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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蛇镯(增修)


    自过天?街, 随着官兵列阵阻隔,鼓乐暂歇,拥簇围观的人群渐散, 新科状元携榜眼探花,并四百三十四名进士,在京兆府门前下?马。


    京兆府尹亲自接待, 引入大门。衙署内早为这些后起之秀,筹备好午宴。


    丰盛的宴席上, 杯觥交错, 语笑喧哗。


    各人互相打探起来, 好为今后仕途筹算。


    除去上座各位高?官,敬酒状元陆松之人最多。


    席面座次排布,按春闱名次安置。


    许执为第九名进士,自在数百人中坐到前方。


    又年轻得很, 相貌清正?端方, 府尹询问,竟才二十三, 比状元还小一岁,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他亦笑饮薄酒,与其说谈。


    比及申时过两刻,众人再?拜谢皇恩, 宴才结束, 出府各自归去。


    许执略微整袖, 跟着步出京兆府, 在大门处的拴马石旁见到张琢。


    张琢考试过后,总疑未理解透彻文?章立意, 自己所做策论偏倒甚重,便?很颓丧,都让陪行的小厮收拾好行礼,准备得到确凿落榜消息后,就回家去,再?苦读三年,为下?一个春闱。


    不想中次第四百二十六,虽是倒数,却足以欣喜,好歹全了爹娘期盼,还有自己这几?十年的辛劳。


    更?没?料到在下?榻的百福客栈,结识交友的许执会得第九的名次!


    纵使?看?出此人才学斐然,又虚怀若谷地向人问学,该是个人物,但二甲第六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想到方才席上,两人隔着百余人,都瞧不清前面,被皇帝赐宴到底喜悦,却在那般场景下?,落差到底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琢现下?徘徊,有些担心许执与他疏远,故在此等?候,便?不为多一个二甲的朋友,也为在客栈备考时,许执有时会指点他些经术时文?,当作?感谢。


    当见人立即就迎上去,被酒晕染红透的脸上满是笑意,“我此次中第是托了你的福,终不用再?埋头苦读。适才人多围着,我没?得机会与你说话。”


    “我让小厮叫了马车回客栈,就等?着巷口外,你与我一道?”


    许执往石阶走下?,与人一同站到平地,才笑着道:“是治玉兄自己勤勉刻苦,能托我什么福?倒是我时常得了你的照顾,还未来得及道谢。”


    他没?有拒绝与人同乘,作?揖道:“劳烦你载我一程了。”


    “哎,说的哪里话,用得上劳烦?”张琢连忙将人的手托起,笑颜逐开。


    许执能再?叫他的字,称他兄,便?当如?之前。


    “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客气,走走,回去再?说。”


    张琢拉着人,便?一起出了京兆府所在的巷口,先让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借着车夫的搀扶上去。


    他喝得不少,已经醉醺六分。


    摇晃着上了车,被许执扶住落座,吩咐完车夫赶马,便?转头与许执说起话来。


    起初尚有些清醒,谈及状元陆松,好一阵羡慕,说及游街时那阵浓香花雨,楼窗前各色女子?们都朝他看?。


    方才席上京兆府尹还邀请落座,实在风光得很。


    到后头话语囫囵,醉地揽住许执的肩膀,哈哈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半路认的兄长,多多帮忙提携才是。


    又说明日还有恩荣宴,到时便?可见到此次春闱的座师。


    最后咕哝说自己要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回家去,让爹娘妻子?高?兴。


    “对了,怎从没?听你说起过家人?你也该写封信回去,让他们晓得你的功名。”


    ……


    一路上,许执留意不让醉倒的人摔落座,等?到客栈侧门,和车夫一道把?人扶下?车,送进房内,交给书童照料。


    正?要回去自己的房间?,掌柜急步过来,一张脸堆绉地笑起,说要给他换个好地,原先那间?屋简陋得很,还不收银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京城这富贵地待得久了,做的又是八方来客的生意,掌柜懂的道理可比别人多。


    保不准这些落榻他客栈的学子?们以后发达起来,念旧照顾生意,那可比一二两银子?贵重得多。


    许执却笑着礼拒,道是习惯了。


    进了房,将门关上。


    他所住的这间?屋内设清简,还有杂声,多是大堂传来,仍在议论朝时的状元游街。


    许执将袖里藏的紫丁香拿出。


    小半日过去,已经蔫巴好些。


    放到案上赋文?书堆旁,他先是摘下?巾帽,然后解腰间?的单挞尾革带,微仰起下?颚,松颈间?扭结,将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


    衣裳是从国子?监领取,要归还回去。


    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


    又取过竹箱上搭放的灰袍穿上,整理好袍袖衣襟后,走去外间?,寻小二要了一只小白瓷酒瓶,洗净后装了半瓶子?水。


    回房,推开窗,坐到桌案前,将丁香放入瓶里斜插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淡紫柔嫩的花瓣上,逐渐复有生机。


    许执看?得分明,那时她将这枝花抛掷而下?时,是给他的。


    将花移到案角,他撑手抵额,望了一会儿墙边靠立的那柄桐油伞,待暖风吹散午宴残剩的酒意,缓出一口气,才将赋文?翻开昨夜做记的那页,埋首续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光暗下?。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天?已黑透。


    晌午那顿饭后,目送曦珠和妹妹乘车离去,他与洛平又一道去找姚崇宪。


    寒食将近,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帝都会举办马球赛。


    此番休沐,不当为了休息,得要提前预练,免得到时比赛输了。


    寻了十几?人,直在近城郊的一处草场玩到日头偏西,云霞漫天?,又去酒肆吃喝一顿后,才各自分别回家。


    满身?凉下?来的潮腻汗水,解了外袍,随手挂到木施上,松着领口,阿墨唤人送来温水。


    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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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老爷曾抱着姑娘问:“以后爹爹给咱们珠儿招婿,你说咱们要找个什么样的?”


    姑娘没?有任何迟疑和害羞,张口就道:“要找好看?的!”


    逗地老爷和夫人直笑。


    蓉娘及时压了压哽声,赶忙拿过后边一条簇新的莺黄刺绣妆花裙,再?对比起来,也短了。


    姑娘腿长,前年能遮鞋面的裙,现今却短过脚踝。


    还有一年半的孝期,到时定穿不了。


    蓉娘少不得感慨:“可惜啊,这裙子?姑娘还未穿过。”


    柳家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娇养长大,衣裙每年四季都做的多,不穿也要摆在柜里。


    曦珠看?过一转周遭,觉得浪费了,便?问起青坠:“这裙我一次都没?穿过的,看?你应当能穿,若是喜欢,拿去就好。”


    青坠一眼就知裙子?价贵,不论绣纹,光是布料,她怕是半年的月钱都买不起。


    忙摇头道:“姑娘不用的。”


    曦珠笑道:“你不要,我又穿不得,少不了要扔掉。再?者你马上要成婚,你侍候我一年了,我没?什么现成的东西送你,只要你不嫌弃这衣放箱笼里一年了,拿去晒晒就可以穿的。”


    青坠并非家生奴婢,与人成婚是在外头,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姑娘这般说了,她不好再?推,也是真喜欢那裙子?,接了过来,欢喜道谢。


    曦珠接着和蓉娘一起,把?自己不能穿,又全新一次未穿过的衣裙整理出来,先让青坠选。


    青坠挑了七八条,心里高?兴得很,却不好意思再?拿了。


    剩下?的,曦珠让她拿去问院里的其他丫鬟。


    正?莳花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欣喜地选过,在窗外喊道:“多谢表姑娘!”


    曦珠朝她们笑笑,接着与蓉娘收拾起旧物。


    她已经穿惯了素裙。


    即便?前世脱了孝期,在公府穿的仍然清淡,只有与许执出去玩时,才会穿的稍艳些。


    后来流放峡州,在那样一个海寇肆虐的地方,连容貌都恨不得毁去,怕惹来恶意觊觎,哪里敢穿这些,成日裹在灰布里。久而久之,曾经令人艳羡的容貌损折,她连镜子?都不敢照,也不再?奢望。


    将衣裳收拾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青坠找来绳子?,踩着高?凳垫脚,栓绑在几?根白玉兰树丫之间?,牵出四五条长线来。


    曦珠与蓉娘把?衣裳和裙子?抱出去,扯开袖子?和裙摆,搭晒在太阳底下?,用竹夹携住,不被风吹落。


    等?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


    春月庭的后院,满眼看?去,一片缤纷。


    洁白的玉兰花随风飘动,春光铺在晃荡的衣裙上,金银绣线若隐若现地折散碎光。


    前院石匾旁栽种的黄木香,今岁春天?竟顺着青墙黛瓦,延伸至后院,与攀墙的粉蔷薇纠缠,成云般的花引来蜂蝶,在隐有暗香的衣间?翩跹。


    燕子?南归,飞撷春泥,嘁嘁喳喳地叫,修筑檐下?去年的旧巢。


    曦珠坐在廊庑,望着眼前的景象,不觉眼眸微弯,唇角翘起。


    柳伯已于两日前启程回津州,说会回去照看?老宅。


    如?今只有蓉娘陪在身?边,她却感到一切都在变好。


    重生将近一年,此时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镯子??”


    身?后的窗里忽地传来蓉娘的一声惊叹。


    曦珠回头,蓉娘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红匣。


    待近处,她看?见了递来面前的匣子?里,一块月白素纱上,一只湖蓝的蛇形玉镯静静地躺着,绿松石的玉化料,色纯无质,水波纹路。


    蛇首蛇尾相错而过,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也纤毫毕现。


    不是寻常的镯子?样式。


    曦珠愣住,她没?有这只镯子?的。


    蓉娘也疑惑,晒完衣裳,她去整理其余箱子?里的杂物,便?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不应放在那里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她打?开来看?,当见里面的玉镯,登时就睁大了眼。


    活这么大岁数,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这么一大块绿松石料子?,还没?一丝杂色,价贵不可想,便?是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还雕刻成蛇。


    蛇,正?是姑娘的属相。


    “难不成是之前谁送的?”


    蓉娘实在想不起来,可这样的玉镯,凡人见过都不会忘记,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了?


    曦珠接过匣子?,看?清了它,瞬时,她捏紧了手指。


    是那个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去年及笄那日,卫陵送给她的。


    她从没?有打?开过一次,便?将它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里面装的是这样一只镯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触及冰冷,是被困于黑暗里太久,熬过寒秋严冬,终在这日得见天?光。


    一刹那,前世的不堪,与今生的荒诞,如?同双绞的线,将她心里那个残酷冷漠的他更?加剥离,绞碎了些。


    曦珠笑了笑。


    “我也记不得了。”


    迟疑了下?,她将镯子?戴进左手,尺寸没?有偏差,全然合适。


    明媚春光下?,她抬起手,在光下?看?它。


    玉蛇颜色艳丽,纯粹的蓝,宛如?家乡一望无际的海,弯曲盘绕上自己的手腕。


    一起玩(增修)


    清明前两日为寒食, 万家禁烟冷食,多用杏花饧粥。


    大燕开国?皇帝热衷马球,在世时, 每年此节都会举办马球赛事,不仅为娱己乐人,也为检视膝下皇子武艺, 及其领导才能,所附官员党派。


    国?祚至今一百二十六年, 历代皇帝都如此, 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神瑞帝早年夭折过一个皇子, 现今只有四位皇子,不算多嗣。


    其中嫡长?子太子出自中宫,六皇子出自温贵妃。


    另两位皇子平庸,其母都是不受宠的?妃嫔, 家族也不足显赫。


    这年的?马球赛照旧在观鹿苑举行。


    上任皇帝因喜爱鹿, 大肆扩建林苑,下旨命各州府搜寻当地?形美貌异的?鹿, 贡入京城此苑,并改名观鹿。


    神瑞帝登基后,将苑里的?千余只鹿选出百数,着人继续饲养,其余都放归山林。以至于好一段时日, 有人时常在山道上遇到?窜逃的?鹿, 至于胆子大的?逮杀吃鹿, 便是另一裆事。


    院地?空出, 充作草场,平日达官显贵的?子弟可来此处游玩。


    今日却禁严, 金吾卫抽调了最?精锐的?军士,将整个林苑围住,披甲覆胄,持枪握刀,间无空隙地?巡视防备,出入大门,以及各个侧门都需令牌手谕。


    皇帝携皇后贵妃、太子和皇子们出宫游乐,王公大臣及各家女眷子嗣陪同,此种?关头?,唯恐出事。


    再是这年三月初,六皇子年满十六,依照祖宗例制,应当划分藩地?,封王出京,此后不得召,永世待在藩地?不得出。违者,视为判臣谋逆。


    三月中旬起?,朝堂就此事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果。


    争论双方,自是太子党和六皇子党。


    势强势弱,一眼可见。


    太子有镇国?公府卫家作母族,内阁也多站嫡出正统。


    纵使卫家二子卫度与孔次辅的?女儿和离,也丝毫不影响孔次辅上折,洋洋洒洒地?恳切言说?,不承大统之皇子封王就藩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


    首辅及朝廷大半的?官员亦附言,此前百年未有帝王违制,若今朝破例,此后嫡庶尊卑岂非乱套了?


