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啊!”
莹玉无意识叫了一声, 茫然地接过来,她腰上本来就挂了一个双手托腮做发呆状的小泥人偶。
此时她和腰上人偶一个表情,世子爷送给十二娘的东西, 怎么就突然到了她手上, 不晓得该拿这烫手的东西怎么办。
不能还给孟世子,更不能落了娘子的面子,只好拿着,怯怯去看喻沅。
喻沅面上带笑, 眼瞳里是极其淡的茶色, 里头烟雾飘摇, 她的目光不偏不倚迎上孟西平:“既然世子爷把这东西给我了,就该全凭我的处置, 要是不听我的心意, 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我宁愿将它摔烂,宁愿从未拥有过。世子爷, 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话意有所指,疑心被指到的孟一浑身一紧,将怀中东西抱得更紧, 仿佛抱着是自己的全幅身家性命。
莹玉则将那个缩小版的十二娘人偶妥帖收入怀中,决定以后贴身保护。
她有种玄之又玄的预感, 某天娘子可能会想再看看这个小东西。
他们二人纷纷缩头闭眼,小步后退, 试图从十二娘和世子爷两人之间让人胆颤的气氛里抽身。
孟西平无辜地看着喻沅,那双桃花眼里又只剩一个喻沅, 如一盏温暖闪烁的孤灯, 灯火亮得惊人。
他用和皇帝对话时的谨慎语气, 先肯定了她的话,甚至笑了笑:“十二娘说得很对,我送给你的东西,当然全凭你的心意而为。”
不管送人,亦或是摔了烧了,他都甘之如饴。
只是他目光悄在莹玉手上悄然粘滞一瞬,有些舍不得。
孟西平刚刚去青陵县衙找赵继明,路上碰见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着人来看这些鲜艳的小泥人偶。赵继明见他留意,说这东西虽不难得,但除了青陵,其他地方不常见,算是青陵特有。
按照青陵本地长久以来的习俗,夫妻成婚洞房当夜,男女双方是要自己亲手捏一对泥人,摆在窗台下面的,告知天地,寓意此情长久。
青陵小娘子们都爱比较这东西,未成婚的年轻女子也会随身携带一个喜欢的,祈求一个好姻缘。
他站在五颜六色的货摊前面,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很像他和喻沅初见时,她笑起来的样子。
已经过了晌午,虽日头依旧晃眼,却没什么热气,天气比离开江陵时,已经冷了许多。
逼仄的巷子里面传来阵阵阴冷的气息,喻沅边走边捂了捂手,恨不得躲进披风里面。
孟西平留意到她鼻尖微红,便问:“我们该回到船上去了。”
喻沅脚步顿住,转头看他:“你在青陵的事情办完了?”
孟西平想了想,好脾气地回答她:“不过是赵继明遇到些麻烦事,找我带一封折子给皇帝。”
等上了官船,便是直达帝京。
喻沅心念一转,水光粼粼的眼睛看向他,软和着说:“难得来一次,我还想在青陵再看看。”
想着她在官船上上吐下泻,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颜色,有兴趣四处看看,孟西平不忍心拒绝她的小小请求,点点头,陪着喻沅逛起来。
喻沅领着一众人在前面走,又转向了青陵集市,还有许多有趣的玩意没来得及看。
她和丫鬟们说着话,苍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一抹笑,看起来的确比在船上开心些。
偶尔还能扭回头,轻声轻气地和孟西平说两句话。
不知是谁腰间的泥人偶和衣裳上的配饰互相撞击,嗒嗒作响。
孟西平被声音吸引过去,才发现不止莹玉,其他几个丫鬟身上都挂着一个不同样式的泥偶,唯独喻沅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腰上光秃秃的。
原来她们早看见这些泥人偶了,孟西平想,到江陵后,除了生日那次送出去的鲁班锁,喻沅还没有收过他的礼物。
她曾经是很喜欢的。
东西越买越多,孟一上半身几乎被淹没在各种青陵特产里面。
喻沅在每个摊位前都要看好一会,没过一会,集市上的摊主们都知道,来了个爱花钱的冤大头。
莹心突然走不动道了,理着手边垂下来的顺滑丝线,兴奋地叫住喻沅:“娘子,好漂亮的流苏和线,适合打络子。”
除去泥偶,青陵的五彩丝线也很是出名,据说曾是御品。
喻沅瞧见因小事而快乐的莹心,也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那就多买些,留着以后用。”
莹心笑嘻嘻地说:“婢子等会就编十七八个络子和流苏,衬着娘子的衣裳颜色才好看。”
喻沅主动给她掏了钱:“我看全青陵的小娘子都没有你手巧。”
莹心颇为狗腿地说:“那是,全青陵的小娘子也都没有我们十二娘有钱。”
几个丫鬟都咯咯笑。
莹心这回没将挑好的丝线交给孟一拿着,她自己收入怀中。
孟西平若即若离,游离于人群之中。
知道十二娘对她的丫鬟们一向大方。
他被人潮撞了一下,突然看到莹心腰上的东西,微微出神。
丫鬟腰上的泥人偶缀着一条鸭蛋青的流苏。
不知怎么的,孟西平突然想起一个青色的玉络子,线条应该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反复拆了好几次。
和徐苓拿在手里的那个有些相似。
他心底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属于他的那条。
心头骤然被阴影完全覆盖,孟西平知道喻沅不愿意去帝京,是因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很多误会,一切等平安到了帝京,他会再向她好好解释。
喻沅却没有去想孟西平百转千回的心思,她正在看糕点铺子。
每样糕点买了一些,知道孟西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陪着她吃,便没主动问他,和丫鬟们分了。
莹玉拿着纸包,手里汗津津的,心里慌乱,声若蚊呐:“娘子。”
跟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了。
喻沅摇摇头,悄悄拍了拍莹玉的手稳住她,转而吃了一块软糯的年糕:“这热腾腾的年糕不错,你们也来试试。”
只是没走一会,孟西平同样发现了不对,身后的尾巴越来越多,明目张胆的样子不像是冲着他来的。
他心神微动,既然不是因为他,那就是冲着喻沅来的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在外面,换了码字工具不是很习惯,字数有点少,以后固定每天6点Or10点更新,没有我尽量提前请假。
? 第 42 章
孟西平正准备问孟一。
喻沅余光看着, 敏锐地注意到了孟西平的表情变化,眼皮一撩,也深深看了一眼孟一。
被两人注视的孟一再不敢伸头, 心跳猛地一跳。他心里正是左右为难, 开始煎熬之时,被喻沅清泉般明澈的眼丸看得浑身一机灵。
不过片刻,他已经用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闭嘴紧如蚌壳, 双目自然下垂, 不敢对上孟西平的目光, 坚定跟随喻十二娘。
孟一已经从世子爷对待喻十二娘的态度里面明白,如今好好听着喻家娘子的话才是正道, 他的去处不过是十二娘对世子爷的随口一句话。
但违背长久以来对世子的服从, 还是让他心砰砰乱跳。
见孟一避开孟西平, 喻沅才扯起唇角笑了笑,似笑非笑的样子, 更显得姿容冷漠,她继续低头吃东西,往肚子里头塞了许多青陵特产的黏黏糊糊糕点, 看得身边的孟西平频频皱眉。
孟西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从孟一的态度里面明白了什么, 心下了然。
这样也好,喻沅身边几个丫鬟虽然忠心护主, 但都过于柔弱,护不住她。
不需要十二娘的人说明情况, 自然会有人乐意和孟世子说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动作, 从后面的阴影里唰唰跳下来两个人, 在他耳边将事情交代清楚。
孟西平越听脸色越严肃,那双好看的眉眼里盛满锐利,冷如冰雪。
他紧走两步,走到沉默的喻沅身边:“我不该丢下你,急着去见赵继明。”
孟西平想着到了帝京,她身边还要再加两三个人,最好再挑选一个身手不错的侍女跟在她身边。
他眸光幽深,脸上极快的闪过一丝极痛恨的后悔。
喻沅侧身看孟西平一眼,那眼神说不出好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恰如她此时心情。
前世相伴数年,喻沅自认为曾经是很熟悉他的。
相隔一世再见,不过半月时间,喻沅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孟西平还是她熟悉的孟西平,不仅仅是宁王世子,甚至更像后来久居上位的宁王。
她几乎从孟西平的表情里,猜测到了他内心的想法。
喻沅咬着牙,心里原本憋着很多话,看到他,那些临到齿边的话语又一口气全散了。
一拳打进棉花里,倒显得喻沅没事找事,无理取闹起来。
就像行至末路的宁王府,夫妻相看两厌,她的一腔爱意从沸腾到冰冷,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
雪雕的宁王府,无处不在的灰衣男子,姗姗来迟的金银,冷得她肝胆肺腑里都结了冰,寒霜刺骨。
喻沅吸入一口凉气,突然觉得拿着的糖葫芦不再香甜,她丢给丫鬟。实在是不想和他说话,有错的,不知礼数的一直是她,应该感恩戴德地接过孟西平送过来的礼物,接受他无微不至的保护。
可她偏偏要计较!
就在孟西平以为喻沅还在生气,不会和他说话时。
喻沅突然盯着某处,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货娘子,看喻沅非富即贵,十分热情自豪地给她介绍:“小娘子要买泥人偶,那算是找对地方了,这些都是我亲手捏的,独一无二,全青陵没有比我手艺更好的人。”
百十来个小人摆的整整齐齐,看得喻沅眼花缭乱,不论男女,模样煞是好看,的确是喻沅一路看来最玲珑可爱的一家。
货娘子眼光毒辣,见喻沅低头观察,迟迟没有做出决定,那身边的男人目光压根就没有离开小娘子周身,瞬间明白这人群里谁能做主,对着喻沅又补了一句:“小娘子要是都看不对眼,还能买些陶泥回去自己捏,再送到我这里烧制,只需多收十个铜板。”
她知道越是富贵的人家越讲究,有些年轻郎君娘子不喜欢经旁人手,喜欢自己亲手试试。
喻沅将所有泥人偶的神态都收入眼底,她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孟西平的袖子,平平板板地问:“你认真看看,这里面可有你喜欢的?”
孟西平在她搭在他袖口的手指上停了一瞬,眼睛倏然弯起来,像是某种猛兽陡然收起锋利的爪牙,连语气都带着笑,选中了一个合眼缘的:“那就这个吧。”
那只素白的手松开孟西平的袖子,如游鱼般滑进披风里面。
喻沅叫货娘子将孟西平选中的那个小书生拿出来,也挑了一个她喜欢的小舞女,一个捧书,一个舞扇,四目相对,恰好凑成一对。
将孟西平看中的那个塞到他手上。
喻沅唇间飞快溜过两三个字:“送你。”
喻沅凶巴巴地拦住孟西平付钱的另一只手,叫货娘子收她的钱。
孟西平只好含着笑看喻沅送给他的小礼物,觉得这个东西比什么千金之物都顺眼。
货娘子笑眯眯地收了年轻女娘的银子,总忍不住去看她和她身边的人。
她在青陵来来往往见识的人不少,这么标志扎眼的一对也少见,一看就是小娘子闹了别扭,郎君在哄人,小娘子颇为心软,郎君眼里都是情意,许久没见这么相配的年轻男女。
她照例说了两句祝福的话:“这人偶灵验得很,正适合小娘子和郎君,最好随身带着。我们青陵人都相信他们能和天地一样,同证姻缘。”
孟西平把玩着小书生,又看了眼喻沅手里的一小团。
实在没有比这般配的小人偶了。
货娘子又指了指旁边摆着卖的丝线和已经编好的络子流苏等:“娘子也可以配上这些,将人偶挂在腰间。”
喻沅顺势看过去,在隔壁挑了两个样式相同的络子,只是一红一绿,颜色不同。
孟西平看了一会,突然插嘴道:“我觉得那个天青色的络子不错。”
喻沅顿了顿,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没有多问,如愿给他换了,穿过在人偶头顶留出来的的小孔里,给他系在腰间。
孟西平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满足,他看着来往行人腰上,有些人腰间光秃秃的,他便碰一碰小书生,面上有些得意。
喻沅见他高兴,心情复杂得很。
上一次和孟西平逛集市,还是她约他去帝京最热闹的西市,准备挑选一匹西域来的宝马,孟西平待了不到一刻钟,便不耐烦的走了,后来送了她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喻沅从没有骑过那匹小母马。
孟西平这人时常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女孩糊弄,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心意半真半假。
独留喻沅牵肠挂肚,为他夜不能寐。永远得不到答案,所以她越来越沉默。
喻沅心里酸涩难当,舌尖抵住牙关,用舌尖上的痛意抵住翻涌上来的泪意,才不至于在孟西平面前露出马脚。
身处热闹的集市,喻沅心下如江陵隆冬的河面一般寂静。
她极为认真地指着腰上的小偶说:“我喜欢这个,世子爷明白了吗?”
