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如此说来, 你如今十分危险。”
余绯倒也没反驳,还应和着:“是呢,说不定哪天就西去位列仙班了。”
“”闻砚不可置信一个未满一万岁的小姑娘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满道:“你已是神族,如何再位列仙班?”
余绯:有道理。
小姑娘表情没什么所谓, 闻砚却能感到她的怏怏, 连他心底也生出一股麻烦来临的烦躁, 无法说服自己对还欠了情的人直置之不理。
他无视了袖中挣扎着想出来的小蛇,轻轻捏着它,揉搓了两下, 最终开口:“若是担心, 鬼族我可陪你走一趟。”
余绯一口回绝:“不必了,若真有事,我顾不住你可别怪我。”
闻砚:倒是诚实可是到底是谁顾谁啊?
虽然闻砚在四季禁地和誓山都救过她,可不是身负重伤就是梧桐果灵力散尽,看他修为还未恢复又是娇花一朵的模样, 余绯还真不敢随便把他带出去。
万一神海找上门来要人了,余绯交一朵病怏怏的花出去, 简直是不要命地挑衅绪寒。
不过说起神海,既然梦冥去找了她,那闻砚这应该也会有人来找,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未到
“神海可有人来寻过你了?”余绯问。
闻砚端着脸, 面色如常:“不曾来过。”
“奇怪了,我不属清晔岛都被他们知道了, 你一个清晔岛的花灵, 怎么反倒没被发现?”
闻砚摸摸鼻子:“大概没人在乎一朵花。”
随口的一句话, 反而叫余绯好生怜爱, 要不是闻砚现在化了形,她高低得抱着这朵梧桐花好好摸摸。
站在余绯不远处的闻砚虽逆着光,却将面前姑娘眼中的慈爱看得清清楚楚,男人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有些莫名:“你何时出发去鬼族。”
“明日一早就走,鬼王会在鬼族城外等我,我将灵脉与他交代清楚便回来跟你去四季禁地取灵脉,之后你便能留在神海,不必回我这小地方了”
少女语气轻快:“顶多十日,放心,你马上自由了。”
明明是为他着想,说得像是要迫不及待赶他走一般。
“嗯。”闻砚声音不清不楚地应下。
*
入夜,余绯的身体还未好全,明日又要赶路,所以睡得早。
闻砚被她安排到了偏殿的屋子,冬季的日头落得快,由着落刑绕着他的指间转了会儿的功夫,再抬头时,暮色已经彻底落下。
这些年里沉睡得太久,闻砚一闭眼就能回忆起那枯燥又漫长的时光,许久未入世,无事可做,也根本没有需要他去做的事,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塌上,听着落刑的叽叽喳喳。
“大人,这万年您都在四季禁地?”
闻砚垂着眸,目光没有焦点:“嗯。”
落刑:“为何?”
闻砚:“有人的地方都没意思。”
落刑点点头:忿忿不平:“绪寒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损您大半的修为,害得您万年不能化形,如今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小蛇越说越气愤,游到地上原地打了个转,直起身子:“主人!您知道吗,在神海时他居然问我万年前杀了我的到底是不是他!”
“这厮是疯了吗!亲手用神剑把我捅了个对穿,如今还来我面前假惺惺,耀武扬威!装!装!装!我迟早也要把他咬个对穿!”
就算万年未曾相见,闻砚还是依旧很熟悉落刑的聒噪,也很习惯且轻易地从他喋喋不休的嘴里捕捉关键。
男人耳尖动了动,掀起眼皮,眼神聚在落刑身上,目光专注:“他问你,是不是他杀的你?”
“是啊主人,你也觉得他发疯了吧!没见过这么恶心人的!”
闻砚沉吟:“他问你时是何种神情?”
落刑努力回想:“装模作样的、假惺惺的、让人讨厌的。但是我咬了他一口!”
“”
闻砚:就不该对你抱有期望。
虽然落刑说得不明不白,但这一点的确让闻砚引起了重视,他虽与绪寒有仇,可绪寒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怎么会用此事来恶心落刑?
