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喧哗之声太大, 阿檀恍惚有些听不太真切,他的语气似温柔、又似生硬。
烟花倒映在他的眼眸里,他的眼眸是深邃而漆黑的夜空,此时却有流光万千, 汹涌而澎湃。
阿檀心头一刺, 不知为何,几乎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垂下眼帘, 不敢看他,轻声道:“多谢二爷, 其实很不必, 我哪里配呢。”
烟火在那时恰好暗了一下, 她回绝的话语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秦玄策负手而立,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因昨天匆匆回府,宝成阁的首饰也未买成,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才想出这个花样, 而她,却只是说“很不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如同当年,她离开的那个夜晚。
秦玄策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是,我忘了,你原本就不爱看这个,和当年一般, 分明约定好了, 叫你等着我, 回去带你去看烟火,你满口答应着,结果转头就跑了,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女人,你没错,你无论何时都没错,错的是我!”
他骤然又提起当年,阿檀晃了一下神,回想起那时,她在做什么呢?
哦,对了,她怀着念念,奔走于山野,不知前路何在,一身狼狈,满心惶恐。
她这么想着,泛起了一阵酸楚的感觉,别过脸,低低地道:“那时候,您在宫中笙歌宴饮,还得圣上以公主赐婚,正是春风得意,我呢,我算什么,卑微低下的奴婢罢了,我不能怨、也不敢怨,只能远远地躲开,免得碍了贵人的眼,这也有错吗?如今您立下奇功,威风更甚当年,运势如日中天,何必苦苦和我这样的小女子过不去呢?不如放过我去吧。”
这一瞬间,秦玄策突然生出了一种乏力的感觉。
他凶悍勇武,一生纵横沙场,叱咤千军,这世间,几乎没有他不能征服的城池,而唯有眼前的她,令他一退再退、以至于眼下,退无可退之地。
洛州重逢至今,从最初的狂喜、到狂怒、再到后面的几番纠结与纠缠,他满心激荡,到头来,她依旧道是“不如放过我去吧。”
是了,她一直在说,“我不愿意”,只是他……只是他一直不能相信而已。
他的阿檀,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她旧日的柔情绕指、生死成说,都给了别人,不再属于他,如今说再多,仿佛已经没有任何意思。
当年的千秋宴夜,火树银花,人间不夜天,辉煌而绚烂,他寻遍人海,找不到她。是的,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把她弄丢了,时至今日,也不曾找回来。
他望着她,在这一场烟火的盛景中,死死地望着她。
夜幕流光,春夜热烈,烟火中的她,容姿艳绝,宛如天上人。
烟火此时大盛,璀璨如华,渲染此处不夜长天,人的神情纤毫毕现,无形逃遁。
“阿檀。”在炙热的烟火下,他就那样,用炙热的眼神望着她,咬牙问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想娶你,你愿意回来吗?”
他说得那么艰难、又那么用力,每一个字都含在舌尖很久,才吐出来:“我也不要你认错、也不要你服软,从前的事情我全都不计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什么公主,我所喜欢的、所在意的、始终只有阿檀一个,你回来,我娶你,我们仍旧和从前一样,好好的……”
说到末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最后那句,近乎叹息,散在烟火的喧嚣声中。还能如何,他生性刚烈,从不低头,为了她,已经这般大度能容,还能……如何呢?
阿檀微微地仰起脸,她有时矫情、有时任性,但她总是这般娇柔,怯生生的,温柔得如同这一夜的月光,她清晰地回道:“不。”
她说不,她居然还是说不。
秦玄策难耐地闭了一下眼睛,仿佛这是他的错觉。
可是,她继续说着,她的神情天真宛然:“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们没有许过白头之约,当年一别,就是缘分尽了,您不曾负我,我也不曾负你,何必再做纠缠。”她咬了咬嘴唇,轻轻地道,“须知,有些事情,迟了就是迟了,没法子再回头了,玄策。”
她唤他“玄策”,在最浓情的时候,也在最绝情的时候。
两个人伫立在城楼上,风从远方而来,带着山岚的雾气和夜间的清露,仿佛有几分潮湿,就这么望着彼此,视线似乎变得氤氲。
烟火渐渐熄灭,当漫天的繁华退却,夜色依旧浓如重墨,即便月光也无法破开云层。
城楼下的百姓意犹未尽,议论着,说笑着,三三两两散去,像极了灯火尽头的阑珊,分外寂寥。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兀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怪异,好像脸都僵硬了,无法表达出感情,只是勾了勾嘴角,权且当作是他笑了。
“在凉州时,你对我说,如果我不在了,你就从城楼上跳下去,当作是和我在一起了,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着,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好好待你……一辈子,对你好,不负你的这番情义。”
他说得很慢。
阿檀低下了头,沉默着不说话,水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在鞋尖上,很快湿了一片。
“可是现在,你不需要了,不稀罕了……”他有些接不上来,喘着粗气,停顿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却也无妨,我生平行事,向来不愧不怍,你在凉州追随我,不离不弃,算我亏欠你的,总要把你安顿好,给你一个归宿,如今这样,也好、也好。”
他这么说完,好像再也忍耐不住,立即转身离去,走得又快又急,脚步竟至匆匆。
阿檀抬起头,试图叫住他,但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她被钉在原地,动都不能动一下。
哝哝的情话在当年已经诉尽,时至今日,似乎无话可说。
烟花易冷,方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繁华,到此刻已经完全消散,唯有夜色与冷月依旧。
却想不到今夜是这般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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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夜烟火后,秦玄策再没有召唤过阿檀,他仿佛不愿再见到她似的,连她的名字都听不得,在长青无意中提及阿檀的时候,他勃然大怒,当场砸碎了桌案。
观山庭中诸人皆噤口。
但到了第十日上,这天,长青却又来叫阿檀,道是秦玄策命她奉茶到书房去。
阿檀沉默着,什么也没问,沏了茶,端了过去,依旧是他素日喜欢的雀舌芽,这一点,她一直记得。
到了书房,秦玄策端坐上首,神色倨傲而冷漠,仿佛又是当年初见时,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
下首一个老者,容貌平常,头发斑白,穿着低阶小吏的服饰,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阿檀进来时,秦玄策敲了敲桌案。
那老者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看着阿檀,他看得很仔细,眼睛越睁越大,脸上逐渐浮现出震惊的神情,胡子都抖了起来。
阿檀并未注意到,她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呈给秦玄策。
秦玄策只是简单地道:“放下。”又道,“出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阿檀一眼,仿佛她确实只是端茶送水的婢子罢了。
阿檀松了一口气,安静地退了下去。
待她出去后,秦玄策目光注视那老者,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老者点头,显然还有些激动:“看清楚了,确实像……不、不是像,是完全一般模样,这姑娘,活脱脱就是当年傅夫人的容貌姿态,若不是当年小人亲眼看着傅夫人入殓,还以为是傅夫人回来了。”
这是茂城驿站的驿司,他打年轻起就在那家驿站做事,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旅人,如今年近花甲,脑子还是很清晰的,何况,当年那桩事情又不同寻常,他印象格外深刻一些。
秦玄策亲自到大理寺翻阅了武安侯一案的卷宗,查询到当年傅夫人出事之所乃是茂城驿站,当即命人连夜奔赴茂城,将驿司带了过来。
如今,人就在面前,秦玄策也不赘言,直接道:“你把当年傅夫人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和我说一遍。”
“是。”驿司知道,既然这位大人专门遣人将自己寻来,必然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慢慢地说着。
“当年,那位杜大人带着傅夫人投宿驿站,傅夫人虽被羁押,却颇受礼遇,身边还带着一个伺候的婆子,只因那时她已经怀胎将近十月,身子有些不好,杜大人不敢大意,就在我们驿站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又有官差押解犯妇上京,凑巧的是,那犯妇安氏同样怀胎待产,傅夫人心善,求了官差,让安氏多住两天歇一歇,安氏感激不尽,两个妇人时常在一起说话。”
“小人记得,那天是上巳节,安氏大早上突然发动,还是傅夫人叫了她的婆子过去接生,安氏生得艰难,驿站没什么人手,后来傅夫人自己也过去帮忙,安氏生了一个女儿,当时小人还替她煮了红蛋。”
后面的话,驿司说得就有些简单了,或许是想起了当日的情形,有些不忍:“大约是白天操劳,动了胎气,到了当天晚上,傅夫人自己临盆,却比安氏还艰难,久久不下,最后竟血崩而死……”
“傅夫人死后,她的女儿呢?”秦玄策打断了驿司的话。
“对,傅夫人也生了女儿。”驿司点头道,“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十分可怜,哭闹不休,安氏为报答傅夫人,将这女孩儿抱了过去,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哺乳。”
“安氏将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喂养,可有其他人看着?”秦玄策再一次打断了驿司的话。
“啊?”驿司有些茫然,摇头道,“并不曾有什么人看着,傅夫人过身,杜大人吓跑了,傅家的婆子大哭,还是我们几个驿夫看着可怜,凑钱给傅夫人买了棺木入殓,当时一团乱糟糟的,哪有什么人看着那两个孩子,安氏也只是喂了两天,就把孩子还给傅家的婆子了。”
秦玄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傅家的亲眷是什么时候赶到的?他们可曾与那安氏打过照面?”
驿司想了一下,回道:“傅夫人的兄长三日后赶到,紧跟着,傅家的叔伯也到了,而安氏是在前一天走的,两方人马并未曾碰面。”
秦玄策面色冷肃,近乎严厉:“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看得清楚,方才那姑娘,当真与傅夫人生得一般模样?”
驿司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瞒大人说,傅夫人实在太过美貌,所谓倾国倾城,不过如是,小人是个俗人,哪怕只看上一眼,也会记住一辈子,不可能忘的。”
“好。”秦玄策面沉如水,他命人取了三十两金锭出来赏给驿司,“这是给你报酬,眼下,我还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驿司这么多年的俸禄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三十两金锭,他眉开眼笑,点头哈腰:“但凭大人差遣。”
秦玄策唤来了玄甲军中心腹部将,指着驿司道:“你领一队人马,带着此人,赶往渭州,面见武安侯,记得,即可出发,日夜兼程,不可拖延。”
部将当即抱拳:“是。”
秦玄策又对驿司道:“你,去见武安侯,记得,把你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你今天所见到的人,再对武安侯说一遍,不要隐瞒、不要遗漏,照实直说即可。”
他说得十分慎重,威压迫面而来,令人战栗。
驿司怵然躬身应诺:“是。”
秦玄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往后一靠,突然又意兴阑珊起来,眉目间带了一点踌躇的神色,沉默了半晌,还是抬了抬手:“好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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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了未梢,快要入夏,天气热了起来,虫子蛰伏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啼鸣着,唧唧啁啁,好像不停地说着什么,叫人烦躁,到了这天晚上,伴着一声闷雷,天空下起了雨。
安氏赶紧阖上了窗子。
枝条被风摇晃着,一下一下抽打着窗子,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窗格子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还有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地上,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这一切,都叫安氏心烦意乱。
早些时候,托着女儿阿檀的福,掖庭令百般照顾安氏,给她安置了宽敞舒适的殿宇居住,后来,阿檀居然背着大将军私自潜逃,大将军虽然没有怪罪下来,掖庭令已经见风使舵,又把安氏打发到一间破旧不堪屋子里,四面透风,夏天热,冬天冷,逢到雨天还会漏水。
安氏苦不堪言,每每到这时候,心里不禁埋怨起女儿来,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怎么就做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拖累着母亲也不得安生,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她心里一面嘀咕着,一面上了床。
被褥里的棉絮都是陈旧的,下了雨,变得又重又潮,安氏这一夜睡得格外不舒服,在床上翻了很久才睡着。
……
夜里入了梦,有点儿怪异,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叫她。
是谁呢?
安氏恍惚觉得那声音有点儿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她睡得迷糊了,随口应了一声:“谁啊?”
“安姐姐……安姐姐……是我啊……”
那声音渐渐地近了,稍微清晰了点儿,确实熟悉,听着像是阿檀,可是,阿檀是不会这么称呼她的,只有、只有……
安氏遽然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颤声问道:“谁?是谁?”
屋子里的灯烛早就熄灭了,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呜呜咽咽的,一缕月光被风带着,落在腐烂的竹帘间,帘影如织,依稀露出帘后人。
她披散着长发,如同逶迤的浓墨,她的脸色惨白,如同此夜的月光,她踏月光而来,凄楚而哀婉,她是这人世间的绝色,天工造物的恩赐。
她似乎还穿着当年的旧衣裳,连那眉目间忧郁的神态,都与旧时仿佛。
是的,只有她,只有她会唤“安姐姐”,她温柔和善,萍水相逢,却待安氏至诚,以姐妹称呼,安氏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就和天上的仙子似的。
可是,她已经死了,十九年前,她分明已经死了。
安氏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他们两个人深爱过,但大将军确实伤害过阿檀,阿檀是个外表超级柔弱、内心超级刚烈的姑娘,所以,当那个男人回头时,她不要他了,她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娶她,而她,也是真的不想嫁给他了。她所受过的伤害,不是他一句“我娶你”就能一笔勾销的。
今天换了个新封面哦,这个时期的阿檀不太高兴,小表情有点忧伤,先用几天我再换回来,后面还有华服造型的。
? 第 72 章
她飞快地缩到床角里, 瑟瑟发抖起来:“崔、崔娘子……你、你别来找我,快走开……求求你,别来找我……”
那绝色美人缓缓地伸出了手,用飘忽的声音, 又叫了一句:“安姐姐。”
远远的, 不知道是什么鸟儿,站在屋檐上, 发出桀桀的怪叫, 如同当年一般,是的, 崔婉死的时候, 那天夜里, 也有夜枭在屋子外面不住地啼鸣,仿佛就预示着不祥。
安氏疯狂地摇头, 叫喊着:“你、你别来找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美人仿佛没有听见安氏的话,只是柔声问她:“安姐姐,我的孩子呢,我那个苦命的孩子呢, 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很想她,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安氏终于崩溃了,十九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愧疚一下子涌了上来,冲垮了她, 她抱着头, 嚎啕大哭起来:“崔娘子, 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没有良心啊,我该死啊!”
美人似乎有些怔怔的,或许是茫然,她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安姐姐,我的孩子呢,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安氏颤抖着,试图安抚对方:“你的阿檀……对了,那孩子叫阿檀,是你当初自己起的名字……我一直好好地养着她呢,我疼她、爱她、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不,我比亲生的还要疼她,我没有亏待她,崔娘子,你、你不要怪我。”
美人好像更呆了,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雪白,甚至灰败,嘴唇抖了抖,说出的话音都变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氏捂着脸,又羞又愧,哭得不成调子:“我也没有法子啊,我的宝儿,生下来就弱,哭都没力气,她若跟着我入宫做苦役,一不小心就没了,你的阿檀……这孩子身子骨好,哭的声音也格外大,精神得很,我想……我想,她应该能熬得住,若将来长大了,再叫她回去认亲,也是使得……”
其实不是,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让阿檀回去认亲,这一辈子,她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虽然明面上,崔婉与安氏都是犯人家眷,但崔婉有那位杜大人护着,依旧金尊玉贵,再者,清河崔氏是何等显赫,崔婉的兄长既为崔氏族长,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另外一边,傅成晏也有两位兄弟,皆在朝中为高官,将来那孩子无论跟着谁,都不会吃亏。
同一天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她的宝儿就要受苦受难,而崔婉的孩子就能是千金闺秀?这不公平。
安氏刚做了母亲,实在心疼自己的骨肉,一时控制不住,生出了恶念。
崔婉死了,傅家的那个婆子当时哭得都要厥过去了,安氏热心地把小小的阿檀抱过去一起喂奶,过了两天,等安氏把自己的孩子递过去的时候,婆子只认得襁褓,根本认不出孩子,还对安氏千恩万谢。
其他人更不会察觉了。
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安氏自己知道。
而如今,面对着在梦中游魂归来的崔婉,安氏还是愧疚的,她挣扎着,换了个姿势,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哀求:“崔娘子,你回去吧,别来找我,我给你烧香,将来你的阿檀回来了,我叫她一起给你烧香,你放心……”
“你这毒妇!”倏然听得一声如雷霆一般的厉喝。
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人踢得飞了起来,四下散裂。
一大簇火把点燃起来,顷刻间,将四周照亮如同白昼。
外面不知何时站着一大堆人,当先的两个男子,一个威武、一个斯文,皆四十开外,锦衣华服,气度不凡,俨然大人物。后面簇拥着大群宫廷内侍,垂首躬身,恭敬以待。
这却不是在梦里。安氏惊呆了,一时僵立当场,头脑一片空白。
崔则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生性温和,向来是个恭谦君子,而此时却双目赤红,面色狰狞,他迈进房中,指着安氏,愤怒地咆哮:“你、你怎么能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这毒妇,我要将你千刀万剐,以慰婉娘在天之灵!”
而傅成晏,这个平素杀伐果断、凶悍骁勇的男人,此时却只是站在那里,火光跃动,映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容英俊又沧桑,带着半面阴影,宛如佛庙中修罗的塑像,悲喜莫辨。
安氏呆滞地转过脸,朝那边望去。
明亮的火光中,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绝色美人。
那不是崔婉,而是阿檀,她和她的亲生母亲生得那么相似,穿上了她母亲的旧衣裳,赫然就是另一个崔家的婉娘。
她呆呆地看着安氏,神情茫然又惶恐,身子微微地发抖,好像被人抛弃的幼兽一般,无依又无助,她认不出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母亲”。
她什么都不明白,那位传闻中的武安侯突然来见她,她吓了一跳。
傅侯爷看过去很严肃,和早几年的大将军差不多一个味道,浑身煞气,不怒自威,看着她的眼神更是说不出的怪异,她十分畏惧,不敢靠近。
大将军和傅侯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这般安排,她也听话地这般照做,练了好几遍,把那几句话记熟了,今晚换了一身衣裳,过来对着安氏念了一遍。
却原来如此,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嗡嗡作响,木然地望着安氏,嘴巴动了动,那句熟悉的“娘”却再也叫不出口。
安氏终于清醒过来,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倒在阿檀的脚下,抱住阿檀的腿,痛哭流涕:“阿檀、阿檀,你原谅娘吧,我的好孩子,娘一向那么疼你,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十几年,莫非你都忘了吗?”
她不说犹可,这么一说,崔则几乎落泪:“你还有脸提什么相依为命,我们家的孩子,本来应当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被你带走,骨肉分离,与人为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居然还有脸提!”
他颤抖着,朝阿檀伸出手去:“你叫阿檀吗?我可怜的孩子、苦命的孩子,我是你舅舅啊。”
反而是傅成晏,始终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好像凝固了一般。
阿檀抬起脸,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崔则、又看了看傅成晏,再看了看嚎哭的安氏,她心底并没有至亲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震惊与惶恐,一时不知所措,感觉这偌大的地方,竟不知该何处安放手脚。
最后,阿檀还是低下头来看着安氏,含着眼泪,悲伤地问道:“您怎么能这样……骗了我这么多年,您……心里当真一点都不心疼我吗?”
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即便到眼下,她叫不出“娘”,对安氏也依然是敬称。
安氏哭得打颤,突然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迭声地求饶:“是我的错,我该死,我不是人,阿檀、阿檀,我的好孩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我的宝儿无关,我求求你,你不要怪罪她,不要迁怒她,我的宝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母亲,她的孩子生下来两天,她就狠心地抱给了别人家,从此母女分离,再不相见,可即便如此,到了眼下这关口,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孩子。
阿檀僵立不动,她的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间好似有万马奔腾踢踏,踩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咄!”崔则一声大喝,怒道:“那个该死的孽畜还想脱身事外吗?你做梦!她鸠占鹊巢,乃是此事的根源,断不可轻饶!”
“阿檀、阿檀。”安氏死死地抱住阿檀,凄厉地哭求,“你和你母亲一般,是个心善的人,你发发慈悲吧,当初崔娘子在生你之前和我说过,她梦见菩萨降临,跪求腹中胎儿平安,菩萨点头,赐她一捧檀香,可见这孩子得菩萨庇佑,无论男女,日后小名就唤做阿檀,阿檀,你既有佛缘,当布施功德,求求你了,你不要为难我的宝儿。”
这个时候,傅成晏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脸上的肌肉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在微微地抽搐着,但他却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朝安氏问道:“婉娘……她除了这个,当时还和你说过什么吗?”
这样的傅成晏让安氏感觉到了由衷的恐惧,她往后缩了缩,摇着头,心虚地道:“她还叫我放心,日后有机会,会托人在宫中照顾我……”
“她……”傅成晏好像卡顿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能继续问道,“没有提起过我吗?”
