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二年,绝对是大玄史书上可堪详写的一年,诸多新策逐一颁布。
譬如开春的“清田改税,还田于民”之策,譬如春闱科举之革新,使大批寒门进士得以受朝廷重用,又譬如八月京师第一座女学馆正式启学……
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摄政长公主与肃王殿下终于传来了要大婚的消息。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珠联璧合,乃大玄第一喜事,朝臣自然顺水推舟,集体请奏早日定下大婚日期。
如此几番流程下来,婚期定在了来年暮春四月,留有半年的时间筹备。
之前赵嫣为图方便,亦是为了开源节流,大多时候直接住在东宫或含明殿,并未筹建摄政长公主府。如今既要成婚,这府邸便不能不建了。
好在闻人蔺可靠得很,早已在永昌坊选定了一处宅邸,再买下隔壁的两处院落打通,花了数月的时间,按照赵嫣的心意修缮完成。
“摄政长公主和肃王殿下势均力敌,各有基业,你们说这两人完婚后,到底是长公主入住肃王府,还是肃王入赘长公主府呢?”
几个行人望着长公主府邸恢弘的正门,远远驻足-交谈。
“嗐,如今朝堂提倡众生平等、男女皆同,哪还有什么下嫁、入赘的说法?夫妻一体,哪里方便就住哪里啰!”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当年肃王是何等可怖的存在,就算跺一跺脚,京师都要抖上三抖,如今竟甘心折服于摄政长公主的裙下。啧,你们是没看到,肃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来摄政长公主的府邸监工,每一处细节都要亲自调整过问,那个细致耐烦劲儿,哪个男子见了不汗颜?”
“兄台此言差矣!摄政长公主其人,可不是用肤浅的‘美人’二字就能概括的。她摄政的两年里,大玄上下日新月异,肃王这等毁誉参半的人有她管束着,必保兵权无忧,将是天下的福祉啊!”
“这叫什么?这就叫珠璧联辉,皆大欢喜。”
众人笑语了一番,四下散去。
永平三年春,四月十八,大吉。
天还未亮,赵嫣便在流萤、时兰及梳妆宫女的帮助下沐浴更衣,妆点打扮。
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捧着各色头面和酒食的宫娥内侍往来不绝,喜气盈盈。
寝殿中烛火通明,照亮紫檀木衣架上悬挂的嫣红嫁衣,以及案几上一排排璀璨的头面首饰。
赵嫣抬指抚按着眼尾刺下的泪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回宫的四年时间褪去了她的青涩稚嫩,精致漂亮的眉目彻底长开,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坚柔清媚,如明珠宛转流光。
脱离了少女的稚气,她好像不那么像赵衍了。
铜镜中熟悉的脸渐渐模糊,似有个少年披衣而坐,朝她微微一笑。
正想着,时兰的声音打破她的思绪:“殿下,您用点粥食吧!离肃王殿下来接亲还有四个时辰,可不能饿坏了身子。”
赵嫣回神,接过碧瓷碗盛着的粳米粥,眨眨眼问:“有肉吗?”
按理说,新妇出嫁前只能用些粥水,不能吃荤腥油腻。
时兰对自家主子的习惯了如指掌,抿唇一笑道:“就知道您不爱吃这些清汤寡水。瞧,奴婢偷偷带了什么来?”
她打开食盒最下层,却是一碗馅大皮薄还冒着热气的虾汤抄手。
赵嫣深嗅了一口香气,登时粥碗也顾不上了,端起抄手就小口吃了起来。鲜香夹杂着肉香,别提多过瘾!
吃到一半,殿外忽而传来宫婢们的请安声:“太后娘娘千岁!”
“母后?”
赵嫣忙将未吃完的抄手藏回食盒中,匆匆一盖,站起身来。
那两片娇嫩饱满的菱唇上,分明还沾着些许油光,又被她心虚地抿去。
“都快要出嫁的人了,还这般贪嘴。”
魏太后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冷艳端庄,只是清冷的凤眸中多了几分柔暖之意,“想吃就吃吧,这里没有外人。”
“儿臣吃饱了。”
赵嫣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道,“母后怎么这时候来了?”
