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她这么一抬头, 许许多多金灿灿、亮闪闪的东西噼里啪啦地从她头上滑下,落到床上。
还有一条链子被她的头发勾住了,垂在脸颊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 发出珠玉碰撞的清越之声。
散乱地落在床上的, 是一堆珠玉宝石,浓翠碧玉镯子、赤血珊瑚珠串、羊脂白玉带钩、净水翡翠玉佩等等, 更有大捧大捧祖母绿、蓝碧玺、绿猫眼、白珍珠等宝石凌乱地堆积其中, 似星子坠落人间,流淌天光无限, 叫人目眩。
阿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小泪珠缀在睫毛上, 抖啊抖的。
嗯,只要她不哭就是极好的。秦玄策揉了揉她的头, 语气果断而霸道:“喏,这些给你,算我赔不是,行了, 不许再哭,再哭要打你了。”
凶巴巴的,哪里有这么哄人的,阿檀娇嗔地看了他一眼,像赶蚊子一般,把他的手拍开了。
可是他那么一揉,那串链子在头发上缠得更紧了, 阿檀揪着头发, 娇气地道:“这是什么东西, 弄疼我了,快给我取下来。”
“笨。”秦玄策“嗤”了一声,却只得耐下性子,凑过去,粗手粗脚地解了半天,终于把那条链子解下来,用手指头勾着,递到阿檀的面前,“给。”
那是一条红宝石项链,灿若朱霞、艳若流火,颗颗宝石皆如桂圆般大小,晶莹剔透,以赤金镶嵌成繁花形态,及至奢美。工艺精湛繁复,赤金藤蔓盘缠勾勒,这才绕住了阿檀的发丝。
阿檀生长于宫中,也算有见识的,但骤然见到这满堆的奇珍异宝杵在眼前,她也不禁有些惊怯:“二爷哪里拿的这么多物件,我记得我们从长安出来的时候,并未带上这样的东西。”
“从突厥人手里抢的。”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道,他的心思很快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咳了一声,对阿檀道,“来,戴上看看。”
阿檀又害羞起来,娇娇怯怯地摇了摇头。
秦玄策下颌微抬,朝阿檀勾了勾手指。
他的神色倨傲,但眼中却带着温存笑意,只要那么一勾,阿檀马上又软软地黏上去了。
他揽过她,为她佩上那件红宝石项链,左右端详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凑到她耳鬓边,低低地道:“你生得太艳,果然只有这般富丽珠玉穿戴起来才合宜,其他的东西过于淡寡了,不配穿在你身上,嗯……你只穿这一样就好。”
什么叫作只穿这一样?阿檀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她很快就知道了。
窗扉半掩,纱帘低垂,秋日的阳光明媚而多情,是流动的碎金,落下来的时候,带着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檀惊叫了起来,捂着脸后退,但哪里拗得过他那么大力气。
她整个人都红扑扑的,肌肤腻雪,雪里打翻了胭脂,流淌丹霞朱色,仿佛那一身清肌玉骨都要溶化成春水,雪拥成峰,风光险峻,红宝石映衬着胭脂雪,灼灼生艳,似娇嫩樱桃,待人采撷。
镯子、玉佩、如意等物件被胡乱推到边上去了,但各色宝石散落到处,却无从收拾得起,羊脂腻雪铺在珠玉上,分不清是哪样更艳,珠光宝气,似有华彩氤氲,如云雾般升腾而起,叫秦玄策迷了眼眸、乱了心神。
“二爷……”阿檀只叫了一声就咬住了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嘘,和你说过了,这种时候别叫二爷,叫我名字。”秦玄策沙哑的声音蹭在她的耳鬓边,热得烫人。
阿檀气得眼泪汪汪的,捏着粉拳捶他,声音都支离破碎:“玄、玄策,快起来,怎么、怎么可以……青天白日的这般轻浮,我更没脸见人了,我不要活了!”
秦玄策陷入珠玉堆砌中,全然莽浪无度,还能理直气壮地安慰阿檀:“无妨,过两天我就带你回长安去了,没脸见人就不要见,你在房里躲两天就好。”
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男人。阿檀气得差点又要晕厥,但秦玄策话里透出的信息却叫她吃了一惊,她抓住了秦玄策的肩膀,小小声问他:“我、我们要回去了吗?”
“唔。”秦玄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道,“此间事了,我须回去向皇上复命,回程之日已定,你听我安排就是,不要操心。”
阿檀把秦玄策抓得更紧了,她红了眼角,簇起眉心,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蹭了两下,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怯怯的声音,婉转可怜。
胸口有点潮湿。
秦玄策停了下来,揉了揉阿檀的头发,头疼地道:“又哭?怎么了,哪里疼吗?”
阿檀摇了摇头,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埋在他的心口蹭来蹭去。
秦玄策的耐心实在不多,就那么一丁点儿,但遇到她矫情的时候,就不得不把那一丁点儿搬出来给她,硬生生地忍住大开大阖的势头,啾了一下她的头顶:“到底怎么了?说话。”
阿檀继续蹭,哼哼唧唧的,她大约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比蚊子还小,怎么也听不清楚。
秦玄策想了想,就着原先的姿势,直接把阿檀抱了起来,气势轩昂地道:“好,知道了,这里不亮敞,你喜欢外头,我们出去。”
阿檀吓得尖叫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疯狂摇头:“别、别,我说!我说!”
秦玄策碰了碰阿檀的额头,用目光示意,表示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必须要快。
“嗯、嗯……”阿檀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的,一张粉脸湿漉漉,一团胭脂香浓,带着软软的鼻音,抽抽搭搭地道,“在这里,你是我的玄策,回去……回去以后,你就是秦家的二爷、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和原来一般……”
秦玄策生平不近女色,唯一近的这一个还格外难缠,他怒道:”原来?原来哪般?我原来对你不好吗?”
“不好。”阿檀“嘤嘤嘤”地哭着,“臭着脸,成天嫌弃我这样、那样,哪哪都嫌弃,还老爱生气,对我凶巴巴。”
“胡扯!”秦玄策几乎气笑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吗?你这婢子,当真大胆,简直是反了天了!”
“喏,看看,现在就很凶。”阿檀泪光迷离,发丝凌乱地沾在粉腮上,嘴唇湿漉漉地嘟着,看得秦玄策简直喉咙一阵发紧。
“我还能更凶一些。”秦玄策恶狠狠地宣布,也恶狠狠地这么做了。
阿檀生气了,哭得厉害,呜呜咽咽的,用指甲掐他的肩膀,就像给他挠痒痒,挠得格外舒服,叫他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他突然又温柔起来,低低地笑着,咬她的耳朵,轻声哄她:“我说过,在我面前,你可以格外轻浮一些、放纵一些、娇气一些,我许你,怎么样都可以,还有,在哪里都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在凉州也好,回长安也好,如今也好,往后以后,我说过的话一直都算数。”
他低着她的额头,汗水滴在她的脸上,带着他的味道,炙热而浓烈,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对她道:“阿檀,我是你的玄策,一直都是,不用担心。”
阿檀的眼睛红红的,像只无助的小兔子,黏在秦玄策的身上,抱着他,呢喃着叫他:“……玄策。”
她像是糯米掺了牛乳揉成的团子,咬一口,中间流淌蜜汁的馅,黏住了拔不出来,而他一贯爱吃甜的。
“我在,我在这里。”秦玄策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一般。
硕大的红宝石碾轧在阿檀娇嫩的肌肤上,压出了深深的红印子,就像在雪中浮出点点花瓣。
娇气的阿檀哭着埋怨:“什么劳什子,硌得人难受,快拿开。”
秦玄策将她搂在怀里,发出闷闷的笑声:“青天白日的,好歹得穿点什么,若不然,岂不是显得你很不正经?”
阿檀气得要傻了,使劲捶他:“不是、不穿这个,这个才不正经……不对,只你是不正经的。”
不管阿檀怎么闹腾,秦玄策依旧是威猛勇武的大将军,掌控全局,进退自如,还能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下:“也对,下回不穿这个,给你换套珍珠的,所谓珠圆玉润,大约是舒服些,或许别有一番滋味。”
阿檀吓得捂住了嘴巴,再也不敢说话了,只在那里很凶地掉眼泪,红着眼睛瞪他。
看得他又气又笑,凑过来,亲不到她的嘴唇,就亲着她的手指,哄她:“谁爱生气、谁凶巴巴的,喏,不是你自己吗,还能说我?好了,我大人大量,格外宽容你,以后都这样,我就爱你生气的样子,顶好你再打我两下,要不要?”
才不要!阿檀翘着小鼻子,把脸扭开了,又被他逮住小耳垂一顿咬,咬得她耳朵发痒,忍不住缀着眼泪笑起来。
他说以后都这样呢,真的吗?
阿檀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点阴霾,但是说不出来。他霸道又温存,把她弄得晕乎乎的,脑子里再也想不出别的,只能紧紧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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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秋,骠骑大将军秦玄策大败突厥,斩杀瀚海可汗与阿史那摩,不但收复安北失地,更占据了敕勒草原西南麓的高萨山地一带,将大周北疆防线推进了十里地。
大军凯旋回京之日,太子代高宣帝亲出城门相迎,曰:“父皇昔日尝道,大将军者,天降悍将,此国之幸也,此言果然不虚。”
秦玄策神色矜持,只道:“太子谬赞。”
太子话锋一转,又道:“魏王本与你同去凉州,前几日提前回了长安,似乎出了些许差错之处,惹得父皇大发雷霆,大将军可知是何事?”
秦玄策哂然一笑,并不多说。
及至到了金銮殿上,高宣帝龙颜大悦,论功行赏,传旨意下去,对严兆恭、薛迟、王开山诸人皆有擢赏,至秦玄策时,秦玄策却坚辞不受,反而跪下谢罪。
“北方防务乃臣之责,臣不能尽责,对安北之乱失察,此其一,臣当日本已赶赴北境,却耽搁行程,以至险些延误战机,此其二,二者皆臣之过,臣有负陛下圣恩,不敢领赏。”
高宣帝其实在文治武略之上皆是平平,不见得是个圣君,但他却精通御下之术,眼光独到,知人善用,赏罚公正,深得朝野上下之心。
秦玄策不到二十,官拜骠骑大将军,已是武官之首,同时承晋国公之衔,也已是一等爵位,殊荣之盛,为本朝罕见,高宣帝犹觉不够,此时见秦玄策自谦,他反倒捋须而笑。
“朕记得,玄策三年前未领大将军之职,年少轻狂,桀骜不驯,朕都被他气到了几次,如今却身具大将风范,进退得度,更胜其父当年,朕心甚慰。”
这般语气,俨然视之为子侄辈,亲昵异常。
所谓官位爵位皆不过是附带一笔,唯有帝王的宠信,才是最直接的权势。殿上众臣子闻得帝王言,心中或羡或嫉,口中却是整齐划一的恭维:“大将军武功盖世,乃天降破军之星,为陛下所用,足见陛下天命神授,功德无疆也。”
秦玄策之位,已封无可封,高宣帝遂再赏三千户封邑,另赐金玉之器。
至此君臣相宜,皆大欢喜。
稍后,高宣帝提及魏王,又命随侍的宋太监宣旨。
“……夫魏王李敬安者,冒朕之意,擅动兵马,未战而退,此阵前大不韪,本应赐死,念其尚有悔过之心,率军追击胡寇,颇有斩获,可抵死罪,着褫夺其亲王之位,贬为庶人,钦此。”
众臣闻言,不禁大为吃惊。
魏王,乃杜贵妃所出,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不衰,风头一时无二,贵妃所出魏王和云都公主,更是深得高宣帝疼爱,连太子亦也退让一射之地。
此次凉州之战,朝中众人对魏王所为亦有耳闻,然则,皇族贵胄大抵如此,本朝自□□、高祖两位皇帝之后,赵氏皇族皆不善战,如魏王这般能够上阵杀敌的,也算是难得了,不能要求更多。
文武百官们私下窃议,以为高宣帝大约要当庭训斥一番,再多的,或许杖责一顿,谁能料到,竟是这番雷霆手段。
官员们呆滞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果然是高宣帝的一贯作风,赏罚公正,无一丝转圜。官员们更是信服,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
秦玄策回到晋国公府的时候,魏王……不,如今已经是庶人的李敬安袒肩负荆,已府门前等候多时,见秦玄策车驾至,向前几步,一撩衣襟,跪了下去,两眼饱含热泪,深深顿首:“某有罪,向大将军负荆请罪,求大将军宽恕。”
此时的李敬安素衣布冠,神态恭谦,相比昔日高傲形态,可谓能屈能伸,真丈夫也。
秦玄策目不斜视,径直从李敬安身边走过去了,同时冷冷地斥责左右:“尔等职守何在,我秦府大门前,岂容这等庶人近前?”
左右玄甲军卫兵得令,立即上前驱赶。
李敬安恳求再三,卫兵毫不容情,拔刀而出,他只得狼狈地离开,临去时,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森冷阴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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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未到内堂,秦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迎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向儿子,人未到,眼泪就滚了下来:“我的儿啊……”
秦玄策单膝跪下:“儿子不孝,又叫母亲担忧了,儿子给母亲请罪。”
秦夫人把秦玄策从地上拉起来,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什么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流着泪骂道:“你这不省心的孽畜,再这么下去,母亲这条命早晚要交代在你手里。”
大将军得胜归来,所有人皆为其欢欣,唯有做母亲的心疼不已。
秦方赐和姜氏也跟在秦夫人的身后,姜氏这会儿看过去比婆母还金贵,由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着。
秦方赐凑上前道:“自从安北的消息传到长安,母亲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哪怕后来捷报频传,母亲也还是一直牵挂着,如今二哥可算平安回来了,还得到了皇上的褒奖,这是好事。再说了,为江山效命、为君上分忧,乃二哥的分内之责,岂能推脱,母亲就别责怪二哥了。”
姜氏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这几天喜鹊儿尽在我窗外叫唤,我就知道二伯要回来了,二伯这等神勇,岂会出什么差池,母亲不要过分忧虑了,保重身体要紧。”
这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尽捡好听的奉承话说,很快把秦夫人那一点哀怨打散了,秦夫人叹气道:“还是老三和老三媳妇贴心,不像老二这不中用的东西,除了给我添堵,就没别的本事。”
一家人一边说着,一边进去,姜氏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走得格外慢,还用手扶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的。
待秦夫人落座,姜氏才刚走到了厅堂门口,秦夫人虽然有点看不惯姜氏的矫情劲头,但她终归是个宽厚的长辈,当下对秦方赐道:“老三,快扶你媳妇坐下,若是身子不爽利,就别出来,好生在屋里歇着,人说头三个月最要紧,千万要保养好。”
“母亲提醒的是。”秦方赐赶紧过去扶住姜氏,顺势喜滋滋地对秦玄策道,“二哥还不知道吧,阿姜怀了孩子了。”
丫鬟给秦玄策奉上了茶,秦玄策接过,啜了一口,多看了姜氏一眼,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神色,颔首道:“这是极好的,方赐马上要为人父了,日后更需多几分稳重和担待,切不可如先时那般不知事。”
姜氏抿嘴笑道:“大夫刚刚诊出了我的身孕,二伯在凉州大捷的的喜报就传来了,我想着,这孩子莫非是个福星,有这样大的运气。”
姜氏这套说辞显然在秦夫人面前提过不止一次,秦夫人听得也入耳,遂对姜氏道:“孩子都是有福气的,这一辈分,这是我们府里头一个孩子,自然是该矜贵些,老三向来马虎,你若有什么短的缺的,尽可以和我说。”
姜氏和秦方赐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色。
姜氏轻轻地咳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就是我自从有了孩子后,胃口不好,吃什么都不香,我自己觉得最近恍惚还瘦了一些,恹恹的,听说二伯房里那个叫阿檀的丫鬟是从宫中尚食局出来的,厨艺极好,正好她这会儿也回来了,能不能让二伯把她借我们用几天?”
阿檀一路跟随秦玄策回来,此时就站在他身后,替他抱着脱下的大氅,听了姜氏的话,有些胆怯,不安地看了看秦玄策。
作者有话说:
阿檀:有球的好金贵啊。低头看看肚子,我也有了吗?
你猜。
好了,接下去即将开启狗血的环节,敬请支持。
? 第 42 章
“不可。”秦玄策将茶杯重重地放回了案上, 冷冷地道:“阿檀只伺候我一个,除了我,谁也不可使唤她。”
他浑身的气势倏然沉了下来,宛如雷霆压顶, 在场的除了秦夫人, 余者都被他吓了一跳。
虽然姜氏知道秦玄策未必肯首,但见他这般变了脸色, 还是十分尴尬, 赶紧又把手扶上了肚子。
连秦夫人也看不下去:“不借就不借,和你弟妹好好说话, 回到家里还这般趾高气昂的, 像什么话?”
秦玄策淡淡地道:“弟妹胃口不好, 叫管家去杏花春楼,把他们家掌厨的大师傅叫过来用, 这笔开销从公账上支取。”
杏花春楼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以价高、味美而闻名长安,一般的市井百姓消受不起,达官显贵却趋之若鹜, 用以彰显身份不同。
秦方赐夫妻两个声东击西的目的达成,腆着脸谢过了秦玄策,又说了不少讨好的话。
秦玄策听得很不耐烦,和秦夫人稍微说了两句,很快起身离开。
……
回到观山庭,众奴仆簇拥而上,围着秦玄策端茶送水, 准备兰汤, 收拾衣物, 一顿忙乎。
陶嬷嬷支使着丫鬟小厮们这样那样,顺口对阿檀道:“你这回跟随二爷出去,也算辛苦了,今儿先下去歇着吧。”
阿檀乖巧地应了一声。
“且慢。”秦玄策却开口叫住了,对左右吩咐道,“阿檀不用下去,日后她就住在我房里,你们去把她的衣物用具收拾过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也不用,她那些旧东西扔了就好,日后全部买新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肃容,语气俨然不容违逆,把众人听得都呆滞住了,包括阿檀自己。
周遭沉寂了片刻,还是陶嬷嬷先反应过来,干巴巴地笑道:“二爷出去一趟,可真、真是大不一样了。”
陶嬷嬷这一出声,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齐刷刷地转向阿檀,目光火辣辣的,几乎要把阿檀都点燃了,那其中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大抵还是不可置信的居多。毕竟大将军向来冷面冷心,不近女色,甚至让人觉得他真的会抱着他的剑过一辈子,没想到猝不及防转了性子,实在令人震惊。
若说一般男主人收用家中婢子,那大多是默不作声的,悄悄地掩起门来就是,何尝见过如秦玄策这般堂而皇之的,还要叫让婢子住进主人房,这若换了寻常人家的儿郎,保不齐还要被家中的父母责骂一顿的。
当然,以秦玄策的身份,这世上已经没人敢责骂他了,故而他行事恣意随心,并没有什么顾忌,见众人一幅痴傻状态,还不耐地道:“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大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仪可畏,众人又慌忙低下头,喏喏而已。
阿檀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虚弱地试图抵赖:“二爷糊涂了,没那回事情,你们别听他的。”
秦玄策不悦了,他“哼”了一声,朝阿檀勾了勾手指。
阿檀犹豫了一下,扭扭捏捏地凑了过去。
果不其然,秦玄策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到底谁是主子,别听我的,难道听你的不成?”
阿檀“哎呦”一声,摸了摸额头,哀怨地道:“和您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打脑袋,再打会傻掉的。”
陶嬷嬷说得不错,二爷出去一趟,真是大不一样了,居然能容奴婢对他出言顶撞,众奴仆的眼睛又一次瞪圆了。
秦玄策不理阿檀,继续吩咐道:“我房间也够大、床也够大、被子也够大,其他的都用不着,多备个枕头即可……不对,其实枕头也可以不用。”
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这个男人为什么能这么大剌剌地说出口?完蛋了,不但在凉州刺史府没脸见人,回到晋国公府也没脸见人了。阿檀一口气喘不过来,摇晃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
旁边机灵的小丫鬟赶紧把她扶住了,殷勤地道:“阿檀姐姐坐,阿檀姐姐别着急,二爷吩咐着呢,我们马上办。”
阿檀姐姐不着急,阿檀姐姐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反正这婢子总是那么矫揉造作,成天就爱哭哭啼啼,秦玄策早就习以为常。
他神色不变,泰然自若地对陶嬷嬷道:“仔细挑选两个婢子,日后服侍阿檀,若我院子里没有稳重能用的人,去母亲那边讨两个,另外叫管家调派三四个厨娘过来,到小厨房帮她做事,日后没有我的意思,别叫她自己动手干活。”
这一连串的指令下来,听得陶嬷嬷整个人都晕了。
只有长青挺高兴的,乐呵呵地凑上一句:“阿檀要搬到二爷房里,那敢情好,原来的房间就还给我,我还搬回来。”
“去,别添乱,走开。”陶嬷嬷这才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斥了长青一句,转而对秦玄策道:“阿檀是个好的,也难怪二爷抬举她,只有一说,其他事情都是使得,叫她搬到二爷房里,却是使不得,没有这样的规矩。”
阿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跟着点头。
秦玄策纹丝不动,只说了一句话:“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
陶嬷嬷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劝说道:“真真使不得,二爷,您的房间,只有将来的二夫人能住得,您若宠爱阿檀,要给她金山银山也没什么要紧,但是让一个丫鬟住进主子的房间,这事情……”
她眼见得秦玄策的脸色不太对了,急急转了口风:“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必定要责骂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守本分,连阿檀也要跟着受牵连,张扬出去,担个妖魅祸水的坏名声,您何苦为难她呢?”
阿檀泪汪汪的,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但在这个事情上,秦玄策的脑袋转得特别快,他指了指阿檀,道:“这个,不是当初母亲指给我的通房丫头吗?”他刻意加重了“通房”两个字,理直气壮地道,“即如此,她本来就该睡我房中。”
当一个人势高权重时,行事做派都会带着一种天然的尊贵,令人无法抗拒,尤其是秦玄策这般杀伐果断的上位者,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岿然凛冽,透着逼人的压迫感,浑然不顾话语的内容有多么荒唐。
陶嬷嬷开始擦汗,但她不愧是积年的老人家,还给秦玄策当过乳娘,比旁人出息一些,硬生生地扛住了,顽强地道:“‘睡’在二爷房中,和‘住’在二爷房中,那是两码子事,不能混为一谈。”
阿檀再也听不下去了,软软地“嘤”了一声,直接晕倒了事。
……
待到阿檀再度醒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毫无疑问,秦玄策的意愿没有人可以违逆,陶嬷嬷终究败下阵来,但她老人家倔强地要求保留了阿檀原来的房间,权且当作阿檀“住”在那边,“睡”在秦玄策的房里,说出去也有个交代。
皆大欢喜。
只有阿檀不欢喜。
帘帐低垂,奴仆们都被秦玄策屏退到门外去了。
阿檀躺在秦玄策的床上,想来必然是秦玄策亲自抱她上床的,恰恰坐实了“睡在二爷房中”的说法,这下真真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躲在被窝里,连头都钻进去了,嘤嘤啜泣:“二爷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的?羞死个人了,闹得大家都知道了,指不定背后怎么说我。”
秦玄策把那一整团被子都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扒拉出阿檀的脑袋,满意地揉了一气:“能怎么说?无非说你居心不良,对我百般爱慕,日夜勾引,如今终于得逞,把我迷得不着调,确实就是这般情形,就让人说去又何妨?”