“啊?”安氏想了想,还是如实地道,“她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其他,再没有别的了。”
“好。”傅成晏好像摇晃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倏然一伸手,捏住安氏的脖子,直接将她提了起来,“那你就走吧,自己向她陪罪去。”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包括安氏自己。
只听得“咔嗒”一声清脆的声音,傅成晏硬生生折断了安氏的脖子。
安氏的脑袋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垂下来,弯向后面,正对着阿檀。安氏好像还不太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宛如死鱼一般,突了出来,盯住了阿檀。
阿檀骤然受到惊吓,情不自禁地捂住脸,失声尖叫。
十几年来,这个女人尽心尽力地养育阿檀长大,阿檀生病的时候,她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阿檀伤心的时候,她百般温柔地抚摸安慰,确实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疼爱着阿檀。
可是,现在她死了,就这样死在阿檀的面前,死相可怖,阿檀惊恐万分,又忍不住生出悲伤之情,嘴唇颤抖着,那声“娘”依旧喊不出口,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
傅成晏将安氏的尸体随手一扔,如同扔掉肮脏的秽杂一般,厌弃又不屑,他并没有把多余的目光放在这个死去的女人身上,而是急促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阿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她。
而他的眉宇间煞气未退,他的目光近乎凌厉,或者是狂乱,一瞬间如同弓戈利剑一般,扑面而来。
阿檀被这锐气所迫,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傅成晏霍然又止住了。
他看了阿檀一眼。他和秦玄策是同类人,执掌千军、叱咤疆场,有山岳之威,当他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带着一种风雷压顶的气势,叫人胆寒。
胆小的阿檀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崔则心细,见此情形,立即上前出声阻止:“成晏,你吓到孩子了,你先冷静一下,别心急。”
傅成晏粗粗地喘了两下,他有些喘不过来,甚至咳了几声,但他很快就止住了,恢复了镇定,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崔则略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宫人见武安侯出来,纷纷俯首,退到两侧。掖庭令心惊胆战地侍立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秦玄策在稍远处,沉默地站着,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武安侯家事,他一介外人,不便插手,无论心念如何,此情形下,只能远远地看着。
而这时,傅成晏径直走过来,到了秦玄策面前,一撩衣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饶是秦玄策眼疾手快,也来不及拉住傅成晏。
秦玄策急急俯身搀扶:“傅侯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傅成晏默不作声,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动向来干脆利落,不待秦玄策扶起,他已经“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端端正正,结结实实。
秦玄策吃了一惊,马上跪下:“不敢当傅侯如此大礼,折煞玄策了。”
傅成晏抱拳,一脸肃容道:“傅某无能无用,枉为人父,可怜小女离散十九年而不得知,幸得大将军援手,使傅某不受奸人蒙骗,此高义,铭感五内,请大将军受傅某三拜,略表心意。”
秦玄策不敢受,坚持回了三拜。
少顷,两人起身。
傅成晏的脸色更加冷峻了,他年轻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长眉凤眼,如今上了岁数,平添一股肃杀之气,只觉得更加凌厉,如同剑刃。
他点了点头,道:“谢已经谢过了,那么,接下来……”
猛地一拳挥出,重重地砸在秦玄策的脸上。
秦玄策闷哼一声,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口中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傅成晏怒目圆睁,声色俱厉:“我的女儿,你居然使她为婢,百般奴役,我今天要打死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说罢,扑过去,提拳又打。
赳赳武夫,大抵是不讲理的居多,譬如秦玄策、譬如傅成晏。
傅成晏既因此事返回长安,自然已经查询过阿檀的身世,知道她先前是晋国公府的奴婢,还是秦玄策的……通房丫头。
傅成晏当时没有发作,直到此刻,突然翻脸。
秦玄策措手不及,被打得连连后退。他既为大将军,勇武无双,面对傅成晏未尝没有一战之力,但是,几次握住拳头,都不敢挥出去,也说不出缘由,居然还有几分心虚,只得抱着头,弓着腰,护住要害的地方,一声不吭,任人打。
傅成晏下手极重,确实如他所言,是往死里打,若随便换个人,八成已经不行了,也只有秦玄策体格骁悍,还扛得住揍。
没人敢过来劝,也没这个本事劝。傅成晏拳拳到肉,招招凶狠,拳头挥舞下去,带起凌厉的风声,呼呼作响,听过去叫人心惊胆战,周围的宫人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
屋子里的阿檀和崔则听见动静,赶了出来。
阿檀看得花容失色,惊叫了一声:“二爷……傅、傅侯爷,你们别打了,快停手吧。”
秦玄策十分恼火,他怎么停手?他根本没动手!
阿檀那一声先叫了“二爷”,后面才叫了“傅侯爷”,只是……“傅侯爷”而已,傅成晏的脸色越发阴沉,下手也更狠了,好似滔天怒气无处发泄,疯了一般地痛揍秦玄策,打得秦玄策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那般凶悍的场面,阿檀不敢上前,她情急之下,抓住了崔则的袖子,颤声哀求:“大人、大人,求求您,快请傅侯爷住手,不能打、不能再打了,他要把二爷打死了,求求您了。”
这可怜的孩子,急得脸都青了,崔则看了不忍,其实他本来不想劝的,甚至觉得多打两下才好,但这孩子这么说了,他只得勉强上前去,拉住傅成晏,言不由衷地劝说。
“算了、算了,若不是大将军告知,你我此刻还蒙在鼓里,如此,便罢了,好在孩子找回来了,其他的不去计较。”
傅成晏眼中带着浓郁的血色,在崔则的拉扯下,恨恨地停下了手。
秦玄策伏在地上,喘息许久,痛苦地咳了两声,一张口,鲜血喷了出来。
阿檀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但脚步动了动,又停住了,她的神情忧伤又茫然,呆呆地望着秦玄策,其实不过几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今夜下过雨,月光穿透不了云层,只有一抹微白晕染在浓黑的夜色里,宫人们避得远远的,火把的光亮也淡了下去,于是,一切显得模糊不清,仿佛在梦里走不出来。
秦玄策挣扎了两下,使劲站了起来,再一次挺直了腰身。
他发冠被打掉了,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脸上青肿着,血从额头上淋漓地滴淌下来,流到他的眉眼之间,他的眼眸仿佛也是血红的,就那样看着阿檀。
大将军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他面无表情,他站在那里,仿佛还是如同山岳挺拔,绝对不会曲折,他看着阿檀,艰难地抬起手,狠狠地抹去嘴角的血迹,慢慢地对她道:“如此,两不亏欠,勿憎勿念,就此别过,望汝珍重。”
这句话,是三年前,阿檀离开的时候留给他的字,如今,他一字一字地原样还给她。
雨后的夜晚是潮湿的,氤氲的水气缠绕过来,让阿檀觉得胸口发闷,几乎透不过气,她想不出什么要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是这样了,面对着秦玄策,竟然无话可说。
仿佛当年像小鸟一样成天“唧唧咕咕”的人并不是她。
咫尺天涯,欲语还休。
秦玄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含了太多的意味,炙热的、愤恨的、不甘的,但只有一刹那,佛说,一刹那九百生灭,而那一切,最终都化为冰冷。
他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阿檀立在原地,怔怔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而她并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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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府。
傅老夫人年老,本就眠浅,不知为什么,昨晚上睡得格外不安稳,天才蒙蒙亮就醒了过来。
屋里的丫鬟轻手轻脚地拢起了帘子,贴身服侍的婆子掌灯过来:“老夫人,怎么今儿起得这般早,不多歇会儿?”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心里压着事,睡不着。”她顿了一下,问那婆子,“今儿是不是四月十九?怎么明堂还没回来,该不会又出什么岔子吧?”
婆子笑着安慰她:“老夫人多虑了,算算日子,崔家表少爷差不多也就这一两天就到长安了,这不是,前几日崔舅老爷才来过,重新把吉日议定了,就等着下个月我们家大姑娘风风光光嫁过去,老夫人您这是太过疼爱大姑娘,舍不得她出嫁,才会如此担忧。”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但愿一切顺顺利利的,琳娘这桩婚事是没的说,就是不赶巧,崔夫人偏在那会儿走了,白叫琳娘耽搁了三年,让人心急。”
婆子一边使唤丫鬟们伺候傅老夫人穿衣洗漱,一边捡着奉承话说给她听。
“好在表少爷出息,在清河守孝三年,依旧为百姓造福,赈灾救民、修造水利,着实办了几件大事,如今丁忧期满,人还没回来,升官的旨意已经下去了,擢为大理寺少卿,您瞧瞧,这么年轻的少卿,这可是头一份,别家的姑娘都羡慕得要命,我们家大姑娘就该是个有福气的。”
傅老夫人听得心里舒坦,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候,府里的大管家狂奔而来,差点跑得跌倒,激动地高声叫喊:“老夫人、老夫人,侯爷、侯爷回府了!侯爷回府了啊!”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好,我不欠你了,我走了……屁,我只是嘴硬的毛病又犯了。
我们……我们不是虐文,总体还是欢脱小白文,相信我。傲娇臭直男VS矫情小猫猫,终极对决,小猫猫获胜。
? 第 73 章
武安侯傅成晏, 因曾举兵与朝廷对峙,为高宣帝所猜忌,在渭州拥兵自重,十几年不曾回京, 如今一朝归来, 家中老仆又惊又喜,飞奔来报。
“成晏回来了?他当真回来了?”傅老夫人也惊呆了, 十分激动, 什么都顾不上了,扶着婆子的手, 匆匆出去, “快、快, 看看琳娘起来了吗?她父亲回来了,快叫她出来相见。”
整个武安侯府都惊动了, 奴仆打开大门,列道两侧,有头有脸的管事都簇拥在前面,恭恭敬敬地把武安侯爷迎了进来。
待到傅老夫人带着傅锦琳走到前堂大厅的时候, 傅成晏已经候在那里了。
他离家时犹是少年,风华正盛,英姿飞扬,而今归来,眉间已经带上了沧桑的痕迹,他的面容依旧英俊,双目顾盼, 不怒自威, 如苍松劲柏, 足以擎天。
两列卫兵随侍其后,尽皆高大魁梧,健壮凶悍,通身散发着凛冽的肃杀之气。
崔则也来了。
一个年轻的女子垂着头,怯生生的,跟在他们两个人的身后,那女子容貌绝美,有桃花夭夭之色、海棠春晓之姿,可谓尤物,而她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与她眉目宛然一致。
如此人物在场,殊为怪异。
傅老夫人认得此女,乃是秦玄策的通房婢子,恍惚记得名唤阿檀的,听闻当年她背主潜逃,不知所踪,今日不知何故,竟会现身此处。
傅老夫人心中惊诧,一闪而过,但是,分别十几年的长子就在面前,她完全顾及不上其它,只觉得心绪激荡难当,巍巍颤颤地上前,叫了一声:“成晏……”,就已经哽咽住了。
傅成晏手握重兵,雄霸一方,但对于自己的母亲,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尊敬,他抢前几步,跪了下来,俯首请罪:“不孝子拜见母亲。”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好、好,你总算记得你母亲,总算回来看我了,我还以为到死都不能够再见到你一面了。”
对于这个儿子,她未尝不是没有怨气的,他为了自己的妻子,公然举兵与朝廷对抗,最后落得有家不能归,在外漂泊十几年,连母亲都抛在一边,怎不叫她心酸。
傅成晏不作声地磕头。
傅成晏的两个弟弟、傅成辛和傅成宜闻讯一起出来,此时赶紧上前,一个扶起长兄,一个劝慰母亲:“母亲,大哥有他的苦衷,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家人团聚,正是该欢喜的时候,您年纪大了,千万不要伤怀,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宜。”
傅老夫人抽泣半天,在次子和三子的劝说下,才止住了泪。
傅锦琳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个父亲,此时看他一脸威严之态,完全生不出一丝亲近之情,反而觉得畏惧万分,强忍着胆怯,上前去,盈盈拜倒,含着眼泪,叫了一声:“父亲。”
傅成晏面无表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径直坐下了。连素日疼爱傅锦琳的崔则也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傅锦琳的嘴巴张了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傅老夫人不满了:“成晏,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你的琳娘啊,你一走十几年,把她丢下不管,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还对孩子摆出这样一幅面孔,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不像话!”
傅锦琳又是尴尬又是难过,完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方才的眼泪有大半是挤出来的,这会儿羞怒之下,倒真的差点滴下泪来,又叫了一声:“父亲。”
“犯妇之女,安敢唤我为父?”傅成晏冷漠而倨傲地回应道。
此语一出,在场的傅家众人都吃了一惊,不解何意,面面相觑。
傅成晏见状,冷笑一声,和自家人也不多做寒暄,直接了当地把当年安氏偷梁换柱的事情说了一边,末了,他指着阿檀,对傅老夫人和两个弟弟道:“这是阿檀,她才是我的女儿,她流落在外多年,好在如今真相大白,我特地从渭州赶回来,就是给她主持公道,日后她才是我们傅家的人。”
他顿了一下,语气沉了下来:“至于那个鸠占鹊巢之人,我念她无辜,也不多做追究,赶出去就是。”
这一席话石破天惊,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砸下来,把人砸得摸不着东西南北。
傅老夫人出身世家大族,风范高贵,向来既矜持又沉稳,但架不住傅成晏所说的事情太过于匪夷所思,她实在无法相信,惊得当堂失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什么都不妥,最后只得四顾左右,茫然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傅成辛和傅成宜也是瞠目结舌,不能作声。
“不!”傅锦琳完全不能置信,她踏前一步,指着阿檀,目眦欲裂,用尖利的声音叫喊道,“她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下贱奴婢,怎么可能会是父亲的女儿,定然是她捏造事端,意图攀附权贵,父亲万万不可受她蒙骗!”
众人此时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刷”的一下,齐齐把目光转向阿檀,惊异、置疑、探究,灼热而尖锐,几乎要把阿檀戳穿。
阿檀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念念胆怯了,仰起头,伸出手:“娘,抱抱。”
阿檀将念念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仿佛又平添了一股勇气,重新挺直了腰。
傅成晏不说话,他的面色始终都是冷冷的,他只是略一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站在傅成晏身后的卫兵皆是心腹,追随侯爷多年,只要这么一个手势,就知道了侯爷的意思,当即有两个卫兵大步上前,一把扭住傅锦琳,将她双手倒缚,按在那里。
“父亲!”傅锦琳花容失色,惊恐地叫了一声。
“成晏!”傅老夫人也变了脸色,站了起来。
而傅成晏只是简单地吐出一个字:“打!”
卫兵得令,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举手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的一下清脆的声音,傅锦琳被抽得甩向一边,差点跌倒下去,但两个卫兵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她摇晃了一下,并未倒下,而是“啪”的一声,又挨了一巴掌。
血从傅锦琳的口里飞溅出来,她惊恐万分,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发出了含糊而悲切的哭喊声。
“住手!”傅老夫人站了起来,厉声叫道,“你们怎么敢!快给我住手!”
傅成晏又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
卫兵停了手,放开傅锦琳,又默不作声地退到傅成晏的身后去,依旧站好,姿态恭谨,而凶悍之气未歇。
“在我面前,你胆敢口出秽言,视我于无物,简直狂妄不知死活,再有下次,取你狗命。”傅成晏的语气淡淡的,却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之意。
傅锦琳被那两个巴掌打得满口是血,两边脸颊都高高地肿了起来,她的耳朵和脑袋一起嗡嗡作响,流下来的眼泪把精心涂抹的胭脂都冲糊了,又和血混合在一起,满脸都是狼藉。
“父亲!”她百般不甘,嫉恨欲狂,伏在地上,嘶声叫道,“琳娘记在您的名下十几年,难道就没有一丝父女情分吗?父亲!”
傅成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其实,在这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每年上巳节,也就是她的生辰之日,他都会乔装打扮,瞒着朝廷,偷偷地从渭州回来,半夜翻进家门,就是为了见女儿一面。
但是,不知为何,这个孩子并不与他亲近,每每见了他总是嚎啕大哭,他黯然伤神,想着莫不是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太重,惊吓到了孩子。
后来,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回来了,而她,也完全不记得这些往事了。
等到这孩子稍大一些,他也曾多次写信,问她要不要来渭州。可是,大抵是因为长安繁华,她并不愿意离去,便是回信,也不过寥寥几笔,他心中悲凉,无处诉说。
现如今,这个“女儿”却问他,“难道就没有一丝父女情分吗?”,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神情纹丝不动。
傅锦琳见此情形,不敢再去触怒傅成晏,又扑过去,抱住了傅老夫人的大腿,嚎啕大哭:“祖母,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是您的琳娘,您养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如今您不疼我了吗?祖母,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傅老夫人低下头,看了看傅锦琳,这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原先最疼的孙女儿。
她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傅成晏最为出息,但是自少年起就承袭父业,常年驻守边境,及至长媳身故,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儿,当时就抱到她的身边抚养。
这孩子身子不好,自幼体弱多病,她格外怜惜一些,捧在手心里娇养着,幸而孩子乖巧,长大以后特别贴心,百般亲昵孝顺,叫她老怀宽慰。
谁能料到,这居然不是傅家的骨肉,而是被人调包的孩子。
饶是傅老夫人见多了风浪,这会儿也有点缓不过神思来,只是看着傅锦琳,不住地叹气。
傅锦琳见状,哭得更伤心了,声嘶力竭地哀求:“祖母,您发句话啊,莫非,连您也不要琳娘了吗?那我活着做什么,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说八道!”傅老夫人听得这话,下意识地板起脸,和往日一般,呵斥不懂事的孙女,“好端端的,多大点事,说什么要死要活的,晦气话,可不敢如此。”
对啊,这是她的琳娘,她费尽心思,从那么小小一团养大的琳娘,她若不疼,还有谁来疼呢?
傅老夫人不再迟疑,拉起傅锦琳,心疼地拭擦她脸上的泪水和血迹,连声安抚她:“琳娘乖,你别急,或许是你父亲弄错了,不管怎么说,你是祖母的孙女儿,只要祖母在,就容不得旁人欺负你,你放心。”
二弟傅成辛见场面闹得不可开交,站了起来,试图做个和事佬,他先看了傅老夫人一眼,见她脸色很是难看,他揣摩着母亲的心意,用试探的口气对兄长道:“这等大事,大哥在渭州多年,刚刚回京,如何能够分辨清楚,不如先安定下来,我一家人再从长计议。”
傅成晏还未说话,崔则却不悦了。
“傅二弟此话何意?难道我和成晏都是昏聩之辈,会被人蒙骗了不成?安氏亲口供认,我和成晏亲耳所闻,再则,阿檀这个长相,就是当年婉娘的模样,这连说都不用说,只能是婉娘的孩子,可怜这孩子,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更应加倍疼爱才是,怎么说出这等见疑的话?”
“舅舅……”傅锦琳万万料不到崔则也如此说话,她颤抖着叫了一声,眼中泪水涟涟。
崔则不听则已,一听愈怒:“别叫我舅舅,你算什么东西,我清河崔氏,又岂是你能胡乱攀附的?”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抖了两下:“正好,今日过来还有一桩事情要分说清楚,这是你和明堂的婚书,这上面写着你的生辰八字都是假的,你怎么好意思还叫我舅舅,总算苍天有眼,还没叫你嫁入崔家,这张纸还给你,婚约既是假的,先前一百零八担聘礼,你须得原封不动给我退回来。”
他恨恨地将那纸婚书揉成一团,掷到傅锦琳的面前。
傅锦琳听得宛如五雷轰顶,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瘫倒。
她先前被傅成晏指出并非亲生,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哪怕她不是傅家的骨肉,好歹,她和崔明堂已经许下婚约,将来嫁入崔家,她依旧是高门贵妇,谁知道,往日对她百般疼爱的舅舅居然翻脸无情丽嘉,拒不承认这门亲事,这对她打击之大,更甚方才,她哭得浑身打颤,悲切地叫道:“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我、我也是无辜之人啊,舅舅!”