他又怎么会忘记了自己亲手斩杀了落刑这件事。
闻砚思索间,耳边清静下来,他似有所觉地望向立在地上的落刑,却见小蛇保持着人立而起的姿势,目光凝滞着,头顶的血色纹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蛇头蔓延至蛇尾,覆盖了除金纹以外的白色,三息之间,整条小蛇就变成了血色金纹。
金纹神圣,气息古老,滴血似的颜色看起来有些骇人,可闻砚却不害怕,像是见过多次那般,他站起身,面色肃穆,指尖点出柔和的灵力,触及小蛇的额头。
一瞬间,赤红蛇瞳中出现的画面同样出现在闻砚眼前。
落刑生来既有的天赋,厄难预知。
黢黑的城楼,画着鬼族图样的旌旗猎猎作响,大队人马进入城门,少女纤瘦又孤独的背影伫立,衣裙在风中翩翩,目送着他们离开。
鬼魅般城楼封锁的那一刻,异风突起,身后的沙尘肆意袭卷,瞬间吞噬了少女。
邪引。
闻砚听过余绯的解释,瞬间准确地判断出来。
眼前的画面快速闪过,在看见余绯被沙尘吞噬的那一刻,虚握的拳头紧了紧,掌心中嵌出四个浅浅的月牙。
画面还在继续。
城楼上惊慌失措的鬼族士兵张望着,却又不敢将城门打开。
沙尘散去,没有一粒尘埃沾染着余绯,少女皱着眉跪坐在地,干净的脸上好像没有痛苦,可她撑在地手上,却有涓涓如水流的鲜血蜿蜒而下。
衣裙之下,他人看不见之地,已有大片的血色被尘土吸收,鬼魅黏稠。
血流不止,可任由余绯怎么捂着伤口,那刺眼的红都在不断涌出。
闻砚感受到了涅槃之力强烈的涌动。
渐渐的,余绯的烈红衣裙也挡不住顺着尘土蔓延开来的血液,就像是血色牡丹不断绽放着,耗尽生命那般绽放着。
最后余绯脸色苍白,拖着长长的鲜血印子,被仓促赶来的幻清接走。
画面至此结束,闻砚指尖僵了僵,又在落刑额上轻点,小蛇浑身的血色瞬间退去,凝着于额前,又恢复成原本的金纹白体。
他像是也被吓着了,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才想起要问什么:“我怎会预见她?她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
闻砚脑中还停留着余绯血流满地,涅槃之力肆意喷薄的画面,闻言神色凝重,耳中竟然回想起白日里少女的那句胡说八道。
“是呢,说不定哪天就西去位列仙班了。”
怎么会有神族可怜成如此模样,闻砚实在是不知道天道给余绯安排了什么命格,怎的如此招祸。
按此下去,闻砚在凰栖宫能等来的,也只能是余绯身受重伤或者当真陨落的消息了。
男人沉吟良久,脑中余绯跪坐在地鲜血和生命力一起流逝的画面挥之不去,他想了又想,纠结的眉头始终紧锁着,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认命道:
“明日去鬼族。”
总不能知道她会出事还袖手旁观吧,还有灵脉未曾给她呢。
他闻砚就没有想送送不出去的东西。
*
第二日一早,天光都还未大亮,余绯给闻砚留了张字条,带着从誓山探查时记下的帛书,离开了凰栖宫。
“大人咱们像两个贼。”
百米外,远远跟着余绯的闻砚和落刑二人在丛林山石间隐蔽着,伏在闻砚肩头的小蛇闷闷不乐。
闻砚一边跟着余绯,一边打量着四周景色,没搭理落刑。
落刑有些无聊,便开始满嘴杜撰:“大人,这小鸟长得也挺标志,您该不会因为她帮您恢复了修为,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了吧?”
闻砚偏头刺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捏在手中,锁着他挣扎的蛇声,漠然道:“尘虵是真的将你的胆子养肥了。”
满含秋后算账的意思,落刑不由得缩了缩脑袋,赶紧好眼色地换了个话题:“大人,您为何不与她同行?”