阿檀气极了,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凶巴巴地咬了好几口。
就像小猫在磨牙,一点痒痒的。
秦玄策皮糙肉厚,十分受用,让她咬了半天,末了还用手指头蹭了蹭她的嘴唇,低低地笑道:“好了,刚刚才到家,这一路颠簸的,我怕你吃不消,别再挑衅我,不然,嗯……”
他最后那个“嗯”字,尾调挑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意味。
吓得阿檀一哆嗦,赶紧把他的手甩开,连滚带爬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床下,顾左右而言他:”二爷要喝茶吗?我给二爷倒茶去。”
“不须你做。”秦玄策懒洋洋地歪在床栏上,“这些粗活日后自旁人做去,免得把你累着了,做正经事的时候又要娇气偷懒,哼哼唧唧的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叫人扫兴。”
什么叫正经事?这个人,就没一刻正经时候。他还扫兴?可别提不正经的时候他兴致有多高了。
阿檀又气得泪汪汪了,愤怒地瞪他。
人若生得美,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就连生气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眼里含着春水,眉头皱成一团,粉腮鼓鼓的,似嗔还娇。
秦玄策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照旧还要嫌弃她一番:“方才他们说,还要在房里给你添置妆台、衣柜、屏风、香炉等物件,隔断的花罩和帘子都要另外布置,女人怎生如此麻烦,你这花样也忒多。”
既见秦玄策宠爱阿檀,自然有下人过来奉承,样样都替他考虑好了,秦玄策口里说着麻烦,实则方才已经命人马不停蹄地去准备这些东西了。
阿檀无端端地又被人数落,忍不住气道:“谁想麻烦您呢,我才不愿意和您住在一间屋子呢。”
秦玄策把笑了起来,他把她逗得恼了,少不得又要哄她一下,把她拉了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放到她手里:“和我住一起好处多着呢,来,这个给你。”
阿檀瞥了一眼:“什么呀?”
“这是西苑库房的钥匙,你收着,有空随便过去转转,喜欢什么尽管拿了去玩,和陶嬷嬷说一声就好,账簿册子在她手里记着。若要银子花销,自己去账房支取,记在我头上就好。”秦玄策向来不理这些俗务,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额外的耐心了,很快总结了一句,“总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随便花去。”
西苑库房,那就是秦玄策的私库了。
晋国公府的中馈平日里是秦夫人在主持。而秦玄策这几年战功彪炳,高宣帝赏赐颇丰,除了此次的三千户封邑,往日另有无数珠宝钱帛,兼之秦玄策征伐南诏与高句丽等外域时,亦带了不少珍器回来,这些东西,秦夫人不想管,都叫他自己放着,遂有了私库一说。
阿檀吃了一惊,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热,急急又塞了回去,摇头道:“我要这个作甚?不要。”
推推搡搡的。
秦玄策很不耐烦,简单粗暴地扯开阿檀的领口,直接把钥匙丢了进去:“少啰嗦,收好。”
钥匙卡在深沟处,冰冰的。
阿檀“哎呦”了一声,耳朵尖尖都红了,捂着胸口,娇嗔地瞪了秦玄策一眼,突然又想起了当日他说的“我的私库,分你一半做嫁妆”等语,觉得心里又甜蜜又酸楚,那一眼,就显得波光妩媚,婉转如春水。
秦玄策啾了她一口,低着她的额头,低低地笑着,唤了她一声:“阿檀。”
“嗯?”阿檀羞答答地在掏钥匙。
“喜欢我么?”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鬓,带着沙哑的磁性。
阿檀觉得恍惚什么时候曾经听他问过这话,她有些记不真切了,这会儿又听见他问,心里很是嫌弃这个男人啰嗦矫情,但一面又慌张起来,答不上来,哼哼唧唧地不说话。
“好,我知道了,必然是喜欢的。”秦玄策马上自顾自地下了论断。
算了,不和他计较,随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阿檀不作声,低下头去掏钥匙,咬着嘴唇,羞涩地笑了笑,露出嘴角边两个小酒窝。
惹得秦玄策一阵心痒,忍不住伸手过去,一起帮她掏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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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八月十二,天高气清,风露俱净。
大法明寺为信徒做祈福法会,主持悟因大师亲自开坛讲法,恰逢休沐之日,长安城中高门显贵大多信佛,闻此讯息皆来拜。
山门前与往日不同,豪华的马车与轿舆挨挨挤挤地停着,各家的奴仆簇拥着大人们并家眷等下了车马,知客僧人上前,一一延入。
寺院中的和尚们诵咏着经文,伴着木鱼,似松涛随风而起,小沙弥持着扫帚,在那边懒洋洋地扫着落叶,两相无犯,各皆安静,此处似在尘世中、又似在空山外。
过不多时,山下来了一队车马,却打破了山门前的肃静。
当先一骑,那马目若悬铃,长鬃飞扬,筋骨抖索如锋刃、龙脊凸起连钱,顾盼间隐有风云煞气,马上的骑士生得高大威武,异于常人,容貌英俊刚硬,若骄阳灼灼,远观有山岳之势、又有雷霆之气。
他的身后,是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八宝璎珞马车,那车驾以赤金镶琉璃为顶,朱漆饰山文为壁,重锦绣银纹为幕帘,四角上挂着玲珑莲花灯,下面垂着水晶流苏,行进间玎珰作响。
两列骑兵随行,披黑甲、执金刀,魁梧铿锵。
众人被那气势所震慑,一时都望了过来,有几位大人认出了领头的那威武骑士,惊讶道:“那不是大将军吗?大将军素不礼佛,今日缘何到此,吾等合该上前拜见。”
但秦玄策素来冷峻不近人情,一身煞气,更兼权势赫赫,等闲官员亦不敢轻易靠近。
众人正商议着要上前之际,却见秦玄策返身走近那马车,敲了敲车门: “到了。”
从车上慢慢下来一个妙龄女子,但见她体态绰态妩媚,容姿明艳绮丽,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朦胧烟水,只一抬眸,流光婉转,便是空山古刹前也有了一瞬间的旖旎。
纵是天上的神妃仙子亦不及此颜色,但她手里提着一方食盒,恭敬而柔顺,下了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那神态,又似人家婢子。
秦玄策拾步登上山门的石阶,目不斜视,向旁边伸出手去。
那女子扭捏起来,小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太轻了,听不清楚。
秦玄策不耐地道:“啰嗦,快点。”
那女子低着头,红了脸,将一只小手放到他的手掌心中,如此,秦玄策扶着她,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
大将军是何等人,铁血悍将,杀伐果断,出了名的“只爱他的剑、不爱女人”,他怎会做如此姿态?
众人皆惊诧,又疑心自己眼花,面前那个莫非不是大将军,只是容貌相似之人?
只有太常寺卿老赵大人与秦玄策算是姻亲,自忖不会认错,笑呵呵地迎了上去:“玄策,今日来进香,怎不见亲家母?”
老赵大人的次女赵氏乃是秦玄策的长嫂,他知道秦夫人的习惯,秦玄策每每征战归来,她总要带着儿子来此拜谢菩萨,当初秦玄策的长兄在日,亦是如此。
赵氏为秦玄策的长兄徇情而死,秦玄策对赵家的人一向礼遇有加,当即拱手为礼:“玄策见过世伯,母亲近日身体抱恙,不敢负了与佛祖之约,故命我自己来此还愿。”
秦玄策被困凉州,秦夫人担惊受怕,一旦儿子平安归来,她卸下心头一口气,反而病倒了,只好打发秦玄策自己过来了。
秦赵两家向来交往亲密,老赵大人闻言,急忙道:“亲家母得了什么病,可要紧?明天须叫我家老婆子过去看看。”
秦玄策客气地回道:“是玄策不孝,令母亲忧思成疾,不碍事,静养几日也就好了,不要惊动赵家伯母,待母亲病好了,再去府上和伯母叙话。”
这边说着话,那边有广平郡王的王妃携一双儿女亦来拜佛听经。
广平王妃自诩皇族宗亲,身份高贵,应是有资格在大将军面前说上两句话,再见秦玄策与老赵大人温声和语,又觉得传言或许不尽实,大将军并非冷面无情,当下起了贪念,急急拉着自家的小女儿过来。
“这般巧,竟在此偶遇大将军。”广平王妃不过在宫宴中与秦玄策与数面之缘,眼下却笑语晏然,似是十分熟悉,“大将军风采无双,令世人敬仰,今日小儿与小女皆在,快过来拜见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日后照拂。”
儿子倒在其次,女儿要紧,广平王妃暗地扯了女儿一把,推她上前。
秦夫人先前露了点风声出来,要替秦玄策择妻,长安的高门贵女早就沸腾起来了,如今见大将军还朝,更兼荣耀加身,哪个闺中少女不爱英雄,更是心动,广平王的小郡主亦不能例外,满心雀跃,娇滴滴地上来福身一拜。
“见过大将军。”
秦玄策神情淡漠而倨傲,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只略一抬手,做了个手势。
随行的玄甲军士兵立即上前,步伐划一,刷刷有声,手按刀柄,煞气凛冽,护卫左右,硬生生地将周围闲杂人等隔开,连那娇滴滴的小郡主也被挤得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
广平王的世子见妹妹被轻慢,勃然大怒,踏前一步,大声道:“喂,你怎可如此……”
声音实在有点大,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只一眼,似有剑气迫人眉睫。
艳阳天下,广平世子倏然打了个冷战,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马上小了,讪讪地道:“……如此英姿魁梧,令吾辈望尘莫及。”
秦玄策哂然一笑,不再理会这些闲人,朝后面勾了勾手指:“过来。”
早在老赵大人过来的时候,阿檀就挣开了秦玄策的手,偷偷地躲到后头去了,见了南安郡王的郡主,她又后退了一点,此时见秦玄策呼唤她,假装不会意,只跟进了两步,还把手藏到身后去了。
? 第 43 章
老赵大人见了这等艳色, 心生疑惑,捋着山羊胡子,问了一句:“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人才凭地出色。”
秦玄策神色自若:“此家中婢子,粗笨不堪, 世伯不必夸她。”
老赵大人是个仁厚长者, 虽觉情形不对,但并未多说, 当下颔首自去了。
秦玄策等得有些不耐烦, 手指头又勾了勾,还“哼”了一声。
玄甲军虽把旁人隔开了, 但仍旧挡不住周围各色目光, 纷纷集中在这一块, 阿檀脸皮儿本来就特别薄,这会儿觉得快要被那些目光戳破了, 哪里敢去拉秦玄策的手,看着他的手指头勾了又勾,她想了想,顺势把手里的食盒挂上去了。
“我手酸了, 二爷替我拿着这个。”
他堂堂大将军,为什么要替人拿食盒?秦玄策怒视阿檀。
阿檀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二爷。”
声音娇娇软软的,拖长了,尾巴上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叫人心尖发颤。
秦玄策矜持地“咳”了一声,面不改色, 提着食盒继续走。
少顷, 到了寺院门前, 悟因和尚亲自出来迎接,他一身伽梨九条衣,仙风瘦骨、白须飘飘,俨然世外高僧风度,见了秦玄策,面生慈祥之色,笑而延入。
左右玄甲军留在寺门外。
秦玄策随悟因和尚步入寺门,随口问了一句:“我来的不是时候,今日你这寺中怎如此喧杂?许多闲人,令人厌烦。”
悟因笑眯眯地道:“此言差异,今日老衲开坛讲经,为众生祈福,各位施主皆有供奉,大将军既来,便是有福缘,请供奉千两银,让老衲在佛前为你多念几遍陀罗尼经,消除业障,保寿命长远,增长无量功德,如此可好?”
“不好。”秦玄策断然拒绝,“老和尚为何又在骗钱?”
“阿弥陀佛。”悟因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正色道,“前不久,本寺刚刚为十八罗汉重塑了金身,而后,便有如来、观音、文殊等诸天神佛齐齐入梦,提点老衲,不可有失偏颇,寺中大大小小的佛像,都应再贴一贴金箔,既如此,让众位施主为菩萨们尽一分孝心,皆大欢喜,怎可说是骗钱呢?”
秦玄策“嗤”了一声:“你这寺庙收了多少香火钱,富得流油,单单给菩萨塑个金身,还要额外收钱,老和尚,你真真俗不可耐,没有半点方外人士的清高。”
“香火钱是日常供奉,老衲开坛讲经,那是另外的供奉。”悟因浑然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老衲深谙佛理,通晓诸天妙法,尔等俗人,在佛前拜上十年,也不如老衲念一段经文,这般功德,岂不应当多些供奉?”
阿檀在后面听得心动,弱弱地问了一声:“敢问大师,我能不能也供奉些银钱,求大师替我向菩萨祈愿?”
悟因停下脚步,回头颔首,赞道:“不错,如女檀越这般向佛之人,才能得佛祖眷顾。”
“可是,我钱不多。”阿檀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供奉不起千两银,我只有,嗯……”她心里算了一下,忍痛道,“只有十几两银子,这会儿还在家里,我明儿取来补上可好?”
悟因噎了一下:“菩萨不给赊账的。”
阿檀急了,摸了一下袖袋,只摸出了半两小碎银,又从头上拔下发簪,一起双手奉给悟因,恳切地道:“我眼下只得这些,求大师不要嫌弃。”
那簪子还是她素日用旧的,一根纯银小桃枝,上面镶了米粒大小的珍珠,虽然这两日秦玄策给她添置了许多珠宝华服,但今日进香礼佛,她还是习惯穿得素雅一些,这会儿心里就后悔了。
就这点东西,还有人舍不得。
阿檀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秦玄策截住了,他拿走了那根银簪子,然后再把半两小碎银扔给悟因,面色不善地道:“你就骗骗这种蠢笨婢子,好了,只有这个能给你。”
悟因接了银子,慢吞吞地道:“这点钱,只够念一句经文,一句,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阿檀将眼睛转向秦玄策,团着手,拱了拱,软软地叫了一声:“二爷。”
她撒娇的时候不用说话,只消看他一眼,明眸春波,勾魂夺魄。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摸了摸身上,黑了脸。不好意思,大将军出门,身上从来不带银子。
阿檀失望了,悟因也失望了,老和尚长叹一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可见大将军礼不足,心不诚,小娘子算了吧,一句就一句,老衲给你念得格外用心一些。”
阿檀认真想了一下,从秦玄策手上把那方食盒取了回来,奉给悟因,细声细气地和老和尚商量道:“大师您看,这里面是我今天带来供佛的点心,佛祖享用后,大师也是可以享用的,有玉露团雕酥、酥油鲍螺、婆罗门轻高蒸糕、金铃炙酥脂等四色糕饼,这些都是甜的,大师上回说过,做点咸口的也好,接下去七天,我每天做一样咸口的点心,叫人送过来,譬如十五色折枝莲花藕饼、丁香栗黄子、豆腐包子、曼陀夹饼……”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悟因的脸色。
老和尚两眼发光。
于是,阿檀继续道:“我在北地做了桂花糖带回来,如今腌制得差不多了,或者再做个桂花酿丸子,大师觉得可好?”
“好。”悟因果断地答应,“菩萨不给赊账,老衲还是可以赊账的,女檀越这份礼佛之心格外厚重,比常人更甚一筹,老衲为你念足七遍陀罗尼经,此大功德也。”
阿檀的供奉甚得老和尚欢心,老和尚遂将秦玄策和阿檀带至偏殿的观音堂前,额外开了小灶。
“今日大雄宝殿中人多,如来佛祖忙得很,你们的祈愿它也未必听得清楚,这里不容闲人进来,观音娘娘倒是清闲的,你们可以慢慢说,至于老衲,替女檀越念经去了,你这边祈愿,肯定特别灵验。”
老和尚心满意足地走了。
秦玄策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着阿檀,懒洋洋地道:“你们女人就是矫情,动不动就求神拜佛的,有什么用,虚无缥缈之说岂可轻信,求诸神明不如求己,喏,你想要什么,过来求我,我肯定为你做到。”
阿檀娇嗔地看了秦玄策一眼,却不说话,她把带来的点心逐一摆出,供奉在观音前,又点了三柱香,而后端端正正地跪下,以首触地,如是,三跪九叩。
她的簪子方才拔了出来,如今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披下来,垂在盈盈小蛮腰间,宛如闪光的黑色丝缎,绮丽而曼妙。
秦玄策在后面看着她,不由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簪子,指尖发热。
殿前树梢头,鸟雀轻啼一两声,隔着墙,梵声若有若无,随风起伏。
阿檀在菩萨面前喃喃地念着,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比枝头的鸟啼更加娇柔,听不太清楚,只见她拜了又拜,虔诚而专注。
差不多三柱香要烧尽了,阿檀才起身,回头望着秦玄策,羞涩地笑了笑:“我已经在菩萨面前求了许多遍了,菩萨一定记得住我的心愿,待悟因大师替我念了经文,必然是灵验的。”
秦玄策招手叫她过来,掬起她的长发,粗手粗脚地盘起来,拿了簪子给她插回去,一团乱糟糟的,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一遍为她盘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菩萨都要听得厌烦了。”
阿檀仰起脸,阳光从佛堂外落进来,她望着秦玄策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二爷常年戎马征伐,我此生别无它愿,只求菩萨保佑,二爷一生平安无虞,仅此而已,这么简单的话,菩萨怎么会厌烦呢。”
秦玄策觉得身体有些热了起来,他习惯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此生别无它愿,只这一个心愿?”
“嗯。”阿檀用力点了点头。
“肯定还有一个心愿,你忘了。”秦玄策提示她。
阿檀努力想了一下:“对了,还要求菩萨保佑我母亲安康百岁。”
“还有呢?”
“还有?求菩萨保佑我们母女早日团聚。”
“还有。”
“还有?呃……叫二爷多付我些工钱,让我多攒些银子,这个,上回已经求过了。”阿檀实在想不出来了,吞吞吐吐地道。
秦玄策有些不悦:“为何不求菩萨保佑我们两个长相厮守?这么要紧的事情你都不记得?”
阿檀吃了一惊,急急摆手:“这个使不得,我不求这个。”
秦玄策危险地眯起眼:“为何?”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阿檀怯生生地退后了一步。
因为大将军终究要娶妻成家,而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说什么长相厮守,岂不可笑?阿檀低下了头,嗫嚅道:“这是妄念,我并不曾有这样的心愿。”
佛前的檀香烧到尽头,青烟升上半空,倏地被一阵风打散了,杳袅如云雾。
秦玄策沉默了半晌,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阿檀怔了一下,撩起裙子,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二爷,您等等我。”
秦玄策的腿长,步子大,走得很急,阿檀小碎步地跑着,几乎追不上,这么一前一后的到了前殿。
前殿人多,有一众僧人与拜佛的世家权贵,在他们眼里看过去,就是秦玄策冷漠不屑,而那妖娆婢子在后面讨好追逐。
就有旁观的闲人、譬如南安王妃之流,窃窃私语:“看那边,佛门圣地前,竟有人如此轻浮,委实不成体统。”
阿檀听了,又羞又急,心里一慌,扭了一下脚,差点跌倒,不由“哎呦”了一声。
秦玄策马上停住脚步,回头过来。
阿檀委委屈屈地望着他,就像一只小鸟,耷拉着小翅膀,毛都蔫了,软软的一团。
秦玄策冷厉的目光扫过左右,带着一股凛冽煞气,闲人顿时噤声,做鸟兽散,躲得远远去。
他冷哼了一声,走到阿檀身边,俯身下来,摸了摸她的脚,没好声气地道:“笨死了,好好的走路都不会,说,哪里疼?”
阿檀脸上发烫,赶紧把小小的脚缩回裙子里面去,使劲摇头:“没有,不疼,一点不疼,二爷您快起来,这让旁人瞧见了,有失您的身份。”
秦玄策站起身子,冷冷地掉头就走,但这回走得很慢。
阿檀左右看看,垂首敛眉,如同一个最安分不过的婢子,迈着小碎步,哒哒哒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小小声地问他:“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生气?”
秦玄策头也不回,硬邦邦地道:“别装傻。”
阿檀想了想,决定老实坦白,低低声地道:“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若求长相厮守,那是我不自量力……”
“在你眼中,我就是薄情寡义之人?”秦玄策不待阿檀说完,恼火地打断了她,“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露水,转眼就丢的,是不是?”
阿檀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走着,稳稳的,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我待二爷的心意、与二爷待我的心意一般无二,我当日曾经说过,生生死死都愿意和二爷在一起,如今依旧是不变的,只是这世间事变幻莫测,二爷是个有能耐的大丈夫,您可以说‘求诸神明不如求己’,我却不能,我呢,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倚仗,只能顺应自然,不去强求,免得失了本心,反叫人瞧不起了。”
秦玄策越听越不对味,沉着脸,怒道:“说来说去,终归一句话,你信不过我。”
阿檀有些头疼,这个男人要是不讲理起来,简直没法和他说话,她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和他争论这种事情了,又换了语气哄他:“好了,这事情揭过不提了,就当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若不然,我让您打两下?”
她把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喏,要不要打?轻一些儿。”
秦玄策不打她手心,却屈起手指,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嘶!”这下弹得可太疼了,阿檀的小泪花都喷了出来,抱住头,哀怨地控诉,“还真打啊?”
秦玄策余怒未消,也不给她摸摸、也不给她吹吹,抬起下颌,继续走。
阿檀见得离人群远了些,厚着脸皮追上去,小指头偷偷地勾住他的袖子,摇了一下:“好了,打也打了,别生气了。”
他还是不理她。
阿檀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道:“对了,今儿好不容易出门,我想去街市逛逛,买些小玩意儿,二爷愿意陪我去吗?”
秦玄策冷冷地看了阿檀一眼,以眼神示意,不去。
“哦。”阿檀放开了秦玄策的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爷不愿意为我花精力、也不愿意为我花钱,我还当二爷方才那样说,心里其实是在意我的,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够了,别啰嗦。”秦玄策凶巴巴地道,“走快点,逛完街市,还能去杏花春楼用午膳,别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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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随口胡诌把秦玄策哄住了,但是,在去哪里、买什么的问题上,她又犯了难,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
女人家的物件,无非衣裳、首饰、脂粉什么的,阿檀想了想,决定去买点脂粉,横竖那玩意和衣裳首饰什么比起来,不算值钱,可以应付一下。
但是,若要问去哪里买,阿檀就茫然了,无辜地看着秦玄策。
秦玄策无奈,一脸严肃地叫了随行的玄甲军卫兵来问,岂料几十个人都是粗汉子,完全不懂风花雪月,齐刷刷地摇头给大将军看。
后来还是车夫老钱解了围:“西市的韦曲横街有家唤作‘永遇乐’的香粉铺子是极好的,我听管事娘子说过,我们府里老夫人和三夫人日常用的,都是那家买的。”
于是,一行人就驱车转向西市。
西市横竖几条街道,宽有百步,长不知几许,两侧有绸缎庄、典当行、酒肆、米铺、医药堂等等等等,招牌林立,伙计们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另外各色摊贩推着小车来往,煞是热闹。
老钱说得不错,那家叫做“永遇乐”的香粉铺子大约确实是长安城中最好的,世家贵女们多有光顾,因为阿檀下了马车,才到门口,就遇到了老熟人。
她在长安城的熟人实在不多,只有那么一个。
武安侯府的大姑娘傅锦琳正从铺子里出来,每次见她,她都妆扮得十分明艳,今日穿着织锦缂丝缀珍珠罩衫,下面配一条瑞草云纹如意裙,簪了赤金鸾鸟花树步摇,缀着白玉佩环,走路摇曳轻响,通身高贵气息。
旁边跟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容颜俊朗,气质清华,双目顾盼有神辉,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显然傅锦琳也是满意,她和他正说着话,少女的脸庞上笑意盈盈,如花娇艳。
照旧是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傅锦琳,帮她捧着许多个锦盒,看来在这家铺子收获颇多。
傅锦琳一抬眼,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秦玄策、还有跟在后面的阿檀,真真冤家路窄,她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在这地方偶遇秦世兄?真是稀罕。”
倒是旁边的崔明堂十分客气,拱手致意:“大将军有礼了。”
秦玄策被困凉州时,傅成晏不计前嫌、率军驰援,消息传到晋国公府,秦夫人当时就备下厚礼,求了皇后娘娘出面说合,到武安侯府千恩万谢,给足了傅家面子,还当着傅锦琳的面,把秦玄策痛骂了一顿,直说自家儿子没有福气,把傅老夫人哄得心满意足,两家于是言归于好,再不提前事。
但傅锦琳小女儿心思,见了秦玄策还是觉得心中别扭,说起话来不免带着一股酸味。
秦玄策感念傅成晏的恩义,难得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对傅锦琳颔首:“傅大姑娘安好,听母亲提起,你和崔公子佳期将近,恭喜了。”
他在外人日常总是绷着一张脸,冷冰冰的,如今笑了一下,明朗如烈日,灼灼耀眼。
傅锦琳心里刺了一下,情不自禁拉了崔明堂一把。
崔明堂不明所以,低下头,温声问道:“怎么了,琳娘?”
