时的皇后,在自己的那块碑文上,用了数个前所未有的,她自己改的,或者说是造的文字!


    碑文之上,皇后改‘天’字——天下面原本有是个人字,皇后的‘天’字却多了两道弧线,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碑文之上,皇后改‘地’字为‘埊’,即山水土的叠加。


    其实,当时就有朝臣心中忧虑皇后改字一事,尤其是她改的还不是寻常字,而是‘天地’二字!


    这岂不是过分的野心与权欲?


    自然,也有的朝臣不过将这番改字,当作女子特有的心血来潮感情用事。


    但无论是忧心者,还是不甚在意者,彼时都没有把这件事看的太重——毕竟,说到底也只是一块石碑上的改字罢了。


    除了这块碑文,其余目之所及的李唐的天和地,依旧是原本的写法。


    可……现在呢?


    姜沃与王神玉隔着案桌上的碑文拓片,隔着被天后改过的‘天’字与‘地’字,望向对方。


    王神倏尔想起旧年往事。


    姜相永远是这样——王神玉是想起了当年稷下学宫诗会,风雪红梅之中,她银衣鹤氅而立,凝玉为容雪为衣,眉宇神采卷舒风云。


    经年未改。


    姜沃静静坐着,等王神玉先开口。


    果然,王神玉一旦开口,也就没有什么废话,他直接问道:“天后与姜相,欲改天换地否?”


    有春日的花香浅浅漫入屋内。


    窗外春光陶然宁静,屋内气氛却凝重。


    然而很快,姜沃平静答道:“是。”


    *


    三月的洛阳,处处花丰叶茂,春景繁盛似锦。


    原本紫微宫中书省署衙中就栽着两株佳品海棠,自永隆年间,王神玉随圣驾到东都后的悉心照料,如今开的遮天蔽地,有如天边光滟霞光。


    姜沃起身,来至窗前,看海棠花随风簌簌而落。柔软淡粉的花瓣落了一地,美而无所凭依。


    自她起身,王神玉也跟着站起来。


    只是他驻足在案旁,望着既是至友,又是同僚的姜相背影。


    窗外春光这样好……


    她却要走进暴风雨,不,是腥风血雨中去了。


    王神玉一向是个很看的开的人,对子孙的态度都是‘若子孙如我,岂有饥寒?若子孙不如我,我何必广置田产,到时候给不肖子做酒色费?’


    主打一个你们自力更生兼自求多福。


    可此时,王神玉望着挚友的背影,忽有些至深的伤感——


    何苦?


    不过是做官,何苦如此?


    他想起了几乎是累死(总之王神玉是这样认定)在相位的老师杜如晦,是为了什么,走到如今呢?


    王神玉忽然道:“当年你被迫辞官离朝……”这种改天换地的想法,必然不是一天忽然升起的。王神玉不知最早该追溯到何时,但至少应该从那时候起,她心中认定的君王,就是天后了吧。


    “那你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去做检田括户事?”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像老师一样的李唐忠臣,他当时还写信劝她,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还暗示她,皇帝都不让你做宰相了,可别管这些了,游山玩水去吧。


    然而现在看来,她并非为李唐而做。


    不过,虽然这样问,王神玉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


    果然,姜沃转头认真答道:“我是为大唐做的,不是为李唐做的。”


    不,其实说大唐也不甚准确,应该说是,二凤皇帝曾经说过的‘华夏衣冠’。


    王神玉想起了很多事:从火药到占城稻,从水泥到玻璃,从资考授官到检田括户,从纸张到报纸……


    他忽然一声长叹。


    其叹息之意,倒是让姜沃都怔了一下,开口询问:“王相?”


    姜沃记得,上一次王神玉看起来这么痛苦,还是,哦,还是永徽年间,还是皇后的王鸣珂听母家瞎指挥,死活不肯去参加亲蚕礼,结果先帝点了时任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去代皇后行亲蚕礼。


    给王神玉痛苦坏了。


    那这次,他这般神情……


    姜沃就听王神玉悲痛道:“我是想到了,今岁之后我还不能致仕,就不免悲从中来。”


    他话音落下,姜沃不免笑了。


    春光漫漫。


    姜沃敛袖,诚然道:“多谢王相。”


    **


    自先帝去后,天后便不忍独居曾经帝后一同住的贞观殿。天后命人将贞观殿闭锁,从此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再不许人入内。


    天后自己搬到了东边的同明殿中。


    三月一日,是夜。


    同明殿灯烛彻夜未灭。


    守夜的宫人在外,时不时能看到天后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显然不只是没有熄灯烛,天后更是一夜无眠,且并未歇下,还在屋内踱步。


    这一夜,天后想起了之前数十年的事情。


    年月如流水,仿佛经年月色映照她心上。


    最后她停在案前。


    案上摆着一对小小的日月私印。这是今日姜沃告退前,被天后留下来的。


    日章的印纽,宛如一轮微型红色旭日,月章的印纽,则是纯白无暇的一弯细白月色黎明之前。


    天后于案前站定,写下两个字——


    沃。握。


    何为沃:是沃野千里的良田,亦是沃霖润泽的雨雪,是灌溉是滋养是给予。《说文解字》中曾释曰‘有水使物初长者’为沃。


    天后的手指拂过这个字:她是如此。


    可如今,已经不需要她只行‘沃’之事。


    万物已然初长。


    天后的手挪到‘握’字上——其实,想到今日朝堂事,天后还真想给她定一个‘慎’或是她自己提起的‘改’字,也好让她铭于心,别当耳旁风。


    但,君予臣名,若是给了个‘慎’或是‘改’字,在外人看来,只怕就不是她的谆谆教诲,而是敲打和怀疑了。


    那还是罢了,天后遗憾放弃了‘改’字。


    依旧选择了这个‘握’字。


    何为握:握,持也!是大权在握,令行禁止,亦是蹈机握杼,以治天下![1]


    来日,她将以帝王之名,予她一路相伴的宰相此字!


    殿内的刻漏发出声响,天后抬眼一看,才发现,已然是清晨时分了。


    于是天后自桌案之后步出,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庭院之中守夜的宫人,见此忙纷纷行礼:“陛下。”


    宫中人都是人精,在掌权者身旁伺候的人更是。哪怕是白日朝堂上才出的新旨,他们也已经改的很彻底,叫的极顺畅自然,好像从来都是这么敬称天后的。


    殿内,天后只是望向天际。


    在黎明之时,有短暂的时间能看到夜里的月亮还未隐去,而太阳已然在东边出现。


    日月当空。


    此时,天后亦想起了自己从前改的‘天’‘地’二字。


    她转身回到了案前,挥笔写下一字——


    “曌。”


    一夜未眠的天后,依旧神采奕奕,眼中光彩胜过窗外黎明初起的日光。


    **


    三月丙申,天后率东都洛阳城的百官,奉高宗灵驾西还长安。


    四月庚寅,帝归葬乾陵。


    就在先帝归葬后的次日,雪花样的奏疏,就涌入御史台,落在天后以及诸位宰相的案上。


    尤其以宗亲上奏为多。


    这奏疏里,一部分措辞还算谨慎,只是建言天后遵照先帝遗诏立新君,但亦有极谏之奏疏,依旧是以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等亲王为首,‘请立’年长且有子嗣的周王李显为帝!


    天后均斥回。


    而除了关于新君之事的奏疏,还有一类奏疏,其实数量更庞大——


    弹劾姜相之奏。


    王神玉就曾指着窗外的山茶花树对姜沃道:“弹劾你的奏疏,摞一摞,比这棵树还高呢。”


    姜沃颔首,她虽没空看那些奏疏,但鲁王在朝上直接指责她来着,说她‘乱于彝典,载亏政道,谄佞进身……’


    别说,形容词还很丰富,引经据典的。


    之后鲁王就被天后发配去描边了。


    宗亲愈加愤然。


    不过这些,姜沃暂时都不太放在心上,她只是跟刘祎之交代了下公务就回府去了。


    王神玉见她早退,还关切问了一句:“崔正卿的病无妨吧。”


    *


    先帝归葬乾陵后,崔朝就病倒了。


    之前有先帝的丧仪事撑着还好,如今诸事落定,心下一空,之前劳累过度所致的病就全出来了。


    姜宅。


    姜沃将药碗递给崔朝。


    崔朝只是望着她。


    他自然也知道近来姜沃被弹劾之事,也知她为什么被弹劾。且他与姜沃到底相伴多年,王神玉都看出来的事,他也幡然明白过来。


    崔朝轻声道:“先帝曾与我说过,他担忧将来,天后走一条血路。”


    然而……何用将来,根本就是现在!


    且天后要走的,又岂止是一条血路。血路,原本都还是有路的。可天后这简直是——她是要劈出一条通天绝路。


    以血,以肉身,以野心,压上一切,要劈出这条绝路。


    姜沃平静道:“我们原没有路。”


    她们争的何止是朝堂上的官位?


    朝臣们可以选,可以选李唐和天后,她们去选择谁?天后交权的一刻,就是她们离开朝堂的一刻。


    有女卫在门口回禀,有客人到了。


    姜沃起身去见客。


    *


    来的人是李慎修,李敬业之女。


    她现任镇国安定公主府长史官,此番是来传要紧消息的——


    “姜相,朝廷军情急报!”


    “越王李贞,于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冲,亦于博州起兵造反。”


    “打出的旗号是……匡扶李唐天后还政。”


    李慎修说完,就见眼前的姜相没有任何惊动之色,反而问起:“对了顺顺,你父亲最近如何?”


    虽说姜沃能从辽东收到李敬业的动向,但还是想听能收到家书的顺顺怎么说。


    李慎修怔了下答道:“前几日收到书信,近来倭国不知怎的,出了些海上盗匪,还劫了几次大唐的船呢。”


    “父亲剿匪去了。”


    姜沃颔首:“好。”


    作者有话要说[1]蹈机握杼释义:脚踩布机,手握筘梭。比喻掌握着事物发展变化的枢键。


    第286章 第二步:叛乱事


    东海之上。


    数艘战船扬帆而行。


    “这都几天了,怎么一只海匪的船,不对,怎么连一只海匪都没看到呢?”时任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的李培根放下了望远镜,颇为疑惑。


    他转头以探究目光望向副将。


    副将也懵懵看着他:我怎么知道,这片海域上有海匪作祟,不是都护您的私家情报吗?