    忠君之言都快将皇帝的?御案淹没。


    而六皇子背后的?母族却拖后腿,一个温家庶子都将老爹折腾的?丢官,尚待在家里反省,今次的?赛事都未来。


    若其出京,以后再难回来,如此一来,帝位毫无悬念,必属太子。


    但闹得再厉害,最?后定板还得是皇帝。


    有皇帝撑腰,一时双方尚在对峙,没出结果。


    这还是太子和六皇子第一次对阵马球赛。


    姚顺成稳坐金吾卫统领三十多年,虽为人五大三粗,但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马虎不得,倘若有个什么杀手刺客混进苑里,自己必定第一个被治罪。


    再三吩咐属下小心?巡视时,林苑里恰传来阵阵鼓声,伴随二十多匹马的?铁蹄落地?,一时轰隆作响,球赛将要结束。


    绿草如茵的?场地?上,一众儿郎身着窄袖锦袍,义襕束带,紧揽缰绳纵马疾驰,如风飞掠,冲锋陷阵,攻入对方阵地?,手里球仗高扬,追逐急飞滚落的?白球。


    太子虽自小学习诗书?礼御,却温慈性软,还多次因此被皇帝责说?。


    在此等激烈赛事上,观台处父皇高坐,母后陪同,另官员勋贵汇聚,纵然再想表现,依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见六皇弟指挥人冲开阵势,挥仗而来,将要抢去球,更是心?急不已。


    便在这时,一个玄影疾行冲来,替他格开了六皇弟的?攻势,一记俯低推杆,将球转入自己的?球仗下,驾马往对方的?防守球门而去。


    太子看去,是表弟卫陵。


    “殿下跟着我!”


    姚崇宪、洛平追随其后,持球仗护在两侧,挡住奔赶而来,要劫走?球的?敌营之人。另有其余世家子弟随后,负责善尾。


    鼓点愈加剧烈,昭示球赛将要收场,而双方持平得分。


    太子不再迟疑,跟在表弟身边。


    卫陵始终将球控在仗下,直到?对方球门前,朝左侧之人睇去,姚崇宪收到?示意,与之前敌对的?洛平交换眼神,两人各自带队引开围攻。


    便在千钧一发之际,趁防守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卫陵倏地?将球传给太子。


    “殿下,快进球!”


    太子甚至不及明白表弟的?用意,球仗已下意识扬高,猛地?击打在旋转的?白球上,尘土飞扬,一道流光迅疾在半空划过,在不被设防的?状况下,飞入球网。


    鼓槌落下,回音不绝,年轻的?起?身拍掌叫好,百官则沉稳许多,只脸上各异的?神情。


    皇后浅笑。


    温贵妃面色淡郁。


    皇帝先是看看喜悦的?太子,又看看气愤丢下球仗的?小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正与同伴笑闹获胜的?少年身上。


    卫旷这第三个儿子,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前年的?武状元,怎么与卫家交好了?


    *


    太子没想到?最?后定胜负的?一球,卫陵会?传给自己。


    他知道以表弟的?球技,必定能进球,却给自己,是为了他的?颜面。


    太子擦汗道:“若非你护着孤,又将球让与孤,那球怕要被抢去,也赢不了。”


    卫陵笑道:“我们为殿下而战,自要护殿下平安,说?不上让,殿下客气了,况且我们能险胜,还要靠大家的?努力,怎好说?是我一人的?功劳?”


    太子在前半段话里感动,又在后半段话里醒悟过来,好在这番话淹在人声里,并无人听见。


    在与母族卫家的?交往里,其实他与这个表弟并不多热络。


    最?熟悉,也最?要好的?是自小作为太子伴读的?二表兄卫度。


    但今日,卫陵这份情他是铭记在心?的?。


    在近日与六皇弟的?争斗里,倘或此次比赛输了,无疑会?狠打脸面,下不了场。


    他转过身,与今日一道参赛的?众人道谢。一众儿郎们虽还沉浸喜悦,却还知受不起?这声谢,纷纷还礼。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六皇子愤然,他的?球队还是父皇下令,从?禁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组成,与太子那帮全精通马球的?子弟比起?来,不知要强多少。


    原以为要赢了,却不想败在最?后一局,让太子进了球。


    回到?观台,坐到?母妃下首,父皇安慰说?:“年纪还小嘛,再练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你哥哥比。”


    他才舒坦了。


    只要父皇不松口,谁能赶他出京!


    不由向太子瞥去。


    与皇弟一同来的?太子闻言一凛。


    皇后看了又去安抚温贵妃的?皇帝一眼,收敛了对儿子获胜后的?笑,面容重?变得端庄雍容。


    这话让离得近的?太监们都低下头?去。


    陛下可不是在暗示不会?将六皇子封王就藩么,不然还有什么机会?,继续留在京城,接着和太子殿下比打球?


    卫陵隔着高台,眺到?太子低头?,六皇子昂首的?情形。


    望过一眼,转头?来,得胜后的?笑犹在,与好友们哈哈说?着话。


    暂且不提此话被消息灵通的?各党得知后,又是如何?一番暗涌。


    球赛过后,要移驾清凉殿摆宴。


    一众上场打马球的?人早有预备,带了更换的?衣裳,四月的?天,纵马打球下来,身上必然大汗淋漓,不能不洁于宴上。


    卫陵去偏殿擦过身上的?汗,又仔细洗净手脸,换过一身杏黄底团花窄袖锦衣,出来找到?正与首辅长?子说?话的?大哥,拉到?一边角落,说?自己要先走?。


    卫远低声:“你二哥今日不来,你也要走?,到?时爹问起?来,要我怎么说??”


    卫陵笑嘻嘻道:“大哥再帮我瞒一回。”


    卫远见他簇新鲜亮、好一副去见心?上人的?装扮,不打哑谜,直问:“又和上回一样?”


    指的?是除夕宫宴,提前走?人,就为了回去陪表妹。


    卫陵应了声。


    卫远算是看明白了,三弟一逮住机会?就要找表妹去。这个过节的?日子,爹娘都被邀来林苑,若是两人私会?,确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昨晚三弟来找他借马,分明自己有马,他以为做什么呢,原来在这里等着。


    卫远皱眉问:“她可会?骑马?”


    卫陵止不住地?笑:“会?。”


    “那就行。”


    卫远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我那匹马瞧着温驯,但发起?脾气来很是厉害,你可小心?别让人摔了。”


    卫陵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


    两人见太子过来,卫远不再多言,摆摆手,“行了,赶紧去吧,别带人跑远了,记得早点回家来。”


    “知道!”


    话音甫落,人跑地?没影了。


    卫远好笑地?背过手,真是够精神,打完球半点不见累,还要约人去玩。


    太子望着远去的?欢快背影,疑问:“要开宴了,表弟到?哪里去?”


    卫远随便胡诌了,回道:“他说?腹痛难忍,先走?了。”


    下一刻,他看向太子,神情沉下,嗓音跟着低了下去,问道:“我方听说?陛下与六皇子殿下……”


    等及开宴,卫旷见到?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谈到?卫陵这半年来在营里的?表现,向来苛刻的?陆桓连声夸赞,再是方才球场上,无顾自己的?得失,反倒让太子击球落网,显然心?性有所成长?。


    其中不乏有要与卫家联姻的?意思。


    说?地?高兴,卫旷一转头?,没见到?那个小子,问长?子人呢。


    卫远又以那个理由道。


    卫旷听知敷衍,想必跑哪里玩去了,骂一声,遂作罢。


    *


    京城西郊有一处草甸原野,名潇水湾。背抵小琼山,春梅盛放,满山粉白,面临云湖水,清波荡漾,岸堤杨柳依水飘动,拂碎湖上金光。


    每年清明前后,来此处踏青插柳、游湖赏景、野炊纵酒、放纸鸢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同样如此。


    就连春闱中榜的?进士们也出城赶来,举目望去,多着蓝白青袍,几人成聚。或闻名此处风景来观,或被友人拉来作伴,或借此机会?结交同年。


    当然,还有人怀揣艳遇的?心?思来此,难得贵女出游。


    京城贵女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与男子所参加的?春闱一般,每隔三年,四月春时,都要在此处办一次诗会?,常人称潇水诗会?,以此评出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


    三年前是文家的?七娘子,当年年末嫁给了榜眼,如今姻缘美满;


    六年前是孔采芙,当年夏时嫁给了探花卫度,虽这年初和离,但好歹嫁进过镇国?公府;


    ……


    更早些时候,甚至连当今陛下宠爱的?温贵妃,曾也是诗会?的?胜者。


    今日来此的?贵女们,早年前做足了准备,遑论围观状元游街之后,见到?惊才绝艳的?陆松,恨不能通宵将上下三千年间的?诗歌文辞学透了,以此夺得这年的?才女称号。


    其实诗会?和春闱并无必然联系。


    但常困深闺的?女子们,总有些浮想。正如诗会?与春闱都是同年而办。


    尽管传出些消息,什么陆松被翰林学士姜复赏识,已与女儿定下婚事;


    什么姜嫣和陆松早就两情相悦,上元灯会?,陆松将在赊月楼猜谜得到?的?那盏宫灯,送给了姜嫣。


    但事既未成,便还有机会?。


    家里凡有心?思的?,都遣人去请状元郎陆松做客。


    为官的?爹帮着做功,这头?自己也要争气。


    听说?陆松今日会?来此处,若夺得名次,定使人留意自己。


    便不为陆松,赢了这场诗会?,名声更盛,于自己的?婚事也极有好处。


    衣香鬓影里,姑娘们和气问好,笑声盈盈,却待诗会?开场,便要正锋相对了。


    姜嫣随丫鬟走?近,眼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一沉,就知这年的?潇水诗会?,比起?往年要更多危机。


    她暗下缓口气,想到?陆郎已与自己交换过定情信物,抬眸,重?振信心?。


    *


    与孔采芙和离恍若昨日的?事,不过三月,便有人陆续登公府的?门,与父亲母亲说?及继妻的?事。


    卫锦和卫若听说?要有一个新的?阿娘,又闹起?来。


    卫度罚过多嘴的?仆妇,驱逐出府,仍是不抵两个孩子的?哭吵,几个夜晚没睡着,烦躁难消,连今日观鹿苑的?马球会?都推辞不去。


    在家榻上躺了大半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莫名来到?潇水湾。


    在一处缓坡俯瞰下方,暖风由湖面吹来,繁花盛放处,正聚集今岁将要参与诗会?的?姑娘们。


    当年,他与孔采芙便是在此立定情意。


    一股怅然涌入心?间,他轻叹声。


    忽地?,身后一道温婉的?声音:“卫二爷?”