若是不合心意,送什么都是不合时宜。
她忍了两句话没说。
迟来的讨好和解释,比什么都轻贱。
只一瞬,喻沅已经敛了神色。
孟西平抬头,答应她:“好。”
也只一念之间,他已经做好决定,到了帝京,便一切顺从她的心意而为。
他不能接受,再来一次。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一路沉默往渡口走。
只是喻沅脸色越来越奇怪,不一会便冷汗涔涔,痛得小脸挤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她腿脚一软,完全靠在莹玉身上。
孟西平伸手捞住喻沅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脚步飞快赶到医馆。
医馆里坐着的大夫还是先前见过的那一个。
察觉到房间猛地一暗,他立刻撇下医书来看情况:“哎哟,小娘子这是积食了吧。”
喻沅疼得话语变形,唇色苍白:“大夫,我,好痛。”
大夫指挥着莹玉她们扶起喻沅,送到里面为病人准备的床上:“快让小娘子进去躺一躺。”
孟一正犹豫跟不跟进去。
喻沅捂着肚子,看到他素指一点,突生戾气:“滚出去。”
大夫看完出来,叫药童去煎药,莹衣也掀开布帘子走了出来。
“大夫说十二娘吃多了糕点不好消化,需要躺下休息,再用一碗药化解。”
孟西平在外面等了会,起身准备进去。
莹衣张开双臂,拦住他:“莹玉她们正在给娘子擦汗,世子爷再等等吧。”
她有些紧张,说话结巴了一下。
孟西平往里面看了一眼,几个人影晃动,围着中间的人。
他在旁边坐下,问大夫:“药还要多久?”
大夫想了想,回答:“最慢不过一个时辰。”
莹衣在外面等了不到一刻钟又进去,孟西平时不时能听见她和喻沅说话的声音。
声音很淡很轻,听不出具体内容。
眼看着天色已暮,青陵城门即将关闭。
送药的药童已经出来许久,还不见喻沅。
孟西平突然心里一坠,重重沉入冰水里面,他猛地掀开帘子走进去。
里头空荡荡的,只剩垂头的莹衣。
孟西平听到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他在医馆前后转了一圈,发现后院还有个隐蔽的侧门。
曾经在馄饨摊前现身的几个灰衣男子纷纷跪下请罪,他们也跟丢了喻沅。
孟西平回到最后见到喻沅的地方。
一个玉做的鲁班锁静静的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块鸳鸯荷花玉佩,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今天种种表现掠过心头,孟西平抚过腰上的泥人偶。
她将另一个带走了,极有可能是她走得匆忙,忘记了。
喻沅不想等他解释,迫不及待的走了。
孟西平面无表情将玉佩拿起来,表情瘆得慌。
他听见自己发出平静无比的声音:“去把赵继明叫过来,剩下的都出去找人。”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好消息,我老婆送我东西了
孟西平:坏消息,我老婆跑了
明天抓虫
? 第 43 章
一辆灰扑扑的普通马车从医馆悄悄出来, 赶在青陵城门关闭前,顺着人流出去,顺利得不可思议。出城后赶车的马夫一路挥着马鞭, 催马快跑, 急得像后头有人追着跑。
等马车悄然从官道转入乡间小道,驾车的人才松了一节缰绳,将速度放缓下来。
实际上,后面的确还有许多刚刚知道消息的人, 差点将青陵弄得天翻地覆, 只为了寻找这辆马车和上面的人。
一路敛声屏气, 终于到了无人处,坐在车架上赶车的莹心才敢扭头对着里面的人放声说话。
她作男装打扮, 斗笠遮住大半面容:“十二娘, 咱们已经顺利出了青陵城, 今晚在何处落脚?”
车厢里面坐着三个人,分别是喻沅和另外两个丫鬟, 此时都是同一个表情。
即便如愿顺利离开孟西平,出了青陵,喻沅面上也没有多高兴, 现在她的身体依旧在隐隐作痛,脸色是不太好看的青白, 衬着她的眼睛更亮,像有一团火在不断燃烧。
听到莹心的问话, 喻沅紧蹙的眉微微松开,纤长的手掀开车帘, 冷不丁被车外刮过来的冷风呛到, 和车里难以描述的味道挤在一起冲入肺腑, 她花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这辆车原来是医馆的大夫用来运送药材的,已经被各种味道稀奇古怪甚至苦涩的药材浸润透了,人坐在马车里面的感觉非常糟糕。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喻沅瞧向外面。
马车外面是无数荒芜的田地,秋意萧瑟,满地草叶已经枯黄,隐隐挂上了霜。
上次被孟西平在江陵渡口逮到的阴影犹在,从再度进医馆开始,到出了城,喻沅的心始终都像被一只手轻轻攫住,连呼吸都放得轻而弱,害怕天降一个孟西平。
她特意往后面瞧了瞧,确定四周都是茫茫荒野,不会有任何人影突然出现,惴惴不安的心才缓缓落地。
莹心也看着外头,她激动地欢呼一声,为十二娘开心,等扭回头和莹舟对视,想起这马车里缺了一个人。
她情绪迅速低落,小心翼翼地问扶窗沉思的喻沅:“莹衣她留在医馆里,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马车里面的人同时回忆起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
喻沅第一次到医馆时,就花重金买通了医馆的大夫,替她寻来替换的衣服和马车。
等到装病,孟西平果然将她送到了医馆里面,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可孟西平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几个大活人突然消失。
时间紧迫,过了青陵便临近帝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出现这样的机会,喻沅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放过这次机会,需要有人出去应付孟西平,将他留住外面,争取时间。
莹玉或者莹心去最好的,她们和孟西平打交道最多,最熟悉他的性情,能随机应变拖住他。
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莹衣突然站了出来:“姐姐们别争了,我小时候就是从青陵流落到江陵去的,要不是娘子收留我,早就饿死了。借此机会留在青陵,说不定我还能找到亲人。”
她大大方方拿了喻沅准备的银票,又跪在地上,给喻沅磕了三个响头,毅然决然,掀开医馆的门帘子走了出去。
最后莹衣看着喻沅她们离开,努力朝她们笑着,眼底闪着泪光,口中无声地说:“娘子,珍重。”
孟西平的人品,喻沅还是信得过的,他不会迁怒于人,和莹衣一个小姑娘计较。她才放心地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喻沅眼下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期盼她在青陵能找个好去处。”
莹玉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乐观地说:“说不定莹衣真能找到自己的亲人,一家子团圆。”
喻沅却想,前世莹衣临终前就和她说过,家里只有一个妹妹,早就被爹娘卖掉。莹衣为了留下来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事已至此,只能等以后再来寻访。
莹心许久没有等到回应,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伸头进来又问了声:“娘子?”
喻沅松了力气,那片陈旧不堪的车帘飞快从她指间溜走。
她几乎不用任何思索,已经做好决定:“今天太晚了,先找个地方住一夜,明天继续赶路。”
青陵前后不靠,最近的一个县城还要往南再走五六十多里,即使现在抓紧时间赶路,等到了也进不了城,只能露宿荒野。
喻沅没想到,孟西平会认识青陵知县,打乱了她想在城里躲一阵的初步计划,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避开青陵再做打算。
不过临走前,她对医馆的大夫好好威逼利诱了一番,应该能让大夫的嘴闭到明天。按照喻沅对孟西平的了解,今晚他还会在城内搜寻,明天他就能从大夫口中得知她们坐着马车出城的消息,追出城外。
莹心听到,扭回头重新赶马前行:“好,婢子沿路看看有没有可以落脚的村落。”
喻沅将一包点心给她:“赶路辛苦,你先吃点东西,实在找不到村庄,就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晚。”
喻沅想通了某些事情,靠在车壁上,全然放松下来,唇边终于挂上了一点笑意。
即使脸色苍白无力,但她眼底光华流转,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快意,很是动人。
等彻底摆脱孟西平的影响,便能伺机转向西南,听说那里的冬天没有雪,温暖如春。
她对丫鬟们说:“莹玉,我带你们去西南好不好?”
莹玉从未见过娘子这样放松,顿时也很高兴地眯着眼睛笑:“娘子去哪,莹玉就跟着去哪!”
喻沅点点头,垂目看没来得及取下来的泥人偶。
泥人偶兀自对着她甜甜的笑,浑然不知主人心情。
从江陵一路走来,孟西平待她还是有两三分真心的吧,也不枉她曾经热烈爱他一场。
今世未到帝京,两人不曾走到穷途末路,不需互相揣测,是喻沅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从今往后,喻沅便自由了。
她既不是喻十二娘,也不是宁王世子妃,去掉枷锁,来去自由。
马车向远方而去,渐渐被荒野吞没,消失在夜色。
*****
而孟西平这边,心情就不像喻沅那般愉快了。
他枯坐在医馆里面,等着派出去的人回话。
先来的是赵继明。
光天化日之下,青陵知县赵继明被两个灰衣男子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强行带进医馆。
他脸色铁青,掸平衣服,胸中酝酿无数骂人的话正要喷薄而出,抬眸看见了孟西平。
孟西平整个身子完全陷在黑暗里面,搭着眼帘,一言不发,像一尊冷酷的玉石雕像。
赵继明和赵五娘差不了多少岁,从小因为姐姐的缘故,他喜欢跟在徐静敏和孟西平屁股后面玩,关系比寻常人亲近。
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了,赵继明被吓了一跳,慌张问:“这是怎么了?出事了?世子受伤了?”
他一声高过一声,屋内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堂内没有血腥味,赵继明一脸莫名地扫过其他几个人,医馆大夫、喻十二娘的丫鬟,还有一个站得笔挺的灰衣男子。
“赵继明。”
孟西平终于开了口,却是声音冷硬的吩咐:“你立刻开城门,将青陵县衙所有人手都派出去找十二娘。”
赵继明这下明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喻十二娘和她那几个丫鬟不在!
赵继明没接他的话,让灰衣男子将其他人全部带出去:“你们都先出去。”
孟西平仿佛凝固住了,从赵继明进来,他只说了一句话,连姿势都没有一丝变化。
赵继明猜测道:“十二娘丢了?”
孟西平抬眸看他,默然道:“她说不定已经离开青陵了,我要你现在就去找她。”
赵继明眉头紧锁,知道孟西平状态不对,和他解释:“世子爷,眼下这个关头,该知道你去青陵的人都知道,现在你身边跟着的是喻十二娘,抓住了她,就等于抓到了你的软肋,拿捏住了宁王府。”
他提了提声音,试图说服孟西平:“现在将青陵府衙的衙役都放出去大张旗鼓的找人,暗中藏匿的那些人就会闻到血腥味般立刻涌向喻十二娘。你是嫌自己树立的靶子不够多,也要将十二娘拉进来吗?”
孟西平依旧没任何反应,似乎完全没听到赵继明的话。
赵继明抬眼看他,才发现孟西平眉目冷峻,那双黑漆漆的眼底都是对他的审视,他甚至察觉出了一丝淡淡的杀意。
赵继明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你竟然怀疑到我头上?”
孟西平的声音越发漠然,眼神钉在赵继明脸上:“你见到十二娘时,为什么要主动和她打招呼?”
他选择让官船在青陵停下,是因为有赵继明在,也是因为十二娘从未来过青陵,他行事方便。
没想到喻沅也想到了这点,趁他放松警惕,在大夫的帮助下出了城,连大夫都不知道她的去处。
从喻沅上船,装晕船开始,她就从未放弃逃跑的想法,直到来到青陵,她终于付诸行动。
是孟西平给了她机会。
赵继明被他的怀疑眼神气得口不择言:“孟西平,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迟了
? 第 44 章
赵继明说服了孟西平, 让他暂时以暗中寻找为主,不要将动静闹得太大,唯恐适得其反, 反而将喻十二娘推入险境。
但对着目前唯一知情的大夫, 他狠狠摆了摆青陵知县的威风,对着大夫好好连吓带骗一番。
大夫贪图喻沅给的丰厚钱财,才肯替她保守秘密。不料青陵知县紧随其后,因那年轻女娘而来, 还从赵大人口里得知堂中坐着的人身份更是了不得。
他对着身居高位的帝京权贵, 不敢再有所隐瞒, 半夜就将知道的全部事情如实交待清楚了。
喻沅是如何要他帮忙去买了几套衣服,又如何让他去换了些银钱, 驾走了医馆运送药材的马车, 在医馆里面金蝉脱壳。
大夫恨不得将喻沅先迈哪只脚进的医馆都说给孟西平听, 听得旁边的莹衣想咬人。
殊不知被赵继明吓得屁滚尿流的大夫也很羡慕莹衣。
孟西平投鼠忌器,叫赵继明的人看管着莹衣。
莹衣她们都是十二娘的心头宝, 别说缺胳膊少腿,就是身上多一道伤痕,等喻沅回来看见, 都得和他拼命。
如今他在喻沅身前的位置,可是要给莹玉那几个丫鬟让位。
大夫将医馆的那辆马车外表仔细形容出来。
孟西平立刻叫手下人去寻马车, 吩咐他们万一找到十二娘,不要急着将人带回来, 先将消息传过来,跟着喻沅确保她的安全。
孟西平想起什么, 又问大夫:“她给了你多少钱?”