    但上峰问话,也不能不答,副将只好废话文学,也望向海面,煞有介事道:“是啊,怎么不见海匪的船只。”


    李敬业道:“我都用望远镜看过了,都没看到,何况你这样直接看了。”


    副将:……又来了,李都护又要炫耀他的望远镜了。


    李敬业确实是再次跟副将显了一下他的望远镜:且说玻璃是极贵之物,要不是英国公府有钱,他靠自己的俸禄,那得好几年白干,才能给媳妇和女儿买块玻璃镜,还买不了等身大的。


    李敬业还听说,那种需要‘特殊玻璃’做成的眼镜就已经是天价,更别说这种如今还难量产,极为罕见的望远镜了,可不是每个边关将领都能有的。


    而他能有一架,也多亏了女儿在镇国安定公主府做官,而公主又掌玻璃事。


    “没办法,孩子太争气了。”


    副将:啊,对对对。


    怎么说呢,常跟李都护的几个副将,对于这件事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第八百回 跟副将炫完望远镜后,李敬业才又把思绪转回正事上了:“去请荣参将过来,她常年跟随吴都尉于海上操练水军,行剿匪事,我再细问问她。


    很快,甲板之上出现一位手持罗盘的戎装女兵。


    而李培根提起的吴都尉,正是吴英。


    自数年前新罗叛乱一事,吴英按照军功受勋,授上骑都尉,所以人人称她一声吴都尉。


    说来此番李敬业出海剿匪,正是应了吴英之邀。


    她递了信到安东都护府给李敬业,道近来倭国的银矿上出了点麻烦,她一时分神无暇,以至于有些倭国海匪猖獗泛滥,不但劫掠海上的商船,甚至敢骚扰往大唐的运银船只。


    安东大都护王方翼需镇守辽东走不开,请李副都护帮个忙。


    李敬业一听:那还了得?!


    说来,虽然皇帝驾崩天下大丧,但边疆之臣不可轻动,绝大多数边境之臣都没有接到朝廷的命令回京亲奠丧仪事,只是于守备之地按丧期着丧服和素服罢了。


    李敬业也是如此,奉命于辽东服天子丧。


    只是皇帝驾崩,比起寻常武将,他格外伤感些,毕竟高宗皇帝一世,极为厚待英国公府。


    因此,在悲伤和闲的发慌中过了几个月的李敬业,在今岁四月听闻有海匪居然敢劫大唐的船,立刻就表示:“吴都尉只管忙倭国银矿事,海上事交给我,保证一月内给你扫平倭国周边海域。”


    李敬业自信满满出发了,然而数日过去了,半只船的影子都没看到。


    此时他就请吴英派来‘帮助’他的荣参军过来,询问为何一直没有遇到海匪船。


    荣参军:遇不到很正常啊。毕竟吴都尉这些年一直在操练如何抗击海寇。再多的海匪也经不住犁地一样一遍遍被她们当成‘实操教材’去刷。


    基本东海之上的海匪,都被她们扫的差不多了。若是李都护真能遇到,估计也是新就业的愣头青,没搞清楚现状就加入了这个‘夕阳行业’。


    至于此番的“海匪猖獗,甚至敢于劫大唐的银船”,那自然是吴都尉说有就有咯。


    不过,面对李敬业的提问,荣参军自不会说以上真实的内心想法。


    她只是肃然道:“海匪一贯如此狡猾的很,出没无定。故而巡海是件枯燥辛苦事。”荣参军虽然才跟李敬业相处了几日,但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气,‘激将’道:“若是都护觉得太苦,不如先行回辽东,战船交给下官?”


    李敬业断然摇头:“那不成,我都应了吴都尉扫平海域,一只海匪都没抓到,我怎么能回去。”


    而他的副将还在旁边热烈捧哏:“依末将所见啊,大约是海匪们听闻将军之名,不敢冒头了!”


    李培根努力谦虚道:“虽有这个缘故,但只怕也不全是,或许是海匪是有什么异动呢,还是要加紧巡海。”


    荣参军:……开眼。


    她低头望着罗盘,总之,就按照吴都尉的吩咐,让李副都护在海上多飘些时日吧。


    反正倭国虽然地方小,但架不住周围都是海,围着绕圈就是了,足够李副都护在海上飘半年的。


    **


    辽东咽喉之地。


    乌骨城。


    虽然是四月里,完全不需要生火盆。宁拂英跟前还是摆着一只火盆,她正面无表情将几封信函,扔到火盆里去。


    这里面有宗亲的信,也有勋贵之家的信函。


    “镇将,有新的消息送来了。”


    自当年新罗叛乱,宁拂英独自守乌骨城后,她便被朝廷封为乌骨城镇将。


    其实原本兵部拟订授予她的是镇副,意思是李敬业不在的时候,再让其夫人守乌骨城。


    还是安定公主提出反对意见,她才正式授了镇将,可全权负责乌骨城的军事防备之事,以及在李敬业出海剿匪去时,还能接过李敬业的安西副都护之兵符。


    宁拂英抬头望着报信的女兵:“何事?”


    “越王李贞,于豫州起兵。”


    “其子琅邪王李冲,亦于博州起兵造反。”


    宁拂英望向眼前的火盆——方才烧的书信里,还真有两王的秘信。


    其王府来送信的幕僚,已经被宁拂英扣下了。


    她直接拆了信来看,哪怕已经有所预料,但看清他们当真是请李敬业带辽东兵力一同造反之时,宁拂英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信中更以言辞相激:你李敬业可是英国公正嫡,将门贵子。英国公在李唐两任凌烟阁里挂着呢,更是高宗亲口夸赞‘茂德旧臣,惟公而已’,此时高宗陛下驾崩,天后把持朝政,你作为英国公子孙,如何能不为李唐出力。


    激将完了还有利诱:若此番事成,新君即位,你何止于一个安东边关将领,必是能如令祖父一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真会煽动啊。


    宁拂英其实是清楚的,别看李敬业从来最怕祖父,但他也最把英国公府,或者说英国公本人的名声放在心上。


    如此激将加利诱之法,说不定李敬业脑子一热,还真能跟着去起兵。


    还好……


    宁拂英心知前些日子吴英为何而来,能调动吴英的又是谁。


    因而在心底深谢姜相,也明白姜相为何要这么做。


    虽说姜相一直颇看重她们母女,但归根结底的,必还是英国公的先人遗泽。


    不过,宁拂英更清楚,姜相不可能永远‘偏心’李培根,把他置于风波之外。


    别说永远了,大概只有这一次:姜相为了英国公,愿意费心周折,按照英国公的嘱托既保住其身后名,又照拂他的子孙后代。


    但若将来,李敬业真被人鼓动,做出类似于越王一般的反事,宁拂英试着推测姜相的做法——


    到时候姜相,应该就会选择弃卒保车,能保住英国公的凌烟阁和昭陵祭祀就够了。


    到时候吴都尉再来,估计就不是来说起‘海匪事’,而是直接把李敬业当海匪剿了。


    火光映在宁拂英面容上。


    姜相提醒一次,示范一次就够了,接下来的事她会做的。


    **


    吴英于船上,望着不远处的登州港口。


    说来,她这次‘请’李敬业去还是剿海匪,还真不完全是骗他。


    因她近来确实是没空管海上事了,她正奉天后与姜相命,带着最精锐的战船候在登州港口附近。


    以备若有沿海州县的叛乱,可以随机应变。


    尤其是登州附近——虽说宗亲众多散于各地,但自不是每个人都有造反的心思,嫌疑有轻重之分,比如滕王李元婴,那位造反的嫌疑,就属于低档类的。


    天后(根据她的小黑匣子)早圈出了十来个高危宗亲,既然有高危因素,她自然也多有防范。


    其中琅琊王李冲,就位列其中。


    而此时,吴英一听说琅邪王李冲,当真于博州(山东聊城)起兵造反,当时就乐了,恨不得当场烧三炷香给他:谢谢琅琊王!不用她多行船赶路了,直接从登州(山东烟台)港口登岸就是了。


    自当年新罗叛乱迅速被平,之后更有刘相刘仁轨去整饬了一番辽东之地后,这几年辽东颇为风平浪静,只偶尔有小打小闹。属于平定完后,都不太好意思给朝廷打报告上报功绩的程度。


    如今,吴英望着登州港口。


    军功,啊不,琅琊王,我来了。


    **


    长安城。


    因有叛乱事,虽未至大朝会的正日子,天后依旧召集在京文武百官、宗亲勋贵于大明宫含元殿。


    殿内乌压压站满了人。


    天后于丹陛之上俯视群臣:“诸卿即议平叛事。”


    说来,此番的两王叛乱,已然深知底细的天后,并不担忧战局——


    自从先帝驾崩,天后便将周王李显殷王李旦都留在了宫里,除了先帝丧仪相关事宜外,朝臣们根本见不到两王。


    两个年幼的皇孙更不必说。


    反正甭管是洛阳紫微宫,还是长安大明宫、太极宫都不小,空着的院落多了。


    李显的反射弧比较长,起初只以为母后令他们老老实实为父皇守孝。于是嘱咐司农寺的人好生照看他的斗鸡后,他也就不去当值了。


    直到回到了长安,父皇已经归葬乾陵,母后却还不许他们出宫门,甚至没有属臣能见到他,以周王李显的脑回路,都觉出不太对了。


    不过他有疑惑,就打发人去问长姐。


    曜初还亲自来看了李显一回,告诫他外头朝堂纷乱,让他勿要生事,先呆在宫里。


    李显应了,更令他惊喜的是,长姐还命司农寺给他送来了最心爱的几只斗鸡。


    那就在宫里待着吧。


    比起李显的反射弧八米长,李旦则明白的更早:从天后推迟定新君他就明白了。虽则李旦还猜不到母后居然是想做皇帝,但他明晰了母后是要自己掌权,而他们这些已经年长的皇子,会被宗亲当成逼母后还政的理由。


    于是他都不用长姐来说,李旦直接把门闭的死紧,还跟王妃道委屈她了,最近这些时日可别要求见什么娘家人了,免得被宗亲们钻空子,拿他们做筏子。


    王妃俱应。


    别说,李旦猜的还是颇准。


    这一回越王琅琊王两王起兵的时候,还真就伪造了周王李显的‘求救信’:“……为天后所幽絷,盼王等救拔于我。”


    以此打出‘匡扶李唐’的旗号,还请人写了檄文,道‘天后欲移国祚于武氏’。


    当然,这篇檄文就非常平平了,完全没有什么传播度。


    天后闻言,‘担忧’有叛军细作会潜伏于宫中,对周王不利,便令亲卫千骑驻于周王所居的宫殿外,护卫周王。


    当时还在宫里斗鸡的李显,起初听到外面的动静还出来看热闹呢,直到弄明白自己宫殿为何被‘保护’起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差点抱着自己的爱鸡当场痛哭。


    他,他根本没有往外传信,说什么他被幽闭起来,更没有请什么他不认识的宗亲来起兵反母后啊!