    卫度紧唇转身,凝眉看向来人。


    一下子,他认出是谁。


    那个贪权附势的?郭姨父的?侄女,寄住在郭家,还妄想说?亲给三弟,嫁进公府。


    卫度本记不住这等人。


    偏生年初正月,父亲邀同僚官员的?那场宴,他得知俞花黛不见后,急让随从?去寻。


    整日恍惚,随从?来后院报消息时,他没留意白墙背后还有一个人。


    等要离去,骤听到?一声松缓的?气息。


    蓦地?回头?厉呵。


    “谁!”


    静谧中,一株木绣球萧疏干枝掩映下,从?贝叶纹花窗后面,慢慢转出一个上穿耦合小袄,下着淡黄彩绣裙的?姑娘,揪着帕子,吓地?低头?垂泪,连忙说?自己一个人游逛到?此处,没想偷听,也什么都没听到?。


    便是那时,得知她叫郭华音。


    兴许如今得知他与孔采芙和离的?真正缘由,在外的?还有她一人。


    卫度颔首应了声。


    郭华音望着湖边姹紫嫣红的?裙衫,柔声问:“二爷也是来看诗会?的?吗?”


    有时候不得不说?有些姑娘聪明,能轻易察觉他人的?情绪,知道何?时说?些戳人心?的?话。


    初见胆小地?被吓哭,这会?又胆大到?直接发问。


    兴许是她知他此时的?烦闷,春风和煦,卫度不知怎么就记起?带俞花黛回京那日,他在孔采芙那里看到?的?那首端午诗。


    绝妙非常,押韵平仄,全都顾全。


    他心?下称叹过。


    未见其人,得见其诗。


    倘若不是生在郭家,而是诗礼簪缨的?官家,必然好极。


    卫度反问:“你是来参加诗会?的??”


    郭华音神色微怔,挽了挽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而后垂眸微笑道:“是啊。”


    她福身一礼,道别:“二爷,我先走?了。”


    卫度不语,看她携丫鬟朝下方即将开场的?诗会?走?去。


    *


    恩荣宴上,许执结交认识了些人,受了对方邀请,于四月三日,与张琢为伴,来西郊游玩。


    确是一个好地?方,烟柳画桥,涴花新水。


    当下沿着湖畔慢走?,观望画舫游湖的?远景,伸手拂开杨柳枝,听同年说?话,左不过是几个进士被榜下捉婿的?好事。


    谈及此,众人免不得将话引到?许执身上,虽是清贫,但人年轻,相貌好,气度渊澄如璋,还没半分不通达,与谁都能交往,又是二甲第九的?好名次。


    自然有京官递来橄榄枝,要嫁女帮衬一把?,听得官位最?高的?是工部右侍郎,家中有六女,愿嫁第五女给许执。


    许执却婉拒了。


    有人好奇问道:“难不成是那小姐长?得不行?还是脾性不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如意?”


    许执摇头?笑道:“小姐很好,是我自己贫寒,家无资产田地?,再上无父母长?辈,长?年孑然一身,实在不是良配人。”


    “你这不是托词?若娶了人,你说?的?什么钱财、田产、爹娘,可不都来了?”


    能读得起?书?,且春榜有名,多的?是脑子灵活之人,一听许执这话,就知他没瞧上人家。


    但先前大家相邀,夜游坊市,少不得叫上四五个秦楼楚馆的?姑娘,个个貌美身娇,弹琴唱曲,联诗陪酒。


    都沉溺温柔乡,唯许执一人正襟危坐。


    看着竟是不近女色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知他瞧得上什么样的?女子,眼光忒高了,同年腹诽。


    这时,有人遥指不远处的?潇水诗会?,那里可聚集不少当朝大官的?女儿,便连勋贵的?女儿也有,若能娶得其中一个,还用发愁自己的?仕途,老丈人不得帮着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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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让大家笑起?来。


    “你一个已经娶妻生子的?,还妄想这个,别来个铡美案才好!”


    虽这般说?,众人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瞧。


    京城富贵地?养出来的?姑娘,就是比别处不一样,蹁跹香衣,金簪玉钗,让人觉得晃眼。


    还都是十多岁的?如花年纪,娇俏可爱。


    许执随着看过去,目光倏地?顿住,纸鸢飞于碧青高空,草色山道停了一辆双色白马并驱的?华贵马车,车窗内一张笑靥,正对车下一个着菱红华裙的?姑娘说?话。


    没一会?,帷裳落下,车夫扬鞭,马车接着朝前去,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山道里。


    她并未下车。


    张琢见许执望着某处不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远去的?马车,还有正往诗会?而去的?一个姑娘。


    嚯,那身打扮光瞧着就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和四个威严护卫。


    排场是在场的?谁都没有的?。


    甫临近已经搭起?台子的?诗会?,那些贵女们都朝她围去,殷切的?模样。


    一个京籍的?进士识得人,啧道:“那是镇国


    铱驊


    ?公府的?卫四姑娘。”


    大家震然,却不多议论。


    各自心?里清楚,那与他们差距甚大,不是一路人。


    许执默然地?收回目光。


    游街的?第二天,他曾拿着那把?柄上刻有藏香居字样的?油桐伞,找到?了那里,想要将伞归还她,但店铺大门关闭,问询临铺,才知道了上元日的?那场大火。


    原来初见时,她跑地?那样慌急,是为此。


    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是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姓柳。


    当时卫四姑娘呼喊三哥,那个对他隐有冷意的?人,便当是镇国?公的?第三子。


    但他生长?西北,至春考才至京城,此前并未与卫家三子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得罪。


    若硬要找出联系来,只能是……柳姑娘了。


    *


    青布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掠过半坡上葱茏树木里草亭的?檐牙,曦珠看过一眼。


    那是前世她避雨,初见许执的?地?方。


    他应当来了此处,或是此时就在云湖水畔的?哪里,与友人相谈甚欢。


    去法兴寺要经过此地?,她才会?与卫虞同路。


    春光落在膝上的?白裙,她翻转过手,斑驳的?光影浮在手心?。


    今日是一个朗天,该不会?下雨。


    他应不会?再为她,吃那些苦了。


    马车摇摇晃晃,顺延山道,往寺庙而去,等到?时已是晌午过后。


    这样的?日子,来庙上香祭拜的?人许多,佛殿外的?铜鼎堆满将溢的?香灰,烟雾如团云,飘散春风中。


    由沙弥带领,绕过佛殿,来到?供奉长?明灯的?后堂。


    青坠守在外面,曦珠独自进去。


    提裙跪到?蒲团上,她接过沙弥递来的?长?香,低声道谢,沙弥退出门去。


    堂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清寂里,檀香弥漫,沉重?的?撞钟声,自远处悠悠传来。


    她跪了很久,香都烧掉一半,残灰落在手上,微烫,都没有动一下。


    忽有一阵沉稳脚步声自身后而来。


    她轻颤下长?睫。


    一人在她身边的?蒲团跪下,手里也拿着香,沉肩持肘,对着桌案上释迦佛前的?两盏长?明灯,静跪片刻后,恭敬地?磕头?。


    三下,坚硬的?青砖发出三声轻响。


    又一段香灰断裂,扑落而下。


    她微抿下唇,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被跪着的?他伸手扶了一把?,站稳后,将剩下的?香插.入香炉,她转身走?出后堂。


    他跟着起?身,将香与她的?并在一起?,追在她身后。


    她一直走?,没有说?一句话,走?下石阶,直到?红墙下,一排蓄水的?太平缸旁。


    墙外的?菩提枝叶越过黄瓦,婆娑摇曳,映照石缸里初出水面的?嫩绿荷尖。


    她被拉住了手腕。


    卫陵的?声音忐忑:“你是不是生气了?”


    曦珠转身看向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我来找你,想着既然来了,我这个晚辈,应该与姨母姨父上柱香,总不能无礼。”


    不说?他是肆意惯的?人,难得见对人有礼。


    更何?况她与他攀上表亲关系,是为了暂时的?庇护寄住,那他呢,与一家商户称亲戚,还是那样的?三个响头?,是为的?什么,曦珠心?里清楚。


    默了会?,她问:“来找我做什么?”


    卫陵见她没有生气,双手牵住她的?手晃了晃,眸光晶亮,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带你去玩,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春日歌


    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 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公府,身边总有眼睛盯着, 更何?况单独相见,多讲几句话?。


    曦珠不合时宜地想到前世的自己,想要见他一面, 或是经与别人的?旁敲侧击,或是园子小径上?的?偶遇, 无法预料, 也许下一刻就看到他, 也许十天半个月连个背影都瞧不到。


    从来都是她主动,重新来过,反而?成了他。


    寺庙后山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连片的?乌桕枝叶随风滟动, 斑驳金光筛漏, 在她月白的?素纱裙上?浮游,卫陵托住她的?腰身, 又压住她飘飞的裙摆,将她扶上?了马鞍。


    他的?马太高了,她不大能自己上?去。


    “怕摔吗?”他问。


    曦珠垂眼看他接着将自己的?裙,凌乱的?地方整理,很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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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抚摸了下马脖子, 看着马扬起漂亮的?头颅, 甩动长顺乌黑的?鬃毛, 在光下晃过一道流畅的?弧, 打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鼻。


    反问:“它会摔我吗?”


    他的?马是西?域正统的?汗血马,价值千金, 高贵的?血统,自然有桀骜的?脾性,难以降服为骑。即便驯从,除去主人,并不允其他人上?身。


    曦珠从未单独骑它,上?回冬夜的?小琼山,始终有卫陵牵绳,它不敢摔她。


    倘若要她一人控缰,怕会出?事。


    卫陵抬头,见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笑道:“有我在,它不敢。”


    他拍了拍马首,薅了一把?它的?耳朵,才转身抬脚踩镫,上?了另一匹银鬃马。


    曦珠放心下来,驾马跟在他身侧,朝小路深处去。


    目光却不由落在那马上?,迟疑道:“这是大表哥的?马吗?”


    卫陵点头。


    转见她微咬的?唇,明白她的?担忧,是怕家中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揽缰驱马,将上?半身靠近她,凑上?来说:“别担心,他不知道,是我偷偷从马厩里牵出?来的?。”


    他的?嗓音本就清冽,加之刻意的?轻声,果?真像他偷摸去做了坏事。


    “这马的?性子是要比我的?好得多,但我不敢让你骑它,怕会真摔了。”


    轻笑在耳,曦珠信他没让人察觉后?,随即问道:“现下你与大表哥他们不是应当在观鹿苑吗?球赛比完了?”


    “早比完了,在赐宴呢,又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吃喝,我不想在那里。再说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来找你玩。”


    他的?话?极其率直,紧跟着说起马球赛的?战况,绘声绘色地,让人身临其境。一张英朗风流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曦珠静静地听他说着。


    春日树林里鸟雀多叽喳,但都比不上?他吵闹。


    说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他倏地停下,唇角翘起,问她:“你猜最后?是谁赢了?”


    曦珠道:“是太子殿下赢了。”


    没有一丝犹豫,语气笃定。


    卫陵挑眉:“怎么?猜的??”


