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江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货郎们下了船走街串巷地卖些胭脂水粉,划着船的妇人沿江叫卖刚摘下来的新鲜果蔬,顺带卖些女娘们喜欢的鲜花,因而一边船头摆满了水灵灵的蔬菜,另一边码放着菊花、桂花、木槿、石蒜等各式各样的花枝,花攒锦簇,暗香浮动。秋日萧瑟时,看到这些热烈绽放、姹紫嫣红的鲜花便觉心头一喜。
周妈妈早上心情大好,在外面买菜时,带了一大捧花回来,等她将花枝修剪好,摆在院子等着送进屋内,喻府才渐渐从黑暗里苏醒过来,看门的、喂马的、烧水的婆子奴仆们井然有序地催动着喻府新一天的生活。
盖因喻老太太喜静又觉浅,听不了吵闹,喻府下人卯时以前是不敢有大动作的。
周妈妈叫机灵的莹玉去正院打听,等莹玉回来,立马回来对着屋内说:“十二娘,老太太刚刚醒。”
屋内传来一道极冷淡的声音,像是丝弦被拉长到极致,如玉石撞击其上的动静:“好,我知道了。”
憋屈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有扬眉吐气的机会,周妈妈恨不得立时将好消息宣扬地整个江陵府都知道,兴奋地说:“娘子有事便叫莹玉,我先去前院提来早饭。”
“等等。”依旧是那道声音,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喻沅开门叫住周妈妈,她昨夜送走孟西平后才睡下,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时辰猛然惊醒,醒时脸色白惨惨的,只剩唇上淡淡粉色,犹如吸人魂魄的精怪。
她现在本应该躺在床上,补足精神,等着孟西平来接她出去玩。但既然已经在孟西平面前露了痕迹,喻沅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自己在孟西平眼前受了委屈,也要趁机将喻府弄个天翻地覆,于是她强撑着力气叫来了周妈妈。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如削葱根的手指捏着枝开始衰败的木芙蓉花,明明容貌未改,可气质就是和往日大不一样,浑浊之气散去,陡然明媚起来,眼神清明而灵动,竟是三年未有之灿烂,她扯下一朵枯萎的木芙蓉,在手里揉搓掉花瓣,唇角提起,慢悠悠道,“当然是先去见祖母,她和姐姐们一定都很想见我。”
说完,她看到周妈妈背后的花桶,花朵姿态各异,只不见一抹淡粉色,随口问:“怎的没有木芙蓉?”
周妈妈愣住,看到她手里枯萎的木芙蓉,笑着解释:“木芙蓉难得,只能从城外来,我让卖花的明天送些过来。”
喻沅拿着花的手一顿,眼眸垂下,转瞬之间便将木芙蓉花枝扔给周妈妈:“不必了,将这枝拿出去扔掉。”
喻沅这边想着几个姐姐,喻九娘却也还记得昨天下午,在喻沅院门口遭遇的一番争吵。
喻大爷和大夫人只喻九娘一个亲女儿,她从小到大被母亲寄予厚望,家中姐妹都不敢与她争锋,后来喻三爷和宁王府有了姻亲,喻十二娘这才意外入了祖母的眼。
这些年来,她翘首以盼帝京来的消息,期盼着十二娘被宁王府厌弃,独属于她的风光怎可被区区喻沅轻易夺去。
喻九娘昨夜兴奋地一宿没睡好觉,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装扮自己,一边派了小厮去徐府打听孟西平的去处,要是他翻脸离开江陵就最好不过。
她描眉画眼,浓妆艳裹,挑了身石榴红的新裙子,看着艳丽夺目。等她抹了口脂,流光溢彩的眼眸一转,随手点了个小丫头:“小莲,你去问五姐姐,昨天约好了要去见十二娘,今天她何时有空陪我一起去。”
那叫小莲的丫头缩头耸肩的站在原地,想看喻九娘又不敢,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九娘这时心情好,觉得稀奇,肯温声问她:“如此为难,可是五姐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莲飞快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地说:“听说一大早十二娘院子无缘无故闹了起来,我刚刚看见周妈妈陪着十二娘去找老太太了。”
喻九娘听了便觉得兴奋,一定是她昨夜祈盼十二娘婚事不能成的愿望成了真:“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咱们府里没请安的规矩,那周婆子一向软弱,求到祖母那里去,准是喻沅又出事了。你快去打听打听,指不定是十二娘发疯咬人,有人到祖母那里告状。”
喻九娘和喻十二娘不对付,连带着她屋子里面的丫头们也看不起莹玉她们,惯会顺着喻九娘话,奚落喻十二娘。可这会听了喻九娘的话,屋内几个丫头却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接她的话,惟恐说错话触了霉头。
今早出去时,喻九娘院子里的人亲眼见到喻十二娘去见喻老太太。从喻沅的院子到老太太住的正院,不需要绕到其他人姐妹的院子,可喻沅不仅过来,竟还朝着她们一笑,像是木雕泥塑偶然间活了过来,见到的人无不惊诧。
就连平素和她们见了面不是拌嘴就是干架的莹玉也笑嘻嘻地主动来问九娘子睡得怎么样,得意洋洋的样子,很是古怪。
喻九娘醒来前一刻,喻沅刚刚迈进正院。
随着十二娘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见喻老太太,关于她的最新消息已经在下人之间悄悄流传。
现在没人敢得罪一个清醒的宁王世子妃。
喻九娘兴奋之下,没察觉出屋内突然变得古怪的气氛,只激动地盯着镜中貌美精致的自己看:“还不快去找五姐姐。”
小莲脑袋快缩到腰间,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并不如喻九娘心意,嗫嚅道:“她们,她们都说十二娘脑袋突然好了,五娘子也正往正院去看情况,这会怕是没空。”
喻九娘抹口脂的手重重往下一划,在脸颊上留下道长长的红色划痕,她蹙眉用帕子抹去,疑心自己听错了名字:“你刚刚说十二娘怎么了?”