    而从前对储位颇有些野望,屡屡鼓动李显去争太子位的韦氏,此番也彻底被惊住或者吓住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虽然李显有这个身份,但完全无权的周王,是上不了争夺皇位牌桌的——不,也能上去,被人当成牌打。


    没有切身经历,许多事便不能懂得。


    直到此时,看到执刀守在外面的亲卫,看到冰冷的刀锋,韦氏才意识到她与天后之间的鸿沟:生死决于人手!她只能等天后的裁断,只要天后真的怀疑了他们,尤其是她,那要她的命,不过是天后口中轻飘飘的几个字。


    *


    朝堂之上,群臣议叛军之事。


    既要平叛,自然要先搞清楚叛军的规模。


    而一提这件事,姜沃也有些无语——


    越王李贞谋反前,是曾经命长史萧德琮,给霍、纪、余等周边的亲王(郡王)都递过信的,想要一同起兵。


    然而……除了琅琊王,没有人响应。


    琅琊王为何响应呢?没办法,他是越王李贞亲儿子。


    姜沃当时听说都感慨了:越王李贞这是啥人缘啊,他们父子要谋反,给这么多宗亲递了信儿,到头来,大家都只是口头支持,提供除了帮助以外的一切帮助是吧。


    跟史册上,李敬业起兵结果连自己亲叔叔李思文都不支持的场景,可以说是异曲同工之妙了。


    这场平叛的结局,基本是注定的。


    她们只是需要走完这个过程,证明给天下看,天后所掌握的军权。


    故而此时朝堂之上,天后的注意力,倒是更多放在考察朝臣们的态度上。


    说来,宗亲们也真是乐于奉献的好人。


    不但有两王贡献出来自己,让天后来证明她已经掌握了天下军马,还有在朝的宗亲也站出来‘贡献自己’,来替天后分辨朝堂人心——


    韩王李元嘉,高祖李渊之子先帝的叔父,再次站了出来对天后道:“先帝驾崩,天后临朝称制,先帝之子不得登基豫政,故生叛军。如今何需平叛,只要天后归政周王,安养于后宫即可。”


    丹陛之上的天后毫无动容:宗亲们一边要求她按照先帝遗诏选新帝登基,一边又不顾先帝遗诏里让天后摄政的话。


    这便是朝堂政治争斗,什么尊奉先帝遗诏,其实都只是扯虎皮,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话来说。


    天后遍观群臣:“诸卿以为韩王之言如何?”


    这时候不出声的,未必是心里就服了天后独揽朝纲,但这时候跳出来附和的,一定是不服的。


    没关系,一层层的筛下去就是。


    正好扩充一下她的黑匣子。


    果然,见韩王说出此言,天后并未动怒,而是平静询问群臣之见,就有人心思动了。


    莫不是宗亲真刀真枪的叛乱,天后也慌了?


    若是能够借此事,令天后退下来,真是好事一桩啊!


    况且又不是他们首提,而是韩王等宗亲顶在前面得罪天后,于是便有些朝臣,附和韩王之意,表示朝廷实在无需大费周章平叛。


    只需要天后交权,叛军无理由再叛,岂不自缚?


    天后记性很好,将这些人一一记下——


    还能分出心思考量:不管是已经入朝数年的曜初、库狄琚,还是刚入朝的令月和婉儿,以及许多天后看着有些潜力的女官,都只能在城建署和出版署。


    不是说这两处不重要,而是她们都挤在里面,实在是太浪费了。


    这不,如今三省六部九寺的实缺官,眼见就要空出来许多位置。


    也该让她们真正历练一下了。


    毕竟两署多女官,她们过去接触到的朝堂环境其实颇为友善。该见见真的风浪了。


    大浪淘沙方见真金,不知能淘出多少真金呢?


    天后颇为期待。


    她看向丹陛之下的自家宰相——


    你一定也很期待吧。


    *


    而这一日,李培根还在海上飘着。


    依旧是没有遇到一只海匪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李培根这一辈子就主打一个命好,前小半辈子有祖父,后半辈子有妻女加祖父遗泽,所以可以做一根快乐的小猪肉条(备注:小猪肉条这个称呼是我在评论看见有读者小可爱起的,笑晕)


    第287章 第二步:叛乱定


    光宅元年,四月底的大朝会上。


    姜沃站在丹陛之下,看她家陛下钓了一个多时辰的鱼——


    人是有从众心理的,当看到‘义正言辞’站出来请天后归政的韩王李元嘉没有被天后责罚;又看到数个朝臣站出来附议,也没有如过去般被天后斥回,甚至天后脸上,还出现了若有所思的‘动摇之色’。


    内心活泛起来的朝臣就更多了。


    要不,也站出来附和一下?


    这样以后新帝登基,也能念我们的好。


    而在丹陛下看着天后的姜沃,不由就想起了大型猫科动物:看似装作若无其事的小憩,亦或是散漫优雅地慢走,其实都是在迷惑猎物,随时准备一击必中。


    是令人惊叹而着迷的,集灵活、力量、速度与一身的最优秀猎手。


    姜沃想起前世在病床之上,她能刷猫科动物记录片刷一整天的时光。


    现在要吸猫自然没有那么方便了,还好有陛下可以看。


    *


    而对天后来说,她一向是精力充沛过人,大脑是可以多线并行运算的。因此钓鱼的同时,她还在考虑此次平叛的官员安排,对女官入三省六部的安排。


    甚至在这几件大事之余,还能分出些精神来,观察自家宰相——


    嗯,看神情就知道,又走神了。


    且不知道走神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这么严肃的商议平叛乱的大朝会上,她看起来似乎要笑了。


    天后无奈。


    待这一场大朝会结束前,天后起身,做出了最后的裁决。


    “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自绝于国,岂可不平!”


    当即诏令安西大都护李文成,册中军大总管,率兵十万讨越王李贞;王孝杰、郭元振为左右大总管,率兵三万讨博州琅琊王李冲叛乱。


    说来,之所以两路大军的人数差距这么大,倒不是天后不信文成的实力,而是因为一个最新的情报——


    越王李贞号称已经破魏、相两州,得兵二十万![1]


    此战只能胜不能败,且天后正好也想检验下大军的服从性,于是大手笔直接派兵十万。


    说来,在定下两路大军的将领后,天后还下了个令许多朝臣有些意外的旨意:令镇国安定公主为诸军节度。


    诸军节度乃战时特设的暂时性官位。一般会让一位尚书(多为户部尚书)来做,其职颇重:即两军调度、行军路线、军需、粮饷等事都要先汇于安定公主处,庶务她即可定夺,若是大事再由宰相和三省六部共议。


    不过,朝臣们对安定公主的任命再意外,也意外不过韩王等人——


    见天后雷厉风行,定下大军平叛之事不说,更是连将领都选好了的,方才站出来,请‘天后无需派兵只需还政’的宗亲朝臣们愣了:那我们过去一个时辰,苦口婆心说的难道是废话?


    王神玉在旁看的都替他们脖子疼:你们说的怎么是废话呢?你们说的全是呈堂证供啊。


    **


    四月末,大军出征前夕——


    “姜相,这檄文写的不行。”


    姜沃看着眼前说这话的人:骆宾王。


    怎么说呢,他倒是很有资格说这个话。


    只见骆宾王站在她面前认真道:“姜相,虽说只要参加过贡举的人,都会写战前檄文、战后露布与诫谕。但写成的文,自有优劣之分。”


    没错,会写檄文的人很多。


    因自汉以来檄文成风,凡有战事必先有檄文声讨敌方,所以大唐的贡举不但要考学子们写‘章、表、箴、赋、颂’等朝堂常用公文,还要会写‘檄书、露布、诫谕’等战时公文。[2]


    檄文乃战前震慑、讨敌之文,而露布则是战后克敌、歌颂战绩之文。


    会写战文,算是公务员必备技能。


    而无论战事大小,主将都会专门安排参军幕僚写文。


    此时骆宾王就是来主动请缨的:“姜相,既然此番陛下是令李大都护率大军平叛,那还是让我去做参军吧——毕竟上一回李大都护征吐蕃,就是我写的檄文和露布。这也是我的老本行啊。”


    姜沃看向骆宾王缓缓点头:是啊,怎么不算你的老本行呢。


    之后还是应了:“好。”


    骆宾王见姜相首肯,立刻欢喜告退,这就准备回去写起来。


    不过,说起檄文,告退前的骆宾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了想还是回禀:“姜相,前些日子李敬业给我寄了封信。”


    姜沃闻声抬头:“单独给你寄信?我记得,当年你们在国子监还有几分过节。”


    说是几分过节都浅了,当年在国子监中,李敬业这种顶尖官三代跟出身贫寒的骆宾王,曾经有段时间掐的像周王李显的两只斗鸡。


    骆宾王一脸‘对吧我也这么觉得’的神情,对姜沃道:“他说自己是要去东海之上剿倭国海匪。写信给我,是听说我檄文写的不错,之前给李大都护写的吐蕃檄文他见过。”


    “觉得我配给他也写一份剿海匪檄文。”


    没错,李敬业在答应吴英扫平东海海匪后,还像模像样准备给自己弄篇檄文。只是辽东的文臣少,他看了幕僚送上来的几篇,均觉得不满意。


    这时候他想起了从报纸上看到的,当年国子监同学骆宾王的檄文。


    李敬业勉强认可:虽说那人不怎么样,但檄文写的确实还不错,很有气势,要不给他个机会为我扫平东海写一篇檄文吧。


    而骆宾王接到李敬业这封信的就无语了:你多大脸呢?你要我就给你写啊?你知道我从前都是写什么战场级别的檄文吗?


    因此,这会子骆宾王就对姜沃道:“姜相,此事并无朝廷之令,我就没给李副都护写。”


    他直接无视了李敬业。


    不过骆宾王想想李敬业到底是英国公之孙,姜相又多年照拂英国公府,所以今日就打个补丁,免得将来李敬业在姜相跟前告他的状。


    而骆宾王说完后,就见姜相沉默片刻,之后才似笑非笑摇摇头:“我知道了。你不用理他。”


    骆宾王行礼而去。


    说来,骆宾王本就以文采著称,从前也曾跟随过文成写檄文。因而此番依旧由他来做参军,长安城中没有一个人意外。


    唯有姜沃,在看到骆宾王写的‘平越王、琅琊王叛乱檄文’,真正刊登在报纸上将传于天下后,颇为感慨。


    这真是不一样的一世了。


    **


    光宅元年。


    五月中,中路大总管李文成,平定越王李贞的捷报传回长安。


    随即,琅琊王兵败的消息也传回。


    此时,距离三路大军离开长安,不足一月——也就是说,减掉路上的时间,只用了几天就平定了叛乱!


    长安城中朝堂大震。


    怎么可能!


    其实绝大多数人,哪怕是宗亲,见到天后当真开始调兵遣将,也觉得两王叛乱能成,不,别说能成了,能坚持一年半载不被剿灭的可能性都比较小。


    但他们没想到,两王败的这么快,这么摧枯拉朽!


    直到两王叛乱兵败的详细全过程传入长安后,朝堂再次被两王震惊了。


    不过……


    得知两王战败的细节后,最破防的人还不是宗亲,其实是李淳风和宰相辛茂将!


    没错,最破防的,正是这两个看起来与叛乱毫无关联的人。


    先来说李淳风——


    姜沃很久没见过自己仙风道骨的师父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她都怕大夏天的,师父气晕过去,连忙上前递上一杯消火的凉茶苦劝道:“师父,别气了。”


    然而李淳风气恼的连杯子都砸了:“越王、琅琊王!真是丢尽了太宗的脸!”


