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51 继承人
果不其然, 在用膳到一半的时候,熟悉的感觉涌上来,相雪露又有些不适了。
她试图掩饰克制,可还是小看了身体的本能反应。最终还是忍不住掩唇皱眉。
不由得觉得有些难堪, 又在慕容曜的跟前露出了此种情态。
这时, 忽听到他说:“若是难受, 就先缓缓。这里没有外人在, 无需努力克制。”
相雪露第一反应便是,他不是外人吗,立刻转念想到,他正是造成自己此等模样的罪魁祸首——肚子里的孩子的亲生父亲。
虽他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拘束。毕竟他们不是夫妻,更不是一家人, 除了腹中这个不知道留不留的孩子以外,没有任何的干系。
想到这里,相雪露有些恍惚, 在这之前, 谁能想到, 两个在身份上就隔着天堑的人,仿佛一辈子只是在礼节上远远问好的人,却能孕育出彼此血脉交缠的骨肉。
这种既亲密又陌生,既疏远又刻骨的关系, 让人不知道该不该感叹一句命运弄人。
她有时候忍不住偷偷想, 就算她将孩子打掉了, 以后当真能继续当从前互持礼节的叔嫂吗,若说之前的意外后,还有着约法三章, 也一样在上次她去求他时打破了。这次,有了如此深的牵扯,真是这般容易被斩断的吗。
相雪露拿着筷子的手轻微地颤抖,慕容曜一如既往的忧切的声音自旁传来:“这孩子就这般闹腾吗,让皇嫂您如此难过。”
相雪露勉力解释道:“这倒不是,应是臣妇自身体质的问题。孩子未足两月,哪能闹腾到臣妇。”
“如此便好。”他说,“要不然令您寝食难安,朕会觉得是自己的罪过了。”
“陛下言重了。”她垂眼道。
接下来的用膳似乎是漫长而难熬的,相雪露时不时地犯一下恶心,慕容曜便会停下来关切她,为她倒水或者劝慰她改吃一些别的食物。
她只能礼貌地接受他的好意,身体却还是有些僵硬。她甚至不敢多与他目光交接,看到他那双幽黑如夜的眼眸。
若说唯一的好处便是,在此地用膳,无人会上来打扰,除了他以外,旁人都看不到她的狼狈之态,也不会联想到她已是一个怀胎两月的孕妇。
在接下来的一两天的时间里,相雪露都是这般与慕容曜一同进膳,不知道是不是次数多了麻木了,她的心态相比之前倒是平静了许多。
只唯一点,短短几日不到,她就见识到了嘉朝乃至于四海之内的各种珍馐美食,若她不喜欢吃哪种,或者吃起来犯恶心,那道菜就会被立马地撤下去,不再会出现。
尤对她胃口的,便会作为一部分的固定菜目,下一次再出现在她的桌案上。配之以其他新鲜菜式。
不得不说,除了面对慕容曜产生的隐隐心理压力以外,旁的方面,她过得比从前好了不少。
***
相雪露在宫里待了一段时日,便准备回府上去看看。她预备着先将晋王府的庶务简要理理,看王府总管有没有出什么纰漏,再回国公府探望一下祖父和妹妹。
不过,刚回晋王府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当相雪露听到王府的人通禀来人时,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多年不见的乔老夫人会突然来找她。
面对这个祖母,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母亲还在的时候,老夫人一向对她慈爱,甚是疼她,有什么好的东西,也总是留着给她。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切。
可自从母亲离世,乔成文将外室接进门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她们不再有来往,平时也甚少提及对方。
童年时的感情让相雪露很难像对待安康子府的旁人一样去看待乔老夫人,但是这么多年的疏远和中间因乔成文等人跨越不过的鸿沟,亦无法让她将她当作从前那个祖母。
思索片刻后,她还是让人将乔老夫人请了进来,左右不过是说几句话。
两人见面的地方在王府的一处临水小榭上,水波潺潺,鸟鸣啾啾,相雪露让人斟上雨前龙井,静待乔老夫人的到来。她亦有些好奇,这么多年后,她又是变成了何等模样。
直到乔老夫人的身影自远处而来,相雪露抬首望去,发现她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富态的老太太形象,面色和蔼。
乔老夫人坐在了相雪露的面前,她似乎藏着什么心事,又不好直说的样子。直到相雪露道:“您有什么要说的便说吧。”
她这才犹豫着慢慢开口:“您应该也知道,芊语她怀孕了。”乔老夫人似乎懂得相雪露不喜旁人将乔芊语称作她的妹妹,便只是这般说道。
相雪露将茶杯慢慢放下。
乔老夫人见她没有反应,接着道:“老吴王妃和江夏郡王如今都与她闹得很僵,她在府中的日子,有些难过。”
所以呢,相雪露心里奇怪,乔芊语过得好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能去插手其中,让她过得好些吗?让慕容越和吴王妃喜欢她吗?
乔老夫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开口道:“雪露,祖母好些年没见你,第一次便要你帮忙,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件事,似乎如此才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看了看相雪露的脸色,放轻了声音:“祖母想着,晋王已薨,后继无嗣,日后你在王府也是独木难支,没有人继承王爵,宗室朝堂无人撑腰不说,晋王这一脉的香火也是无人能继承了。”
“恰好芊语有孕了,有医官说,这一胎八成是个小郎君,如此岂不是正好……”
“江夏郡王也是皇室后裔,与晋王乃一代堂亲,关系很是亲近,芊语再怎么说,在血缘上也是你的妹妹,如此便是亲上加亲,相比别的宗室后裔来说,她如今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最适合过继给晋王府。”
“祖母知道你丧夫以后心哀,只是这日子,以后无论如何也是要过下去的。你又没有为晋王留下子嗣,刚好过继芊语的孩子,岂不是两全其美。日后你也有了依靠,她也不用去看郡王府那对母子的眼色。你们到时候互相扶持,祖母也更放心。”
乔老夫人知道,晋王的爵位乃是先帝特赐的,世袭罔替的王爵,不会依次降等。若是真的搭上了,那才是世世代代都可以富贵无边。岂是慕容越那种普通王爵能比的。
若只是作为慕容越的儿子,下一代还要再降一等爵,若是成了晋王的儿子,待成年以后,可就直接是新一代的晋王了,比慕容越还要高上一头。她这般算得很是清楚。
想到这里,乔老夫人放柔了声音:“这件事,由我们去提不太好,还得你去和陛下提此事最好,等芊语的孩子生出来以后,就可以过继到晋王的玉牒底下,周岁时先上书请陛下册立世子,如此便稳妥了。”
“日后呀,这孩子便是有两个母亲,雪露你放心,他必然像侍奉亲母一样侍奉孝顺你。”
乔老夫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毕竟年纪在这里,还是很耗费精力的,于是说完以后,她先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两口茶,静待着相雪露回复她。
相雪露自方才,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乔老夫人专程大老远地过来找她,竟是为了这等事情。她不说话,是因为她无话可说,这一次,她算是彻底看清了,乔老夫人不再是那个活在她记忆中的祖母了。
她处处说着为她着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真正偏向的是谁。
过继子嗣这事,是相雪露没有想过的,退一万步讲,宗室的孩子那么多,如何也轮不到慕容越那里。于是她们才想着,从自己这里下功夫。
可惜,注定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相雪露淡淡地看过去,说道:“老夫人,您说的这件事,也不是本王妃可以做主的,此事需经过宗室,向陛下提议。或者由朝臣上书。”
乔老夫人脸微微一僵,刚想说些什么,相雪露站起了身子:“您若是没有别的话想说,我便先走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
乔老夫人望着相雪露离去的背影,忽然在此时将之与当年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女孩的身影,分离了开来。多年不见,许多人与事都变了,她有些后悔,来找了相雪露,但是为了子爵府的利益,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相雪露虽然离去了,但是在心里越想越觉着可笑,还说什么乔芊语的孩子会像侍奉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她。
先别说会不会,她用得着乔芊语的孩子去侍奉吗?若是记在了她的名下,将来名义上还得唤她亡故的母亲一声外祖母,光是想想,便觉得恶心。
这些人也就是看中了她晋王府偌大一个王府,无嗣继承,便将这主意都打了上来,也不知道旁的宗室会不会暗地里这么想。
一想到他们内里的那些阴谋算计,虎视眈眈,她便觉得无比厌烦。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轮得到他们来惦记。
相雪露忽然顿住了脚步,方才是气血上头了,她都忘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晋王的,而是慕容曜的。
但若是,它可以变成是慕容昀的呢?
她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出格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打消。
先别说如此太过有违伦理,慕容曜也不见得会同意,更不用说若当真生下了它,日后与他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她并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还要涉及到那些复杂黑暗的宫廷斗争中去。
52. 52 他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相雪露好不容易出宫回来一次, 就遇到了这等事,不由得心情有些不愉。
在晋王府略做休整以后,她驱车前往卫国公府,却有些奇怪地发现, 今日府邸门口多了几辆陌生的马车。
她进了府, 却没看到府中的管事出来迎接, 只有他的徒弟远远地赶过来, 连声说怠慢:“出了些事情,师父实在走不开。”
“什么事情?”相雪露眉心一跳。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
副管事面上顿时愁云遍布:“相氏宗族那边来人了,现在正和国公爷在正堂议事呢。”
“来的还有相才良一家。”
这两者同时出现,必定是怀着什么目的而来。相雪露不再迟疑,加快脚步,朝国公府正堂走过去。
甫一接近, 便听到远远的声音传来,不大不小:“卫国公您还请消消火,老夫也是站在相氏宗族的利益上考虑。”
相雪露走进正堂内, 便看见一个年纪已长的老者, 摸着自己的胡须, 坐在卫国公的旁边,与面上带着薄怒的卫国公相比,他反倒是看起来笑语吟吟的。
相雪露对他有几分印象,他是相氏今年才上任的族长, 上一任族长是他的堂兄, 多年来与卫国公府交好, 所以才能帮助卫国公力排众议招赘婿进门。
可惜,那位交好的族长,却在今年年初的时候, 因病去世了,当时卫国公亲自上门吊唁,相雪露也觉得很是遗憾。
“先前国公爷招了外婿进门,想留个子嗣,册立世子,继承爵位。于宗法来说其实就不太合规矩,只是前族长念国公爷为嘉朝百姓操劳半生,也不容易,便同意了。”
“只是这事,有一可不好有二三,要不然光族内就说不过去。老夫观这现成就有很好的人选,国公爷应当从大局出发考量。”他的语气表面上听起来并不咄咄逼人,但内里的隐意却很是有些压迫。
卫国公倒是也很坚持,他径直拒绝:“敝府的事情,就不劳族老们操心了,至于河东相氏一族,多年前就脱离了京城这一脉,先别说前几代人的恩怨,现在的感情,也早已淡了。”
族长的表情淡了淡:“既然国公爷这么坚持,那老夫也无话可说,不过还是劝您多考虑考虑,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如果您到时候还是不同意的话,老夫便只能以宗族的名义,联合旁的阁老,上书请陛下裁夺。”他并不是很担心此事闹上去以后能不能成,因为他如今已经掌握了整个相氏宗族,族中无人能提反对意见。朝廷一般对这种家事不太多管,闹大了以后为了顺从多数人的意思,也总是会偏向宗族。
更何况,如今已有朝中重臣主动联络他,愿助以一臂之力,这使他更感觉自己胜券在握。
族长觉得再谈下去没意义了,便起身离开告退。随他一起离去的,还有一同前来的宗族众人。
相雪露看到那乌泱泱的一大堆人,想着,这还整了个逼宫的阵势出来。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她才悄悄地走到卫国公的身旁,轻唤了一声:“祖父。”
卫国公原本半靠在交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是雪露来了啊。”
她“嗯”了一声,半晌的沉默过后,卫国公问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相雪露抿了抿唇:“听到了,那群人也就是如今仗着您快要到致仕的年纪,才蹬鼻子上脸,如此嚣张,祖父您可不要被他们唬着了,其余的阁老们哪会掺和这种事,多半是说来为自己长气焰。”
“不是唬人。”卫国公沉声道:“许阁老近期确实与他们走的很近,或许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吧。”
“应该还留着后手没有出来。”
“情势很紧急吗?”相雪露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他们的目的会达到吗?”