    曦珠看一眼他,到底耐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若是输了,你应当不会有现在的?高兴了。”


    卫陵笑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那场马球赛,太子输了,他也受了伤。昨晚的?信里,还嘱咐他不要逞强意气,留意别受伤了。


    他当然会听她的?话?。


    阒无人声的?林间,马蹄嗒嗒踏进山泥,一丛淡黄春兰被踩弯,簌出?一阵幽香。头顶是遮蔽的?绿影,阳光跃动而?下,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一直望着她,没再说话?。


    直到曦珠受不住这样被紧盯的?沉默,再转头过来,就对上?一双漾着笑的?漆黑眼眸。


    “你……”


    “我原本以为表妹不乐意和我出?来玩,还想着要怎么?说服你。”


    他分明笑着,神色却恍若疑惑。


    曦珠一时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偏眼回去。


    再往下说,便要将当下两人的?相处摊开了。


    卫陵了然地笑笑,没有接下去,也看向前方的?道路,“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这么?放心跟我走啊。”


    “若是我将你拐去卖了呢?”


    此时,他的?语调陡地沉了下去,周围林木茂密昏暗,细虫戛戛,便有些阴森森的?。


    他总喜欢在言语上?逗弄人,尤其这段日子以来,本性更是暴露出?来。


    曦珠没觉得害怕,又不觉失笑:“那三表哥要将我卖多少?银子?”


    这话?将卫陵噎住,闷会方道:“玩笑话?,我哪里舍得了。”


    京郊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崴嵬险峻。此处又不知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林了。


    三番两次,他总带她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曦珠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一直跟着他,从寺庙后?山,在深林慢行,并不知要去往何?地。过了许久,直到此刻,经由他的?话?,才想起来问。


    话?落正转过崎岖山道,一股凉风便从一个峡谷窄道,细细地吹来,穿梭过两岸成片的?桃花林,拂低十里碧草,挟来山泉的?流动潺声,将粉嫩的?花瓣吹扑到她的?身上?。


    曦珠微微睁大眼,望着这幕景象。


    卫陵笑道:“我也不知这儿叫什么?,没名的?地界。”


    他持鞭的?手抬起,以柄指向不远处的?夹道,说:“过了那里,会有一大片草地,花也更多,比这里更好看。”


    曦珠伸出?一只手,看着花儿飞落掌心,须臾,又被风吹向溪涧,随水漂泊远去了。


    她问:“这里景色这样好,不会有人来吗?”


    卫陵见她喜欢,又带着她朝前去,道:“这处鲜少?人知,我从前来时,偶然发现的?地方,还从没见其他人来过。再说了,今日踏青赏景,都去郊外了,谁会往那么?一大片深山林子钻,也不怕迷路。”


    这时曦珠再回首,才发现来时的?路左转右拐,异常弯绕。


    她回想,真地都忘了要怎么?回去。


    “表妹可得跟紧我,我许久没来这里,都有些记不得路了,若是弄丢了,我又找不到,怕是哪个草丛角落藏只饿急的?老虎,或是狼什么?的?,将表妹吃了,可怎么?好?”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直叫她的?名,只有在旁人面前或是玩笑时,才会唤她表妹了。


    一而?再,再而?三。在这样的?灿然春日里,他仿若不逗她,会浑身难受似的?。


    曦珠懒得看他。


    “那我要回去了,不跟你走了。”


    说着,就要驾马折返,又蓦地一顿,垂头看骑的?黑马,道:“这是你的?马,我也不要,自己走回去算了。”


    她按住马鞍,就要翻身下去。


    卫陵忙道:“别,是我说错话?,不是故意吓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挣扎着。


    卫陵连连认错。


    “我真错了,要有什么?豺狼虎豹,我一定护在你前头,让它们先吃了我好不好。你身上?几两肉啊,够它们吃吗,它们要不笨,也得先奔我来。至少?吃我,比吃你要饱些不是?”


    曦珠挣动两下,又兀地被他的?话?逗笑,急撇开脸,抿唇望着桃花流水,只不看他。


    卫陵弯唇。


    这个样子的?她,他还从未见过。


    “走吧走吧,我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呢,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他拉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的?,继续哄道。


    半晌,曦珠扯回自己的?衣,撂下一句“你的?话?就没可信的?。”就驱马朝前走。


    卫陵笑跟了上?去。


    “如何?不可信?我难不成真会丢了你不管?”


    “那你之前出?事,差些被狼吃了怎么?说?”


    曦珠看向他。


    踟蹰下,终究道:“自己都顾不来,还能多护一个我吗?”


    这话?将前事揭开,不免牵扯她拒绝过他的?表白,又很有些伤男人想在爱慕之人面前,示强的?自尊,尤其对他这般极其要脸的?人。


    她心里暗紧。


    却听到他的?一记笑哼。


    “那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大半年来,我可没缺一日地往神枢营去,在里面跟练兵似的?,休沐也没偷一点懒,早起还练武半个时辰呢,身体都比从前强健许多。倘再碰上?当时的?情景,我决计不会再出?那样丢脸的?事。”


    还怕她不信。


    “要不我脱衣裳给你瞧?”


    伸手就将襟前的?盘扣解开了。


    曦珠一惊,实在怕他动真格。她慌张挪开视线,道:“我信你,你别脱。”


    “噗嗤”笑声。


    卫陵到底解开了剩余的?盘扣,将一只杏黄的?袖子褪下,压折进腰间的?蹀躞。露出?右边宽阔的?臂膀和胸膛,雪白单薄的?衣,勾勒蜿蜒且挺拔的?线,小臂处玄色的?护腕紧束。


    他揽缰赶到她前头,扬唇。


    “天热,还不准我脱衣裳凉快些了?”


    曦珠瞥他,这样的?穿着在白日底下,确没不妥。他方才又在耍她了,觉得郁闷起来。


    卫陵见她额上?有些细汗,憋不住地笑问:“你热不热?”


    今日春光大好,骑马又难免出?汗。


    “不热。”


    怕他再说些什么?,曦珠忍不住道:“你少?话?些,行吗?”


    “不行,出?来玩儿,哪有不准人说话?的?。”


    “那有你这样多话?的??”


    “我不说,你会有得与我说?喔,我要是一句话?不说,你不定觉得我无聊呢,更不喜欢我。”


    “到时,你能负责么??”


    “……”


    等过峡道,入目一片低缓草坡,广袤无垠。青草上?点缀着野花,坡上?生?长着数以百计的?,顶着一冠粉紫繁花的?高树,密密麻麻,像一大团轻飘的?棉云。


    从坡沿俯瞰到山下,鲜红的?杜鹃花锦簇,迎风招摇。更远处,溪流纵横,如一条条交错的?银带,围绕成海的?油菜花田,金黄灿烂。


    山远天高,万里无云。湛蓝空中,悬飞着极远之地的?,数不清的?彩色纸鸢。


    万千线索的?另一端,被牵引着往潇水湾去。


    隔重山水,好似那挤满了人的?红尘喧嚣,与她离得很远很远。


    清风徐来,拂散曦珠鬓边的?发丝,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辽阔天地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问:“要不要比一场?”


    她转目。


    卫陵眸子微挑,“怎么?,不敢?”


    兴许是他玩笑似的?挑衅,激将了本身的?她;更兴许是那时的?风很和煦,光也很温暖,让她对他的?话?动了心。


    “为何?不敢?”


    等曦珠回神过来,她已?经握紧缰绳,纵马在那望不到尽头的?春色里。


    马背猛烈起伏,她俯低了身,疾风扑面,将她的?长发都吹乱,飞舞在身后?。心口狂跳不止,余光里,杏黄的?影飞掠追来。


    他眉眼含笑地望她。下一瞬,赶超过她。


    她催马急奔,四蹄飞扬,不过一刹,与他持平。


    盎然春光里,两人在山坡上?策马追逐,一直到精疲力尽,汗水湿透衣裳。


    最终在一棵花树下,卫陵下马,来到曦珠马前,拦腰将她抱了下来,见她潮红的?脸,一双琥珀色眼眸熠熠发光,比平日明亮许多,他拨着她面颊上?被汗湿黏的?头发,低头,微微喘息地笑问:“高兴吗?”


    欢乐之后?,她气息尤乱,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两匹马踱步在不远处吃草。卫陵仰身躺倒在地上?,树底的?阴影里,他的?胸膛还在震动,笑着拍了下身侧的?草地,想让她也躺下歇息。


    离他一臂之遥,曦珠只是坐了下来。


    双腿并拢,手撑在如茵青草上?,仰起头,张唇呼吸着。


    天苍野茫,他们远眺山景。


    此刻,晌午最为炽热的?时候。


    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至过去多久,似是所?有的?狂热都退散,心跳平复下来。


    花香浓郁,蜜蜂嗡飞。


    卫陵倏地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喜欢我什么??”


    他一下愣住,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偏头看她。


    曦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沉静地没有一点波澜。


    她之前一直对此沉默,他惑疑起来。


    卫陵看着她。


    她一身素白纱裙,曲膝席地而?坐,手搭在膝上?,指甲齐整半月形,没有染蔻丹,干干净净。她瓷白的?面庞仍然因骑马,还有些红晕,丰盈的?唇瓣润红。秀挺的?鼻上?,浓卷的?长睫下,是一双如猫似的?眼。


    比前些日要圆润些了,脸上?也多了肉。该是吃好睡好的?。


    卫陵眉梢微扬,轻佻道:“看表妹姿色动人,我见色起意成不成?”


    曦珠问:“难道这世上?没有比我长得更好的?姑娘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千姿百态,各自姝丽。


    他出?身镇国公府,又生?性爱玩,常去那些风月之地,不管是世家小姐,还是红尘女子,多识美貌。遑论?他真地只是看重容貌,又怎么?会发生?前世的?那些事。


    她也能辨出?,他每回看她,甚至捉弄她时,那些视线里并无因容貌的?狎昵。


    她不信他的?话?。


    曦珠俯视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的?卫陵。他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长久的?沉寂后?。


    方听到他问:“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蓦地重提一年前,曦珠有些惊讶。


    她至今回想,大抵是无法相信重生?这样荒诞的?事,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他,才会相信。


    卫陵脸上?的?笑敛淡了,道:“那时我感觉你都要哭了,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以前欺负过你,才会让你那么?难过。”


    他望着缄默的?她,认真道:“其实我不知该怎么?与你说清,我唯一确定的?便是要让你以后?高高兴兴的?,可别再伤心了。怎么?之前每次见我,都那么?难过呢?你一要哭,我心里就难受。”


    曦珠怔怔。


    卫陵伸手过去,捏住她的?脸蛋,笑起来,“你问我这个,怎么?,这样坦白,是要与我摊牌了?”


    “现在与我在一起,还会觉得难过吗?”


    有些事,还不到时机,不能摊开来说,以至于两人不上?不下。他满腔赤诚爱意,捧送到她面前,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但今日,他显然察觉到她的?松动。


    曦珠被他揪地脸肉变形,拍掉他的?手,偏头过去。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他的?问。


    卫陵没有执着地追问,收手回来,继续看一碧如洗的?天空。


    有时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他已?经明白了。


    过了很久,再听到她的?声音。


    “卫陵。”


    曦珠没有唤他三表哥,而?是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复看向她。


    曦珠垂眼注视他。


    “我以后?不会留在京城,是要回去津州的?。”


    她的?语气极坚定,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含糊。


    卫陵终于知道今天,她为何?愿意与他出?来,还与他说那许多。所?有,都只为引出?这句话?。


    他没有一丝迟疑,无所?谓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去,以后?我与你一道回去,反正待在京城十多年也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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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曦珠先是诧异了下,而?后?咬住唇,攥紧了裙摆。


    “可姨母和公爷……”


    “家里还有大哥二哥,少?我一个不会怎样。”


    这番话?几乎骇俗,但卫陵的?神情很平静,他意识到她并非完全放下过去,对他生?有情意,才会问的?这话?。这只是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只关?乎她一人的?,但她愿意袒露,甚至可以说是试探他。


    更是在给他一个机会。


    重来,她不会妥协,他更不愿意她再妥协。


    他说的?话?也全是真的?,心甘情愿,不是敷衍哄说。


    卫陵心里极喜悦,骤然急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盯她如同审视的?眼睛,如同誓言般。


    “曦珠,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曦珠的?手指不觉扣紧。


    便是在这刻,他在她心里,彻底与前世的?那个他分裂。


    潜藏在那些沟壑深处的?痛楚,仿若都随着从山坡吹涌来的?一阵春风,携来花香,散了干净。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莫名觉得酸涩。


    遽然地,就被一道急力猛地扑倒在地。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等睁开,看到身前的?他。


    卫陵撑跪在她身侧,垂头看见她潮湿的?眼,按在地上?的?手,筋脉尽显,抓断了几许青草,可他还是笑的?,缓缓压低了身子,直到两人呼吸勾结纠缠,他在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喉咙微微发干,嗓音放低,柔声问:“我想亲你,让不让?”