    姜沃:……也是,到底事关太宗颜面,师父破防也是难免的。


    这事儿还要从越王李贞的身份说起:越王李贞,太宗皇帝第八子,也就是高宗皇帝序齿上一位的哥哥。他的儿子琅琊王,自然也是正儿八经太宗的孙子。


    有这样的身份,岂能不用?


    故而越王谋反之时,还找人给他写软文来着,说他‘肖似父皇太宗文皇帝,英武善战,必能匡扶社稷’。


    结果……


    且说,越王李贞号称二十万人马,朝廷当然是不信的,这种号称肯定都是有水分的。


    哪怕他打着太宗的旗号起兵匡扶李唐,估计能聚拢个几万人也就不错了。


    但是,他们还是高估了越王李贞的能力。


    直到文成到了前线,才发现,李贞号称的大军二十万,其实是……七千人。


    消息传回来,文武百官都沉默了。


    姜沃甚至想起了那个有点阴间的笑话:


    月薪不足十万。


    那是多少?


    三千。


    七千对十万,别说对面是带着最先进火药和精兵的李文成了。


    就算对面只是个寻常将领,如此大的兵马差距,李贞想要赢,都得找个神棍跳大神,让亲爹二凤皇帝附身才行。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越王李贞,在面对朝廷大军时,甚至都没有敢于一战,直接‘大惧,闭门自守,并饮药自尽’。


    其余手下自然兵溃如山倒。


    率大军奔赴前线,准备大战一场的李文成:……


    而在得知李贞自尽后,李文成越发遗憾。


    需知她是想抓叛军回京城献俘的。


    毕竟她之前与吐蕃的一战,最后以吐蕃求和告终,而芒松芒赞当时还有用,得放他回去。故而那一战,文成并没有献俘长安。本来她这次是想把越王李贞抓回去的(且到底是宗亲,她也不好阵前自行诛杀)。


    结果李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当机立断就送走了自己。


    文成遗憾之余,忽然想起了英国公李勣:我不会重蹈大将军的覆辙,这辈子也抓不到重要俘虏吧。


    文成摇摇头,把这个晦气的想法赶出了脑子。


    *


    越王李贞处的战事,就已经够令人无语的了。


    然而琅琊王李冲,比起自己的父亲,也不逞多让——


    他在当地自然也是打着太宗和高宗的旗号,聚拢了数千人,起初还攻陷了几个县城。


    而吴英就是这时候上岸的。


    她手里有天后的诏令,便带着兵去增援琅琊王正在攻打的县城——武水县。


    说来,这么多州县里,李冲非要攻打这个县城,自然也是因为里面带了个‘武’字,攻下来比较提气。


    一地县城,守军不足千人,只怕难以久御大军。


    故而吴英得知战况后,是急行军去支援武水县的。


    然而到了县城外,就有幸旁观了琅琊王之军攻打县城的全过程,多年后,吴英想起来,依旧是‘叹为观止’——


    叛军自无火药等破城利器。


    琅琊王的军队想出的破城之法,是用木车拉着枯草,放火烧城门,乘火势大涨而攻破县城。[1]


    结果……


    吴英就见,南风起的时候,琅琊王的军伍一直在折腾着点火,然而,大约是枯草选的不够好,火,没有点起来。


    等琅琊王的军队终于点起了火,结果风向变了,变成北风了。别说用车烧城门了,这一车车的火,直接烧到了不少琅琊王自己的士兵。


    武水县的守卫见此,倒是趁机出城来打琅琊王。


    琅琊王率兵后退,直接退到了吴英脸前。


    吴英:……


    谢谢大自然的馈赠。


    她就这么收割了一波战功。唯一可惜的事跟文成一样,琅琊王李冲在战乱中自行了断了。


    而王孝杰和郭元振简直是哭死:他们率三万精兵分两路包抄赶到的时候,都打完了!他们这一趟来的,收获还不如中路大总管李文成。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但两位将军再懊恼无语,也得把战报一五一十写明,传回京城。


    *


    那一日,整个朝堂又震惊又沉默。


    姜沃的心声便是——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看不上李培根是我不对。原来,他真的已经很优秀了,起码在史册上,他是真的拿下了扬州,几乎占据了江南西道。


    姜沃再次感慨,遗传真的是玄妙之事。


    她原觉得李培根不如李勣大将军远矣,实在替英国公惋惜。


    可现在……


    看看李贞,她又替大将军心平气和了。


    越王、琅琊王可是货真价实的太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孙子,身上流着货真价实的二凤皇帝的血脉!怎么就打出这样的一仗来。


    可见这家天下真的太依赖运气了。假如太宗皇帝没有三个嫡子,或者只有几个跟类似于李贞,或是从前敢于在二凤皇帝活着就造反的李祐一般的子嗣……


    那真是,李唐都不用传到现在,估计早无了。


    故而已经不理尘世的李淳风,也难得破防了:这两个显眼包真是把太宗的脸都丢尽了!


    除了李淳风外,辛相也大大破防了。


    十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每一天都是在真金白银地烧钱啊。


    让一个守财奴花钱还不是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是让守财奴知道,他破了一笔完全不必要的财,还是大财。


    辛相当场心痛到西子捧心摇摇欲坠,姜沃也当场取出保心丹来,请辛相吃下去。


    *


    说来,朝臣们的震惊也罢了。


    最傻眼的是宗亲们:这两王是怎么回事。


    需知,在宗亲眼里,他们可是占据‘大义’的一方啊!原该振臂一呼打出一种‘正义战胜邪恶’的士气。


    结果……越王和琅琊王,愣是替天后打出了一种‘天与不受,反受其咎’的场景。


    怎么就这么拉胯!


    没有什么比事实,血淋淋的事实,更能让人看清,权力的归属。


    **


    而在这一日大朝会上,天后为叛乱事召群臣勋贵道——


    “先帝圣躬不安二十年间,朕忧天下至矣!诸公卿富贵,皆朕与之;天下安乐,朕长养之。”*


    “如今叛乱已平。”


    “自此,诸臣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朝堂之上,宗亲勋贵、文武百官俯拜:“唯陛下使!”


    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绝对没有完。从来涉及谋反,必牵连甚广!


    天后既有此胜,又有此怒,接下来必会清查朝堂。


    又是一场带着血的权力洗牌。


    **


    而这一日朝堂之后,裴行俭终于拦住了姜沃。


    “姜相,我有些话想请教姜相。”


    姜沃颔首:“其实,我一直在等守约寻我。”


    (今天的作者有话说,附赠一千多字的小剧场~习惯屏蔽作话的家人们可以开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一万字+的一天,真的无了(缓缓躺下)(干枯)


    [1]见于旧唐书。略有改动,历史上李贞是号称自己儿子聚兵二十万。


    [2]见于《文献通考》【唐世取人随事设科……所试者,章、表、露布、檄书用四六】


    *见于《唐统记》与《通鉴考异》武皇之言。


    PS:并没有故意抹黑越王和琅琊王,两王的兵力和兵败来自《旧唐书·太宗诸子传》。(二凤:其实可以不用带这个tag)


    ——————


    对于以上诸人的结局,猪肉条辣评:还是不会投胎!


    同时叉腰:我就说吧,我还是强的嘞。


    小剧场:


    昭陵实况转播中(假设只有帝陵中有转播屏,所有贞观旧臣来到二凤皇帝处看转播)


    看到两王的作战过程。


    二凤皇帝(逐渐失去笑容)(逐渐如坐针毡)(最终破防):都别看了!


    这绝不是朕的儿子和孙子!


    房玄龄,杜如晦对视一眼:所以咱俩能跟随陛下,成为他口中的‘房谋杜断’‘左膀右臂’是有原因的。


    大家的儿孙在某种程度上都一样,蠢的好像是外头捡来,毫无血缘关系的啊。


    其余昭陵陪葬的功臣眼巴巴:陛下陛下,继续放好不好?我们想知道结局。(反正丢人的不是自己的儿孙)(破防的陛下也不是每天能见到)


    但二凤皇帝已经掀掉了桌子,大家只好识趣告退。


    而想要直言进谏,让陛下正视现实的魏征被房谋杜断一边一个麻利夹走。


    魏征(挣扎):老房、老杜,你俩别扒拉我!我有话要谏!


    房杜(捂嘴)(拖走):不要气陛下啦!


    内心:还是等着长孙皇后顺好凤毛后再回来吧。


    长孙皇后:别生气了,咱们去乾陵陪雉奴吧。承乾已经去了。


    二凤皇帝:快走,去看看真正的儿子消消火。


    回到自己豪华坟茔(当年皇帝下旨,英国公坟茔,从汉代卫、霍之名将先例,筑阴山、铁山及乌德鞬山)的李勣大将军:好险,差一点显眼包就是我家猪肉条了。今晚就给姜相托梦,感谢一番-


    至于为什么荔枝待在乾陵,没有在昭陵,小剧场2跟上——


    在看到高宗驾崩后的天后临朝称制,长孙无忌先开口了:我当年就说了……


    (长孙无忌后半句‘不能立武氏为后’还没说出来)荔枝就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但恰好打断长孙无忌):“没错,都怪我。”


    (刚做魂魄还不太熟练,飘向父母的时候还差点扑倒,多亏被父母扶住)


    荔枝:“呜呜呜,父皇母后,都怪我。”


    二凤凰后:太过心疼以至于说不出话来。


    二凤皇帝甚至还跟着洒了点泪。


    长孙无忌:……


    英国公(看不下去)(帮忙搬锅)向二凤皇帝进言道:高宗陛下一直病着,真的做的很好了。而且永徽年间,因为一些缘故,高宗陛下压力极大,以至于永徽后的显庆年间就开始风疾发作的厉害了!


    长孙无忌:??李勣,你在内涵谁?!


    而这一天,荔枝抹着眼泪从昭陵走了,而且再也不肯来,问就是落泪:我不去昭陵,免得碍舅舅的眼。


    长孙无忌:……


    李承乾:倒也不能都怪舅舅。


    长孙无忌:啊,还得是一起坐过牢,不是,一起在蜀地隐居过的外甥靠谱啊。


    怪谁呢?


    李承乾(直截了当)(已经‘学会’与父母交流):舅舅的所作所为,往前推可以追溯到父皇那一句:汉武寄霍光,让舅舅当霍光。


    二凤皇帝:……


    李承乾(无所畏惧)(进击的太子):再往前,还能追溯到父皇对某人‘宠爱殊异’。以至于储位动荡。


    (说完告辞)(真·飘走)


    二凤皇帝:……孩子不与我交流愁得慌,交流了也扎心。


    总之,这是六边形战士·天可汗·太宗文皇帝·李二凤被儿子们(虽然有的他不想承认是自己儿子)搞到破大防的一天。


    累了,毁灭吧。


    第288章 武皇的无处容身


    五月中,盛夏正烈。


    且天气多变,时不时就有一场雨洒下来。


    姜沃与裴行俭刚回到尚书省,外面就刮起了风,天色晦暗继而落雨,且雨势还不小,渐有瓢泼之状。


    天际时不时有电闪雷鸣。


    两人站在窗口,不但在看这场雨,更从敞开的院门看到对面——


    尚书左右仆射的院落是相对落座,然而此时对面,原本尚书左仆射刘仁轨的院落是空置的。


    裴行俭望了片刻对面的院落,终是开口了。


    只是,裴行俭跟王神玉性格不同。


    比起单刀直入直接问到最核心的问题,他到底是挑了个最浅的问题切入,也是给自己一段谈话的缓冲期。


    于是裴行俭最先提起的,甚至都不是刘相刘仁轨,而是裴炎。


    “当日裴炎也附和了韩王李元嘉。”


    裴行俭看着窗外大雨中,无数从绿油油的树叶滴落下的雨水:“那吏部尚书,是不是要换人了?”