“不好说。”卫国公道,“相才良那家向来奸诈,如今的族长又过于圆滑,内里其实更难对付些。”
“如今会这样。是不是就是他们吃准了我们没有后手。”相雪露咬紧了唇说道,“晋王不在了,国公府只有几个年轻的女眷,无人日后在前朝撑腰,便把主意提前打到您的头上去了。”
卫国公拍了拍她的肩:“雪露啊,也不要太忧心了。虽然那群人来者不善,但祖父还活着一天,便是一天的卫国公,内阁大学士,他们再如何忍不住得意,也犯不到头上来。”
“你如今虽然丧夫,却到底还是晋王妃。日后有保障。祖父最担心的是,你的妹妹,雪滢,日后可有谁护着她。”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已经提前预想起来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相雪露眼皮颤了颤,低声道:“还有我呢,我会保护雪滢的。”不过她这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她心里明白,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譬如今日被乔老夫人找上门来的那件事,便知道还有不知道多少人也暗中觊觎着晋王府的门楣家底,这些人便和相才良那家一样,像是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不知道哪天就要跑出来撕咬你一口。
卫国公看她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也是因今日这事才这般沉顿,便想转移话题:“今日回晋王府,可有些不同。在宫里住了那么久了,偶而换一下地方,也有利于舒缓心情。”
但卫国公的话,却让相雪露再次想起了乔老夫人的事,与今日国公府上发生的交织在一切,让她越发焦虑忧切。感觉不知为什么,在几个地方同时受到了针对,还是个比较复杂难解的局。
***
相才良从卫国公府里离开以后,马氏压低声音问他:“妾身瞧那卫国公也是个冥顽不固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暂时强迫不了他做什么,我们虽得到了宗族和许阁老的支持,但这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相才良笃定一笑:“我们这边,至少有层把握。许阁老就不谈了,重点是,我搭上了一个大人物。”
他在马氏耳边说了一个名字,马氏的脸上立马露出震惊之色:“这位大人,怎也会管我们这等事,他是不是代表着……”
“那便不知道了。”相才良说,“我搭上他也没有太久,终归,目前胜算看起来完全是在我一方。”
“那妾身便安心等待您的好消息了。”马氏亦是舒展了眉心,露出了笑容。
***
相雪露从宫外回宫以后,心情依然沉郁,如何自我开导也摆脱不了那股缭绕在心头的压抑。
用膳的时候,慕容曜的神态一如寻常,他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皇嫂是有什么烦忧吗?”他轻轻启唇。
相雪露看了看他,将欲说出口的话再度压了下去。
“无什么。只是今日听了一曲戏文,有些感慨罢了。”她垂眼道。
“是何戏文,能让皇嫂如此念念不忘。”慕容曜似乎来了几分兴趣,连筷子都停了下来。
“其实也没讲什么复杂深刻的故事,只不过其中提到了一个情节,雀鸟离巢,独留下一对幼鸟在巢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年长之鸟未能回来,旁的鸟类因此径直鸠占鹊巢,夺了它们的巢穴,将幼鸟赶了出来。”
“从此幼鸟只能在外自己忍受风雨侵袭,勉强活命。”
“臣妇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实在为幼鸟们鸣不平,明明什么过错也没有,却要平白遭受这些。”她不自觉地就将自己有些愤懑的情绪带入了其中。“到最终也没有迎来一个正义的结局。”
“皇嫂其实说的没错。”慕容曜淡淡道,“幼鸟无辜,可这世上,并不是无辜之人总是赢到最后的。”
“在朕看来,便是亲鸟没有因风暴出事,但若是日后哪一次无法再保护幼鸟时,这样的结局都会发生。”
“弱者无法制定规则,便只能顺应规则,若是连规则也无法利用,那便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失败是唯一的结局。之所以失败,也是因为它们脱离了亲鸟的庇护,既无自保的能力,能够守住先祖的荫蔽,又找不到新的依仗,便只能沦落到这个结果。”
“这是自然的选择,残酷但却合理。”
相雪露望向慕容曜,突然发现他的形象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语气永远冷静自持,仿佛腊月寒天里宫殿飞檐上垂落下来的几尺冰凌。
她想表达的是情感价值,但他似乎没有共情,而是过于冷静客观甚至称得上冷漠地评析着这一切。
其实慕容曜说的很对,如今她几乎就是进入了一个死局。卫国公一旦不在了,国公府的一切可能就真的守不住了。但这仅仅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的,还有这个时代环境对于女子的限制,让她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可奈何。
相雪露忽然有些绝望,今日她发现祖父的双鬓又斑白了些,但她却全然帮不上他丝毫的忙。既然不能凭借自身的能力去扭转局势,似乎……便只能借助外力了。
可又有谁能帮她呢,脑中搜遍了所有记忆,都没有足够亲近的人脉,可以不计较付出的代价来帮她。
至少,摆在卫国公府面前最直接的问题便是后继无人,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拖延,但无法彻底解决,便永远会成为一个不稳定的点,在未来某一天爆发。
似乎注意到了她略有些掩饰不住的凄惶的神色,慕容曜不动声色地将一盘佳肴推到了她的面前,面上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净:“戏文之事,哪会真的发生,不必陷入过深。”
53. 53 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膳后, 慕容曜将慕容澈叫到了自己那里,说是要教习他兵论。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慕容澈走出来,去后殿书库寻一本书。
慕容澈从相雪露身边经过的时候, 突然想起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西偏殿, 便转头朝她说道:“皇嫂, 我有习作落在里面了, 您能帮我拿一下吗?”
相雪露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
待两人走后,她进了西偏殿,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宽大的桌案,上面放着笔山,还有一侧挂着的狼毫墨笔。
左边铺着宣纸, 右边散落着几本奏折,约莫是慕容曜教导慕容澈的间隙里抽空看的。
她来到桌案前,正俯身为慕容澈寻找着他的习作, 目光快速地扫过, 却被一封奏折吸引了视线。
只因那封奏折的上书之人, 乃是许阁老,想到不久前从祖父口里听到的这个人的名字,她的心间一跳。
她似像中了梦魇一样,手下意识地朝那本奏折伸去, 在摸到它的前一刻, 又陡然清醒。
但是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 她还是碰触到了它,将之慢慢打开。
映入眼帘的文字,果然是许阁老联合相氏宗族, 要求立相才良为国公府世子的内容。他在里面言之凿凿地说,卫国公府多年子嗣凋敝,理应顺应宗法,承嗣其余几脉。
随后便是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大道理,分明是没将卫国公放在眼里。
相雪露没有那个心情细看,将之一下子翻到了最后面,本该是帝王朱批的地方,此时却只写了半句话,就像是被旁的事务打断了一般。
“言之有理,此事……”偏偏就是这没尾的一句话,让人莫名地浮想联翩。
慕容曜对此是什么态度,他打算后半句写什么?
相雪露不敢深想,不过光看他前半句的那几个字,似乎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言之有理,基本便是认同了一大半。说不定他当真准备同意了许阁老的请求,还不等她下次归家,册立世子的圣旨就下发到了国公府。
相雪露呼吸加快,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她终于有点明白祖父的无奈了,有时候,这些事情他们无法自己决定,最终能一锤定音的也就只有陛下。
陛下的抉择,关乎在各方势力角逐中谁对他更有用,各自扮演的角色。而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众人,永远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不关乎人情,仅以利益决断。
离开西偏殿后,相雪露的心情仍久久未平复,方才短暂的间隙里,她已经设想了一万种最坏的结局。
譬如国公府被人登堂入室,府里的人不等新继承人上位,便未雨绸缪,一个个忙着讨好相才良一家,以至于她和雪滢在自己的家中,过得比别处还要憋屈。觊觎着晋王府的乔家,见她们失势,也忙着蹬鼻子上眼,丝毫不再掩盖自己的目的,想办法篡夺权力。
祖父病重,太后年事渐长,远避京郊的佛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那些从前的,与她们有着不小间隙的,甚至称的上世仇的人,却鸠占鹊巢,用着她们的东西,踩在她们头上,任意欺辱她们。
她白担着一个晋王妃的头衔,还不至于太过于狼狈,雪滢却是成了被那群人平日里磋磨的对象。
相雪露不愿相信这会成真,但是很显然,若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可能便真会朝着无法预估的方向一去不返。
她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沉默地深思了很久,期间面前摆放的热气升腾的茶水,直到变冷,雾气渐渐消失,也未喝一口。
最后,她轻颤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晚间有场临时的小朝会,被布置在太极殿旁的明光殿。明光殿亦有小太极殿之称,正殿部分与其形制一样,龙椅高悬在上,珠帘垂落于前,其下丹陛几阶,随后是群臣排列觐见的宽敞空地。
时辰还未到,慕容曜端坐于上,批示着奏折,底下有人小声道:“陛下,晋王妃请求觐见。”
“让她进来罢。”帝王头也未抬,专注于眼前的政务,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她会前来一般。
相雪露不急不慢地走进来,当她抬眼望见上首高坐明堂,仿若朝霞渌波一般肃然而又不失光华的帝王时,行走的节奏不知怎的,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慕容曜见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没有先问她,而是放下了手中之物,静静地看着她。
相雪露只觉得最后几步走得额外艰难,但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朝她恭敬行礼后,低声开口:“陛下,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她盯着地面华贵的地锦,看着他衣服的下摆恍然如梦:“ 臣妇想好了,臣妇想留下这个孩子。”
“只是,臣妇斗胆请求……请求将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这句话说罢,她猛地跪下去,却在碰触到地面的前一刻,被一股力量往上拉住了。
于是她改为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极尽卑微地哀求道:“请您饶恕臣妇的不敬,但臣妇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留在晋王府。”
她将慕容曜的衣摆攥得紧紧的,仿佛他不答应,她便不会放手一样。
却还是未见他言语,于是,相雪露只得腆着脸,继续求道:“陛下,若是这个孩子将来作为晋王的子嗣,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您也可以更加放心,不是吗?”