傅老夫人心疼极了,一把将傅锦琳搂到怀里,百般抚摩她:“好孩子,别哭,还有祖母呢,祖母为你做主。”
傅锦琳把脸埋到傅老夫人的坏中,哀哀哭泣,双手紧紧地抓住傅老夫人不放,用力到指节泛白。
崔则冷笑而已。
傅老夫人转过来,环视四周,这在场的,皆是她的晚辈,长子虽为家主,但在外十几年,不问家事,这个家,终究她才是尊长。
她把目光定在傅成晏身上,缓缓开口:“当年阴差阳错,不必再提,只说琳娘在我们家养了十几年,我也疼了她十几年,如今叫我把她赶走,我是舍不得的,这孩子没有做错什么事,你们也不要这么狠心,崔家舅爷既然不愿结亲,勉强不得,也就算了……”
“祖母!”傅锦琳凄厉地叫了一声。
傅老夫人何尝不知道傅锦琳对崔明堂有多满意,但如今这情势,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她拍了拍傅锦琳的手,表示安抚,继续道:“但依我的意思,她就是傅家的大姑娘,这点就不要变了。”
她又把目光移到阿檀身上,顺便再扫过阿檀手里那个小的,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个,才是婉娘生的孩子吧。
崔氏世居清河,当年议亲时,傅老夫人并未见过崔家嫡女,只看到了她的画像而已,那时她以为画像大抵有所修饰,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之人。
傅老夫人年纪大了,对多年前的印象已经开始模糊,故而曾经见面的时候,她只觉得那婢子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她到底像谁,原来,是像了崔家的婉娘。
绝世佳人,可惜了,却做了晋国公府的通房婢子,谁能想到呢,千金之女,居然与人为奴,还是那般不光彩的身份。
傅老夫人自诩世家名门,最重脸面的人,那一瞬间,她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打了好几个圈,最后,只是瞥了一眼,当作不知情,开口问道:“至于这个……嗯,这孩子、她叫什么来着?”
“锦檀。”一直沉默的傅成晏开了口,沉声道,“檀字,是婉娘给她起的名,按我们家这一辈分的姑娘排字,傅锦檀。”
阿檀怔了一下,心头一热,看了看傅成晏。
但傅成晏笔直地坐在那里,并不曾注意到她的目光。她突然又有些失落,把头低下去了。
念念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她乖巧把小脸蛋贴到母亲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
阿檀微微地笑了一下,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
傅老夫人咳了一声,继续道:“锦檀是吧,嗯,倒是可怜见的,但是,你们大约不知道,这孩子原先在晋国公府做事,是秦家老二的房里人,当年许多人见过她的,后来听说又私自潜逃走了,如今这身份就有些尴尬了,若贸然认了回来,只怕旁人在背后议论,倒不如先记做养女……”
崔则勃然大怒,按住桌案,霍然站了起来,他是谦谦君子,对傅老夫人向来温雅持礼,如此厉色尚是前所未见。
“亲家老夫人此话怎讲?我家婉娘的孩子,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千金,若不是我们做长辈的一时失察,也不至于令她受难,如今怎可因为这个而轻视她?若你们傅家不愿认她,我就带她回去,我崔家的血脉,只要我在一日,就容不得旁人半点轻慢!”
傅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亦是不满:“崔家舅爷,我这不是和你们在商量吗,孩子是受了苦,我也心疼她,但外人可不去管这其中的缘由,到时候,只会说我们傅家的姑娘给人做过通房婢子,傅家和崔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对外行事作派不可被人诟病,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保全你我两家的颜面。”
眼看着崔则的脸越来越黑,几乎想要掀桌的情形,傅家的二爷傅成辛又急忙出来打圆场:“崔舅爷莫急,我母亲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着想,你也不想她来日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的吧。”
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不如这样,我们去和晋国公府商议商议,若叫大将军娶了这孩子也成,如此,就把前事给掩过去了。”
傅家三爷本来一直在旁边不作声,这时候担忧地插了一句:“皇上当年有旨,大将军是要迎娶公主的,如何能娶我们家侄女?这恐怕不成,总不能我们大哥的女儿,给人家去做妾吧。”
傅老夫人听得心中一动,她看了阿檀一眼,目中又露出慈祥的神色,斟酌着道:“或许,也无不可……”
“不可!”
崔则和阿檀同时出声,打断了傅老夫人的话。
崔则本来一脸怒容,听到阿檀的声音,勉强忍了下来,温和又小心地对阿檀道:“好孩子,你要说什么,你先说,放心,有舅舅在,再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去。”
阿檀忐忑,她看了看崔则,这个自称为舅舅的人一脸关切,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她又看了看傅成晏。傅成晏笔直地坐在那里,无论对傅老夫人还是崔则的话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紧紧地抿着嘴,神情冷峻,手放在膝上,握得紧紧的,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叫人不敢直视。
阿檀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轻声道:“诸位长辈不必争执,我原先虽为人奴婢,但自认为行事端正,无愧于心,并没有什么需要避人之处,诸位长辈身份皆高贵,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我并无攀附之意,若两方不洽,不如离去,我有手艺,能吃苦,自己可以养活自己,诸位长辈也不必替我担忧,如此,可好?”
她轻声细语,嗓音宛转柔媚,说话的时候红着脸,神情娇娇怯怯的,看过去胆小又害羞,仿佛旁人说话的口气稍微大点儿,就会把她吹得倒下去一般。
像极了当年的婉娘。但婉娘不会如此委曲求全,崔家的女儿,天生高贵,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崔则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转过来,对着傅成晏沉声问道:“成晏,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的意思如何?若亲家老夫人的话就是你的意思,那我马上就带阿檀走,以后她和你们傅家再不相干。”
傅成晏原来一直如同冷硬的石雕一般,此时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厅中众人,最后和傅老夫人直直地对视。
傅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手心出了一层汗。
傅锦琳拉了拉傅老夫人的衣袖,她的手在发抖。
傅老夫人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一些,试图劝说长子:“成晏,你看你,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不至于一回来就闹得不可开交,你的女儿,也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不认她,琳娘和这个孩子……嗯,她叫阿檀是吧,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孙女,我都一样疼,不过对外头说法不同,顾全一下傅家的名声,有何不好?你不要过于迂腐了。”
“母亲,您一定要把这鸠占鹊巢的孙女留下来,是吗?”傅成晏语气恭敬却冰冷。
傅老夫人那种不悦的情绪又翻了上来:“你怎么和母亲说话的,当年琳娘身子不好,你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就扔给我抚养,好吧,我尽心尽力替你把孩子养大了,到如今,反而落得你的埋怨,合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做祖母的,就一句话也说不得?”
傅成晏又看了看两个弟弟,语气还是淡淡的:“那你们两个的意思,和母亲一样吗?阿檀早先做过人家的婢子,大抵还是不太光彩,你们也不太愿意认她,是吧?”
傅家三爷不吱声。
傅家二爷对这个大哥还是敬畏的,他诚恳地道:“母亲的话不尽然是对,却也有几分道理,大哥你别心急,坐下来,我们一家人慢慢商量,定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不叫侄女受了委屈。”
傅家二爷和三爷分别在太常寺和户部为官,走出去行事做派端的是世家大族的架子,突然之间多了这么一个侄女儿,曾经做了人家的通房婢子,还背主私逃过,这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这两人一时都有些犹豫起来。
“好、好。”傅成晏点了点头,倏然厉声道,“很好!”
他重重一拍,“砰”的一声巨响,花梨木的桌案在他掌下四分五裂,木屑散了一地,他长身立起,踏前一步,神色狰狞,目光狠戾,他是威震一方的武将军,周身带着凌厉杀气,如剑出鞘,迫人眉睫。
作者有话说:
假千金的下场比她亲妈惨,放心,后面继续。
傅爸爸是个好爸爸,他只是近乡情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稍等,下章是情绪的爆发,认亲的结局会让大家满意的……好吧,至少作者自己很满意。
? 第 74 章
“恶妇之女, 究其缘由,乃罪魁祸首,她占了我女儿的位置十几年,享尽荣华富贵, 我饶她不死, 已是额外开恩,你们却还要护着她, 而我的女儿, 我亲生的孩子,婉娘留给我的骨肉至亲, 你们却百般嫌弃。”
傅成晏兀然一声长笑, 须发皆张, 指着傅锦琳,厉声道:“此女子, 我多见她一眼,就多恨一分,我的女儿,断不能与这等下贱之人等列, 母亲执意留下她,好,我带着我女儿走,与母亲和弟弟不相干。”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对阿檀生硬地吐出一个字:“走。”
说罢,拂袖径直离去, 身后卫兵相随而上。
阿檀怔了一下, 求助似地看了看崔则。
崔则朝她颔首:“好孩子, 我们走。”
傅老夫人气得发抖,霍然站了起来,颤声叫道:“成晏!你竟然如此!你怎可如此!”
傅家二爷急得满头大汗,追了上去:“大哥,大哥留步,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何至于此?”
傅成晏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冷冷地望了一眼,他的目光如同利刃,浸透了血腥刚烈的味道,他的声音冷静、却没有丝毫感情的意味,这么多年的异乡生涯,金戈为伴,他的心早已经硬如铁石。
“我是武安侯,我在之处,才是武安侯府,我的女儿,是堂堂正正的侯府千金,她不需你们肯首。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日后,若你们想通了,再来求我,且看届时我心意如何吧。”
傅老夫人跌在座上,两眼一翻白,气得几乎厥过去,口中犹自气愤愤地念道:“逆子!逆子!真真逆子!”
傅锦琳急促地喘了几下,两眼一闭,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傅家两个儿子又忙着上前,一个扶住傅老夫人,一个扶住傅锦琳,叫着赶紧请大夫过来看看。
傅成晏头也不回,大步离去,不顾身后乱成一团。
阿檀犹豫了一下,拖着念念,匆忙追赶上去:“请稍等。”
傅成晏人高马大,步子也大,走得很快。
阿檀娇小玲珑的一只,本来腿就不长、走得不快,抱着一个念念,更慢了,她急了,几乎是小跑着:“傅侯爷,请留步,您稍等一下。”
傅成晏听见阿檀的声音,马上停住步子,转过身来,他好像在喘气,喘得很重,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傅侯爷的表情看过去始终都是那么严肃,叫人望而生畏。
阿檀抱着念念,追赶到傅成晏的身前,又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她跑得有些急,说话的时候不太利索,磕磕绊绊的:“嗯,侯爷请听我一句劝,您为了我,和府上反目,我心里实在不安,其实也无妨的。”
她顺了一口气,微微顿了一下,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就如同这春末夏初枝头白色的小花,柔软得要在风中融化:“阿檀此生能够与亲人相认,已经是上苍垂怜,意外之喜,不会贪求其他的,侯爷您不要生气,我不值得……”
这个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就和当年婉娘一般无二,甜得像蜜糖。
犹记年少时,美丽的妻子坐在镜台旁,抬起脸来,明眸春水,笑靥如花:“成晏哥哥,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宝宝,你可欢喜?”
当然欢喜,欢喜得人都傻了。
然而,他没有得到一个欢喜的结果。那么多等待、那么多期盼,等来的却是生离与死别,十九年,茕茕孑孓,形影相吊,无喜无悲。
而时至今日,他望着这个孩子,他的女儿,用和婉娘一模一样的脸和声音,对他说“您不要生气,我不值得。”
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怎么不值得?”傅成晏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声音甚至有几分颤抖,“你不信我,觉得我不会为你撑腰,觉得我心里不在乎你,是吗?”
阿檀睁大了眼睛,有些慌张,摇了摇头:“不是的。”
“我少年成名,掌握重兵,封拜侯爵,自诩英雄无双。”傅成晏向前走了一步,他想朝阿檀伸出手来,却似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到头来,不但护不住自己的妻子,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让你流落在外十几年,受尽煎熬,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给你讨回一个公道的名分,而你却说,不值得……”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仿佛失控一般,声嘶力竭地哭喊:“是我无能无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娘,是我的错啊!”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是我该死!我的错!”
“啪”的一声,他的脸颊马上肿了起来,嘴角沁出了血丝,可见他下手有多重。
阿檀一时受惊,花容失色,抱着念念一起跪倒:“侯爷,切切不可如此!”
崔则从后面赶上来,见状亦惊,上前阻拦:“成晏,快住手,你要把阿檀吓坏了。”
但是傅成晏却流下泪来,他声音嘶哑,神情狂乱:“她叫我侯爷,我的女儿,她叫我侯爷,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我把她丢了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啊!”
他发了疯一般用力地抽打自己,要把这些日子来的愧疚、惊慌、还有恐惧,统统发泄出来。
是的,他也会恐惧。从得到消息的那一霎那,他的心就被恐惧的情绪所支配,他无法想象,他的亲生女儿,婉娘用命换来的骨血,居然会遭遇到那样的事情,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在见到阿檀第一眼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根本不必安氏说什么,他知道,这才是他的女儿,他只要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心痛欲裂。
他想抱住她、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想做这十几年来一个父亲没有做到的一切,可是,他不敢,他的女儿啊,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胆小又害羞,看见他就缩到一边去,甚至不敢靠近他。
这孩子,她只是叫他“侯爷”,那么尊敬,那么疏远,她是不是在怨他?
是的,是他不好,是他的错。傅成晏身体发抖,下手更加用力了,像是殴打着生死仇敌,恨不得把自己打死,一下又一下抽着耳光,抽到满口是血。
武安侯府的奴仆们都惊呆了,听到动静赶出来的傅家两个兄弟也惊呆了,众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傅成晏的卫兵在这种情形下,完全不敢靠近侯爷,而崔则毕竟是文弱儒士,怎么拉都拉不住傅成晏。
只听得抽打耳光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沉闷而清晰。
念念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紧紧地抱住了阿檀的脑袋,扒拉着不放,嘤嘤哼哼的。
阿檀亦是情怯,眼前的男人强健而魁梧,他伏在那里,如同金山颓倒、玉柱摧折,令她惊慌失措,她情急之下,把怀里的念念举了过去,塞到傅成晏的面前。
“念念,这个是你外祖父,乖,劝劝外祖父,叫他别打了,很疼的。”
念念有些茫然,“唧”了一声,咬着手指头,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外祖父”。
这个人哭得一塌糊涂,脸被打肿了,嘴里流着血,狰狞可怕,可是,他看过去那么难过,没来由的,念念的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娘说,这是外祖父,念念不太懂,但她还是很听话的,怯生生地摸了摸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很认真地劝他:“嗯……外、外祖父,不要哭了,您为什么要哭呢?哪里疼吗?念念给你摸摸,摸摸就不疼了。”
小爪子摸到傅成晏,那么软、那么嫩,就如同刚出生的雏鸟,啾啾地说话,声音奶声奶气的,像糯米团子一般,黏了过来。
傅成晏颤抖着抬起脸,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望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像桃花的花苞,粉嘟嘟,圆鼓鼓。
如果他的阿檀没有被人抱走,小时候,应该也是这个模样,软软的一个小团子,会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叫他“父亲”,会抱着他撒娇,会要这个要那个,闹着没完。
傅成晏愈发悲伤,他停住了抽打自己的手,颤抖着,去触碰念念。
黏着人撒娇什么的,念念最拿手了,她乖巧地把小脑袋瓜子凑过去,在傅成晏的手上贴了贴。
“外祖父别哭,念念给你吹吹……”小姑娘鼓起腮帮子,呼了一口气,“痛痛就飞走啦。”
傅成晏怔怔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阿檀端端正正地跪在傅成晏的面前,她弯下腰,以首触地,给傅成晏磕了一个头,而后,抬起脸来,望着他,柔声道:“父亲,我回来了,您不要难过,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
她微微带着笑,柔美而恬静,似这春暮夏初的风,温柔地拂过,可以抚平一切旧时的伤痕。
崔则以袖掩面,抹了一把泪。
傅成晏伸出手去,慢慢的、艰难的、伸出手去,然后,一把抱住了念念。
“嗯?”念念又吃惊又害羞,小脸蛋都红了。
傅成晏张开双臂,把这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搂在怀里,就仿佛拥抱着十几年前失去的女儿一般,抱得紧紧的,怕她再走开,又不敢用力,怕她会疼。
这么小的孩子啊,叫他的心都碎了。
这个威武刚毅的男人,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没有丝毫掩饰和顾虑,哭得浑身发抖、涕泪交加,那么狼狈,那么卑微,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好、好,你回来了,我的阿檀、我的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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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傅成晏在陇西道拥兵自重十几年,不服朝廷管辖,高宣帝深以为患,屡次欲加征伐而终不得行。
然而,这一年的初夏,傅成晏竟不带兵戎,只身归来,令人大感意外。
傅成晏写了一封请罪书,痛陈悔过之意,于金銮殿外脱冠披发,求高宣帝宽恕。这个高傲的男人,十九年前,为了给妻子讨回公道,公然举兵,剑指长安,狂妄不顾一切,而十九年后,为了给女儿一个安稳,却甘愿折腰低头。
崔则长跪东宫,恳求太子出面。
太子心善,得知傅家发生的诸般情形,唏嘘不已,深为怜悯,当下不顾太医的劝阻,拖着病体,去向高宣帝求情。
“夫傅成晏者,虽桀骜不驯,但当年事出有因,其行可诛,其情可悯,且其长守渭州,力拒吐蕃,震慑西北诸胡,亦有功于社稷,所谓功过相抵,求父皇从轻发落。”
太子的病拖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反复,时好时坏的,看遍了太医署的所有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说邪气侵体,需好好将养。此时他身上还发着热,面色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跪在那里,身体也摇摇欲坠的。
高宣帝看得皱眉,急命左右将太子扶起并赐座,而后转过来看着殿下的崔则,沉下脸:“太子抱恙,正应好好休养,太傅怎可因一己之私,强令太子前来,太傅谬矣。”
崔则立即跪下,叩首不语。
太子又开口道:“与太傅无涉,实在是儿臣听闻此事,自己执意要来,傅成晏,将才也,若加安抚,将来能为朝廷肱股之臣,儿臣为江山社稷计,恳请父皇三思。”
时,大将军秦玄策在殿上,亦为武安侯陈情,极言其凉州之战时驰援之功,末了,跪下俯首:“若非傅侯,臣已然追随父兄而去,不能再见陛下,亦不能为陛下征讨突厥,傅侯高义,臣铭记于心,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傅侯对陛下、对大周赤胆忠心,绝无贰意,求陛下开恩。”
殿上诸臣见大将军如此,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纷纷附议:“求陛下开恩。”
只有杜太尉,长子杜衡因傅明晏之故,被高宣帝斩首,时至今日,仍然心怀怨恨,冷冷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高宣帝环顾诸臣,见此状,只得一声长叹,摆手道:“既如此,依众爱卿意吧。”
其实,高宣帝另外顾虑。
傅成晏在陇西道经营十几年,势力根深叶茂,诸州皆从其管辖,更兼之麾下兵强马壮,他人虽回京,但其心腹部仍统率兵马,从其号令,若将其拿下,恐陇西立即生乱,不可收拾。
显然,傅成晏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回京。
高宣帝思之再三,不加责罚,反而召傅成晏进殿,多有慰勉,言道陇西荒远,傅侯驻守多年,今既归,可长居京城,暂不必返,其陇西军务,暂由右骁骑卫大将军王开山代领。
傅成晏无有不应,三呼万岁,叩首谢恩。
至此,面上君臣相得,尽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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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晏既与傅家诸人翻脸,便另觅府邸。
傅氏,高门豪族也,仅在长安城中就有多处居所,傅成晏在南街择了一处幽雅清静的大宅院,令人打理整洁后,带着女儿和外孙女搬了进去,大门重新刷了金粉朱漆,在上方挂上了武安侯府的牌匾。
如他所说,他为武安侯,他在之处,才是武安侯府。
只是一时仓促,偌大的宅院,找不到得用的奴仆。
好在有崔家舅舅在。
崔则二话不说,把自己府邸里的奴仆先调了一半过来,旁的不要紧,伺候阿檀和念念的人,一定要精细能干的。
傅成晏将阿檀安置在府中最大、最敞亮的一处庭院,庭中屋舍如画、草木葳蕤、杨柳拂风、紫藤爬了满墙,单单莳花的婆子就要三四个,更不用说各处做事的仆役。
在房里服侍阿檀的小丫鬟有六人,其中四个分别管着衣裳罗裙、胭脂水粉、珠玉首饰、各色器皿,还有两个贴身使唤的,唤作荼白和雪青,她们什么都不管,就是跟在阿檀的身边,走路的时候扶着她,天热了打扇子,天凉了添衣裳,闲的没事的时候,就捶捶腿揉揉背什么的,总之,侯爷的吩咐,务必要把阿檀娘子照顾得周周到到、妥妥帖帖的。
至于念念,她领了自己的一间大屋子,但却赖在阿檀房中不肯搬过去,就在大床边上又给她搭了个小床,另外叫了几个仆妇来照顾,只怕旁人不细致,舅舅崔则让崔明堂的乳母元嬷嬷也跟过来了。
这是清河旧宅跟过来的老人家,忠心可靠,行事稳妥那是没得说,她年轻时也曾经服侍过崔婉,对自家的这位娘子十分喜爱,如今见了念念,如同心肝宝贝一般,抱在手里,不停感慨:“天可怜见的,这莫不是婉娘转生,又回到我们家了。”
阿檀受宠若惊,心中十分不安,扭捏着,对崔则道:“我看这很不必,我自己是个能干的,什么事都能做,哪里需要这许多人围着我,再说,念念平时也乖,我一个人带得,嬷嬷年纪大了,本应颐养天年,怎么好劳烦她?”