    *


    吏部,也有人在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人这一生,说短也并不短,大多都有数十年的光阴。然而如果回头去看,这一辈子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的日子。而在寻常的日子里再努力拼命,也抵不过在某个重大的选择上,犯的错误。


    以上,就是这一日大朝会后,裴炎枯坐在吏部时的想法。


    在最关键的选择上,他走上了另一条路。


    他赌错了。


    此时裴炎在自问,为什么,一月前他最终选择了站出来附和韩王李元嘉。


    当时裴炎说服自己,因为他是李唐的忠臣,这天下,当然该是李唐的皇帝来坐。此外,也跟他有一个儿子在周王府做属官有关。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最根本的……现在裴炎已经没必要骗自己了:因为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临朝称制,他就永远做不成宰相,做不到位极人臣。


    现在几位宰相,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相通的。他们彼此配合默契,而自己,与他们并不同,是很难进入这个圈子的。


    虽然如今的裴炎已经是吏部尚书了,但他心知,如果一直是天后临朝,他只能止步与此了。


    天后更看好的下一任宰相预备役,明显不包括他。


    还有姜相……亦如是。


    所以裴炎不明白,也觉得不公平:他明明才是姜相用出来的人,嫡系吏部官员。


    需知如今当朝几位宰相,吏部出身的就有三位,占了一大半,因而吏部在所有人眼里,当真是货真价实的天部。


    似乎,吏部侍郎、尚书、宰相是一条通天大路。


    可裴炎看得出,比起他,姜相对同样为‘六部九寺一把手’的狄仁杰、娄师德等几人明显更加看好。


    难道这些人,会比他先拜相?


    裴炎想想都睡不着。


    姜相为何从来不偏向他?不但不偏向他,还默认裴相将两个女婿都放到吏部来跟他竞争,最过分的是,姜相对裴相的夫人和两个女儿都好的没话说。


    无非是与裴相相交更深,更亲近罢了。


    裴炎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有想过:姜相此举,与当年长孙无忌何异?不过是面上更风光霁月。


    所以一月前,裴炎站了出来。


    如果新帝是周王,他会有新的机会。


    当然,裴炎不是莽人,他不是像很多朝臣一样傻乎乎,见天后不责备韩王就跟风说话。


    天后真正迷惑了裴炎,让他以为谏言还政也无妨的,还是刘仁轨的致仕。


    *


    姜沃与裴行俭望着对面空置下来的尚书左仆射之院。


    自天后率群臣从洛阳归来,按姜相所请奏自称为朕,群臣上书称陛下后,刘仁轨就递上了致仕书。


    同时在听闻天后派人去照管武家后嗣之事后,刘仁轨更复谏天后‘勿重蹈吕氏覆辙’。


    别说,虽然武家人里,天后的哥哥辈们早都死在流放地了,但几个晚辈侄子,还仍在顽强地活着,而天后确实让人把他们先保护(看管)起来——以后这几个还有用。


    刘仁轨先致仕后上谏,是做好了被罢黜甚至被流放的准备。


    然而天后只是允了他的致仕,并加封乐城郡公。


    爵位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天后给了刘仁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恩典—


    —


    入高宗一朝凌烟阁。


    天后道:“当年姜相提出,为凌烟阁文臣武将定规。今日刘相致仕,算来刘相一世之功,自可入凌烟阁。”


    刘仁轨最后满怀复杂地行了个礼,谢过天后令他画像悬于高宗一朝凌烟阁的恩典。


    就此致仕。


    这迷惑了很多人,以为天后会以怀柔笼络人心,哪怕与天后意见相左也不要紧。


    但……


    姜沃心知:天后这回是对人不对事,只有刘仁轨有这个面子好不好!


    毕竟在天后摄政之间,刘相这尚书左仆射做的无可挑剔,一己之力卷了三省六部九寺几乎所有高阶官员(除王神玉)。


    同时再次平定了辽东,以及整饬军纪散乱的南衙十六卫。


    这都是实打实的功绩。


    所以天后允了他的致仕,对他最后又谏‘吕氏’也一笑而过,甚至还将其送入凌烟阁。


    但旁人,若是没这个功绩更没这个斤两,还要效仿刘相,甚至有过之而不及,都不是致仕抽身走人,而是激烈地反对天后……


    那这后果,只能自己受着了。


    夏日哪怕大雨倾盆也总是闷闷的,似乎有什么压在胸口。


    裴行俭闻到空气中泥土草地被雨打湿的土腥气,然而接下来,皇城中只怕还有血腥气——


    此次叛乱事,是太好的契机,天后可以清理一遍朝堂,彻底换上自己的人,巩固自己的势力。


    但那之后呢……


    天后已经临朝称制,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裴行俭侧首看向姜相,就见天际的一道白色闪电,映在她的眼中。


    她神色一如既往,平静而悠然。


    电闪过后,雷声轰隆而至。


    *


    在轰隆雷声中,裴行俭终是问出了:“天后是欲登临帝位吗?”


    姜沃不闪不避,毫不犹豫颔首答道:“是。”


    到这一步,权力最中心的有些人,已经能看明白了。


    只是,姜沃望向裴行俭,他一定还有下一个问题——


    她知道,哪怕是‘天后欲登基为帝?’这种放到外面会引发地震的问题,依旧这不是裴行俭所关切的最核心问题。


    果然,裴行俭见她神色,苦笑道:“姜相从来知我。”


    “那我就请教姜相。”


    裴行俭望向窗外,望向重重殿宇与长安的天空——这里见证过多少改朝换代啊。


    如今……


    裴行俭沉重道:“那天后陛下要做的,是以李唐家妇的身份,接任李唐的皇帝,还是,欲改朝换代为开国之君?”


    都是皇帝,但是完全不一样的!


    自古以来,为何多有临朝称制的太后?因在皇帝和大臣眼里,嫁到皇室,虽是外姓,但到底也算半个自家人了。


    天后会登基,裴行俭猜到的不比王神玉晚。


    但这个问题,才是裴行俭至今才下定决心来寻姜沃的缘故。


    他等着姜相的回答。


    在裴行俭的记忆里,相处多年的姜相,声音语调一贯平和,哪怕当年说起凌烟阁之事,最郑重之时,也只是如贯珠振玉:珠玉,是清冷贵重但依旧光润之物。


    可这次,姜相的话,让裴行俭想起了曾经的烽火战场,雪夜刀光。


    带着一往无前的锋锐。


    “陛下,会做开国之君,为前所未有之帝王!”


    窗外,雷雨大作。


    *


    或许过去了很久,也或许只是过去了一瞬,裴行俭几乎已经分不清时间的流逝长短。


    但当他从极度的了然以及震惊中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就忍不住厉声道:“但姜相!若是如此……”


    “守约。”


    姜沃打断了他,她知道裴行俭接下来要质问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师父早已经问过她了。


    虽说心情激荡如外面的暴雨,但姜沃开口后,裴行俭还是忍耐着停了下来等她先说。


    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


    姜沃道:“守约,在你心里,何为改朝换代?”


    然而,依旧是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封建时代下的政权和朝代,只有两件大事:祭祀与战争。


    祭祀更在先。


    或许现代人很难理解,但姜沃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已经能理解了——


    皇室的宗庙,太庙,祭祀,是一家一姓朝代传承的最要紧的象征,甚至没有之一。


    “你想说的是,陛下一旦改换朝代,以武氏为帝,必会建立武氏的天子七庙。”


    “你不能接受,从前李唐帝王,再无天子祭祀?”


    裴行俭颔首,他亦是不闪不避:“是,这大唐的江山,是高祖与太宗皇帝打下来的天下!”


    他顿了顿,缓了缓语气:“姜相,这大唐,也是高宗皇帝与天后一同治过并开拓过的疆域啊。他们自当永享祭祀。”


    “但若是天后开武氏之国,必要……”必要建立太庙,祭祀武氏的先人。


    那诸位先帝——


    裴行俭直言道:“难道姜相觉得,天后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比高祖和太宗皇帝更该受这大唐天下的祭祀之礼吗!”


    姜沃平静道:“不该。”


    姜沃望向外面的瓢泼大雨,想起了之前她与师父的对话。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裴行俭还提了高祖,李淳风却是只提太宗皇帝重整山河,以振苍生。


    之后李淳风望向自己的弟子。


    从前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但现在大势已至,他不得不问了。


    “太宗之祭祀如何?”


    “陛下不会停李唐先帝们,更不会停太宗陛下之祭祀。”


    姜沃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句话。


    她如此回答——


    毕竟,师父,天下人心浩浩荡荡。*


    “陛下将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如长安京庙之仪。”


    “别立崇先庙以享武氏祖考。”[1]


    毕竟历史上的武皇,也从没有停止过对高祖、太宗、高宗的祭祀。武周,原是大唐的延续。


    只是,那日,姜沃说的远不止这么多。


    “师父深谙谶纬之道,自然是明白的,终有一天,王朝会终结。”


    “哪怕不是武氏接过李唐,也会有旁的朝代,旁的姓氏。”


    “师父,你明知道的,你只是不忍想:终有一天,不会再有一座单独的太庙,不再有人用繁复的天子之礼,以无数的银钱和香火祭祀太宗皇帝。”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再单独祭祀武皇,祭祀所有帝王将相。


    那又如何?


    “但师父,没有人会忘记太宗皇帝。别说百年,哪怕再过去一千多年,人世变幻已经如师父所卦出的那样,这世上已经是‘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天上不只有飞鸟,更有飞机有卫星有飞船,水中不只有游鱼,更有潜艇有鱼雷有探测仪……


    “师父。”姜沃抬手指着天空:“当不只有‘神仙’可以飞升入天,落在月亮上,咱们人亦可以上天入地的‘朝代’。”


    “天下人都还记得太宗皇帝。”


    “他依旧是华夏的魂魄。”


    “太宗陛下不只是太庙中的灵位,他是真正的星辰。”


    “且那一日,不只有礼部安排的,皇室宗亲以及所谓的臣子才能去拜见他——人人都可以去昭陵见他,人人都可以告诉他,那时的华夏又是怎样的光景。”


    **


    在狂风骤雨之中,裴行俭道:“姜相,明睿如天后,如你,应该已经想过了——”


    裴行俭顿了顿,到底直言相对:“哪怕天后以武氏称帝,建立武氏皇朝太庙,天后陛下为女子,在武氏宗庙中……”亦无位置。


    一语锥心。


    姜沃甚至觉得,口中有些血腥气涌上,半晌才道:“我知道。”


    裴行俭怔住了:他与姜相相识多年,见过她许多神情,但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之色。


    这与痛失亲人的悲伤还不同。


    是一种……走在绝路上的悲伤。


    武周一朝,到底为何一世而亡。


    只是因为政治斗争和没有政治上的继承人吗?