“孩子的身上,说到底,还是留着您的血,再怎么也比旁的宗室更亲近。至于将来,也不会参与到皇位的争斗中去,臣妇不会告诉他,他的生父是您……”
她越说声音越低,只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句句简直就是在挑战慕容曜生为男人,生为皇帝的底线与尊严。
但是她毫无别的办法,只能鼓足勇气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等了好久,才传来他的声音:“皇嫂何须如此姿态,不如站起来再好好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仿佛并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
相雪露只感觉,他像是没有费什么力一般,就把她从地上拉了下来,拉到了他的身侧。
待她坐稳,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坐在了宽大冷硬的龙椅之上,身侧紧贴着的便是他。
从这里往下望去,是空旷阔大的,平日里群臣手持笏板站立执言的地方,殿门之外,是贯穿整个京城的中轴线,要经过太极殿,丹凤门,宣阳门,长安街,到达京城最繁盛的地方。
这里,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整个嘉朝的政治中心,而她正大不敬地坐在帝王的龙椅之上,紫檀木雕刻的精细飞龙浮雕,于指尖下的皮肤下清晰可感。坐在她身旁的人,看似温和,却可以裁夺整个天下的一切,让她棘手无比,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巨大烦恼以及危机,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端看他想不想。
慕容曜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异常,轻柔的声音自她耳边飘过:“皇嫂,别这样紧张。”
“朕又不会吃了你。”他轻笑道。
因为隔得太近,他笑声里的微颤与呼吸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请您原谅臣妇,臣妇利用了您。”相雪露直白地说了出来,她觉得任何心思,在慕容曜面前,皆是无处遁形,不如大方承认,或许还会少招致他的几分厌烦。
“臣妇现在需要一个出自自己的孩子,继承晋王的爵位,一是让其他人打消相关的心思,二是作为一个筹码与依仗,让相氏之人,不敢随意逼迫祖父行事,日后,就算国公府无嗣继承,他们也不敢对雪滢及臣妇怠慢。”
“臣妇起了这样的心思,竟然想利用陛下的骨血,实在罪不可恕,但也求陛下能体谅臣妇的处境,恕臣妇无罪。臣妇虽是因此原因才想着生下它,但是日后必当尽母亲的责任,好好地培养它,爱它。”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娇美的面颊也似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醉人无比,她轻咬红唇,等待着慕容曜裁决的时候,眼中的哀求与瑟弱,更是衬得这股娇弱之美更是动人了几分。
慕容曜的眸色微微有些加深。
他道:“朕早就说过,孩子的去留均由皇嫂决定,朕无什么意见。”
“至于让它认在谁的名下,也看皇嫂的意思。”
“只是有一点。”他忽然靠近了相雪露些,呼吸几乎都要喷吐在她浅薄的衣衫之上,“既然生下来了,就是朕的孩子,未来朕也应拥有探视的权利。”
相雪露轻微地颤抖着:“没问题……”
她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日后是无论如何也和慕容曜断不尽关系了。便是他时常的探看,便足以让世人浮想联翩。
“它不知道朕与它的关系也没关系。”慕容曜轻轻道,“终归,朕以叔父的身份陪伴它,教导它,也无什么区别。”
“生来就没了名义上的父亲,皇嫂总该心软,至少不会让孩子缺少‘父爱’吧。”他的声音里带着薄笑。
相雪露不敢侧首,因为她不知道他现在到底离她有多近。
只听得他忽又道:“还有个问题。皇嫂腹中的孩子,未足两月,可晋王可是去世了三月呢。”
相雪露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面色瞬间白了不少,声音里都带上了明显的哭音和慌张:“陛下,这可怎么办?”
却见他低柔地劝慰道:“怎这就哭了?朕话还没说完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差了一个月便一个月罢,到时候说是孩子长得慢,过了月份,谁又能挑出差错。”
他温柔一笑:“有朕在,皇嫂有何不放心呢?”
54. 54 朕最珍视的女儿
“只是还有一点, 皇嫂可以考虑一下。”慕容曜语气很温和,总是商量的口吻。
“皇嫂有没有想过,若这个孩子是个女孩,该当如何?”他温温说道, “便不如先对外瞒着皇嫂怀孕的事情, 待到十月怀胎, 孩子呱呱落地, 若是男孩,就留在晋王府。”
“若是女孩——”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自她娇美的面颊扫过,“不如就留在宫中,做朕的公主。”
“也至少此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不比当个郡主尊贵得多吗?在晋王府,无兄弟撑腰,以后不定受什么委屈, 留在禁宫中, 便是朕最珍视的女儿, 爵同亲王,封万户。”他淳淳善诱,步步攻心。
“皇嫂以为如何?”他低首看向她。
相雪露不得不承认,慕容曜的理由让她找不到拒绝的地方。他总是考虑周全, 事事妥帖。
若真是如他说的那般, 生个女儿, 留在他那里,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旁人谁敢欺辱了去。
“陛下说的臣妇很是认同。”她迟疑了一下, “只是,要如何瞒过外面了。”
现在,她是腹部不显,再过些月份,便是连衣衫也遮挡不住了,定会被人察觉。
慕容曜似乎就在等着她这句话,露出了如月华般清辉,又透着浅淡妖冶的笑意:“这个皇嫂大可放心,青州最北的瑶璋行宫气候宜人,很是适合养胎。”
瑶璋行宫,是宣宗皇帝时建的一座离京城不算太远的行宫,那里地形特殊,冬暖夏凉,常常作为帝王的消暑过冬圣地。规模宏大,设施齐全,华美精致,不下于京城中的皇宫。
慕容曜年纪轻,不太惧寒暑,又忙于政务,觉得去行宫麻烦,自登基以来还未去过那里。
也就是说,此时的瑶璋行宫除了日常扫洒维持整洁秩序的宫人以外,没有旁的闲杂人等,的确是一个适合暗中产子的佳所。
只是,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
“陛下,那臣妇何时前往那里呢?”她悄声问道。
“不急,现下皇嫂月份还小,等那边准备妥当以后,皇嫂再移步。”他的眼里含着淡笑,很是耐心地解答着。
等慕容曜回答的间隙里,相雪露脑中埋藏在深处的一处记忆被唤醒,瑶璋行宫,她忽然忆起,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多日之前的噩梦里。
梦中世人皆说她与奸人珠胎暗结,为维护皇家体面,被慕容曜禁闭在瑶璋行宫,从此不再见外。
虽不知噩梦中的具体情节,但此刻联想到自身,同样是身怀六甲的状态,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仿佛一种命运中冥冥的重合。
“先暂且瞒着,不公布皇嫂的孕事,也少些暗中想使动作的人。”他看着她,很是沉着,“您且先静心安养,无人能去打扰。”
“谢陛下。”她低声回道。
后来,慕容曜又说了一些细节,约莫是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以致于后面听起来的时候,她直有些发困。不知听到何处的时候,就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微垂下了脑袋。意识最后消失前,隐隐记得,她不自觉垂下的下巴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大手干燥温暖,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殿门依然紧闭着,挡去了外面人的视线,以及从京城中轴线吹来的辽远的风。如此,就算是褪了外衫,也不会着凉。世人恐怕不知,在这皇朝至高权力的集中之地,此时并没有谈论那些枯燥的政务。她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托起了她无力的脖颈,她看不见宽阔的大殿,只能看到九龙盘旋,腾海飞天的龙椅靠背,由一整块紫檀木打造而成,她看了许久,直到看得眼酸。
龙椅宽大无比,尊贵威严,却并不是为了坐两个人的,而只是用来显帝王气势,毕竟,除了天子,又有谁敢坐在上面。今日,她确是发现了,除了可以斜倚在其上批阅奏折,还有别的用途。龙椅平日里本是冰凉的,但是她现在,却并不冷。她大不敬地伸手抓住两侧的扶手,差点在上面留下不浅的划痕。期间,他将手慢慢抚上了她的小腹,那里只是微凸,看着还不显,但他却停留了很久。
慕容曜微微抬首朝下前方望去,此时他居于整个京城中地势最高的汉白玉广场,其中拾阶而上八十一步,便是太极殿以及明光殿,明光殿之内,他坐在丹陛之上的紫檀龙椅上,龙身腾云翻海,龙目威赫。
早在先前,他已无数次体会过帝王之孤高寂寥,因为身处至高,便是身边再宽敞,也只是空落落的。御座龙椅之宏大庄重,显现帝王权威煊赫,除此之外,坐久了,空旷能让寻常人心底发慌,历届帝王,恐怕就是走上了这条道路,才越发寡淡冷情,时日久了,便成为人们眼中深沉莫测,老辣难以接近的君主。但今日不一样,他第一次想重赏工匠,真是发掘出了真正的妙处。
***
相雪露又做起了先前的那个怪梦,上次梦到的时候,她只是以第三者的角度,从国公府仆从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被禁闭在瑶璋行宫的事。
可这次,她竟然在梦中看见了她自己的身影。
画面中的女子与她的容貌别无二致,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点着旺盛的银丝炭火。纵使她赤脚站在地上,也并不影响什么。
看上去,她的生活似受了极大的优待,但梦中的她却并不似很开心,面色淡淡地望着窗外。相雪露很快就猜到缘由,只因为梦中的她的肚子,比现在的她,月份还要大得多,高高地隆起,想忽视都难。偏偏她四肢却比现在的她还要纤瘦,与那巨大的肚子相比,有一种强烈对比的心惊。
相雪露本想这次在梦境中多留一会儿,好弄清缘由,可到了后面,梦境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化为白雾散去了。
她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正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还是与先前一样,只是有些微凸,并无明显的变化。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她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在用早膳的时候,相雪露想着,既然如今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便要好好养身子,认真吃饭。
毕竟,它的到来,是源于她的利用,她天生便亏欠了它,自然要尽量给它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忽然想起,印象中模糊的,关于慕容曜身体的印象,匀称又矫健,不过分夸张但是充满了力量感,记忆里他这几年好像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便是上次在围场受了伤,也是很快便好了。
这般的身体素质,这个孩子有他一半的血脉,应当也承袭了不少吧。或许,在生出来之前,等月份大些,它便要在她的肚子里不住地闹腾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红起了脸,下意识地将手贴在了肚皮上。
早膳过后,她去拜见太后,饮茶的间隙里,听太后说:“今日里倒是有个故人要进宫拜见哀家。”
“哦,是谁?”相雪露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顾南亭,是他,这个孩子几年都未回来了,也不知道如今成了何样。”太后笑道,“是一个知恩的,刚到京城,便去见了你祖父,还带上了厚礼。”
相雪露骤然一顿,这个只比小半岁的,印象里同雪滢一起唤她阿姐的少年,竟然是他,回来了吗。