闻砚松开桎梏这小蛇的手指,盯着余绯匆匆的背影:“她不一定会信任我,她受的身边人的背刺,可不少。”
落刑喘着气缠在闻砚的食指上,从来毒舌的嘴也难得感叹:“真可怜,还要在您面前伪装坚强。”
闻砚点头不语。
在他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被最好的兄弟背叛之时,他也似余绯那样,想过或许不久的将来可能就会死去,可与余绯不同的是,他那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万年后的今日,变成了穷极无聊的苟活,和无所归依的虚妄。
他太明白如今的自己有多讨厌与人扯上关系,所以他才迫切地想要还余绯人情,然后就此与她分道扬镳。
失去欲望太久,已经习惯了如今这般飘零的心绪,也早已想不起万年前与绪寒并肩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到底是何种模样。
他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既坦然又无所谓地接受了如今的状态。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希望再有人体会这孤独又麻木的感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逐渐学会接受那样的自己。
他初见时的余绯身上还带着名为朝气和心软的东西,闻砚本以为他们是不一样的,可直到昨日,余绯随随便便就说出了那句死去的话,闻砚才惊觉,面对绝望和无助时,所有人无法坚持下去的感受,都是……
不如死去吧。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帮她,是不想看她成为第二个我。”
闻砚目光沉沉,满含惋惜。
作者有话说:
落刑:贼感很重。
闻砚:偷感很强。
余绯:别来沾边。
***
落刑:真可怜。
闻砚:真可怜。
余绯:大哥你们好像搞错了吧?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呀!假期愉快!
第二十三章
凰族与鬼族相隔不远, 十山三河,一日后,余绯在鬼族城外的客栈歇脚, 余绯与鬼王相约在城外见面,以免去许多不需要的繁琐礼节。
见到余绯安全到达后, 闻砚将落刑留在客栈外不远, 让他注意着余绯的动向, 随后便离开,在鬼族城外周围探查着邪引的踪迹。
鬼城如落刑预见的那般肃寂压抑,隔着老远, 闻砚就能看到鬼族的铁甲卫全副武装, 轮流巡岗,城墙上旌旗飘飘,全是黑金的手笔,当真是阔绰的很。
鬼族地处南边,地域辽阔, 城中资源丰富,可城外却是三面环沙, 寸草不生,荒漠百里,在这片土地上能被肉眼看到的,唯有戈壁中耸起的裸岩。
闻砚隐匿着身型, 绕着地势复杂又庞大由外及内地逐渐深入。
落刑预知境中的邪引以沙尘为形,此处黄沙拢着裸岩, 闻砚将神识散开, 重点搜寻着岩石下的沙土。
可一刻钟过去, 闻砚已经深入戈壁, 环顾四周,陡立的岩石层层阻碍着他的视线,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屏障。
他一无所获。
闻砚决定先回去,既然预知境中出现了邪引,那么它今日便一定会出现。
沙漠里风来的突然,掀起闻砚淡紫色的衣袍,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熟悉的叱骂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男子警惕性很高,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旧熟悉无比。
闻砚听脚步一顿,脚尖轻转,身影顿时出现在声音传出之地。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幻清面前,岩石投下的影子落在闻砚身上,俊脸半隐在阴影中,神情不清,望着幻清和他对面的东西。
那是由黄沙聚起的人形,没有脸,只有躯体模糊的轮廓,密密麻麻的黄沙顺着躯体上下流动着,闻砚看得直皱眉。
好丑。
幻清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了一跳,他反映极快,迅速出手袭向闻砚,可闻砚只是侧身一避,抬眼间,掀起的灵力便将幻清撞飞。
那“沙人”原本以为幻清能将这不速之客解决,可却在闻砚唤出灵力的那一刻顿时惊觉危险,浑身的黄沙一瞬间随风吹落在地,而它的本体也隐藏在沙土中,遁地而走。
沙人消失在眨眼间,等幻清重重撞击在岩石上,口吐鲜血时,此地只剩下他和闻砚二人。
闻砚的下颌线紧绷,目光探究地瞥着幻清。
若是他没有记错,此人可是余绯的堂兄。
幻清嘴角挂血,滴落在胸口,目光锐利:“你是何人?”