幸而还有这个表兄,他出身高贵,样貌人品皆是出众,殿试头甲状元,高宣帝赏识他的才气,又为示施恩于江东世家,破格授予他大理寺丞之职,是年轻一辈中的头一份。
傅锦琳这么想着,不着痕迹地向崔明堂靠近了一些,一脸亲昵又依赖的神情,柔声道:“大表哥,傅秦两家原是世交,我们两个成亲之日,可得一并邀请秦家伯母和世兄过来。”
崔家管教严格,崔明堂自幼就养成了四平八稳的性子,为人温雅和气,从来不争不抢,父亲命他迎娶表妹,他也同意了,没有什么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欢喜,这是他作为崔氏嗣子的责任。
如今表妹这么说,崔明堂当然要点头:“那是自然,还请大将军届时务必赏脸。”
两相寒暄了两句,崔明堂就带傅锦琳走了。
临走的时候,经过阿檀身边,崔明堂停了一下脚步。他是端方君子,心中对这个小娘子念念不忘,但及至见了面,又什么都不能说,连多余的目光都不能有,只是轻轻点头,全了礼仪,仅此而已。
阿檀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待崔傅二人走远了,她却回头,眼巴巴地张望着,久久不动。
秦玄策不悦了,戳了戳阿檀的脑袋,“哼”了一声:“看什么?又遇到你那位好心的公子了,真是巧啊,要不要追上去问问人家姓名住所什么的?”
隔壁大约是个酱料铺子,打翻了醋坛,酸味冲天。
? 第 44 章
阿檀摸了摸脑袋, 摇了摇头,她又被戳了一下,这回却没什么着恼,而是轻声细气地道:“没有, 我只是看一看而已, 他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多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 实在叫人羡慕。”
秦玄策嘴唇动了动,面对这个话题, 突然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味道, 他沉默了下来。
好在阿檀并不是个小心眼的, 她不纠缠这个,很快微笑了起来, 又露出了嘴角边甜甜的小酒窝,好似天真又快活的神态:“好了,我们快点进去瞧瞧我的脂粉吧。”
永遇乐的生意好,往来皆为达官显贵人家的女眷, 门口还有伙计迎来送往,十分机灵,适才听得傅锦琳和崔明堂称呼“秦世兄”、“大将军”等语,立即猜出了秦玄策的身份,慌忙进去禀明了掌柜。
掌柜闻讯,急急亲自迎了出来,恭请秦玄策上座, 命伙计将店中最好的货品捧了出来, 逐一介绍。
“大人和小娘子先看看妆粉。这是细粟米、桂花、琥珀研磨制成的‘迎蝶粉’, 色泽微黄,最贴肤色;这是紫茉莉花粉装在玉簪花棒中,兑了迦南香,曰‘玉簪粉’,香气最足;这个是紫藤花汁掺入珍珠粉,合成一色‘紫粉’,紫色比方才那个‘玉簪粉’略浅一些;还有这边的‘桃花粉’和‘玉□□’,分为水红色和白色,小娘子喜欢哪一种?”
噼里啪啦的一通话,阿檀人都晕了,听了前头的,忘了后头的,只好眨巴着眼睛看着掌柜,表示很好、都很好。
掌柜对自家的货品十分得意,又换了一波上来。
“若不然,再看看这边的胭脂。这一款用玫瑰花制的,有赤金粉末掺在里面,闪闪发亮,十分夺目;若不想太过招摇,可以用这款,蔷薇花膏加了珍珠粉;这边还有桃花、凤仙、芍药、海棠诸味胭脂,譬如这款,加了小细片银箔,是专用在眼睛上,涂抹起来那真真是明眸善睐,十分动人。”
琳琅满目,一水儿几十个匣子,大大小小各不相同,上面镶嵌着钿螺银片等装饰,花里胡哨的,在阿檀面前摆开,阿檀看了又看,觉得眼睛都花了,小声道:“这么多个种类,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看不出来。”
掌柜十分内行,一样一样指给阿檀看:“颜色不同哪,银朱、梅染、桃红、妃色、石榴、朱丹、绛紫,你看看,这么多颜色,每一样都是好的,小娘子要是涂上这胭脂水粉……”
这些话他平时本来说得顺口,但阿檀那张脸,委实已是绝美,所谓“著粉则太白, 施朱则太赤”,增无可增,他不由语塞了一下,终究不能违心说“更添颜色”,只好临时改口,讪笑道:“天天看着也新鲜不是。”
秦玄策十分认同掌柜的话,颔首道:“不错,你是个贪玩的,不如多买几样,每天在脸上涂涂抹抹,变点颜色玩。”
“不用、不用。”阿檀连忙摆手,“一两件就好,买那许多,要花不少银子呢,大可不必。”
掌柜笑眯眯的:“不贵,每样价钱多在七八两银子,最高的不过十五六两,这边的妆粉和胭脂统共不到三百两,怎么说贵呢?”
三百两!阿檀吓了一跳,按原先陶嬷嬷说的,秦府的丫鬟要赎身,须得一百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些胭脂水粉,值三个她。
原来最不值钱的就是她自个儿。阿檀心酸了:“我嫌贵,不买了。”
掌柜擦了擦汗,陪着笑脸道:“大人明鉴,别的不说,单这几样,里面可是实打实用了黄金、白银、珍珠、琥珀等物,更兼添了龙涎、迦南、苏合等种种香料,小人开店这许多年,一直是凭良心做事,绝无虚假,京城里的夫人姑娘们都是知道的,就刚刚,新科状元崔公子过来,为他未过门的夫人挑选了许多,以备婚礼之用,可见我们的东西确是好的。”
秦玄策果断地道:“好了,不用选,各色都来一样,全部包起来,送到晋国公府去。”
这真是大生意。掌柜喜出望外,连连作揖:“大人,那边再看看,还有螺子黛、蔻丹、桂花油等物,给您家小娘子用起来,保管她喜欢。”
“不喜欢、不要了。”阿檀赶紧拉住了秦玄策,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道,“我生得这么美,什么妆点都不用,天生丽质,就是顶好的了。”
连掌柜听了都笑。
秦玄策也不勉强,依旧吩咐掌柜的把先前那一大堆送到晋国公府去,不再另外添加了。
阿檀好不容易把秦玄策拉出了这家“永遇乐”,秦玄策还意犹未足,揉了揉阿檀的头发,矜持地道:“继续逛,衣裳、首饰、书画、摆设,你喜欢什么,我们就去买什么。”
阿檀有些担心,踮起脚,摸了摸秦玄策额头:“二爷,您还好吧?”
秦玄策把阿檀的手抓下来,下颌微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断:“我自然很好,比那个崔公子好上许多,你别羡慕人家,别人有的,我都能给你。”
阿檀怔了一下,抿嘴笑了笑,眉目温存,轻声细语:“好,我不羡慕,他们哪有什么值得我可羡慕的,我有二爷呢,无论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上我,我的心里其实十分快活。”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掌心中,秦玄策只觉得掌心出汗,心跳得又急又快,“噗嗤噗嗤”地快要从胸膛蹦跳出来了。只可惜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不能将她拥入怀中,只得使劲绷住表情,严肃地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要说这些话,很不成体统。”
最好是回去以后,四下无人处,窝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弯,偷偷地说给他一个人听。
阿檀微微地笑着,拉着秦玄策的手,溜溜达达地向前走,歪过头,悄悄地对他说:“好了,就此刻,你是我的玄策,我是你的阿檀,你陪我逛街,看看这市井风情,我们在一起慢慢走,好不好?”
“好。”秦玄策飞快地应了一声,在袖子下面,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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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了几日,就到了八月中秋。按着往年的惯例,高宣帝在宫中设宴,除皇室宗亲外,另宣了一些朝中重臣赴宴赏月,以示帝王恩宠。
是夜,长安圆月露华浓,银汉无波,明镜如盘,星光垂落,天上有仙人宫阙,素娥清寂,人间是琼楼玉宇,繁华熙攘。
宫城中掌灯如昼,乐女跪坐阶下,拨动箜篌,笙歌丝竹,宛转清扬。华宴高席,画屏朱阁,宫人裙裾拖曳,往来其中,奉上鲮鲤尾、紫驼峰、酥酪蝉、天鹅炙等诸般珍食,又有紫玉浆、秋露白、长春液等各色佳酿,酒香四溢,令人沉醉。
高宣帝与诸人在承光台上宴饮,觥筹交错。因有外臣在,萧皇后带着众妃嫔及公主们在一侧的琼华阁另设了席位,两厢隔着一层透明的烟罗纱帘,权且虚虚一遮。
席间歌舞已起,太子妃姗姗而至,来给萧皇后见礼:“儿臣来迟了。”
太子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虽然低着头,仍可见其容色绝艳,姿态曼妙,绮罗裙、珍珠冠,婀娜袅袅,恍惚似月中嫦娥降下。后宫佳丽虽多,如此殊色却也罕见,一众妃嫔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也不知东宫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丽人。
萧皇后执掌中宫,自然已经有人将内情禀告她知晓,她若无其事地命太子妃起身,并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妃落了座,又命人搬来了一张小锦凳放在自己侧首边,让同行的那丽人坐下了。
妃嫔们犹在打量间,云都公主已经忍不住了,她面上虽带着笑,语气却尖酸刻薄:“皇宫盛宴,何等正经场合,怎么就有低三下四的人混迹进来,太子妃怕是被人蒙骗了吧。”
云都公主的生母杜贵妃亦在席,她受帝王盛宠多年,在宫中隐与皇后分庭抗礼,此刻就坐在皇后的旁边,她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挑了挑眉头:“怎么了?”
太子妃的性子和太子一般,温吞得很,她见状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今儿热闹,我多带了一个人来,左右不过多喝一杯酒,些许小事,不值一说,偏偏云都还要念叨我两句,真是淘气。”
阿檀跟着太子妃赴此华宴,本已经局促万分,此时更是面飞红霞,又羞又慌,不自觉睫毛沾上了泪光,盈盈欲滴,似海棠含露,好不动人。
萧皇后看得暗暗点头,思忖道,原来大将军不是不近女色,只是眼光太高罢了,非要如此倾城,才能动他心魂。这么想着,她又对自己当日的谋划觉得十分满意,当下朝阿檀招了招手:“你过来。”
太子妃侧过头,对阿檀微微颔首示意。
阿檀心中后悔,不该因一时贪玩,应允了秦玄策的提议,陪他参加这中秋宫宴,如今他不在身边,却叫她独自面对这些天家贵人,实在是心惊胆战。没奈何,她强忍着心慌,垂首敛眉,款款上前拜倒。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声音宛转如莺啼,娇娇恰恰,叫人酥软。
云都公主听得酸气直冒,恼怒地“哼”了一声。
萧皇后母仪天下,气度雍容,对着一个宫女出身的婢子,也没什么异样,她唤了阿檀起身,面上含笑,温和地问了几句,诸如,秦夫人今日怎么没来?听闻大将军在凉州负伤,如今应无大碍?宫里昨日赐了龙膏酒给晋国公府,不知大将军可喜欢那口味?
这些问题,阿檀或有知道、或有不知道,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鼻尖上都冒出了汗珠。
好在萧皇后也并不在意阿檀回答的是什么,她不过是向众人表示她的姿态,随口说了两句,又命阿檀回去坐了。
如此,在座的妃嫔和公主们都知道了,这个美人儿原来是大将军的人,无怪乎太子妃会屈尊纡贵提携她。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秦玄策执掌天下兵甲,深受高宣帝宠信,太子只苦于平日没有机会与他交好,今日难得,他带了阿檀进宫,却不愿阿檀坐在一堆男人中间招眼,便开口请了太子妃帮忙,将阿檀带到这边琼华阁,太子妃焉有不应之理。
只有云都公主不肯罢休,竖起了柳眉,嗔怒道:“我不依,那边那个,不过是低贱的婢子,我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能和这等……”
“云都,闭嘴!”
未待云都公主把话说完,杜贵妃已经厉声喝止了她。
杜贵妃素来偏疼云都公主,从来没有大声对这个女儿说过话,如今是破天荒头一遭。
云都公主怔了一下,委屈地叫了一句:“母妃。”
杜贵妃转眼又笑了起来,她眉眼温柔,轻声细语:“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大家好好地喝酒赏月,偏你咋咋呼呼的惹人烦,母妃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女儿家要以端庄娴静为宜,你怎么总记不得?”
杜贵妃是个娇肌弱骨的美人,高宣帝平素就爱她的小意温存,她得帝王恩宠多年,在萧皇后面前还是执规守礼,任何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兼之她的儿子犯了过错,刚刚被高宣帝贬为庶人,如今更是谨慎。
她一面用森冷的目光警示女儿,一面笑吟吟地对萧皇后道:“皇后娘娘在上面坐着呢,岂有小孩子家说话的份,是我平日失于管教,叫皇后见笑了。”
萧皇后早已经习惯了杜贵妃的圆滑做派,闻言只是笑了笑:“云都天真烂漫,就随便说说,有什么要紧。”
云都公主赌气地撅起了嘴,把脸别开了。
阿檀坐在那里愈发心慌,左右不时有目光扫过来,或是探究、或者好奇、或是羡慕,不一而足,她的手都有些抖,藏在袖子里握得紧紧的。
太子妃见状,轻轻地拍了拍阿檀的手,低声笑道:“怕什么……”
她抬起手,往承光台那边指了一下:“只要有那人在,谁也不敢看轻你,只管大胆一些。”
秦玄策坐于高位,俨然众臣之首,正与太子说话,他不经意地抬起眼,看见太子妃与阿檀一起望过来,远远的,他笑了一下,举杯示意。
阿檀脸上一阵发热,扭扭捏捏地把头转开,当作没看见。
少顷,乐声稍止,有艺人上前做耍杂之戏。
一壮汉持三丈长粗竹竿,直立于肩上,一幼女身轻如猴,攀爬其顶,做摩罗天女之舞,折腰屈身,腾移挪转,柔若无骨。
又有左右悬空拉起细长绳索,二人持剑,跃于绳索上,互相搏击,绳索不胜其重,颤颤抖抖,摇来晃去,二人如浮羽,粘附其上,剑气纵横,挥洒自如。
再有老者上,双手缚于身后,先以空口吞剑、又复喷火而出,俄而,火势大起,老者淹没火中,众人正惊叹间,又闻砰然一声巨响,连人带火消失不见。
又有耍大雀、马上技、车上杆、叠罗汉等,鱼龙曼衍,百戏诸呈,令人目不暇接。
旁人犹可,唯有阿檀,生平未见此景,看得眼睛都直了,紧张之处还捂着嘴,小声地惊呼,兴奋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方才还偷偷埋怨秦玄策带她过来作甚,这会儿心里又欢喜,觉得这个男人居然如此体贴心意,实在难得。
随后,耍杂戏毕,一声玉笛起,鼓乐笙箫皆响动,有舞姬数百人鱼贯而至,做霓裳羽衣舞。
舞姬者,着云雾绡、浮光帛,做天魔妆,衣袖拂动,似山间色,云蒸霞蔚、风烟来去,又似月中天,天光飘摇,素女凌空,不似在人间。
阿檀正看得目旷神怡间,有人在后面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是跟在太子妃身边的一个尚宫姑姑,此时压低了声音对她道:“苏娘子,有安氏宫人在后面等候,您是否要见一面?”
阿檀又惊又喜,有些不太敢相信,结结巴巴地道:“真、真的吗?”
太子妃微微侧过头,面上含笑,轻声道:“这是大将军的意思,既然你进宫来了,就和家人见上一面也无妨,快去吧。”
阿檀感激万分,那边再精彩的歌舞这会儿也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她向太子妃行了礼、道了谢,急急起身跟着尚宫姑姑去了。
绕过承光台下廊阶,到了邻近的一处偏殿。
掖庭令恭敬地站在殿外,见阿檀过来,躬身作揖:“姑娘来了,这边请。”
曾几何时,阿檀对着掖庭令是要下跪行礼的,如今却截然相反了。
尚宫姑姑和掖庭令候在门外,阿檀自行进去,果然看见安氏在里面等她,阿檀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娘”,一头扎到安氏的怀中。
安氏也是激动,两眼含泪,道:“如此中秋佳节,我们母女又能得团聚,实在是上天眷顾,我的心肝,快让为娘好好看看你,你有没瘦了?”
她拉着阿檀的手,看了又看。
今天因着入宫赴宴,阿檀不敢怠慢,刻意打扮了一番,秦玄策为她置办的那许多锦衣华服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穿了一身合欢对襟锦纹襦裙,上面绣满繁枝海棠,朱红碧玺宝石为花蕊,外面披着软烟罗粉霞大袖衫,袖口处缀以金线鸟雀,拂动间,似雀跃海棠枝,乌云般的青丝梳成高高的发髻,简单地佩了一盏重瓣珍珠莲花冠,颗颗珍珠皆有拇指大,浑圆润泽,在灯光下流光溢彩,衬得阿檀整个人如同璀璨明珠,光艳夺目。
这一身华贵妆扮,直把安氏看得目眩神移,惊道:“听掖庭令大人说,你讨了大将军的欢心,尽享荣华富贵,我原本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莫非是真的?”
阿檀脸上一阵发烧,羞答答的,嗫嚅道:“我先前陪大将军去了一趟凉州,其间种种因缘巧合,也算患难与共,因而生情,倒不是屈节献媚。”
遂将凉州之行的情形说予安氏知晓。
安氏一边听,一边惊叹,闻说阿檀要与秦玄策共赴生死之际,气得打她:“你这没良心的孩子,这番莽撞行事,心里只有你的大将军,难道竟没有为娘,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独留我一人,又叫我怎么活得下去?”
后面,又说到突厥人举兵攻城,安氏吓得直念佛,再说到武安侯率部来援时,安氏倏然变了脸色,抓住了阿檀的手,急促地问道:“傅侯爷?阿檀,他当时见到你了吗?”
安氏的手掌冰冷而潮湿,好似出了许多冷汗,还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
男主很狗,我先骂了。我们回头看一下文案,带球跑的火葬场,男主不狗,怎么会发生火葬场?
大将军在家国大义面前是个英雄,在男女感情方面是个狗,他的出身和性格,注定了他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态度。他会慢慢醒悟并改变,他会为阿檀的身份去努力争取,只是那时候迟了,所以老婆带球跑了,后面很难追。
还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大将军与崔表哥的修罗场,那必须也是有的,我这个男二安排了那么久,将来有大用处。
? 第 45 章
阿檀不明所以, 摇头道:“并不曾见到,侯爷另有要务在身,当时未入城门,匆匆就走了。”她有些惊疑, 犹豫着问道, “怎么了,娘, 傅侯爷有何不妥吗?”
安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顿了一下,只是道:“听闻武安侯生性凶暴, 我本以为他不好相与, 没想到却是有个情有义之人, 看来传闻不尽实际。”
“是。”阿檀用力点头,“这回多亏侯爷援手, 若不然,也不知道后果如何,侯爷乃大德之人,说起来, 他家的大姑娘快要出阁了,我下回去庙里烧香,一定要替傅大姑娘点上三柱,求菩萨保佑她姻缘美满,早添贵子。”
安氏明显又激动起来,好似十分欢喜的神情:“父母功德,泽及子女, 那傅大姑娘必然是个有福之人, 她要出嫁了吗?你可知道她要嫁的是哪家公子?”
阿檀如今想起傅家的人, 只有满心感激之情,叽叽喳喳的对安氏道:“傅大姑娘要嫁给清河崔氏的长公子,就是她的表哥,崔公子是新科状元,授了大理寺丞之职,我见过此人,人品样貌皆是上等,称得上是年轻俊杰,听说崔家大人十分疼爱傅姑娘,聘礼备了一百零八抬,下聘那天堵了一条街,着实风光无限,可惜我没瞧见那热闹场面。”
安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转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阿檀又纳闷了,拉了拉安氏的衣袖:“娘,您怎么了?”
安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神,勉强笑了一下,摸着阿檀的脸,伤感地道:“没事,娘只是替你心疼,别人家的女儿能有这般风光,你却不能,唉,都怪你爹不好,当日若不是他犯下了罪过,你也是官家女儿,也能享受这般富贵娇宠,但如今却是苦了你了,娘实在于心不忍。”
阿檀柔声安慰安氏:“您生我养我,就是对我的恩德,至于贫富贵贱,都是天意,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想那许多作甚,我现在也过得好好的,何必和人家去比,没来由,也比不得,不要自寻烦恼。”
安氏打起精神,又劝说女儿:“却也不然,既有机缘,以你眼下的情形,还是可以谋划一番,你既跟了大将军,千万恭顺谦卑,小心曲意,把他伺候好了,求他给你恩典,你来日的前程就有指望,一辈子的安稳就在这里了。”
阿檀摇头,她的眼中有温存爱意,声音却十分平静:“我和二爷好,不是作为一个奴婢奉承主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爱慕男人,他有情,我有意,投桃报李,谈不上什么恩典,将来,他另会娶妻成家,到那时候,我们两个自然就断了,我虽是奴婢之身,也是有骨气的,万万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的。”
安氏想不到阿檀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呆了一下,有些恨铁不成钢,叹气道:“我和你爹都是随和性子,你这牛脾气,到底像了谁?你心气虽高,但人家位高权重,岂能由得了你,你别任性,赶紧把身段放低些,好好哄着大将军,若他能许你一个良妾的名分就再好不过了,否则,待到云都公主进了门,你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阿檀心里微微一惊:“怎么就和云都公主扯上关系了?”
安氏讶然:“怎么,莫非你还不知道吗?”她看了看左右,附耳过来,悄悄地道,“宫里都传遍了,皇上贬了魏王,为了安抚杜贵妃,要为公主许婚,贵妃和公主看中的只有大将军,皇上也应允了,这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阿檀窒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安氏叹气,拍了拍阿檀的手:“你看看自己,刚才还不是嘴硬,听到大将军要另娶公主了,你就难过了,都明摆在脸上了。”
阿檀别过脸去,抽了一下鼻子,闷闷地道:“我没有难过,反正,他总要娶一个,娶谁都是使得,和我无关,我又不和公主争,公主再怎么不讲理,也怪罪不到我头上,随他们去吧。”
“话不能这么说。”安氏不死心,犹在念叨,“你想想看,除了大将军,你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就是一般的王爷也不如他有权势,幸而他宠爱你,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娘,您别说这样的话。”阿檀难得在安氏面前发了火,娇嗔道,“我不要这样的福气,我不愿一生为奴为婢,这样也不行吗?”