崔则闻言,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小心,这算什么呢,你母亲当初未出嫁的时候,在我们家,单单打理衣裳的丫鬟就有四个,春夏秋冬各不相同,更不用说梳头娘子、茶水丫鬟什么的,连出门打帘子还专门备了一个人。”
崔则想起旧事,心中怜惜,安抚阿檀道:“如今因着人手紧张,暂时没有这样排场,你先将就些,舅舅已经写信叫清河老家那边调拨一些能干的管事过来,到时候再逐一采办人手,把门面充实起来,你毕竟年轻不更事,不着急,有长辈在呢,万事不用你操心,听我们的就好。”
长者的心意叫阿檀心头发酸,又推辞不得,心中感激,总想着要回报一二。
……
既搬了新宅,傅成晏便在家中设了一桌小宴,傅家的人他是不愿请的,只叫了崔家的人过来,一起坐下来吃个饭,为阿檀讨个团聚之意。
说是崔家的人,其实也只有崔则父子二人而已。
崔则的夫人三年前在清河老家病故,崔则有两个儿子,次子崔明阁依旧留在清河,长子崔明堂为母亲守孝完毕,刚刚才到京,就听说了傅家这番变故,唏嘘不已,今日跟着父亲一道过来,向姑父和表妹恭贺重逢之喜。
三年多未见,他依旧玉树临风,清华高贵,更添了一股雍容稳重之态,清河崔氏的长公子,才华过人,颇有建树,三年前为大理寺丞,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升迁之快,令人惊叹,背后更站着父亲崔太傅和崔氏一族,俨然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作者有话说:
阿檀是侯府千金啦,换一套华服,封面跟着剧情走,我是个认真负责的作者(bushi)。
路过的大爷,伸出你们的小手手,点一下预收好伐?我保证,下一本更好!
预收1《惹皇叔》:禁欲男神被骗身
1.
谢棠梨出身高门,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但太子心有所属,对她不屑一顾。
正好,谢棠梨也不在乎。她在山间小住时,偶遇一男子,其人丰姿英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她很是欢喜,百般挑逗,惹得那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但在男人意欲求娶时,她却胆怯了,抛弃了男人,逃之夭夭。
后来,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却是太子的叔叔、淮王赵上钧。
赵上钧其人,手握重兵,杀伐果断,威慑四海,是个惹不起的煞神。
谢棠梨打定主意:不认、不认、死都不认。
2.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旧太子被废,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再也不得翻身。
谢棠梨心里也苦,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哭得鼻尖通红、云鬓散乱。
赵上钧咬牙切齿,他曾想过要将这负心女子千刀万剐,到头来,却忍了又忍,还要耐着性子哄她:“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不好吗?”
他铁马金戈,所向披靡,一生从无败绩,唯有遇见她,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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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2.《太子追妻日常》:先婚后爱,高傲殿下啪啪打脸
1.
阿阮母亲早逝,父亲不慈,她跟着外祖父到江东小镇过活。
镇上有一军户,外祖父说他面相非凡,将来必有大出息,把他招来给阿阮做了上门女婿。
虽然夫婿家世低微,性子又无趣,对阿阮也不冷不热的,但胜在容貌俊美、英姿魁梧,十分养眼,阿阮还算满意。
直到某天,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
“主公此番进京,夫人可要随行?”
夫婿冷冷回道:“乡野之女,何谓夫人?”
阿阮:“呸,骗子!”
2.
太子微时,隐居乡野,娶妻阮氏,后因战乱离散,世人传言,太子深情,难忘原配。
其实是阮氏扔了太子,自己跑了,太子憋着一肚子火,等她回来求自己。
但是等来等去,却等到阿阮与探花郎定亲的消息,太子脸黑了。
3.
阮尚书的长女新寡归家,父母不喜,旁人轻慢。
但那日宫宴中,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消消气,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
阿阮:“呸,骗子!”
? 第 75 章
阿檀与这个大表兄见过礼后, 端起杯盏,恭恭敬敬地俯首致意:“曾经得您援手,才能侥幸出逃,换来几年安生日子, 这份恩情我一直不敢忘记, 难得今日重逢,竟是骨肉至亲, 我不擅饮, 这一杯,以茶代酒, 敬大表兄。”
崔明堂看了阿檀一眼, 目光激荡, 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但只是一掠而过, 他始终是谦谦君子,端方执礼,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做了一个长揖, 回礼道:“表妹不必多礼,说起当年,若那时候能叫你与父亲见上一面,你也能早些与我们团聚,可惜阴差阳错,竟失之交臂,都是我的罪过, 让表妹受苦了。”
两人饮了一杯茶。
崔则几乎捶胸, 他既恨自己、又怪儿子, 忍不住骂道:“原来当日你带回家的那个婢子竟是阿檀,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往常听话也就罢了,要紧时候就不能有些自己的主见吗?但凡你当日能固执一些,把阿檀留下来,也能让她少受几年苦。”
父亲一向是个仁厚长者,就这会儿突然不讲理了起来,崔明堂啼笑皆非,仍然温顺地应道:“是,父亲责备得对,都是儿子的错。”
崔则后悔得直揪胡子,心中愧疚不已,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阿檀柔声劝道:“舅舅若如此,要叫我无地自容了,总之昨日种种皆已过往,如今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不要再说谁的错了,都没错的,我心里感激得很。”
傅成晏亦道:“今天是给阿檀和念念接风洗尘的,孩子本来高高兴兴的,舅兄不要提这些叫人不快的往事,都是天意弄人,何需自责。”
崔则只好摇了摇头,暂且抛开去。
于是,众人坐定开席。
今日家宴,既是至亲,席间不分男女,都坐在一起,连念念都有一席之地,可惜她太小,坐下去就看不见小脑袋了,外祖父就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围了一个小兜兜,喂她吃。
傅成晏向来不苟言笑,叱咤风雷,能令千军俯首,在念念面前,却是最慈爱的外祖父,笑眯眯的,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一样一样夹菜给她吃。
宴上菜色颇丰,莲房鱼包、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羊鹿升平炙、胭脂芙蓉虾球、天花饆饠九炼香等等,珍肴种种,色既鲜润,味又香醇,令人食指大动。
念念是个贴心的宝宝,自己吃得开心,还抓起一个虾球塞到傅成晏的嘴里:“外祖父吃,这个好吃。”
小爪子油乎乎的。
“念念真乖。”傅成晏一点也不嫌弃,一口咬住,两三下就吞了下去,顺口赞了一句,“这味道确实做得好,不意舅兄家的厨子能有这等手艺。”
崔则闻言,“咦”了一声:“我就说今天的菜色十分地道,滋味之妙,前所未有,还当是成晏你自己找的厨子,莫非不是吗?”
念念可骄傲了,仰起小脸蛋,大声宣布:“是我娘做的,我娘做菜最好吃了。”
阿檀微微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轻声道:“我没有旁的本事,就是在尚食局学得一手厨艺,大致可以上得台面,今天时间仓促,随便整治了几样菜,你们尝尝看,应该还好。”
傅成晏脸上的笑容僵硬住了,拿着银箸的手有些发抖。
崔则亦停箸,看了看这一桌子的菜肴,艰难地问道:“这些……都是阿檀做的吗?”
阿檀今天一大早就扎到厨房去,使出浑身解数,忙乎了大半天,做了十二道菜肴出来,本想着要孝敬长辈,但此时看着长辈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对,她不禁忐忑起来,怯生生地道:“怎么了,可是口味不合宜?哪一样菜不好,我下回一定改。”
崔则止不住心酸:“你母亲当日在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做菜,就连穿衣梳头都是下人服侍,这才是世家千金应有的做派,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做起这等粗活,可见这些年你受了多少委屈,舅舅心疼啊。”
傅成晏偌大一个威猛汉子,这几天动不动就红了眼眶:“我没护好这孩子,婉娘在天若是知晓,必然要责怪我,是我的过错。”
阿檀赶紧分辩道:“不碍事的,我打小就能干,做惯了,师傅还夸我,说我有天分,学得又好又快……”
她前头说得大声,说着说着、声音就慢慢地低了下去,眼见得傅成晏的神情越来越悲伤,她不敢再说了,垂了头,只敢偷偷地拿眼睛觑看傅成晏,一脸讪讪之色。
崔明堂亦是伤感,但仍然保持着冷静,劝慰长辈:“姑父也不要耿耿于怀,如今表妹回来了,凡事都往好的去想,日后好好疼爱她,可不比什么都强。”
傅成晏看见阿檀蔫巴巴的模样,即愧疚又心疼,强打起精神,点头道:“是,明堂说得在理,日后我必然要加倍疼爱阿檀,别的父亲能做的,我也能,还要更强些。”
他转过来,慎重地对女儿道:“以后不需你下厨做饭,明天、对、就是明天,待父亲马上去学,学好了,明天父亲做饭给你吃。”
阿檀的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当初在凉州时,秦玄策给她做饭的情形,半生不熟,还能夹着焦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出来的。
那时满心甜蜜,此时回想,恍如隔世,空余一片惘然了。
赳赳武夫,耍刀弄枪什么的拿手,若下到厨房,大约侯爷和大将军是一路货色,即不中看、也不中用的。
阿檀急急摆手:“父亲不要如此,我们父女失散十九年,做女儿的不曾孝敬您,又何尝不是罪过呢,如今我找着了父亲,心中欢喜不胜,总想为您做点什么,您若不受,反倒叫我心中不安了。”
崔明堂笑道:“可不是,姑父还是歇了这念头吧,吾辈男儿下厨,能有几个好的,做得不堪入口,您叫表妹吃还是不吃,这不是为难她了。”
崔明堂故意这么一说笑,把席间伤感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阿檀鼓起勇气,看着傅成晏,用柔软的声音道:“父亲,您和舅舅一直心疼我这些年过得苦,其实我自己并不觉得,我在宫中长大,安氏娘子也着实照顾我,衣食无忧,及至后来,到了晋国公府,虽然……”
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又继续道:“虽然二爷性子刚硬,但待我还算好,在外人前肯护着我,一些委屈,过了就算了,不值一提,再后来……”
她笑了起来,眼眸中春水澄澈,如同四月的江南,下了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温柔得叫人落泪:“再后来,我有了念念,只这一样,便抵得过世间万千,人生各有境遇,心宽处,即水云间,你们不要为我心疼,真的,我觉得不苦,我过得很好、很知足。”
念念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来,蹭了蹭外祖父的下巴,“唧”了一声。
傅明晏尽力将眼中的热泪憋了回去,不住点头:“不苦,不苦,父亲知道了,那就好。”
他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怜惜地道:“你说得对,我们家念念,抵得过世间万千,是顶好顶好的好孩子,对了,这孩子的父亲呢,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嗯?”阿檀方才还振振有词,这会儿嘴巴张了张,突然卡壳了。
傅成晏觉得不对,沉下脸来:“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去哪里了?怎么没在你身边照顾你们娘俩?”
阿檀觉得额头冒汗,心虚得不行,她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有些不知所措。
崔明堂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用力握住酒杯,低下头去,抿了一口。
崔则也激动起来了:“成晏说得对,阿檀,如今你有了身份,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要替你高兴才是,赶紧叫他过来,拜见岳父大人。”
阿檀犹豫半天,没奈何,心里斟酌着,含含糊糊地道:“他是一个落第的举人,姓虞,洛州松平县人氏,但是走得早,念念出生前他就不在了,这些年,我带着念念,在松平县跟着虞家的婆母一起过活。”
谁知道那般凑巧,阴差阳错,怎么也躲不过,还是被秦玄策找到了,不顾她百般反对,把她们母女两个带回了长安。后面那些事情,想起来很有几分委屈,阿檀也不太细说,一语带过而已。
“岂有此理!”饶是如此,傅成晏已经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拍案,好歹记得这是家宴,怀里还抱着念念,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忍住了,脸色铁青,“可恨秦家狗贼,无礼至极,竟如此对我女儿,待我取他狗头……”
外祖父的动作猛了一点,一不小心,念念从他膝盖上滑了下来,“嘤”了一声。
傅成晏赶紧一把捞了起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没有摔到,这才放心:“外祖父不好,是不是吓到念念小心肝了?”
念念听不太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以为外祖父在逗她玩,很开心地拍了拍外祖父的脸颊,还撅起小嘴,隔空给了一个亲亲,很响的一声“吧唧。”
看得崔则眼热得要命。
谁也没有注意到,崔明堂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又变得轻快起来,甚至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心肝宝贝小念念那么惹人怜爱,让傅成晏的心又软了下来,他纠结了一下,恨恨地道:“算了,若不是他告知予我,我如今还见不到你,也见不到念念,瞧在这个份上,且饶过他一遭。”
崔则在一旁唏嘘不已:“念念的父亲既然不在了,我们也不去提这个,日后有你父亲、舅父给你做主,再择一佳婿,不是什么难事,你不必介怀。”
阿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又“刷”的一下红了,好似开了染料铺子,一瞬间变了几种颜色,她惊慌不已,连连摆手:“不、不,我有念念就够了,我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不要再嫁人了。”
这孩子,过分害羞了,和婉娘一个性子,这般模样,定要寻个稳重可靠的良人,才能托付终身。
傅成晏的心思活络开了,他用力咳了一声,看了看崔则,原本高傲威严的侯爷,居然露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态:“当初承蒙舅兄美意,欲结儿女亲家,我本来以为,婉娘的孩子,若能嫁到崔家,有舅兄照拂着,是再好不过的,谁知道……”
谁知道,原先那个居然是假的,而真的这个,却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在傅成晏心目中,他的阿檀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只有男人配不上她,没有她配不上的男人,但恨只恨崔明堂过于出色,纵然狂傲如傅成晏,有些话,也不太好说出口,只好一脸殷切地望着舅兄,以目光示意。
崔则踌躇了一下,他对可怜的外甥女自然是万般怜惜,但是,他的长子崔明堂却又不同,不是他做父亲的自夸,这个儿子有列松如翠之姿,陆海潘江之才,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他向来引以为傲。
这样一个儿子,若叫他去娶一个成过婚、还生育过的妇人,崔则这个做父亲的,和傅成晏一般,还真有点不好开口。
他只好看了儿子一眼,含含糊糊地道:“谁知道你我皆被奸人所蒙蔽,所幸,事未谐,尚有余地,不急,阿檀的姻缘是桩大事,我们两个有空慢慢商讨,哦,对了,明天我写信去把老二明阁叫过来,让他也到长安探望一下表妹。”
老大不成,不如让老二试试?老二虽不如老大有才干,但胜在稳重敦厚,又承袭了崔则南安节度使的职位,似乎也不错。崔则摸着下巴,心里思忖着。
这时候,崔明堂却站了起来,走到傅成晏面前,做了一个长揖:“小侄崔明堂给姑父请安。”
傅成晏抱着念念,不便起身,只颔首道:“一家人,不必客套,明堂,你坐下说话。”
崔明堂身形挺拔,容色俊朗,眉宇间有清风朗月之态,他站在那里不动,保持着恭谨的姿势,朗声道:“小侄今年二十有二,家世清白,貌端体健,品行周正,性情平和,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五艺六技尽数通晓,曾是钦点殿试头名状元,眼下忝为大理寺少卿,俸禄虽微薄,亦可令妻儿衣食无忧……”
他一口气夸完自己,神色自若,再次长揖,语气诚恳而热切:“小侄不才,自认比起长安城中一众儿郎也是不差的,崔傅两家亦是至亲,既有近水楼台,当揽天上明月,小侄恳请姑父以阿檀表妹许我,再续两家姻缘之好。”
阿檀被茶水呛到了,惊恐地抚着胸口,咳了起来。
“好!好!好!”傅成晏喜出望外,一连说了三个好,情不自禁一拍桌子。
外祖父果然是个粗鲁武夫,这么一拍,又把念念滑下去了。
幸而崔明堂眼疾手快,赶在念念落地之前,把她接住了,抱在手里托了托,再接再厉:“念念者,表妹之女,来日,亦我之女,我当视她如亲生,待她如珠玉,绝不怠慢,请姑父信我、请表妹信我。”
念念觉得好玩,爬在崔明堂的肩膀上,“咯咯”发笑,快活得很,油乎乎的小爪子按住了崔明堂洁白的衣襟,揉了又揉。
崔明堂一点都不在意,他捏了捏念念短短肥肥的小爪子,温和地哄她:“乖孩子,来,叫表舅。”
“表舅。”人家说啥就是啥,念念可听话了。
“念念喜欢表舅吗?”崔明堂微笑着,继续哄小孩。
“嗯?”念念歪着脑袋,认真地看了看。
崔氏一族样貌尽皆出众,崔婉既为绝色,她的兄长崔则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及至长子崔明堂,更是容姿俊秀,风采照人。
这个表舅生得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了。
“喜欢。”念念很满意,大声宣布,“念念最喜欢表舅了。”
外祖父和舅公一起泛酸了。
阿檀慌乱起来,她脸蛋涨得通红,如抹胭脂,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中一片雾气氤氲,好似江南烟雨一般,楚楚可怜,说话的声音也小小的:“这万万使不得,大表兄风姿高贵,人中龙凤,我、我、我不成……不太合宜。”
“没什么不合宜。”傅侯爷向来雷厉风行,斩钉截铁地拍了板,“你和明堂郎才女貌,我看合宜得很,明天让你舅舅去宫里找钦天监,算算日子,最好赶在年内,今年是个好年头,喜事都要凑在一块。”
崔则也十分欣慰,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回去就得抓紧起来,不说别的,阿檀是个好孩子,我们崔家的聘礼绝对不能薄了,这是大事,马虎不得。”
这么多年了,阿檀胆子小的毛病一点没变,她终于忍不住,“嘤”了一声,用袖子捂着脸,弃了宴席,逃似也地跑了。
崔明堂微微一笑。
稍后,宴罢,崔家父子告辞。
崔则很舍不得念念,把她抱在手里,千哄万哄,试图骗回家去住两天,但外祖父坚决不肯,两下在那里拉扯着。
阿檀还是红着脸的,远远地站在阶廊的檐角下,朝舅舅和表兄福身致礼。
此际四月天,燕子在檐下盘旋,翅膀掠过烟柳,风微微地拂过来,带着草木的清气,蹭过她的发丝,她的裙裾微微曳动,如同初开的海棠,在风中生姿。
崔明堂的心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他走了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阿檀。”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这个名字,从口里吐出来,仿佛和着燕啼,与春住。
作者有话说:
不换男主,自古男二多绝色哈哈哈哈。
虽然这个阶段认亲占了比较大的篇幅,我们这篇文本质还是个爱情小甜文,前面所有的情节及伏笔,都是为了铺垫大结局阶段大将军对阿檀至死不渝的爱,男主,肯定会比男二更好,相信我!
? 第 76 章
阿檀终究还是害羞的, 她躲到廊柱后面,露出半张脸,不太敢正眼看他,垂了眼帘, 道:“大表兄, 今天席间父亲和舅舅因着心疼我,说一些让你为难的话, 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眼波流转, 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开了, 轻声道:“大表兄是至诚君子, 行事坦荡磊落, 你不需来可怜我,日后我守着父亲和念念一起过日子, 亦是人生喜乐,再多的也不要了。”
“你焉知我是可怜你?”崔明堂声音温和平静,他一直望着她,“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阿檀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大表兄?”
崔明堂一本正经地道:“阿檀生得这般美貌,大表兄是肤浅之人,生平未见过比阿檀更美的女子, 如是, 我为你倾心, 有何不可?”