闻砚轻飘飘地收回眼神,提步往“沙人”离开的方向信步走去:“好自为之。”
不要让余绯最后的信任也给错了人。
幻清望着男人,可他已一步踏出百米。
*
风起,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在闻砚寻着邪引追踪时,余绯已经在鬼城外见到了鬼王云将夜,比起鬼王身后乌泱泱的大队人马,余绯孤身一人就显得孤寂极了。
但余绯没什么所谓。
云将夜身为鬼王,却无半点鬼族阴郁气息,反而俊朗非凡,他比余绯大上万岁,在六界中,也堪堪能算上同龄人。
但按地位来说,余绯原本身为神族,就算是鬼王这样的一族之主见到,也是要见礼的。】
可余绯如今被神族除名,如此耻辱,实际的地位甚至比不上世家。
可云将夜见了余绯,却还是像从前一样谦和有礼地见礼,倒叫余绯对他“颇有手段”地印象上又高看一眼。
“鬼王客气了,不必多礼。”余绯也大方受了他这一礼,微微点头回礼。
云将夜收回交叠于胸前的手,双目含笑,礼遇有加:“有劳殿下费心亲临,近日连番事故,殿下也辛苦了,若是眼下无事,便在鬼族多留些日子,外面那些事儿,入不了鬼族叨扰殿下。”
这话说得好听。
如今万族仇视火凰族,能在面上保留一分笑意已是极为难得,可鬼王作为被邪引祸害的三族之一,还邀请余绯入城,这便是要护着余绯的意思。
余绯不是不信,她是不仅不信,还不想和鬼族搭上额外的关系。
少女笑笑,不动声色地从空间戒中拿出记录着誓山灵脉的帛书,递给鬼王:“鬼王厚爱,可惜我如今要事在身,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探望鬼王。”
余绯拒绝得干脆,鬼王也就没有多挽留,打开手中的帛书,大致扫了一圈,清秀簪花小楷,笔锋处可见风骨,不似寻常那般小而精致,却有种大气的瑰丽。
云将夜看完,指着其中几处又问了几个问题,余绯想过后便又细致详尽地复述了一边如今誓山灵脉的状况,确保鬼王全然了解灵脉。
“公主经手之事,果然细致入微。”鬼王点头赞道。
经余绯的帛书与亲口解释,所有信息都通畅无比,余绯甚至对坍塌灵脉的不同位置都给出了解决和开采的方法,这让他对余绯更加刮目相看。
余绯挂着得体的微笑:“鬼王谬赞,若无他事,我便先告辞了。”
“殿下。”云将夜唤住余绯转身的动作,“此次万族对战,殿下可要参与?”
余绯心中敛下了还算好的心情,面上却依旧恬然,也不隐瞒:“凰族还未收到妖族的请帖。”
云将夜了然,此次万族对战在新立的妖族举办,凰族作为妖族旧主,很显然被妖族仇视了,故而连请帖也未下。
意料之中的事,余绯没有太多想法。
“可听闻,神海这次定下,此次的魁首能获得灵兽。”云将夜故意顿了顿,看见少女仍旧不为他卖的关子所动,才道:“白泽兽。”
余绯沉静的眸中终于出现了涟漪。
云将夜终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表情:“那原本可是火凰族的灵兽啊。”
余绯怎么会不知道。
三个多月前,凰族出事,除神海将凰主打入神狱、凰族除名神列之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凰族宝物被收缴,分纳给受邪引牵连的三族。
而剩余的,便暂留在神族。
可余绯竟不知,神族会将凰族的灵兽拿去充当万族对战的战利品。
无耻。
余绯眼中明显有情绪,可云将夜无法辨别出她在想什么,只看到少女沉思的神态。
“多谢鬼王告知此事。”
余绯回答得滴水不漏,肉眼可见地不想再提及此事,云将夜也知趣,就此打住,拱手与余绯道别。
青年转身带着人马离去,身上的黑色披风迎风作响,比来时更加意气风发。
余绯没有第一时间离去,站在原地目送着云将夜。
她在想,云将夜特意将万族对战和白泽兽的消息透露给她,到底是何意。
身前吹来的风贴脸耳朵,发丝飞扬在身后,直到云将夜进入鬼城,城门闭合,余绯才挪开目光,转身准备离去。
这一刻,疾风骤停。
地面上无风而动的沙粒轻轻涌动,朝着余绯的方向聚集,可始终无法破土而出,余绯心中奇怪,脚尖轻点,掠起至高空,俯视着地上的异动。
而在她视线所到之边界,飞速游来一条小蛇。
余绯第一时间察觉了落刑的到来,她在空中退开数丈,注视着落刑。
四周,灵力逐渐向余绯汇聚。
落刑感受到了身边灵力的流向,也看到了余绯后退的动作,被她这防贼似的行为很不满。
小蛇停下,蛇尾轻轻向前一扫,动作虽小,却掀起了一阵狂大的灵力飓风,地面上涌动的黄沙被落刑这一扫尾鞭笞得一下散了形,一股无形的灵力波动自地下飞速退散而去。
余绯没想到这小蛇还能有这样的能耐,只是望着四散而去的灵力,心中微沉。
难道又是邪引,但是这次来的力量如此微小?