安氏被阿檀堵得噎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好吧,就当是娘说错话了,你幼时乖巧听话,如今长大了,自己有主见了,娘也说不得你了。”
阿檀又后悔,讪讪的,抱着安氏的胳膊蹭了又蹭,百般撒娇讨饶,安氏方才作罢。
但经此一番折腾,母女两人接下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坐在那里,相对无言了。
幸好过不多时,尚宫姑姑进来了,笑着对阿檀道:“苏娘子,你这边说完话了吗?快快随我出去,接下去要开场的歌舞十分精彩,大将军特意过来嘱咐,一定要叫你看到。”
阿檀不敢多做停留,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看了安氏一眼。
安氏推了推阿檀:“赶紧去吧,娘在宫里很好,你不要担心。”她顿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你要记牢了,只要你有出息,娘就有好日子过,你可千万要自己把握住了。”
阿檀沉默了一下,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转身和尚宫姑姑走了。
她又回到了琼华阁中,这边才一坐定,只听得“咚”的一声鼓响,如同巨雷震动,把阿檀吓了一跳。
鼓声轰轰隆隆,越来越急。承光台前有宽阔平场,舞队自两侧涌出,踏鼓而入,在场中列队成阵,约百二十人,皆为强壮武士,持金戈、披战甲,做弓戈舞,气势昂扬。
笙箫琴瑟、钟罄琵琶,诸般乐器皆鸣,高昂跌宕,又有数十精壮汉子一字排开,在高台上擂动大鼓,鼓声隆隆震天,惊动十方宫城墙。
倏然,众武士齐齐大喝,声震云霄,队形变幻,如浪潮汹涌,从中间破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入场中央。
但见那人麒麟甲、饕餮盔,持银龙枪,肩宽腰窄,腿长身健,苍劲如松,岿然如山,纵然是在一众强壮武士的簇拥之中,亦显得卓尔不群,光华耀眼。
座中诸人被那气势所震慑,一时间停止了交谈,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迟疑地道:“那个……莫不是大将军?”
这下连高宣帝也认出来了,他大笑着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道:“居然是玄策,不意他今夜竟有如此雅兴,亲身下场,实在难得,来、来,众卿家随朕一同观赏,看看朕的大将军是何等英姿飒爽。”
众王公大臣笑而应诺,一起涌到台边,伸长了脖子观看。就连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惊动了,除了几个年长稳重的娘娘,其他人纷纷凑了过去,挑起帘子,想要看个究竟,尤其是年轻的公主们,个个推搡着,兴奋地涨红了脸。
阿檀本来不好意思,还拘谨地坐在那里,太子妃回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更不好意思了。
顷刻,鼓乐声大作,如雄鹰冲上九重天,如海浪拍碎千堆石,动人心魄。
尚宫姑姑在后面用力推了阿檀一把,阿檀身不由己地起身踉跄了两步,终于忍不住,奔了过去,挤在栏杆边,探头向外看去。
下方所做乃“将军破阵舞”,本为军中将士欢庆胜利之舞,后传入宫廷,历代乐师舞者多次修饰整编,遂成此章。
高台下俯,见场中如走马、如奔狼,将士赳赳昂昂,长戈如林,旌旗成阵,风过处,松涛翻滚,俄而做鱼丽状、俄而做鹅鹳状,变幻莫测,队形箕张翼舒,交错回环,若军马列阵临敌,气势雄厚。
此阵列中心,秦玄策持枪而起,腾挪移转间,疾若风火,迅若奔雷,抑错昂扬,长/枪越舞越急,渐成一团银光,与皓月争辉,银光中,依稀见他挥斥方遒、纵横开阖,煞气直冲斗霄。
倏然间,秦玄策一声断喝,枪尖指向前方,众将士应声而动,齐齐大喝,轰然响彻全场。鼓声愈急,众将士以天、地、风、云四征环绕秦玄策,在他的率领之下左右为挟、往来刺击,兵刃交鸣,与鼓声应和。
有歌者低声唱合,词曰“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注1)
台上观舞者心绪激荡,有人跟着唱道:“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歌声渐大,至于激扬,令人热血沸腾。
众臣子举杯而起,向高宣帝山呼:“天地有灵,佑我大周兵强马盛、国泰民安、山河永固,陛下万岁万万岁!”
琼花阁中皆为深宫女子,骤然见到这般雄浑激荡的场景,都觉得兴奋莫名,那些年少不知事的妃嫔们,用轻罗小扇遮着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发出欢快的嬉笑声。
阿檀全神贯注地观看着,远远的,仿佛看到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在抬头望着她,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在兵刃交错的寒光中,他的眼神一闪而过,她情不自禁地捂着脸,害羞地笑了起来。
恍惚间,又记起了在凉州城的那一场生死相许,黄沙和鲜血的覆盖下,他温柔的拥抱,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无论将来如何,此时此刻已经足矣。
是夜的月光格外盛大,如同这一场华宴,人间富丽万端。
舞散后,秦玄策归坐,神色自若,冷峻如常。
高宣帝龙颜大悦,赐秦玄策一方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众人纷纷出言恭维,太子亲自为秦玄策斟酒,与之对饮,一时间,君臣尽欢。
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各自坐下,其中有鲁宁公主者,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同样是男人,我家里的那个和人家比起来,唉,算了,不说,不能比,不然我得气死。”
云都公主促狭地指了指承光台那边:“鲁宁姐姐,你家驸马还在那边呢,说得小声点儿,可别让他听见了。”
鲁宁公主不在乎地道:“当着他面我都敢说呢,他还能不服气吗?”
她看了她家驸马那边一眼,突发奇想,笑吟吟地对云都公主道:“大将军如此英武,令人钦佩,今晚父皇看过去也高兴得很,云都,你何不过去敬大将军一杯?”
几个公主一起笑了起来,云都咬着嘴唇,红了脸,有些扭捏,端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承光台上过来一个御前大太监,捧着金盘,盘上放置着那方御赐的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
大太监绕过众人,径直走到阿檀的身边,略一躬身,陪着笑:“这位是苏娘子吧,大将军命小的给娘子送酒来。”
他不欲引人注意,将酒卮端在案上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纵是如此,旁人依旧看到了这一幕,场中的目光再次聚了过来。
云都公主僵在当场,脸色铁青,酒杯握在手里,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本来是每一个年轻的男人会做的事情,得了点荣耀,就要巴巴地捧到喜欢的女人面前,明摆着是炫耀的意思,但如大将军那样既高傲又威严的人,竟也如此行事,落在旁人眼中,就显得十分违和了,甚至难以相信。
连阿檀自己也觉得困窘,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大家都别看到她。
她害羞的时候,粉腮朱霞,眼波迷离如烟雨,眼角都带着些旖旎的桃花颜色。在座的女人们见了,都免不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妖精”。
云都公主差点就要发作。
上位的杜贵妃忽然笑了起来,朝云都公主招手:“好孩子,过来,母妃有个事情要和你说。”
云都公主恨恨地看了阿檀好几眼,咬着牙忍住了,走到杜贵妃的身边去,杜贵妃拉着她,低低声地说起了体己话。
萧皇后嘴角勾起了一丝轻笑,命宫人斟酒添茶,转眼间,众人又说说笑笑起来,再不敢提刚才的情形。
太子妃轻轻敲了敲案几,对阿檀笑道:“来,喝酒,这酒你可不能不喝。”
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盛满了酒,琥珀光,琉璃色,有花果清香,阿檀偷偷看了看左右,羞涩地笑了一下,捧起酒卮,小口小口地抿着。
这酒的味道和在凉州严刺史家喝到的葡萄郁金香有些相似,更甜一些儿,额外带着一丝辛辣的香气,刺得阿檀喉咙有些发痒,但是过瘾。
其实莫说秦玄策爱吃甜的,就连阿檀自己,也是爱的呢。
不知不觉的,她把那一卮酒都喝光了。
又过良久,酒酣、人醉、宴罢,太子妃带着阿檀下了琼华阁。
那边诸王侯臣官陆陆续续各自归去了,唯有秦玄策被高宣帝留下另外说话。
太子妃随太子回了东宫,命尚宫姑姑留下,陪着阿檀等候。
过不多时,宫楼华灯依旧,人声渐散,一轮明月仍在中天,撒落人间清辉。
夜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繁华奢靡的味道,那是宫人身上的脂粉、香炉里燃尽的龙涎,还有溅在纱帘间的残酒。
阿檀站在宫城檐角下,仰起脸,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她的神情天真而柔软,月亮的影子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丝丝分明,金丝绣缕的裙裾在风中微微摇摆,如同在月光下开出一朵妖艳的花。
秦玄策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致,他笑了起来,加快了步子,走到阿檀面前:“看什么呢?”
阿檀的脑袋歪了一下,无辜地看着秦玄策,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眸比这秋夜的月光更加妩媚,这其中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在看你呀。”
秦玄策听得身体发热,恨不得马上就亲下去,但是,毕竟这场合不对,他只得把揉了揉阿檀的头发,克制地道:“在外面,不许说这般不正经的话,以后在家才能说,记住了吗?”
免得他把持不住。
尚宫姑姑识趣地退下了,两个宫人挑着八角如意宫灯,恭敬地在前面引路。
秦玄策抬脚就走:“快点,该回去了。”
阿檀却不肯了,她伸手拉住秦玄策的袖子,撒娇地扭了扭腰肢,那样的姿势,如同妖娆的蛇,有着致命的诱惑,她的声音也带着撩人的勾子:“走不动,脚酸了,二爷背我。”
宫人赶紧把头低下了,当作没听见。
秦玄策用力咳了好几声,勉强端起严肃的神情拒绝她:“不许胡闹。”
当着宫人的面,他大将军的威仪容不得损坏。
阿檀却偏要胡闹,撅起嘴,蹙起眉心,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原来男人的话都不能信,连二爷也不例外,都是骗人,昨晚上谁黏黏糊糊地抱着我不放,我说不行了你还不听,偏说要疼我……”
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秦玄策眼疾手快,一把将阿檀的嘴巴捂住了。
她的眼睛都睁圆了,咿咿唔唔地抗议着。
离得这么近,他闻到了她身上未尽的酒味,甜蜜馥郁,她的眼睛里都盛了酒,水汪汪的,熏得人心尖发软。
原来她又醉了,酒品忒差。
秦玄策瞪了她半天,她却一味缠人,唧唧啾啾,不依不饶。
没奈何,秦玄策只好蹲下来,硬邦邦地道:“好了,别说话,快上来。”
阿檀心满意足,趴了上去,柔若无骨的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还要舒服地蹭了两下:“二爷果然是疼我的。”
肥肥的玉兔在他背后撒了个欢,弹跳活泼。秦玄策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咦?”阿檀又疑惑了,“我很重吗?不会呀,二爷你为什么背不动,好笨。”
“闭嘴,不要乱动。”秦玄策咬了咬牙。
“好的。”阿檀乖巧地应了,又蹭了两下。
秦玄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能迈开步子。
宫人在前面走着,离得远远的。灯光朦胧,月光清浅,宫道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两侧是高高的红墙,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青石地面,叠在一起。
“今晚的耍杂有趣吗?”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有趣。”阿檀用力点头,小下巴“笃笃笃”地敲在秦玄策的脖子后面,敲得他发痒,她是个贪玩的姑娘,说到这个就十分欢喜,“有人会喷火,有人站在竹竿上面跳舞不会掉下来,还有人钻到箱子里就不见了,二爷,他躲到哪里去了,我后来一直都没找到呢。”
秦玄策一边走着,一边和阿檀随口扯着:“那些曲乐好听吗?”
“真好听。”阿檀笑了起来,学着商女的调子哼唱了两句。
明月天,婵娟连理,金风玉露隔参商,何似人间最多情。
她的声音娇柔缠绵,因为醉了,慢吞吞,显得有些模糊,像是含在舌尖,咿呀宛转,软得如同烟雨,拂过秦玄策的耳鬓。
秦玄策的耳朵不自在地抖了一下,又问道:“那最后我亲自领阵的舞乐呢,精彩吗?”
绕了半天,其实想问的只有这一句而已。
但阿檀这下却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得吃吃的,花枝乱颤。
“不许笑,快说。”秦玄策不满了,催促道。
“二爷今晚亲身下场,是特给我一个人看的吗?”阿檀悄悄地和他咬耳朵。
若在平时,她的脸皮不会这么厚,胆子也不会这么大,但是这会儿她已经醉了,说什么都没顾忌,娇滴滴地问他:“你是在讨我开心吗?”
持灯的宫人离得远,大约听不见,反正此处再没有旁人,唯有清风朗月知他心意。秦玄策矜持地“哼”了一声:“别啰嗦,快说,我今晚看过去是不是特别英武、特别威风、特别雄姿不凡?”
阿檀笑得更厉害了,肥兔子一阵一阵地打颤,欢快得几乎要蹦达起来。
秦玄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这么好,所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嗯。”阿檀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软软地回他,“有那么一点喜欢。”
她伸出手指头,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认真地给他看:“喏,一点。”
两个手指头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短,真是小家子气。
秦玄策不悦,顺势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
阿檀被他咬得痒痒的,又笑了起来,指尖在他的嘴唇上摸来摸去,呢喃着问他:“二爷呢,你有多喜欢阿檀?”
作者有话说:
注1:此处引用唐秦王破阵乐词
? 第 46 章
“也只有一点。”秦玄策没好气地回道。
“嘤?”阿檀不信, 低下头,在他的头发上“啾”了一下。
秦玄策又踉跄了一下,恼火地掐了一把阿檀,恨恨地补了一句:“总之, 比你那一点更多一点。”
阿檀恍惚记得今晚本来有些心事令她忧伤, 但此刻被秦玄策哄得都忘了,又觉得, 只要在他身边, 就什么都好。
她趴在他身上,亲昵地黏着他说话, 但因为醉得太过迷糊了, 秦玄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只觉得一只小鸟在他耳边不停地唧唧啾啾,小绒毛蹭着他的耳朵, 痒得很,格外恼人。
今夜月色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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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日光正盛,但经了昨夜一场疾风骤雨,枝头的海棠不堪攀折, 碾落成泥,这会儿还扶不起来。
织金纱隐绣的帐帘垂下来,阿檀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白得如同梅花树下一截雪,暗香柔软。
秦玄策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含含糊糊地道:“你越来越没用了, 昨晚上才那么一会儿, 你就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人不得尽兴,如今闲着,不如再来一场。”
阿檀有气无力地推了推秦玄策:“走开,我不舒服呢。”
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马上摸了摸阿檀的额头:“哪里难受?我命人去请大夫过来。”
阿檀娇嗔地看了秦玄策一眼,眸中烟波迷离,娇怯又妖娆:“我的爷,可别叫大夫,还是不你闹我的,这会儿我腰也酸,背也疼,哪哪都难受。”
秦玄策听了,忍不住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道:“矫情丫头,尽找借口偷懒,你看看自己这些日子,成天歪着不动,筋骨都疏松了,我这几天摸着,恍惚觉得你又多了一些肉。”
他的目光落在某处转了一下,满意地道:“已经很好了,其实不必更多。”
阿檀的脸涨得通红,气得捶他:“人家不舒服,你还取笑我,一点都不体恤,好没良心。”
秦玄策任由她捶,只是低低地笑。
阿檀最近不知怎的,确实懒怠了不少,没什么精神劲头,秦玄策稍微闹她一下,她就觉得浑身乏力,喘不过气来,或许是因为如今被秦玄策宠着,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起来了。
她索性就恃宠而骄,用嫩嫩的小脚踢了踢秦玄策,暗示他:“二爷,你的阿檀腰很酸。”
秦玄策“哼”了一声,瞪她。
她又用脚蹭了蹭他的大腿。
秦玄策没忍住,还是败下阵来,笑着拍了她一下:“规矩点,别来惹火,来,翻过去,我给你揉揉。”
阿檀哼哼唧唧的,趴在那里,发丝凌乱,春眸惺忪,唇上胭脂欲滴,羞答答地支使着她的大将军:“这里,不对,左边一点,嘶,再轻些儿,多揉两下。”
她的肌肤凝脂润滑,玉软香浓,令秦玄策爱不释手,他的手在她腰肢间游走,低低地道:“别得寸进尺的,小心我回头罚你。”
阿檀被他摸得痒痒的,又娇滴滴地埋怨起来:“二爷,您别走神,揉哪呢?”
就在两个人你侬我侬之际,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片刻后在门口停了下来,“叩叩”两下敲门声,然后是秦夫人的声音:“阿策,你起来了吗?”
秦玄策和阿檀一起呆滞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秦玄策尴尬地“咳”了一声,吞吞吐吐地道:“母亲稍候。”
阿檀倏然像是被雷劈到一般跳了起来,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手脚利索得要命,飞快地穿上了衣裳。
秦玄策看着她那慌慌张张如同做贼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大剌剌地站起身,把手臂摊开:“那婢子,过来,服侍你家二爷穿衣。”
阿檀手脚还是很利索,自己穿好后,随手抓了男人的衣袍裤子,匆匆给秦玄策套上,紧张地推了他一把,指了指门口。
秦玄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过去开了门。
秦夫人带着一群仆妇丫鬟走了进来,陶嬷嬷跟在后面,长青也跟着,朝着秦玄策拼命使眼色,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
阿檀看得有些担心。
立即有小丫鬟端茶上来。
秦玄策接过茶,亲手奉给秦夫人:“母亲病才痊愈,正应好好歇着,若有事,叫人说一声,儿子马上过去,怎么劳您老人家到这边来,显得是儿子怠慢了。”
秦夫人接过茶,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做了个样子,就放下去了,她看了秦玄策一眼,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子了如指掌,这一眼,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你是鸡鸣就起床舞剑的,怎么转性了,日上三竿了还赖在房里?”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又转到后面的阿檀身上,严厉地道:“你说说看,方才和二爷做什么来着?”
阿檀心虚,脸红得要滴血,结结巴巴的:“方、方才……哦,二爷说他腰酸背疼,叫我给他揉搓来着。”
秦玄策轻笑了一下,神色自若,坐了下来,对阿檀道:“来,继续,给我揉揉肩。”
阿檀低着头,站到秦玄策的身后去,吭哧吭哧地给他揉起来,显见得她服侍主子十分卖力。
秦夫人犹自不信:“真的,只是揉肩膀?”
秦玄策目不斜视,连眉毛都没动弹一根,从容不迫地回道:“母亲,这是我房里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要操心。”
秦夫人的嘴巴张了张,恼火地拍了一下案几:“我不要操心?我倒是懒得管,就我卧病在床这几日,你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秦玄策从长青手里接过茶,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冷静地道:“哦,什么样子?”
秦夫人强忍着怒气,道:“传你被一个妖冶婢子迷了心窍,带着她公然出入佛门圣地、宫廷盛宴诸般场合,混淆尊卑,旁若无人,全然不顾世家门阀的脸面和体统,惹人笑话。”
阿檀羞愤欲绝,手都颤抖了起来。
秦玄策察觉到了,他抓住阿檀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给她无声的安抚。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阿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了心神,退后了一步,离秦玄策稍微远了一些。
这一番来来去去落在秦夫人的眼中,令秦夫人更加恼火了,她不悦地道:“阿策……”
“谁敢笑话我?”秦玄策难得无礼,打断了秦夫人的话。
他坐在那里,松松地披着一件家居的长袍,头发还未梳起,散在肩头,似乎是懒散的姿态,但他的气势骤然间威严起来,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淡淡地道:“又有谁敢非议我?以我的身份和权势,无论我要抬举谁都是可以的。怎的,有哪个外人敢指点我为人处事,谁配?”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放下茶杯,慢慢地道:“谁也不配。”
一瞬间的煞气几乎迫人眉睫,在场的奴仆怵然垂首,谁也不敢抬头多看秦玄策一眼。
秦夫人被秦玄策噎了一下,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是,大将军,国公爷,你是一等一的威风霸道,旁人说不得你,连母亲也说不得你了。”
秦玄策笑了一下,周身的气势又和缓了下来,若无其事地道:“母亲过分忧虑了,这么多年来,晋国公府的门楣是我一力担着,丝毫不比父亲在日逊色,何尝有损过脸面和体统,难道母亲觉得儿子做得还不够好吗?”
秦夫人本来一肚子怒气,听了这个,忍不住心又软了,叹息道:“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儿,你已经很好了,母亲心疼你。”
秦玄策指了指阿檀:“再何况,她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又是母亲您自己指给我的房里人,您当日还担心我不解风情,如今我多宠她一些,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您又着急什么呢?”
秦夫人呆了一下,气得笑了:“是极、是极,很合我的心意,你真是个体恤的好孩子。”
她的目光在秦玄策身上打了几个转,突然神色一变,精神抖索起来:“好,既然今日这么说,可见你是开窍了,那你可还记得去凉州之前,答应过母亲什么?”
“什么?”秦玄策是真的忘了,顺口问了一句。
“你这次回来,须得把媳妇给我娶了。”秦夫人斩钉截铁地道。
秦玄策猝不及防,用拳头抵住嘴,咳了几声,下意识地看了阿檀一眼。
阿檀低着头,看上去乖巧安静,没有一丝反应。
秦玄策马上对秦夫人道:“我昨日约了兵部的李尚书有要事商议,时候差不多了,现在要出门,母亲说的那事情,回头再议。”
秦夫人气道:“你又来这套,一说这个你就躲。”
秦玄策站起身,吩咐长青为他准备洗漱更衣之类的,一边镇定自若地对秦夫人道:“真的,不信您去李大人府上问问,确是约好了的。”
秦夫人也不追究,点了点头,道:“好,你走,那婢子过来,我另有事情交代。”
阿檀蘧然一惊,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
秦玄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神色温和,语气却又变得刚硬起来:“母亲,你若有事情尽管来交代我,不要找阿檀。”他顿了一下,补了一句,“她是个蠢笨婢子,什么都不懂,您说了也是无用。”
秦夫人并没有生气,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怎么,怕我为难她吗?”
秦玄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这就没有否认的意思。
秦夫人“哼”了一声,摆了摆手:“我今天也被你气得差不多了,不和你计较,你快快滚吧,我和你说好,不为难她,只是有些个女人的事情,额外叮嘱一下,你一个大男人听不得,别杵在这里。”
秦夫人除了在秦玄策娶妻这件事情上过分纠结外,其余的时候,她都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秦玄策对母亲的品性还是心里有数的,他听了秦夫人这番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下和阿檀点头示意,略做收拾,就出去了。
这会儿,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小丫鬟又给秦夫人换了新沏的敬亭绿雪上来。
阿檀敛眉垂眼,恭敬地站在秦夫人面前,心里直打鼓。
秦夫人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你叫做阿檀是吧?”
“是。”阿檀小心翼翼地答道。
秦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权且当作是笑了一下:“我方才已经说了,不为难你,你也不用怕。”她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和气的,“我听说过你和二爷在凉州的事情,你也算是陪着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是个好的。”
阿檀受宠若惊,嗫嚅道:“这是我的本分,不算什么。”
秦夫人点头,命人拿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给阿檀,道:“这一百两,赏你,我们府里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应得的,一分不会少你。”
阿檀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给秦夫人施一个福礼,当作谢恩。
她姿态妩媚,那一折腰下去,似杨柳扶风,盈盈弱弱,当真我见犹怜。
秦夫人不愿意再看,她把目光转了一个方向,打量起周围的布置,发现秦玄策房中的摆设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床头摆了一架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上面放着斜肩美人汝窑瓶,西侧多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边上还搭着一件云锦绿罗裙,落地花罩挂上了珍珠攒金缕垂帘,中间隔着一副十二扇琉璃披水流月曲屏,华美旖旎,浑然不似秦玄策原来简单冷硬的武将作派。
秦夫人自忖是个豁达的人,看着这般情形,也忍不住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她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如今可是搬到二爷房里住着了?”
阿檀头皮发麻,颤颤抖抖的不敢回答。
秦夫人又喝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把杯子放下:“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二爷的主张,和你无关,他的性子就是那样,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劝。”
老夫人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檀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秦夫人不动声色,继续道:“话虽如此,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娇纵起来,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越矩,更不可生出妄念,我们秦府,容不得不懂规矩的下人,你知道吗?”
后面那句话,原先秦玄策时常对阿檀说,他说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凶巴巴的神态,每每叫阿檀心里埋怨,但此时听得秦夫人这一模一样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阿檀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夫人对阿檀温顺的姿态还是满意的,她对旁边的大丫鬟半夏吩咐了一句:“端上来吧。”
陶嬷嬷在旁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半夏出去,很快又进来,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汤,端到阿檀面前:“接着吧。”
阿檀睁大了眼睛,倒退了两步,有些惊慌失措:“这、这是什么?”