    不,武皇突破了改朝换代的牢笼,但终究被困在了一个比朝代更大的牢笼中,


    她没有办法再去突破最根本的宗法礼制、祭祀血统——


    宗庙制度的根本,是男性传承,如皇帝入主太庙,皇后祔庙。


    而武皇面临的问题是:在李唐的宗庙里,她是皇后,祔于高宗。


    而在武氏的太庙里……她只怕还不如在李唐太庙中。若是继任者是武家的男人,他们的太庙中会放谁呢?会追认他们自己的父亲以及祖先!


    哪怕她活着的时候,能逼令下一任‘武氏’皇帝将她供入太庙为开国之君。但估计不等两代下去,她这个建立一朝的开国之人,就会被请出去。


    史册之上,狄仁杰等人,也终究是如此打动了武皇,立自己的儿子,李家的皇子为嗣。


    姜沃心底是无可诉说的深切伤悲:所以,史册之上,无论是李唐还是武周,武皇,其实都无处容身。


    她劈开了一条绝路,但尽头依旧是黑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是她在时间上的孤独。


    而她在时空中,何止是孤单,而是孤绝。


    哪怕手握至高皇权,她也从来在无人之境。她是茫茫海洋上的船,终其一生,再繁华的船也不能登岸。


    输赢?功过?是非?


    到了最后,只是一块无字的碑。


    窗外暴雨渐渐转小,似乎是要停了。


    乌云后有一点点阳光露出,让姜沃想起了曜初。


    曜初,也是一样,如果按照现有之制,曜初在太庙亦是无处容身。


    哪怕她是李唐的公主,但因是女儿,就不会有人把她当成正统之君。


    所以皇帝从未考虑过她来做继承人。


    说来,做李唐皇室的女儿,比起做李唐的媳妇,又是另一种艰难。


    若以礼法论,最后的最后,武皇不再帝位,但依旧是皇后祔于太庙,可公主呢?


    无处容身。


    这才是姜沃说的‘她们原没有路’真正的含义。


    但……


    裴行俭见姜相在无尽的伤感中,亦有如山的坚定与勇气:“我们会找到一条路的。”


    **


    姜沃走进宫殿。


    见天后正在批奏疏。


    见她进门就温声问道:“今日朝后,听闻裴卿寻你,他说什么了?”


    姜沃只是走到御案前,长久的凝视案上的七枚玉玺。


    本来应该是八枚:自有唐以来,天子有八玺,是用在不同诏令、敕令的印玺。之所以案上只有七枚,是因为其中有一枚‘神玺’专为镇国藏而不用。


    自古至今玉玺之制改了许多次。


    万事万物,都可以改。


    为什么不能改?!


    **


    这一日,两人一直深谈至夜。


    最后,姜沃对武皇说出了她最想说的一句话——


    “陛下,这世上已有的宗庙和礼法,都容不下你。”


    “那我们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好不好?”


    *


    “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所以,家人们没必要为了李唐和武周争论啦。这不是传统的改朝换代,在朝代的物理层面自然是继承大唐,武皇不能否认唐,大唐的后二十年也是她心血之下的大唐。


    但在思想层面,会是比任何朝代更迭都变动剧烈的改制,武皇会是真正意义的开朝之君。


    是与之前的朝代更迭都不一样,无史可考。


    不过……武皇本来就是个独一无二不一样的人。


    有想过本文武皇正式登基后,看看要不要写一个历史线武皇参观的番外。


    (PS:但是按照网站要求,我必须先强调下【真正的历史不能改变,绝非虚无】。所以就算写这个番外,应该也只是真正的武皇来看一看,不会有后续的。)


    (这样说来,好像也没必要写了,要是家人们还想看,我就写一写,不过基调应该没法欢乐了)


    [1]见于《旧唐书》


    参考文献:无原文引用,但有观点引用,标注如下:


    《宗庙与政治:武则天时期太庙体制研究》


    《武则天革唐为周略说》


    《唐代武、韦政权辨析:从二后祔葬问题说起》


    《二王三恪所见周唐革命》


    《论东都太庙与唐代政治》


    *天下人心浩浩荡荡,出自《人民的名义》


    第289章 第三步初:武改改


    大明宫蓬莱殿。


    与在洛阳时,天后不忍再居帝后同处的贞观殿,另外选了同明殿住一样。此番归于长安大明宫,天后也是令人将从前紫宸殿封了,她另外选了蓬莱殿住。


    夏日的清晨,天光亮起的总是格外早。


    然姜沃睁开眼睛的时候,殿内却还是一片深黑,似乎还是深夜。


    不应该啊。


    自从多年前她拜相,系统升级体质以来,她这些年是有很固定生物钟的。就算昨日她与天后谈了太久,夜里真正睡下时已经过了子时,按理说,她还是会在固定的时间醒来。


    那天已经亮了才对。


    姜沃坐起来,视线适应了黑暗,才发现是寝殿内悬着极厚的一层深色帷帐,遮挡了阳光。


    果然她下榻走过去,撩开帷帐的瞬间,就被夏日的阳光击中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才看清窗前的身影——


    天后显然已经梳洗完毕,正捧了一只白瓷盏立在窗前,边吹着夏日清晨难得有些凉意的风边慢慢喝着。


    听到帘子响动,天后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


    “从前在掖庭的时候,你总是起不来。好多次到太史局的时候,都已经迟了,还被李仙师抓到过几次吧。”天后记得,那时候姜沃还给她讲过,自己总结了一套如何迟到不被发现的小技巧——


    前一日临走前,座椅不要摆的太好,最好桌上再留点手炉/扇子之类的随身之物。这样第二天早晨哪怕是迟到了,也显得好像是已经来过,又出门办事了一样。


    最要紧的是,一定要神态自然而理直气壮,不能慌。


    想到年少旧事,天后笑意更深。


    她伸手点了点桌子道:“洗漱后来吃一盏养生汤吧。”


    *


    等姜沃在窗前榻上坐着喝汤的时候,天后已经开始看晨起的第一份奏疏了。


    待她喝完,两人说起正事——


    昨夜讨论的礼法、宗庙等事,虽是根本核心的问题,但并不是排序最靠前的问题。


    若非裴行俭直接点破此事,甚至还可以往后压一压再细论。


    如今在待办事宜上第一条的,自然还是平定叛乱后,携此胜势改换朝堂。


    天后拿出了她的小黑匣子,取出里面厚度可观的一摞纸,递给姜沃:“正好你也帮我一起理一理,还有没有漏下的。”


    姜沃是双手来接,才拿稳了这厚厚一摞竹纸。


    然而天后很快加了一句:“慢慢看,不急,毕竟还有一个匣子呢。”


    姜沃:……


    昨天刚行过大朝会,今日便无朝。


    于是昨日朝会后的一日一夜,再加上今天白日,姜沃都直接在蓬莱宫没出门。


    自然也未能到中书省去当值。


    虽说姜沃没有旷工偷懒,而是在大领导跟前加班,但对于她的好同事王相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说来,从昨日刘祎之郭正一两位侍郎都来给他回事起,王神玉就很诧异:“刘祎之?你有事就找姜相,找我干什么?”


    刘祎之:……这不是王相您抓着我替您干活的时候了?这时候我又变成姜相的人了?


    听刘祎之说起‘姜相面圣一直未归’之后,王神玉只好把最紧急的公务处置了,然后对二人道:“剩下的明日一起回姜相。”


    然而次日,刘祎之又来了,表示姜相还在面圣,请王相定夺。


    王神玉:什么?连着旷工两日?这不能够!我虽然不致仕,但我是有底线的!


    到底是无所畏惧的王相,他居然直接打发了一个胥吏到蓬莱殿,问天后要人,道中书省公文堆积如山。


    姜沃:……


    算来她才一日半没去中书省,怎么可能公务堆积如山,亟待处置。


    说来,蓬莱殿御案上,才真正总是堆积如山的奏疏、上表、公文。只要做皇帝的肯看,这些就是看不完的。


    可怜这被点中传话的胥吏,难得面圣却要替王相传达这种话。


    好在天后也没有动怒,只挥手让他走人。


    而王相要人不成,只得勉强卷袖子:行吧,这两日我辛苦点。


    **


    然而很快,王相就发现了——这根本不是辛苦两日的事儿!


    光宅元年的后半年,是时隔多年后,王神玉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的一段时光。


    他后来很多次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让王相有如此感叹的光宅元年六月到十一月,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自然是朝堂的大换血。


    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到的,王神玉也不意外。


    越王和琅琊王既然是被定为叛乱,那么跟叛乱勾结以及眉来眼去的宗亲、官员,自然都脱不了干系。


    通过在叛军中搜出的来往信函,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东莞郡公李融……许多宗亲事涉其中。


    天后在朝上并无震怒之色,只是如寻常事一般,一道道诏令布下去——夺爵抄家流放,都是一整套完备的流程。


    说来,这还得多谢长孙太尉。在高宗登基之初的永徽元年,他为主处置了一批批的宗亲,又因他是律法大家,所以还形成了成文的条例(操作指南),连十六卫中,谁负责抄家,谁负责清点财产之类的旧例都很完善。


    至于流放地也好选,横竖大唐东南西北十道三百六十州,多的是边境县城。


    姜沃望着舆图的时候,就在想,最后细数陛下经年来流放的人,会不会形成一个完整的大唐闭环?


    达成‘绕大唐一周’的成就?


    宗亲、勋贵、朝臣,多有涉事罢黜抄家者。


    朝上一片凄风苦雨。


    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辛茂将的欣慰多少有点格格不入:辛相发现,抄家真是给国库大回血的好办法啊。这些宗亲,譬如韩王李元嘉,那可是从高祖起就封的王,私库实在丰厚。


    光宅元年六月和七月,接连的‘意外收入’,大大弥补了辛相对于之前平叛支出的心痛。


    有人罢黜,便有人补位。


    让朝臣们意外并不满的是,天后竟然多选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


    之前可并无此例。女官们呆在城建署和出版署难道还不够吗?


    不过,现在朝臣们已经不会有人傻到,或者说站出来,跟天后说什么‘并无此旧例’了。


    他们换了一种话术:这不公平。


    并且矛头直指姜沃:姜相,当年可是你定下的吏部‘资考授官’,可如今这些女官出身各异,也没有经过科举,凭什么入三省六部九寺?


    面对重重指责,姜沃手持笏板出列。


    公平,这时候跟她来说公平?