    她的?睫毛颤抖着,在愈加亲近,两人鼻尖即将相贴时,忽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一把?推开了。


    “不要。”


    卫陵顺势躺了回去,被从叶隙射来的?光照地闭下眼,喉结滚动,吞咽了下,转见她要起身,笑道:“躺着舒服些,起来做什么?。”


    被他这样一闹,那点微末的?酸都没了踪影。


    曦珠盯着干净的?草地,道:“脏。”


    她穿的?是白衣,最易留下印记,可不比他,随便去哪里都没谁追究。


    闻言,卫陵站起身,就将整件杏黄团花锦衣都脱了下来。


    “做什么?这副样子,我连亲你一下都不敢,还敢做更过分的?事?”


    他将外袍拿给她垫,又笑她躲避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只一身雪白里衣躺下。


    曦珠夷犹下,也在树荫里躺了下来,眺望向青空远山。


    “那你夜里还翻墙来找,就不过分了吗?”


    卫陵反驳:“那也是白日根本没机会与你说话?。”


    “好多次都想不管不顾地亲你,可想着你本来就不大喜欢我,要是觉得我人不好,更不敢动了。”


    他哼道:“是不是觉得我不好啊?你知不知道与我玩的?好那些人,但凡有个喜欢的?,可使上?不少?手段偷香窃玉的?。”


    就没见谁这般坦坦荡荡的?。


    曦珠笑了下,刺声:“那我是不是该称赞三表哥品性高洁,没与你那些朋友学坏了?”


    明知他不会是那样下流的?人,或许是山风和煦到,让她如此回他。


    卫陵忍俊不禁,道:“你不如说是我太喜欢你了,不想你受委屈,哪怕是我给的?。”


    她的?脸皮没他厚,有些时候注定落败,曦珠不做声了。


    一会儿,他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不问我在外头,有没有其他喜欢的?姑娘?”


    好似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会听到他的?那堆烂事。


    曦珠道:“不想问。”


    他又笑:“你今天与我说这些,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问吧问吧,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不想知道。”


    事实上?,不需她主动问,他已?急于展露自己的?忠贞心意,说了起来:“你可别听人胡说,我之前是喜欢去那些青楼巷子,但都不过听曲看舞,再喝些酒,其他可什么?都没做。喜欢上?你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外头与朋友吃酒,他们请来弹唱的?那些姑娘,我也没多看她们一眼。”


    难得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表明自己多喜欢她。


    他的?话?真多。


    直到他随手捡起落到身上?的?一片叶子,像是想起什么?,说:“早知该把?笛子带出?来的?,将就些,我给你吹个曲子吧。”


    将微硬的?碧绿叶片卷绕在指上?,凑到唇边,试了两个音。


    卫陵垂下眼,望着她笑,慢慢回想着,重又吹奏起那首曲。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轻快明亮的?曲调,悠然流淌,萦绕不去。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当晚回去后?,从破空苑那边传来了一阵笛声,她坐在窗边听着,心神一霎震颤,终于想了起来。


    前世她病重,搬离破空苑,回到这里养病。有一天,卫虞突然带来了一个木盒子,说是从前交托他人,再辗转多处,没想到还能归来。


    卫家被抄后?,除去金银玉器直充国库,还有许多东西?流于市井。


    想必这个奇怪的?盒子,那时也流落了。


    卫虞却流泪道:“三嫂,这是三哥临走前,让我送给你与许……送给你的?。”


    那时她的?眼睛半瞎,也不大能听得清声音了。


    盒子里的?机关?齿轮斑斑生?锈,滚动碾压间,发出?喑哑嘲哳的?噪声。


    卫虞应当是为了让她活下去,才会那样说。


    他怎么?会送给她东西?呢。


    但她还是卧在病榻上?,模糊地看窗外的?春光,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怪盒子,却只能混沌地听出?前半段的?曲调,后?面都堵塞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动。


    原来完整的?一首曲是这样的?。


    今日的?后?来,她觉得曲子好听,没忍住问他叫什么?。


    摇曳的?树影底下,他懒散笑说:“没名字的?,两年前的?春天,我无意跑到这儿来,发现这处没人的?地,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时兴致,随便吹的?。”


    常混歌舞,自然熟知音律。


    他又说:“我那时就想,若是我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带她来这里,就我们两个,然后?吹这个给她听。”


    关?于她与他的?前尘旧事,曦珠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


    连同那个怪盒子。


    她决定,要彻彻底底地放下那些。


    当在花树下,他问,是否可以亲她时,她放任了他。


    她想知道,自己对重生?后?,却喜欢上?她的?卫陵,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直到最后?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疼惜,才推开了他。


    今日,卫陵带她看那样的?景色,与她比赛骑马,对她说那些话?,都是想让她高兴。


    他说,见不得她难过。


    曦珠不是真的?十五六岁了,早已?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亦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


    年少?时的?初次动心,她不会再有了。


    如今的?她,只是听着窗外的?笛声,忆起沉重的?将来,想,倘若没有他,绝不会比现在好。


    *


    前世,是从何?时喜欢上?曦珠的?,连卫陵自己都不确定。


    假若一定要有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从那个雪天,她目睹姜嫣对他的?背后?之言计较吧。


    现在想想,他都记不清那些奚落的?话?了,大抵与爹娘对他的?训斥,外人对他的?调侃一样。


    只记得很清楚,她笨拙的?安慰,维护他被人贬到地上?的?骄傲。


    从没有谁像她一样,坚定地相信他,认定他不是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说他很好。还替他伤心。


    他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两人才见过几次啊。


    又那么?傻,脚伤了流血,一声都不吭。若非他回头,她是不是要一个人待在那里,哭红眼睛,被漫天大雪给埋了。


    他背起她时,觉得好轻。


    那是他生?平第一回背一个姑娘,她趴在他的?身上?,一动不敢动,却还问他冷不冷。


    她应该又哭了,泪水都落进他的?后?背。


    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不知怎么?想起来,好似她刚来公府,第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哭的?。


    怎么?那么?爱哭呢。


    后?来入职神枢营,不知是向谁证明。或许是被家中催得紧,也或许和她话?里一样,自己真不是纨绔子弟,虽比不上?两个哥哥,但好歹有点正事做。


    那年除夕宫宴,美酒佳肴,歌台舞榭。


    他厌烦宴会上?的?那些恭维交锋,只觉无聊至极,到御花园游逛,看到了雪中红梅,忽地想到小琼山的?那片梅林,也想到了她。


    她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在府里。


    不过一个小念头,很快从脑海里滑过去。但他在宫里待得倦了,还不如出?去玩,随便差一个太监去与家人说过,就步出?了宫门。


    可在那些张灯结彩的?街道上?,或是三三两两的?观看百戏杂技,或是一家人牵着手游玩。


    他们脸上?都是笑容。


    他一个人,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又一个人冒雪骑马,四处晃荡,最终回到公府。


    他直接回去破空苑,却在园子的?路上?,听到两个丫鬟说起表姑娘。是春月庭的?丫鬟,得了她发的?压岁钱,很欢喜。


    他停下脚步,不由想到,她有没有收到新年的?压岁钱。


    她一个人来京城,这里没什么?其他的?亲友。


    他这人虽纨绔些,但对家里人都很好。


    衣袖口袋里有长辈们送的?压岁钱,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回去院子,从一堆新红封里翻出?最好看的?那个,重新封了一个红包。


    来到春月庭外,才想起男女有别,终不好进院子的?。


    他又要折返回去,打算找一个丫鬟送去给她。


    却一个错眼,看到门里,一盏明煌灯笼下,她就坐在廊庑旁,望着墙角的?光秃树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孤孤单单的?,也是一个人。


    他踌躇顿住,不过一瞬,她抬起头,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一下子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她跑地太急了,堪要撞上?他,又很快站好。


    “三表哥,你回来了。”


    她仰起脸,轻声叫了他,眼眸弯弯的?,也亮晶晶的?。


    他被她的?样子讨喜,弯了下唇,低嗯了声,从袖子里将压岁红包拿出?来,递给她,祝她:“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他看到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一般,怯问:“是给我的?吗?”


    “这里还有别人?”


    “拿着。”他说。


    她接了过去,脸都被寒风吹得发红,微微低了头。


    “谢谢三表哥。”


    “进屋子里去,外头风大。”


    转身临去前,他对她说。


    已?经走出?七步,听到一声“三表哥!”


    他顿步回首,她还站在那里,一身白裙,怀里紧抱着压岁红包,盈着浅泪的?明眸泛红,朝他温柔地笑。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深夜雪下,烟花绽放,绚烂了半空。


    ___


    再相见,是十五日后?,上?元游灯会。


    爹娘在府上?,大哥大嫂带着阿朝去玩,二哥跟二嫂带着阿锦阿若,回了孔家过节。


    他无所?事事,妹妹缠着要去赊月楼,道今年那里一定热闹得很,说不准那个叫陆松的?状元郎要去呢。


    他不喜文?墨,不爱读书,自然对春闱没兴趣,更对谁得什么?名次不在意。


    只是几日前家中办宴,听说那个陆松竟借住在姜府,姜嫣还对其有意的?样子。


    再想到姜嫣的?贬低,心下暗嗤。


    春闱还没开考,满城就谈什么?状元郎,非陆松莫属,未免太自信些了。


    笑说两句妹妹,到底一起去了赊月楼。


    还有表妹。


    到处都是人,喧嚷欢腾。


    他百无聊赖地,陪她们游逛着,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没多大意思,每年都是那些花样,都看了十多年,早腻了。


    不知何?时,妹妹与偶遇上?的?闺友,一起去猜灯谜了。


    留下她与他。


    他这才注意到她停落在那些花灯上?,兴致勃勃的?目光。


    背靠廊道的?凭栏,他对着拥挤的?人群,抬了抬下颌,道:“想玩?去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望一望那里,又转过头来,望一望他,最终摇了摇头。


    小声说:“三表哥,我不想玩的?。”


    他看了一眼她揪紧的?手指,没再多说。


    不想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在那处稍静的?地待着,等妹妹回来,再一起归家。


    他撑在栏杆上?,在迷离灯火里,望着四周欢闹。


    好一会过去,余光瞥到她,还在看那些灯。


    分明想玩,却要待在他身边。


    “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站直身,见到她如玉般的?脸上?顷刻有了笑容,追了上?来。


    他的?唇角提了提。


    她显然不大会猜谜,连着七个,只猜出?三个来。


    他也不大会,但能帮着再多猜出?两个。


    与一旁那些来松缓考试前紧张心绪的?贡士们,连连猜中的?场景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但对于不擅之事,各人有所?长,他向来不强求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工部规制,以示与民同乐的?琉璃灯摆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全都看向那盏精致夺目的?宫灯。


    若想得到,需猜出?礼部的?九道谜,最快者获胜。


    他在身后?,看到她也盯着那盏灯。


    “喜欢吗?”