大夫比了两根手指:“八……八百两。”
听到喻沅给了八百两封口费, 还威胁大夫孟西平和张大龙是一伙专拐良家女子的匪寇, 才导致大夫看到他们谎话连篇。
如此,赵继明对那位喻十二娘有了新的认识,笑着感叹:“喻十二娘真有钱。”
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八百两银子,赶得上他这个知县多年俸禄。
不过喻家娘子这性格颇不寻常,说不定正好能治一治孟西平的毛病。
孟西平听见赵继明笑,面色一黑,冷冷看他,将威风凛凛的赵知县看得不说话了,才转向大夫:“都拿来。”
大夫愣了一下:“这……”
孟西平淡淡地看堂下跪着的人一眼:“你还想留着?”
大夫心如刀割,忍痛将还没捂热的八百两银票给了孟西平。
孟西平又叫赵继明给了大夫一百两:“这些钱够买你的马车了吧。”
大夫美滋滋地将银票揣入怀中,生怕孟西平反悔:“够了够了,谢谢两位大人。”
对着孟西平的脸色,赵继明实在没敢问,世子爷究竟干了些什么,将喻家娘子逼到如此地步,好好的小娘子都威胁起大夫来了。
孟西平在医馆待了大半夜,后半夜赵继明实在熬不住,先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秋雾未散,整座青陵县城被茫无边界的白雾所包围,丝雾缥缈,凉意沁骨。
然而城门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着城门开,赶着进出城办事的人,看着很是热闹。
时辰刚到,值守城门的士兵打着哈欠打开城门大锁,瞬间被涌入涌出的青陵百姓所淹没。无人注意,藏在人群里面的灰衣男子们也纷纷出了城,有目的得向四面八方而去。
城门口的茶棚里面。
赵继明看着人顺利出城,低头呼噜了一碗青菜面:“世子爷,这下该放心了吧,十二娘一个弱质女流,走不了多远。附近几个县府我都打过招呼了,只说是我的一位远方亲戚和亲眷走散了,请他们帮忙留意。”
他瞄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么多人手派出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十二娘。”
孟西平整宿没睡,只早上靠在桌上浅浅打了个盹,脸上丝毫不见倦色,眸光明亮,浑身那种冷硬的气质不减反增。
对赵继明过于乐观的态度,他不置可否:“若是在江陵我还能放心,在青陵……”
剩下的话,他没明说。
赵继明觉得孟西平言语之间有些瞧不上他治下青陵的意思,顿时炸了毛,用力拍下筷子:“你信不过我这个青陵知县?”
孟西平按着眉心,平静中藏着一抹忧色:“我是担心纠缠过十二娘的那帮匪徒。”
“担心那些人干什么。”赵继明突然眼睛一亮,“你顺便帮忙拿个主意,张大龙他们横行青陵已久,实在是让人头疼,我手底下只有青陵县衙这几个散兵游勇,还真担心拿不住他们。”
孟西平在赵继明的注视下,端起粥不紧不慢喝完:“早年张大龙他们就占了块山头,也不能成气候,现在风调雨顺,想做山匪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势力却越来越大,有恃无恐,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继明想了想:“我查过张大龙他们的底子,想来是和前任知县勾结,在他的庇佑下得以壮大。”
孟西平摇头:“不,是因为他们抱上了水帮的大腿。”
水帮几乎把持着从南到北所有的水行线路,和下面几个小帮派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官商匪互相勾结,这里面水很深。
连皇帝处理起来都颇为棘手,年年整治,第二年春风吹又生。
赵继明一听这事竟和水帮有联系,便觉得麻烦:“那我岂不是只能放任他们在青陵作恶。”
孟西平唇角略弯了弯:“就要看你这位青陵知县如何运作,水帮要是在青陵有了更好的帮手,张大龙他们便会马上变成水帮的弃子。”
赵继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突然起了疑心,目光微闪:“世子这些年一直在帝京,怎么会如此了解水帮?”
孟西平轻道一声:“我已经叫人去和水帮联系,万一他们撞上喻沅,立刻告知我。”
他说话时面容极淡,赵继明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无匹的锋利。
赵继明想,但愿上天保佑,让孟西平早日追回喻家娘子,让他将这尊难搞的世子爷请出青陵。
被人担心的喻沅刚刚醒来,抬头一眼见到的是光秃秃的屋顶,泥做的四壁。
兵荒马乱的一夜,喻沅睡得并不怎么踏实,梦里都是孟西平追来的画面,浑身腰酸背疼。
她刚一动,床上垫着的稻草便吱吱作响,屋内其他人也醒了过来。
昨夜莹心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户农家住下。
三间能住人的房间,主人家住了一间,他们的儿女们住了一间。
喻沅睡在床上,莹玉和其他人都只能打地铺。
喻沅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对莹玉说:“吃完饭,你出去看看情况,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莹玉看着喻沅更加苍白的脸色,心疼道:“娘子,我们今天就歇一歇吧,反正世子爷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
喻沅心里惴惴不安,有种莫名其妙的慌乱缠绕在心间,她眼角直跳,态度很坚决:“不,我们要马上离开。”
她们出去时,主人家刚刚做好饭。
余大娘的丈夫扛着锄头,准备上山,严肃地看了她们一眼,露出和昨晚开门看见她们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他没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故意说给喻沅她们听的:“等吃完饭,就赶她们走。”
余大娘给丈夫包了两个热乎乎的高粱饼:“知道了,你快去干活吧。”
喻沅听力很好,明白男主人似乎不怎么欢迎她们,虽不明白原因,她也打算立刻就走,不给主人家添麻烦。
余大娘送走丈夫,转过身堆出来一脸笑,也不委婉:“娘子要是不嫌简陋,先吃一顿饭,快些离开这里。”
莹玉觉得主人家不可理喻,正要和余大娘理论。
喻沅先答应下来:“好,我们立刻就走。”
吃完高粱饼,莹玉从荷包里面摸出几两碎银子,要给余大娘。
大于娘连连摆手拒绝:“这怎么好意思。”
喻沅温和地说:“多亏大娘收留,不然我们就要流露荒野了,这点碎银子请大娘收下。”
莹玉手中的银两已经足够余大娘一家半年生活,她纠结了好一会,想起屋里几个瘦弱的儿女,还是收下了。
余大娘拿了喻沅银子,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说:“并非我们小气,不许小娘子住下,只是我们这地方向来穷,税赋揭去一层皮,那些山匪好汉又经常来收取保护费,看你们几位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撞见那些人,恐怕会被掳到山上去,所以我才催你们离开。”
提起那些人,余大娘有些惊恐:“你们还是快些走,往西南去,能避开他们。”
喻沅却是心头一跳,前有狼后有虎,被突如其来的惶遽攫取心神,她起身告别:“多谢大娘提醒,我们立刻出发。”
莹玉已经飞快收拾好行李,喻沅正要和她们离开。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惊醒了整座村庄。
有人进村了!
夹杂在村民的抗议声中,几道粗狂的男声尤为明显。
余大娘和喻沅脸色同时一变。
“坏了,那些人来了!”
她立刻推着喻沅进去,让她躲进米缸里,又叫莹玉她们分散着藏起来。
“千万躲好别出声。”
突然,一阵脚步声临近,余大娘家的门被哐的一下推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彻底摔倒在地,激起一阵灰尘,余大娘敢怒不敢言。
这沉闷的一声仿佛也击打在喻沅心上,她躲在米缸里面,从木板的缝隙里面看到许多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抓起桌上温热的高粱饼,边吃边说:“哟,余大娘,正吃早饭呐,这个月的钱该给了吧。”
余大娘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众好汉:“前两天不是才给了,我们实在没钱了。”
那人笑着说:“难不成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我们难得来一趟,总要给兄弟们一些辛苦费。”
余大娘求情:“大爷们再宽限几天,将我将药材卖了,手里就有钱了。”
突然有大汉眼尖地发现余大娘隐隐约约护着怀中东西,他伸手一抓,竟然摸出来一把碎银子:“嚯,余大娘发财了。”
余大娘来不及感觉到羞辱,已经面如死灰。
那人掂着碎银子,眉目凶狠:“这钱是谁给你的?”
余大娘支支吾吾,没说话。
喻沅正在继续看外面情况,看余大娘的目光下意识看了过来,她心道不好,米缸的盖子被突然揭开!
躲在里面的喻沅和人对上了眼,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没有丝毫血色,她用力咬紧牙关,才能不泄露临到喉头的惊叫。
张大龙露出一个颇有邪气的笑容,拖长了声音:“我就说怎么看见一辆陌生马车停在这里,原来是你呀。”
他一把将喻沅抓了出来,扛在肩上:“兄弟们,这屋子还有几个小丫鬟,都给我找出来。”
喻沅腰间的泥人偶在米缸上磕碰一下,掉在地上,被在屋子里面搜寻的土匪们踩碎了。
一地碎片,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有虫明天抓。
? 第 45 章
混乱之中, 小泥人偶手里握着的粉色小扇子滚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黄豆粒大小, 滚到地上就消失不见了。泥偶的其余身体残骸则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从屋前踢到屋后,被倾覆下来的阴影逐渐覆盖。
伴随着屋内数声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骤然掐住了喉咙。
不过一会,嚎啕大哭声、惊呼声与喧闹声同时渐渐远去, 土匪们满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庄。
又过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着转,被挡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来, 滚到男人的皂靴鞋边。
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手的主人认出来这小东西曾经挂在哪个部位, 身影微微晃动, 握成拳头。
那人侧面线条凌厉,唇角紧紧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与黑色融为一体,似温柔, 也似无情。
他身后也进来三四个体格健壮的灰衣男子,瞬间将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而距他们一步之遥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阳渐渐西斜 ,鸭蛋黄似的落日将天边染成金黄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里起了炊烟, 两三条灰白的烟雾袅袅腾起,飘入云中。
突然一队人马奔袭而至, 打破了这里的一潭死水的平静, 惊弓之鸟们再度关紧门窗, 熄灭柴火,惊惶地捂紧了孩童的嘴,从门缝里面紧张兮兮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黑压压的人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过此地的鸟雀,腾空而起,直奔山脚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浓重的光影将山脚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为二。
余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门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争吵之间被扯得稀烂,一脸麻木地看看屋内,望不到头的昏暗。虽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里又变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药材卖来的一点钱又被抢走了,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盯着刚刚被装好的两扇门板上脏乱的脚印和刀剑砸出来的痕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绝望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已经干涸的眼底又涌出来连绵不绝的泪水。
看到数十匹马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头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脸,手里紧紧捏着最后藏下来的十枚铜钱。
怀中还有十两银子,是刚刚进去的那人给的。
余大娘没将这笔意外之财放在心上。
没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说不定马上这十两银子马上也会被山匪们抢走,
只是可怜了那几个姑娘,余大娘心里有些不忍的想,还不如昨天将她们赶走,即使被野兽咬伤啃食,也好过被贼人掳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马儿在屋前齐齐停下,执着缰绳的灰衣男子们无声下马,动作整齐一致,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现在坐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刚刚失去一切的妇人。
为首的赵继明下马后,察觉出这里的村民对外人不同寻常的抗拒,他先细细打量了一圈四周情况。
门上挂着的各种粮食被人随意踩落至地,锅碗瓢盆碎得碎,坏得坏,这里刚刚遭受过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心里已经打了个突,上前和余大娘攀谈起来,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甚至主动撩起衣袍,就坐在余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余大娘在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等到人能听她痛快地骂一顿张大龙。
赵继明在混杂着一部分官话的青陵方言里面艰难提取关键词,得知她们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给张大龙,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轻女娘更是不计其数,越听越愤怒。
他到任后,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穷凶极恶,但觉得是个麻烦事,一直拖着没沾手。直到此时,看到余大娘,他才后知后觉,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艰,积弊已久。他既然舍弃帝京来青陵当一方父母官,怎能后退做懦夫。
余大娘家徒四壁,还肯施舍出一点善意给喻十二娘她们,免得她们在露宿野外。
他肃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还有人这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将国家律法置于何处!”