    跟她来提,这些女官们没有参加贡举……


    需知,大唐的贡举考子来源,绝大部分还是国子监和各州县的官学。


    可这些地方,又何尝收过女学子?!


    入学的时候没有公平,到了做官的时候,来问她要科举的公平。


    姜沃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


    好在,多年前,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也准备好了这一天。


    随着她的话语,许多朝臣都脸色大变——


    姜沃道:“回陛下,二十余年前,臣上奏资考授官事,朝堂之上亦是群情激愤。”


    “彼时簪缨之族、勋贵之臣,对资考授官事多有不满。”


    他们叫嚷着:吏部这是搞一刀切,从此后所有候选官都得‘资考’,尤其是以后可能还要守选数年才能考试授官,太过分死板!


    “诸朝臣当日也是如此质问臣的:若是军情紧急、或是天灾人祸,急等着上任的官员该如何?又或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难道也必须死板的等数年才能授官?”


    朝上一片寂静。


    听姜相继续道:“最后,臣上了一道奏疏,朝堂方安。”


    隔了二十余年,姜沃再次念出了当年她这道奏疏:“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职。”


    即皇帝看好的候选官,可以不经过吏部。而是通过‘御笔赤牒’直接授官,无需考试,无需守选。


    当年,他们以为她是顶不住压力让步了,连彼时的上峰王老尚书,都为她松口气。


    殊不知,她是为了今时今日。


    女官御笔赤牒’直接授官!


    姜沃回禀完毕,转身面对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诸位朝臣家中多有先帝年间做官的长辈吧,可以回去请教一二。”


    这规矩,还是你们的祖父/亲爹/叔伯等人‘逼迫’她让步的呢。


    诸朝臣:……


    这是什么反向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怎么这么坑后人呢?


    至此,朝臣们连‘规则’上的漏洞都找不到,更无以攻讦姜相。


    而在二十余年后,再次听到这封奏疏的王神玉和裴行俭,心中震动之意,比旁人更甚。


    资考授官事,当年是他们几人一起做的。


    当年姜沃上这一道奏疏,他们也以为是退让。


    难道?


    裴行俭的性格,没有刨根问底。


    但朝会后,王神玉就直接问了:“姜相,难道你从当年递这封奏疏,就在预备今日事?”


    姜沃笑眯眯:“怎么会。”


    怎么会从当年才开始预备,她明明更早就开始了。


    史载:


    【光宅元年,时帝为天后临朝称制,以时任中书令姜相之请奏,‘御笔赤牒’授官。】


    【女官入三省六部九寺为官,自此而起。数年后,蔚然成风】


    *


    不过,王神玉的感慨,并不是因为朝堂大换血。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而且人事变更,跟他这位中书令关系也不大,不过是多签些公文罢了。


    让他意外并且累到差点崩溃的,是光宅元年的下半年,天后的各种改制。


    “天后诏:改东都洛阳为神都。”*


    “诏,改洛阳皇城紫微宫之名,改为太初宫。”


    “诏,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


    “诏,改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


    “诏,改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置右肃政台。”*


    “诏,改百官官服之图制。”


    “诏,改十六府各军伍之旗,从金色。”*


    ……


    凡此种种改制诏书,难以尽数。


    可以说,光宅元年的七月到十一月,天后所有的诏令,就主打一个‘改’字,无事不可改。


    这朝堂,这万物,皆可改!


    姜沃甚至中间还去撩了一次‘虎须’,建议天后可以自己留下‘改之’这个字——比起她来,这个字明显更适合天后嘛!


    *


    一道道诏令下来,王神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这不是他认识的天后。


    毕竟在王神玉心里,天后都不会改元。然而谁能想到,天后不但改元,还改官职,改署衙,甚至把他的官职名都改了!


    这简直是平等地改每一件事。


    尤其是,因天后诏改之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多需中书令亲拟诏书,而且全都得是大诏。姜沃不得不给好友雪上加霜:“王相也知,我不擅拟辞藻华茂,骈四俪六的大诏。”


    王神玉:……


    因此这一年,王相是从身体(需写大量公文)到精神(天后居然是这种陛下),经受了双重巨大打击。


    不过,‘压死’王相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刘仁轨。


    在光宅元年的中秋,王神玉虽然很忙,但还是准备挤出时间来去乐城郡公府(刘仁轨之府)拜访。


    毕竟,刘仁轨这种性情,致仕应该很难受。


    然而,王相送过去的拜帖,被刘府的管家小心翼翼送了回来:“郡公已然离开长安,云游天下去了。”


    王神玉彻底破防。


    他直接到了姜宅,见了姜沃就道:“你知道吗?刘仁轨去云游去了!”


    王神玉一向风雅,语调也悠然,然而这次罕见用了感叹语气:“刘仁轨啊!那是刘仁轨啊!他都能离开长安游山玩水去了,我却在中书省通宵达旦!”


    没法过了,真的没法过了!


    姜沃递上中秋宫中特制的桂花茶,百般宽慰。


    见王神玉实在破防……姜沃就更不敢告诉他,是她把从前三年巡按使的游记拿给了刘相,并且提供给了刘相许多旅游小贴士,致仕后烦躁无聊的刘相才动了心思。


    就,让这件事随风而去吧。


    **


    光宅元年十月。


    说来,天后既然改洛阳为神都,显然,洛阳从此不再只是长安的陪都。若是天后再如高宗末年一般,长居洛阳,这东都就更要紧了。


    那么,天后下一道旨意,也就顺理成章——


    于洛阳城,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如长安京庙之仪。四时行天子享祀。


    这也算是稳定了这些时日,朝堂从规制到人员一番大改后,许多朝臣不安的心。


    一松一驰,张弛有度。


    然后继续煮青蛙。


    *


    说来,建东都太庙这等事,自然还是礼部牵头,太常寺、工部、太史局等由礼部一总调度。


    事涉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实在是从前无有之大事!


    接旨的许尚书:……


    他当真思考了起来:我要不还是致仕吧,总觉得我熬不到拜相,就得过劳死在礼部尚书位置上。


    偏生这时候,一道诏令下来:礼部尚书许圉师,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半步宰相—也可以参知三省事,权职和待遇都与宰辅相同。相当于比起真正的宰位,只少个名头。


    如今几位宰相,比如姜沃,在正式拜相前,都是任过此职的。


    且天后更直接与许圉师说明,此番建东都太庙之事若无差错,明年许圉师可任门下省(现在是鸾台)侍中。


    许圉师:扶我起来,我还能继续奋斗。


    **


    而此番,东都太庙建立之事,已经致仕多年的李淳风,通过徒弟上书给天后,请求为三庙选址并卜算吉期。


    其实原本,李淳风只想上书为太宗的庙卜算的。


    姜沃:……师父,私下可以这么说,但真不能这么干。


    李淳风也明白,只好一并上书。


    而说起东都太庙,师徒二人又不免说起很多年前的一道谶语——


    并不是那句‘日月当空照临下土。’而是李淳风曾经给姜沃看过的另一道谶语“杨花飞,蜀道难,截断竹萧方见日。更无一史乃乎安。”[2]


    姜沃当日一看就知道,这是安史之乱!


    而今日,她不得不跟师父说说她‘梦中之事’。


    说来,武周代唐,但是还在两都保留了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行天子享祀。


    但,安史之乱后,安禄山先打下东都洛阳,后逼入长安,两京俱陷入敌手。洛阳更是一度变成了叛军的都城。那时,倒还是大唐,但高祖,太宗、高宗的庙都不保。


    其实,姜沃深知,她也好,眼前的师父李淳风,以及会问她大唐社稷的裴行俭,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念着的大唐是太宗皇帝口中的“戎狄稽颡,皆为臣妾”的大唐,是“使兵习斗战,前无横敌,莫致遗中国生民涂炭于寇手”的大唐,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骄傲与华夏脊梁的大唐![2]


    而不是安史之乱后,皇帝为了夺回长安洛阳两京请回纥出兵,竟与之定下“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大唐’;不是坐视默许回纥入洛阳“恣行残忍,士女惧之”烧杀抢掠的‘大唐’;更不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两京数度“百曹荒废,曾无尺椽”的‘大唐’![2]


    是,那时候唐的国号还在,祭祀的依旧是太宗(甚至为了聚拢人心,要更疯狂地祭祀太宗,哪怕东都的太宗之庙都收不回来)。


    可那还是‘大唐’吗?


    将洛阳无数百姓作为回纥出兵的筹码与贡品,坐视他们劫掠华夏百姓的‘唐’,是大唐吗?


    依旧是那句话,天下人心浩荡,终有答案。所以唐在后世也会被分为初唐、盛唐、晚唐。


    有的“唐”,又何尝、何配成为后世怀念的【大唐】。


    彼时的天下万民,也只能是‘孤忠无路哭昭陵’了。


    *


    光宅元年十一月,天后下诏东巡洛阳。


    不,是神都。


    那是她定下的都城。


    东巡路上,姜沃依旧奉诏随御驾。


    在无数旌旗飘摇,车马粼粼中,两人再次讨论起了‘立庙’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日万字的一天,这三天假期我实在是尽力了,明天上班第一天,应该只能双更,但到不了万了,家人们,明天见啦~


    小剧场:


    李淳风(从头到尾):太宗陛下一手开创大唐,太宗陛下才是开国之君;别人的太庙和牌位也罢了,太宗的庙不能出事;算洛阳城新立的高祖、太宗、高宗三庙风水的时候,也很自然把最好的一块给太宗而非高祖,甚至次好的也给了高宗……


    李渊(在献陵磨刀霍霍):真的,这个臣子,我忍他很久了!欺人太甚!


    [1]见于《推背图》之前有一章师徒对话提过的。


    [2]所有“”的字句,出自《旧唐书》《资治通鉴》《全唐文》等。


    *所有改动,见于旧唐书。已经尽量简略了……


    而且本来古代官职就有点多,我看很多家人们原来就说过分不太清。这再一改估计更难分清了,所以六部九寺在本文中就依旧延用过去名字了。


    放在这里,是给家人们看看,武皇多能改,而且绝不止这些,武皇把所有都改了【除三省六部九寺,余监、率之名,悉以义类改之】


    第290章 第三步:尊号神皇


    御舆之上摆着一只凤鸟衔环的熏炉。


    随着马车的前进,金环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微响,并不吵闹反而颇为悦耳。


    天后边随手拨着凤口中的金环,边问姜沃:“洛水之事,都准备好了?”


    姜沃颔首笑道:“好了。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去做的。”


    天后略想了想近来跟着姜沃的女亲卫,很快就发现了谁不在:“你把聂雨点都派出去了?”