    她眼都不眨一下地还在看,道:“喜欢。”


    话?音甫落,才回神过来,转身看了下他,脸有些红了,似不知要说什么?,又咬着唇说:“肯定很难的?。”


    “喜欢就去试试。”


    他说,带着她朝前去,纯粹凑热闹罢了。


    她却蹙起细眉,捏着白纸黑字,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绞尽脑汁地思索谜底。他跟着想起来,真是好些时候,没这般费脑子了。


    周遭纷议起来那些谜。


    便是在那喧哗里,两人珊珊来到。


    姜嫣和陆松。


    比肩而?站,几分亲昵,也来猜灯谜,想得那盏宫灯。


    一个抬头,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看着。


    “三表哥,我猜的?这个不知对不对。”


    一道兴奋的?声音,伴随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你看,这四个字的?意思是……”


    她倏地停下。


    他低头看向她,她已?循着他的?视线,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幕,怔怔地呆住。


    不过须臾间,众人哄笑,那盏琉璃宫灯被送入姜嫣的?手上?。


    陆松笑看姜嫣。


    他的?唇角牵动了下,扯回她手中的?衣袖,转身抬脚往外走。


    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将那些令他烦躁的?扰声都甩在身后?。


    “三表哥!”


    他听到了她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三表哥!”一声声的?。


    他走地愈来愈快,穿梭过那些眩目的?花灯。街道上?都是笑声,她的?呼唤也越来越弱。


    终于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与此同时,听到接踵的?人潮中一声凄厉嘶喊:“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他蓦然停住脚步。


    今日人那么?多,若是她也丢了怎么?办?


    那刻,他冒出?这个念头。


    他转回身,重又延着来路回去,回去找她。


    每年这个时候的?拐子很多,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傻,若被拐走……


    想到后?面,他走地更快了。


    可一路上?,没有看到她,那些被彩灯映落的?脸,全都不是她。


    他四处观望,目光从一张张脸扫过去。


    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


    ……


    胸腔中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他张了张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要喊她的?名。


    但就在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了她。


    隔着五六个小摊子,一身素白的?裙衫,从远处奔来。


    骤然地,他松了一口气,吞了吞干涩的?喉。


    她跑过来,再次回到他身前。


    纤弱的?肩膀发着颤,额发已?然被汗水润湿,脸颊红透,不断地喘着气,一双眼含着泪花,将落不落地望着他。


    “三表……”


    “你的?右耳坠呢?”


    他一下注意到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只有左耳下,银蝴蝶的?穗子还在摇动,晃过沁着细汗的?耳根。


    她摸了摸右边耳朵,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像是想了想,才张口说:“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一个人,应当落哪里了。”


    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


    “回去吧。”


    他偏开眼,道。


    “好。”


    她点头,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很慢了,听着她逐渐缓和的?喘息声,跳动剧烈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沉默中,忽然她停了下来。


    他侧首,见她正瞧向一个卖灯的?摊子,木架子上?悬挂着各种样式的?花灯,旁边蹲着一个戴皮帽的?老人。


    她轻声唤了一声“三表哥。”


    而?后?听到她说:“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那盏灯。”


    她指向了那许多灯里,其中的?一盏,小心翼翼地问:“我更喜欢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买那个?”


    他滞住,垂眸看她。


    她的?手不安地绞紧。


    最后?,他走向了那个摊子,她跟上?来。


    “是这个?”他指着一盏红色鱼灯,问。


    她垫起脚,指向另一盏,道:“不是那个,是这个粉色的?,这个更好看!”


    他便抬手,将那盏粉色的?彩鳞鱼灯从高架上?摘了下来。


    很寻常的?一盏灯,只要十六个铜板。


    他身上?带的?最少?是半两碎银,也没有让老人找,都给了出?去。


    接着一路回去,她提着灯,一晃一晃地跟在他身边,昏黄的?粉光落在她的?白裙上?,时不时仰头朝他笑。


    笑靥如花明媚。


    她又一次维护了骄矜的?他。


    ___


    寒食节那日,他没料到她又丢了。


    那天,观鹿苑的?马球赛,六皇子得胜,太子败了。


    沉压的?氛围中,仍要赐宴聚会,父亲大哥脸色不好,二哥暗讽。


    天飘落雨丝,他独自回了公府,下马时,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的?膝盖受了伤,被对方队伍里的?谁,用球仗击中,抢走了那个球。


    那支球队是皇帝为了六皇子,从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组成的?,力气皆大,策略奇善。他平日再如何?与好友击鞠,几无败绩,但多以玩乐,与那些专从武事的?人相比,终较量不过。


    没让仆从搀扶。


    不是断腿了,还能走。


    他要回去院子,很累,想要躺下睡一会。


    但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阵马车的?动静。


    他回头,看到朦胧细雨里,丫鬟撑伞,妹妹正踩凳下了马车,走上?台阶,抖着裙角的?水珠。


    仆妇收起了轿凳,然后?马车被车夫驱使,往马厩去。


    他想到今日妹妹去潇水湾,表妹也是一道去踏青赏景的?。


    “三哥,你不是该在观鹿苑,怎么?回来了?”


    他只问:“表妹呢?怎么?没见她?”


    妹妹惊讶住,道:“她没回来吗?”


    转听妹妹问门房。门房摇头,说从未见到表姑娘。


    他问:“人呢?”


    “她不是自己回来了?”


    他皱眉,再问:“她自己怎么?回来?”


    “原本我们一起的?,可后?来表姐说走的?脚酸,就不跟我和枝月、嫣姐姐她们去玩了,说去亭子那里等我,可后?来下雨,我让丫鬟去找,却没找到,又听那里的?一个茶摊子伙计说,表姐留话?给我,她自己雇车回来了。”


    囫囵难言,不辨真假。越往后?说,着急起来。


    “我以为表姐回来了……”隐隐哭音。


    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制不住,怒呵出?口:“你与她一起出?去,不顾着她,只自己去玩!这般大的?雨,你让她自己回来!”


    “什么?伙计?姓甚名谁?他说什么?你都信?”


    “蠢货!”


    那是他第一次朝妹妹发火,骂她至此。


    见一边呆站的?仆从,更是火大,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他叫牵来自己的?马,推开上?前阻拦的?管事,翻身上?马,疾驰在滂沱大雨里,往京郊去找她。


    天上?乌云聚拢,雨丝成串,砸在他身上?。


    眼前模糊一片,他不停眨眼,却看到越来越沉的?天色。


    他赶到潇水湾时,天都黑尽,雨也停了,那个茶摊早已?没人。


    一片广阔原野,明月高悬,湖泊远山。


    他没有找到她。


    遍寻三回,不见一点踪迹。


    直到追赶上?来的?仆从说,表姑娘早半个多时辰前回府了。


    只是他纵马太快,走的?也不是一条路。


    所?以他们错过了。


    他的?肩膀陡然松弛,松了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月光下,他又骑马回去了。


    那时,他只以为是一件小事,虚惊一场。


    但不曾想过,就是在这一天,同样另一件小事的?发生?,将会引发后?来的?天翻地覆。


    直至回到公府,自己的?院子,才听到阿墨从哪儿来的?小报,今日的?潇水诗会上?,姜嫣得了魁首,与陆松同游。


    但那时他腿疼的?厉害。


    “滚出?去,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阿墨滚出?去没一会,又滚回来,说:“表姑娘来看三爷您了。”


    “我好得很,让她走!”


    他恼火地忍受疼痛。


    寻她的?路途颠簸,腿受雨淋,肿胀不堪,似欲断掉,到回来才察觉出?。


    便是在这刻,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还从未为一个姑娘做到这个地步。


    即便是姜嫣,他也不曾。


    去年七月的?赏荷宴,因王颐之死,他躲在藕花深处的?一条小船里,酩酊饮醉,不想那群贵女乘舟游玩,闯入进来。


    而?当时,姜嫣坐在船头,怀里一捧荷,他最先看到。


    将近半年,他是对她各种殷勤,但至那回梅林,听到那番折损他的?话?,心里愤然,他已?不作多想。


    他生?来锦衣玉食,想要什么?没有?何?至卑微轻贱到去讨好人。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让他自伤。


    表妹,也不能够。


    他怎么?会看不懂她,每回望向他时,眼里流露出?的?爱慕。


    与那些想要嫁给他,以图权势的?贵门女子;与那些想要从他身上?,搜刮钱财的?青楼女子一样。


    甚至有一些女子的?眼神,比她的?更动人。


    三番两次,他可以对她好。


    但因她住在公府,暂算卫家的?人,年纪又比他小些,还长得好看,性子乖软,他便当她与卫虞妹妹一般。


    可是从何?时起,哪里不对劲起来。


    疼痛一阵阵地从腿膝传来,他一遍遍地回溯两人屈指可数的?见面,却记不大清了。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他不会牢记每一日发生?的?事,更甚过一日忘一日,及时行乐,方是他心里的?道。


    当晚,他腿疼地没睡着。


    天亮了,一整日,破空苑人来人往,独她没来看他。


    他为何?躺到现在,她不知?


    没良心的?。


    紧跟着混乱的?思绪,他愈加烦,不明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自姜嫣之后?,他只会更慎重地考虑此事。


    当时的?他,自然想到两人的?家世,若按俗世言论?,全然不配。但他并不多思,在他看来,只要自己喜欢,便没什么?能比之更重要的?。


    半个月后?,传出?姜嫣与陆松定亲的?消息。


    他听过一耳,到底有些落寞,并非难过,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再想起王颐来。


    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不是他杀害,但是他没拉住,才会掉落坑洞,尸骨无存。


    下月初三,是其祭日。


    仍然记得在那一片黑暗里,他的?无能为力。


    入夜之后?,他坐在池畔,独自喝酒。


    她不知哪时来的?,等他回神,就见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直到跟前,却不敢更靠近。


    “三表哥。”


    她轻声唤他,有些哑了。


    眼睛是红的?,好似又要哭。


    看到她,更是想到这桩未理清的?情。他还没想好。


    闷灌下一口酒,他实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在清楚前见到她,哄她别哭云云。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率先说出?了。


    “你别喜欢她了,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前面半句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明白。


    至于后?面的?话?,他早知道了。


    她当然对他很好。


    可他都没办法给自己答案,怎么?给她回答。


    他沉默下来。


    便是在这沉默中,他甚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她。究竟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


    他脾气不好,也真厌恶管束。


    近日,爹娘不知与他提了多少?遍相看婚事,与他说了多少?家贵女。


    他还得想想。


    那时,他便是如此想的?,以至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事都从这个夜晚,开始偏离,最终背反。


    他的?无言,她哭着跑远。


    而?这一幕,都被二哥看见了,去告诉母亲。很快,也许就是翌日,母亲就与她相看了人家,尽管她还在孝期。


    也许再隔了两日,亲事就定下了。


    比他的?亲事定地还要快。


    快地他措手不及,完全呆愣。


    不过短短几日,她竟然就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下了亲事。


    他愤怒至极,去质问母亲,却听到了母亲与二哥的?那番话?。


    他以为家世阶级,门当户对是无甚重要的?,原来在他们口中,是最为重要的?。他之所?以胡说,全然是他年轻,靠家族荫庇,没受到一点苦,才不懂半点俗世。


    那个进士虽然贫寒,但观其才学品性,定大有前程。


    而?表妹她,也答应了。


    他有时会想,是不是那时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才会答应的?。


    一定是说了的?。


    后?来的?他,已?经明了了世上?那些难以破除的?规则。


    难,也并非一定不能。


    但自那年起,卫家接连出?事,父兄逝去,太子党式微,他便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三年后?,他看到她的?目光已?经移转到那个叫许执的?男人身上?,会对那人笑,会与那人相约。