他这么一说,反而把阿檀的紧张冲淡了不少,阿檀咬了咬嘴唇,微微地笑了起来:“大表兄说笑了。”
崔明堂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大表兄有大表兄的好,方才都已经和姑父说了,阿檀不必过分忧心,我知你这些年历经诸般艰难,心中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你若不愿嫁人,我不好勉强,你若愿意嫁人,喏,大表兄就在这里,你不妨好好看看我,总之,来日方才,不急一时,我们慢慢来。”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阿檀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惆怅之情,她摇了摇头,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垂下眼眉,施了一个礼,慢慢地走了。
却不知崔明堂在身后一直望着她,站了很久、很久。
——————————
时隔三年,大法明寺禅声依旧。
菩提院落,莲花幡静,隔着墙,和尚的木鱼断断续续,和着喃喃的诵经声,空山外有一两声鸟鸣涧。佛前供奉的沉檀到后头已经散了,只余若有若无的香息,幽静而深远,可令虚室生白。
在这般情形下,就连爱淘气的念念也安静下来,乖乖地窝在阿檀的怀里,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老和尚。
旧窗下菖蒲半枯,点一炉香。
悟因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数年未见,女檀越容色如故、安康无恙,且得骨肉团聚,此为佛祖妙恩,可喜可贺。”
老和尚白须白眉,清瘦矍铄,持一百零八子白玉佛珠,飘然有仙气,而面目慈祥,微微而笑,又似凡尘中人。
阿檀带着念念一起跪了下来:“当年幸得师父慈悲,救我于穷途末路,如今上苍垂怜,我得家人庇护,此生无忧,此皆师父再造之恩,容我拜谢。”
她又对念念道:“好孩子,当日若没有师父,我们母女两个就一起去了,你快给师父磕头。”
念念很听话,圆圆的一个小团子,趴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念念给师父磕头,多谢师父救了我娘和我。”
她太圆、太短了,撅起小屁股,一磕,差点没把自己滚过去。
看得老和尚忍俊不住,乐呵呵地抬手把这孩子扶了起来:“好孩子,快起来,方外人,行方外事,不拘俗礼。”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念念,感慨道:“这就是当初那个孩子吗?想那时,她刚生下来就像一只小猴子,皱巴巴的,如今居然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真是造化之功,令人惊叹啊。”
“不是小猴子,是念念。”小姑娘可不高兴了,撅起了小嘴。
“是。”阿檀目光柔软,嘴角带着微笑,“她就是伽罗,名字还是师父您给取的,小猴子长大了,幸得菩萨保佑,平平安安的,等下还要带她去菩萨面前烧三柱香,拜谢佛祖。”
伽罗者,沉香也,供奉佛前,能熏法界,悉周遍故,寓意大功德。
当年阿檀难产血崩,几乎母女双双不保,悟因和尚急得无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在佛前诵经祈祷,求了一整夜,天亮时,孩子呱呱落地,彼时,莲溪寺中众人都说此乃菩萨怜悯,降下大功德,老和尚遂做主,为这孩子取名“伽罗”。
阿檀由此感恩戴德,如今有了机会,就赶紧带着念念专程来谢恩。
她拿出一方食盒,将里面的一匣一匣点心端出来:“我记得师父您爱吃小点心,幸而这几年我手上的工夫还没落下,今天特意做了几样来孝敬师父,您尝尝看。”
小匣子一层一层地打开,逐一呈给老和尚看:“这边是甜口的,婆罗蜜槐花糕、胭脂樱桃饆饠、奶酥玉露团、桂花酿栀子,这边是咸口的,腐皮包子、鹅梨春卷、金银夹花莲蓬、干煎梅花酥饼,您喜欢哪个口味,我日后常常做了拿来。”
各皆精致玲珑,粉透晶莹,开匣有清香气。
悟因就好这一口,也不客气,他拈起一块胭脂樱桃饆饠尝了一下,果子腌了蜜汁,半脆半干,饆饠面皮柔韧筋道,一口咬下去,丰润弹牙,花香与果蜜皆陈,人间至味。
老和尚吃到美味的点心,大抵十分满意:“女檀越今日气色很好,老衲再给你看个面相。”
就如阿檀擅厨艺,悟因就擅相面,看见顺眼的人就要显摆一下他的本事。
当年,他曾道阿檀“生来与至亲离散,此为孤雏之苦”,又道“命宫红中带黑,来日必为恶人所欺,遭逢流离困顿之苦”,如今思及,皆一一应验。
阿檀有些忐忑,唯恐老和尚又说出什么吓人的话,她反倒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不劳烦师父了,如今我是好命人,长辈疼爱备至,家中衣食无忧,倒不必再相面。”
悟因笑眯眯的,仍然朝阿檀招手:“来、来、过来。”
阿檀推辞不得,怯生生地凑近了一点。
悟因仔细端详了片刻,颔首而笑:“今日观汝,印堂乌云已散,天庭处红光笼罩,眉目亮泽有异彩,此大贵之兆也。”
阿檀点头,认真地道:“是,我亲生父亲乃武安侯是也,如今我也是名门世家女,可金贵了。”
“不止、不止。”老和尚看着、看着,渐渐疑惑起来,眉头打结,“紫气东来,祥云萦绕,汝之贵,不止于此……”他“嘶”了一声,又看了几眼,摇了摇头,“不成,老衲今天居然有些眼花,看不到顶。”
这个不对,换一个,老和尚低下头。
念念仰起小脑袋,和老和尚大眼对小眼,对个正着。
小姑娘伸出小爪子,揪了揪老和尚的白胡子,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眉眼弯弯,嘴角边两个小酒窝,要多甜有多甜。
脸蛋、眼睛、身子和手脚,都是圆圆的,念念就是一个小包子,还很软,歪着脑袋,“嗯?”了一声。
老和尚又抽了一口气,“嘶”,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居然贵气更甚,生平未见,奇哉怪哉,老衲当日见东宫太子,亦不曾有此祥瑞之态。”
这个自然是不准的,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无论如何,不可能贵过一国储君。
老和尚今天自觉眼神不好,颇有几分纳闷,默默地又塞了两块小包子下去,以作压惊。
念念羡慕了,咬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悟因和尚,差点流口水。
这几天她有些闹肚子,阿檀只许她喝稀粥,馋得她快哭了,恨不得趴到老和尚手上一起啃。
这孩子的眼神过于炙热,把悟因看得莞尔,他朝念念招了招手,念念马上扑了过去。
悟因大方地取了四块小点心,用禅桌上的宣纸包好了,塞给念念:“来,好孩子,老衲分你一些,你别眼馋。”
念念扭扭捏捏的:“可是,我娘不让我吃。”
悟因抬头看了阿檀一眼。
阿檀咳了两声,只是微笑而已。
老和尚弯下腰,压低了声音:“那我们偷偷的,喏,老衲给你包上了,你藏好,揣兜里,等你娘不注意的时候呢,赶紧吃,她就不知道了。”
说得很有道理。
念念用力点头,接了过来,捂在怀里,对老和尚露出一个谄媚又甜蜜的笑容:“和尚爷爷真好,念念最喜欢和尚爷爷了。”
原来这是个花心的,见谁都是最喜欢。
阿檀又对悟因拜了又拜,絮絮叨叨地问候许久,这才告辞而去。
出了禅房的门,崔明堂正候在外面,伸出手来:“念念,过来,表舅抱你。”
念念摇头,奶声奶气地道:“念念是大孩子了,娘说,要自己走路,不要抱。”
崔明堂笑着,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对阿檀温和地道:“表妹可还要到前头烧香?”
家中长辈对阿檀呵护备至,她要出去上香,不但令丫鬟和卫兵随行,还把沐休在家的崔明堂也安排上了。
阿檀推辞不得,又不好让崔明堂知悉她和悟因所说之事,只好请他在外面等候,这会儿很不好意思:“让大表兄久等了。”
“无妨。”崔明堂别有深意地看了阿檀一眼,“横竖已经等了许久,再多片刻也不要紧。”
阿檀低了头,假装听不懂。
贴身丫鬟荼白和雪青上来。
一个执着纨扇给阿檀扇风,小心问候:“娘子热吗?今儿日头有点大,别把娘子热坏了。”
一个捧着水瓯,殷勤致意:“娘子口渴吗,可要先喝水?家里带出来的玫瑰露,还温着。”
阿檀笑着摇头:“你们别这么大张声势的,我哪里至于这么金贵了?都收起来吧,别叫人看了笑话我。”
荼白嘴甜:“娘子是玉做的人物,比金子还贵,我扇风还得轻点儿,免得把您吹化了。”
一行人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到了前方大殿。
大雄宝殿中佛像高大,俯视众生相,檀香袅绕,和尚在莲花幡后诵经,曰三世诸佛,曰般若波罗密多,方外之音,闻而不解其意。
如此法相庄严之所,小丫鬟才噤了声。
阿檀刚要迈进殿门,一抬头,却见秦夫人从里面出来。
两相一照面,都愣了一下。
原本每逢秦玄策从战场归来,秦夫人才到大法明寺还愿,但自从前次秦玄策远征漠北,秦夫人就不拘时间,常常来大法明寺烧香拜佛,祈求诸天神明庇佑,现如今儿子回来了也不敢落下,隔三岔五就过来一趟,不意今日与阿檀相逢。
阿檀本是武安侯亲女,原先居然是被人偷梁换柱给抱了去,秦夫人听得秦玄策说及此事时,还觉得惊诧万分,简直难以置信。
如今见了面,秦夫人想起昔日阿檀在秦家为奴婢,自己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的做派,不免有些尴尬。
阿檀先后退了一步,让出道来,温顺地低下头去:“给老夫人请安。”
秦夫人很快恢复了雍容自若的气势,微微颔首:“傅娘子不必多礼,如今你回归本家,守得云开见月明,此乃大喜之事,我还要对你说一声‘恭贺’,傅侯爷也多年未见了,请代为问候故友之意。”
“是,阿檀代家父谢过夫人。”
阿檀的声线娇柔宛转,恰恰如乳莺啼鸣,秦夫人往日听得,只觉得这婢子大不正经,无端端总在勾人,今日却还算几分悦耳,当下又心平气和地寒暄了两句。
崔明堂亦上前见过秦夫人。
两下正说着话,冷不防,不意一团软乎乎的包子“吧唧”一下,黏上了秦夫人的大腿。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念念。
这孩子自己摇摇摆摆地过来,抱住秦夫人,仰起脸,软软地叫了一声:“老夫人好,给老夫人问安。”
上回她被那个很坏的小哥哥欺负了,这个老夫人替她出头,还摸了她呢,小姑娘心眼儿实在,一点点好处会记很久,今天看到秦夫人,就扑了过来,黏乎乎地亲近一下。
念念生得玉雪可爱,最近在武安侯府养得好了,更是嫩得能掐出水来,粉嘟嘟,圆滚滚,就像糯米团子沾了奶酪。
秦夫人的心都化了,不顾贵妇仪容,蹲下身,抱了抱这只小包子,眉开眼笑地道:“是念念啊,念念最近有没很乖呢?对了,你秦二叔昨天还念叨你呢,也不回去看望他。”
“念念一直都很乖。”小包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过去有点苦恼的模样,“念念也想二叔啊,但是,我娘说,不能去见二叔,外祖父知道又要打二叔了。”
阿檀一口气没顺上来,剧烈地咳了起来。
说到这个,秦夫人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秦玄策被傅成晏打得鼻青脸肿,胳膊脱臼,回家后还吐了几口血,大将军那么强悍的体格,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爬起来,把秦夫人心疼得不行,不过想想此前诸般情形,怜悯阿檀的身世遭遇,她骂了两句,过了也就算了,这会儿听得念念再次提及,不禁又气又笑。
她悻悻地看了阿檀一眼,口中却对念念道:“你外祖父啊可真够狠心的,你说说看,若不是你二叔出力,你们一家人哪里能得团聚,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要打人,说起来,你外祖父真是出了名的不讲理,这么多年过去了,越发厉害起来了。”
阿檀羞得手足无措,不管有理没理,打人总是不好的,她结结巴巴地道:“我父亲爱女心切,行事多有偏颇之处,请府上多多海涵,待改日……呃,我再登门致歉。”
她这么一紧张,老毛病,眼眸中又泛起了雾气,泪光盈盈,恰如江南烟雨宛转,又低了头,美人腮红,丹霞流朱,却是海棠不及这般艳色。
丽质天成,我见犹怜,难怪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栽在她的手里。
秦夫人看得心里叹气,摆了摆手:“罢了,我家阿策皮糙肉厚的,倒也扛得住,不算什么,你父亲当日在凉州救过阿策的命,无论如何,我是感激的,这事情,就揭过不提了,免得伤了两家和气。”
念念听不太明白,只知道二叔被打了,伤得很重,她心疼了,想了想,忍痛从怀里把刚才老和尚分给她的点心掏了出来,踮起脚,举得高高的,巴巴地捧给秦夫人。
“这个,给二叔吃,我娘做的点心,好吃,吃了就不疼了。”
孩子的心意难得,秦夫人并不矫情推辞,当下点头接过:“好,那我替你带给你二叔,告诉他,这是念念给的。”
念念虽然还小,但说话已经开始啰啰嗦嗦的:“嗯嗯,我娘说过,二叔嘴巴刁,只爱吃甜的,这里面有一个腐皮包子和一个小春卷,是咸的,和二叔说,也好吃,叫他不要嫌弃,我娘做的,不论什么,都好吃。”
阿檀臊得慌,急急上前,向秦夫人告了罪,一把抱起念念,逃似也地走了。
崔明堂自听及秦玄策之名,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袖手站在一旁,并不说话,此时也只是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秦夫人敛起笑容,摸了摸手里的那包小点心,望着阿檀母女两个的背影,沉思了半晌,又烦躁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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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回到家中,把儿子叫了过来。
秦玄策前几天刚刚被人暴打了一顿,这会儿脸上的淤青还未消褪,手臂吊在脖子上,但他挺直了腰背,俨然又是气势惊人的大将军,坐在那里,端正得一丝不苟。
半夏给秦玄策奉上了茶,又端了一个玛瑙小碟过来,垫着一层宣纸,上面摆着四样小点心,精致玲珑,瞧着就讨喜。
“请二爷用茶、用点心。”
秦玄策其实不太吃点心,除了阿檀做的,当下,他只端起茶盏,随便抿了一口,权且做个意思,面无表情地问道:“母亲唤我何事?”
他最近都这样,成天板着一张脸,硬邦邦的。
秦夫人早习惯了儿子这幅矫情做派,淡淡地道:“也没什么,我今儿去大法明寺,遇到那个叫念念的孩子,她倒是个有心的,还记挂着你,托我给你带了几块点心,喏,你自己看看,若不中吃,就搁那儿吧。”
念念给的小点心,那还能是谁做的?秦玄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却硬生生地绷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把头扭开了:“我一个大男人,吃什么小点心?”
作者有话说:
阿檀和表哥没有暧昧拉扯,她一直当他是兄长。
表哥很好,自始自终都很好,但是他的性格和能力,注定了他没办法像大将军那样狂烈地、拼尽全力地去爱。虽然自古男二多绝色,但是,男主才是真绝色啊,作者叉腰。
? 第 77 章
秦夫人也不以为意, 又感慨道:“今日还见到傅家娘子了,瞧着她如今和原先大不相同了,端庄又体面,也是世家千金的风度, 我到这会儿还有点不太相信呢, 这世间竟有这般离奇的事情,可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她想了想, 觉得不妥,终究没有直接说出口, 转而提起了别的事情。
“听说崔家长公子和傅家大姑娘退了亲事, 原先的聘礼都搬了回去, 要我说,崔家长公子那实在是运道好, 居然逃过一劫,若不然,娶了那么个假货回家,还不得呕死。”
半夏在心里也颇为同情阿檀, 忍不住插了一句:“按说,这位崔家长公子要娶的是他表妹,那其实就是阿檀啊……”她叹了一声,和秦夫人方才一样,说了一句:“可惜了。”
秦玄策听得心里浑然不是滋味,他倨傲的抬起下颌:“有什么好可惜的?”
大凡女人家,对于这种男女琐事总是十分热衷, 秦夫人也不能免俗, 说到这个, 就不免要多唠叨几句:“我今儿还看到崔家长公子了,跟着傅娘子一起去上香,看着宛如潘安一般斯文俊秀的人物,人才样貌都是十分,果然出色。”
秦玄策越听越不对味,一张脸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语气不善:“表哥表妹的,去烧香还要在一处,也不避讳男女之嫌,亏得崔氏自诩世家望族,浑然不成规矩。”
秦夫人还是讲道理的人,不免说了一句:“如今傅娘子刚回家,傅家和崔家的人多看重她几分,也是常理,什么表兄表妹的,那倒不至于,崔公子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娶傅娘子,毕竟……”
毕竟做过人家通房婢子,又嫁过人、生了孩子,以崔明堂的身份和品貌,又怎么可能娶她呢?秦夫人还算是个厚道的,临到嘴边,把这些话又咽了下去,不再说了。
饶是如此,秦玄策已经十分不悦,他霍然站了起来,目光凶狠:“他还敢嫌弃?嫌弃什么?阿檀若愿意嫁他,是他祖上八辈子的积德,确实该去庙里多烧几柱香……不对!阿檀怎么会愿意嫁给这种人,白面书生软脚虾,有什么好!”
他越说越怒,猛地重重一拍桌案:“她的眼睛瞎了一回不够,又瞎!”
那一下拍的,“砰”的一声巨响,秦夫人吓了一跳,嗔怪道:“好好说话,发什么火?”
她看了儿子一眼,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可不是你自己说的,从此后和傅娘子断了干系,再无瓜葛,怎的,这话才说过没两天呢,你又要开始犯糊涂了?我告诉你,你趁早歇了这心思,再有下回,傅侯爷得把你打死才罢休。”
秦玄策不愿再说话了,他铁青着脸,起身大步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一把抓起碟子里的小点心,胡乱塞到怀里,这才恨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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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末了,天气渐热了起来,曲江畔的烟柳颜色愈浓,映着两岸绵延山水,仿佛泼墨一般,满目青碧。
风拂过杨柳,万条绿丝绦随风而起,燕子在其中翩跹而舞,恰恰啼鸣,似是有情人絮语绵绵。
江畔行人过往,阿檀国色天姿,崔明堂私心不欲被外人所窥,将手中的绢纱罗伞移下了一点,半掩住她的面容,温和地道:“风虽清爽,这会儿却有些日头出来了,表妹娇弱,不如坐上马车?”
阿檀有些赧然:“不用,我原只是想随便走走,偏偏父亲不放心,要把大表兄叫过来,显得我矫情似的,事事都要叨唠你,很是过意不去。”
她说话的声音也小小的,和枝头的燕子差不多,哝哝婉转,惹人怜惜。
至少惹崔明堂怜惜。
因为这些日子阿檀有些远着崔明堂,他登门两次,她皆托辞不见,崔明堂遂央了傅成晏,今日趁着天大晴,邀阿檀同游曲江岸。
丫鬟们很懂事,都缀在后面远远的,于是,连打伞这样的差使也交给大表兄了,大表兄十分乐意。
他执着伞,替阿檀遮住耀眼的日光,望着她,清了清嗓子,道:“阿檀,这几天,我想了一下,有些事情想……”
话才说到此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行人的惊叫声,骤然喧哗起来,崔明堂收了口,回头看了一眼。
但见远处尘烟滚滚,铁骑无数,带着千钧雷霆的气势,奔腾而来,惊破了这青山绿水的幽静,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躲闪不迭。
铁骑转瞬就到了近前,骑兵披饕餮重甲、持横刃长戈,连战马的身上都覆盖玄铁的鳞甲,煞气腾腾,宛如临于两军阵前,当先的骑士一声低叱,行进中的士兵齐齐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这一队人马不知有多少,黑压压的,将这一片江岸堵得满满的,恰恰把崔明堂和阿檀堵在了正当中。
那领队之人更是一马横跨,直接杵在崔明堂的面前,他身形高大魁梧,气势威严凛冽,便是在这一众兵马之中也显得格外突出,如同一柄锐利的剑,刺破出来,令人眉睫生疼。
除了秦玄策,还会有谁。
他骑在黑色的战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崔明堂,那种目光,如同赤血黄沙中刀剑掠过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阿檀吓得倒退了一步。
崔明堂却神态自若,他上前一步,将阿檀护在身后,抬起头来,对着秦玄策,不亢不卑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不知崔某犯了什么过错,令大将军率部阻我?”
秦玄策面无表情:“大道朝天,你走得,我也走得,我独爱这曲江风景,今日就在这里散步,有何不可?”
果然是大将军,很有气势,把仗势凌人的味道发挥了个十足十。
后面一骑飞驰,赶了过来,勒马停住,马上那人还斯文了一些,对崔明堂拱了拱手:“崔少卿有礼了。”他大约试图打个圆场,“哈哈”干笑了两声,“这个……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崔少卿也来此游玩,不如,大家一起走走?”
崔明堂认得此人,乃是神武军中的轻车校尉周行之,与秦玄策一向交好。
崔明堂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不敢打扰两位大人雅兴,两位大人请便,崔某这就告辞了。”
他回头对阿檀柔声道:“既然这边人多,我们不和人家挤,换个地方可好?”