余大娘听出他的身份,下意识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这些动作只是无用功,肉眼可见的痛苦没有掩饰的意义。
她惨笑两声,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随她的笑容被拉扯变形,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藏着的无望和怯懦:“原来是县令大人,您是来找里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县后,不是畏惧,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绝望,被摔打无数次,被给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复,才对一切天降下来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赵继明发觉自己对着这样一张绝望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承认他此行的确是跟着孟西平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灰衣男子们发现了医馆马车的痕迹,顺着车辙追踪至此,却没发现十二娘和丫鬟们,发现此地似乎还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劫掠,担心十二娘出事,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传回青陵县衙。
赵继明得知消息时,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帮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借助水帮的力量对付张大龙那伙山匪。
孟西平听到喻十二娘的消息,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当即丢下所有人起身纵马出城。
水帮的小头领颇把自己当回事,不敢对孟西平甩脸,质问起赵继明起来。
等焦头烂额的赵继明说服水帮的人,已经得到孟西平出城的消息,他集齐县衙内所有好手和水帮的人,追孟西平差点追得腿断。
等赵继明找到这里,孟西平早就进屋内去了,也不知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迟迟不出来。
赵继明担忧地从门板往里面望,只能觑见一片黑沉沉,他脸色不知不觉难看起来,喻家娘子难不成真出了事?
余大娘误会了赵继明的脸色,小心瞄了县令大人好几眼:“刚才进去的大人帮忙修好了门板,还给了民妇十两银子。”
哀怨过了,想起来日子照样要过,家里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脚无措,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得罪县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着要孝敬给赵继明。
赵继明哭笑不得地拒绝:“既然是他给的,你就放心拿着吧。”
余大娘喏喏应下:“多谢大人。”
她死死捏着铜钱,坐立难安,期盼着丈夫早点回来。
赵继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气势:“你放心,我赵继明一日坐在青陵县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宁,早晚将这些欺压良善的山匪恶霸彻底翦除。”
否则他还有什么面目当这个青陵知县,灰溜溜回家得了。
余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对张大龙他们的畏惧占据上风,只恨自己不是哑巴,不肯继续说了,唯恐引来后续报复。
前任县令开始话也说的好好的,后来他和张大龙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纵容土匪们行凶,这新县令看起来年纪轻轻,嘴上没门,不太牢靠的样子。
赵继明也不多为难余大娘,掸了掸外袍上的灰尘,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盘算着,山匪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不如借喻十二娘这件事,要世子再帮忙插一插手。他也要借此机会和姐姐赵玉娘写封信,告诉她喻十二娘不比寻常,不要因为家里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们掺和到一起。
帝京里所有人都猜错了,孟西平十来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许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门亲事,而是将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轻易对人言。
姐夫徐静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聪慧,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赵继明刚要推开门——
屋内,孟西平弯腰将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捡起来,他将腰上的小书生也取了下来,放在一起。
紧随他其后进来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内,摇了摇头、十二娘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从屋内走出来。
和赵继明打了个照面。
赵继明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心中揣测不安:“世子,张大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
孟西平已经猜到,平静地说:“知道了。”
赵继明咯噔一下,觉得孟西平面上沉静,眸中却已经有无数风暴凝聚,越发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随见孟西平手里拿着团东西,随口问:“在屋里发现了什么?”
孟西平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从屋内带出来的东西,抬眸时风暴消散:“没什么,一些十二娘随身带着的小东西。”
仅仅一步之遥,两人神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灰衣男子们早将方圆一里探查清楚,他们在屋后发现了马车厢,车厢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并不常见的药味,和医馆大夫说的对上了,正是十二娘出青陵时用的那一架,跟车的马却不翼而飞,车厢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点,三两件衣裳,像是来不及收拾,匆忙之间掉下来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们找来的东西,认出来这些衣服是几个丫鬟的。
喻沅绝对不可能和她们分开。
他对孟一说:“先带人沿着马蹄痕迹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又对赵继明说:“你准备一下,去和水帮的人说清楚,叫他们引路,立刻出发去张大龙所在的卧龙山。”
余大娘在旁边听到熟悉的名字,这下明白了:“你们是来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是。”
余大娘着急地说:“你们来迟了!她早上被张大龙抓走了!”
孟西平脸色阴郁了一点。
无人知道,他此刻已经五内俱焚,胸中闷成一团,眼前的赵继明好像突然分成了两块,他浮在身外,却觉得浑身是尖锐的痛苦,叫嚣着要冲出身体。
余大娘生怕他没听清楚,大声朝孟西平说:“那么好的一个小娘子,还给了我许多银子,她们都被人抓走了,你们快去找她!”
赵继明无意间瞥见孟西平指节泛白,几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问余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你把情况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他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要给余大娘。
县令老爷出手大方,余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对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时左右,我听见几声连续的敲门声,披着衣服起来看,发现是四个年轻的小娘子等在外面。”余大娘想起来也不得不感叹,“哎哟,个个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中间的小娘子,差点以为她是林中精怪,将我们吓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气气地说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几个小娘子脸色惨白,也不知赶了多少路才找到这里,民妇连忙放她们进来休息。”
她回忆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见:“我听那几个丫鬟模样的人称呼最中间的人为十二娘。喻家娘子安安静静的,教养很好,看着就像是那些富贵人家里面出来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声响动,三人都听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将手里那只小书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赵继明看得心颤不已,追问余大娘:“然后呢,喻家娘子她们是怎么被张大龙掳走的?”
余大娘一提起张大龙,语气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就在两个时辰前,眼看着小娘子们要准备离开。都要怪他杀千刀的张大龙,前天来抢过一遭,今天又突然来了,把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两个时辰前,赵继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们身边还好,那几个丫鬟能顶什么用。
等他们找到喻十二娘,黄花菜都凉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烧,烧得他肝脏肺腑里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松手,便有新鲜的血顺着陶泥碎片流下来。
余大娘好奇地问那位不说话的俊美男子,话里有些埋怨:“你认识喻家娘子,她是你什么人?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在外,现在又让她被张大龙给掳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敛,语气艰涩:“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没照顾好她。”
孟西平突然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灰衣男子怀里一摔,快步走开。
赵继明眼前划过一缕红色,匆匆跟过去:“世子干什么去?”
孟西平翻车上了马,捏的缰绳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团黑紫色,和他的脸色差不多。他浑然不觉被割开的伤口,居高临下看赵继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娘。”
余大娘在后头追了一句:“张大龙他们就在山上,离这里不远,你们可一定要将小娘子救回来!”
孟西平浑身似一张紧绷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得嘶鸣一声。
赵继明也抓住缰绳上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娘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担心这县令的位置还能不能继续坐下去了,说不定张大龙没死,他就已经因公殉职。
远处雾影重重,山峦掩去归路。
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顶。
水帮的人得了青陵县令的承诺,轻易舍弃了张大龙这个曾经的伙伴,立刻帮着赵继明去找人算账,准备做第一个投名状。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张大龙的营地。”
指路的水帮小头领走这条路走惯了,一路看过来,觉得与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这个点,山上很热闹的,现在怎么听不到声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只顾着挥马鞭,催马狂奔:“快走。”
“嚯!”
赵继明跟着孟西平冲动上来,心中斤斤计较地计算,如何利用这点人包围张大龙,指望着孟西平搭把手。
还未走近,已经从山上飘下来一股极淡的烟尘味。
他鼻子灵敏,嗅到山林之间越来越浓的山木被焚烧的味道,随口一说:“难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闷头赶路,待到山林尽退,看到隐藏在深山里头的营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缩,猛地勒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间窜出来数条烟龙,巨大的火龙左右飘摇,转眼之间就在山林之间横冲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干燥易燃,被风一催,火龙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座山顶完全吞噬,有两三个山匪冲下来,立刻被赵继明的人逮住。
水帮的头领看眼前情景,瞪大双眼,比孟西平更茫然:“这火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赵继明却扭头看孟西平:“坏了,十二娘该不会在里面吧。”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还呆滞着,孟西平已经毫不犹豫,纵马进入火海,呼吸之间,人与马被烟雾瞬间吞没。
赵继明的心差点跳出喉咙,手抖地握不住缰绳,连忙招呼灰衣男子们跟上,护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宁王府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担心头上这顶官帽,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来。
这场火外面烧得厉害,实际上里面并不大受影响,只有最开始起火处的木房子被烧了大半,火光窜到后山去,营寨里面烟熏雾浓。
山匪们因这一场大火自乱阵脚。
赵继明捡了个漏,张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帮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将剩下的匪徒轻易收拾了,盘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势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这场适逢其会的大火是谁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头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里面仍没找到十二娘,冷冷地走出来,看起来要宰了这里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问:“世子爷,水帮的人。”
水帮的人没帮上什么忙,赵县令想翻脸不认人,还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让余大娘她们再过一阵安生日子,离不开水帮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毁和他们的口头约定,明天这座山头上又会出现一个李大龙。”
孟西平边说边垂着头,认真给自己缠着手掌上的伤口。
赵继明站在他身边,颓然点了点头。
孟西平缠布条的模样很是专注,赵继明看了一会,有了新发现。
堂堂孟世子,不至于连个伤口都不会包扎,可在赵继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缓缓将手包成了个肥胖的大白馒头!
赵继明看呆了,小小伤口,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渐渐才看明白,世子爷似乎在模仿某个人的手法和缠布条的顺序,像是他脑中有一个小人儿在不断动作,将那些动作都烂熟于心。
不知为何,赵继明心头发寒,觉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实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继续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个结,将硕大的白馒头背在身后,抬眼看向赵继明:“被他们抓来的娘子都关在哪?”
赵继明不敢和他玩笑,指着下头的人,如待上官般态度谨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这里。”
青陵衙役推着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娘子上来,看打扮有厨娘,有刚刚被抓上来的年轻娘子,有的已经做妇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无论是何身份,都是一脸慌乱和陌生,左顾右盼,眼神飘忽。
不止没有喻沅,连莹玉那几个丫鬟都不见。
孟西平眉头紧蹙成深深的折痕,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鹜:“将山上的人都带到这里。”
赵继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将所有人都带到此处。
营寨里烟雾缭绕,一时嘈杂纷乱,只是还不见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们几个竟像是从偌大一个营寨里面消失了。
赵继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这里不见喻家娘子或许是好事,说不定她已经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里替赵继明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或者是张大龙根本没将喻沅带上山,这下就更难找了。
他问跪在下面的土匪们:“张大龙早上从余大娘家里抓来的几个小娘子呢?”
水帮的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便有胆小的人见过张大雄的惨状,老实回答:“跑了。”
有人先开口,顿时跟上来七嘴八舌的补充:“就是那几个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烧了整个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没事!
赵继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气,逼问:“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后没人顾得上看她们。”
“她们还带走了好几个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们放的火,依照火势情况,喻沅她们应该刚刚离开,或许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孟西平来回扫过两次跪下地上的人,压住胸中的焦急火气:“张大雄死了,那张大龙呢?”
赵继明发觉他竟然忘记了这个重要人物,也才反应过来:“的确奇怪,张大龙为何不在营寨中?”
有人抢答:“大龙哥将那几个娘子送回来后,大哥让他下山去县城醉仙楼买酒,还没回来。”
孟西平的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手指冰凉:“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黄,日头只见一角。
而此时的喻沅她们,已经从山后小路逃了下来,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错开。
一路焦急奔跑,几乎脱了力气,她停下来和身边几个逃难的丫鬟们对视一眼,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仍然觉得无比惊险。
幸得老天眷顾,长风随火一起,助她们逃了出来
无数画面在喻沅眼前闪过。
喻沅素来爱好整洁,还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衣裳是在营寨里面随便拿的,散发着经年的油烟味,发簪在逃跑途中弄丢了,一头乌发被风吹得乱舞,发间挂着两三片草叶。
她深深喘了两声,满身烟灰,随意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黑灰尘,扯下一片布条绑住头发。
两辈子的经历加起来,也没有这么不大家闺秀的样子,喻沅突然扶着腰笑起来。
她从入帝京起,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宁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庄温柔体贴。回到喻府后,那些潜移默化的规矩,一直如影随形,令她深恶痛绝,时时让她回忆起寒冷刺骨的宁王府。
好在以后没机会再见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问候一句,让老妖婆早点下去见挂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娘。
莹玉茫茫然等她笑完,惊恐后望,觉得重重山影里面都藏着山匪,催着她:“娘子,咱们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听他们说,山下不远处便能找到青陵一处小渡口,会有水帮的人在那里摆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们完全不清楚路线,只能按照太阳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话是真的,小渡口离山上不远,喻沅她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江畔。
渐渐听得到缓缓流动的水声,感受得到水雾,莹玉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乌篷船。
她兴奋地跑出去:“娘子,咱们到了!”