“不过是避子汤罢了。”秦夫人下颌微微地抬了起来,其实有些时候,秦玄策和秦夫人在神态上很有些相似之处,譬如这般倨傲而冷淡的气息,那是世家豪族出身之人惯有的习性,不自觉地睨睥旁人,“把这个喝了吧。”
那碗药汤大约已经备好了许久,此时都已经凉透了,闻过去有一种又苦又腥的味道。
阿檀的脑袋“嗡”了一下,她的眼眸中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柳眉颦起,怯弱如雨中梨花,轻愁笼烟,她惊惧不安,情不自禁地摇头,哀声恳求:“我、我不想喝这个,求夫人开恩。”
这般美色,若是男人见到了,大抵要身子酥软,什么都应允,连秦玄策也不会例外,但落在秦夫人的眼中,却又恰恰坐实了狐媚子的传闻。
秦夫人的脸色更淡了:“你日日和二爷欢好,怎么能不喝避子汤,之前是我病着,顾不到这头,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从此后,你若有服侍二爷,事后须得马上服用下去,一次都不能断。”
阿檀的脸皮儿本来就薄,大约风吹吹就要破的那种,如今被秦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了一通,强烈的羞耻之情猛地涌了上来,她眼睛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幸而陶嬷嬷年纪虽然大了,手脚还是利索的,赶紧过来,一把将阿檀扶住了:“快站稳了,好好听老夫人说话。”
阿檀惨白着一张脸,强忍着羞愤,带着一点啜泣的声音:“我不会、我没有……”
秦夫人并未搭理阿檀,她笔直地坐在上首,看了看左右:“你们别在心里说我不近人情,哪怕是寻常百姓家,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二爷的夫人还未进门,断没有让一个通房丫头抢先一步的道理,你们说,是与不是?”
左右都在赔笑:“老夫人仁慈,也是为了这丫头着想,怎么说是不近人情呢,没来由。”
秦夫人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阿檀身上,道:“阿檀,来,你自己说,我这样算是为难你吗?”
阿檀浑身脱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陶嬷嬷的身上,她眼中含着泪,如同风中柔弱的花瓣,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却说不话来。
但秦夫人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逼人。
阿檀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半夏端着药碗已经半天了,也忍不住出言劝说道:“阿檀姑娘,你还是快喝了吧,干耗着有什么意思呢,这是济春堂开出来的方子,温良平和,不是那种虎狼之药,你既然自己说了,不会、也没有,那就算喝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将碗又递过去了一些,直接怼到阿檀的面前。
阿檀沉默了半晌,终于拗不过,抖着手,接过药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药凉透了,极苦,那种味道从口中流下去,几乎刺痛咽喉。
秦夫人眼看着阿檀把药喝下去了,满意地颔首:“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本不该这般折腾,你能懂事就好,也不枉我提携你的一番苦心。”
她又转而对陶嬷嬷道:“陶家的,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以后你盯着点,这丫头的避子药断断不能漏了,若出了什么差池,我可饶不了你。”
陶嬷嬷低头应诺:“是,老夫人。”
秦夫人发作了一通,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起身,带着一干奴仆走了。
阿檀还呆呆地站在那里,陶嬷嬷急急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一起扶着她坐下来。
阿檀的脸色过于难看了。
小丫鬟有些担心:“阿檀姐姐,你若是不舒服,我们去叫大夫来看看。”
“别闹。”陶嬷嬷低声喝止住了,“老夫人刚刚给赐下的药,你们现在去叫大夫,这不是明摆着和老夫人作对,要作死吗?”
小丫鬟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阿檀抖了抖,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我不碍事的。”
陶嬷嬷拍了拍阿檀的手,竭力想要安抚她:“你别在心里埋怨老夫人,这高门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都是这样,若不防范未然,总不成真的怀上了,又叫你打掉,那才是造孽。”
避子汤药的苦味浓郁黏稠,久久地弥漫在口腔里,令人作呕。
阿檀用衣袖捂住嘴,虚弱地道:“我知道,规矩如此,老夫人并未苛待于我,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是秦府的奴婢,无论主子如何安排,我都要生受着。”
胸口闷闷的,一阵翻腾,她差点想要吐出来,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下去,轻轻地问道:“嬷嬷,你原来说过的,我若是攒够了银子,就可以替自己赎身,这话还作数吧?”
陶嬷嬷呆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劝道:“唉,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赌气话,二爷那么疼你,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把二爷伺候好了,等到将来主母进了门、生了嫡子,你就不用吃这个苦头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阿檀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那药太苦了,苦得她想哭,她急促地喘了两下,低声道:“嬷嬷,我不舒服,想去歇着。”
陶嬷嬷知道阿檀素来身娇体怯,也没奈何,急忙叫小丫鬟过来扶她。
阿檀却摆手:“我回自己房里歇,你们忙去,不要管我。”
这会儿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陶嬷嬷,当时若不是陶嬷嬷固持己见,秦玄策也不会把她的旧房间给留在那里,似今天这般,她躲都没地方躲去,岂不尴尬。
她拒绝了小丫鬟的跟随,一个人恍恍惚惚的,出了秦玄策的房间,回到自己隔间的小屋去了。
进去就关上门,无力地滑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呕了出来。
? 第 47 章
从胸膛到喉咙口, 翻江倒海般地抽搐,吐出来的,先是黑色的药汤,后面是一团黄色的浆糊, 再然后是清清的酸水, 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还是在不停地干呕, 怎么都控制不住, 她几乎窒息。
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吐着、吐着, 她哭了起来, 还不敢哭出声, 咬着袖子,不停地抽着, 眼泪越流越急,脸都糊了,袖子打湿了一片。
伤心又委屈、羞耻又狼狈,种种滋味在心头交错着, 就如同刚刚呕吐出来的药,苦涩、腐烂、酸败,陷到泥泞里去。
……
过了良久、良久,阿檀才缓过劲来,她还是难受得很,但忍不得自己肮脏,挣扎着起身, 把地上的一堆腌臜东西收拾干净了, 又擦了眼泪和汗水, 洗净脸面,换了一身衣裳,悄悄的,不敢惊动旁人。
这一番呕吐之后,胸口不闷了,头却开始晕了,整个人晕乎乎的,提不起精神来。分明才睡醒没多久,她又觉得困了,便一头扑到床上,头才沾到枕头,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见小丫鬟来敲门:“阿檀姐姐、阿檀姐姐,你在里面吗?开开门。”
“嗯?”阿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小丫鬟轻轻推开门,探头进来:“阿檀姐姐,二爷中午要回来用膳,厨房的张师傅在问,要给二爷做什么菜色,请阿檀姐姐吩咐。”
观山庭的小厨房现有一个二厨师傅另加四个仆妇在帮忙做事,等闲的时候,秦玄策都不让阿檀自己动手,只因这婢子太过娇气,秦玄策生怕她在厨房劳累坏了,在卧房就不肯尽力了,两相权衡之下,只得暂且委屈他的胃口了。
阿檀本来想起来,爬了一下,头重脚轻,两眼冒金星,只能又趴了回去,有气无力地道:“秋天这时令,做个蟹肉细卷吧,取三只青蟹,蟹肉剔出来,不要黄,用醋和盐腌制片刻,猪后腿肉切大片,卷蟹肉,略裹清粉,大火煎炸片刻,再转小火焖片刻即可。”
又道:“再来一道清搅胭脂鹅脯,这一样是现成的,我早早做好收在坛子里,取出来用吧。其他的,叫他自己看着办吧。”
小丫鬟听得似懂非懂的,应声去了。
只不过片刻,她又回来了,继续传话:“张师傅叫我问姐姐,那道蟹肉细卷,用醋和盐腌制片刻,这片刻是多久?大火煎炸片刻,这片刻是多久?再转小火焖片刻,这片刻又是多久?您得说个清楚,不然他没法做事。”
阿檀睁大了眼睛,和小丫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奋力爬了起身,叹气道:“说不清楚,算了、算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她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对着镜子重新梳理了头发,和平日并无异常,只眼睛还略有些红肿,她想了想,顺手拿出前几日在“永遇乐”铺子里买的妆粉,就老板说的那款用细粟米、桂花、琥珀研磨制成的‘迎蝶粉’,按了一点上去,压住了眉眼间的憔悴,看着又是明媚照人了。
待到阿檀去了小厨房,二厨的张师傅搓着手迎上来,讪讪地道:“实在是劳烦苏娘子,我先说,是我笨,前几日做的菜色二爷都不中意,把我给整糊涂了,还是要请苏娘子过来坐镇指挥。”
张师傅是在秦家服侍了十几年的老人,一手厨艺自是精湛,先前在大厨房那边做事,还颇得主子赏识,没想到打自来了观山庭的小厨房后,样样都不合秦玄策的心意,弄得他无所适从,几顿下来,就变成了没有阿檀在场,他就不敢动手的局面。
他殷勤地端了凳子:“来,苏娘子坐,您动嘴,我动手,我们两个各司其职。”
阿檀身子懒懒的,确实不想动,干脆就坐下了,细声细气地教着张师傅做那道蟹肉细卷。
做到一半,卷好了还没下锅,三房那边的潘嫂子过来了。
潘嫂子是姜氏娘家跟过来的陪嫁,在秦方赐夫妻两个面前颇有几分脸面,但到了观山庭,却十分恭敬,赔笑道:“只是不巧,我们三夫人今儿突然巴巴地想吃韭菜,我们出去买了几趟,她都嫌弃老了,不对味,我恍惚记得二爷这边有三月时存下来的韭萍齑,求苏娘子能不能匀我一些?”
韭菜三月最嫩,也就阿檀有这份闲心,当初做了一些韭萍齑存下来。她闻言,笑道:“那不值什么,嫂子若要,尽管拿去。”
仆妇去取那韭萍齑,潘嫂子自然是感激不尽,在那里谢了又谢,说着说着,口中就忍不住吹嘘起来。
“要我说,上等人家的夫人就是金贵些,就比如我们三夫人,打自怀上后,口味也各种刁钻古怪起来,今儿要鹿筋,明儿要天鹅,幸而老夫人疼她,各色山珍海味像流水一般供着,若是外头的人家,哪有这等福气呢。”
张师傅在旁边闲闲地插了一句:“我听我家婆娘说过,妇人怀孕,倒不宜吃得太补,还是清淡些好。”
潘嫂子面有得色:“三夫人这胎的胎相很好,几个大夫看过,都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男孩就是淘气能折腾,要把身子补好,才有力气生。”
过不多时,仆妇取来了韭萍齑,潘嫂子谢过后离开了。
待她走后,张师傅不屑地“嗤”了一下,他是秦府的老家人了,对府里的事情清楚得很,不由小声地嘀咕着:“也是老夫人仁厚,把三爷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才养得三夫人心大起来,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就算是个男孩又怎的,庶子生的孙子,还当老夫人有多欢喜呢,我们家老夫人啊,千盼万盼的可是二爷的孩子,别人都不作数。”
阿檀的脸色有些发白,低下了头去。
旁边帮厨的仆妇听得不对,赶紧踩了张师傅一脚,朝他使眼色:“老张头,干你的活去,偏你话多,主子们的是非岂是我们能议论的。”
张师傅这才收了口,转而又扯起别的东西。
阿檀很快恢复了平静,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张师傅那边起了油锅,她闻着那味道,觉得胸口又开始翻腾,急急跑到外面去,大约是刚才的药汤苦味未散,她又呕了一阵,吐了一些清水出来。
这回吐过后,突然觉得饿了,遂回到小厨房,自己动手,做了一道酸汤羊肉。
酸汤羊肉是家常菜色,没什么稀奇的,羊里脊的嫩肉切成条状,熬煮就好,要紧的是那汤的味道。阿檀用了酸笋、酸菜、酸萝卜和羊棒骨一起炖着,还额外放了酸梅干提味,待到汤汁奶白浓郁时,那散发出来的味道闻得旁人的牙都倒了。
“这、这也太酸了吧。”张师傅撮着牙花子,“二爷好这一口吗?”
“很酸吗?不会吧。”阿檀舀起一勺汤尝了一下,只觉得口齿生津,精神都舒爽了起来,点头道:“你们不懂得,酸汤羊肉就是这个味,对劲。”
这一道酸汤羊肉,阿檀自己一个人先吃掉了一半,吃得心满意足,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只要一点点快活,很快就把之前的阴霾都忘记了。
——————————
今儿天气好,姜氏的母亲姜夫人过来陪她说话。
姜氏的父亲是御史大夫,她是家中的嫡长女,因她嫁入晋国公府,带挈着姜家的门槛也高了起来,下面几个姐妹很沾她的光,都许了不错的人家,因而母亲姜夫人格外看重这个女儿,听得她怀孕了,三天两头过来看望。
“二房和三房的那些人,当初还各种明嘲暗讽,说你爹把正经嫡女许给秦家的庶子,是趋炎附势,有失我们姜家的身份,依我看,他们那是嫉妒。”姜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以秦家的权势,他们踮起脚尖都攀附不上呢,如今轮番过来讨好你爹,我都不想搭理他们。”
“什么嫡的庶的?”姜氏不喜欢听人家说这个,皱起眉头道,“娘,你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姜夫人讪讪的:“不是就私下里我们娘俩个随便说说吗,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恼。”
厨下做好了韭菜花胶清炒鹿筋,连着一碗百合燕窝羹,一起端了上来。
姜氏拿起勺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如今她胃口很好,除了一日三餐,中间各种点心不断,整个人明显地圆润了起来。
姜夫人免不得要劝女儿两句:“我的儿,虽说你们秦家富贵,各色珍膳都供得上,你也得悠着点,若把肚子养得太大了,将来生产的时候,遭罪的是你自己。”
姜氏不在乎地道:“您放心,方赐叫了济春堂的大夫,每隔五日就过来给我把个平安脉,若有不妥,他们自会告知,我肚子里可是秦家头一个宝贝金孙,他们看得可重了,出不了岔子。”
姜夫人点头:“还是秦家做事周到,这样才稳妥。”
看着姜氏慢悠悠地吃着点心,姜夫人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凑过来,张口想说话,却又抬起眼,先看了看四周。
姜家陪嫁的潘嫂子很识眼色,见状,把丫鬟妈子们都叫到外间去了。
姜氏口里咬着韭菜,懒洋洋地道:“娘,您又怎么了?”
姜夫人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婆母在给你家二伯择媳,前几天你六表姨来托我说合,她家的佩娘才貌双全,贤淑端庄,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琢磨看看,可入得了你婆母的眼?”
姜氏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个六表姨是何方人氏,不禁“咭”了一声:“这多老远的亲戚了,怎么突然又蹦出来了?”
姜夫人笑道:“她嫁入了邺城伯宋家,她家老爷承了爵,现今还是金紫光禄大夫,这个佩娘是嫡出的幼女,上头两个哥哥,你瞧瞧,这身份配你家的二伯可还够格?”
姜氏瞥了母亲一眼,道:“哪里够呢,邺城伯府我是知道的,早些年风光过,如今已经败落了,所谓光禄大夫也不过是个散官的虚衔,还不如我爹的御史大夫来得实在,您想想,当年大伯娶的大嫂子,是太常卿赵家的姑娘,赵家累世公卿,赵老大人身上还带着一个信阳郡公的爵位,到了二伯这边,他又是何等人物,公主都是娶得的,什么王家的佩娘,差了远了去,趁早歇着。”
姜夫人又气又笑,拍了女儿一下:“瞧你说的,你家婆母都要挑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我婆母的眼光自然不是一般的高。”姜氏警惕地看了看姜夫人:“娘,早上您过去和我婆母说话,没提这个吧,她是个最看重身份的人,别让她误会我们家。”
姜夫人急急摆手:“没呢,我本来还打算探探口风,但才说到外头的那些传闻,亲家母的脸色就变了,带着人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什么传闻?”姜氏有些不妙的预感。
“你还不知道吗,你二伯最近被一个狐狸精似的婢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带着那婢子去大法明寺烧香拜佛、还去了宫里的中秋宴,捧得跟眼珠子似的,啧啧,许多人都看见了,简直难以置信。”
姜氏一口气没喘上来,被燕窝羹呛住了,大声地咳了起来。
姜夫人赶紧给她拍背:“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姜氏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丢了勺子,怒道:“娘,您怎么在我婆母面前说这个,这要是让二伯知道了,要命的。”
姜夫人悻悻地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怎么说不得,你不是说亲家母最重身份的吗,这等有失体统的事情难道不该提醒她一下,省得将来不可收拾,叫人看笑话,连累你也丢面子。”
姜氏气极而笑:“我的亲娘哟,我们秦家上下的面子如今都是二伯挣的,您还怕他给我们丢面子,我看您是老糊涂了,方才那些话说得才像笑话。”
虽说是笑话,但一点都不好笑,姜氏心惊胆战,赶紧催促姜夫人离开:“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您快回去吧,只希望婆母不是个多嘴的人,别让二伯知道是您在背后嚼舌头,若不然……”
她想起上回秦方赐被他二哥打得半死不活的情形,不由吓出了一头大汗,觉得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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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中午用膳的时候吃到了那道酸汤羊肉,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放下了银箸,脸色微微一沉:“厨房最近怎么做事的?”
阿檀正在一旁为他舀汤,闻言停下了手,怯怯地道:“怎么了,可是这羊肉的口味不合宜?”
秦玄策不悦,对旁边的长青吩咐道:“告诉老张,下回再做这么古怪的菜色上来,就叫他回去,别在观山庭做事了。”
长青是知道内情的,他讪讪地看了阿檀一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阿檀整个人都呆滞住了,她不死心,看了看那碗汤,又看了看秦玄策,虚弱地辩解道:“秋季时令,天干物燥的,正应多吃点酸的,可以开胃生津,滋润肺腑,大有好处。”
“这不是一点酸,这是把整瓶醋都倒进去了,不堪入口。”秦玄策断然道。
阿檀备受打击,她自从出师以来,从来没被人嫌弃过手艺,却不料今日被秦玄策这样说了一通,她忍不住,当场眼泪就出来了,一双美目雾水迷离,声音都带了一点颤抖。
“我先前自己尝过,分明好好的,二爷却这样不满,我知道了,原来如今二爷口味变了,心也变了,对我做的菜式也不再爱了,既如此,我走了便是。”
她捂着脸,一扭身,跑出去了。
这婢子,好端端的,怎么又给他使脸色看?
秦玄策目瞪口呆,半晌,转过来瞪着长青。
长青小声地道:“这满桌子菜色,只有这道酸汤羊肉是阿檀亲手做的。”
秦玄策不信,又尝了一口,由不得“嘶”了一声:“她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也过分……过分重口了一些。”
话虽如此说,但既然是阿檀亲手做的,秦玄策硬着头皮也要吃。
那道羊肉的火候控得恰好,肥腴又弹牙,咬一口,汁水丰沛,鲜、嫩、醇、香,就是那酸味格外浓郁,夹杂在鲜味中,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口感。
秦玄策起先是强忍着,吃着、吃着,就吃出那种酸爽入骨的感觉来,还真是与众不同的美味。他一边“嘶嘶”地抽冷气,一边不停口地吃,直到把那大碗羊肉都吃完了,汤汁也喝得干净,一点不剩,别说他自己,就连长青在旁边看着,也觉得牙都要掉光了。
长青赶紧叫小丫鬟奉上巾帕,担心地道:“二爷,您还好吧?要不,吃点甜的压一压?”
秦玄策抓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恨恨地道:“不用了,这会儿什么味都吃不出来了。”
他匆匆用茶水漱了口,就起身去找阿檀了。
阿檀又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但如今秦玄策和她的关系,不必打招呼,直接登堂入室,推门就进去了。
阿檀躺在床上,看见秦玄策进来也不理他,赌气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秦玄策坐到床头,见她那姿势,越发显得后面翘得十分诱人,不由顺手打了一下:“今天什么气性那么大,不过略说两句就跑了,简直无法无天。”
阿檀被他打了,害羞地惊呼了一声,差点跳起来,转过来,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就是您说的,我是个矫情丫头,什么都不中用,只爱矫揉造作,既这样,您别搭理我,又过来做什么?”
她生气的时候,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带着一点旖旎的红晕,眸子里波光盈盈宛转,粉嫩的桃花腮还鼓了起来,就如同蜜桃一般,叫人看了就恨不得咬一口。
秦玄策就上去咬了一口,顺便哄她:“我原先不知道是你做的,说错了话,既知道了,已经把那碗羊肉全吃了,只要你做的东西,没有一样我不爱的,好了,不许再闹了。”
阿檀是个软糯性子,但今日不知为何,心绪特别容易激动,秦玄策不说尚可,这么一说,她的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带了一点细碎的哭腔:“知道了才吃,可见就是不爱,只是来糊弄我的,我何苦巴巴地讨人嫌,从今往后,我也不敢伺候二爷了,把我打发到别处去干活吧,省得旁人说我狐媚惑主,是个不规矩的丫头。”
秦玄策把阿檀拉了过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耐着性子问道:“谁说你闲话了?”
“没有。”阿檀眨了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一滴泪珠,“谁也不曾说我,您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秦玄策沉声道:“莫不是母亲为难你了?”
阿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侧过头,躲开秦玄策的目光,用袖子捂着脸,勉强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秦玄策弹了一下阿檀的额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觉得我会信吗?快点说,到底是何缘由,你不说,我叫人过来问话也是一样的。”
阿檀抽抽搭搭地摸着额头,委屈地道:“是我不好,我不中用,吃不得苦,二爷,往后我们还是远着吧,我不想再喝那个劳什子的药了,太苦了,我受不住。”
“什么药?”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檀这下却不肯说了,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再问她,就疯狂地摇头,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哭得像一团溶化的糯米糕,软唧唧,粘糊糊,把秦玄策看得头上都要冒青烟了。
没奈何,秦玄策只得出去,唤了陶嬷嬷过来问个究竟。
陶嬷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半晌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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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刚刚用了午膳,正歪在贵妃榻上假寐,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的跪在那里给她捶腿。
下人报得二爷来了,半夏挑开门帘将秦玄策迎了进来。
秦夫人睁开眼睛,看着儿子生硬的表情,拖长了声音,“哟”了一声:“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家二爷不悦了,摆了这么个脸色看。”
秦玄策不说话,坐了下来。
半夏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打量着母子两个的神情不对,她悄悄地做了个手势,命屋中的奴仆们退出去了,并在外头轻轻地掩上了门。
秦夫人见左右无人,也不再端着样子,当即沉下了脸:“怎么,有人向你告状了,你到我这来兴师问罪了,是吧?”
“阿檀没说什么,是我问了陶嬷嬷。”秦玄策简单地回了一句。
秦夫人面色稍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母亲这样做,有何不妥?”
秦玄策神情平和,语气中却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沉肃:“妥与不妥且不争辩,日后我院子里的事情,母亲不要再插手了,我自会做主。”
杨妇人听了也不恼,只冷笑了一声,道:“你自己做主,我就问你,若阿檀现在就怀上了,你让她生还是不生?”
秦玄策微微一窒,抿住了嘴唇,没有回答。
秦夫人点了点头:“好,总算你还清醒着,没有迷了心窍,世家联姻,是结两姓之好,而不是去招人怨的,我们总得给你未来的岳家留住情面,你若考虑不周,做母亲的难道不该提点你吗?”
秦玄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愤怒,但此时又无法说出口,他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秦夫人出身范阳卢氏,四世三公,西京名族,父兄皆为大吏,及至嫁到秦家,夫与子前后皆国公,她生来就是高贵的上等人,恪守门阀规制,绝不肯有半分偏差。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语气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我们秦家历代门风清曜、循礼守正,你父祖辈皆为铮铮男儿,立身行事不闻一丝訾诟,这风气难道要败坏在你的手上不成?”