魏太后向前,取出袖中的绸帕,轻轻拭去女儿嘴角的一点油光。
赵嫣眼睫讶然地颤了颤,站着没动。
“坐下。”
魏皇后示意,随即从流萤手中接过玉梳,从背后托起赵嫣乌黑秀泽的长发,“你自幼好强,如今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哀家身为母亲,未曾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听闻民间嫁娶,母亲会亲自为出嫁的女儿梳头祈福,以求她一生顺遂、婚姻圆满……今日,哀家就为你梳一梳头吧。”
玉梳顺着缎子般的黑发一梳到底,赵嫣感受着轻轻抚压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忽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她才发现母后的手这般柔软,这般温暖。
梳发绾髻,戴上光彩烨然的流苏凤冠,赵嫣穿着葳蕤曳地的嫁衣,额点珍珠,仿若万千星光曦华披就一身,矜贵美丽得近乎陌生。
魏太后看着红妆初成的女儿,渐渐的,竟湿红了眼眶。
她赶紧侧首,不着痕迹地抹了把眼角。
赵嫣从镜中窥视,心中亦是触动。
她起身,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唤道:“母后。”
魏太后转过脸,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应道:“还有什么需要哀家做的?”
赵嫣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儿臣这些年,也未曾真正为母后做过什么。虽然母后说过,一家人不必谢来谢去的,但我还是想说……”
赵嫣在魏太后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向前一步,如寻常女儿那般,抬手轻轻拥住了这个嘴硬心软、并不完美的母亲,“多谢母后给予了我六年自在的华阳生活。今后我也会好好的,每日依旧会进宫来,您不必挂怀。”
魏太后喉间一阵酸热,在呼吸哽咽之前匆忙闭目,深深呼吸,然后徐徐绽开笑颜,回拥着抚了抚女儿的肩背,道:“好。”
赵嫣没想到自己真的跨出了这一步,六年多隔阂,仿若在拥抱中被骤然填平。
大概觉得不太习惯,她很快松开了,盈盈后退一步,再行出阁大礼。
赵嫣戴上那串白玉佛珠,先去了北宫蓬莱殿,拜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古稀高龄,两鬓雪白,精神时好时坏,不太能下榻走动了,便拄杖坐在榻上受了赵嫣的大礼。
她颤巍巍抬起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招了招道:“长风丫头,过来。”
赵嫣小心地提着嫣红洒金的裙裾,向前再拜,握住太皇太后伸出的、干枯而温暖的手掌,含笑应道:“孙儿在。”
“当年,你虽是为大局而回来,但老身却不希望,你再为大局而委屈自己。”
老人家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以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嘱托,“夫妻俩好好过日子,别累坏了身子,闻人蔺若胆敢负你,只管休了他。”
赵嫣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笑了起来,应道:“好,孙儿绝不委屈自己。但是皇祖母,闻人蔺是您亲自认可的人,孙儿信您的眼光,也信自己,他不会负我的。”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连连颔首道:“好,好。”
辞别蓬莱殿,永麟殿已备好午宴,百官皆着官袍静候两列。
只待摄政长主公露面,文武众臣便齐齐撩袍跪拜,山呼道:“恭贺摄政长公主九千岁,新婚吉乐,百年好合!”