“其实他本该早些回来的,临时又被粮草安置的事情耽搁了一下。不过,如今总算是到了。”
相雪露默默地用手指捻摸着茶杯的外面,思绪一下子飘了很远。
***
到了下午的时候,太后在宁寿宫正殿召见顾南亭,相雪露亦换上正装,坐在了太后身侧。
“太后娘娘,顾将军到了。”内侍进殿传报道,随后,一道高高的身影,从外殿进来,绕过屏风,来到了她们眼前。
来者是一个俊朗潇洒的小将军,观其外表,正是一个少年郎的模样,墨发束冠,剑眉星目,芝兰玉树般的人,若不是腰佩宝剑,气息中隐隐透着战场黄沙的杀伐之意,决计想不到这便是如今在西域战事上建功无数的少年将军。
他行事自带一股大漠之上的洒脱,也不拘束,向前一步,对太后和相雪露问了安,便很自然地接过太后的话题,聊起了这些年在西域的经历。
“是有些凶险,不过也所获甚多。”谈起当年一战成名的沙洲之役,他轻描淡写。话语时,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数星子,他笑道,如西域盛产的美酒一样醇香热烈,带着隽长的醉香,“若是娘娘有兴趣,得空就与您细说。”
待到顾南亭与太后说完,转首看向相雪露时,他朝她露出了一个灿烂阳光的笑容:“阿姐多年未见,南弟回来了。”
他如今真是十几岁的年纪,少年英姿,自信勃勃,便是随意的一句话,都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很像塞外吹来的清爽远风,干净自然。
相雪露被他这般热情地招呼,有些微羞地垂了垂头,她都快忘记她当年的模样了,只是觉着,这些年越发是活得不似人样了,被各种条条框框逐渐拘束。见着顾南亭这般自由不羁的璨然样子,竟升起了一丝隐隐的羡慕。
似乎就像她那还未开始,便戛然而止的少年烂漫时光。
见过太后之后,顾南亭由旁退下,相雪露正好也要离去,便和他同路了。出了殿门,走在前方的他忽然立住了身体,转首对她道:“真的是多年未见了。”
“阿姐,我甚想你。”
55. 55 晋王死因有疑
这句话若是旁人来说, 或许会有些不合礼,但偏偏说话的人是顾南亭。他目光坦然而真挚,情绪尽显露在了面上,欣喜之余带着一丝怅然, 又是一副少年人的面容, 就像晚星一样动人。
联系上之前他们的交情, 相雪露不由得有些动容。
“的确好久未见, 你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少年了。”她笑叹道。
说来也有些奇怪,在先前,周边的人提到顾南亭之前,她对他的记忆一直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几乎不会主动想到,在见他之前, 印象中的他只是一个模糊的面貌。
直到今日得见了,往日的记忆才明晰起来,从尘封中显露。
“当年卫国公府对我的恩德此生不敢忘, 此次回来, 我也在西域和朝廷之中积累了不少自己的势力。”顾南亭突然正色道, “若日后国公府有需要,南亭任凭驱驰。”
他的眼眸灼灼发光,看着她,光听他的语气, 都知道是肺腑之言。
他如今正是嘉朝冉冉升起的一颗闪耀将星,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结他, 拉拢他,这个时候,却主动上门说愿意与卫国公府共进退, 实在令人感怀。
“听说晋王故后,国公府上遇到了些麻烦。”顾南亭问道,回京以后,他隐隐听到了一些传闻,所以才急着去拜会卫国公。
“不瞒你。”相雪露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是有些。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黯淡了些,想起昨日她与慕容曜的谈话以及交易,她亦在其中承担了不少代价。
譬如要冒着被发觉的风险,违背伦理,生下这个孩子。
她看向顾南亭那张俊逸年轻的脸庞,忽然有些失落可惜地想,若是他早回来一些时日,她知道了他日后愿意全力助国公府,与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定,她就会换一条路去走。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孩子她已经决定留下了,告诉了慕容曜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有时候,命运的差池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间。
“那就好,日后,阿姐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一定要记得说出来,南亭愿为您效犬马之劳。”他热烈地看着他,说得十分认真。仿佛夏日的阳光炙烤着人的皮肤。
相雪露被他这般的视线看得有些难挡,微微侧开了一点头,感谢道:“这话便太客气了,你如今打拼到这等地位全是靠你自己,我们也没能提供什么帮助。怎又好叫你出力。”
顾南亭笑道:“不论如何,还请不要生分了,日后便叫我南亭或南弟便好。如此都是一家人,怎能说出力是亏欠。”
相雪露轻轻地“嗯”了一声。
***
上次与慕容曜达成某种默契之后,相雪露曾给祖父去信,问他相氏宗族的行动。
祖父回道,许阁老代相氏宗族上书陛下,却只收到一句回复——言之有理,此事不必再议。
看似虚虚地肯定了他们,其实却是彻底断绝了其日后再上书的道路。此事若不能让皇帝裁夺,相氏是站不到什么便宜的。
相雪露收到回信后,松了一口气,目前局势倒是越发好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她与慕容曜的那一番对话有关,只是越发觉得,许多拦在她面前的难题,在他那里,不过随口一句话罢了。这让她越发对慕容曜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对待。
提到慕容曜,不得不说,他送她的几位药膳女官,个个都是调理身体的高手,补养了一段时间后,现在用膳也不觉恶心呕吐了。她原本提着的心——因担心在外人面前露陷,现在也放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夏郡王府的拜帖,邀请她前去参加秋游会。
名义上是朝阳大长公主和老吴王妃一起举办的,据说是为了给婴孩祈福。朝阳大长公主刚得了孙子,而乔芊语的胎才稳下来。两人便合计着准备办一场秋游会。
相雪露本不想去江夏郡王府,但又不好拂了朝阳大长公主的面子,最终决定还是去一趟。突然想到这场秋游会的目的,若是能为婴孩祈福,倒是也不枉此行。
于是,两日后,她早起梳妆,拿着玉牌径直出了宫,去了江夏郡王府。
今日来的人亦不少,府门口便看到不少世家的马车,看来江夏郡王府也对这场秋游会很是重视。她转念想到了乔芊语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乔老夫人那日来找自己说的话,不会郡王府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吧。
到了宴会现场,她才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猜错。听说先前乔芊语不太受老吴王妃和慕容越的待见,这次出席秋游会,却是左右各几个侍女扶着,阵势大的很。
落座以后,老吴王妃还专程过来一趟,问候了她几句,面上的表情也甚是和煦。
“今日感觉如何,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吧?”老吴王妃问道。
此话一落,周边的几位来客都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齐齐看向了乔芊语的地方。
乔芊语害羞地低下了头,细声说道:“妾身觉着甚好,孩子也没有闹腾。”说罢,还用手去掩了掩自己的小腹,一副很看重的样子。
相雪露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道:“才两个月不到,孩子都没动静,怎会闹腾。”她这才往乔芊语那边多看了两眼,发现她虽然用手掩着肚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弧度。
她下意识地与自己的肚子比了比,心道许是自己吃多了,孩子长得实在太快了些。
老吴王妃语罢,立马有一群人热络地围上去,左右关切吹捧起了乔芊语。
乔芊语的面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这些日子,她不知道喝了多少苦药,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人受了不少折磨,才将这孩子保下来。如今算是没有白吃这苦头,老吴王妃因此态度对她略微改善了些,她又里外暗示他们,这个孩子承嗣晋王府的可能,让如今的老吴王妃,对她都称得上是热络了。
乔芊语抬头看向了远方的相雪露,不住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相雪露这辈子没有子嗣依仗,如今这般,就已经到头了。
只要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未来便有无限可能。
***
方才,相雪露只看了乔芊语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此时甚至有些庆幸,除了慕容曜,无人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被这般多的人围着问,真的令人感到吃力和难受。
她垂首吃着茶,却忽然感到膝盖上被人放了一个东西,她立即抬眼,却只看到一个人影迅速的离去,穿着府内小厮的打扮。
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张折成一小块,被火漆封口的纸,她看了看四周,此时身旁并没有什么人,便略微地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打开。
赫然映入眼帘的字,让她心头一惊——晋王死有疑,请王妃验骨。
相雪露马上将纸条合上,寻了个借口,到了一处更加隐蔽的地方,才复又将其慢慢展开,她快速扫过,纸条中大概的意思,是慕容昀可能死于毒,只是毒深入骨髓,而不散于体表内腑,故寻常方式皆验不出来。
若她想查清真相,最好令人取骨来验,并且,最好避开身边的人。
避开身边的人——她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思维略微顿了顿,难道是在说,这下毒的人可能就在她身边。
本光凭一张纸条也不能说明什么,但偏偏,相雪露在纸条的背面,看到了慕容越的印信。
几乎是昭然地告诉她,写这张纸的就是他。
他这般公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毫不遮掩,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话的可信度。
相雪露攥紧了纸条,晋王已逝,连棺椁也下葬了,本来应前尘一同埋入地下,但……若他真是因冤而死呢。
虽说他从前也没在她这里留下过多深的感情,但他毕竟是她的亡夫,现今,她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还打算顶着他的名头,已是很对他不起了。
如果这次就这样将这等信息忽略过去,恐怕她会良心不安。
她捏着这张纸,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有了一个打算。
过几日便是慕容昀的百日,正好借这个机会,她可以亲自去查探一番,也好给此事一个了结。
***
秋游会进行完后,众人离府。
乔芊语见相雪露来时神色淡淡,去时似有忧虑,还以为是她被自己刺激到了,心情不由得又好了几分。
相雪露却无心关注别人,只是快步回宫,收拾起了行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还要找到善于验尸的仵作,以及随她一起掘墓的帮手。
毕竟这事只能隐秘些做,在夜半无人之际,还得绕过皇陵的守卫,的确有些麻烦。若是走漏了风声,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她一边给慕容曜上书,请求他准予自己前去祭拜慕容越。其中写到,身为妻子,本来未能扶棺至陵寝,便已觉亏欠,如今乃晋王百日祭,作为他的未亡人,是如何也要去一趟的。
她等待着慕容曜的回复,却先等着了他本人的到来。
正是傍晚时分,相雪露让侍女们点上灯,这时却忽见帝王从不远处信步而来,在熹微的天色下,他的面色亦如这寝殿一般半明半暗,看不清神情。
他来到了她的殿中,未等她福身行礼,他便开口问道:“便一定要去吗?”