秦玄策脸色冰冷:“母亲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秦夫人顿了一下,语气又平缓下来,甚至是温和地道 :“你是世家子弟,知书懂礼仪的人,有些道理不用多说,你心里应该有数。等你娶了妻、生了嫡子,你要抬举谁都使得,那丫头若是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也是她的福气,到时候,当家主母自然会打理这些,就譬如我如今对你三弟,那也是尽了十分心意的。这等皆大欢喜之事,你因何而不悦?”
秦夫人说的话,秦玄策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格外烦躁。
他想起了阿檀含泪望着他的模样,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就像一只小小的鸟雀,腻歪在他的掌心里,那么惹人怜爱。但是,正如秦夫人所说的,他为高门世家子,规矩和礼制是刻在骨子里的,根深蒂固,不可逾越。
秦玄策沉默良久,把茶杯放下,慢慢地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母亲说,那就依母亲的意思,择一贤良女子,我尽快娶她过门罢了。”
他这话风跳得太快,秦夫人吃了一惊,旋即欢喜,笑了起来:“难得你想通透了,这很好。”
“但有一说。”秦玄策直视着秦夫人,沉声道,“这女子是哪个,须我自己来选。”
秦夫人生出警惕之心,仍含笑道:“你懂什么,长安城的姑娘你一个都不认得,你怎么选,自然要母亲替你张罗。”
秦玄策无所谓地道:“母亲随意去张罗,张家、李家、王家,哪一家都可,我心中自有标尺,我看得中意了,才能作数。”
“这还用说吗。”秦夫人嗔怪道,“你的妻室,自然要你自己点头才好,母亲的眼光,你只管放心,肯定替你择那些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美貌聪慧的姑娘给你过目,断断不会有差。”
秦玄策颔首:“容貌无妨,我已经见过美貌的,其他等闲在我眼里都一样,聪慧也不必,我喜欢笨一点的,只有一点,性情务必要好,须得豁达大度,贤惠纯良,能容得下人、耐得住冷落,宠辱不惊,与世无争的。”
秦夫人本是高兴的,听儿子这么一说,脸色僵住了,又想拍桌子:“我这又听不懂了,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这样的妻室,是放在你院子里做摆设吗?你这是给自己娶亲,还是给你那个通房丫头娶亲?”
秦玄策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站了起来,冷淡地道:“好了,就是如此罢,我等候母亲的安排。”说罢,干脆利落地走了。
只留秦夫人在后面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头疼地扶住了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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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回来的时候,阿檀还靠在床边掉眼泪。
她这个人好似水做的,有着流不尽的泪,动不动哭哭啼啼的,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这样,快活或是不快活,她都要哭一通鼻子,矫情得要命。
若是旁的女人,秦玄策大抵是要扔出去的,但面对阿檀,他却额外多了十二分纵容,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耐下性子哄她:“别哭了,看看,脸都花了,多难看。”
“那你找好看的去,别来找我。”阿檀哭了半天,正要人家哄,口里说着叫他走,却抱住了他的胳膊。
既可爱又可怜。
再坚硬的心,看到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软下来。秦玄策放低了声音,道:“我已经有了安排,断然不会让你日后受委屈,你姑且忍耐一段日子,好不好?”
阿檀眼里含着泪,仿佛是春雨中的海棠,柔弱、妩媚,湿漉漉的,这会儿有求于人,大约她自己并没有发现,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诱惑,她整个人都腻歪在秦玄策的身上,软软地蹭他:“那我往后可以不喝那个药吗?”
她柔软得如同一滩春水。
秦玄策有一霎那几乎要脱口应了她,但固有的理智却阻止了他。
他把阿檀的手拉下来,合拢了,握在掌心里,此时他不太愿意看她的眼睛,低下眉眼,含糊地道:“你忍忍,只要再过几个月就好。”
再过几个月,待他的新妇入门就好,很快的。秦玄策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焦躁的情绪。
阿檀“嘤”了一声,失望了,眼睛里美丽的光泽淡下去,她把手抽了回来,退后了一些,坐在床边沿,和秦玄策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不安地扭来扭去,小小声地问道:“二爷也觉得我应当喝那避子汤吗?”
作者有话说:
怀上了怀上了,稍等,跑路正在安排中。
? 第 48 章
秦玄策沉默了下来, 他严肃的时候,面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刚硬,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神色,仿佛又让阿檀回到了两人初见时。
此时已是深秋, 天气渐渐凉薄, 阿檀觉得手指尖都变得冰冷起来,她的声音更小了:“二爷, 您……不愿意阿檀怀上您的骨肉吗, 阿檀不配吗?”
“不是!”秦玄策断然否认,但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尽量冷静地道, “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要纠缠这个,相信我, 听我安排就好。”
他生平执掌万军,纵横沙场,长剑所指,向无不克之城, 却在此间遭遇兵败,身不由己,这种挫折的感觉让他觉得恼火,他不愿意继续讨论下去了。
阿檀的脸上渐渐浮出了茫然的神色,她好似懂了、又好似没懂,心里难过了起来,她坐在那里, 呆呆地想了一会儿, 轻声道:“那往后我们规规矩矩的, 不要越过雷池一步,我也不用喝那药了。”
这真是个娇气的姑娘,不肯吃半分苦。
“阿檀。”秦玄策一直哄不住她,有些焦躁起来。
阿檀摇着头,站起来躲到帘子后面去,怯生生的,只露出半张脸,轻声道:“二爷原先说得对,是我大不正经,勾引了您,我是什么人呢,本来就不该得到您的错爱,如今我知道错了,这就改了吧。”
她方才哭得一塌糊涂,泪汪汪的,大抵是觉得有人会哄她,撒娇罢了,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手有些发抖,紧紧地抓了帘子。
秦玄策几乎气得笑了,他霍然起身,大踏步地走过去。
他板着脸,气势汹汹的,阿檀以为他要打她,惊恐地连连倒退,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啊”了一声,向后跌去。
却没有跌到地上,秦玄策已经抢先一步,揽住了她的腰,恨恨地骂了一声:“笨。”
笨笨的阿檀红着眼眶,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像受了委屈的小鸟,恨不得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去,拿屁股对着他。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她毛绒绒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口上,狠狠地揉了又揉:“当初分明是你先来招惹了我,如今还想翻脸不认人,你当我是什么人,能容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阿檀被他揉得头都晕了,推了他一把,嘤嘤嘤的:“对,我就是负心薄情,我不要你了,你走开。”
“胡闹。”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放低了声音,无奈地叹息,“无法无天的婢子,我真是把你纵容坏了,行吧,就算我错了,即便你负心薄情,我也要巴巴地黏着你,别生气了,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要死要活的。”
他的怀抱依旧是那么温暖,他的味道围绕过来,是阳光下暴晒的松香,浓烈而炙热,阿檀一时间又觉得恍惚起来。
阳光从镂空的窗格间隙落进来,秋日的浮尘在光束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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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微微起了风,打开门,就有一阵薄凉的秋意袭来。
阿檀跪坐在屏风边伺弄熏香。
如今是秋季,屋子里点着广陵鹅梨香,中有黑角沉、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诸物,性干燥,味温煦,香炉置在角落里,一点烟气旖旎,驱散了秋色凄清。
长青进来,低低地和秦玄策说了两句,隐约听到什么:“……风不大,正好……花也开得也盛……”
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咳了一声:“我要出门。”
阿檀持着碧玉箸,专心地拨弄着赤金九孔博山炉里的香灰,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柔声对旁边的小丫鬟道:“去里面中间那个衣柜,左手第一格,把那件黑金鹤羽大氅拿出来,天凉,有人出门还是添一件衣裳才好。”
小丫鬟应声去了,很快取了出来,双手奉给秦玄策。
往常,都是阿檀伺候着秦玄策,如这般出门,她定要亲自拿了衣裳出来,贴心地给他披上,温存絮语地交代许久,还会在灶下煨一壶蜜茶,等着他回来,捧给他喝。
不过,如今这些温存体贴统统没了。阿檀生气好一段日子了,闷闷的,不太和秦玄策说话,凡事都叫长青或者旁人代劳,自己避得远远的,就像眼下这般。
秦玄策沉下脸,“刷”地从丫鬟手里把大氅抽走,大步地走到阿檀面前:“你还没完了是吧?”
阿檀放下碧玉箸,站起身来,沉默地一躬身,就要后退。
秦玄策忍无可忍,抓住阿檀,抖手把那件鹤羽大氅披到她身上,拉了她就往外走。
阿檀惊慌地挣了两下:“二爷要做什么?”
秦玄策用凶狠的语气道:“把你抓出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打一顿。”
长青跟在后面不敢笑,拼命地擦汗。
秦玄策带阿檀坐上马车,后头带着一众奴仆,捧着大大小小各种物件,浩浩荡荡出了晋国公府。
一路无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一阵细碎而纷沓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迎了上来,候在车外,而后,有人恭敬地道:“二爷,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秦玄策忽然凑过来,在阿檀的眼睛上亲了一下。
阿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把脸扭开:“您又要作弄我吗?”
秦玄策拿出一方帕子,把阿檀的眼睛蒙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对了,你不听话,我要罚你了,把眼睛闭起来,不许看。”
阿檀无奈,由着他去了。
因为眼睛被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秦玄策把她抱下了车。
周围大约有许多人在看着,这样被抱着很不成体统,阿檀嘟囔了一句,有些生气、又有些害羞,紧张地把脸埋到秦玄策的怀中。
秦玄策又愉悦起来,很轻地笑了一声。
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大约是处园子,阿檀闻到了一种不知名的花香气,带着秋夜的凉意,沁人心脾。
秦玄策的脚步踏过草木或者是花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这脚步,周遭次第亮了起来,仿佛灯火逐他而行,在夜里簇拥出光亮来。
良久后,秦玄策停住脚步,放下阿檀,解开了眼睛上的帕子:“好了,睁眼。”
眼前豁然光明一片。
奴仆正在点燃身畔的灯。
六角琉璃珐琅宫灯或挑在高枝灯架上、或挂在树梢头、又或是悬在小榭回廊檐角处,高高低低各不相同,一眼望去,不知凡几,宛若此夜星辰坠落,尽皆汇集于此,天上明月,此间流光,华彩万端,灯火连天地,举步便可登上广寒宫殿。
在这灯火星辰中,是一片菊花海。
素律三秋,菊花独为此间君子,冷香晚艳,堪与月华比拟,无数盛开的菊花铺陈在灯火星辉中,一眼望不到尽头,西风拂过,花瓣微颤,轻如娟、细如纱、嫩如酥,姿态连娟,娉婷袅袅。
有红粉渐染、有金黄璀璨、有青绿相间、又有水墨透紫,各色缤纷,似打翻了满地胭脂水粉。
月下挑灯赏菊,看这人间殊色万千。
阿檀的眼睛张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圆圆的,看得有些呆了。
秦玄策从背后伸过手来,把阿檀搂在怀里,把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还蹭了两下,低低地笑道:“如何,好看吗?”
阿檀这才回过神来,她本来就是个贪玩的姑娘,骤然见到这般繁花胜景,心中欢喜,一时也忘了和秦玄策怄气,惊叹道:“长安城中何时有这般景色,原先竟一点都没听说过。”
“你自然是不知。”秦玄策慢条斯理地道,“这是我家的一处别院,没什么景致,就是地方大了一点而已,我命人从各处搜罗了菊花移植于此,昨天才布置好,早前是没有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喏,这是用来哄你开心的,就当作我向你陪罪,好了,别生气了,嗯?”
阿檀的心“噗嗤噗嗤”的狂跳不已,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发热,软软地“哼”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脸。
秦玄策又咬她耳朵,含含糊糊地抱怨:“女人真是麻烦,尤其是你,心眼小、脾气大、成天给我使脸色,还要我费这许多力气来哄,真真矫情。”
阿檀一听这话,又“刷”地把手放下来,转过头,粉腮鼓鼓的,娇嗔道:“你是在哄我开心、还是气我呢?”
秦玄策大笑起来,他俊美刚硬,如同山崖绝壁上挺拔的青松,风华凌云,高傲不可企及,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又如同飞翔的鹰敛起翅膀,从云端降落在她的身边。
他牵着她的手,倏然在花丛中奔跑了起来。
阿檀惊叫起来,又气又笑,被他带着,身不由己地追逐着。
花枝摇曳,拂过脚踝和裙裾,仿佛是柔软而多情的牵绊,他的手又宽又厚,结实而温暖,紧紧地拉着她。
阿檀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达出来了,秦玄策跑得太快了,她跟不上他的步子,踉跄着跌向前去。
秦玄策笑着接住了她,顺势一起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碰倒了地上的一盏琉璃灯,灯熄了。
藏在花丛中,只这一小块地方稍微有点暗了下来,他趁机偷偷地凑过来,吻了她一下。
只有一下而已,小心而温存。
“还生气吗?”他轻声问着。逆着月光,他面部的轮廓英挺而鲜明,宛如利刃雕琢而成,他的目光温和又明亮,就如同垂落的星辰。
阿檀摸了摸他的眼睛,害羞地笑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秦玄策终于满意了,把阿檀拉了起来,拍掉她身上的花瓣的草屑,又替她理了理裙裾。他总算没有忘记今晚的正事,指了指前面:“来,赏菊,既来了,不可不看。”
晚风习习,花香满园逶迤,月色如水灯如昼。这本是晋国公府的避暑园林,其间本就花木扶疏、亭台精致、水岸绵延,花匠们奉了大将军的命令,以重金购来数千株珍稀菊花,布置在园子里,浓浅得宜,疏落有间,又在湖边临水支起许多镂空画屏,花枝缠绕其上,倾泻于地,中间透出灯火,似波浪起伏,繁花成海。
相携走了片刻,秦玄策见身畔一株菊花开得正好,似粉云团晕,便顺手折了下来,插在阿檀的发髻上:“来,给你戴花儿。”
阿檀又想起了上巳节那日,他将芍药插了她满头的情形,不由警惕地退后了一步:“人家好端端地长在枝头呢,你折它作甚。”
“哦,原来你不爱这枝。”秦玄策若无其事地道,他略一抬手。
长青马上挑灯上前:“二爷有何吩咐?”
“这一大堆的,哪株最名贵?”
长青叫了花匠来问。
不过片刻,花匠们抱着三盆花,恭敬地捧了上来:“启禀大将军,若以名贵来论,莫过这三种,绿牡丹、垂珠红梅、墨染。”
绿牡丹花色碧绿如玉,形似牡丹,雍容华贵;垂珠红梅花瓣重叠细长,尾梢卷起,恰似垂帘珍珠;而墨染则如反卷荷花,姿态妖娆,花瓣细薄如纸,墨底透出朱红色,似水墨与朱砂晕染,十分别致。
花匠又道:“小的们寻遍长安、新丰、渭南诸边州府,绿牡丹与垂珠红梅不过得了两三株,而这墨染更是难得,只此一株,此花灯下看是一色,月下看是一色,光越盛,则色越艳,至于白日里,又是一色,似朝霞泼墨,层云尽染。”
长青挤眉弄眼,拍了一句马屁:“可不是,也只有这墨染,不似等闲颜色,才配得上我们家阿檀姑娘。”
“不错。”秦玄策颔首,折了一朵墨染,插到阿檀的发髻上。
阿檀怪不好意思的,悄悄拿手指头戳他:“都说了,那花是难得的,只这一盆,你今日折了,明日就没的看了,岂不可惜。”
这一株墨染可值百金,统统就开了四朵花,就这样给折了一朵,几个花匠在边上十分心疼,捧着花的手都有些抖。
秦玄策却不在乎,又折了两朵插上去:“这花簮在你头上,是抬举了它的身价,有什么可惜的,今日你看到了,赏玩了,也就值了,何必管明日。”
阿檀害羞起来,抱着头躲闪,却架不住秦玄策兴致来了,把这几盆菊花都折了下来,插了阿檀满头,真真花枝招展,冷艳重叠,人间秋色覆青丝。
阿檀觉得头都被压沉了,娇娇软软地抱怨:“二爷就爱作弄我,太重了,我走不动路了。”
因她娇气,偏说走不动路,秦玄策就扶着她登上园中凉阁,坐下来赏菊。
那阁楼本是纳凉处,以湘妃竹构筑,居于园林中央,架高一层,凭栏四望,园中景致一览无余。
阁楼宽敞通透,四面无壁,饰以云缕鲛纱与淡金珠帘,夜风吹过,轻纱飘拂,珍珠摇曳,灯月阑珊,隔帘菊花影,恍然婆娑如梦。
地板上覆盖着银灰色的貂绒毯子,秦玄策席地而坐,阿檀窝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只温顺的猫。
秦玄策给猫撸了两下,她软成一团,用妩媚绵柔的声音哼唧着:“痒,别弄我。”
听得秦玄策心也痒了起来。
奴婢们奉上了点心和茶饮。
秦玄策亲自动手,给阿檀斟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喂她喝:“今晚就让我来伺候苏娘子,如何?”
阿檀蹬鼻子上脸,就让秦玄策伺候着,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抿着,娇柔又懒散。
茶是石榴汁浸泡菊花瓣,花香淡雅,一点微甜,阿檀慢悠悠地喝完,用脚蹭了蹭秦玄策,吃吃地笑道:“苏娘子要吃点心,那伙计,快为我取来。”
秦玄策今夜乐得纵容她,拿了一枚花糕,还要掰开小块小块的,托在手里喂她,就跟喂鸟似的。
“今天叫了尚食局一个姓朱的厨子做了一些细点,听说他是内廷点心第一把好手,来看看,这味道如何?”
莲花糕捏出了十二个褶子,蜜渍的芙蓉花瓣卷着松仁馅,带着酥酪的奶香,吃在口中,先是一层薄薄的嫩滑口感,咬下去,又有酥脆的嚼头,叫人欲罢不能。
阿檀点头道:“果然是朱师父的手艺,我差他远矣。”
她拈起一块,递到秦玄策的嘴边:“二爷也尝尝,你爱吃的,甜的。”
秦玄策咬住花糕,三两口就吞了下去,矜持地评价道:“不过尔尔,不如我家婢子做的好吃。”
“你又在哄我呢。”阿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此时秋月夜,她的眸子里却有婉转春水。
这春水弥漫过来,把秦玄策整个人都浸透了,他俯下身去,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那上面还留着花蜜和松仁的味道,又香又甜。
“不够甜,我想吃点别的。”他贴着她的嘴唇,露骨地暗示着。
阿檀娇气起来,哼哼唧唧地摇头:“不要,你死沉死沉的,压得我难受,我最近身子不舒服,经受不住。”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起来:“都说了,今晚我伺候苏娘子,怎么会叫你难受呢。”
阿檀还想再撒娇两句,却被秦玄策堵住了,只能发出“嘤嘤啾啾”的一点声音。
奴婢们用袖子遮住脸,躬身退下。
夜间的风吹过来,菊花的香气若有若无,飘渺如云雾,人在雾里,神思摇晃。虫子在草木深处啁啁鸣叫,断断续续,月光宛如流水,和星子一起坠落花间。
柔软而稠密的貂绒毯子铺陈了整间凉阁,佩环和纱帛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阿檀打了个哆嗦,呢喃着道:“我冷……”
那件鹤羽大氅盖了下来,把她遮住。
在大氅里面,秦玄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腰,他的手又宽又大,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要让她溶化。
阿檀不安地扭动起来,这回嘤嘤的却道是:“我热……”
“又是冷、又是热的,你存心找茬吗?”秦玄策笑着斥道。
他盘腿坐在那处,岿然不动如山,健壮而有力,果然是英武无双的大将军,掌握全局,操纵自如,只是呼吸粗重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安抚着阿檀:“我没压着你,喏,连力气都帮你省了,如此服侍周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很不得劲,哪哪都不满意,阿檀气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味道似清冽又似浓郁,仿佛悬崖上的松枝被烈日暴晒,流淌下金黄色的树脂,又仿佛丛林中的野兽撕咬打滚,散发出麝香的气息。
阿檀觉得有些眩晕。
他急促地唤她的名字:“阿檀、阿檀,抱我,抱紧我。”
她为了防止自己滑落下来,不得不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
他的肌理流畅起伏,坚韧结实,充满了强硬的力量,他的胸膛和肩膀都是那么宽阔,她娇小玲珑的一只,吃力地抓挠着,怎么也抓不住。
太气人了。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汗水滴在她的额头上,湿漉漉的。
或许今晚又吃坏东西了,阿檀觉得小腹隐隐胀痛,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她说不出来,嘴巴张了张,只发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像是啜泣,又像是诱惑。
秦玄策显然是被诱惑了,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喃喃地问她:“阿檀,你喜欢我吗?”
“嗯。”阿檀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哼哼的声音。
“快说……喜欢我吗?”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他总爱问这个,矫情的男人,啰嗦得要命。
“嗯。”她的眼角都红了,如同桃花晕染了春色,扭捏着,还是含含糊糊地这么回了一声。
“果然是喜欢的,你就是嘴硬。”秦玄策心满意足,狠狠地啃了她一口。
阿檀的嘴唇都要被他咬破了,水光潋滟,好似极浓的胭脂抹上去,勾魂夺魄。她撅起嘴,嘟囔了一句什么,软软的听不太真切。
让人心尖发颤。
秦玄策握紧了她的腰,发出宛如叹息一般的满足的声音:“味道不错,你确是胖了,看来我把你养得真好,嗯,再养养,味道更好。”
“你胡说。”阿檀的声音仿佛都带着春水,软绵绵的。
那一夜,后来下起了雨,细细的一点点,窸窸窣窣地溅湿了纱帘,阿檀窝在秦玄策的怀里,实在是累得没有力气了,眼睛都睁不开。
恍惚听得他在说话:“我只喜欢阿檀一个,有些事情不得已而为之,你要懂事些,别和我赌气,知道吗?”