    “是。”


    聂雨点,是最开始就跟着姜沃的女亲卫之一。吴英之后就是她任亲卫长了,与吴英后来外放为将不同,聂雨点一直都跟着姜沃。因她的特长,本就是更适合做情报工作。


    留在京城这个权力漩涡中心,才算是量才而用。


    说来,聂雨点情报工作的起端,还是给姜沃探听世家对她的攻讦抹黑事。当然,那都很多年过去了。


    如今世家几乎再不行此事,基本都躲着她。


    自然,世家们不只是怕一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更是怕其背后的天后。尤其在天后做了一件事后——


    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冲,因造反被开革出宗室,并被天后免了李姓,另改姓为蚩(蚩,虫也,也可引申为无知、痴和蠢)。


    姜沃当时心里冒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梗:雍正帝直呼内行。


    此事带给宗亲的震撼大,但带给世家的冲击也不小。


    天后她居然给人改姓!她真改啊!


    对许多世家子弟来说,他们自视高人一等,甚至‘布衣傲王侯’的气势,靠的都是家族姓氏。改了他的姓,还不如砍了他们的头——砍了头还能闭上眼呢,改了姓绝对是死不瞑目。


    因而世家现在主打一个:这种狠人,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以至于,天后有日还拿了一本很多年前,世家寻人写来攻击姜沃的《权臣夺亲外传》道:“还好当年坊间各个版本,我与先帝都令人收录入宫珍藏,如今外头再想寻这本书,都不好寻了。”


    姜沃:……


    当然,以上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是在姜沃脑海里浅浅转过一下。


    两人的谈话,还是很快还是绕回正经事上来:‘登基三步走’的第三步主体计划。


    其实之前让王神玉崩溃的,对于东都、宫殿、官制、官名等改制,只能算是第三步的前奏,或者说是凉菜。


    真正的正餐,还在洛阳。


    说来这三步走的计划,如今总结来看:第一步,是证明政令之权,第二步,是证明无与伦比的武力,第三步看似简单其实是最难做——打破某些固有观念。


    所以足足用了半年,不过只这半年,就让天后成功超越了先帝,成为了朝臣们心中当之无愧的改名狂热爱好者。


    其实……


    姜沃想:他们还是不够了解武皇。


    天后并不是,或者说绝不只是‘武改之’更是‘武创之’——武皇不但擅长改,更擅长从无到有的创造!


    后世人多知皇帝有尊号(尊号并非谥号死后才有,是在帝王生前,诸臣议定奉上,并印在官方玉册之上的一种尊称)。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皇帝加尊号,其实正是起自武皇!


    史载“尊号之称,并非古制,起自于唐。”据《宋史·礼制》所记:“尊号起自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1]


    可见,尊号正是武皇搞出来的,一种与之前皇帝的玩法都不同,很新的东西。


    当然,若无这种百无禁忌的开创之心,她也不可能想到自己做皇帝这种古来无人行过之事。


    所以这回,她们是要进行一种很新的‘立庙’。


    并通过此事,在武皇正式登基之前,营造一个良好的登基气氛到位的舆论环境。


    且说起对舆论的掌控,她们手里已经有最强的武器——姜沃的报纸,虽不完全是为此事而办,但她要通过报纸牢牢掌握‘消息发布的渠道’,是为了今日。


    马车上正放着最新的一份报纸,姜沃想到此就随手拿起来看,并跟武皇讨论版面问题:来日立庙之事自然是头版头条,但除此外,还要留多少版来放颂赋、诗文。


    两人议了半个时辰。


    议定正事后,才一起看新报纸来消遣。


    最开始的报纸,是赔本的,所以姜沃才会把玻璃的配方交给曜初让她去大方烧钱。


    不过几年前,随着出版署造纸术的日益精进,与报纸传播度的几度攀升,报纸早就开始盈利了。


    尤其是近半年来朝廷频频改制,报纸更是销量极大,所有官员胥吏都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不然都不知道自家上峰改成啥官名了,这称呼错了多影响仕途啊!


    因报纸之风靡,天后平定叛乱之闻也天下皆知。自然,其中也有骆宾王的檄文实在好的缘故,而后续,王勃、杨炯、陈子昂等人写的平叛赋,军伍诗也流传甚广。


    说起平叛事,姜沃再次想起了李培根,并且把他的笑话讲给天后听——


    李培根在海上飘了足足四个月,等他回到辽东的时候,朝廷官名都快改完了。


    而他最终‘荡平东海’的夙愿,理想很美好,实在战绩为:四个月遇到三次海匪船,还都是特别小型的贼船,一看就是实习期海匪。


    总之,共计剿匪八十六人。


    偏生,此事还叫骆宾王知道了,骆宾王就挥笔写了篇文章‘夸’李敬业——《贺李副都护敬业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大约是心情好,骆宾王此文挥笔而成,且文采实在精妙,哪怕没有登报,传播度也颇广。


    顺顺见了姜沃还道:“姜相可知,父亲被这篇文气昏头了!”


    姜沃:我知道,因为李敬业连着给吏部打了三封奏疏,要求回京述职(其实是假公济私,要回京找骆宾王算账)。被吏部拒绝后,李敬业还单独给她写信,大大告了骆宾王一状。


    姜沃:这就是宿命吧,你注定要靠骆宾王的文字闻名于天下。


    真是孽缘。


    天后听了也不免莞尔,与姜沃道:“李敬业,不似其祖多矣。”


    **


    光宅元年,十二月初,圣驾至神都洛阳。


    三日后,太史局上奏,夜见‘景星庆云之光’,乃大吉之兆。


    就在天后令太史局继续夜观星象,卜算何大吉之征兆时,瑞事已现——


    寒冬腊月的洛河,自是多覆冰霜的。然而就在这一年腊月,洛河之水现五色(说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平等的,连祥瑞也是论资排辈的,分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历来江河水五色为大瑞之兆。)


    而后,更有冰破而浮白石。


    白石上有文记:天姓女武,临昌帝业。[2]


    除记文外,更有石纹,天生成日月星辰之天图。


    先是朝堂振荡,继而天下咸知!


    *


    有此大瑞之兆,天后召群臣百官共议之。


    尤以时任中书令的姜相,从前掌太史局,为袁李两位仙师之弟子,向以善识人断事闻名于世。


    姜沃:师从四十年。我终于大做了一回本行工作——


    谶纬。


    祥瑞。


    已然被天后改名为‘太初宫’的紫薇宫正殿。


    姜沃手持笏板,以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回禀:“《易经》有言:‘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故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1]


    “此大瑞乃天兆。”


    姜沃俯身:“臣,恭请陛下履洛受图!”


    随着姜相话音落下,身后很快有诸位官员(这次都不只是女官,还有急着附和天后以求荣华富贵的朝臣),很快声势隆隆一同请命——


    “恭请陛下以天垂象,亲至洛水受图!”


    天后允宰相百僚所请。


    史载:


    【光宅元年十二月己酉,天后至洛水而受图,时镇国安定公主、太平公主、诸皇子皇孙皆从,内外文武百官、蛮夷酋长各依方叙立,珍禽、奇兽、杂宝列于坛前,文物卤簿之盛,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


    光宅元年腊月。


    姜沃立于站在洛水河畔,亲手将‘天授圣图’捧于天后。


    这一刻,她想起了武皇无法突破的旧礼法,曾经被后世的学者总结过——


    “(武皇最终)无法突破血祭(封建夫权的血统承袭)和儒教(祖先崇拜)的社会传统观念制约。”[3]


    这次不会了。


    在这一日,洛水河畔,诸文武百官、宗亲勋贵、蛮夷酋长之前,天后下诏,以天意为尊,设立武氏庙,来日以奉天姓女武——也就是自己。


    洛水滚滚,江河五色,映照其容。


    她在说:“朕之武姓,天赐也!”


    洛水之畔的风拂过姜沃的面容。她想,一定是风太冷了,才激出了她眼底的滚烫泪意。


    她的陛下,从太极宫深深掖庭,走到了这天下俯首的洛水河畔。


    这条路太漫长,但终究,是一条不一样的路了。


    *


    什么叫魔法打败魔法。


    是礼法自己定下的‘天地君亲师。’


    在所有礼法之上的,还有天意——


    故而武皇之姓,不来源于父权夫权,甚至不来源于血统,她是天降女武!


    *


    光宅元年的最后一天大朝会。


    天后下诏,以洛河图上日月之垂象,为自己改名:武曌。


    群臣皆拜称陛下英明。


    在丹陛之下的王相闻之,不由心道:陛下总能给我新惊喜,这不但改宫殿名、署衙名、官名,终于开始改自己的大名了。


    与王神玉不同,裴行俭想的更多,他想起了与姜沃的那次对话:若是立武氏天子七庙,其中依旧没有陛下的位置。所以……是姜相劝了天后吗?是,天子必立庙,陛下一定会立武氏庙。


    但陛下的选择,并不是追封武家数代先祖为天子。


    因陛下的武氏,乃天赐女武,乃天姓!


    武皇的姓是来源于天。


    两位宰相还没有各自想完,就听武皇再下诏。


    这次亦是改名,然而改的是别人的名字——


    诏,改中书令姜沃之名为姜握。


    “朕以此字予姜卿,盼姜卿来日蹈机握杼,与朕共见天下大治。”


    天后此言一出,冬日朝堂,虽百官林立,然霎时静若空室。


    唯有姜相之声清晰可闻:“臣谢恩,奉诏。”


    **


    光宅二年,新岁。


    因有大瑞之事,礼部便上书请天后另加尊号。


    最终以洛河白石之文,定下尊号为‘元武神皇’。


    其实,若放在一年前,这个尊号会令朝臣们万般警醒:因这个尊号,落脚点是‘皇’字,而非后字!


    然而此时,经过半年‘改改改’的朝臣们已经习惯了顺从。


    改,都能改。


    不过是从天后的尊号,改成元武神皇尊号。都行。


    您想改什么不行呢?反正过去的一年,已经证明了,所有反对都是无效,甚至白送啊。


    自光宅二年新岁起——


    文武百官,天下各道各州,上疏奏事皆称陛下,公文载籍中凡语及天后,皆改称神皇。[4]


    作者有话要说上两章就看到就家人们提出‘武氏先祖庙’的事。之前没法解释,这章就算解释啦——如果还立武氏先祖庙,别说武家先祖对大唐没有功绩,就说如果按照旧例立庙,武皇还是陷入了那个更大的礼法血统桎梏和陷阱。


    Ps:本文中的武皇登基三步走,也并非是我自己设计的,基本就是总结提炼了历史上武皇登基过程最重要的三步。从太后临朝称制到‘圣母神皇’到登基为帝。


    只是史册上武皇走完这三步用了七年。


    而且有的事只能用武家人,比如洛河图之事,《资治通鉴》记载就是武承嗣去做的。所以后来武承嗣总觉得自己配争一争太子,大约就是觉得自己在武皇登基过程中,出了大力气了。


    [1]出处已经在原文标注了。


    [2]历史上的这件事是【……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称获之于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宝图”,……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圣母神皇这个尊号,应该是为了更契合当时她的太后身份,本文中改了一改。


    [3]见于胡阿祥教授的《武则天革‘唐’为‘周’略说》以及孟宪实教授《短命武周的症结》


    [4]根据敦煌出土的大唐官方文件《沙州都督府图经》,上面就记载着:右唐圣神皇帝垂拱四年……等等*其中有些句子取自《旧唐书》和《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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