“陛下……”相雪露怔了一刻,仰首发现他正淡淡看着她,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臣妇是想着,晋王去世后,臣妇还从未去看过,如今正好是逢了百日忌,便想着去拜祭吊唁一番,寄托哀思。”
56. 56 可以摸出弧度了
“皇嫂倒是对皇兄一往情深。”慕容曜意味不明地道, “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沿路险峻,这些时日又有水患。”
“皇嫂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还是要谨慎考虑。”他的目光游移在相雪露的小腹上, 让她平白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心虚。
“逝者已矣, 说句不好听的, 便是做再多那人也看不到了。”他微微一笑, “多关心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上次的经历,朕实在放心不下。无论是皇嫂还是孩子有了什么差池,朕都无法接受。”
“臣妇知道了。”她低声道,“会仔细重新考虑的。”
“那便好。”他微蹙的眉头散开,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随后转了一个话题, “近来饮食可好,身体有无不适?住行方面有缺的么?”
他细细问来,不乏一些相雪露都未曾注意过的细节。他既然这般问了, 她亦只好一个个仔细答过去。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很快, 直到慕容曜离开, 她才望着空荡的殿门口发怔。今日,她似乎又陷入了他的节奏中,甚至都没能为自己的想法多说几句话或者试探一下,从始至终, 都是顺着他的话。
慕容曜是走了, 相雪露却是有点发愁了。
看起来, 他似乎很不愿意让她去皇陵,偏偏拿出来的理由还无法反驳——上次送葬路上就遇了险,这次她又是双身子的人。
只是, 这探明晋王死因的事情却不好轻易放下,也不只是单单为了慕容昀,而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一股说不清的迷雾中,仿佛周围的世界都是虚妄一般。
她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身边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能被弄明白,那么环绕了她许久的迷雾亦能随之散开。
既然自己到时候可能去不了皇陵,那现在就要开始提前安排好代自己前去的人选了,这些人选一定要足够可靠,不能走漏了风声。相雪露凝眉思索,脑中渐渐有了一个雏形。
***
夜色渐深,宫内的大半宫殿都已熄了烛火,相雪露亦不例外。
自打怀孕以来,她越发觉得精力不够用,便时常早早地歇下来。所幸这几日胃口尚好,睡眠亦不错。
只是,这日,才刚躺下,迷迷蒙蒙半沉入梦乡之际,她便诱到了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气息。
她刚试图睁开眼,便被一只手牢牢地蒙住了眼睛,有人贴在她的耳边,低低幽幽地问:“王妃进来睡得可好?”
她几乎是倏忽之内,身体颤了颤,试探性地问道:“王爷?”
上次在梦中遇见他,还是慕容昀下葬之前了。近来好久都没有碰上他显灵,她还以为是他灵魂已安息,不再会出现在人间了。
相雪露的嗓子有些紧:“王爷快过百日了,妾身还以为您已过了奈何桥,喝了那孟婆汤,从此不问尘世了呢。”
“怎会?”他低凉地在她的耳侧笑了一下,“王妃仍貌美如花,怎舍得忘记?”
“何况——”他的声音忽然阴了几分,“王妃如今可是怀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对这人世间便更加不舍了呢。”
突然被他点出来,相雪露差点吓到心神俱裂,她连忙找补道:“此实非妾身所愿,您在世之时,妾身一直谨守妇道,便是这个孩子,也只是因为一场意外。”
“妾身为保家族,实在无路可走。”她故作凄哀地说道。
“那王妃到底还是,在本王尸骨未寒之际,怀上了本王亲弟弟的孩子。”他在她脖颈边上温柔地吐气,引起她的颤栗阵阵。
“还是说,这是慕容曜逼迫你的,若是这般,本王既往不咎。”
相雪露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道:“王爷您也知道,帝王之威非妾身所能抗衡,陛下若想留下他的孩子,妾身便只能生下。”说到这里,她默默地在心中给慕容曜道歉,为了应付慕容昀,只能先将锅推到他身上了。
“但妾身的心,永远是在王爷这里,也是始终向着您的。”此时,为了尽量摆脱他的亡魂纠缠,她也不吝啬地说些假话。
“妾身此次,就记挂着王爷,本预备着在百日祭的时候,亲自为您斟酒上香。只可惜陛下不允,怕是去不成了。”相雪露故意将语气表现得很遗憾的样子。
她这时忽然想起自己打算查清慕容昀死因的事,恰好他魂魄也在这处,或许可以直接问一问他。
犹豫了片刻后,相雪露小心出声:“王爷,您过世前,可有遇见什么异常?”也许慕容昀自己死的时候都是不明不白的,她也只能这么问他。
却片刻不见他回话,只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顺着自己的小腹,从上慢慢抚到了下。相雪露浑身僵住了,完全不敢动弹。
“王妃的肚子,竟以可以摸出弧度了。”他轻叹道,“若这个孩子是本王的,该有多好。”
他似乎对她的肚子摸上了瘾,摸完一次还要摸第二次,但是动作很是轻柔。
“多大了?”他忽又凑到她的耳边问道。
“不到两个月。”相雪露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本以为他会对她的孩子不利,但见他过了这么久,也未有什么动作,相雪露的心渐渐地放了回去。
她甚至大着胆子说道:“那也怪不得妾身,是您不要的。”
抚摸她肚子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片刻后,他淡淡道:“的确,本王与王妃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哪来的孩子。”
相雪露有些尴尬地道:“谁叫当年新婚后几天,王府便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王爷和妾身的院落,后来在庄子上住了近一年,原先的地儿才被修缮得差不多。”
说起来,当时也是出奇,府中莫名其妙因为下人的过失便着了火,两人后来都在王府的别产上住着,隔得老远,哪还有心思想旁的事。
“王妃你说。”他道,“这个孩子若是生出来,是更像你些,还是更像皇弟些。”
相雪露呼吸一窒,不知道慕容昀为何看上去不仅没有她想象中的承受不了,甚至还主动问起了这般问题。
“妾身哪里知道。”她支支吾吾,“那都得是以后的事情了。”她觉着,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有些怪,便道:“还是不说这些了。”
谁知慕容昀却像是起了劲一般,追着她谈论,“王妃可以想象一下,其实,若是像陛下,也是很有趣的。”
“陛下与本王是兄弟,那便是也与本王有相似的地方。这孩子将来指不定长得既像本王,又像王妃。寻常人都不会怀疑,它不是本王的血脉。”他说道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相雪露心里却听得很慌,但此时也没办法,只能背对着他,缩到他的怀里,一动不敢动。
“流着慕容家的血,明面上叫本王父王,实则却是本王的侄子。”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换了副幽深莫测的语气对她道:“王妃确实很行。”
相雪露不知道如何回话,然后她忽然感觉到他手的位置向上了些,她连忙用自己的手拦住:“王爷不可……”
“有什么不可。”他说,“都已经过了月份了。”
“本王如今都不介意王妃怀着别人的孩子,愿意在这时候与王妃再续阳世未了之缘,弥补遗憾,王妃难道不愿意么?”
却见她仍是坚决地护着自己的胸口,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也收回了手。
“罢了,既然王妃不愿,那就算了。”虽是说着她不愿,但相雪露反而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扬起的尾调。
看似心情还更好了。她只能在心里偷偷嘀咕道,这慕容家的兄弟,当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怪。
在她拒绝后,慕容昀也没有再勉强她,而是坐在她的床侧,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感觉到他要离去之前,她不知怎地,问了他一句:“你……你还会回来吗?”
她感觉今晚的慕容昀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对她并没有恶意。想到他日后可能当真魂归地府,转世投胎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妃希望本王回来吗?”他渐渐淡薄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相雪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对慕容昀并没有过多夫妻之上的情谊,但今夜的他,在他温柔的抚摸她的小腹的时候,却带给她一种莫名的颤栗,还有他那特殊的气息,让她久久无法忘却。
直到他彻底从夜空中消失,她才慢慢地转身过来,重新掩好衾被,闭上了眼睛。
***
相雪露最终思虑再三,为了肚子里孩子的安全,顺便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决定还是不亲自前去皇陵,而是委托人代替自己前往祭拜。
慕容曜知道后,随口问了她一句:“皇嫂最后的决定,朕有一二分意外。本以为以你们二人的夫妻情谊,是如何也要去的。”
相雪露垂首道:“情谊藏在心底便好,晋王亦会理解的。”
此次她派出去的祭祀队列中,有善于验尸的仵作,也有身手矫健的武林高手,更容易躲过皇陵卫兵的巡查,还有擅于建造陵寝的匠人,协助挖掘。均扮作了普通祭祀礼者。
事情进展得比她想象中要顺利,约莫十天之后,便传来了消息。
她打开信笺,里面写着他们已取到了晋王的骨殖,只是皇陵附近条件不好,检验效果或不准确,便预计着带回京城来检验。
她将信笺看完便用烛火烧了,心中隐隐有点微末的期待与激动,关于困扰她已久的真相似就要揭开。
57. 57 他欺骗了她
派遣出去的人在几天后总算是回到了京城, 随之一同带回来的还有晋王的骨殖。
他们捧着匣子来到了相雪露的面前,她简要地问了他们几句,得知全程都很顺利,包括探坟, 取骨, 携带回来, 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妃, 您要看看吗?”属下问她。
相雪露犹豫了一下,但转念想到,是自己要取晋王遗骨回来检验的,总不好这时候半途退缩,亲眼见一眼方更真切一些。
于是她点了点头。
可是当匣子打开的那霎那,她的心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匣子不大, 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几块骨头,有部分整齐,有部分却像是碎裂了一般。
她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前往陵寝的路上, 被山石砸中, 雷电劈焦的那回。
曾经活着的人此时却变成了骨头, 支离破碎地躺着匣子里,再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说心里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
她蜷了蜷手,对他们道:“盖上吧。”
慕容昀再如何, 生前也是一副温净的翩翩君子的模样, 死后却是连曾经残存的记忆中皮相的印象也彻底被摧毁了, 实在是有些残忍。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祝他安息,此事了结以后, 他们便互不相欠了。
为了保证此次检验的准确性,相雪露专程找来了名声在外的医毒圣手。传闻,世间几乎所有的毒,其都有所涉猎。
此次无论是什么结果,待此次事了后,她都准备放下了,也只愿他的灵魂彻底安息,不再来扰她。
相雪露在晋王府内辟了一场隐秘的地儿给他们施展,几日之后,得到了结果。
经过反复查验,晋王生前并无中毒的迹象。
听到这个消息后,她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或者是隐隐的庆幸,又或者是理所当然。
毕竟若是他死无冤屈,她也不用继续去探查,不用在这件事上疑神疑鬼。
晋王的尸身当年被大理寺的人检验过,虽在那张纸条上,说晋王所中之毒可能不会立即显现,俟其葬后,才会慢慢溢于体表。但她到底还是比较相信大理寺和太医院的人。
之所以会按照慕容越所说的去做,无非是为了求自己心安罢了,自与慕容曜有了关系,又怀了他的孩子后,她总是不敢想起故去的晋王,心里常常存着一份亏欠。
谁叫他尸骨未寒之际,她便与旁人在一处了。
此次行事,与其是为晋王探明真相,倒不如说是做给自己看的,以后也不至于总怀着对他的歉疚。毕竟在他死后,也只有她念着他,还愿为他做一些事了。
相雪露将报酬付给了那些人,心里上也因此轻松了不少,算是彻底放下了一个担子。
这夜都歇息得格外香甜。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日早上,慕容曜借着前朝休沐,来拜见太后,事后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藏着什么事。
“皇嫂。”他的眸光明明暗暗:“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告诉您。”
相雪露想问是何事,慕容曜却让她先坐了下来。
她看向他,发现一向果决的他面上第一次出现了犹疑之色,仿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东西,对他很是为难一般。
“陛下若是觉着想说的颇有些为难,可以以后再说。”她说道。
慕容曜目光凝了凝,正色看着她:“此事倒不是朕为难,只是怕说出来皇嫂为难。”
相雪露怔了怔,这到底是何事,会让她感到为难呢。她踌躇片刻后,还是道:“陛下便直说罢。”
慕容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关于故晋王的事情。”
***
相雪露坐在出宫的马车之上,如何也没有想到,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着慕容曜出了宫,他只说要带她去见两个人,便没有再多说旁的话了。
马车滚过长安街道上的青石板路,因路很平稳,马车也并无震荡。但慕容曜却还是让宫人在她的座位上额外放了软垫,好似生怕她因此磕碰了一般。
渐渐的,马车偏离了京城的主干道,往相对偏僻些的支路上行去,直到拐进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小巷,行了半刻钟,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的门口。
慕容曜先行下了马车,随后半扶着她,等她也下了马车,才望着那处院落道:“朕其实有些后悔了。”
“皇嫂到底现在还怀着孩子,受不了什么刺激,也不知道今天带你来这里是对还是错。”他微叹道,似乎有些挣扎。
他推开那个院落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相雪露迟疑了片刻,也跟着跨过门槛进去了。进来以后,才发现这院子虽小,但是五脏俱全,既有主院,又有两侧的厢房,还是二进的结构。
布置也很是清雅,院角处还种着几株长叶竹,不像是寻常百姓住的地方。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正在院内扫洒,见到来人,有些惊讶,马上福身道:“大人来了,可要老身将我家娘子叫出来。”
慕容曜颔首:“去罢。”
老嬷嬷放下手中的工具,转首进了房内,没过多久,有一清丽素雅的女子,跟着她的身后,走了出来。
那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应该不过二十,见着了慕容曜,微微一礼,很是恭敬地道:“民妇见过大人。”
她转眼又将目光投到了相雪露身上,见她打扮华贵,又是她第一次见到的与慕容曜站在一处的女人,两人在一起的气质也甚是相贴,便下意识地出口道:“这位是夫人?”