赵嫣含笑抬手,郑重道:“受礼,众卿平身。”
午膳赵嫣只陪着百官饮了一轮酒,便重新回含明殿补妆。
“吉时至——”
随着礼赞官的高声通传,鼓乐声起,是闻人蔺领人于东门外接亲来了。
赵嫣没有执却扇遮面,只抬手抚下凤冠两侧的珍珠流苏,在赵媗和霍蓁蓁两位女傧相和数十名宫娥的引导下,大大方方踏着红毯和一地芳菲花瓣,朝东门外那道颀长矫健的身影走去。
袖袍翻飞,自信而轻盈。
闻人蔺一身殷红袍服挺立,玉带革靴,于暮春纷纷扬扬的芳菲中抬眸,俊美的面容宛若神祇,一如当年暖阁池边初见。
目光相触,他们俱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惊艳。
肃王府的傧相递了红绸花过来,他没有接,而是含笑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当着众人的面牵住赵嫣。
男人腕上亦戴着一串与她一对的檀木佛珠,硬朗的指节顺着赵嫣纤白的指缝间滑入,随即扣紧,与她比肩踏过红毯,朝宫门外的垂纱精美的金铜肩舆而去。
闻人蔺的手很暖,握得很紧,赵嫣不由悄悄睨目,与他垂眸专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霎时间仿佛鼓乐声远去,人群模糊,梨白纷纷扬扬宛若白首之约,天地间只余下他们夫妻彼此。
闻人蔺送赵嫣上了红漆雕金的宽敞肩舆,俯首在她指尖轻轻一吻,笑意低沉道:“稍后见,殿下。”
赵嫣的指尖自他修长的指节划过,雪腮飞着浅浅的桃红,明眸含笑道:“稍后见,闻人少渊。”
摄政长公主大婚,声势浩大,盛况空前。
迎亲送亲的队伍从宫门出发,宫娥着锦袍霞帔,掌扇簇拥,蜿蜒数里,以至于禁卫不得不派出大批人马提前开道,以便肩舆和聘嫁之礼顺利通过。
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的临窗雅间,数月前便已尽数订满,此时成千上万的大玄子民正挤在道路两旁的高楼上,为一睹这场百年难遇的盛大婚礼,京师几乎万人空巷。
“前方骑马的是肃王吗?老天爷,也只有这般仙人之姿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摄政长公主了吧!”
“光容貌出色也就罢了,这上百担床的聘礼亦是真材实料!肃王对长公主殿下还真是一往情深,宠妻宠到骨子里了,几乎将全部身家都捧了出来,就是当年先帝迎亲也不见这般厚礼啊!”
“看看后边,摄政长公主的陪嫁虽然也丰厚,但毕竟是皇家至高无上的女子,和聘礼这么一对比,就稍显寒酸了。”
“你知道什么?那是因为摄政长公主的食邑钱财都拿去鼓励农耕,资助儒生了,她是真正有大德之人。”
然而当载着长公主的肩舆行至眼前时,方才争执的那些人都不约而同看直了眼,忘了出声。
肩舆轻纱撩动,长公主着凤冠红裙端坐其中,眉目精致若画,时不时朝周遭围观山呼的百姓颔首致意。
惊鸿一瞥,簪星曳月,光是一个侧颜,便足以让满城春色也如泥塑般黯然。
不愧是,大玄的盛世明珠啊!
“这两人,合该在一起。”
肩舆远去,不知有谁低声喃喃,“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们相配的人了。”
婚宴最后的大礼安排在了摄政长公主府。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肃王甘愿自降身份,臣服于他挚爱的妻子。
夕阳收拢余晖,然摄政长公主府邸依旧灯海通明,亮如如昼。
洞房内喜烛高照,镀亮满堂红绸,闻人蔺在门口仔细濯净了手,以绸帕擦干,这才撩袍坐在赵嫣身侧的床沿,接过掌事者递来的合卺酒。
赵嫣亦接过另一盏,与闻人蔺交杯而过,行同牢之礼。
两爵酒饮尽,便是洞房花烛之时。
流萤和时兰分别替赵嫣卸下妆容和凤冠,又备好两盆清水和巾栉,双双福礼道贺,这才心照不宣地领着侍从们退下,掩上房门。
占风铎于檐下清脆呢喃,远处喜乐仍在继续,烟火的彩光映在窗纸上,忽明忽暗。
闻人蔺眉宇间落着红烛的暖光,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因沾染了酒光而显得格外润泽。他抬手抚上赵嫣软玉般莹白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一个美丽的幻梦、一样脆弱的珍宝般,认真端视。
“殿下甚美。”
他忽而一笑,落拓不羁,凑过来重复道,“本王的嫣嫣,甚美。”
倾身时,他腰间的暖玉也随之滑落,碰在赵嫣的指尖上。
赵嫣没由来脸颊发烫,灿若星辰的眸子含着笑意,轻声道:“这玉佩,好丑。”
她指了指闻人蔺挂在腰间招摇过市了一整日的、她当年赠送的那枚猫纹玉佩,赧然道:“今日大喜,你怎么不换块上档次的玉啊?太丑了……当初不觉得,现在仔细一看,真的太丑了。”
“不丑,挺别致,时间绝无仅有。”
闻人蔺低沉的嗓音中闷着笑,托起赵嫣的一腿置于自己膝上,为她褪去鞋袜道,“只要是嫣嫣的东西,都是好看的。”
赵嫣仰身撑在撒了桂圆红枣的柔软喜被上,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挑眉道:“闻人少渊,你也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闻人蔺握住她乱动的脚踝,掌下肌理温软细腻,纤细得不盈一握。他眸色暗了暗,指腹顺着匀称的小腿往上,葳蕤的嫁裙随之缓缓滑下,堆叠在腰下。
赵嫣五指倏地攥紧,喑哑唤了声:“闻人少渊……”
话还未说完,唇瓣就被强势而温柔地堵上。
“都成亲了,还不改口,嗯?”