“什么呢?”她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但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拥抱着她,温柔地吻她。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躺在里面,热乎乎、湿答答,人都要溶化成一滩春泥了,阿檀最近容易疲乏,完全没有精神琢磨这个,很快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
翌日晨。
雨停了,天上的云略微多些,半阴不晴的,昨夜溅湿漉的鲛纱帘子还未大干,带着清晨雨露的气息。
阿檀睡得起不来,昏昏沉沉的,她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里看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却也醒不过来。
秦玄策摇了她半天,才把她摇醒,她还不高兴地嘟囔:“困,还要睡。”
“再过一会儿,有人要过来,你真的要继续在这里睡吗?”秦玄策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阿檀吓一激灵,倏然睁眼,翻身就想蹦达起来,但马上扶住了腰,“嘶”了一声,泪汪汪地道,“疼……”
秦玄策低低地笑道:“别撒娇,今天母亲邀了几个客人过来赏菊,你再磨蹭,别人就要看到你这副模样了。”
“啊,老夫人要过来吗?你怎的而不早说?”阿檀此时就像一枚剥了壳的莲子,嫩生生,粉嘟嘟,上面还落着许多胭脂印子,她惊慌失措,用手捂着胸,笨拙地爬起来,沉甸甸的,一不小心,被秦玄策的衣裳绊了一脚,又跌到了他怀里。
秦玄策搂住她,顺势乱亲了一通,一边亲,一边笑道:“别慌里慌张的,显得你做贼心虚似的,母亲不来,只有几个女客,我不便出面,你就且当做是此处的主人,陪客人四处逛逛园子、看看花。”
阿檀呆滞了一下,拼命摇头:“那不成,我算什么主人,要叫人笑话的,我不敢。”
“别怕。”秦玄策摸了摸她的头,表示安抚,“有我在呢,你谁也不用怕,就当作应付差事,你和她们几个见上一见,看看各人的性情脾气,和不和气?温不温顺?若遇上难缠的,你不用搭理,走开就是。”
“客人的性情脾气,和我有什么干系?”阿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秦玄策却含含糊糊地不再说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这几章是阿檀受委屈,我知道大家不太喜欢,但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这段又必不可少,我只能每天多更一点,把节奏拉快,不急,这个阶段差不多要过了,球已经到位,接下去就安排跑起来。
虽然很多人骂男主,我看了一下后面的存稿,我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大家所说的那么坏,作为那个时代那个身份的男人,他有局限性,但他真的会努力去突破大环境的束缚,做一个合格的男主。他为了光明正大地娶阿檀、娶当初那个身为奴婢的阿檀,后面是用性命去搏的,这条线会贯穿到全文最后,不能再剧透了。请大家多点耐心,给他一个机会。
? 第 49 章
奴婢很快上来, 服侍着阿檀洗浴更衣,为她换了一袭绫罗裳裙。
广袖轻帛,鹅黄罗衣,上覆缂丝银栀子, 腰束细绢, 饰以九重白玉珩佩,本是素雅清淡的装束, 但阿檀生得艳似海棠, 又经昨夜良宵,此时眉目间春色未褪, 妩媚如丝, 仿佛却是花间妖魅。
秦玄策犹嫌不够鲜亮。他见案几上留了一朵墨染菊花, 想来是昨夜缠绵时从阿檀的发间滑下,遗落于此, 沾了一夜雨露,愈发娇艳,他顺手拈起,簮到阿檀的耳鬓边。
水墨滴艳, 朱红殊色,美人容华盛似繁花。
故而,当客人们过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到的就是阿檀花团锦簇的艳姿,立在檐角花影下,满园清芳, 皆不如这一枝艳。
这是一群年轻的女郎, 她们口中不说, 心里都不太舒服起来,彼此使了一个眼色,将下颌抬得高高的,格外摆出了一幅清贵姿态。
今天的客人皆是世家贵女,这其中颇有几个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小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见了面,彼此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恰似莺莺燕燕,好不活泼。
姜氏也来了,她如今怀着身子,说要过来赏菊,没人会拦她,她还带了一个姑娘,是邺城伯的长房嫡女宋佩云。
以邺城伯的家世,其实入不了秦夫人的眼,但宋佩云的母亲和姜氏的母亲姜夫人是姨表姐妹,宋母得了消息,求了姜夫人,今天让姜氏把宋佩云一起带来,秦夫人原是不知的。
宋佩云生得鹅蛋脸庞,水杏眼眸,既美貌又大气,气度也是端正温雅的,跟在姜氏身后,不亢不卑,在一干贵女中显得格外稳重。
来者皆是闺阁女子,秦玄策也不过来,只是远远地一颔首。
虽然连他的脸都没瞧太清楚,几个年轻的姑娘还是无端端红了脸,一个个不动声色的抚了抚罗裙、理了理鬓角、又压了压发上的簪子。
但秦玄策没有丝毫停留,转身离去了。
秦夫人身边管事的大丫鬟半夏领着一群仆妇,将女郎们迎了进来,笑道:“几位姑娘来得早,却是好,昨夜下了点雨,这会儿水露未干,正宜赏花,我们家老夫人说了,姑娘们都是年轻爱玩的,她就不过来了,免得姑娘们不自在。”
又对姜氏道:“三夫人,地湿,您仔细脚滑。”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姜氏,她摆了摆手,笑吟吟的:“不碍事,慢慢走,二伯布置了这处园子,我都不知道呢,趁这会儿工夫,也来逛逛,散散心。”
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园子,半夏退到了后面。
阿檀迎了上来,娉婷袅袅的,给众贵女行了个福礼:“见过三夫人、见过众位姑娘,姑娘们请随我来。”
她被秦玄策硬生生逼着,一定要出面招呼这些女客,其实胆怯得要命,腿肚子都有些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娇弱细软,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尾音。
众贵女今日来此,说道是秦家新建了一座菊园,正是秋高气爽之际,秦夫人好客,邀她们过去赏菊,仅此而已。
但是,长安城中各世家早就听闻秦夫人欲为次子择妻之事,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早已经卯足了劲头在等着,这次的风声略一漏出来,各家更是激动。
姑娘们都是聪明伶俐的,很能领会长辈的意思,虽说秦夫人没有指明哪个,焉知不能是自己呢,她们都好好打扮了一番,个个锦衣霓裳,珠翠环佩。
谁知道,她们自诩是绝色美人,到了这里,却只消一下,齐刷刷地被眼前这婢子压过了头,岂不令人气煞。
广平郡主先变了脸色,她假装不知,慢条斯理地道:“这个是你们府里的什么人?我却不认得。”
其他女郎笑吟吟的,也不说话,一幅看好戏的神情。
眼见得阿檀又慌了手脚,半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还得了,以后岂不是要被欺负死。她只好上前一步,代为回道:“这位是我们家二爷院子里的苏娘子,这里她熟,今日略尽地主之谊,带诸位姑娘逛逛园子。”
这话原也没错,按秦玄策吩咐的,这园子就是给阿檀的,里面的一花一木皆是为她而置。
但落在旁人的耳中,那味道就很有些不对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一众贵女尚未出声,姜氏先假假地笑了一下,故意拖长了调子:“这是哪家的地主吗?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半夏跟在秦夫人身边多年,见多了场面,也是大气的,她神色自若,轻描淡写地道:“原是我说错话了,三夫人不要怪罪,只因这园子是二爷的,二爷今天既叫了苏娘子过来,就是二爷的脸面,可不是地主吗?”
跟在后面的宋佩云温温柔柔地笑道:“既如此,叨扰了,这园子景色极好,我看着就心生欢喜,还要劳烦苏娘子带我们几个逛上一逛。”
她这一句话,给了两方台阶,当下就此揭过,姜氏不说话了,广平郡主把头扭到一边。
众人举步。秦府的丫鬟仆妇随行在后,或持着拂尘与步障,或捧着巾帕与纨扇,又或端着水瓯与果盘,伺奉众贵人。
园中有残雪惊鸿、点绛唇、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诸般颜色,尽皆开得正好,令人目不暇接。芳蕊白露,草木皆宜,满园秋色浓郁,又有湖畔画屏,婆娑花影,隔着水晶屏,似在水中、又似在画上。
阿檀绞尽脑汁,回忆着昨晚上花匠们说的话,磕磕巴巴地为那些女郎逐一分说:“这个是胭脂点雪,只因红中透出雪白来,故有此名,那、那个是、呃,对了,仙灵芝,姑娘们看看,它生得就像灵芝形态,倒不像是花了,哦,还有边上那株,叫什么……白毛狮子……”
她的脑子平日就转得慢一些,最近这段日子更是一团浆糊,不太够用,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很有些苦恼,弱弱地道:“它为什么叫白毛狮子呢,好生奇怪……”
女郎中有陈尚书家的五娘子,见识广博,这时候正好站了出来,接口道:“只因它形如雄狮卧沙,须发皆张,故有此命,又因其色白,似佛陀座下白狮,故此花常做供佛之用。”
广平郡主“嗤”了一声:“那边那个,什么都不晓得,还说呢?我们很用不着你,还不走开。”
阿檀讪讪地退后了两步。
这时候,半夏命人剪了几枝菊花,用白玉盘堆得满满的,捧了上来,笑道:“既然赏菊,当然要簮菊,几朵花儿,给姑娘们玩儿,姑娘们看看,喜欢哪枝?”
姜氏仗着半个主人家的身份,先道:“我喜欢粉的,给我挑个粉嫩的。”
半夏遂指了一枝粉的,示意小丫鬟捧给姜氏。
姜氏将花簮到发间,摸着花瓣,故作大方地道:“我这朵是粉面红莲,不过是寻常品类,我不和你们这些小娘子争,二伯这回命人找了诸多珍品,你们且去看看,可认得出这些菊花的名字?”
陈五娘子又有了用武之地:“看看那朵绿的,菊花中绿色最是难得,一唤绿牡丹、一唤绿云,这朵,就是绿云了。”
广平郡主笑吟吟的:“如此说来,就给我那朵绿的吧,几位姐姐,让我一让。”
她得意地看了阿檀一眼,见她鬓角处亦簮着一朵墨色菊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有的人呢,只配簮这黑乎乎的花罢了,算她还知道自己的分量。”
阿檀低下头去,不吭声。
陈五娘子又在说道:“菊花中,除了绿色,还有墨色也是难得,有一个品类唤做墨菊,更有其中珍品着,唤做‘墨染’,不够黑或不够红,那都只是叫墨菊,只有造化天然,不偏不倚的,才能叫作墨染,听闻此菊月色下浓似松墨,日光下盛似胭脂,十分独特,千株中也未必能寻得一株。”
姜氏听到这里,又得意起来了:“旁人家是寻不到的,我们晋国公府,要什么没有呢,我昨儿听说,这园子里就有一株墨染,这几日开得正好,半夏,快捧上来给姑娘们看看。”
半夏不意姜氏直白地点了出来,她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支支吾吾的不应声。
姜氏狐疑起来:“你怎么不去,今天叫姑娘们过来,可不就是赏菊的吗,藏着掖着作甚?”
这下子,阿檀吓得倒退了好几步,此时云开天霁,日光落下,照见她鬓边菊花,黑底透出嫣红,如同云霞从山涧下浮出,脂粉从水墨中晕开,浑然天色,夺人目光。
有眼尖的女郎瞧见了,拉了拉旁边同伴的袖子,指了过去,低声道:“你们看,她头上那个。”
女郎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阿檀慌慌张张地把那朵花摘了下来,塞到袖子里,结结巴巴地道:“这个是在园子里胡乱摘的,寻常的花儿罢了,不算什么。”
她若镇定些也就算了,横竖没人见过所谓的墨染,偏偏她做贼心虚,自己乱了阵脚,看她那模样,旁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将军果然偏宠这婢子,这都偏到天上去了。
广平郡主变了脸色,将头上的绿云菊花取了下来,随手抛在一旁:“吾不与婢子等类,这花,不要也罢。”
其他人都尴尬起来,既不能拂了晋国公府的面子,又拉不下脸面,一个个心里生气,看着阿檀的目光如同针刺一般,刺得阿檀面上火辣辣地生疼。
这时候,宋佩云又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柔声道:“你们都说绿的黑的好,偏我俗气,就爱红的,挑一只红的给我吧。”
阿檀松了一口气,心里感激,默默地拿了一枝最红最艳的,递给宋佩云。
宋佩云轻声道了谢,神态自若地将花簪到发髻上。
经了这么一遭,一众贵女也不愿意簮什么菊花了,她们不屑和阿檀说话、也不太理会宋佩云,自在那边玩笑打趣。
这个道:“五娘子今天的裙子真是时新,这褶子打得好看,显你的腰身,我看这么多花儿,也不如你漂亮。”
那个道:“耿大娘子的簪子好细巧,跟真的似的,不知道的,还当是花里的那只蝴蝶飞到你头上去了。”
再说道广平郡主:“今天阿琪脸上抹了什么胭脂,闪亮得很。”
广平郡主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得意地道:“这是‘永遇乐’新进的迎蝶妆粉,里面有琥珀和桂花,既香润又服帖,我母亲也说我抹了这个特别好看。”
阿檀昨晚上被秦玄策折腾了好一通,腰酸背痛的,早上又走了一段路,不知怎的,越发疲倦,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让她呼吸都不太顺畅。
就在这个节骨眼,一阵风吹过来,带着菊花馥郁的香气,之前闻着都好好的,偏就这会儿,竟让阿檀觉得难以忍耐,
她胸口一阵翻涌,喉咙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咽了半天没咽下去,忍不住捂住嘴,“呕”了一声。
她这呕吐声正好跟在广平郡主那句自夸的话语后面,听过去很是微妙。
广平郡主大怒:“你是什么意思,我的话令你作呕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旁边有人忍不住先“噗嗤”笑了出来。
广平郡主更是生气,霍然扬手,一巴掌摔过去:“大胆婢子,安敢无礼!”
阿檀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同时抽身后退,但还是避不过,被广平郡主的指尖扫到了胳膊,她本来就娇怯,一时站立不稳,“哎哟”一声,差点跌倒。
幸而宋佩云离得近,赶过来扶了一下,阿檀才险险地没摔到地上。
“苏娘子,你还好吧?”,宋佩云全然没有贵贱之分,双手搀扶住阿檀,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阿檀惊魂未定,不安地摇了摇头。
半夏吃了一惊,抢着过来扶着阿檀,上下看了看:“你没事吧。”
阿檀反胃欲呕的感觉愈发明显了,胸口又堵又闷,她脸色苍白,低低地道:“不太舒服,半夏姐姐,我想下去歇着。”
“去吧、去吧、快回去吧。”半夏不敢耽搁,急忙唤来丫鬟,把阿檀扶下去了。
姜氏既恼广平郡主跋扈无状,又记恨当初因为阿檀连累秦方赐被家法责罚的事情,两下都不偏帮,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笑吟吟地道:“我们家的下人若做得不好,郡主和我说一声就好,我们自会训诫她,你何必亲自动手呢?仔细手疼。”
广平郡主方才一时冲动,本来心里也有些后悔,被姜氏的话一激,反而不服气了:“哼,区区一个奴婢,有什么打不得,大不了,我稍后自向秦夫人赔礼去。”
旁边一众贵女纷纷出言安抚:“不至于、不至于,小事一桩,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来、来,赏花去,且看这秋色景致,别去想那些个恼人的事。”
于是,她们很快欢声笑语起来,把之前的小小波澜抛诸脑后了。
——————————
府里的车夫老钱和两个小丫鬟,得了嘱咐,一起护送阿檀回府。
阿檀来的时候一肚子哀怨,走的时候时候化成了满心惆怅,那满园的菊花秋色再美,也抵不过方才被人轻慢的难堪。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曾经和母亲安氏说过“我和二爷好,不是作为一个奴婢奉承主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爱慕男人”,其实那些言语只是笑话罢了,在旁人眼中看来,她不过就是一个下等奴婢,媚色惑主,非善类也。
这种认知让阿檀又羞又气,胸口处越发不舒服起来,那种感觉仿佛是吃了隔夜的搜饭,酸苦难熬,差点要呕吐出来。
同车的两个小丫鬟,一名樱桃、一名石榴,原是陶嬷嬷拨付下来,专门服侍阿檀的,她们两个见状,关切地问道:“阿檀姐姐,你头上冒汗了,热吗?”
阿檀不想说话,只是捂着胸口,摇了摇头。
樱桃咋咋呼呼的:“阿檀姐姐的脸色不好看呢,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了。”
石榴挑开门帘子,对车夫道:“老钱,走慢些。”
阿檀忍耐了片刻,觉得忍不住,轻声道:“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这会儿难受呢,既出来了,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吧。”
石榴应了一声,和老钱说了。
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医馆是济春堂,那边的老张大夫是常为晋国公府的贵人们看诊的,老钱遂掉头去了济春堂。
到了济春堂,可不巧,伙计们说老张大夫出去了,只有小张大夫在。
听闻大将军房里的苏娘子过来看病,伙计急忙去叫少东家小张大夫。
少顷,一个看过去文弱腼腆的年轻人迎了出来:“家父这几日去城外访友,一时不得归,某张悯,虽技艺微末,但也随家父行医多年,斗胆可为贵人看诊。”
阿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小张大夫了。”
她今日坐的马车本是秦玄策素日自己用的,车子宽阔高敞,拉车的是四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赤金镶琉璃顶篷,朱漆饰山文车壁,垂着回环银纹九重锦,看过去就华贵异常。
张悯看这架势,不敢怠慢,恭敬将她延入后堂。
待坐定,阿檀说了近日一些不适的症状,诸如小腹疼痛、恶心反胃、倦懒嗜睡等,末了,担心地道:“若只是吃坏东西了还好,若是犯了风寒,把二爷染上了,那就罪过了,我一直想找大夫看看,只不过最近人也懒得厉害,不太想动弹,今日顺路过来,劳烦大夫了。”
“不敢,小娘子客气了。”张悯仔细记了医案,又想要给阿檀摸脉。
他用一条丝帕覆盖在阿檀的手腕上,手指还没搭上去,突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声。
医馆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声道:“少东家,不得了,您快出去看看,前面抬了一个人来,流了很多很多血,吓死人了。”
听过去十分紧急,医者仁心,张悯急急告了一声罪,先出去了。
外头吵吵嚷嚷地闹了好一会儿。
樱桃年纪小,好奇心重,偷偷地跟出去看了看,不到片刻,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神神秘秘地道:“阿檀姐姐,你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阿檀随口问道。
“有个书生和人起了争执,被人当街殴打,割断了子孙根,到处都是血,天哪,好吓人。”
阿檀还未反应过来,石榴已经啐了一口,嗔道:“在阿檀姐姐面前说什么混话,快打住。”
樱桃讪讪地住了口。
但过了一会儿,医馆的伙计火急火燎地进来,央求道:“可否劳烦这边的姑娘出来搭把手,帮忙烧水煮些布带,实在人手不够,要命。”
阿檀心善,对樱桃和石榴道:“你们两个,都去帮忙吧,这也是功德一桩。”
两个小丫鬟很爽快地应下,跟着出去了。
只留了阿檀一个人。
后堂本来就是用来招待尊贵女客的,等闲人不会进来,老钱在门口看着马车,小丫鬟又走了,这里一下安静下来。
阿檀觉得有些心悸,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前面的血腥味渐渐地传了过来,或许不很浓,但阿檀却觉得忍受不住,她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哇”的一下,呕了出来。
呕的还是一滩酸水,喉咙刺痛,她咳得厉害,眼泪都掉了下来。
最近胃口不好,吃得也不多,但就是容易呕吐,也不知道怎么了,阿檀疑心自己得了大病,吓得心里直发慌。
待到张悯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阿檀脸色惨白,整个人歪在那里,眸子里泪光盈盈的,宛如被雨水打蔫的小梨花,娇弱又可怜。
张悯脸都红了,心里直念佛,不太敢拿正眼看阿檀,结结巴巴地道:“小娘子久等了,你家的丫头还在前堂收拾东西,稍后就来。”
阿檀心虚不已,也是结结巴巴的:“对不住,我方才吐了,把你这地板弄脏了。”
“不碍事。”张悯看了一眼地下的污迹,觉得不对,眉头皱了一下,“小娘子,来,把手伸过来,我给你看看。”
阿檀依言伸手。
张悯隔着丝帕摸了又摸,眉头越皱越紧。
阿檀忐忑不安,弱弱地问道:“怎么了,我病得很厉害吗?”
张悯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斟酌半天,吞吞吐吐地问道:“小娘子是大将军房里的人,是否贴身伺奉大将军……嗯,贴身?”
阿檀的脸本来是白的,这下“刷”的变成红的,她咬紧了嘴唇,睫毛抖了一下,扭捏啜泣:“和这个……有什么干系吗?我、我也不是以色事人,其实是……”
是什么呢,突然又说不出来,她心中刺疼,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张悯惊得手足无措,赶紧跳了起来,为难地搓着手:“并非我有意冒犯,这事情……我不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呢,大约是有些不妙的,小娘子你坐稳些,对对,坐稳,手扶着椅子,别跌倒了,先吸一口气,对,吸气,好,我慢慢说给你听。”
阿檀怔怔地抬起脸。
——————————
阿檀回到晋国公府的时候,脸色煞白,腿脚发虚,几乎走不动路,还是小丫鬟扶着她,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观山庭。
陶嬷嬷迎出来,见阿檀这模样,不免担心,急急叫了院子里的人接住她:“怎么了这是,昨晚上还好好的,一宿工夫就成这样了,该不是受了凉,生病了吧,来人啊,去济春堂把老张叫来看看。”
阿檀听得又要叫大夫,吓得一哆嗦,赶紧挣开旁人的搀扶,自己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腰,紧张地道:“不、不,我没病,我很好,呃,可能、大约昨晚上累着了,歇会儿就成。”
说话间,已经进了房。
秦玄策在房中看书,闻言放下书,神色自若,斥道:“胡说,昨晚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用劲,哪里就累着你了?”
阿檀说错了话,羞得脸都红了,恰好把她青白难看的脸色掩盖了过去。
秦玄策朝她招了招手。
阿檀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但马上又放下了,向前挪了两步,离秦玄策稍微有些远就停下了,娇娇怯怯地道:“二爷有何吩咐?”
似乎有些不对,明明把她哄好了,才半天不到,怎么又矫情起来了?
秦玄策无奈,只好自己起身走了过来,拉过阿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爱玩,怎么不在园子里多玩耍些时候?”
一点都不好玩。阿檀哀怨地低下头,小声道:“今天来了许多贵客,都是大家千金闺秀,我还是回避一下,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本来也不配的。”
她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秦玄策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人,那今天就不理会,过两天,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园子里住上几天,散散心,省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
阿檀摇了摇头:“不了,我如今都改了,不爱玩了,安分得很,只想在家里歇着,哪都不去。”
她犹豫了一下,偷偷地抬起眼睛,觑看着秦玄策的脸色,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在颤动,好似忐忑不安,说话的声音都只有一点点,就像小鸟嘤嘤啾啾,叫人听不太清楚:“二爷,有桩要紧事,我、我想和你说……”
就在这时,陶嬷嬷端着一碗药汤过来,无意中打断了阿檀的话:“阿檀,来,先把药喝了。”
阿檀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
? 第 50 章
陶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秦玄策, 赔笑道:“二爷和阿檀……昨晚上的事,虽说这会儿有些迟了,但好歹补上,终归稳妥些。”
阿檀这才明白过来, 本来嫣红的脸蛋, 瞬间又变得惨白,她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喝这个!”
陶嬷嬷为难地皱起脸:“你这孩子, 二爷这样疼你,你好歹也要懂事一二, 这般胡闹, 若来日真的闹出事端来, 别说老夫人要恼怒,就是二爷也难办。”
阿檀的眼泪都要滴下来了, 她颤抖着道:“我不会令二爷难办的,若有事端,我自己一力担着,我不会赖上任何人, 我不喝这个、不想喝。”
她团起手,几乎是在哀求:“别让我喝这个,太苦了,遭不住。”
陶嬷嬷也不忍心,可是秦夫人的吩咐她不敢不从,否则,到时候受责罚的就是她自己了, 她愁眉苦脸的, 硬着心肠, 把碗强塞到阿檀手上:“看看你,又在耍小性子了,你若不听话,又要惹得老夫人亲自过来,更不好收拾了。”
阿檀好像被吓到了,看过去更惊恐了,她慢慢地接过了那碗药,低下头,凑到嘴唇边。
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落到漆黑的汤药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的牙齿碰触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咔嗒咔嗒”的声音,她颤抖得太厉害了,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好了!”秦玄策突然沉声喝道。
他的声音过于严肃,阿檀吓得手抖了一下,只听得“哐当”一声,她失手将碗掉到地上,摔成了粉碎。
黑色的药汤泼溅开,沾染上她的裙裾,那袭缂丝银绣的罗衣转眼就污了一片,脏乎乎的。
“哎呦。”陶嬷嬷顿足,“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阿檀神情忡怔,她一只手本能地捂住小腹,僵硬地俯下身去,想要拾起碎碗片。
“别动。”秦玄策呵斥了一声,踏前一步,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放到罗汉榻上。
他有些紧张,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单膝跪在榻边,拉过阿檀手,摊开来,看了又看:“可曾伤到哪里了?”
阿檀眼眸中泪光迷离,她吸了一下鼻子,带着一点软糯的哭腔:“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不小心,是我错了,二爷饶过我这一遭吧,好不好?”