阿檀自从秦玄策来了,就一直低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比小鸟也大不了多少,又娇柔又温顺。
曾几何时,她在他面前也是这般,羞羞怯怯,抬头一笑都要红了脸,而如今,这般情态却都做予别人看了。秦玄策捏紧了缰绳,手中青筋凸起,脸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
崔明堂不和秦玄策争,既然江岸边走不得,他就带着阿檀去了曲水畔的登云楼。
此楼临水而建,取“登云”之名,上可眺望两岸青山,下可俯视一江碧水,风景可谓独好,历来为达官显贵所喜,好来此间喝酒饮茶。
掌柜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见惯了那些大人们,对其中常来的几个还颇为熟悉,此时见了崔明堂就迎了出来:“崔公子……哦,不对,要唤做崔少卿了,许久未见您过来,实在叫小的想念不已啊。”
崔明堂和气地道:“今天过来喝个茶,我表妹跟着,劳烦掌柜,我要你们这边最好的雅间,宽敞、透亮、能看风景的。”
“好说、好说。”掌柜笑眯眯地应了。
傅家的一干随从方才被玄甲军隔开了,这会儿也绕过重重兵马,跟了过来。
小丫鬟荼白嘴快,不满地道:“什么大将军,好不讲理,都城内围,怎么就能让他带着兵马横冲直撞,简直没有王法。”
雪青亦点头附和:“就是,我们家娘子和大公子走得好好的,他偏要来插一脚,讨嫌。”
傅家的下人,本来就是从崔则府上调拨过来的,觉得崔明堂也是她们的主子,自然偏着他。
但旁边登云楼的伙计听着就不乐意了,插了一嘴:“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将军是大英雄,他领着麾下的玄甲军为我们大周开疆扩土,立下天大的功劳,如今就是牵着马,在曲江边上逛逛,人多了点,有什么不可?”
百姓感念大将军之功,由此可见一斑。
荼白和雪青不服气,两个小丫鬟围着那年轻的伙计,“叽叽喳喳”地争辩起来了。
崔明堂轻笑了一下,带着阿檀上楼去了。
掌柜将崔明堂请入了楼上的一个雅间,此间位置绝佳,靠着窗,恰见楼外青山如黛,凭栏处,江上碧水如带,杨柳依依,载着几叶扁舟过往,宛如画卷。
阿檀的脚步顿了一下。
无它,只因她曾在那一年的上巳节来过登云楼,而这间房,恰是当日秦玄策与她饮茶之处。
崔明堂细心地注意到了:“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阿檀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昨日之日,譬如这一江碧水,已经往东去了,不可留、不可追。
她莞尔一笑:“不,没什么。”
不多时,登云楼的伙计端上了一罐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茶粉,又捧上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诸般用具,供客人煮茶之用。
崔明堂和阿檀刚刚坐定,楼下小丫鬟和伙计的声音忽然嘎然而止,接着,很快响起了有人登楼而上的声音,脚步又沉又急,“咚咚咚”的,如同重兵碾轧过来,震得这楼房都有些颤动。
很快,掌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说得诚惶诚恐:“大、大、大将军,小的不知道大将军今日要来,这间房已经让给其他客人了,实在没法子,求大将军宽恕。”
然后,果然是秦玄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霸道蛮横:“我就要这间房,叫里面的人让出来。”
阿檀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对崔明堂道:“大表兄,我这会儿叫人回家,把父亲喊过来,再把外头那人打一顿,你觉得可好?”
崔明堂用拳头抵住嘴,笑了两声:“那不必,这种粗人,你不用理会他就好。”
掌柜的在外头急得没法:“大将军,您行行好,别为难小的,里面是崔家大公子和女眷,小的、小的怎么好把他请出来呢,小的给您换一个雅间,不比这个差,也是极好的。”
在这一片争执声中,崔明堂坐在那里,神色自若。
他支起茶釜,舀了茶粉,慢条斯理地对阿檀道:“大表兄煮茶给你吃,你试试看大表兄的手艺如何。”
而外面,显然“女眷”这个词愈发激怒了秦玄策,他的声音充满愤怒:“崔少卿尚未婚配,何来女眷,莫不是拐带别家女子,叫京兆府的人过来,好好查办一下。”
旁边有人“噗嗤”笑了出来,劝说道:“好了,玄策,别不依不饶的,让人看到了要笑话你的,哪间房不能喝茶,你偏要和人家争,何必?”
这是周行之的声音。
掌柜的不住告饶,和周行之一起劝着,好歹把秦玄策劝住了,片刻后,听得秦玄策道:“好,我换一间,就要隔壁这间。”
说得特别大声,听过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不知道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崔明堂岿然不动,他已经将春茶粉舀入茶碗中,略加山泉水,以竹筅搅拌成糊状,手法娴熟,有条不紊。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门口好歹消停下来,掌柜的进来告了罪,又叫伙计过来添了水,才退下去了。
周遭安静了下来,阿檀抬起脸,看了崔明堂一眼。
他全神贯注地为她煮茶,垂着眼帘,和秦玄策那种咄咄逼人的英气不同,他的容颜俊秀,是江南水岸的文人雅致,他的眼线很长,睫毛倒映了下来,带着一点烟青色的影子。
阿檀有些心慌、又有些心虚,弱弱地叫了一声:“大表兄。”
崔明堂没有停下手,甚至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安静地道:“嗯,大表兄听着,阿檀想说什么,尽管说。”
阿檀的手指揉在一起,局促地搓来搓去,轻声道:“其实,我今日出来,是想和大表兄分说清楚,虽然父亲和舅父那样说,但是,我并没有再嫁人的意思,不敢耽搁大表兄。”
她的声音优柔而缠绵,到后面,愈发低了下去:“你风华正好、人物俊杰,你值得更好的姑娘,不要等我。”
崔明堂停了手,他依旧温和地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却特别大,大得能让隔壁间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阿檀,姑父已经应允了,让你嫁给我,我父亲也是乐意的,至于我,我更是欢喜至极……”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隔壁好像有人掀翻了桌案。
阿檀吓了一跳,惊慌起来,抬头张望了一下。
崔明堂安抚她:“不要理会其他人,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我完全不在意,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说,你若对大表兄有意,大表兄今生今世都不会负你。”
“砰”的,又一声巨响,隔壁好像有人踢飞了椅子。
阿檀胆子小,不知道是被隔壁的动静吓得、还是被崔明堂直白的言语惊住了,她慢慢地红了脸。
“大表兄不必如此,我担不起的,我有什么好呢,大表兄与我之前不过见过寥寥几次面,除了皮相,一无所知,我这个人,性子怯弱、心眼小、爱矫情、琴棋书画一窍不通,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和大表兄说不到一块儿去,只怕日子长久了,你要后悔起来。”
“我不会后悔。”崔明堂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但他说得异常清晰,“当年在长安城外,我把你送走,那时候才是后悔,我经常会想起那时候,如果把你留下来就好,阿檀,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不后悔吗?”
“咚咚”数声,这回是隔壁那人砸了墙,力道惊人,整个房间都抖了起来,墙上的粉皮簌簌地往下掉,引得下面的掌柜和伙计一阵惊呼。
阿檀今天忍了又忍,再好的气性,终于也忍耐不住了。
她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端起了桌案上的茶釜,那里面满满的一釜水,她端着有些吃力,便对崔明堂道:“大表兄,替我拿着这个,过来,我要办点事。”
崔明堂依言,起身,替她把茶釜端了起来:“阿檀何事?”
阿檀出去,走到隔间,如今她大了几岁,稳重多了,不再趴门缝了,很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刷”的一下,房门立即打开了,秦玄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气势压人,一脸冷峻之色:“你要找我?”
虽然他的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睛明亮,好似发着光一般。
大将军太高了,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可以把阿檀整个人兜住,这么多年了,阿檀还是觉得很有压迫感。
她踮起脚,抬起头来,对他道:“二爷,您把头低下来一点,我够不着。”
或许是习惯了,她还是如往日那般唤他“二爷”,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怯生生的意味。
这是他的阿檀呢,叫他低头做什么?不知道。但秦玄策不假思索,在她面前把头低了下去。
“还是太高了,再低点儿。”
“作甚?啰嗦。”这么说着,他又把腰弯了下去,为她俯身。
差不多了。
阿檀从崔明堂手里把茶釜接过来,使劲举起来,满满一釜水,“哗啦”一下,从秦玄策当头倒了下去。
泼了他满头满身。
? 第 78 章
这一下, 不但崔明堂呆住了、后头走出来的周行之呆滞住了、连秦玄策自己也呆滞住了。
这世间,无人敢对大将军如此无礼。
秦玄策慢慢的、僵硬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水,头发湿淋淋的, 夏天的衣裳被水浸透了, 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强悍的肌理, 他用最凶狠的目光瞪着阿檀, 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你干什么?”
“二爷问我干什么,我却要问二爷是干什么?”阿檀扔了茶釜, 因为太过生气, 还有些发抖, 带着一点颤动的尾音,“你分明说过, 就此别过,两不亏欠,为何说话不作数,为何要来为难我, 莫非我欠你的还未偿还清楚吗?”
崔明堂担心秦玄策发难,急急上前,挡在阿檀身前:“我家表妹性子骄纵,一时无状,大将军英雄男儿,想来不会和小女子计较,还请海涵一二。”
曾几何时, 他的阿檀……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秦玄策握紧了拳头, 喘着粗气,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望着阿檀。
中间隔着一个崔明堂,阿檀和他对视着。
她是个过分娇怯的人,气得狠了,眼眸里浮起了一层水光,春波潋滟,带着无声的忧伤,就如同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望着他,可惜那时候他不懂。
“你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找来找我,昨日之事已随昨日去,两不亏欠,勿憎勿念,我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她没忍住,红着眼眶,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泪,但她直直地望着他,说得那么坚决,没有任何留恋的意味。
秦玄策征伐多年,他在沙场上受过很多伤,刀剑划过胸膛、穿透肩膀、刺入筋骨,鲜血淋漓,却都不如这一刻的痛。
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他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笑声,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砰”的,重重地阖上了门。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
方才桌案被他掀翻了,椅子也被他踢散了,他就直接坐到了地上,那样大剌剌的,用一种粗野、颓废的姿态,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
周行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大将军不需要安慰,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什么话都不能对他说。
过了良久,外面没了声响。
周行之踌躇片刻,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低声道:“他们走了。”
“叫人拿酒过来。”秦玄策突兀地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周行之叹了一口气,出去吩咐了一声。
少顷,掌柜亲自领着伙计抱来了四坛酒。
刚才闹的动静有点大,掌柜的自然听到了,此时看见大将军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地上,掌柜只觉得心头发怵,差点想跪下来:“大将军,我们这里有姑苏梨花春、武陵琼花液、翠涛酒、金枝太禧白,都是上品陈酿,不知大将军喜欢哪种?”
“都放下,出去。”秦玄策冰冷冷地道。
掌柜一句话不敢说,带着伙计一起下去了。
秦玄策随便拎起一坛酒,拍开了封泥,仰起头,直接灌了下去。
他喝得太急了,几乎是把酒倾倒入口,不时有酒液洒下来,溅到身上,和原先的水迹混合在一起,晕染成一片狼藉。
周行之今天本是有事来找秦玄策商议,被秦玄策顺手一起拖了过来,先是陪着秦玄策在曲江边骑了一溜马,又说要到登云楼来喝酒,直到此时看了一出戏,心里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摇头叹息:“你啊,何必,何苦?”
秦玄策不吭声,“咕嘟咕嘟”的,埋头喝完了一整坛酒,将空酒坛摔到一边,又拎起了一坛,继续猛灌。
周行之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抢夺:“够了,别喝这么多,你刚刚被人打伤,身上还没大好,需要好好安养才是。”
秦玄策不耐烦地搡开周行之:“你别管,让我喝,安养个屁,反正没人管我,伤就伤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开始说粗话了。
周行之苦笑了一下:“玄策,你醉了。”
“我没醉。”秦玄策又猛灌了好几口,停了一下,他满脸都是水,似乎还有些温热的感觉,他狠狠地擦了一把,擦不干净,还是湿的。他想,他大约真的醉了,可是,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字的,咬着牙,吐出来,“我也想喝醉了算了,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可是,我没醉。”
周行之竭力试图说服秦玄策:“你前几天才说过,不再理会她了,一刀两断,这种女人,不值得……”
“屁!”秦玄策越来越粗鲁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周行之,“什么不值得!老子拼死拼活,豁出命都不要,就是为了娶她,你再说不值得,老子一剑劈死你!”
“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周行之好冤,冒死也要为自己申辩一下,“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喝酒的时候说的。”
“我说得不对,我后悔了!”秦玄策又一次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几乎是怒吼道,“我后悔了行不行!”
周行之所认识的秦玄策,天之骄子,执掌万军,威慑四海,他骄傲又自负,骁勇又果断,从来没有说后悔的时候,从来没有。
周行之一时有些恻隐,但是,大将军是不需要旁人来同情的,周行之沉默了片刻,只是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秦玄策继续抬起酒坛,不要命地猛灌,他灌得太猛了,突然呛住了,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可是他依旧停不住,一边咳着,还一边试图把酒倒入口中,好像要用酒水把自己溺死一般。
“你够了!”周行之实在忍不住,飞起一脚,将秦玄策手中的酒坛踢得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四下裂开,里面也只有一点残酒,溅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大约是姑苏梨花春的味道,那是一种绵软而沉郁的气息,如同荼蘼开到尽处,无可奈何地枯萎,暗香残留。
秦玄策捂住胸口,还在咳着,咳得太过厉害了,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我后悔了。”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的神情,似乎认真、又似乎狂乱,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话,一边咳着,一边说,说得断断续续的,“我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能早点告诉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我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为什么来不及告诉她?我很后悔,很后悔……”
周行之看得火大,忍不住大声道:“你去,你现在就去,告诉她,你当时就是想娶她的,赐婚的圣旨都求下来了,你为什么不说,你没长嘴巴吗,在这里啰啰嗦嗦……”他实在受不了,恨恨地也来了一句,“说个屁!”
“说什么!”秦玄策猛地重重地一捶地,地板抖了三抖,他愤怒地咆哮,“她不要我了,你知道吗!我为了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她不要我了,我还说什么,自取其辱吗?”
周行之嘴巴张了张,卡住了。
秦玄策咆哮之后,颓然又萎靡了下来,他摇摇摆摆的,好像醉得要倒下去了,又勉强撑住了身体,朝周行之勾了勾手,低低地道:“酒,给我酒。”
周行之默不作声,叹气良久,还是开了一坛金枝太禧白,递给秦玄策。
秦玄策仰头又喝了几大口,他的脸被酒气熏得通红,眼神恍惚,满头满脸都是水,衣服也湿答答的,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喝一边嘟嘟喃喃着:“阿檀说过,很喜欢玄策,可是,现在她不喜欢了,她把我扔了,自己跑了,她嫁了个穷酸举人,如今又想嫁给她表哥,她对旁人都那么好,唯独对我,她说……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我。”
他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下,就那样倒在地板上,酒坛滚落到一边,他忘了周行之还在边上,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他是尊贵又威严的大将军。
他用手捂住眼睛,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好,我也不要她了!”声音颓然又低了下去,近乎梦呓一般自语,“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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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耿太傅七十大寿。所谓人生七十古老稀,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耿府为此广邀宾客,共贺此寿辰。
耿太傅原是朝中老臣,先后辅佐过两任帝王,又做过太子太傅,儒林宿老,德高望重,虽然已经致仕,时人仍以太傅呼之,多有敬重之意,因是,朝中文武大臣皆来赴宴。
席未开,奴仆先奉龙眼、香莲、榧子等诸干果,又上水龙脑、官桂花儿、白术人参等缕金香药,又有兰陵美酒香饮子,绿衣小婢往来其间,持壶伺奉,隔帘外,商女小调,弦声轻曼,一派熙和。
来者皆为达官显贵,或熟、或不熟,在席间彼此寒暄着,在这一干宾客之中,武安侯傅成晏就显得格外惹眼起来。
武安侯踞守陇西多年,众人谓其一代枭雄,应是桀骜孤僻之辈,谁知道,今日赴宴,他手里还抱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那孩子生得极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嘴巴粉嘟嘟,像极了一个糯米团子,躲在傅成晏的怀里,偷偷摸摸地张望一两下,又娇又软的小模样,和傅成晏那种刚硬骁悍的气度显得很是违和,就像一只老虎头上顶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令人侧目。
前两天耿府的人给傅成晏送贴子,正好被念念瞧见了,外祖父解释了半天,念念只听懂了有人要请外祖父去吃酒席,她大为兴奋。这孩子生于偏远县城,小地方的酒席都是热闹又好玩的事情,她便闹着要跟来。
心肝宝贝念念要做的事情,外祖父就没有不答应的,浑然不觉得这等场合带着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妥,倒是念念自己到了这里,被耿家的富贵做派唬得一愣一愣的,周围都是陌生的长者,没人陪她玩,她不太敢动弹,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外祖父的手上。
过不多时,崔则来了,一进来,就直奔傅成晏这边,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怎么念念也来了,来,舅公抱抱。”
于是,念念就从外祖父怀里挪到了舅公怀里。
一旁众人想及近日长安城中关于武安侯府的种种传闻,不禁开始揣度起这孩子的身份,更有好事者交头接耳,私下窃窃耳语。
傅成晏及崔则皆神态自若,皆不为所动。
未几,太子妃驾临,仪仗相随,左右宫人簇拥,耿太傅亲自迎了上去,众人很快把这边的事情抛开,齐齐上前致意:“见过太子妃殿下。”
耿太傅曾为太子师,今日恩师寿宴,太子抱恙,不得亲至,故令太子妃前来。
太子生性温恭,太子妃亦然,她给耿太傅呈了寿礼,转达高宣帝的褒勉之意和太子的问候之语,看过去笑意盈盈,和萧皇后仿佛类似,眉目间带着沉静雍容的气度。
她和耿太傅说了一会儿话,又转头朝崔则这边过来。
那边是从前的老师,这边是现在的老师,太子妃一般秉持礼节,温和地问候了许久。
说话间,太子妃的目光转到念念身上,笑着道:“好生俊俏的小姑娘,这是傅侯家的小娘子吧,早前听崔太傅提过,果然是个好孩子,来,这里许多大人在说正经事,你也呆得无趣,不如跟着我去后院玩耍。”
“嗯?”念念眨巴着眼睛,有些茫然,回头抱住了傅成晏的大腿,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又对傅成晏道:“我家溧阳今天也过来了,正在后头歇着呢,两个小姑娘,不如凑一块儿去。”
溧阳郡主,乃太子幼女也。
念念如今的身份颇有些尴尬,若能与郡主成为玩伴,对她自然大有裨益,何况,太子妃如此善意,傅成晏也不能拒绝,略一沉吟,道:“多谢太子妃美意,我家这孩子娇气,劳烦您费心了。”
外祖父和舅公都劝着,念念很快点了头,乖乖地牵着太子妃的手,一起出去了。
耿家府邸占地宽广,从前堂到后宅,庭院重重,回廊曼折,才走了片刻,堂中宾客的喧哗声已经听不到了。
耿家的奴仆在前面引路,折过两重垂花门,到了中庭的时候,停住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手,等在廊阶梧桐树下。
赤金色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落在他的脸上,他风姿挺拔,眉目生辉,英俊又威武。
念念欢呼一声,松开了太子妃的手,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扑过去:“秦二叔。”
秦玄策弯腰接住念念,熟练地将她抱了起来,还顺势抛了一下,又接住,搂在怀里,按住她的小脑袋,一阵乱搓:“这么久没见,念念有没有想二叔,是不是把二叔都忘记了?”