    会在他面前,说着想嫁给那人的?话?。


    前世的?最后?一个上?元,在他还未坠入黑暗,还能看见光亮时。


    他再次见到了那盏琉璃灯,但不一样,更漂亮了,就在她的?手中。


    许执送给她的?。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她不是不喜欢那盏琉璃灯,只是他不是那个能为她赢灯的?人。


    那样漂亮的?一盏灯,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石桥上?,她盛装提灯,望着许执的?笑容,是那样的?好看。


    她与许执,初见于那年寒食的?春雨。


    他弄丢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


    可一切都重来了。


    卫陵坐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吹奏完最后?一个音,缓缓放下了笛子,看着满地雪白梨花。


    他感觉她对他不一样了,在敞开心扉接受自己,尤其是今日在山坡上?的?那番对话?。


    可他还是会有点迷惘,不知这样走下去,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他在骗她。


    柔和月色下,他望向春月庭的?方向,弯唇笑了笑。


    但她还会爱上?自己,这个诱惑又足以摧毁他的?迷茫。


    八音盒与信(番外)


    ——匏土革, 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


    匠人姓苗, 年六十?四,居于京城的西南坊市,一条满墙爬满凌霄花的长窄巷子里。


    这日一早起床后, 迎着寒露凉光,边提着小紫砂壶往嘴里灌茶, 边嘬嘬地?逗弄笼子里的八哥。给鸟喂食后, 才挺着大肚往门外去, 慢悠悠地?,直走到巷子口,在一株垂柳树旁的馄饨摊子落座。


    “一大碗的笋蕨馄饨,多加辣子。”


    “哎, 您坐会儿, 马上好!”


    摊子不大,只小夫妻两?个忙碌。


    大筒里满当地?滚着骨头汤, 清透白亮,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噗呲噗呲地?沸着水,往里丢入十?五个新包的大馄饨,待过熟透, 抄子捞起, 倒入碗里, 给加上骨汤。


    木柜的小抽屉全都打开?, 依次加酱油、陈醋、香油、小葱,再是一满勺红腻油亮的辣子。


    妻子方擦净桌椅, 要接过丈夫手里的碗,送去给客人。


    “我去送。”


    丈夫望一眼她的肚子,憨道:“你歇会,可别累着。”


    妻子搓洗抹布,斜他道:“现还不忙,要等?会忙起来,你一个人来得赢?”


    馄饨摆到桌上,匙子一舀,油辣子侵入汤里,翻动出喷香的热气来,直朝鼻子里钻。苗匠人撅起两?寸短须,低头吹着气,笑道:“这是有喜事了??”


    “昨日才诊出的,回家去昏了?,找大夫来看,原是有孩子了?,还吓我一大跳!”


    “好事,头先几月要注意些。”


    “大夫也?是这般说?,我让她别来,偏要来。”


    ……


    苗匠人在这家馄饨摊子吃了?十?余年,与之闲谈几句,等?圆肚里热乎乎,将铜板给了?,才捏着茶壶,又喝口茶,往自?己的铺子去。


    铺子离住的地?不远,就?一刻钟功夫。做的是典当古玩、修理器物等?一些闲杂生意。


    徒弟早半个时辰就?挪开?板子,敞开?铺门迎客,见苗匠人来了?,忙上前说?:“师傅,那梁商人又来了?,就?坐里头等?您。”


    苗匠人走进去,不等?那人开?口,径直挥手道:“不卖,你走吧。”


    梁商人起身道:“上回的价你不满意,我便再加一千两?。”


    苗匠人仍然摆手,“不卖。”


    梁商人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个价,道:“我再给八百两?,我是真心喜欢那东西。”


    一番纠缠,苗匠人烦了?。


    “那是卫提督留下的东西,人是为国战死,不管出多少价,我都不卖!”


    也?怪他那日没留意,将八音盒露外,让这姓梁的瞧见,要买去。


    梁商人被这死活不卖的态度给激怒了?,道:“嘿,我看是你想私自?昧下!”


    苗匠人赶人:“走走,别搁我店里,耽误生意!”


    等?人走了?好半会儿,苗匠人才从衣兜里掏出把钥匙来,将一个柜锁打开?,从里将那个四方的八音盒小心拿出来,仔细给擦抹灰尘,又拆解那些零琐的机关,用个小棉签子,给里面?复杂的机关上油。


    年纪大了?以后,愈发老眼昏老,手上动作慢得很,也?不由?想起当年卫四小姐将这物拿来时,外部被摔,内里有缺,给足定银,叮嘱他定要修好,说?是卫提督的东西。


    当时观其外表,上等?檀木,外绘华纹,已很精美。等?拆开?来,他更?是惊叹里面?的构造,冷冰冰的铁石金玉,机关齿轮相互牵制,无一处不精巧,比外更?甚。


    极尽其能,虽仍于外,全然是好,只需拨转那个圆钮,便从盒子里传出一首曲来,曲调优美,也?非世?上现存的任何一首曲,但还是在修复后留下了?瑕疵,隐于里面?。


    这样的稀奇物件,乃他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叫什么,思索许久,遂取名八音盒。


    后来,苗匠人想过复刻,终是不能。


    他一直等?卫四小姐派人来取,但不想翻年后,就?传出卫提督战死北疆、卫家满门流放的消息,他便将这八音盒留了?下来,隔段日子就?给除尘上油,免得锈掉了?。


    苗匠人是认识卫提督的。


    第一次见,还是十?多年前,就?在今早用朝食的馄饨摊子。


    那时摊子还是一个老婆子带个五六岁大的孙子做生意,孙子便是晨时的那个男人。虽才开?张不久,但味道好极,他喜欢去吃。


    那条巷子紧挨着梨园戏楼,那天正是冬至,天色只一丝蒙亮。他坐在条凳上,等?馄饨端来。


    闲等?时,就?见半昏的街道前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衫锦袍,牵着一匹黑马,从戏楼而来。


    将马引到摊子旁的柳树边,系好缰绳,怏怏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一碗馄饨,不要葱。”


    说?完话?,就?撩袍落座,满身一股脂粉香气,撑着胳膊在桌上,眼皮半低着,似是没睡醒。


    馄饨煮好后,是孩子捧来。


    快到跟前,兴许是太烫了?,碗一倾,差些洒出来。还泛着困意的人一下子睁眼,伸手端起,问:“烫着没有?”


    孩子忙摇头。


    老婆子急来,慌忙说?是孙子不当心,有没有烫到他。又抹着泪说?这孩子爹前些日才打仗死了?,娘也?早产死了?,总归放一个孩子在家不放心,今日才第一回带他出摊子,帮帮忙。


    等?馄饨吃完,少年给了?一整两?的银子,老婆子为难地?翻找着所有的铜板,凑出来给余钱。


    “你家的馄饨好吃,就?不用找了?,我也?不想揣着铜板叮当地?走路。”


    话?落,就?走去牵马,翻身上去,往远处去了?。


    可那时苗匠人分?明瞧见他是有碎银子的,不必给那一两?。


    后来又在那个馄饨摊子遇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不要葱,走后给一两?银子。


    一次偶然,苗匠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原是镇国公的第三子,那个满京逍遥玩乐的常客。


    好一段日子,他没再见过卫三子,直到听说?了?镇国世?子被围困黄源府战死,跟着国公病逝北疆。接二连三的丧事,出殡时十?里长街,人山人海,铺天的雪白纸钱,和哀哭嚎声。


    卫三子一身白麻,头缠白巾,默低着头,捧着灵牌在最前头。


    自?那之后,苗匠人再听说?卫三子,已换了?身份。


    镇国公府已是他主家,卫家军也?交到他手上,北疆防线赖其驻守抗敌,他有了?另一个名头,卫提督。


    大致两?年后,上元的彩灯还未摘完,就?传出卫提督吞没军田的事。


    苗匠人听人义愤填膺地?辱骂,一耳朵过去,并不大信,虽天子脚下,比及他地?,能更?快得知些消息,但朝廷的水可混着呢,那些大官斗地?你死我活,哪知道背后真相什么样子。


    便在之后两?日,苗匠人见到了?卫提督。


    天未亮,摊子才点炉子生火。


    他一身玄服,外披大氅,在细雪里,独自?一人牵马走来。


    他还未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卫大人,小的知道,一大碗肉馄饨,不加葱!”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僵冷的脸上笑了?下,又很快敛淡下去。


    摊子只有一人在忙碌了?。


    卫提督问:“你奶奶呢?”


    声音没从前的清懒,变得沉了?,有些哑。


    已然撑起一个摊子的年轻男人忙着煮馄饨,低头道:“去年的时候,没熬过冬天,去了?。”


    卫提督走时,年轻男人不收他的钱,笑着道:“您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这碗馄饨,便当我请卫大人您的。”


    苗匠人看见卫提督骑马,消失在风雪里。


    那是苗匠人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次年正月,全城戒严,无声的硝烟弥漫,不久后神瑞帝去世?,新帝登基,改元光熙。


    卫提督战死北疆的消息传回京城。


    “师傅,就?这么个东西,值那么多银子,你为何不卖啊?”徒弟不解道。


    在他看来,那个梁商人都出了?三千多两?,已然很高了?。


    苗匠人朝徒弟的后脑勺打过去,骂道:“你懂什么,若卫提督还在,狄羌能打过来?人没了?,我就?要卖托在我这处的东西?”


    “话?这样多,交代?你的差事做完了??”


    徒弟去做事了?,苗匠人想到这年初狄羌提出和亲,皇帝封先太子之女为荣康公主,远嫁北方的事,狠狠地?唉了?声。


    苗匠人年纪七岁时,跟在师傅身边学木工机巧,做的都是精细活儿,刻苦钻研,三四十?年后,已是京城最好的工匠,但也?落了?一身毛病。


    他将死前,把儿子叫到面?前。他这个儿子是爱好吃喝嫖赌的性子。


    苗匠人再三叮嘱,千万别将那个八音盒卖出去,若今后卫家人还能回来,一定要还回去。


    他这一生,可不曾做过拖欠的买卖。这是他修复的最后一样物件,别砸了?他的名声。


    但苗匠人咽气后的两?个月,他的儿子就?卖了?八音盒。


    买它的人是温家的公子温滔,是温太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


    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卖给当朝的国舅!


    谁让他说?自?个手里有卫提督的东西,老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别在外多嘴,可他没奈住不是?


    不过一个怪盒子,有什么珍惜的。


    温滔带着八音盒回了?自?己的别院,一边听着里面?的曲子,一边怀里搂着美人,大笑着说?:“当年卫陵与我作对,死在北疆可算是便宜他了?,倘若当年他敢带兵回京,定要凌迟处死他!”


    他喜听靡靡之音,那般清淡的曲子听过两?遍,觉得无趣,便将八音盒丢到了?一个角落。


    他一个得宠的妾看见后,很喜欢,讨要了?去。


    妾细细地?用帕子将盒子上的灰尘擦去,拨转着曲子,听着轻快的调子,心里很难过。


    她是一个月前被父亲送给的温滔,但她早有心悦之人,说?等?他考取功名,就?立即上门提亲,但最终不了?了?之。


    妾听着曲,想到了?那些年与竹马嘻嘻玩闹的场景,那时春日,他会采摘最鲜艳的花儿,给她编一顶最美的花冠,笑着给她戴上。太阳落山,漫天夕霞,他会牵着她的手奔跑,说?:“回家了?!”