门外的奴仆听见动静,赶紧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碗。
陶嬷嬷还待再说什么,秦玄策抬手止住了她:“我说好了,不用喝这个,你下去。”
观山庭终究还是秦玄策做主,陶嬷嬷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秦玄策又转头抚慰阿檀,又气又笑:“不喝就不喝,这也值得哭?”,他在阿檀的眼角吻了一下,用嘴唇把她的眼泪蹭掉,忍不住抱怨道,“笨手笨脚的,又爱哭,烦人得很,实在是个不省心的婢子。”
阿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是了,我哪哪都不好,二爷不要再喜欢我了,免得……”她咬了咬嘴唇,顿了一下,低低声地道,“免得我将来会叫你为难。”
秦玄策屈起手指,在阿檀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道:“我现在连一句都说你不得,动不动就拿这个要挟我,你可出息了。”
这个娇气包子历来如此,秦玄策也不介意,说过就算了,这边又唤丫鬟上来为阿檀更换衣裳。
丫鬟取了几条罗裙出来,阿檀随手挑了一条藕荷色的绢纱缀珠百褶裙,羞涩地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慵懒地倚坐在罗汉榻上,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
阿檀躲到屏风后面去了,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会儿,沾了污痕的裙子脱下来,半搭在屏风架子上,隔着半透明的披水琉璃,她的身姿影影绰绰,婀娜袅袅。
“还有,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事来着?”秦玄策顺口问了一声。
“砰”一声,阿檀不知怎么弄的,好似慌了手脚,撞到了屏风,屏风摇晃了一下,差点没倒下。
秦玄策三步并两步,几乎是跃到屏风后,扶住阿檀,又气又笑:“你怎么能这么笨,这里磕一下,那里碰一下,好似脑子丢了似的。”
阿檀还未来得及套上干净罗裙,下面只穿着胫衣,露出一截嫩生生的大腿,凝脂腻雪,仿佛要融化了似的,酥软下去,她的腿在发抖,双手紧紧地抓住秦玄策的胳膊,靠在他的身上,虚弱地道:“我方才要和二爷说什么吗?没有,你听错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秦玄策对阿檀的这番投怀送抱十分满意,温香软玉在怀,没说什么就算了,他也不是很在意。
他的手落在阿檀的胫衣上,顺势滑了进去,几乎把她托起,低声问道:“你这么笨,要不要我替你穿裙子?”
往日他若这般调情,阿檀八成要红了脸,羞答答地啐他,但今天阿檀的脸却愈发惨白了,吓得魂飞魄散,急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拿起罗裙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不劳烦二爷,我自己能穿。”
她今天很有些不对劲,确实是笨得要命,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手却在发抖,腰间的束带系了半天,也不能把结打好,急得她又泪汪汪了。
“说你笨,还不服气。”秦玄策无奈,伸手过去替她系腰带。
笨就笨了,说就说了,阿檀也不回嘴,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秦玄策低着头,一边缠弄着腰带,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对了,我倒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说,早上在园子里,你见了那几家的姑娘,觉得哪个比较好?”
阿檀沉默了片刻,用温顺的语气回道:“我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姑娘好与不好的,那些姑娘,自然每一个都是好的。”
秦玄策的嘴角勾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今天这番安排,就是让你去看看这些人家的女子,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告诉我。”
阿檀听得心里闷闷的,还是摇头:“横竖人家与我不相干,没什么可说的。”
“阿檀,往后你再不必喝那个劳什子的汤药,我即刻娶妻,你若有了,就生下来,记在嫡母名下就好。”秦玄策如是说道,语气平常,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嗯?”阿檀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有些听不太真切,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玄策的手握住阿檀的腰肢,俯下身,抵住她的额头,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娶妻了。”
阿檀呆滞了很久,木木地应了一声:“哦。”
秦玄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捧住她的脸,竭力试图安抚她:“阿檀,我听凭你的心意,你觉得哪个女子合宜,我就娶哪个,旁的都不要紧,我要她必须温恭淑德,贤良大度,安分稳重的,摆在家里,与你没有妨碍。”
阿檀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柔软而忧伤,如同纯白色的月光,弥漫过夜晚的山涧,一切归于沉寂。
她就那样看着秦玄策,看了很久,然后微微的、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是,我知道了,二爷原本就是要娶妻成家的,这是好事,您不必问我的意思,我哪里敢对这等大事胡乱置喙呢,您折煞我了。”
她说得那么冷静,可是,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的腰肢在秦玄策的手掌中,就如同狂风中的杨柳,马上就要折断似的,脆弱不堪。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手臂环绕过去,把她小小的身躯抱在怀中,轻声道:“我需要一个女人顶着我妻子的名分,到时候,我纳你为妾室,你生下孩子,就记到嫡母的名下,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子,男孩也要,女孩也要,我的阿檀生下的孩子,肯定是极漂亮的。”
“孩子”这个词触动了阿檀的心绪,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顷刻就打湿了秦玄策的前衣襟,她握紧了拳头,几乎泣不成声:“不,您娶了夫人,自然有夫人为您生儿育女,我、我……没有这样的福分。”
秦玄策用冷静的声音道:“我的妻室不过是空挂着一个名分罢了,我只喜欢阿檀,别的女人我碰都不会碰一下,我只要阿檀给我生孩子,别的女人一概不要。”
阿檀哭得打颤,要很努力克制着自己,才能勉强把话得清晰一点:“那岂不是要害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我担不起这样的罪孽,您也不必如此。无论您对我如何,在我心中,您始终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并不相信您会做出那等小人行径。”
秦玄策抓住阿檀的肩膀,沉声道:“我为人做事,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我的妻子,我会给她应有的尊贵和体面,国公夫人、一等诰命、一世荣华,她母家的亲眷但有所需,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周全,但是,唯独没有男女之爱、夫妻之欢,我娶妻前,会如实告知这般情形,若是她不愿,我不会勉强,若是她自己愿意了,那便是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
“可是……我也不欠您的。”阿檀缓慢、但是坚决地推开了秦玄策,她抽泣着,柔弱得仿佛快要凋零的雨中的梨花,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后退:“您这一场亲事,要两个女人为您委屈求全,其实,我并不愿意的,我将来要堂堂正正的嫁人,我若生了孩子,我自己养,不需记在别人的名头下。”
秦玄策放下身段,哄了半天,换来的却是这种回答,他的耐性也到了尽头,倏然沉下脸,厉声道:“你说什么胡话,你是我的女人,嫁人,你要嫁给谁?谁敢娶你,谁敢和我抢你?”
他怒气勃发,说到后面,神色冷厉,眼中不自觉地露出锐利的煞气,这般威仪,便是临于阵前,也能令千军俯首。
阿檀素日娇滴滴、软乎乎,风吹吹她就倒、声音稍微大点她就晕,但是,今天她却顶住了,迎着秦玄策利剑一般的目光,挺直了胸膛,抬起脸,柔声道:“我想要找个正经厚道的男人,不论他是富贵或是贫苦,他能敬我、爱我,明媒正娶迎我为妻,您觉得我的想法不对吗?”
她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认认真真地问他:“二爷,你会娶阿檀为妻吗?”
秦玄策无法回答,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绷出了凌厉的线条,他的脸色很难看,粗重地喘息着,如同陷入困境的猛兽,凶悍狂暴,却被压抑着,不得发作。
眼泪沿着阿檀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她的神情温柔而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天真的无辜:“既然不会,那您凭什么觉得阿檀天生下贱,只配给人为奴为妾呢?阿檀也是个好姑娘,也要堂堂正正地嫁人、生子、被人以礼相待,这有什么不对吗?”
阿檀的问题让秦玄策有了一种茫然的感觉,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一切顺理成章、唯有到了此时,他才发现,似乎……并非如此。
阿檀问他的话,他回答不出来,咬住了牙后槽,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心抽痛了一下,仿佛刀刺入一般,但他还是回答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阿檀流着泪,却微微地笑了一下:“二爷很好,原先待我也很好,我与您厮守一场,发乎真情,无愧于心,我不曾亏欠您,也求您不要为难我,昨日事、昨日毕,日后不要再续,如此就罢了。”
她理好了衣裳,规规矩矩地朝秦玄策施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秦玄策暴怒,厉声喝道:“阿檀!”
她没有回头。
秦玄策无处发泄,一脚踢了出去,十六扇琉璃屏风倏然翻倒,发出巨大的声响,木架断裂,琉璃四散,碎片撒了一地。
阿檀被吓了一跳,方才的硬气一下子就没了,抱着头,跑得更快了。
秦玄策急促地向前追赶了两步,朝她伸出手去,但她已经走了,他的手僵硬停在半空,停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
“阿檀。”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很低,或许她并没有听见。
他重重地喘着气,站在一地狼藉中等待着。她胆子小,又好奇,总爱偷偷摸摸地趴在门缝里张望,他想起她妩媚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带着宝石般漂亮的光泽。
他等着她回头,再看他一眼。
可是,并没有,这次,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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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紫檀山水座屏架在大殿正上方,十二重金纱帘幕低垂,云龙盘柱藏在帘帐之间,隐约可见龙爪须角,狰狞威武。宫人们侍立两侧,垂着手,敛着眉目,连衣饰的纹路都服服帖帖的。
就在这庄重肃穆的含元殿内,广平郡王的嚎哭声显得特别突兀。
“皇上,皇上要为老臣做主啊。”广平郡王冠发散乱,鼻青脸肿,眼眶乌黑,嘴角挂着血丝,伏在地上,哭得涕泪交加,好不狼狈,“老臣一向安分守己,向无越矩之举,谁曾想到祸从天降,秦玄策这厮好不讲理,无端上门殴打老臣,老臣……老臣太苦了。”
宋太监在一旁劝说:“王爷,您好好说话,哎呦呦,您别往地上吐血,这不体面。”
广平郡王哭得更大声了,他颤颤巍巍地摊开手,手心里有一颗残缺的牙齿,他几乎泣不成声:“你们看看、看看,我的牙啊……”
秦玄策身姿笔直,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高宣帝无奈的揉了揉额头:“玄策,你说,怎么回事?”
秦玄策一板一眼地回道:“启禀皇上,广平王的女儿言语无状、举止不端,在臣家中别院肆意殴打臣身边服侍的婢子,分明踩踏臣的脸面,故而臣才上门与其理论。”
“你胡说!”广平郡王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阿琪一个姑娘家,不懂事,纵然她做得不对,你为什么打我?再说了,你一打照面,什么话都不说,动手就打人,这叫什么理论,啊?”
“养女不教,父之过,我不打女人,当然只能打她爹。”秦玄策冷冷地道,“你若不服,我们可以继续理论。”
他今天和阿檀起了一番争执,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后面又听得半夏说了园子中赏菊的种种情形,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就率着玄甲军卫兵杀到广平王府,抓着广平郡王一顿暴打,此时犹觉不够。
广平郡王这么一说,他觉得手又痒了,忍不住握住拳头,捏了捏指节,发出清脆的“叭嗒”声。
广平郡王吓得一哆嗦,迅速地爬远了几步。
“放肆!”高宣帝重重一拍龙案,指着秦玄策怒道,“当着朕的面你还如此张狂,还不给朕闭嘴。”
广平郡王伏地大哭:“皇上,您看看、看看,秦玄策这样,实在欺人太甚,老臣也是□□皇帝的子孙,今日却被人这样折辱,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求皇上明断,还老臣一个公道。”
高宣帝不动声色,看了秦玄策一眼:“玄策目无法纪,恣意行凶,罚没你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秦玄策神色不变,漠然地应了一声“是”。
高宣帝的目光又转到广平郡王身上,淡淡地道:“至于广平王,回去好好管教女儿,叫她日后娴静些,不要再给父母惹事了。好了,些许小事,不要这般哭喊作态,宗室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广平王你年纪也大了,稳重些。”
高宣帝有意偏袒,广平郡王心中不忿,犹想争辩:“皇上,就这样?”
高宣帝微微向后一靠,他是个温和的君主,但是,当他沉下脸的时候,依旧充满了帝王天然的威仪:“怎么,你还有何话要说?”
宋太监在暗暗摇头,叹息广平郡王不知好歹。
秦玄策骁勇善战,是不世出的将才,为高宣帝征伐四海、平定天下,国之柱石也,而广平郡王,不过是个闲散宗室,于社稷无用、与江山无益,孰轻孰重,岂不是一目了然。
宋太监好心,急急上前,搀扶住广平郡主,暗暗用力把他往外拖:“王爷有伤在身,来,赶紧去找个太医过来好好看看,哎呦,年纪大了,伤了筋骨可不得了,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广平郡王骨头本来也是软的,见高宣帝不悦,已经后怕,马上见风转舵,哼哼唧唧的:“哎呦,疼煞老臣了,皇上,老臣撑不住了,先行告退。”
几个小内监上来,扶着广平郡王下去了。
高宣帝看了秦玄策一眼,佯做不悦:“竖子无赖,过分恣睢,朕念你平日还算稳重,这是初犯,饶过你去,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你可记住了?”
秦玄策微微躬身,抱拳道:“是,臣知错了。”
高宣帝素来偏爱秦玄策,这事情就轻轻揭过不提,转而笑道:“听说广平王想和你结儿女亲家,你这一顿打,估计这亲也结不成了。”
“臣原本也无意与他家结亲,正好,省得他家来啰嗦。”秦玄策八面风吹不动,十分镇定。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笑骂道:“你母亲最近在为你多方相看,你却在背后给她拆台,真真逆子。”
“臣不孝,辜负母亲苦心,臣有愧。”秦玄策口里这么说着,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有愧的神色,反而理直气壮得很。
高宣帝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也是为人父母者,很是体会你母亲的苦处,就说朕的云都,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叫朕头疼,这孩子和你一个脾性,眼光高得很,朕和贵妃都拿她没法子,说不得,改天贵妃要叫你母亲过来,两个人相互抱怨一番。”
先是时,云都公主属意秦玄策,高宣帝不是不懂,但是,秦玄策身为骠骑大将军,手握天下泰半兵马,若他娶了云都公主,则无形中就站到了魏王一系。
高宣帝虽然喜爱魏王英武、不满太子文弱,但太子的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别说朝中老臣,就连高宣帝本人,也不愿意轻易变动,故而,当日秦玄策道“臣只爱手里的剑,不爱女人”,高宣帝听了大笑,顺势就将这事情放下了。
而如今,魏王李敬安被贬为庶人,杜贵妃为此大病了一场,却没有丝毫怨言,只是偶尔伤心落泪,对高宣帝泣诉:“臣妾的一颗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敬安不争气,臣妾没话说,如今只希望云都能好好的,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心愿,陛下素来疼她,为何不能体恤?”
面对爱妃的哭诉,高宣帝难免生出愧疚之意,试图弥补一二,遂又旧事重提,露出口风。
秦玄策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马上道:“臣原先轻狂不更事,如今已经悔过自新了,眼下就打算择一合宜的世家女为妻,眼光也不算很高,门楣高低、容貌妍媸都是其次,臣只喜欢温恭贤良的女子。”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譬如广平郡王的女儿,那样的宗室王女,大多性子娇纵傲气,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云都公主身份高贵,容姿明丽,高宣帝向来疼爱这个女儿,但即便如此,高宣帝也不得不承认,云都公主与“温恭贤良”这样的词是完全不沾边的,皇家的女儿,天生的金枝玉叶,又何需温恭贤良呢?
秦玄策这是在婉拒的意思了。
高宣帝马上沉下脸来,重重一按龙案,斥道:“朕看你是越发放肆了,大言不惭,皇族宗室的女儿,还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快给朕闭嘴!”
秦玄策从善如流,马上把嘴巴闭紧了,一声不吭。
高宣帝恼火万分,他想起云都公主啼哭撒娇的模样,再看看秦玄策油盐不进的神色,尊贵的帝王难得生出了头疼的感觉,他顺手抓起案上书卷,砸了过去:“果然如广平王所言,你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东西,好了,滚吧,别在朕面前杵着添堵。”
秦玄策略一偏头,那书卷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他若无其事地道:“皇上息怒,臣有罪,臣告退。”
言罢转身退下。
宋太监揣摩着高宣帝的眼色,留了个心眼,亲自送秦玄策出去。
及至到了殿外,宋太监垂手跟在秦玄策的身后,委婉地劝道:“大将军今日终究是唐突了,陛下的意思您不是不懂,何以不能为君上分忧?老奴就不懂了,这天底下,难道还有哪家的姑娘比公主更配得上大将军?那必然是没有的。”
秦玄策想了想,镇定自若地道:“公主是金尊玉贵的人,我哪里敢说配不配的话,只是念及母亲为我操劳多年,我既娶妻,自然要加倍服侍孝顺母亲,寻常人家的女儿也罢了,若公主下降,在我家中,却要我母亲尊她、敬她,为人子者,心中不忍如此,齐大,非偶也,故不敢应命。”
他当日用了这套说辞应付秦夫人,如今再拿出来应付宋太监,也算得心应手。
宋太监却被唬住了,哑口无言,半晌叹道:“难得大将军孝心至诚,秦夫人好福气。”
待秦玄策出宫后,宋太监回来,转头就把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向高宣帝转述了一遍。
高宣帝听后,面色稍霁,沉吟良久,摆了摆手:“罢了,此事稍后再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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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本来恹恹地歪在榻上,听得姜氏过来找她,也是费解,想及如今姜氏怀着身孕,是秦家顶金贵的人,既来了,又不好不见,遂整了衣裳出去。
她昨天才和秦玄策闹了一场,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看过去憔悴了许多,烟眉轻颦,原先的妖娆风韵,又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哀婉。
宋佩云和姜氏一起候在前堂花厅中,见了阿檀挑起帘子出来,妩媚天成,殊色惊人,不由眉心跳了一下,旋即从容自若,起身迎了上去:“苏娘子看过去仿佛不太精神,可是身子不舒服,倒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了。”
阿檀急急摆手:“姑娘客气了,折煞我了,姑娘请坐,不知道有何吩咐。”
姜氏坐在那里,敷衍地笑了笑,道:“这个是我的表妹,邺城伯宋家的大姑娘,你昨天也是见过的,她今天过来看我,做了几样小点心,我品着味道差了几分,就想起你了,常听观山庭的人夸你厨艺了得,做的东西样样都好吃,想请你给她点拨一二,也好让她长进一些。”
阿檀谦虚地道:“三夫人过奖了,宋姑娘若有疑问,可以切磋一番,不敢说点拨二字。”
宋佩云早有准备,从丫鬟手里拿过一方小食盒,打开来,取出一碟点心,摆在案上,指着道:“我会做得不多,今天做的是桂花山药糕,素日自己尝着还好,偏偏表姐说差点意思,麻烦你帮我看看,究竟差在哪了?”
她说着,笑着拉了阿檀一下:“苏娘子还请坐下,慢慢与我分说。”
阿檀如今也耐不得久站,略一迟疑,就坐下了。
她告了一声罪,拿起一枚桂花山药糕,先嗅了嗅,又咬了一小口尝了尝,揣摩了片刻,道:“宋姑娘做得已经不错了,只是山药还有些涩味,此物去皮后,用盐水浸泡半个时辰,再捣成泥,可去涩,还有,桂花酱不要用蜜,蜜汁加热蒸煮,略有酸味,不若用白糖的味道来得干净,这两样做好了,口味还能再好些。”
宋佩云抚掌笑道:“原来如此,听了苏娘子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这就记下了。”
阿檀从小到大,只因容貌过于妖冶,很不受别的女孩儿待见,在宫中如此,出了宫也是如此,难得遇到宋佩云这般友善的,不由感觉格外亲近些。
她又多说了两句:“宋姑娘若有闲情,可以试试看,用糖渍金桂和山药泥一起搅合,捏成花糕后,上面再淋上丹桂酱,金桂与丹桂的香气和口感略有不同,这样呢,既好吃又好看。
连姜氏都笑了起来:“就这一道山药糕,还有这许多讲究,难怪二伯离不了你,果然是个妙人儿。”
阿檀的笑容淡了下去,低下了头。
宋佩云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又和阿檀说了一些琐碎的话,诸如,若是桂花换成玫瑰如何,今秋的菊花开得甚好,不若采些菊花做吃食,也算风雅,言语温存,神态温雅,如春风拂面。
阿檀安静地坐在那里,宋佩云说一句,她或者回半句,或者只是听着,抿嘴微笑而已,看过去,似乎交谈甚欢。
秦玄策回来的时候,从廊阶那边远远地望过来,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他停住了脚步,多看了两眼。
长青过来,禀道:“那是三夫人带着她娘家的表妹过来,和阿檀说一些吃食上的工夫。”
秦玄策想了一下,问道:“三夫人的表妹,是昨天半夏说的宋家的那个?”
“是。”
那边花厅里的人也看到了秦玄策。
姜氏和宋佩云都站了起来。
因有女客在场,秦玄策恪守礼仪,并没有进来,他只是略一颔首,走开了。
宋佩云有些呆住了,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她先前不过是贪慕晋国公府的权势,才一心攀附,如今这一照面,才知道世人传言不虚,大将军丰姿伟仪,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她不敢多想,心里慌得厉害,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姜氏咳了一声,偷偷踩了宋佩云一脚。
宋佩云吃疼,赶紧调整了一下脸色,对阿檀说话的语气更加温柔了:“今天叨唠苏娘子了。”
她又取了一只小小的锦匣出来,打开来,里面还是一只簪子,不过是丝绢堆砌而成,做了一朵精细的芍药宫花。
宋佩云笑吟吟的:“这是一个小小玩意,送给苏娘子,权且当作束脩,日后若还有不明之处,还要再来请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阿檀心里不安起来,很是推让了一番,后面还是姜氏发话,硬让阿檀收下了。
少顷,姜氏带着宋佩云起身告辞。
陶嬷嬷走了进来,道:“二爷吩咐,叫府上备了马车,送宋家的表姑娘回府,三夫人身子重,且歇着,我们替您张罗好。”
姜氏面上有光,笑道:“多谢二伯了。”
宋佩云怔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她的眼睛几乎发光,勉强克制着自己的笑容,温雅娴静地一福身,道了一声谢,而后款款地随陶嬷嬷出去了,腰肢挺得特别直。
阿檀的神情一直很平静,什么也没说,那朵绢花也不过放在了案几上,她自己回去了。
回到房中没一会儿,陶嬷嬷过来叫她:“二爷要喝茶,叫你端茶过去。”
“嗯。”阿檀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陶嬷嬷看着阿檀蔫巴巴的神色,直叹气,劝道:“我也不知道你又和二爷耍什么小性子,差不多也够了,要说二爷是真的疼你,若换个别的人家,哪里能这样纵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把二爷的情分给造作没了。”
阿檀沉默一会儿,点头道:“是,嬷嬷说的没错,是我不知轻重,忘了上下尊卑之分,日后都改了,再不敢了。”
陶嬷嬷也不料她一说就通,半信半疑的:“好了,快去吧,别让二爷等。”
丫鬟沏好一壶雀舌兰,阿檀端进秦玄策的房中,默不作声地奉上去。
秦玄策坐在那里,接过茶,喝了一口,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语气却有些不自在:“还生气?”
“没有,不曾生气。”阿檀垂下眼帘,不看秦玄策。
秦玄策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方才我叫人送宋家的女子回去,是为了答谢昨天她在园子里对你的友善之情,没别的意思。”
“二爷做的事情,自然有您的道理,不必和我说。”阿檀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温顺得很。
秦玄策有些焦躁,如今这情形,仿佛骑虎难下,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味的地方,但他分辩不出来,阿檀不舒服,他也不舒服,好像被人生生架在火上烤着,浑身难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到底要如何?要和我怄气到几时?”
她现在不但不搭理秦玄策,还自作主张,把自己的枕头和物件都搬回原先的房中去了,俨然一副泾渭分明、两不相干的状态,气得秦玄策牙痒。
阿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怄气,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我不对,二爷问我要如何,我却不解了,您自去娶您的夫人,我不曾拦着、也不曾说您一句不是,您不依不饶的要怎样呢?”
“阿檀!”秦玄策无奈又恼火地叫了一声。
阿檀安静地想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起来:“哦,原来二爷问过我喜欢哪个姑娘来着?”,她思忖了一下,“那您还是娶方才那个宋姑娘吧,我觉得她挺好。”
作者有话说:
这里已经是矛盾的最高潮了,男人差不多狗到头了。咳咳,男人不狗,到时候不好意思往死里整他啊(死里整,字面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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