相雪露意识到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忙想解释,却听慕容曜道:“一切还好么?”
女子的面上显出了感激之情,她立马回道:“多谢大人的帮助,我们母子才能现在仍在这里住的好好的。”
她见相雪露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以为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夫人不要误会了大人,民妇与大人并无什么关系,只是民妇落难以后,大人提携帮助了民妇罢了。”
“若说那唯一的牵扯,便是民妇孩子的父亲,是大人的兄弟罢了。”
“夫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唤民妇菀娘。”
话音刚落,相雪露便愣住了,在她愣神期间,一个孩子突然从屋里欢快地跑出来,两下就跑到了菀娘的身前,他看起来不到两岁的样子,还不太会说复杂的话,却是扯着菀娘的衣襟,不停地唤着“娘”。
菀娘有些局促地低头,安抚着孩子:“这时候怎么忽然跑出来了,还有贵客在呢?”
那孩子却还是缠着她,不肯放手。
菀娘甚是不好意思地对他们道:“孩子太小,一直都是民妇带着的,格外的黏人,让贵客们见笑了。”
“他的父亲呢?”相雪露忽然问道。
在这个孩子出来的第一时间,她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便震住了,只因为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她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的人,慕容昀。
说不出到底哪里具体像,但就是感觉上处处都很像,只要是个思维清晰的人,都会怀疑一下他们的关系。
菀娘闻言,有些伤感地低下了头:“他的父亲民妇之前也说过了,正是大人的兄弟,民妇出身寒微,比不上他家高门大户,便是有了孩子,也只能母子两人一起藏在阴私的角落里,见不得光。”
“前几个月,孩子的父亲也去世了,民妇一下子断了经济,直到大人找上民妇,民妇才得以继续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
电光火石之间,相雪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她直直地将目光看向慕容曜,他并没有回避,面对她眼中的疑问,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眸中充满了怜爱之色。
他低声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怕你胎还未稳,受了刺激。期间又犹豫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无论如何,你都有知情的权利。”
“他从头至尾瞒着你,我却不好如此瞒着你。”
慕容曜看向相雪露眼中似要溢出的某种情绪,仿佛担心她因此摇摇欲坠,站不稳身子,便预先用手揽在了她的腰后。
他贴在她的身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皇嫂且放心,若你想要你腹中的孩子继承晋王府的爵位,旁的人,无论如何也威胁不了,朕亦不会让他们摆到明面上去。”
“在朕这里,皇嫂总是最重要的,旁的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去。”他低低柔柔但却很有力量地劝慰着她,手上的热意透过她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相雪露第一次没有马上推开他。
菀娘似乎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敏锐地问道:“夫人是出了什么事吗?”
慕容曜回首,温温一笑:“没有什么事,只是怀有身孕,方才有些不适罢了。”
菀娘的面上立即露出喜色:“那真是恭喜二位了。旁的民妇帮不上什么忙,在料理孩子这方面却有一二心得,如有需要,民妇愿倾力而助。”
相雪露有些无力地半倚在慕容曜的身上,似乎只有他,才能在此时成为她力量的支柱。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去纠正菀娘的误会,让她误以为自己是慕容曜的妻子,总好过让她知晓,她其实是她男人的妻子。
比起那种更为难堪的局面,她宁可暂时麻痹自己,充当一下慕容曜的夫人。
她看向那个年纪一岁多的孩子,按时间来算,应是他们大婚前后出生的,慕容昀却从始至终地瞒着她,令她陡然发觉的时候,只剩下被玩弄欺骗的耻辱。
58. 58 抚摸一下
记忆中那个俊朗温柔的夫君的面目, 突然模糊了,明明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而已,可不知怎的,她心里还是不由得涌上一股涩意。
菀娘注意到相雪露的面色有些不对, 情绪似乎也有几分低落, 小声问道:“夫人如果实在不舒服, 民妇可有能帮忙的。”
“多谢你, 不用了。”相雪露摇头,回复道。
慕容曜见她这个样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跟前,保护她的脆弱情态。
菀娘见到了,很是有几分羡慕地叹道:“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女子,遇到了大人。”
“不像民妇……”她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直到停止。
菀娘也在想,明明是兄弟,为什么可以差距这么大, 一个人对妻子呵护体贴到了极致, 另一个却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偷偷地养在了外面, 也没有后续的考量。突然离世,若不是有慕容曜帮扶,他们娘俩都不知道上哪去讨生活。
相雪露眼睫毛颤了颤,她哪是有福之人, 菀娘怕是不知道, 她口中的无情之人, 正是她的夫君。而这个半搂着她的人,则是她的小叔子。
她不愿意丢掉自己最后的体面,或者衍生出别的尴尬, 直到离去前,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是回去的路上,脚步颇有些虚浮。
慕容曜倒很是体贴,从始至终都跟着她的身边,还在一旁半扶着她。
回到马车上后,她整个人似泄了气般,一下子瘫坐在了马车上,慕容曜不着痕迹地扫过了她的面色,适时地递给她一包蜜饯。
相雪露轻轻摆了摆头。
“皇嫂如此这般,倒让朕心怀愧意了。”他轻轻道,“总感觉似乎朕不应该如此直白地让皇嫂知晓,或者应该多考量几分。”
“陛下不必自责。”她闭了闭眼,“臣妇还应当感谢您,若不是您,臣妇恐怕现今还被蒙在鼓里,得知一个或许残酷的真相,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臣妇也并不是难受,只是一时冲击过大,从前从未想到过罢了。过些天就好了,您不要担心。”
慕容曜朝她靠近了些:“那便放轻松,不要总是愁眉苦脸。听说孕妇的心情最易影响到胎儿,你也不希望将来孩子生下来,和你现在一般没有笑颜吧。”
“陛下便如此记挂着孩子吗?”
“朕到底记挂着谁,皇嫂应当再清楚不过。”他拿出一颗蜜饯,用修长的手指捏住,凑到了她的嘴边,“来。”
许是蜜饯的甜香味太过诱人,相雪露当真顺着他的话,张了嘴。
蜜饯入口,浓郁的甜味在口腔内化开,驱散了心中的苦涩,心情似乎当真改善了不少。
他的手指抵在她的唇边,有些凉意,直到她将蜜饯含入口中,才拿开。
方才的气氛似乎有些过于暧昧,但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默契地都当作无事发生。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臣妇愚笨,识人不清,到头来还要陛下点醒。”相雪露说起此事,仍是有些郁郁般的意难平。
“寻常事,朕本不会多管,但皇嫂与旁人不同,朕总不好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轻轻将胳膊绕到她的背后,轻拍以示抚慰。
“关于皇兄,朕作为弟弟,不好多加评判,总归,慕容家的男子,自嘉朝建立以来,似乎总是容易走向两个极端。有如皇帝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元显皇后情深意重夫妻恩爱的,也有如先帝一般,处处留情,后宫三千,心如何也装不够的。”
他慢慢说着,忽地一停顿:“说起来,江夏郡王前日又纳了新妾,他好像才新婚不久。”
“罢了,谈这些没什么意思,皇兄与江夏郡王,幼时好像就很是投缘,也许有些共同的志趣在那里。”慕容曜淡笑道。
相雪露骤然想起慕容越给自己的那张纸条,为何他会突然与她提及晋王的死因,难道是他早已在暗中调查,也许这两人真有什么关联也不定。
她现在显然不想听到这两个人相关,只是淡淡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虽不喜乔芊语,但更厌这种才新婚不久就左拥右抱,还对怀孕妻子下手致其差点流产的男人。她再怎么不想让乔芊语过得好,也不愿意她以这种方式受了蹉磨,而那个男人还过得好好的。
想起晋王,约莫是兄弟之间臭味相投,自己在外面沾惹了人,却想着不负责任,同时还一边欺瞒着她,迎她入门。可怜的总是女子罢了,男人永远没有损失。
对比起来,慕容曜虽然看上去太过深沉莫测,令她没有安全感,但至少他是以洁身自好出了名的皇族男子,自太子时,便不蓄婢妾,也从不出入烟柳之地。
也不似那不负责任,抛妻弃子之人。听闻她有孕,并没有强迫她去做些什么,而是坦然地接受,并且充分将她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不由得对他的好感也上升了不少,平日里对他这般的看不透的人的下意识的防备也在这刻消弭至淡薄。
以至于当他悄然地欺近,靠坐在她身侧,仅余一指的距离,她都没有太过察觉。
慕容曜微垂眸,眼前的女子静谧地坐着,虽然经历了巨大的波折,但此时依然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她微微侧身,看向马车窗外,虽无郁色,但也无什么表情。
她的衣裙松松地系着,掩住了小腹的弧度。相比之前,又过去了不少时日,若是穿的衣裳修身些,就容易被旁人察觉。
他眸光一闪,有所意动,轻轻地在她耳边问道:“皇嫂,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相雪露耳尖动了动,她注意到了他的语气,没有用“朕”,而是“我”,还用到了请求这个词。
她斟酌着开口:“陛下不妨直说,只要是臣妇能办到的,必然竭尽所能。”
她知晓慕容曜也不可能真提出什么让她为难的要求来,恰好他才帮了她不久,寻常的请求,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相雪露这边答应了,慕容曜却在关键时刻迟疑了下来,他不知道在踌躇什么,总之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犹豫的姿态。
他又看了她一眼,在她小腹之上扫过,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可以让我摸一下孩子吗?”