闻人蔺撑身跪在她的膝间,凝望着她泛起水雾的眼眸,以身作则蛊惑她,“嫣嫣,夫人?”
“闻……唔!”
唇瓣再次被堵上,这次要绵长得多,赵嫣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一边不老实地蹬他一边含混道,“夫……夫君。”
闻人蔺托着她骨肉匀称的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得眉目含春,双肩都在轻轻抖动。
赵嫣也不知道这么一个称呼,他怎么能笑成这样。
莫非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太狼狈了?
正想着,闻人蔺将她揽入怀中,凝望她水润的眸子轻哑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成亲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但现在,我知道了。”
贴得这样近,赵嫣终于能感受到他一向平稳的心跳起了波澜,急促有力地撞击着胸腔,连带着她的胸腔也发出震麻的共鸣。
赵嫣看到了闻人蔺眼底的缱绻深情,不是戏谑的逗弄,而是真正的开怀。
闻人蔺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赵嫣心间一软,双手捧住闻人蔺俊美的脸颊,凑上前去,认真地碰了碰那两片温热的薄唇。
闻人蔺顺从地垂下了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回吻,很快反客为主。
压箱底的春图搁在枕下,然而他们谁也无需用上。
喜烛摇曳一室暖光,浓夜且长。
赵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窗外喜鹊脆鸣,岁月静好。
她醒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到男人侧倚在床头看她,修长的指节慢慢捋着她睡翘的一缕发丝,含笑低哑道:“早,夫人。”
第二眼,则是满地狼藉的衣物。
“早啊,闻人妖妃。”
赵嫣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却因鼻音酥软,反透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闻人蔺果真笑了起来,他最近特别爱笑。
然后俯下身,吻了吻妻子的眼睫。
于是新婚第二日,赵嫣起床的时辰从日上三竿拖到了正午,“闻人妖妃”的称号再次坐实。
第二日,闻人蔺带着赵嫣去了一趟灵云寺,将喜讯告知英灵殿中那些沉默的灵魂。
参天的菩提树郁郁葱葱,树下一对新人的长影交叠。
闻人蔺掐住赵嫣的纤腰,轻而易举将她举上头顶,送上树梢。
赵嫣将两人新写好的祈愿红绸绑在新发枝丫上,挽了把鬓发道:“好了!”
闻人蔺掐着她转了一圈,这才将她放在地上,捏捏那颗小巧白皙的耳垂:“时辰尚早,想去哪儿?”
赵嫣顺势分开他的五指扣住,摇首一笑:“回家,陪我的妖妃。”
闻人蔺唇线微扬,反扣住她的手掌,踏着一地夕阳归去。
清风掠过,树影婆娑,祈愿绸带如倒垂的红霞翻涌,两条墨迹未干的红绸夹杂其中,隐约可见。
【愿盛世清明,与君白首。】
【愿吾所爱,长安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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