乌篷船上坐着个正在休息的年轻船夫,莹玉走近,船夫才慢慢抬起头,就在她看清船夫脸的同时,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忽然想起来刚刚才见过他!
在余大娘家里,他就跟在张大龙身后,一脚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无意间看清楚了脸!
莹玉当即脸色一白,惊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听到身后的动静,反身望去!
来的路上早有身强力壮的大汉堵着她们,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恶声恶气地说:“老子终于等到你们来了。”
莹心和莹舟缓缓靠近喻沅,试图护着她,三人手挽着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来数道影子,明显是等候已久,个个奔向为首的张大龙,语调激昂:“大龙哥,寨子里面来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尔反尔的水帮杀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头颅:“就是为了找她们。”
喻沅目光泠泠,盯着闪着银光的险恶刀尖,一股寒气从脚到头,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软弱,一旦她示弱,就被会面前这些人彻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气势汹汹:“我要杀了她们,给兄弟们报仇。”
张大龙得知县令也为那小女娘而来,却是沉思了一下,夺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来年的家底,说没就没了。”张大龙还能看得见远处漂浮着黑烟的山顶,杀气腾腾地拿了刀,一把将喻沅扯过来,“小娘子想好如何给我的兄弟们陪葬了吗?”
锋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间。
呼气时颤动的皮肤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浑身发麻,她轻轻张开嘴喘着气,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缓缓道:“张大龙,我替你解决了张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张大龙面色一黑:“可你引来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们。”
青陵官府,一定是赵继明带来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喻沅心思电转:“水帮的人为什么要帮着官府的杀张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来找我,不过是顺带罢了,他们收了我爹的银子,要带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们没办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转而道:“张大龙,你现在有的,不过是青陵县的小小山头而已,还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们合作,你拿我的消息去换我爹的一笔钱,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张大龙想了想:“我怎么信你,万一你和他们联起手来骗我怎么办?”
“我离开家是因为不愿嫁给我爹选中的未婚夫,绝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钱,我获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张大龙手下压起来的莹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银子,你可以看看,这只是我带出来的一部分。”
张大龙突然转头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声音放得轻轻的,散在张大龙耳边:“江陵喻家,你听说过吧,那可是江陵首富,连水帮在江陵都要给喻家面子。”
张大龙听得意动,正要继续打听。
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雀声。
张大龙宛若惊弓之鸟,蓦然扭转身体,挟持着喻沅退到江边:“是谁?”
他一只手摸了摸喻沅的脸:“小娘子,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脸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过,喻沅强忍恶心,蹙着眉去看鸟雀飞起来的方向。
张大龙强硬道:“再不出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觉到脖间血肉被割开,微微发疼。
林中久久没有动静,只有张大龙的话音,一切都静止了。
喻沅转着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风吹得微动的树叶,随即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张大龙低头说:“这会来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么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落在寂静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闭了闭眼,镇定道:“根本没有人来,刚才不过是你疑神疑鬼,被一只鸟雀吓到了。我们合作的提议,你考虑清楚了 ?”
她给莹玉使了个眼神,莹玉注意着这边,立刻从怀中拿出藏着的一叠银票,约莫好几千两,交给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声音低而媚,蛊惑心神:“只要你听我的,至少可以从我爹手上拿到五万两银子,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起山头。”
张大龙要手下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确定刚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数了数银票,被五万两银子勾去心神:“原来娘子这么有钱。”
他拿到钱,刀刃离喻沅的脖子远了一些,刚刚垂下去:“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对上了什么。不等张大龙反应过来,她猛地侧身让开几步。就在喻沅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只箭默契的从林中射入张大龙胸口,穿胸而过!
他脸上狂喜顿时化为痛苦的惊愕,轰然倒下,手里死死捏着银票。
跟着张大龙的人见状不好,一个要跑,一个却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个拿刀要杀喻沅的。
喻沅后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只能往后倒入水中。
那大汉穷凶极恶,预置喻沅于死地,将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终于追了上来,情急之下用手挡下这一刀,毫不犹豫用手中弓弦绞住大汉脖颈,猛地血花溅出来。
他果断后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将喻沅带上来,土匪们已经被赶来的灰衣男子们全部拿下,几个丫鬟围住虚弱的喻沅,手慌脚乱地给她止住脖子上细长的血线。
孟西平拿来套衣服,交给莹玉:“去给你们家娘子换身衣服。”
莹玉翻开一看,发现是十二娘的衣裳,她们逃跑途中丢在山中,原来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双目清明,朝莹玉点点头。
等喻沅在树后面换好干净的衣裳,赵继明也来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给赵继明:“你将她们带回去,在青陵官驿住下,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去找你们。”
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赵继明听话,护着喻沅离开。
喻沅没有情绪的目光一直跟随者孟西平,他却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回望过来,将她捞上来后,再也没看她一眼。
孟西平浑身冷冷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上,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刚爬上来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对着灰衣男子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将匪寨里面见过十二娘的人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抱住亲亲!
? 第 46 章
风急夜冷, 圆月如盘,凉凉的银辉月霜照在地上。
已经是宵禁时分,寻常百姓早已睡下休息, 青陵县里除了按照路线巡逻的兵卫和更夫, 只百姓居住的院子里传来一两声高高低低的狗吠声。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从山上来,逐渐接近青陵城,月下队伍飘荡如云,像一支沉默的幽灵。
等他们入城后, 等待许久的青陵城门才缓缓关闭。
他们身后, 青陵最负“盛名”的卧龙山再度起了火, 零星的火线勾勒出卧龙山的轮廓,后来火势便越来越大, 整座山都被烈焰染过。站在青陵城墙上看过去, 藏在山林中的鸟雀纷纷振翅飞走, 那熊熊燃烧的烈火要焚尽山里所有生灵。
被马蹄声惊醒的青陵城中人起身来看,才发觉山上的大火, 城中似余大娘这般和山匪们有纠葛的人不少,有些拍手称快的,也有些心中惶惶, 大着胆子去听马蹄声的方向,发觉是往官驿去了。
往日冷清的青陵官驿里面十分热闹。
赵继明刚刚将喻家娘子一行人都安顿下来, 又送走水帮的人,心中反复揣摩如何写给知府大人的折子, 深深觉得这一方县令不太好当。
他下了楼坐下休息,叫人温了一壶酒来, 等着孟西平回来, 将喻家娘子交给他。
等酒的功夫, 赵继明扑在桌上,一口气写完折子,将卧龙山张大雄和张大龙的覆灭详详细细说了一番,大大夸奖青陵县衙一番,提了两句水帮,将孟西平的功劳一笔带过,他才吹干折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长舒一口气,深觉这折子写的有些水平,应该能让孟世子满意。
青陵县衙的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赵继明将折子放在一边,冷淡地说:“知道了,今天随我出城的事情,都好好闭上嘴,拦在肚子里面,不然阎王爷都救不了你们。”
他说完话,安静了一会,楼上的动静便格外明显。
楼上女娘们说话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如丝线般缠绕在赵继明耳侧。
他忍不住走神想了一会,喻沅倒是了解孟西平,在山林之中和孟世子的一番配合,不仅让她成功脱身,也让孟西平成功射杀了张大龙。
喻家娘子离开是因为不想当世子妃,可心底却是十分信任孟西平的,那一瞬间,已经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孟西平手上。
不过赵继明也没多想,人的心思总是多变的,尤其是危急时刻。
喻十二娘之前不知因何原因要逃跑,说不定今晚看到孟西平所作所为,又心生感动了,反悔了呢。
说不定喻家娘子能哄一哄孟西平。
赵继明问手下人:“你去看看,孟世子回来了没有?”
喻家娘子眼下可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他实在是不想担此重任。
“世子刚刚已经进城了。”
官驿外。
孟西平飞身下马,将缰绳给孟一,他捂住胸口,眉目紧蹙,神情闪过一丝痛苦。
他在官驿门口静静站了一阵,官驿二楼亮灯的房间只有那一个,他默默盯着灯光,灯火映在眸中不断跳跃。
身上的衣服早已干透,穿着有些难受,水中有些杂草混了进来,一直没工夫处理。
孟西平眯了眯眼,朝里面走去。
孟一默默跟在他身后,灰衣上鲜血尚且湿润,尤为显眼。
孟西平冷冷瞥身后人一眼,低声说:“从现在起,你继续跟在十二娘身边,要是再将她跟丢,就提头来见。”
“还有。”他顿住,“你以后不必向我汇报任何消息,只听喻沅一人的话便是。”
孟一点头,牵着马从侧面溜走了。
其他灰衣男子替他推开官驿的大门。
孟西平携着深秋的夜风和凉意进了大堂,披风在他后面飘然落下,衬托着他的神情冷锐。
正在喝酒的赵继明被突然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偏头去看孟世子。
与夜风一道送进来的,还有别的气味。
他嗅到孟西平身上好浓重的一股血腥味,披风上大片深色痕迹,至于孟西平身后灰衣男子们,则个个带着煞气,收不住的杀意凛然。
赵继明打住目光,猛地一激灵,突然明白孟西平刚才去做什么了,心里想家里几位长辈都说宁王世子温柔多情,随了宁王的性子,没想到他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山匪们都已经见过喻家娘子,孟西平绝不会放过他们。
赵继明改了容色,郑重道:“世子,喻家娘子已经安置好了,我已经请来大夫看过,她一切安好。”
孟西平点点头,捞起桌上的酒壶,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食指和小指指背上有数点来不及清洗的鲜红的痕迹,亮得灼人。
他也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自斟自饮,面无表情地连饮三杯烈酒,浑身才有了一点暖和气。
直接迈步上楼梯。
赵继明有些不敢惹他,想了想,还是扶着楼梯,在他身后提醒:“世子,你的房间在左手边,天字一号房。”
他看孟西平缓步上楼,又追了一句:“喻家娘子住在对面的天字三号房。”
孟西平脚步未停,直奔天字一号房而去。
赵继明坐下喝佚?酒,幸好孟西平还知道洗个澡再去见小女娘,不然他这样子直接去见喻家娘子,怕是要把她吓得做噩梦。
他喃喃自语道:“我还是明天再来罢。”
将壶中酒喝完,赵继明摇一摇头,此地不宜久留,决定回县衙睡觉去也。
天子一号房内,孟西平刚刚从水桶里出来,桶中水都变了淡淡的颜色,水滴顺着肩胛骨流向紧实有力的背部,肌肉舒展,实在是一副很漂亮的身躯。
水继续向下滴落,落入起伏的肉里。
身上水气未干,孟西平随便披了件外袍,去天字三号房找喻沅。
喻沅还没睡,她的屋子里面很热闹。
莹玉数着银票,被赵继明带过来的莹衣正在给喻沅熏头发,莹心在旁边打络子,主仆几人说着话,气氛很恬静温暖。
见孟西平进来,所有的声音顿时停顿住,几个丫鬟齐刷刷看向他。喻沅就是不敢看他,目光落在地上,脸上淡淡的笑容倏然消失,冷静地叫莹玉她们都出去。
她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孟西平,反复斟酌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话。
喻沅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看墙壁上的陈年痕迹,官驿陈年失修,破损的地方很多,她沿着边缘慢慢描摹出一幅画,好半晌才开口喊他:“孟西平。”
喻十二娘的声音轻而坚定,语调和缓,听着如深秋汩汩雪山上流动的泉水,清澈又寒冷。
孟西平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床边,直觉喻沅接下来说的话并不是他愿意听到的,但他安安稳稳坐着,默默看她的背影。
果然,喻沅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孟西平,帝京里有许多女娘,比喻十二娘优秀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世子真要如此强求吗?”