他的语气真的就是纯粹的请求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试问,仿佛很是担心她不允。
相雪露一怔,她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个。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她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换做是从前,她可能还觉得有些不太好,他们孤男寡女,到底还是应当保持一点距离。
但今日的心境,却是和以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少,她心中对晋王那一丝隐隐的愧疚已是荡然无存,再也无需背负在他死后与慕容曜来往“亲密”的压力。
只是,让他摸一下孩子……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她的肚子。
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哪有意识,不过是在肚子上显现出了弧度而已。
微微移动目光,刚好看到他殷切渴盼的眼神,虽然极力压制,但是还是显露了不少。
她不由得有些心软,更是无法拒绝了:“那便好吧。”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后,相雪露就闭上了嘴,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何举动。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慢慢地伸手过来,然后又缓缓地放在了他的小腹之上,那一瞬间,往日幽黑深邃的眸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讶然与欣喜。
相雪露的身子亦在同时微微一颤。
慕容曜的手慢慢地在她的小腹上游移着,动作很慢,同时也很是轻柔。
抚摸到一半,他忽然问道:“它现在会动么?”
相雪露失笑道:“现在还这么小,怎么会有什么动静呢。”
他浅淡地“哦”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相雪露却觉得他似有几分失落。
从前未曾见过在任何方面都仿佛博通古今,算无遗策的帝王,竟也会问出这等浅显的问题。连她都知晓,这般小的孩子,是不会动的,他却认真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似乎从慕容曜身上也看到了一丝尚未褪去的少年赤子之心,纯稚之意。
他仔细认真地摸着他的“孩子”,相雪露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怀孕以后更加敏感了,觉着每一刻都越发难捱。
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手指的力度,顺着她的肚皮滑动着。
相雪露试图转移注意力,挪动目光的过程中,却捕捉到了他的神色,是那样的柔软,仿佛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柔滑的丝绸之上,清新的晚风抚过细细的白色沙滩。
她恍惚间想到,也许他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吧,至少在目前看上去,他很是期待这个孩子,甚至超出了他的身份下寻常会做的举动。
她不知道的是,慕容曜此时也在静静地望着她,不知道他虽然摸着所谓的孩子,但是眼里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人罢了。
他半敛下眼睛,眸子里越发柔情醉人,在他的角度看来,此时的画面,真就有副岁月静好的感觉,女子温婉娴静地靠坐在马车上,俊美潋滟的男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感受着他们共同的孩子,两人偶而视线相接,又是一番风月尽在不言中。
眼中的温情之下,偶而掠过的还有机锋阵阵,他不着痕迹地开口:“皇嫂,再过些时日,孩子便大了,亦不太好瞒住旁人了。朕已经让人提前在瑶璋行宫做好了准备。”
59. 59 也许就会动了呢
瑶璋行宫, 居青州最北,是一处四季如春的地儿。距离京城不算太远,骏马疾驰两日便可以到,因此算是历代皇帝的私人园林, 先帝每年总有几个月要待在这里, 避暑消寒。
虽然不算太远, 但到底还是和京城隔了一段距离, 搬去瑶璋行宫后,朝臣们每日忙于奔波,也甚是低效,于是在行宫的日子里,上朝的礼制皆被缩减了不少,由六部各司轮班奏事, 一日只用一部分前往。
慕容曜登基以后,勤勉于政务,觉得那样到底还是麻烦了些, 有碍旨令传递, 倒没有去过。因此, 当听闻帝王在派人布置整顿行宫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行宫本就不输禁宫,堆金砌玉,处处都是精绝的构造, 论自然风光, 山水花鸟, 还要更胜京中的皇宫一筹。
可听闻这次前往布置的人透露,皇帝此回是下了大功夫,许多原本的地方都被重新修整变了样。宫室内的修葺更是夸张, 单说那仙居殿,原本就是极尽巧思奢丽精致之地,可皇帝似乎觉着多年未住人了,有些陈旧,更是让工部不用考虑预算,将之彻底地翻新了一遍。
如今若是住进去,可谓真的是如入神妃仙子的琼宫玉宇。
听说那里的地上和什么家具的边角,都被铺上了一层软垫,上面覆着绿色凤凰牡丹纹织金缎,华贵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娇气的贵人要住进来,明摆着就是怕其磕了碰了。
众人议论纷纷,在心里各有计量之际,时间已不知不觉入了深秋,过了九月底后,相雪露的肚子就开始明显地大了起来,她知再这样便瞒不下去了,也没多逞强,果断地向慕容曜求助。
她没有想到,仅她提出请求后的次日,慕容曜就安排好了了宽敞华丽的马车,以及严密的护卫,护送她前往瑶璋行宫。好似提早很久就用心准备好了一般。
相雪露的心安了安,今日,她故意穿着一件有着些异域风味的裙裳,裙面有繁复的多层,裙摆被略微支撑起来,便不太看得见她的小腹了。她自从孕吐好后,用膳亦舒适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慕容曜吩咐过,总感觉御膳房送来的食膳一日比一日丰富,到了如今,她的下巴都不像以前那般尖尖小小的了。
她立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某些方面变得略有些丰腴的体态,白皙柔嫩的肌肤,配上华丽繁复的衣裙,是怎样一股魅人风情。
许是因为孕后女子不知不觉的变化,现在她的眸子里仿佛时刻都盈着一汪水,柔媚荡漾,似乎经历过了少女的蜕变一般。
作别前,相雪露自然地伸手与慕容曜道别,都丝毫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情态,亦没有发觉他略微停顿的动作。
“皇嫂。你先去行宫玩乐一番,有什么不甚满意的尽管与行宫的总管说,他已领朕的口谕,完全听从于你。”慕容曜笑得艳绝,眸子亦落在了她的身上,“朕处理好一些事务,就去陪你。”
相雪露之前便已经拒绝过了,行宫里本就不缺宫人伺候,她本来并不想慕容曜因她大老远跑去行宫,耽搁了政务。但他却不以为意,还说他作为父亲,有权利也应当关心他的孩子。
这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看他这般看重,也许,男人都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子嗣很是上心吧。
于是便只好顺着他来了。
相雪露低头盯着精致的绣鞋尖看了看:“陛下也不用如此着急,您先顾着您的事罢了。”
慕容曜笑意渐深,他以手势示意周围的人暂且退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不是朕着急。”
“是它不等人。”他将目光投向了相雪露的小腹上,“再过几日,也许就会动了呢。”
他的眼中温情遍布,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柔软了下来。
慕容曜对他们的孩子这般珍视,相雪露本该感到开心的,此时却有一种莫名的心虚和歉疚。
因为按照他们原本的约定,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只能作为晋王之子继承爵位。毕竟,皇子与公主不同,以示继承人的血统,生母身份不能含糊不清,他们的关系现在仍是名义上的叔嫂,便如何也不能让他作为慕容曜的长子的身份出生。
再者,她也并不想她的孩子重复之前历代的皇位斗争,不做皇子,而仅作为亲王之子,最易富贵终生。
但这似乎对慕容曜有些残忍和不公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唤着自己叔父,却叫别人父王。从前,她不知道慕容曜对孩子的喜爱程度,也不知道晋王的那些破事儿,相对来说,倒是对慕容曜没什么歉疚,而是觉着假借了晋王的名义,有些对不住他。
后来一切天旋地转,如今她却发现,慕容曜反而是最无辜忍让的那一个。
她不敢再回应他这句话,怕他现如今的期待,在孩子出生以后反而落了空,不得不克制忍耐自己的感情,与亲生骨肉保持距离。
于是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对他微微一礼,上了马车。
***
来到了瑶璋行宫之后,相雪露才知晓,这里为何是历代帝王流连忘返的地方。
比起禁宫,少了威严庄重以及迫人的气势,多的是三分的轻巧绝丽,三分的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以及四分的仿若仙境般的飘逸而又清冷出尘的气质。
单说一点,行宫正中,有一个巨大的人造湖泊,仿造山海经中的样式,周边是浩浩渺渺的弱水三千,中有蓬莱瀛洲各岛,隐于碧波白雾之间。
夜幕降临之时,瑶璋行宫之中,仰首银河如坠,其下瑶池仙宫。
她还未来得及惊叹这一切,又紧接着得知自己被安排住进了仙居殿。
这座宫殿是太-祖皇帝的皇后曾经在行宫的居所,建造之时便堪称“穷奢极欲”,所耗甚多。相传当年太-祖皇帝为了满足元显皇后的喜好,从天下各地广召能工巧匠,寻出了她最喜欢的样式风格,又用最贵重的材料,才有了后来的,有着人间紫宫之称的仙居殿。
只是自元显皇后之后,这里便被尘封了起来,历届帝王都没有再让人住进去过,仿佛是因为元显皇后身份尊崇,后世妃嫔不宜踏足。不过这也只是世人的猜测,并无人知晓真正的原因。只是常常出来说可惜了这处宫室,无人再能让其重复当年繁华。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行宫的总管太监却仍低着自己的头,保持不动,恭敬地对她道:“这是陛下的谕旨,并没有错漏。”
此时慕容曜不在身侧,她也只能暂且接受,先住了进去。不过,才踏入殿门,便被眼前之景晕得似找不着方向了。宫殿散发的淡淡幽香直往她的鼻尖飘,仿佛仙子指尖上的绝艳蝴蝶,掠过清波湖面,轻薄的蝶翼沾上一点清凉的水意,带起的香风一般。
直到夜里枕着香枕入眠,看着远处窗外的皎白清冷的月色,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次日里,她从宫人的口中得知,仙居殿在她来前的一段时间,被大大整修了一番,比起从前的配置,更是有过之无所不及,她恍然想到,难怪她进来的时候,发现有些陈设与风格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轻叹道:“陛下有些过于夸张了。”
但是无人得知,她内心里竟升起一股止不住的愉悦,很是莫名,她也探究不到根源。
行宫的日子确实非常的闲适安逸,主要是,这里的宫人数量并不多,都是被精挑细选的,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其中怕是有不少不是寻常宫女,而是那种隐卫一般的存在。
相雪露心底的压力一下子被卸去了很多,至少不用担心,被世人发现她怀了孩子,此次来瑶璋行宫,慕容曜对外的说法是,她患了咳嗽之症,时常不得止息,这里有利于修养,清润肺腑,便让晋王妃到了行宫慢慢静养。
来了一两日以后,她想起慕容曜临别前说过的,很快便会来陪她的话,有些出神地想到,这两日白日里倒未见过他要来的迹象,莫非是被什么政务绊住了脚。
回过神以后,她暗唾自己胡思乱想,他来不来又不影响她什么,好似她天天盼着他来似的。虽是这么想,下颌以下的纤细颈项以及圆嫩的耳珠却是不知何时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她干脆直接躺下,以帕盖上自己的面颊,不知是为了挡阳光还是为了遮住羞意。
许是因为怀孕的原因,本是打算在午后倦懒的日光下微微地徜徉一下,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醒来时,感觉有人执着自己的腕,她略微将目光向上一抬,便见着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模糊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睡好了么。”慕容曜今日的声音温润如流水,很是不符合他寻常的样子,仿佛在暖黄的阳光照耀下,会使风和人都温柔下来。
她初初醒来,目光还有些呆怔,他看着她,忍不住露出的轻浅的笑容,“还未睡好,就进去继续睡,在外面小心着凉了。”
她见他斜坐在她的躺椅边上,宽阔挺拔的肩背,靠在躺椅的靠背之上,微微低头,刚好对着她躺下去的脸颊。
方才覆盖在脸上的手帕被吹到了旁边,被慕容曜拾了起来,他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起了她的指尖。
只能说他做何事都是优雅高贵的,包括擦她手指的时候,仿佛她的指尖也成了名贵易碎的瓷器。
60. 60 她的心乱了
“怎还出了虚汗?”慕容曜轻柔地问道, 用柔软的手帕擦净了她的指尖。
偏首看去,相雪露仍是一副没完全回过神的样子,他的笑意深了深:“还未睡醒么?”