“很想很想。”这孩子的小嘴特别甜,“念念最喜欢二叔了。”
太子妃掩嘴一笑:“幸不辱命,大将军,我替您将这孩子骗过来了,您瞧着,若是等会儿被武安侯发觉了,怪罪起来,您可得自己认下。”
太子妃今日才到耿府大门,就被守候在那里的大将军逮住,托她进去把傅侯手里的那个孩子哄出来,太子妃心中纳闷得不行,但她是个知情达趣的人,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依言而行。
秦玄策拱手:“劳烦太子妃,这番情义我记下了,日后定有回报之时。”
太子妃颔首微笑,略微客套了两句,便带着众宫人离去了。
庭院中有一处凉亭,耿府的奴仆按着大将军的吩咐,在亭子里挂了竹帘子,铺上软垫蒲团,备下了各色瓜果点心并一壶浆饮,秦玄策抱着念念过去坐着,一边喂她吃小食,一边哄她说话。
“之前二叔分明和念念约好了,等你得空,就来找二叔玩,二叔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是个小没良心的。”
给她一块小小的玫瑰酥饼。
“啊。”念念张开小嘴,像小雏鸟一般,一口把饼子叼走了。
她咬着饼子,含含糊糊地道,“嗯、嗯、我想去找二叔玩儿,可是外祖父不让,外祖父说,他看见二叔就手痒痒,想再打你一顿,娘说,算了,总不好让二叔挨打,叫我别在家里提起你。”
秦玄策的脸抽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平复过来,又问道:“来,念念,告诉二叔,那个崔明堂最近是不是经常上你家?”
他好不容易和念念说上话,其实想问的就是这个,他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他是不是经常去见你娘?”
“崔、崔、崔明堂?”念念茫然,“这是谁?”
“你崔舅公的儿子。”秦玄策提示。
“哦哦。”念念恍然大悟,“表舅啊。”她用力点头,“是啊,表舅经常来家里玩,外祖父很喜欢他,他一来,就叫娘出来陪他说话。”
秦玄策的脸开始发黑:“那你喜欢他吗?”
这孩子是个花心的,不假思索地回道:“念念最喜欢表舅了。”
秦二叔酸得要冒泡了,又塞了一颗紫苏蜜枣到念念嘴里:“原来念念变心了,刚刚才说喜欢秦二叔,如今不作数了。”
“哦?”念念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她含着蜜枣,站在秦玄策的大腿上,摸了摸他的肩膀,安抚他:“念念最喜欢表舅,但是最最喜欢秦二叔。”
她努力地嚼着蜜枣,吞了下去,又补了一句:“你看,多了一个最,二叔,你赚到了。”
真是多谢她了,太大方了。
二叔打定主意要把表舅彻底比下去,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念念手里:“虽然你是个没良心的小坏蛋,但二叔还是惦记着你,这东西是叫人专门定制的,我带在身边好几天了,才算逮着机会给你,来,看看,喜欢吗?”
那是一串翡翠小铃铛,颜色翠绿欲滴,质地水润剔透,日光下宝光蒸腾,能匠巧手雕琢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花苞,花苞中还裹着一粒小露珠,轻轻摇晃,发出玉石碰击的清音,泠泠悦耳。
秦玄策捏了捏念念的小鼻子:“喏,这是二叔赔给你的小铃铛,不止两个,好多个,一整串,够不够?”
当初在松平县的时候,念念丢了她的铃铛发饰,哭哭啼啼地撒娇了很久,秦玄策为了哄她,给她另外弄了两个补上,她可喜欢了。
但是,在秦玄策率兵抓拿阿檀回去的那天晚上,兵荒马乱的,又把念念最爱的小铃铛给弄丢了,及至后来,念念每每提及这个,总要含着小泪花,埋怨一下二叔,好生气哦。
所以,回到长安以后,秦玄策就命人去宝成阁特意打造了一整串铃铛,只因极品翡翠的料子难得,前几天才方做好。
念念果然欢喜,把小铃铛串在手腕上,摆来摆去,喜滋滋地看着,或许周行之说得不错,但凡女人,大抵都是爱着这些金玉珠宝的,喏,眼前这个小女人就开心极了,笑得眉眼弯弯:“二叔真好,我最最最喜欢二叔了……”
嗯,又多了一个“最”,挺好。
“二叔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快到了?”,念念的小屁股扭来扭去,叽叽喳喳地道,“这就给我送礼物了?”
真的像一只小鸟,小翅膀扇得快要飞起来了。
秦玄策顺手又揉了一把念念的头发:“哦,念念的生辰快到了吗……”
他倏然顿住了,嘴巴张了一下,发不出声音来,手也僵硬在孩子的头上,好像在一瞬间被人施了定身咒,无法动弹。
作者有话说:
大将军终于发现,喔,这么大一个女儿,我的?惊呆!
以及,我顶着锅盖预警一下:从阿檀的角度看,怀孕时被逼打胎,男朋友要娶别人,差点难产死了,独自抚养孩子,是很委屈吧?男主不坏,但有点狗,让他吃点苦头没什么吧?他皮糙肉厚,扛打,是吧?所以,后面火葬场的时候,你们不要骂作者,这个故事一开篇就已经安排下这种情节架构了,我强调一下,甜文甜文,男人心怀愧疚,才能为老婆赴汤蹈火,奉献一切。
我只是想写一个自己的喜欢的故事而已,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喜欢,所以,说好了,不喜欢就弃文吧,不要通知作者了,更不要批评作者了,作者自己先滑跪了。
? 第 79 章
念念没有发觉秦玄策的异常, 她还在那里挥舞着小手,高高兴兴地道:“对呀,再过两天,就是念念的生辰之日哦, 娘说她已经偷偷地在准备礼物了, 叫念念不要声张,连外祖父都不告诉, 还是二叔厉害, 不用说你都知道啦。”
秦玄策艰难地、迟缓地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念念。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念头令他震惊, 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因为过分期盼而不敢相信,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好似稍微动静大一些,就会把梦境惊破一般。
那样的念头,离奇而古怪,宛如在梦境中生出来一般。
“念念、念念……”他喃喃地叫着这个孩子, “告诉秦二叔,你几岁了?你的生辰是在哪一天?”
他说的太过小声、太过模糊,念念并没有听见,她吃了玫瑰酥饼和蜜枣,觉得口干,指着案上的浆饮道:“二叔,我要喝那个。”
秦玄策脑子乱成一片浆糊, 本能地听从了念念的话, 用颤抖的手给她倒了一杯浆饮, 捧给她。
他的手抖得有些厉害,那浆饮还有些泼洒出来。
“二叔好笨哦。”念念絮絮叨叨着,抱着杯子,喝了一口。
浓郁醇厚的杏仁茶,加了蜂蜜和牛乳,又香又甜,念念惬意地眯起了眼:“好喝。”
“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秦玄策觉得眩晕,仿佛一时间天和地都颠倒过来,把他抛上天外云端,他怕自己把念念摔下来了,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他的目光热烈而狂乱,死死地盯住了这孩子。
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出她父亲的影子,但是,并没有,这孩子眉目宛然如画,如同她的母亲一般美丽。她的眼睛漂亮极了,大大的,就像初生的小鹿,无辜地望着他。
一个圆圆的、小小的阿檀,望着他,就如同当年,他的阿檀望着他那般神情。
“念念,告诉秦二叔,你几岁了?你的生辰是在哪一天?”秦玄策再一次问了这孩子,他的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沙哑了起来。
念念喝了一口杏仁茶,心满意足地“唧”了一声,竖起两根手指头给他看:“再过两天,就是五月初三啊,二叔这都不会算。”又竖起四根手指,得意地宣布,“念念已经四岁啦。”
秦玄策觉得耳朵嗡嗡作响,那一瞬间,如同有一柄大捶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砸得他站立不稳,他摇晃了两下。
四岁,五月初三生的孩子。
妇人怀胎十月而产,那么,她母亲怀上她的时候,大约是在四年前的八月时节,那个时候,阿檀在哪里?是的,她还和他在一起,他们刚刚从凉州回来,不,或许,那时候还在路上。
所以,念念的父亲是谁?还会是谁?
秦玄策张了张嘴,可是喉咙哽住了,居然无法出声,他想要抬起手来,抚摸那个孩子,可是,他的手也抬不起来,那一时间,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僵硬地跪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这个孩子。
念念终于觉得不对了,她是个贴心的好孩子,把杯子放下去,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戳秦玄策的脸:“二叔怎么了?你的脸好红哦,咦,怎么你的眼睛也红了?二叔哪里不舒服吗,念念给你摸摸。”
秦玄策勉强咽下一口唾沫,他弓下了腰,用最温柔、也最卑微的神情望着念念,轻轻地问她:“你说,你是在庙里出生的,你的名字是和尚爷爷取的,是哪一座庙?哪个和尚爷爷?你知道吗?”
“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啦。”念念有些小得意,捂住了小脸蛋,“我娘前些日子刚刚带我去过,……很老很老的和尚爷爷,胡子长长的、白白的,娘给他送了点心吃,他很高兴,夸奖念念长得漂亮呢。”
“那么,念念也是在和尚爷爷的庙里出生的吗?”
“不是呀。”念念歪着小脑袋,“念念是在师太奶奶的庙里生下来的,娘也带我去看过啦,师太奶奶的庙很小,嗯,有点破了,娘说,过段日子,叫外祖父出钱,给师太奶奶修建新房子。”
一座很小、很破的寺庙,他的念念,他的心肝宝贝小念念,就是在那个地方生下来的。秦玄策的心好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疼得抽了起来。
念念又担心了,软软的小手拍了拍秦玄策的脸:“二叔,你的脸又变白了,怎么了?二叔哪里疼吗?念念还可以给你吹吹哦,吹吹就不疼了。”
“二叔、二叔……不疼……”秦玄策拼尽全力,勉强挤出声音来。
夏日的阳光绚烂而热烈,照耀过来,刺痛眼睛。而此间的风是如此轻柔,微微地拂过,又恍如时光流动时带起的痕迹,回想起来,一幕幕、一段段,叫人落泪。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把念念抱住,这么近的距离,这个孩子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碰触。
他想着,或许是他魔怔了,执念太深,而在青天白日下生出了绮丽的幻念。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他怕一醒来、一睁眼,会发现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屈了又张、张了又屈,他的手能执长剑,斩破赤血黄沙,此时,却一直在发抖,控制不住。
“秦二叔,你到底怎么了?”念念困惑地抓了抓脸。
有些痒,她又抓了一下,不对,更痒了,她扭了一下小小的身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二叔,我好痒……”
秦玄策惊醒过来,他有些慌乱,他从来杀伐果断,面对千军万马亦无从畏惧,但是此刻,他却紧张而畏惧,急急扶住念念:“乖乖宝宝,你怎么了,哪里痒?哪里不舒服?”
就这么短短的片刻工夫,念念的脸上冒出了无数小疙瘩,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很快成了一个猴屁股,红红的,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念念自己也慌了,她扭动着,试图抓挠自己,但只有两只手,而浑身上下突然全部刺了起来,又疼又痒,好像有蚂蚁爬了全身在咬她一样,怎么挠也挠不到,她忍不住,“嗷”的大哭起来:“痒痒、痒痒、痛痛,二叔我痛痛!”
“乖孩子,不怕,有二叔,二叔在这里。”
秦玄策这么说着,却慌乱起来,手都有些抖,他抱起念念,踉跄着冲了出去,他跑得太急、太慌,中间还绊倒住摔了一下,但他把念念护住了,又很快地爬了起来,厉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叫大夫过来,快去叫大夫!快!”
高亢的呼喊声打破了耿府的祥和喜庆之景,众人相顾失色,急忙循声赶去。
及至看见秦玄策抱着念念那一番情形,耿府的人更是惶恐,今天是耿老爷子的寿辰之喜,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就难堪了。
众人乱糟糟地忙成了一团,一面按捺着暴躁失控的秦玄策,一面急急忙忙地去叫大夫,还有耿府的管事认出了这孩子似乎是武安侯家的,只因为今天来的宾客中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过于引人注目了,于是,又火急火燎地去请傅侯爷过来。
傅成晏和崔则跟着耿府管事一起赶了过来。
傅成晏冲得最快,他一路狂奔而来,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脸色发青,他一过来,就从秦玄策手中一把将念念夺了过去,狠狠地推开了秦玄策。
“姓秦的,又是你!”傅成晏暴怒,“念念怎么和你在一起?你居然敢诱拐我家孩子,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个混蛋东西,我要宰了你!”
一阵兵荒马乱的时候,耿太傅的两个儿子跑了过来,一起拼命拉住了傅成晏:“侯爷稍安勿躁,看在家父的面子上,还请侯爷息怒,大夫马上就来,若孩子有什么不妥,再做计较也不迟。”
秦玄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的,神情好像有些恍惚、又有些亢奋,他推搡开左右搀扶的人,又想往念念那边扑。
耿家的两个儿子一看不对,赶紧放了这边,和众奴仆一道去拖那边:“大将军、大将军,您冷静点,傅侯爷不待见您,别往那边去,不、不、别过去。”
几个人一起拉着,但哪里拉得住,被秦玄策一挣,挣了个人仰马翻。
还是崔则指着秦玄策,大喝了一声:“咄,站住,不许过来,这是我们家的孩子,自有她外祖父照顾,你算什么人,还不速速退下!”
他算什么人?秦玄策被这一句话说得呆住了,他僵硬地走了两步,又顿在那里,茫然了起来。
好在大夫很快过来了。
太傅寿宴,太医署的掌令也收到了贴子,今日亦在席间,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慢了一点,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让让、让让,孩子在哪,别围着,老夫看看。”
念念这时候哭得快要抽过去了,她拼命地挠着自己,脸上都挠出了血印子,加上眼泪和小鼻涕一起流着,简直一片狼藉。
傅成晏又心疼、又惊骇,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抱过来给老太医看:“掌令大人,快、快看看,我家孩子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就一转眼工夫,成了这幅模样。”
他说着,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秦玄策。
老太医镇定自若,指挥着武安侯将孩子带到内屋去,秦玄策走得不太稳,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要进去的时候又被崔则拦住了,只得守在门外,魂不守舍地张望着。
老太医在里面,一边温和地抚慰着小姑娘,一边给她把了脉,察看了全身各处的疹子情形,不多时,他转过头,问了一句:“这孩子方才吃过什么东西?”
傅成晏和崔则一起回头,怒视秦玄策,念念方才分明是和太子妃一起出去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却和秦玄策混到一处去了,谁知道这天杀的蠢才给孩子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秦玄策平日那么威严沉稳的一个人,眼下却有些局促起来,忐忑地道:“吃了一块玫瑰馅料的饼,一个蜜枣,还喝了一点……”
喝了什么?大将军卡住了,求助地看了看左右。
还是伺奉在旁边的耿家奴仆机灵,上前一步,禀道:“如果小娘子喝了什么东西的话,那是杏仁茶,小的们方才给大将军备下的是杏仁茶,新鲜的杏仁,今儿大早刚刚磨的。”
太医署的掌令毕竟医术精湛,兼之平素见多识广,闻言颔首笑道:“果然,大约就是这个东西出纰漏了。”
耿太傅的两个儿子也跟在后头,眼见得大将军和和武安侯的脸色都不对了,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分辩道:“掌令大人莫非误会了,这杏仁茶并无不妥之处,家父今日喝的也是这个。”
老太医连忙摆手:“不、不,杏仁茶确实没有不妥的,想来是这孩子自己的缘故,有些人就是吃不得杏仁,别说杏仁,还有些干果类的,诸如花生、松子等物,易叫人腹泻、呕吐、或者如这孩子一般,浑身发疹子,天生的,体质如此,怨不得其他。”
他又看向傅成晏,语气微有责备之意:“按说,孩子这种情形,大多是随了父母的居多,长辈中有人如此,你们就该多警醒点,别叫孩子碰这类吃食,侯爷疏忽了,以后切切不可。”
这孩子和他一样,吃不得杏仁。
秦玄策站在门口,手扶在门框上,倏然收紧,门框咯吱咯吱作响,看得旁边耿府的人心惊胆战。
傅成晏却听得目瞪口呆,和崔则对视了一下,悻悻地道:“我和婉娘都没这毛病,我家阿檀想来也不会,那大抵是随了孩子的父亲,那个人……什么破烂玩意儿!”
老太医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停手地开了方子:“不急、不急,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就是叫她痒痒一阵,待老夫开些药,内服外敷一起用,保管两天就好。”
他慈祥地拍了拍念念的小脑袋:“小娘子,以后切不可贪嘴了,看看,脸都肿了,可怜见的。”
念念“嘤嘤啾啾”地哭,抹着眼泪,就这会儿工夫,她不但脸肿,连眼睛都肿了,听了大夫说的,自己觉得格外委屈,小爪子捧着脸,哭得更惨了,惹得外祖父和舅公一阵怜爱,轮番把她抱在怀里哄着。
秦玄策在门外呆呆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不动不走,仿佛泥塑一般被人生生地定在那里,凝固住了。
他才是……他才是……他想疯狂地吼叫出来,可是,发不出声音,在最初的震惊和惶恐过后,他好像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看着那个孩子,那么近的距离,看着她被别人抱着,而他……不能靠近。
旁边的人突然惊呼了起来:“大将军、大将军,掌令大人,你快来看看,大将军不好了。”
他怎么不好了?秦玄策愤怒地想着,但是,他的身体在发抖,好像得了什么病一样,控制不住地发抖。
傅成晏十分警惕:“兀那姓秦的,莫非得了什么恶疾,来,我们走,离这个人远一点,免得念念被他染上了病。”
他马上抱着念念离开,出门的时候,秦玄策杵在那里挡了路,被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
大将军岂能容得如此?旁边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皆以为两个骁悍的武将要当场打起来了。
可是,秦玄策被踢得差点跌倒,踉跄着退到一边,也只是扶住墙,喘息着,颤抖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其实他唤了一声:“念念……”
那么低、那么轻,嘶哑的,只有他自己听见,如同梦呓,很久了,依旧不敢从梦中醒来。
那是他的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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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庄严,莲花幡静,一线香径笔直地升起,直到飘过佛陀的眉眼,才散去了。
悟因和尚盘腿坐于佛堂中,拈着佛珠,敲着木鱼,双目微垂,似乎虔诚,又似乎神思在天外。下方大小和尚皆在,黑压压的一片,跪坐佛前,喃喃诵咏,木鱼声慢。
悟因已经很老了,他从少年时遁入空门,毕生供奉佛祖,心无旁骛,唯有慈悲一片,如这般念经,亦是为太子祈福。
太子病重,数月未愈,连带着高宣帝也忧思成疾,近日颇有咳喘之象,萧皇后遍求医者而无功,只能求诸神明,频频遣人拜佛。悟因虽为方外人,亦出身赵氏皇族,闻得此情,颇为忧心,遂闭了寺门,不见外客,命大法明寺上下僧众一心只为太子诵经。
正诵咏到地藏菩萨经第三卷时,却见有守门的小沙弥匆匆跑进来。
“师父,大将军到访,现在山门外候着,可要让他进来?”
悟因依旧垂着眼:“不见。”
小沙弥出去,不到片刻,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大将军率着他的兵马,打破山门,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铿锵的脚步声,秦玄策从外面而来,大步疾行,挟带着一身雷霆气息,径直踏入佛堂。
他的气势过于骇人了,好像是被追赶的、负伤的凶兽,恶狠狠的冲了过来,还未近身,就已经感受到了那股煞气。
和尚们被惊吓到了,纷纷避开。
只有悟因,不惊不躁,盘腿坐于原地,依旧自若地念着经文。
秦玄策冲到悟因面前。
左右僧人惊骇,壮着胆子上去阻拦:“佛祖面前,大将军不可无礼,师父今日不见客,还请退下。”
秦玄策倏然踏前了一步。
和尚怵然后退。
“噗通”一声,秦玄策却跪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倒在悟因和尚的面前。
“念念是不是我的女儿?”他一开口,发出的只能是嘶哑的声音,好似问这一句话,用尽了全力,“阿檀她……当年是不是生下了我的孩子?”
和尚们面面相觑。
悟因终于停止了念经,抬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看了秦玄策一眼,并没有回答,只是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秦玄策焦躁而狂乱,他跪在那里,一拳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咆哮:“是不是?念念是不是我的女儿?”
青石的地砖裂开了一条缝。
和尚们哗啦一下,齐齐后退。
倏然,秦玄策又软了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哀求的意味,想要老和尚给他一个回答:“当年,是不是您收留了阿檀?”