小莲轻轻弱弱重复了一遍:“十二娘病好了。”
傻了三年,怎么咬完孟西平,喻沅人就好了,除非孟西平的血有祛病延年的功效。
喻九娘觉得这事八成是小莲看错了,她眉间一片疑惑:“你可是真的清楚了,那人真是十二娘?不会是周妈妈为了让喻沅成为宁王世子妃,放出来的假消息吧。”
小莲指了几个同伴:“九娘子,是真的,不止我看到,好多人都看见十二娘去找老太太请安,周妈妈对十二娘言听计从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喻沅轻言细语,和莹玉说了好长一串话,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脑子有问题的。
喻九娘仍将信将疑,当初可是她亲自看着喻沅出事的,撞在石头上流了好大一滩血,保住命已经是幸事:“既然五姐姐去了,走,我们也去瞧瞧。十二娘为了保住世子妃,能闹出什么阴谋诡计。”
正院里,喻老太太刚刚用完饭,准备去念会经,听见有人要来,面上隐约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知道是谁过来,她脸上表情变得奇异起来,夹杂着疑惑:“你说十二娘来找我?”
传话的老婆子点点头:“十二娘刚刚到,您现在可要见她?”
自喻沅搬到幽僻处休养,甚少到正院来,喻老太太一年见不到她三次,奇道:“周妈妈陪着她来的?”
那老婆子已经见到了喻沅,脸上止不住欣喜:“依我看,怕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您呢。”
喻老太太喝了半碗茶,没注意到身边人忽如其来的欣然,心下便以为喻沅和周妈妈还是为了昨天的事而来,胡大夫的话骤然浮现,她先叹了一口气:“让十二娘进来。”
待到喻沅缓步进来,喻老太太和往常一样,先看向后头的周妈妈,照例问了问十二娘的情况。
问完,她才扫过一眼十二娘,见喻沅面色苍白,未施粉黛,又生出些不满来:“你们怎么照顾的十二娘,喻家何时短缺了胭脂水粉钱……”
周妈妈跪下,虽被训斥,面上却是喜滋滋的,忍了忍没说话。
站在前面的喻沅出了声,她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看向喻老太太,直接打断:“祖母。”
喻沅这一说话,喻老太太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察觉出与昨日见到的些许不同。
她后面的周妈妈和几个丫头更是失了往日护犊子的神态,隐隐约约簇拥着十二娘,个个面带喜色,那样子有些像三年前。
似是不能相信,喻老太太脸上皱纹更深,轻声唤:“十二娘。”
喻沅嫣然一笑,随口编瞎话:“昨夜梦中有神仙为我送来一棵明心醒神的药,我吃下后,豁然大悟,恍如这几年大梦一场,神志突然清醒,特来向祖母报喜。”
喻老太太脸色几番变换,也不知信了这梦中送药的鬼话没有。
她看着下面仍在剖白心迹的喻沅,擦了擦眼泪,慈爱地说:“醒了就好,这么多年,我的十二娘受苦了,多谢上天垂怜,还喻家一个完美无瑕的十二娘。”
喻老太太调整得更快,招招手让喻沅走过来,两人抱头痛哭,复又拉着她的双手,细细打量她:“我马上给你爹娘写信,让他们放心。”
放心什么,放心将她送到帝京,嫁给孟西平?
喻老太太身上有股浸染多年的佛香,喻沅心里想什么无人知晓,面上比祖母更激动:“我知道祖母最疼爱我了。”
“世子爷等会会来接我。”喻沅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提起,“只是我生病这么多年,银钱都被周妈妈拿去买药,想置办一身见人的新衣裳都不够。”
她为难地看向喻老太太,眉间有股小女儿的轻愁,看起来是真的为缺钱发愁。
喻沅好了第一件事便是找喻老太太,伸手要钱!
她吃够了没钱的苦,要不是没攒到足够的钱,怎么会留在江陵,正好被孟西平抓住,现在正是理直气壮找喻老夫人要钱的好时机。
喻沅出来时,喻五娘和喻九娘刚好走到门口,看到她出来,姐妹两人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尤其是喻九娘,那张脸恍然之间变得狰狞起来,双手扯着披帛,脸色阴沉。
喻沅脚步一转,对着喻九娘笑了笑,怀揣着几千两银子,身后是一溜祖母送的礼物,转回自己院子去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