相雪露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垂首, 低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这很奇怪么?”他轻轻浅浅地笑了笑, 就像申时初足够温暖但又不刺眼的阳光, “皇嫂月份也大了, 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实在不放心。”
“陛下多虑了,这里仆从甚多,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轻声道。
“仆从是仆从,朕是朕,终归替不了。”慕容曜倒是在这个问题上很是坚持, “这是朕的头一个孩子,便是看重些又如何了。”
相雪露叹了一口气,只得顺着他来了:“陛下以后会有很多孩子的。”
这些天, 她差点陷入了短暂的温柔乡之中, 也幸亏, 在最后一步,理智上提醒自己,他是帝王,不是寻常男子, 他终会有他的三宫六院, 无边帝业, 不会永远为她驻足。才得以及时地从不应当的情感中抽离出来。
“朕只想关注眼前之事,看重眼前之人。”他漫不经心地说道,用指尖卷起她垂落在一侧, 散出去的发丝末梢,微微地绕了一个圈。他的动作太轻,太过隐蔽,连相雪露都未曾发现。
“何事都应当事不宜迟地去做,莫要徒留到最后,空成了遗憾,这是朕切身体会到的道理。”他淡淡地道。
相雪露听着他这一句话,感觉他语气有些莫名,仿佛蕴含着什么说不清的情绪。
***
相雪露本以为慕容曜是临时来一次,看过了她以后便会返京,却未想到,他这次来了便好似不打算走了,像是准备长久地留下来。
听说行宫门前的官道上,每日都会有来往疾驰的骏马,传递着这里与京中的消息以及政务。六部两署每日轮流派人来上奏帝王议事,俨然有将此作为小朝廷的趋势。
有一次她寻着了空隙,问慕容曜此事,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回道:“政务之事尚能手到擒来,掌控自如。”紧接着自然而然地绕到了关于她的话题:“近来又有何想吃的。”
相雪露不由得有些耳热,近些天,她的胃口是越来越奇怪,几乎算得上是一天一个口味。某一天可以爱极了一个味道,第二日便对之索然无味。为了能让她吃好喝好,养好身体,膳房的人可真是愁掉了头发。
“听闻今日少用了半碗饭,可是不合胃口。”他细致地问道。
她没想到,他连这种细微之处都注意到了,于是摇摇头:“无事,膳食都很好,只是今日胃口不大。”
她生怕慕容曜又突然做出更换厨子的决定。前几日她不过是抱怨了一句近来的胃口很是奇怪,他便二话不说,径直从各地搜罗来了擅长不同风味的名厨,严令其必须遵照她的口味,每日换着花样来让她开颜用膳。
原来的厨子,则被他以侍主不效为由,打发了下去。她可不想又因为自己随意的一句话,让人丢了差事。
这些她很是看重,考虑甚多的地方,他反而不是很在意,她在心里想到,约莫是他处高位太久了,才会有这般的思维,可他却偏偏在她身上很是在乎细心,让人不由得觉得有些矛盾。
但有点是真的,她这段日子真的过得甚是舒心,无需去考虑其他因素,一切都有他帮她解决了,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保密相关,几乎能满足她的全部都满足了。
在这种境况之下,岁月无声地流逝,很快,她的肚子便大了很多,有了明显的隆起曲线,侧身看去,可以看到圆润的弧度。行路也因此难了许多,走起来没多久便容易喘气,不过慕容曜似是早就考虑到了这点,行宫的处处都是待命人员,随时可以用软轿供她代步。
夜里睡觉这一点,倒是无可避免地困难了些许,许是因为肚子重了不少,夜间也开始觉着有些沉重,有时候平躺着,都会觉着胸口无端地有些闷。
一日夜里,相雪露按常早早地歇息了下去,睡到半夜,却无端地觉得腿脚疼痛起来,她挣扎着醒过来,才反应到,自己是抽筋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自然而然地任它过去也无什么影响,但那一瞬间的疼痛,以及持续的折磨,却让她的脸痛苦地皱了起来,冷汗涔涔。
她想去揉自己的腿,可惜身子却好像弯不过去,只能徒劳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环抱住自己。
本当以为,这样的痛苦折磨会继续持续下去的时候,一双大手却覆在了她的双腿之上,开始顺着她的筋脉,不轻不重地揉捏了起来。
他的手法像是专门学过,很是专业,仅是几下,就大大缓解了她的苦楚。
她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有着俊美面容的男子正坐在自己的床侧。
是慕容曜。今日他一袭玄黑绣金龙纹龙袍,很是低调内敛,却不失蕴藉其中的华贵,正如他此时的气场一般,几乎要与这暗夜融为一体,却不着痕迹地,沉稳包容而又霸道地向四周扩散着自己的气息。
他的眼眸,比夜还深邃,恰好也转过来,望向了她。
“好些了么?”他似乎怕惊到夜晚的她一般,声音低低的,轻轻的,试探性地询问着。
说着话的同时,慕容曜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根据她的表情调整力道与方向。
“好多了,陛下。”相雪露并没有撒谎,他的按摩,将她之前抽搐的筋脉给扭转了过来,抚慰至渐渐平息。
“您未休息吗……”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怎么现在来了。”她的确有些奇怪,慕容曜虽然搬到了行宫处理朝政,但是日常处理的事务并没有减少,就算不是宵衣旰食,夜里都在忙,此时也应当是在睡觉的时候,毕竟白日里早早的还有朝会。
他继续帮她按摩着小腿:“今夜不太睡得着,便来了,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就走,却恰好发现了你很是不适。”
“这般巧么。”她说话突然有些磕磕绊绊起来,“陛下夜里也有心事,在想些什么,不太睡得着。”
她为了接话,也没有想太多,就随口在脑子里找了个话题,待说完后,才发觉有些不对。
以他的身份,便是夜里不眠,也定是为国事操劳,还能有旁的什么。
却未想到,慕容曜当真听进了这句话,侧首看向她:“皇嫂真的想听实话吗?”
相雪露不知道该怎么接,便没有立即回答。
慕容曜却在模糊了面容的暗夜中微微一笑:“在想你。”
“皇嫂,朕在想你。”他的语气很是认真,不似作伪。
相雪露怔怔地看向他,黑暗中的他的样子看得不甚清晰,只能看到有些朦胧的五官与轮廓,但在这一刻,她却看清了他与夜幕几乎要融为一体的黑眸。
“在想你夜里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不小心蹬开了被子,会不会腿脚抽筋。”
“单是想一想,朕就无心入眠了,满眼都是你的样子。”
“让你有孕受苦,是朕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件事时常压在朕的心头,你的安危,总是牵动着我的心情。”他伸手拢在了她的耳侧,慢慢地抚上了她的发间,将她散乱的发缓缓地归正。
“前日读了医书,知晓了孕至中期,便会频发腿脚抽筋的症状,朕忧虑甚重,便学习了一番缓解的手法,未想到,这么快便用上了。”他的语气似乎带着深重的怜意,含着一股不可忽视的温度。
相雪露方才的心几乎都要乱了,尤其是当他说出,他在想她的时候。
她在很多时候,都不得不承认,慕容曜总是具有许多人一辈子也企及不到的资本,他尊贵崇高的身份地位,他绝艳无双的外貌姿容,他广阔如渊的学识谈吐。
难怪在太子之时,便是京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渴盼仰慕的如意郎君,他的确有这份让人轻易就着迷的底气。
只可惜曾经孤高寡淡的太子,对前仆后继的小姐佳人们都是冷若冰霜,毫不近人情,不知道伤透了多少人的心,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前面那般万人仰慕的盛况。
可想而知,当慕容曜对一个人认真起来,主动起来,该是如此的无法抵挡。
相雪露方才便是如此,直到他说出责任的字眼,她才冷静了一半。
再回头想想,他说想她后接的句子,是在想她夜里会不会因为怀孕有什么麻烦困扰,并不是单纯的另一种想她,约莫是被包围到了责任的范畴中。
理智恢复以后,她暗怪自己方才又被迷了眼,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虽然她觉得这多半只是一时的触动,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情愫。她安慰着自己,在慕容曜这样的男子面前,又有多少人能不受他的一言一行影响,不动心而忍性呢。
尤其是当平日里高高在上,杀伐果断,掌天下无数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偏偏将一腔柔情皆付予你,为你折腰,引你笑颜,谁又能真正地做到,每时每刻都处变不惊。
相雪露很是自然地原谅了自己一时的迷乱。她想着,孩子生下来后,一切便该回归正途了。
她轻轻地问他:“陛下,孩子是不是还有四月半就要出世了。”
慕容曜抚在相雪露发顶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道:“是的,我们的孩子还有四月半便要见面了。”他将“我们”这个词咬得微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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