她话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回复。
后面许久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听得到她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无处不在,直往她的鼻子里面钻。
喻沅皱眉又等了一会,心中犹豫不决,没忍住。
她翻了个身回头去看,发现孟西平静静坐在床边,黑漆漆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喻沅抿了抿嘴,目光倔强地看向他,等待着孟西平的回答。
孟西平缓缓开口:“你早前在喻府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他突然欺身过来,挡住喻沅的视线,将手里那枚象征定亲之物的鸳鸯荷花玉佩放在她手边,连绳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心未改,还是一样的回答。”
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孟西平的呼吸扑在喻沅脸侧,她猝不及防,耳朵瞬间变得通红。
喻沅瞥了一眼那她佩戴十几年的玉佩,重新调整好思绪,稳住心神看他:“孟西平,我在卧龙山上待了一个时辰,万一我被人欺负了呢。”
孟西平凝在她耳珠上的目光转到她眼睛里,突然一笑,理开压在她脸上的发丝:“没有如果,一切都不会变,你永远是孟西平的妻子,你还是早日改变脑中想法罢。”
他低下头,一只只掰开她试图掐自己手掌的手指,手指划入她指间,紧紧握住。
孟西平一靠近,那股出自他身上的血腥味就越明显,几乎萦绕在喻沅周身。
喻沅嗅到他衣襟之间浓重的味道,和白色衣衫上沁出来的血色,猛地抓住他胸前衣服,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以孟西平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开那一刀,他偏偏故意迎了上去,在她眼前生生受了那一刀,故意叫她看见他为了她受伤。
简直可恶!
孟西平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情急之下,哪有那么多的心机。
他温柔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眼睛里面有引喻沅不断往下跳的深渊:“太晚了,睡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他就像睡前过来在喻沅身边做个他的标记似的。
满屋子都是孟西平的味道。
喻沅生气地瞪了半天空气,吹灭灯,蒙着被子睡觉了。
作者有话说:
孟西平:百试百灵。
抱歉来迟了,争取明天早点来,大家晚安。
? 第 47 章
第二天清早, 窗外一缕明亮的天光照进来,喻沅心浮气躁地掀开被子,黑着一张脸从梦中惊醒过来。
从前她晚上便喜欢蒙头盖着被子睡觉, 嫁入宁王府后, 才被逼着改变这些从小养成的习惯,有时她躺在另一个人怀中醒来,醒时双手紧紧握着他的里衣一角。
没想到回到喻府后,又故态复萌, 将这些习惯全数带了回来。
昨晚她攥着被子挡住鼻息, 在里面噩梦连连。
喻沅深深吸入两口, 喘出几口粗气,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 疑心自己的嗅觉出了些什么问题, 不然怎么一夜过去, 孟西平的气息竟然还未散尽的样子,隐约缠在她身边。
她脸色更黑, 孟西平昨晚果真是故意的,惹得她一夜没睡好觉!
莹心听见屋里动静,打了热水来, 用手帕擦了擦喻沅额头上的冷汗,瞥见有东西随十二娘动作滑动到被褥之上, 翠色有些熟悉,便悄悄问:“娘子, 这玉佩?”
这玉佩怎么又回来了?
那块鸳鸯荷花玉佩躺在深蓝色的背面上,像是从未离身的样子。
喻沅平静地看了好一会, 莹心正想问她应该如何处理。
她撩开浓密的乌发, 露出干净修长的脖颈, 示意莹心拿起来,语气平淡:“既已如此,帮我戴上吧。”
莹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当日在医馆里面是亲眼见到十二娘将这块玉佩取下来的,她飞快垂下头,默默取来,轻缓地替喻沅扣上:“娘子,已经戴好了。”
喻沅低头,捏了捏那块冰冰凉凉的玉佩,将它藏入衣中,很快便被她的体温烫暖。
莹玉端着官驿准备的早饭进来,等喻沅用完,用手指戳了戳外头,撇撇嘴,样子有些不情愿。
喻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隐隐约约可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道身影,移开目光,换下衣衫,柔声问:“怎么了,谁惹得我们莹玉生气了?”
莹玉便偏头看门口,故意对着外面大声道:“那个大木头现在就站在外面。”
喻沅想了一会大木头指的是谁:“你说的孟一?”
莹玉点点头:“就是那死不说话的大木头,现在守在门口,娘子可要婢子将他赶走?”
喻沅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水粉,遮住苍白的唇色和泛着淡青色的眼圈,才拉开房门。
门外,孟一站得笔直,垂下头守在门口,像一尊沉默又可靠的门神。
喻沅转身站在他身前,浓密的眼睫掩盖住内心所有思绪:“孟西平叫你来的?”
孟一老实回答:“是。”
喻沅扫了他一眼,眉目有些冷:“既然是我给你起的名字,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吧,记得换身衣服。这身灰衣,我很不喜欢。”
孟一退后一步,跟在她身后,如同沉默的影子。
莹玉故意扭回头瞪了他一眼,孟一什么表情都没有,倒把她搞生气了。
她觉得孟一好像变了一个人,可要说具体变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喻沅脚步放缓,故意慢了一步,冷冷淡淡地喊人:“莹玉。”
莹玉立刻蹬蹬两三步奔上喻沅:“娘子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
下楼时,喻沅听到孟西平和赵继明就坐在楼下说话。
赵继明语气有些畏畏缩缩的,倒不像初见时和孟西平就差称兄道弟的亲密态度。
她停下,倚靠在楼梯栏杆上,默默看过去。
“这折子里其他部分都可以,这些内容你再斟酌斟酌。”孟西平拿着墨笔,说着将两三行字抹去,“我和喻沅从未来过青陵,和卧龙山从无关系。”
赵继明语气恭谨:“我这就去改。”
孟西平搁下笔管,捏了捏眉心,瘦弱清隽,像是懒得再开口说话。
赵继明重新写了折子,问孟西平:“世子打算何时和喻家娘子返回帝京?”
等了许久,孟西平才道:“我和十二娘今晚就走,官船不能继续耽误,误了回帝京复命的时间。”
赵继明点头:“那我送一送世子。”
孟西平许是察觉他的异常,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住他。
听孟西平提起自己,喻沅偏了偏头,往下走了两步,才看清楚孟西平现在的样子。
旧伤才好,又添新伤。
他穿了身葡萄紫的袍服,雪白的衣襟衬得他脸色苍白,无端端生出许多病弱之气起来。
喻沅看到,却眸中一暗,低头看她自己的打扮,也是同样的一身淡淡紫色。
孟西平和赵继明说完,随意抬眸看向楼上,正好对上喻沅的视线。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静静站在楼梯上,孤立如辛夷,不回不避,和孟西平缓缓对视。
他留意到喻沅脖间露出来的一小段红绳,敛眸低笑:“十二娘。”
喻沅也轻声回他:“孟世子。”
她慢步下楼,衣衫落在楼梯之间,流水般层层叠叠漫下来,经过孟西平身边,带来一股隐隐幽香。
莹衣正好带着一个人进来官驿。
喻沅径直走向那边,对丫鬟引进来的人说:“烦劳大夫帮忙看看这位郎君胸前的伤口。”
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孟西平。
赵继明默默看着,惊险一夜过去,孟喻两人只互相打了个招呼,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像他心里想的那样。
孟西平就跟官驿里头被摸顺了毛的猫似的,带着大夫去了自己的房间。
喻沅提着裙角,正要也跟着上去。赵继明突然叫住她:“十二娘。”
她扶着楼梯,转头斜睨赵继明。
喻家娘子做出这样的表情,竟让赵继明想起孟西平那日在卧龙山顶,缓缓看过来的样子。
赵继明心虚了一瞬间。
喻沅缓缓道:“赵县令叫住我有事?”
赵继明站在下面,对着她说:“我有两三句真心话,想和十二娘说一说,不知女娘愿不愿意听。”
喻沅松了裙角,下楼坐到他对面:“赵县令请说。”
赵继明笑了笑,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世子唤我赵继明,女娘可同世子一般,直接叫我赵继明即可。”
喻沅低头喝茶,摆摆手,叫莹玉她们站的远了些。
楼上安静得很,楼下也是一般。
“我自小跟在世子和徐静敏身后长大,数次得他庇佑,心里早已默默将他看做兄长。青陵数日所见,有的话不得不替世子爷说,静敏兄长是个闷葫芦,我怕今日不说,以后更没机会了。”
等喻沅喝完,赵继明终于开了口:“陛下曾经数次想给世子爷重新赐婚,都被他给拒绝了。女娘可曾知道,单单他要来江陵找你这件事,在帝京就受了无数阻拦。”
这些话喻沅也认同,她早就从前世帝京贵族们待她的态度里看出来,宁王世子妃这个位置有多抢手。孟西平的种种行为,可谓洁身自好。
赵继明看着喻沅的脸色,思索着说:“世子爷这人面上温柔,心思藏得极深。那日他给你的泥偶,是他亲自挑了许久的。女娘随随便便就转送给了丫鬟,可世子爷依旧一言不发,未曾替自己争辩半句。昨日为救女娘受伤,为了不让女娘担心,一直强忍痛楚。往后到了帝京,还请女娘珍惜眼前人。”
喻沅听完,尤其是听到后半句,似笑非笑地双手托腮:“这是孟西平叫你和我说的?”
赵继明摇头承认:“是我自作主张,冒昧找上女娘,不曾和世子商量过。”
喻沅哦了一声:“好,那我就算有话要和你说了。”
赵继明看她,可又不敢盯着她的脸,虚虚看向空中。
喻沅柔声道:“你们都说孟西平对我极好,与我身份悬殊,于是认定这桩姻缘是我捡了天大的便宜。可他来江陵,你们都清楚,他不仅仅要为了来接我去帝京,身上还有要事要办,时常消失不见。就连选择在青陵停下,他也是另有所谋,被瞒着的只有我一个。”
她的语调柔柔地,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冷意:“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孟西平随手打发猫儿狗儿,我也要感恩戴德,接受他赐予的一切。我有时感动,有时怀疑,有时害怕,他任由我揣测不安,从不解释,莫非天底下的夫妻都这样过日子?”
她面无表情,低声喃喃:这样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赵继明没听清她后面一句,叹了一口气:“世子爷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喻沅没头没尾地接:“所以,最开始我是相信他的。”
她捏着茶杯,盯着留在里面的碎叶子:“既然你视孟西平如兄长,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该劝我。”
赵继明苦笑道:“是我多嘴了,弄巧成拙。”
“更何况,“喻沅一口气没说话,对着赵继明冷了脸,“这是我和孟西平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误会,应他来和我商量,该我道谢的,我自会找他。你在里面掺和什么?”
赵继明思忖片刻,郑重地说:“我今日不该来找女娘,该为此番话向女娘道歉。”
喻沅放下茶杯,软下声音:“多谢你这两日照顾,今天你我之间的这番话,我不会和孟西平说。”
作者有话说:
赵继明:早知道孟世子已经卖过惨我就不替他卖惨了……
大家晚安。
? 第 48 章
喻沅慢悠悠上楼, 眼神不知道放在何处,一边思索,一边迈着轻而缓的步子, 仿佛踩在云中, 两三步就走到了楼上。
孟一如鬼魅般在墙角出现,喻沅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出现时换了身黑黢黢的衣服,拿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散入人群里完全不起眼, 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沉稳听话了许多。
莹玉将他挤到身后, 在喻沅耳边问:“娘子为何要留下他来,要留也选个乖巧听话的。”
孟一被她故意撞开, 反而更落后几步, 没有要和莹玉争锋的意思。
喻沅瞧他那默默无言受尽委屈的样子有些眼熟, 心下冷哼一声,收回余光, 问莹玉:“你这丫头素来都好热闹,怎么单单看孟一不顺眼?”
莹玉刚要说话,转眼看到前面站着几个高大威武的灰衣男子, 愤怒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世子爷送来的人,又不是一心向着娘子, 婢子看他便觉得心里膈应,替娘子委屈。”
喻沅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给她安排了个新活:“既然你看他不顺眼,我暂且将孟一交给你使唤调|教, 等你满意了, 再让他跟在我身边, 好不好?”