所以,他寻遍各处而不得,那么一个弱女子,仿佛凭空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原来她藏身于大法明寺,佛陀栖处,方外之地,悟因大师为皇叔,俨然超脱世外,那些搜寻的士兵并不敢打扰此间清静,就这样生生错过了。
悟因和尚突然举起手中敲木鱼的棒槌,照定秦玄策的脑袋,“笃、笃、笃”,敲了三下,又急又狠。
“薄幸男儿,空有一身滔天富贵,却置亲生骨肉而不顾,纵有传世功名又如何,罪孽难消,枉负英雄之名,呔,老衲不与你这等恶徒多做言语,还不速速退去。”
秦玄策一动不动,受了那三记敲打,他仰起脸,望着上首的佛像。
佛陀高高在上,法相慈悲,左手拈花,右手法印,俯视众生,嘴角微翘,仿佛怜悯,烟息袅绕而上,如同薄雾,将睎未睎。
她曾在佛前对他道:“长相厮守这是妄念,我并不曾有这样的心愿。”
是不是佛听见了她的话,应允了她,才令她别离,掉头不顾。
秦玄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神色似喜还悲,仿佛要大笑出来,又仿佛要痛哭。
“那是我的女儿、我的骨肉、我的……念念,那是、阿檀为我生的孩子。”他喃喃地念着,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好似痴了。
老和尚冷着脸,指了指秦玄策,吩咐大和尚:“把这狂徒轰出去。”
大和尚们没办法,一大群一起簇拥上来,拖住秦玄策,搬手的搬手、搬脚的搬脚,试图把他拽出去。
但是,秦玄策只抬手一挥,大大小小的和尚就一起跌了出去,“哎呦”一片。
“竖子无礼!”悟因怒目相向。
秦玄策慢慢地俯身下去,这个骄傲的男人,弓下了挺直的腰、低下了高贵的头,他手中一柄剑,剑下亡魂无数,杀孽滔天,生平从不敬佛,但此刻,他对着堂上的佛陀,俯身拜下。
佛前供奉白莲、供奉檀香、供奉十方凡人之愿。
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身,再拜,如是,三跪九叩,姿势规矩而端正,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膜拜神明。
把头低到了尘埃里。
而后,他转过来,对着悟因,亦是如此跪拜,铿铿有声,比方才老和尚敲他的那几下重得多了。
悟因受了这份大礼,还不太耐烦,挥了挥手:“去休、去休,莫要纠缠。”
秦玄策深深一拜,起身大步离去,走得象风一样,几乎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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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倏然炸响了一个惊雷,大雨倾盆而下,来势汹汹的,没有任何预兆,只在顷刻之间,就把天和地一起笼罩到雨幕中去,滴水檐都承接不住,挂上了水帘似的,不住地流淌下来,很快把青阶漫过了。
荼白把窗扉阖了起来,抱怨道:“这天也真怪,今儿早上还出着大太阳呢,这会儿就下起雨来,幸好我们家小娘子已经回来了,若不然,在外头沾了湿气可不好。”
念念窝在床上睡着,好像被雷雨声惊动了,在睡梦中不安起来,发出一点“嘤嘤”的声音。她今天遭了老大的罪,哭得鼻子都红了,这会儿吃了药,睡过去了,就是在梦里,也不忘哼哼唧唧地撒娇两下。
阿檀急忙俯身过去,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在耳边低低地哄了一会儿,才把她哄得重新安静了下来。
元嬷嬷“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过来,拢下了床幔,轻声对阿檀道:“娘子,您到隔间去歇着,我在这里照看小娘子,我比您经验老道着呢,您放心。”
念念翻了个身,小手露了出来。
元嬷嬷轻轻地抬起她的手,顺便把她手上佩戴的那串翡翠铃铛褪了下来:“怎么让小娘子戴着这个睡觉,叮叮当当的,睡不安稳,快拿下来。”
方才念念哭得惊天动地的,把阿檀唬得差点晕过去,也没有注意到这孩子手上多个物件,此时见了,问了一句:“我恍惚记得早间出门的时候没这东西,是父亲给她戴上的吗?”
傅成晏给女儿和外孙女置办了大量珠宝首饰,满满当当地堆了好几个大箱子,阿檀还没去细看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还是荼白细心,叫了掌管首饰玉器的小丫鬟过来,叫她先收起来。
那小丫鬟看了一眼,却摇头道:“这不是我们房里的东西,阿檀娘子和小娘子的首饰,都登记造册了,我每一样都记得清楚,并没有这个。”
阿檀讶然:“不是吗?”她看了一眼睡熟的念念,“难道又是她舅公送的,一早和舅舅说过,小孩子不必太奢,这么贵重的物件拿给她玩,转头丢了岂不可惜。”
元嬷嬷却不同意,她笑着道:“娘子说什么话,我们家小娘子那是顶顶尊贵的人儿,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她喜欢就让她玩着,便是丢了也不打紧,不值什么,您可别这么小心。”
清河崔氏出来的老仆妇,就是比一般人家底气更足。
老人家疼爱念念,阿檀也不多做分辩,笑了一下,扶着荼白的手,慢慢地到隔间去。
十六扇披水拢月钿螺屏风打开,象牙镶珠花罩上的织金缂丝垂帘放了下来,遮住光线,让念念睡得更安稳些。
雪青在珐琅掐丝莲花小炉里添了一把东阁藏春香粉,含了琥珀、乳香、沉速、甘松、玄参等味,以做沉心安神之用,袅袅的烟气在屏风和垂帘间弥漫开,干燥的味道,带着一点药材的清苦,驱散了空气中微微的湿意。
阿檀抬起眼,望向窗外,隔着烟罗窗纱,近处的花木和亭榭浸透在雨水中,变得朦胧起来,唯有远处高阁檐角如勾,伸展出来,在天空倒映出阴影。
哗啦哗啦的雨声砸在屋瓦上,似安静、又似喧杂。靠在窗下,听着雨水的声音,恍惚又让她想起了那一年,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也是这般下着大雨。
正沉思着,外头的管事进来,站在门外,禀告道:“娘子,大将军登门求见。”
阿檀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未说话,快嘴的荼白已经出声了。
“侯爷不是说过吗,见那姓秦的上门,就叫人打出去,怎么还来打扰娘子?”
作者有话说:
咳咳,下一章,高能预警……不说了,我锅盖顶好了……
? 第 80 章
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这个?阿檀看了看荼白。
荼白自知失口, 讪讪地道:“侯爷怕娘子不悦,不叫我们提起那人,也不叫您知道,总之那人和我们家没什么牵扯, 不见他罢了, 省得娘子闹心。”
阿檀沉默了一下,摆了摆手, 细声细气地道:“既父亲这么说了, 也是,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瓜葛, 我一个女眷, 不宜见外男, 请他自便吧。”
管事的声音明显带着苦恼:“我们轰了好几次了,大将军死都不肯走, 说今天一定要见娘子一面,有件比天还大的事情,要和娘子说个清楚,若不然, 他和娘子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了,侯爷被他闹得没法子,叫娘子出去应付一下。”
什么天大的事情,什么不得安生,这话说得古古怪怪的,很不象大将军往日的做派。
说不出来,阿檀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但既然是父亲的意思, 想来应是无碍, 她定了定心神,还是起身出去了。
到了前院会客的厅堂,她拾起裙裾,才踏了一步,一抬眼,就呆滞住了。
傅成晏坐在上首,沉着一张脸,连茶也不奉,就那样干坐着。
秦玄策站在那里,直挺挺的,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引弦欲发。
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堂上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官服,坐在那里,也不管傅成晏如何冷淡,他还是笑得一脸和气。
还有一个,却是济春堂的小张大夫张悯,他站在那里,神情讪讪的。
阿檀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好似一头撞在墙上,撞得眼冒金星,晕乎乎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踩在门槛外,就那样怔住了。
秦玄策也看见了阿檀,他仿佛急不可耐,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又仿佛心生畏惧,倏然顿在那里,直直地望着阿檀。
目光相对,他僵立不动,但在他眼中,有滔天的巨浪、也有燃烧的火焰,席卷过来,那么浓烈而激荡,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一般。
阿檀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
傅成晏没有注意到女儿和秦玄策之间的微妙情态,他有些不太客气,但凡做父亲的,面对一个欺负过自己女儿的男人,大多客气不起来,他已经用尽了最大的涵养在克制自己,见阿檀出来,他指了指秦玄策,简单地道:“这个人带了京兆尹朱大人并一个大夫过来,赖着不走,非说有要事要见你,好了,问他何事,没事就赶紧打发走。”
阿檀巴巴地看了张悯一眼。
张悯搓了搓手:“苏娘子,可对不住,大将军上门来,凶得很,我经不住吓,呃……当年的事,我全都招供了,你、你别怪我。”
傅成晏听不明白,老父亲皱了一下眉头:“我武安侯府的千金贵女,姓傅,不是什么苏娘子,兀那小民,不得胡乱称呼,当年什么事?和我女儿有什么相干吗?”
阿檀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过来,面对着秦玄策,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
她的声音甜美而婉转,仿佛当年,她躲在门外偷偷地看他时,神情羞涩,也是这般轻轻地唤他。
如今却是全然的疏离,好似隔了山海。
秦玄策握紧了双拳,抑制不住身体微微地颤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走?”他说得很慢,不知道是恨还是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那是我的念念,你带着她走,甚至不肯让我知道,你怎么能这样……擅作主张,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傅成晏听着,慢慢变了脸色,不自觉站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阿檀这时候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轻声细气地道:“二爷,你说得不对,念念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何必要告诉你?”
“她是我的女儿!”秦玄策粗粗地喘息着,所有的矜持和高傲统统抛开,他焦躁、激动、毫无风度,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说得那么大声,“我去过大法明寺、去过莲溪寺,他们都已经告诉了我,还有……”
他指了指张悯,急促地道:“这个大夫招供,虞姓举人和你根本不是夫妻,那举人因醉酒与人斗殴,受了重伤,在济春堂治了几天,还是亡故了,当日是济春堂的人替他报了官。”
他又指了指那个中年官员:“我叫朱启查了京兆府的案宗,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虞知元,洛州松平县举子,庆和二十三年九月间,与杜太尉府中家人斗殴,不治而死。一个死人,你怎么可能嫁给他?”
京兆尹朱启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道:“是、是,这点,下官可以作证,确实如大将军所言。”
秦玄策的脸抽了一下,近乎狰狞:“阿檀,你还有什么话说,你骗我,你骗了我!姓虞的举人和你根本没有分毫关系,念念是在次年五月出生的,你心里应该明白,阿檀,你怨我、恨我,我认了,可是,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你不能这样瞒着我!”
“可是,二爷,是你不要这个孩子的。”提起念念,阿檀的目光就变得和春水一样温存又柔软,她认认真真地道,“我怀着念念的时候,你要我喝避子汤,你还对我说,你要娶别的女人做妻子,如果我将来生了孩子,就记到正房夫人的名下,二爷,是你、是你不要阿檀给你生的孩子。”
秦玄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那一瞬间,血气翻涌,喉咙里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疼,他的嘴巴张了张,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仓皇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阿檀伸出手去,颤抖着、艰难的、试图触摸她。
终究无法触及。
“你不要她,可是我不能不要她,我只能走了。”阿檀的脸微微地抬起了起来,那种姿势,脆弱而执拗。
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近乎忧伤,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衣襟上,转眼就湿了一片:“我为了这孩子满心欢喜,又终日惶恐,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你成天怪我胡闹、怪我矫情。我在寺庙里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流了很多很多血,我差点和她一起死了,那个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建功立业,走得远远的,去做你的大将军、大英雄。这三年,是我自己带着她,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这些话,她忍了很多年,想说,但不知道该和谁说,是的,她也会痛、也会委屈、也会觉得心有不甘,阿檀是个好姑娘,为什么不能好好对她?为什么要叫她吃这么多苦?多少次,她在梦中醒来,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可是,无从诉说,甚至,无从念想。
时至今日,面对这这个男人的责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她用模糊的泪眼望着这个男人,声音哽咽不成调:“念念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她,我也不要你,你走开,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不是!”秦玄策近乎狂乱地大叫了一声,“我从来没有不要她!”
“秦玄策!”傅成晏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这一切缘由,他发出愤怒的咆哮,猛地冲了过来,重重地一拳挥向秦玄策。
那一拳带着雷鸣般的破空声,“砰”的一下,狠狠地砸在秦玄策的背后。
秦玄策一个踉跄,喷了一口血,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傅成晏惊怒交加,整个人都要炸裂开,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血红,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的阿檀,他的婉娘留下来的孩子,居然遭受了这些!
“你这个混蛋东西!老子要杀了你!”他疯狂地扑过去,揪住秦玄策,发了狠似的,不要命地往死里揍,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只有一个念头,打死这个男人!这世间没人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女儿,没人可以!
傅成晏骁勇英武,强悍健壮,而且还正当壮年,他盛怒出手,力度之大,足可以断金裂石。
秦玄策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地上,他是无双猛将,生平力战千军,近乎无敌,但此时,他没有任何还手的念头,只是用手抱住头,一声不吭,任凭傅成晏愤怒地殴打。
拳头砸下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中间夹杂着似乎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嗒”声,秦玄策几乎承受不住,张开嘴,血不停地涌出来,眼睛一阵阵发黑,但他没有什么感觉,疼得太过厉害了,近乎麻木。
不,身体其实并不是特别疼,胸口下面有个地方,疼得更厉害,让他完全无法忍耐。
场面过于凶残,阿檀的心肝都跟着抖了一下,她吓得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出声哀求:“父亲,您别这样,别打了。”
跟在身后的荼白和雪青两个丫鬟急着去拉阿檀:“娘子,别过去,小心伤着你。”
傅成晏神色狰狞,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每一下,都带着溅起的血点。
张悯抱头躲在一边,就连朱启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不住跺脚叹气:“哎呦,傅侯爷,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这要出人命的。”
“父亲!”阿檀又惊又怕,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别打了!”
傅成晏气得发狂,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中,充耳不闻,继续挥拳。
阿檀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傅成晏的胳膊,凄厉地大叫了一声:“父亲!”
傅成晏终究怕伤到女儿,匆忙刹住手,却强硬地把阿檀推开,愤怒地咆哮着:“你不要拦住父亲,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父亲今天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不要!”阿檀被推得后退了两步,但她踉跄着,马上再次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傅成晏,“求您了,看在念念的份上,别打了!您真的要把他打死了!可是,他是念念的父亲!他是念念的父亲啊!”
听到这个,傅成晏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没有再挥下去,而是僵硬地卡在了半空中。
阿檀含着泪,踮起脚,把傅成晏的拳头按了下来:“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父亲,您不要生气,为他生气不值得,我们以后不去理会这个人,自己好好过日子,我没事,我很好,真的。”
而这时,秦玄策却艰难地抬起头来,他的手臂有些折了,扭曲着,依旧试图伸过来,指尖颤抖,他望着阿檀,血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面,他的眼睛却带着炙热的光,他的声音微弱,却用尽全力对她说:“不是的,我没有不要那孩子,我一直、一直……”
傅成晏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猛地一脚飞了过去。
秦玄策一声闷哼,被踢得飞了起来,撞破了门扇,倒跌出去,“叭嗒”一下重重的声响,摔倒在门廊外的石阶下,翻滚了好几下,“咯”的,又吐出一口血。
阿檀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她急促地向前两步,似乎想过去,但是,只是两步而已,她又停住了,有些茫然,看着那边。
外面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倾倒在秦玄策的身上,很快把他浇得湿透,他趴在那里,混合着雨和血,满身狼狈,一脸青肿,头发散了下来,沾了泥泞,一绺一绺的,又乱又脏,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威震四海、神武无双的大将军。
他已经接近昏迷,但不知道是怎样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迷迷糊糊地、竭力地抬起头来,他的嘴唇动了一下,那声音太小,叫人不可闻及。
隔着天地间弥漫的雨幕,阿檀看清了他的唇形。
“阿檀。”
那是他在念她的名字。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力咬住了嘴唇。
傅成晏依旧暴怒难耐,他指着秦玄策,厉声吩咐左右:“把他给我扔出去,不许他再踏入我傅家一步!肮脏东西,凭白污了我的门庭!若下次再让我看见他,我定要打死他!快!扔出去!”
傅家的奴仆领命,几个人过去,把秦玄策拖走。
而他好像还在用力挣扎着,向着她的方向,似乎想爬过来,在地上挣出扭曲的痕迹,旁人几乎按压不住他。
突然间,阿檀觉得心很疼,像针刺、像刀绞,疼得快要裂开了,她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自己、为了念念、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她茫然地、仓促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大雨如注,很快把庭院里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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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好几天,时大时小,淅淅沥沥没个停歇,青瓦粉墙浸透了水,庭院里的草木湿漉漉的,变得氤氲起来,隔着窗纱望出去,仿佛笼着轻纱薄雾。
念念已经好起来了,这几天下雨不能出门玩儿,只得在阶廊下蹦蹦跳跳的,像小兔子一般很不安分,手腕上的那串翡翠铃铛不停地叮当作响,闹得阿檀心烦意乱。
没办法,这孩子特别喜欢那串铃铛,死活要戴着,不让戴,就哭给大人看。
天气差不多热起来了,院子里换上了湘妃竹帘,帘影参差,阿檀坐在花窗下,隔帘看着念念,神思有些儿忡怔。
雪青从外面进来,和荼白耳语了片刻。
荼白小声地“啐”了一下:“管他作甚,活该呢。”
阿檀的目光转了过来,微微地叹了一声:“他又来了吗?”
雪青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娘子,大将军今天又来了,现在就赖在门口不走,侯爷说,打烦了,不打了,随他蹲着去,您甭去理会。”
那日秦玄策被傅成晏打得半死,丢了出去,但第二天他又来了,连门都没让进,被傅成晏又按住暴打了一顿。
如是数日。
傅成晏打了两三天,恰逢念念过生日,抱着外祖父蹭蹭又贴贴,把外祖父哄得心花怒放,寻思了一下,瞧在孩子的份上,暂时放过了她那不是东西的父亲,罢手不打了,只吩咐管事的把大门关紧,别叫姓秦的踏进一步。
秦玄策每天都来,就在门外坐着,第六天了。
阿檀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着,雨水落在檐下的青石上,滴滴答答,声声断断。
她想了想,叫荼白取了伞过来,起身出去了。
……
因着雨天,街上行人稀少,来去匆匆,也没人注意到武安侯的大门前坐着一个人。
他是个高贵而骄傲的人,本应居于金玉高堂之上,此刻,却毫无形象地张着腿、箕坐在地上,他被人打得太狠了,伤还没好,连一把伞也撑不住,油纸伞掉在一旁,他无力地倚靠着门边的石狮子。
他的下巴冒出了胡子茬,脸上青肿尚未褪去,头发湿淋淋地搭下来,整个人浸泡在雨水中,更显得脸色惨白如纸,既颓废又落魄,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威震四海的铁血悍将。
阿檀撑着伞,缓步走到他面前。
秦玄策怔怔地抬起头来,原本暗淡的眼睛瞬间点亮了火光:“阿檀!”
他唤了她一声,声音还是沙哑的,他不愿在她面前失态,扶着那尊石狮子,勉强站了起来,挺直了腰。
如此一来,阿檀又要仰起头看他。
他生得那么高大,身形伟岸如山岳,虽然容形狼狈,依旧带着强悍逼人的气势,他是盖世无双的英雄,是万民敬仰的大将军,可惜,却不是她的良人。
“二爷,您回去吧。”阿檀的语气温和却疏离,“我父亲下手没个轻重,伤了您,对不住,您回去好好休养着,这么大雨的天气,别再过来了,日后,也不要再做纠缠了。”
雨点敲打着油纸伞,那声音又是温柔的,窸窸窣窣,仿佛情人在耳边的絮语,天与地沉浸在雨幕中,看过去,周遭的一切都带着朦胧的烟青色。
“我过来,只是想对你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秦玄策的神情还算是平静的。
“好,您说,我听着。”阿檀温顺地道。
秦玄策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阿檀,低低地道,“我没有不要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你当时已经有了念念,我还以为你变了心,不要我了,明明说过,阿檀喜欢玄策,但是转眼间,你就抛下我,一个人跑了,那时候,我心里很难受。”
阿檀安静地听他说着,并没有接口,只是小声地“嗯”了一下。
秦玄策胸口突然闷了起来,他咳了两声,勉强咽下了一口唾沫,喉咙上下剧烈的滚动了一下,慢慢地道:“我是想娶你的,阿檀,三年前……当时我就想娶你,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为正妻,和你举案齐眉,白头到头,我承认,我犯过糊涂,说过让你做妾的话,我后来已经知道错了,千秋宴的那天晚上,我以征服突厥的战功,向皇上求一封赐婚的圣旨,就是为了娶你,阿檀,我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只要阿檀、只要阿檀做我的妻子。”
他几乎屏住呼吸,小心地、艰难地问她:“阿檀,你信吗?”
阿檀望着秦玄策,她的目光温柔,当她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如同月光弥漫过寂静的山谷,无声无息,温柔得几乎叫人落泪。
她沉默地望着他,很久、很久,雨水落在她的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敲在心尖,他简直不可承受这样的重量。
作者有话说:
作者几乎屏住呼吸,小心地、艰难地问你,这真的是甜文,宝,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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