在余绯略略惊讶的表情下,落刑得意地昂着头,朝余绯:“你退什么退,我还能伤了你不成?”
“你怎么来了。”余绯从空中落至地面,和落刑保持了些距离,望了望落刑身后一望无际的荒漠,问:“闻砚呢?”
“大大概去别处了。”落刑即使收住了想叫“大人”的嘴。
落刑从前五万岁,加上如今复生回来的半月,从未见过对他如此避之不及的人,他不信邪地朝余绯游了游:“小鸟,你怕我干嘛呀!”
余绯又退了两步:“你叫谁小鸟。”
“你啊。”
“那你叫什么。”
落刑想起昨日闻砚对他说的话,被迫道:“小二。”
余绯:
五百米外,寂静一片,唯有沙土纷纷落地的声音。
闻砚收回虚握在空中的手,拭去掌中沾染上的沙粒。
方才他追踪邪引至此,忽觉天地异动,他这回眸望向鬼城外已经撤回的人马,只有余绯那一身红裙不太清晰地映在眼中。
没想到邪引早就埋伏好了余绯。
他果断放追踪,立刻召唤落刑先赶去余绯那里,随后附身蹲下,手掌触地,磅礴的神力被他克制地注入大地,朝着余绯的方向而去。
余绯脚下,早已被邪引布下的阵法与闻砚的神力纠缠在一起,闻砚掌中用力,修长的手指嵌入沙土,青筋暴起,将阵法尽数捣毁。
最后被赶到的落刑一尾抽散。
闻砚这才收回大掌。
等他面色如常赶来是,远远地便见到一人一蛇僵持着的画面。
余绯:“小二,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尾抽走的,是何物?”
落刑心里记着闻砚教他的说辞,假装没有听懂余绯话里的试探:“不知,主人说你独自一人不安全,便派我来保护你。”
余绯不信:“那你主人呢。”
闻砚听着这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轻笑,大步一跨,缩地成寸便到了落刑身后。
在余绯猛然瞪大的圆眼下,弯腰两指拈起落刑,放入袖中,确保他不会再跑出来后,轻轻道:
“来了。”
落刑:主人你考虑一下我的死活。
作者有话说:
落刑:小蛇重生之秒变工具人。
第二十四章
阴沉昏暗的房间中, 唯有一根烛火轻轻晃荡。
倏地,残烛灯灭,长靴踏入, 来人脸上挂着谦敬的笑,垂在身侧的手一招, 一道黑影便滚落在地。
面前, 是一根雕刻者古老文字的擎天石柱, 通体灰黑,中间镂空着四个方孔的洞。
黑影一落地,那方孔中便渐渐散出雾气, 顺着石柱而下, 如丝绸般滑过来人的脚边,又攀上那团黑影,将它裹得像一只黑色的蚕蛹。
“请您亲审吧。”男人双手一拱,恰到好处的恭敬并不让他显得谄媚,反而面对腾起的黑雾, 更加得游刃有余。
沧桑浑浊的喘息渐渐响起,自石柱内传来刺耳磨骨的声音。
“事情未办妥, 回来做什么”
黑雾丝丝流动在那团黑影表面,还未有所动作,那黑影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尖锐而恐慌地求饶:“主主上!主上饶命!奴今日虽失手, 却另有发现!”
沙哑声音的主人并未在意还有旁人在此,道:“说。”
那黑影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 颤抖地愈发厉害, 连声音也流露着恐惧:“奴今日今日看到了神海秋秋神。”
“废物!”沧桑的声音因为爆响而显得撕裂喑哑, 却抵挡不住他的震怒。
黑雾越缠越紧, 颤抖的黑影渐渐地连挣扎都开始困难,可他嘴里依旧不清不楚地倔强说着:“主上奴感受到了秋神的神力奴说的都是真的!”