莹玉这下被哄好了,气势汹汹地去找孟一。
喻沅偏头,看着莹玉的手指头险些戳到孟一脸上,孟一也没有任何反抗,露出个冷淡的笑容来,对几个跟着的丫头道:“你们都去收拾行李吧,该扔的扔,该买的买,下次再停下说不定便是帝京了。”
打发走其他人,喻沅抬眼看了看天字一号房,听得里面的动静,脚步忽的顿住,没急着进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思绪。
刚刚在楼下和赵继明的一番对话,虽然结局不欢而散,但是他的一些话,还是入得喻沅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经卧龙山上一变,再加上孟西平如今坚决的态度,在路上再想离开就难了。
他将孟一送回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只是,喻沅心底十分好奇,孟西平今生为什么态度大变,做出一幅非她不可的样子,难道帝京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她站在外面,想了许久,等到里面的声音渐渐消失,终于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
入眼便是孟西平脱了上衣,大大方方袒露出来的胸口,薄而有力。
他迎上去的那一刀,实在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幸好那刀上没毒,但是伤口被脏兮兮的江水泡过,主人又在马上颠簸好几个时辰,伤处简直惨不忍睹,只早上一会的功夫,血肉和衣袍黏在一起。
大夫正在给他清理伤口,被身旁护卫带有杀意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手一抖重了些,撕下来一团血糊糊,落在他脖子上的眼神更加毒辣辣。
孟西平双目紧阖,完好的一侧手臂搁在桌面上,握着拳头,身上起了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疼得,还是被吓得。
喻沅猝不及防看清楚他胸前皮开肉绽的伤口,碗大的伤口,盯得她漏掉了几个心跳。
一阵头晕目眩,骤然和孟西平的视线对上。
孟西平看清了喻沅眼底的慌乱,她看过来的目光,是在看孟西平,不是在看孟世子。
他小心敛了衣服,没碰到伤口,对着大夫说:“你先出去。”
大夫吹胡子瞪眼,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刚要出声,灰衣男子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给大夫几锭银子安抚住。
喻沅走到孟西平身边停下,衣衫摇晃,一阵幽幽芳香倏然从他鼻间溜走。
是那日两人在青陵集市上买的香膏。
她站的离孟西平极近,晃在孟西平心间,就是不曾开口说话。
自她进来,孟西平便抬眸,目光追随着喻沅:“赵继明找你是不是说了些我的事情?”
喻沅没问他怎么知道,孟世子想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弄清楚,她轻描淡写地回:“没说什么要紧事,和他话了两句家常。”
孟西平不敢完全放松,以他对赵继明那小子的了解,能将他对十二娘说的话猜的七七八八,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真是添乱的一把好手。
他从十二娘面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如何:“不管他和你说过什么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是我,万般猜测,亦不懂你。”
他想了想:“若有什么问题,你只管来问我,不需别人带话。”
喻沅瞥他一眼,换做以前,孟西平绝不可能再加上后面这一句。
喻沅走了两步,手指搭在孟西平的衣缘,如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理开他轻轻搭在肩上的里衣。
一个女娘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非常有失礼数的。
孟西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上震惊,从她眼丸里看清自己。
绕着孟西平看了一圈,确定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喻沅重新站到他面前。
两人之间近得她的衣衫碰到孟西平手臂之上,他搓了搓手指,那上面有被弓弦勒出来的深痕,此时痛意都消散了,酥酥痒痒。
喻沅一双被泉水洗过的清澈眼眸认真看他,问:“疼吗?”
当他用力拉紧弓弦杀人,当他跳出来挡这一刀的时候,痛吗?
昨夜是喻沅第一次见他杀人,杀得如此干脆利落,就像他冬日里闲庭信步,在寒山寺替她折来一枝梅花。
她往湖水后面倒,看那柄刀奔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却扭回头找她。
故意博她同情,赌她心软的这一刀,疼吗,孟西平。
孟西平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十二娘平静的脸。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孟西平的伤口上,感觉掌下身躯猛地一震。
于是,喻沅又问了一遍:“孟西平,你疼吗?”
滚烫的手掌贴在胸前,孟西平能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压近心脏,他身上奔涌出来的鲜血将十二娘的手掌完全沁湿,将两人的血肉连接在一起,触碰到他颤栗的灵魂,
喻沅居高临下,盯着他,眼底一片虚无。她没有外露任何情绪。
孟西平疼得吸了口凉气,服了软,抬眸看她:“十二娘,我疼。”
喻沅盯着他的脸,在仔细分辨他的痛苦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微微松了手,手指搭在他的胸前。
既然孟西平已经猜到了,喻沅也不必替赵继明隐瞒下去:“赵继明找我的确说了些什么,但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
就像她曾经为了逼孟西平,在他面前流过的血,两个人你来我往,变着法受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解决一些,横亘在她与孟西平之间,令她如鲠在喉的事情。
喻沅的手仍然贴着他的伤处,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她的手掌跟滑入衣袖之间:“孟西平,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来江陵?”
两人毫无默契地对望,这问题她曾经问过他两次,仿佛成了心中某种执念。
前两次她都没听到回答,这次却没不耐烦,盯着他的伤口,等待他的回答。
从江陵到青陵,喻沅似乎已经给过他许多机会。
孟西平感受着她手掌灼热的温度,诚实回答:“我奉帝命而来,查沿线漕运官员。”
喻沅有些不相信,蹙眉继续问:“你是宁王世子,这事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
孟西平目光一沉:“父王不许我来江陵,我便主动向皇帝请旨接了这个活。”
漕运一事,牵扯甚大,年年查案的钦差都不得善终。
孟西平记得他拿到圣旨出帝京时,那日父王的失望。
可他要来江陵,要来见喻沅。
喻沅终于听到她要的答案,完全松了手,手掌和衣袖满是刺眼的红色,指间一滴血滴落在地上,耳中血水坠在地上声音放大到极致。
孟西平这次来,确确实实是为接她进京。
喻沅只是害怕,害怕从一开始,便又是个骗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陷入一个又一个谜团里面。
幸好,幸好。
她将孟西平的衣衫拢好,在他耳边轻声说:“孟西平,你现在知我心意了。换你问我,我知你心中介意昨天的事情。”
今早起来才知,卧龙山上一夜大火,整座山都被烧成黑灰,青陵城里黑云压压,听官驿的人说里面的山匪无一逃脱,张大雄和张大龙都死在那场满天的大火里面。
孟西平其实没什么想问的,但看她的眼神,还是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好,在卧龙山上,十二娘是如何逃出来的?”
喻沅垂头看孟西平的头顶,轻松地说:“天时地利人和。张大雄和张大龙本就面和心不和,我在里面挑拨一二,再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了守卫,一把大火成全他们的兄弟情。”
山匪个个穷凶恶接,怎么会被十二娘轻易唬住,昨夜孟西平在山上呆了许久,不止放了火,还将喻沅被带上山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保管曾经碰过十二娘一根手指头的山匪下了地狱也会记住这次教训。
这些话,就不必告知喻沅了。
此后,他绝不会让她再次陷入险境里面。
孟西平抓着她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干净她的手指和手掌,软言笑着:“十二娘果真聪慧。”
他抓得她手指有些痛,喻沅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复回来。
他突然送来手,将帕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点了点手边的匣子:“这是你的银票吧。”
那匣子喻沅进门便看见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打开一看,是莹玉拿去买通山匪的银两。
喻沅不客气地接过来:“多谢孟世子替我寻回来。”
她心下想,卧龙山的大火果然是孟西平做的,他心里还是在意的。
孟西平早已疼得眉心控制不住的乱跳,放软了声音:“十二娘喜欢青陵,出去玩一个时辰罢,等会我在渡口等你。”
喻沅看他胸前的伤,抱着匣子出去,回望了他一眼:孟西平,我该不该最后再信你一次?
孟西平似乎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喻沅朝他笑了笑,叫大夫进去,消失在孟西平眼帘里。
作者有话说:
有虫明天抓,谢谢大家支持。
? 第 49 章
屋内, 孟西平望着喻沅的背影消失,握拳抵住伤口,突然露出个从不为人所知的轻松笑容来, 痛且快意, 桃花眼里具是细碎笑意,他一笑,还是当年叫喻沅倾心的模样。
十二娘心里,他总是诸多算计, 这一刀角度刁钻, 位置凶险, 他如何能算计得准。
喻家美人颇不好哄,能博得她一笑, 这伤也算值了。
孟西平痛得满额头汗, 垂头看那个鲜红的掌印, 笑容渐渐收敛,他原以为还要花费些时日, 或许到了帝京才能慢慢说通喻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十二娘主动往前走了一步, 递了台阶,暂且将往事翻过。
万万没想到, 他先等来了她的退让。
说不定,还要谢一谢行事莽撞的赵继明。
孟西平心里头突然冒出来个想法:十二娘心软得厉害, 却也十分决绝,倘若她再下定决心离开, 决计不会再让任何人找到。
往事并非毫无痕迹, 矛盾只是暂且被压下, 并未释怀,再次掀起时,必将风暴倾盆,天翻地覆。
孟西平,你可不能再次辜负十二娘了。
大夫在外面等了好一会,终于被喻沅叫进去给孟西平上药,饶是他见多识广,伤患断腿断手的场面没少见,也被孟西平胸前突然涌出来的鲜血吓了一跳。
他不过是出去了一刻钟而已!
这屋里头,也只刚刚进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娘罢了。
鲜血横流,几乎淌地那俊秀郎君满胸口都是,孟西平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鬓角都被冷汗浸湿了,像是又受了重伤,容色苍白,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两厢对比,殊是怪异。
“哎哟,这伤口怎么像是被人……”
走上前后,大夫才看清楚孟西平身上并未增添新伤,只是胸前有个格外明显的血痕,看着竟然像是个手掌的模样。他目光往旁边一偏,手掌比寻常成年男子的小了一圈,看起来是个……小女娘的手掌印记。
他顿时噤声,将后面的话重新吞回喉咙里面去,想起来刚刚微笑着请他进来的小女娘。
莫不是她下手做的。
跟在后头进来的灰衣男子们才进来,也被屋里的情况吓得一慌,地上都是斑斑血迹,看一眼就知世子胸前伤口堪称惨烈。
没人敢问心情似乎很愉悦的世子爷,喻家娘子刚刚进来屋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外面只听得模糊几声话语,喻家娘子带着笑出去,不晓得里面竟然是如此情景,这两人刚刚在屋里头打了一架?
他们齐齐莫名打了个寒噤,未来主母性格如此,也不知是好是坏。
孟西平面不改色,对着领头的灰衣男子道:“派两个人去跟着十二娘,让她看见你们的人,不要藏着躲着。”
大夫靠近孟西平,仔细观察,发现女娘的力度显然经过斟酌,避开了主要的出血口,已经很手下留情,而眼前这位郎君,现在比先前脾气还好些,十分配合。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给孟西平擦去胸前血,剜去腐肉,撒了许多止血的药粉,才止住伤口。
孟西平竟然还忍得住痛,只是在大夫下刀子的时候眉头微微颤动,其他时候比不会说话的雕像还要沉闷。
大夫不由对他肃然起敬,手下动作都放得轻了些,将伤口缠好布条:“郎君,已经处理好了。”
灰衣男子将大夫送走,给的报酬很是丰厚。
大夫颠了颠银两,懂事地对着灰衣男子赌咒立誓,绝不将今日所见说出去。
那郎君看起来清朗俊秀,那女娘看样子貌美又柔柔弱弱,两人性格竟然如此古怪……有如此癖好……
莫非这些大家世族里面的郎君和女娘背地里面都喜欢玩这种情趣。
他拿了银子快速离开,唯恐走慢了惹上事情。
胸前灼热的触感早已消失,血腥味掩盖了十二娘带来的幽幽香味。
孟西平的全身力气都用来对抗四肢百骸里面都是沉沉扑上来的痛意,痛得冷汗淋漓,他独自在房内静静坐了好一会。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将里衣披好,随便点了个灰衣男子:“你去把赵继明喊来,叫他不用找什么借口,立刻上来。”
赵继明早知有这一遭,做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孟西平,没想到还差点因此得罪喻十二娘,他面如死灰地过来准备领训。
屋里只孟西平一个人,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袍,用温水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子。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孟西平丢给进来的人一句:“将房门关好。”
孟西平转过身,再见时和没事人一样,只上半身有些僵硬,坐下时牵扯到伤口,眉心一皱,才能看出受过伤的样子。
屋里也被灰衣男子们清理干净,窗户打开,血腥味散去。
赵继明无从得知方才喻家娘子上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垂头丧气地偷偷打量孟西平脸上神情,忽然明白刚才从喻沅脸上得到的一丝熟悉从何而来,这两位似笑非笑的样子,有七八分相似,都很会唬人。
许多事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赵继明将拎着的酒壶和酒杯都放在桌上,清了清嗓子:“青陵最烈的酒,最适合用来止痛。”
孟西平看了一眼他带过来的酒,指头敲了敲桌面,叫赵继明也在对面坐下。
赵继明坐立难安,越发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等得心中焦虑不安,打破了难捱的寂静:“世子爷找我有何事?”
孟西平给自己倒了杯酒,烈酒入喉,顷刻之间身体就被烧得暖了些,他垂眸盯着酒杯:“近日可在青陵城中发现有什么奇怪的生人?”
赵继明怔了一下,有些严肃地直起身子,下意识放轻声音:“世子怀疑他们已经追到青陵来了?”