    只是竹马家世?不好,抵挡不住温家权势罢了?。


    半月后,妾失宠了?。


    别院又来了?几个美貌的女子。


    妾还在听八音盒的曲子,她觉得这曲子动听极了?,也?听说?了?是那位卫提督的东西,是送给谁。她觉得定是送给一个女子的。


    她每日都给盒子擦拭灰尘,外面?锃亮精美,但她并不知如何打理内部。


    终于有一日,八音盒发出了?聒噪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又在一天,盒子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


    她惊慌地?站起身,听到外边的兵荒马乱,侍妾们的逃跑哭喊声。


    温滔被皇帝下旨处死了?。


    不知何时起,皇帝忌惮起母族温氏,那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作恶多端,被百姓所耻恨的国舅。区区一个庶子,便拿其开?刀。


    别院的妾都被遣散了?。


    她们围在一起,商议以后该怎么办?最终,许多人都说?要回家去,但回家后呢?谁也?不知。


    都低低地?哭起来。


    她也?哭,也?打算回家去,尽管不知竹马是否还在等?她,她都得回去。


    但在临走前,她有一件事要做。


    八音盒已被磕坏了?一个角,再无法发出曾经的泠泠声,曲子也?不再完整。


    可她想,还是要回去。


    她听说?卫家人回京了?。


    她有些愧意地?抱着坏了?的八音盒,登了?卫家的台阶,敲响了?大门。


    *


    卫虞从未见过她,但在见到八音盒,听完她的诉说?后,眼睛湿热。


    卫虞接过八音盒,并去取了?一百两?银子给她,感激她,言作她归家的盘缠。


    门缓缓阖上,单薄的身影迈上未知的路。


    卫虞也?走向了?春月庭,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甚至跑起来。


    她泪如泉涌,这是三哥离京前交给她,让她在三嫂与许执大婚时,送予的新婚礼。但不想就?在万事全备时,许执来退婚了?。


    这份礼便没能送出去。


    她并未打开?看过,仍然放在柜子里,打算等?三哥回京,再还回去。


    但一日丫鬟打扫屋子时,没留意碰到,掉在了?地?毯上,露出里面?的一个四方盒子。


    她不知是什么,着急找人修复,可不过两?个月,太子落败,卫家被抄流放,峡州十?年,她再没能去取。


    没成想会这样流落,辗转多人。


    卫虞捧着八音盒回到春月庭,看到三嫂缠绵病榻,一整日未醒,想到太医的话?,她擦掉泪水,连忙找来洛平,赶紧寻匠人修复。


    可最好的匠人已经死去,八音盒又坏地?太厉害,无人再能修复完全。


    卫虞还是将竭力修补后的八音盒,拿去给了?三嫂,说?是三哥临走前送她的。


    她记起母亲逝去前,流泪与三嫂说?的话?了?。


    “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便是在那时,卫虞知道了?三嫂是喜欢三哥的。


    曲子一遍又一遍地?轮转,只有前半段了?,调子不再明快,沉压地?模糊,时不时有铁片刮过的刺耳声。


    “开?窗吧,我想透透风。”


    支摘窗被推开?,春日到来了?。


    微风吹动纱帐,她还躺在床上,枯瘦的身体?,干瘪地?只见骨头,声音几如曲子的钝,转目看拂落的杏花。


    整间屋子浸透浓郁苦鼻的药味,终是散了?些。


    八音盒彻底断声的第三日,交代?完那番遗言,三嫂便走了?。


    卫虞依她的话?,着人抬来温水,忍泪将她的身体?小心仔细地?擦净,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梳头,整理仪容。


    尸身暂停堂屋,设置香案,点明灯。


    立即请来道士看批书,因要带回津州,走海路拖延不了?,有避讳之处需尽得知注意。


    接着报丧、赶制孝服、打彩棚、揭白。


    翌日吊丧大敛,白幡飞扬,洛平来帮忙,先吩咐府中管事将冰窖里所有的冰取出,运往港口,再招待重又续接的卫家宾客。


    晨时,卫虞卫若、携卫锦在卫家祠堂禀说?。


    下晌,卫若收拾完行李,便扶棺往河道港口去,登船后,亲手将冰块料理在棺椁四周,防尸身于路途腐坏,便哽咽着启声开?船。


    大帆迎风,破开?水面?,船往津州而去。


    河岸边,卫虞淌泪,拦抱住大哭,一声声呼唤“阿娘阿娘”要追去的卫锦,终也?痛哭出声。


    是卫家对不起三嫂,否则最后她为何说?出那番话?。


    分?明不过母亲的空口之言,她与三哥也?未成婚,明明可以不管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却还为了?他们,受苦至此。


    若是没有三嫂,卫朝不会被皇帝重用,他们也?不会重返京城。


    回去后,卫虞与洛平仍接后事。


    在薤露歌里,头七,做水陆道场;后至六七,念经做法事。


    直到辞灵出殡那日,才算完整。


    卫虞以为一切都终止于这个春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锦在峡州惊惧害出的痴病,也?在三嫂生前带去的那个大夫那里治好了?,仍时不时去卫家祠堂祭拜三嫂。


    远在峡州抗敌海寇的卫朝还是得知了?消息,于去年秋日请旨归京,昼夜奔驰回来,在卫家祠堂请三嫂入卫氏族谱,并设灵牌,与三哥同?置,道虽遵三叔母遗言,那么京城和津州两?处都需打点,但卫家后人也?绝不能忘此恩情,及过去屈辱。


    又一个春日来临时,惊蛰节气,多雷雨,惊声震震。


    一道闪电突地?劈中破空苑的那棵百年梨花树,自?中间分?裂,苍白的树心陡然暴露,高大耸立的树冠摇坠倒下,将十?年未再住人的主屋压塌。


    一面?墙应声而崩,砖石坍落,一个埋藏其中的匣子,也?跟着砸在纷落的雪白梨花里,内藏的信件散落,没入淅沥冰冷的春雨。


    卫虞闻声赶到,着急去抢那些凌乱的信,但终被淋湿,沾黏一起。


    她小心拆开?一封,大半模糊不清了?,墨字糊涂,依稀可辨几句。


    是三哥的字迹。


    ——近来很忙,要列阵排演战法,新运来的粮草里掺了?沙子,我得去处理,有好一阵没与你说?话?,抽空写信予你,你近来可好?


    卫虞愣住,三哥是写给谁的?


    她接着打开?第二封,被雨水湿透,仍只见一两?句。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很累,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还得撑着。你还好吗?


    卫虞打开?第三封信,可以多见几句话?了?。


    ——卫家军不服我,其是父亲一手组建,又交给大哥,都是父兄的旧部。尽管我是父亲的第三子,仍不可掌控,一些人拥护我,但更?多人想自?立,或是脱离,现军中混乱,我准备借势杀一人……兴许之后,会好很多。(五月十?三落笔)


    卫虞顿了?顿,更?快地?拆信来看,一封又一封。


    ——进入腊月,北疆下雪很大,城墙结了?厚冰,羌人又来攻打,战死一百四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一人。我第一回独自?处理这些事,伤药不够……京城可落雪了??


    ——几日后有一场仗要打,大抵没空写信了?。


    ——我第一回杀那么多人,手都在抖,盔甲上都是血,但我需立威服众。此次奔袭……真是很累,此句落笔,我便要睡去。暂至此处,你可也?要安睡?祝好梦。


    ——汗王阿托泰吉已领兵驻扎在沙门关外,朝廷又在催促出兵,但当前出兵必败……你还好?(九月三日落笔)


    ——我还是有些怕死的,尽管有你送的平安符。时时刻刻,都将它放在胸口,我并不大信这些,但望你能护我平安。很想你。(十?二月二十?三日落笔)


    ——我今日预判失误了?……本不该死那些人。我真该死。


    ——我今早外出巡视,看到树枝抽穗,才发觉已至雨水,最近太忙了?。京城应当来春更?早些,近日,你有去哪儿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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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头疼地?越加厉害,郑丑给我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说?即使将来战事休止,我也?不会活的长久。我有些怕。你还好吗?(四月十?二落笔)


    ——近日又发了?一通火,心情很差,一将未按我令,穷寇莫追,以致死伤百人……北疆形势严峻,防线拉的太长,我很担心,若要解决,需一劳永逸解决狄羌,但当前限制太多,我没有办法……太子又与信给我,京城……


    ——最近很忙,有大半月没写信了?……还有三日是你十?七生辰,我没法与你过,真是抱歉……我很想你。(八月二十?七落笔)


    ——战事又起。


    ——军营又起一场哗变,是第四起了?,因军费户部未批,一再拖延……人人都说?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但谁无私心,钱财权势、封侯拜将,总得让人向上爬,若无这些实际利益吊着,那些都不过动听白话?……再如此下去,后果不可设想,我好像不该与你说?这些。


    ——我想将北疆那些可耕种的军田籍册重理,按劳重分?,势必得罪一些人,但我没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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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过年了?,我还得驻守北疆,不能回京与你们过节……你会想我吗?


    ——明日要前往雁鸣口,兴许那里可以设伏。


    ——前面?一场战役我受了?些伤,左胸被长戟贯入,好在平安符护着我,没刺中心脏。……伤好后有了?咳嗽的毛病,每次隐疼,都难以喘气。你会担心吗?不用担心,喝过药好多了?,这是我吃过最苦的一副药,有些想吃糖,但不大方便开?口。


    ……


    ——我快要回京了?,你会不会有些想见我?我好想你。(九月二十?二日落笔)


    最后一封信。


    卫虞早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那些年,父兄皆逝,二哥罢官在家,唯有三哥在外撑着整个卫家。他不再笑,沉默寡言,瘦了?许多,面?容更?甚阴冷,看人时,目光犹盯死物。


    她好几次见三哥对人发火,神情狠戾。


    就?连最后的除夕,嘉乐堂前,若非因母亲急病,是不是就?要对二哥动手了?。


    卫家未出事前,她与三哥打闹玩笑,但那时,她不敢再与他多说?话?,也?不敢再靠近。


    却原来三哥是会有这许多怕,会有脆弱。


    只是他不说?,也?不吐露给他们知道,那些寄回的家信里,一字一言都没有。


    直到此刻,卫虞方才明白,当时的自?己,那番想法是何等?……那时的三哥,是如何想的。


    这些信,全都是写给三嫂的。


    她想到一件很小的事。神瑞二十?六年十?月初二,三哥率军归京那日,席面?散去,问她表姐去了?哪里,之后母亲寻人,却不知三哥到何处去了?。


    那个一直被三嫂放在身边,不曾离身的平安符,是法兴寺的平安符。


    六十?三封书信,被雨水洇湿,再也?看不清字了?。


    所有的书信落笔于神瑞二十?五年四月至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二。


    而那时,三嫂与许执定亲,可三哥还是这样写信,却只能藏起来,不被谁看见。


    到最后一年断了?,应是前往北疆之后,不再写信。


    三哥离京前晚的神情,缓慢地?,清晰地?映入卫虞的脑海。


    他交托给她新婚礼,明月下,久不见笑的脸上竟有笑意,但是否太久不笑,些许僵硬。


    声音很平静,他说?:“到时,小虞你就?与你表姐说?,祝她与许执……此后……”


    他微低下头,停了?下,“祝他们此后……”


    “与她说?……”


    嗓音似是含沙,哑地?难以继续一般。


    “三哥。”


    “只将这个交给她吧。”


    他抬起头,叹了?很轻的一声,笑了?下。


    他说?不出来。


    卫虞望着倒塌的梨花树,和一地?残墙碎瓦,忽地?流下泪来。


    原来母亲当时的话?不是假的。


    但三嫂已经过世?一年,再看不见这些信,也?不会知道三哥同?样喜欢她。


    人会有轮回吗?若是有,现今他们遇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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