“该死。”
“啊——”
在黑雾沙哑的愤怒中,黑影被黑雾绞裂而亡,没有一丝留情,连惨叫声也被一起吞没。
黑影瞬间消散在沉暗的屋中,而石柱中沉重的喘息响彻在依旧站立着的男人的耳畔。
“见笑了。”黑雾语气叹息,却没有丁点儿客气的意思。
“在下佩服。”男人噙着笑意,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秋神竟回来了。”难听的声音如颗粒摩擦。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询问:“您有何对策。”
“当初神海埋下的钩子,如今也该钓上鱼了。”
男子眼神鬼魅,拱手:“是。”
*
余绯交托了灵脉,暂且无事,闻砚现下就在身边,也不着急回去,两人便慢慢地赶回凰栖宫。
余绯方问了落刑两遍他们为何来此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索性直接问闻砚:“你们怎么来了。”
男人走在余绯身旁:“待着也无事,便来了。”
余绯望着前方,不知信了没,直言道:“方才邪引似乎又来了。”
闻砚转头看着她:“嗯,看到了。”
既然落刑在那时候出现,闻砚再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话,反而惹得余绯怀疑。
“此次来的力量微弱。”
闻砚转过头,点了点想要偷溜出来的落刑的脑袋,想起在戈壁中看到的人,还是开口:“四季禁地、誓山、鬼族城外,为何你每一次离开梧丹都能凑巧遇到邪引。”
闻砚话中的暗示很明显。
为何你每次都被邪引找上门来,是谁在时刻监视你,又或是谁,在出卖于你。
余绯不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她其实心中早有猜测,只是不愿去想。
少女很罕见地沉默了,良久,才生硬道:“我心里有数。”
闻砚眉梢轻挑,竟不知道她早就关注到了这些,余光偏转,看到身旁有些打蔫儿的少女,心里叹息。
“若是不着急去四季禁地取灵脉,便先休息几日吧。”
余绯不解,转头看着高大的男人,却发现他说得很平常,眼神疑惑:“我倒是暂且不急,倒是你,不想回四季禁地吗?”
闻砚停下脚步,朝着余绯勾起嘴角:“在哪儿都一样,不碍事。”
余绯反复确认:“当真?”
闻砚轻笑:“不骗你。”
少女久违地长出一口气,望着前方,圆圆的眼睛里闪着光:“那先回凰栖宫吧。”
闻砚颔首,两人便腾云朝梧丹而去。
他确实没骗余绯,这大半月来,余绯没日没夜的熬,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憔悴,可面上还是装着没事的样子,闻砚觉得她这模样有些刺眼。
这个年纪的少主,应该是身负重任受万民爱戴,或者有父君母后撑腰,整日无忧无虑地游手好闲的,偏偏余绯,除了身负重任之外什么也没落着。
方才闻砚动用神力将邪引阵法毁坏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能脱离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和他的修为能够恢复,皆是因为余绯。
于是他想,他不该急着将人情还了就走,那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一向怕麻烦的秋神大人这一次轻而易举地就说服自己留了下来。
而且不仅如此,他劝说余绯不要着急去四季禁地的原因,还有一点。
——幻清此次到鬼族没见着余绯,定不会罢休,近几日肯定会找上门来,若是闹上神海,免不了要惊动绪寒。
这是闻砚不愿的。
于是暂缓去四季禁地,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身上少了些负担,余绯的紧迫感也少了些,这几日赶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也有了闲心看看周围的景色。
鬼族领地之外,荒漠百里,过了燥热的戈壁便是渐凉的绿洲,身上传来冷意,余绯才想起来现在还是冬季。
眼瞧着快要到凰栖宫了,余绯又将白绒大氅拿出来披上。
闻砚跟在余绯身边,若是没什么事便不会开口,余绯也是个话不多的,在他化形之后,话就更少了。
同行了这么些日子,两人虽没说多少话,但氛围也倒不尴尬。
闻砚见余绯从空间戒里掏出大氅,却并未感觉到天气有多冷,倒是难得问:“畏寒?”
余绯点点头,娇俏的红裙藏在白色的轻羽下,绒毛轻轻刮过余绯吹弹可破的脸颊,带着一丝痒意。
余绯伸手勾出羽毛,道:“嗯,不喜欢冬天。”
闻砚顿了顿,被她这么直白的话弄得有些犹豫,又问:“那秋季呢?”
“”余绯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出生八千年,竟从未见过秋天:“不知道秋天是什么样的。”
闻砚沉默了,忘记了他当年进入四季禁地后天下就不再有秋季。
他提醒余绯:“你不是进过秋季幻境吗。”
“诶。”余绯恍然:“是呢。”
她仔细回忆后给出中肯的回答:“嗯很舒适的季节,怪不得你长得这样好。”
闻砚:听着怪怪的。
少女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可惜你们大人撂挑子失踪了,否则现如今该还是秋季呢。”
闻砚从别人嘴里听见“你们大人”四个字,知道实则说的就是自己,心里多少有些诡异。
他硬着头皮:“嗯。”
难得打开了话匣,余绯倒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秋神很是好奇,继续问:“你们大人为何失踪了,你既然是秋季幻境里唯一能化形的,那也一定认识秋神吧?”