孟西平一杯接着一杯,看得对面人欲言又止,怀疑世子在借酒浇愁,心里更加后悔。
赵继明心一横,准备主动请罪。
孟西平语调平静道:“他们神通广大,我已经在青陵待了好几日,按道理他们应该早就收到消息,却按兵不动,没有丝毫行动,更是奇怪。”
赵继明顿时将先前担心的事情抛在脑后,先捡起来这件要紧的事情:“今早我还问过守城的小吏,这几日进出城门的人并无异常,我安排人私底下再仔细探查一下。”
孟西平点了点头,忽然换了话题:“你在青陵干得不错,回帝京后,我会和皇帝提一提你的功绩,你想回帝京,还是继续外调。”
没挨训,听孟世子的意思,是要给他往上升一升官。
赵继明喜上眉梢,喜滋滋道:“多谢世子提携,若有机会,我想去江陵看看。”
孟西平悠悠倒了杯酒,喝完将酒杯噔的一下放在桌面上,眼眸转向对面人,桃花眼里突然一片肃杀:“你今早和十二娘说了些什么?”
赵继明被世子的目光看得身子一紧,后背滑过阵阵凉意,他赌一赌喻家娘子信守承诺,心虚道:“没什么,就和喻家娘子聊了些帝京琐事,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忘记了。”
赵继明干笑两声。
孟西平似笑非笑盯了面前人一会,随即他松开酒杯。
酒杯咕噜噜在桌上逛了一圈,声音击打在赵继明心上,他的心也仿佛在桌上打着转。等酒杯落稳,那股压迫才从他身上撤回去了。
孟西平竟也没再追问,轻易放走了赵继明。
他赶着时间去渡口等喻沅。
渡口处,两层楼高的官船在此等待了两日,引来无数青陵人侧目,船上人趁机下来做些买卖,此处晚上很是热闹。
船主一边收着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急得要吐血,守船的头领是宁王爷曾经的属下,和孟西平有些交情,还有世子的护卫们在旁虎视眈眈,一日等不到孟世子回来,他这船一日也轻易离开不了青陵。
孟西平是宁王世子,纵使回京复命的时间迟了,顶多挨一顿训斥,可他脑袋只有一个,实在担心回帝京后,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幸好如期等来了孟西平。
到了约定好的时辰,船主下船等着,远远看见孟西平,如见救命恩人,激动得涕泗横流,颤抖着迎上来:“世子,您可算回来了,咱们今晚就启程吧。”
孟西平下马,不着痕迹按了一下胸口,缓缓吐出一口带有血腥味的浊气。
他没理船主,转身后望。
一辆绿顶小马车缓缓而来,孟一骑马跟在旁边,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两个灰衣男子。
孟西平眯着眼,看清楚驾车的人是莹心,眉目舒展开来,如同春日里,在芙蓉池边等待心上人的帝京郎君们。
车里面坐着他心爱的女娘。
船主又问了孟西平一遍。
他对船主抬手示意:“准备启程。”
船主领命而去,后面的官船顿时热闹起来。
孟西平长身站着,身姿挺拔如玉,目光追随着马车,引来岸边许多女娘偷偷观看,好奇他在等些什么人。
马车丝毫不懂他焦躁的心意,不紧不慢行到渡口,从车厢里面出来几个年轻的小女娘。
孟西平站在岸边,朝中间最美貌的小女郎伸出手,桃花眼底春风荡漾:“十二娘,随我上船。”
喻沅盯着孟西平,便朝他一笑,将手放了上去,双手交叠,感受到孟西平紧紧牵着她的手,两人一道上了船。
作者有话说:
太晚了,有虫下章抓,今天一定早点来!
? 第 50 章
夜黑风高, 乌云里淡淡月光,照不见江中一艘黑压压的大船正隐秘前行,巨大的风帆鼓起, 顺着风向而行, 早已远离了青陵县。
此时船上零星烛火亮起,有些地方依旧很是热闹。
“东西都已经打理好了,娘子现在可要躺下歇息?”
莹玉和莹心两个丫头前后脚进来,分别抱着绒毛毯和汤婆子, 下午十二娘在青陵集市上买了许多香膏, 她们手脚伶俐地将整个房间熏过, 烘暖被子,房里各处都是淡淡的桃花香, 与两日前大不一样。
喻沅靠在床榻上, 手里拿着一串玲珑剔透的九连环解着玩, 在不太明亮的船舱里面,那玉上面隐隐闪过流光。
不过离开船上才两日, 重回官船,踏在木板上,喻沅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觉, 只顾着玩这串精巧的九连环,一时不想动脑子。
玉环扣们互相撞击叮当作响, 她心平气和地解着从没见过的九连环,朝丫头们昂了昂下巴:“东西放下, 等明日天亮了再看。”
莹玉觉得十二娘面上笼着捉摸不透的轻愁,脑内想法脱口而出:“娘子心情不好, 是因为要去帝京吗, 不如我们再好好想想办法, 这会不成,总有下次。”
喻沅手一顿,九连环霎时撞在一起,泉水叮咚,泠泠作响。
她被逗地大笑,正视莹玉,手指点了点懵懂小丫鬟的额头:“跟着我乖乖到帝京去,等到了那边,我们在青陵逗留过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帝京里面个个都是人精,凭她曾经在青陵消失一整日的事情,又会生出许多啼笑皆非的谣言来,喻沅不想一进京就官司缠身,她宁愿和孟西平好好地吵上一架。
莹玉哦了一声,心头泛起一丝疑惑:“那世子爷那边该如何?下午我们后面可又跟了两个甩不掉的尾巴。”
娘子的心思多变,不知怎么又决定进京,看样子还是要去做那宁王世子妃。不过,十二娘做什么,她都是愿意追随的。
不等喻沅回答,将绒毯铺好的莹心先起身过来,用手肘撞了撞莹玉的手:“宁王世子身份尊贵,是娘子未来的郎婿,婢子们在他面前,需得和以前一样恭敬。那几条灰衣尾巴不过是世子派来保护我们娘子的手下,你平常和孟一如何说话,就待他们也如何。我们又不是做贼,万万不能心虚后退,反而堕了娘子的名声。”
听完姐妹的长篇大论,莹玉十分震惊,前两天莹心可不是这样说的,要求姐妹四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能让娘子被外人欺负了去。
转眼之间,她口中的宁王世子孟西平就从区区一个外人,变成了娘子的未来夫君。
喻沅被一本正经的莹心逗笑,趴在床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弯,她将解到一半的九连环放下,对着莹心说:“小机灵鬼说得对,你去将我的披风拿来。”
莹玉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冷的天,娘子还要出去?”
喻沅眉目低敛,眼中笑意转瞬即逝,淡淡嗯了一声。
喻沅叫丫鬟拎了包果干,又找人借了一盏纸灯,慢悠悠转去外面,一幅有事要办,却很不着急的样子。
夜晚浪大,官船急着赶路,被江上风浪吹得摇摆不休。
两三盏孤灯在风中摇晃,烛火摇摇欲坠。
莹玉和莹心互相搀扶,感觉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面钻,阴森冷意的小水珠子不断往人脸上砸来。
喻沅推开丫鬟们扶过来的手,拿着灯站稳了,就像风浪中一叶不敢放弃的舟,继续往前走。
守船的兵士们看清了人,拦下想往船头走的喻沅,不知她为何深夜来此,客气地劝:“江上风大,还请女娘丽嘉早些回去休息。”
喻沅坚持道:“我只待一会便离开。”
兵士晓得眼前女娘和宁王府有些关系,往旁边走了走,让喻沅走到船边,提醒了一句:“再有半个月,就能到帝京了,女娘要是睡不着,可以去船尾拿些安神的药。”
喻沅谢了谢旁边年轻的兵士。
翻涌不休的爱恨陡然变成了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她心里,翻不出浪花。
喻沅站在船头,被风吹得额头冰冷,两岸山川都在藏在夜色里,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千山万水之外的帝京城。
远隔山海,即使帝京城此刻灯火通明,那些欢声笑语也传不到江上的官船上来。
倘若这辈子也活得和从前那般窝囊,不如死在江陵。那些人最好别先来招惹她,让她好好和孟西平先算一算账,看他这回,究竟选择站在谁身后。
喻沅搓了搓冰冷的手指,不自找苦吃,平静转身去寻孟西平。
孟西平等了喻沅许久,等她进来立刻丢下手里的折子,目光不由得游移:“这灯你是从哪得来的?”
喻沅没注意,低头看一眼那奇形怪状的兔子灯,很适合中元节提出去吓小朋友,她沉默了一下,将灯给莹玉:“刚才随手拿的,没看清楚。”
孟西平多看了两眼,笑眯眯地说:“你不喜欢蝴蝶灯,我明天就给你做个兔子模样的拿去玩,好不好?”
喻沅叫人去看孟西平的药煮的如何了,漫不经心地回他:“在我院子里面还好,万一被这船上的人看见,消息传回帝京,堂堂世子爷竟然亲手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恐怕会糟人耻笑。”
孟西平碰了碰她的额头,噙着温柔笑,仿佛眼下让她开心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左右在官船上也干不了什么正事,我哄女娘开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触手冰凉,十二娘额头上冷得像块大冰块,孟西平脸色一变,塞给她个手炉:“夜里冷,你身子不好,以后晚上不要过来了。”
喻沅不想过多解释,来只是兑现承诺,将孟一叫过来给孟西平上药:“世子爷受伤的事情还有哪些人知道?”
孟西平只关心着让人去给喻沅拿摊子,端火炉来,一句带过:“官船上只有你身边和我身边人知道。”
喻沅警惕,敏锐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意思:“这船上的人里还有什么古怪?”
孟西平没有立刻给她解答,等东西都拿上来了,让其他人先退出去。
被火气熏得心内燥热,孟西平盯着十二娘烤火,察觉她身体渐渐变暖,才继续说:“我在漕运上面查出了些猫腻,本来不想牵扯到你,没想到他们追得这样紧,直奔你我而来,这一路,还得连累你陪我担惊受怕。”
喻沅想到了别处,蹙着眉若有所思:“所以卧龙山上你来的那么快,因为你暗中防备那些人,早有布置。”
孟西平总觉得她这话里有点微妙的遗憾,遗憾没能真正逃离他:“误打误撞,我也没想到你能甩掉我的人。”
喻沅没料到她也会被牵扯进去,心中不解:“如此清楚你的行踪,想来一定在朝中有人帮助,世子爷心中可有人选?”
孟西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也有好几波人,目的各不相同,但……”
他突然眉头紧锁,犹豫看向坐着的喻沅:“你们一定已经知道我将你带上帝京,或许会将目标对准你。”
帝京里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喻沅从前便懒得掺和进去,太子位子未定,好些人来拉拢喻沅这位宁王妃,花样百出,甚至在她眼前闹出不少笑话。
她和几个皇子妃关系不好不坏,有些微妙,说得上话的只有二皇子妃,二皇子妃是帝京有名的贴心人,对谁都好,对裴三娘也甚好,十次里有八次能在她那里有缘碰上裴三娘几人,后来喻沅也不爱往那边走动。
孟西平也从未提点过喻沅后宅事,身为宁王妃,到底该和哪些人结交。
他从不在意,亦从未和喻沅说起,他支持哪方人马。
喻沅知道现在着急上火也不管用,身边只有几个丫鬟,她的安危只能依靠眼前人,生死一体。
她咂摸着后面几个字,有些想笑。万一真和孟西平双双葬命于此,可怎么办,宁王世子可比她金贵许多。
喻沅目光一转,突然看见孟西平胸前伤口,想起在江陵第一次见他:“初见时,你的手臂就是被那些人所伤?”
到了如今,喻沅终于想起来问他。
孟西平心内笑了一笑,泛起迟来的酸涩,面上很严肃:“正是他们所为,所以这一路到宁王府,十二娘千万千万不要轻易离开我。”
喻沅深深看他一眼:“世子爷尽管放心,我喻十二娘说到做到。”
两人都想起往事,一时无言,剩下火炉中炭火毕剥作响。
孟西平率先有了动作,他剥了个被烤的软趴趴的橘子,将果肉递给她:“这样吃别有滋味。”
喻沅接过,慢慢吃完热气腾腾的橘子:“世子爷,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孟西平摸摸喻沅头上的发包,不让她走:“哦,你还没说,喜不喜欢兔子样子的灯笼?或者你喜欢猫儿狗儿那种的?”
观察她神色,孟西平得到了答案:“十二娘喜欢猫儿。”
他好像无师自通了什么撒娇的本领,喜欢碰碰喻沅的额头和发髻,越发得寸进尺,试探她的耐心。
喻沅忍无可忍,用手臂挡住,反手喂了他一嘴苦滋滋的药:“世子爷还是在船上好好躺着养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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