“嗯。”闻砚含糊地硬着,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擅长撒谎。
两人已经进入梧丹地界,余绯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闻砚,软溜溜大眼看着她,一副古怪的神情。
闻砚也停下脚步:“怎了。”
“你似乎很不愿提及秋神大人,是不是”
闻砚眼神划过一丝慌乱,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的留音玉。”
“嗯?”余绯被转移注意力,低头看向留音玉。
无暇的玉石荧光闪烁个不停,余绯轻轻咬了咬舌尖,点开。
是姒羽的传讯。
——“我在凰栖宫等你。”
不是闻砚想偷看,而是姒羽有气无力的声音就这么大喇嘛传了出来,他就这么被迫听了一耳,男人别过耳,对余绯道:“走吧。”
余绯揣好留音玉,也没再纠结先前的话题,转身带着闻砚向凰栖宫而去。
姒羽一个时辰之前便到了凰栖宫,前日余绯的一道少主令传遍了凰族,现如今她被贬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哪怕是最东边的族群也知晓了她已不是青鸾族公主之事。
但她此次来,并不是找余绯算账的。
族长戎烈责怪她为了一己私欲而葬送了前程,还牵连了青鸾族,所以哪怕她的伤还未好全,也还是马不停蹄地让她来向余绯道歉,请求原谅。
姒羽心里憋着气,却也不得不服从。
余绯跨入前殿时,看到的便是姒羽屈辱的神情。
她收回眼神,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向主位款款而坐,眼眸虚抬着,颇有威仪地凝睇着姒羽。
姒羽不敢看她,老老实实起身,折腰向她问安。
“见过少主。”
“何事。”
少女静雅,声线冰冷,不似从前对她那般温和,
姒羽忍下心中的异样,保持着姿势,咬牙:“姒羽无知,以下犯上冒犯少主,只要能饶恕姒羽,少主如何责罚都可。”
如此谦卑。
余绯有些感慨,从前两人是朋友,又或是她找上门来对练时,都不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可如今余绯发了狠,让她吃了苦头,她反倒收起了尖牙利爪。
余绯轻轻叹了口气,抬手以灵力将她扶起,朗声道:“责罚已下,饶恕就免了,你我之间,不必再虚与委蛇。”
“我”姒羽被托起,有些焦虑地看着余绯。
“不必再言。”余绯食指轻叩扶手,漂亮的眼眸扫向她:“回去对戎烈说,若是总想着以你公主的身份为青鸾族求荣,那么他手中握着的凰族大权也是时候还给我了。”
姒羽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余绯是在帮她减轻戎烈对她的施压,一时间心中羞愤难当,她咬着下唇,低头一言不发。
余绯装作没看到这从来没在她脸上出现过的表情,转而道:“还有一事,要转告于你。”
余绯起身,站在石阶上,俯视姒羽,却褪去了几分威严,和声道:“你与幻清的婚事。”
提及幻清,姒羽猝然抬头。
余绯在心里微微叹息,果然如此。
作者有话说:
姒羽:你想把我和我老公怎么样!
余绯:别恋爱脑哈。
第二十五章
她就知道, 姒羽虽然对幻清总是横眉冷对,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幻清的位置的。
余绯紧抿着唇, 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姒羽闪着泪光的眸中,无助和祈祷无声地叫嚣着。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刚失去了公主的身份, 失去了青鸾族族长的器重, 甚至在家族中也受尽了冷眼。
难道现在连她唯一心底欢喜的婚事, 余绯也要剥夺?
沉默良久,余绯看得见她的凄哀,心中虽悲悯不忍, 却还是下了命令:
“退婚的适宜, 幻族那边我会亲自去信。”
姒羽脸上隐忍的表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豆大的泪水,她像是卸去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在地。
一反往常的孤傲,丢下了长久以来的骄傲,她倔强的扬着脸, 死死地盯着余绯,问:“为什么。”
“就因为那日我对你动手?”她渐渐有些歇斯底里, “余绯,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吗?这就是你身居高位随意践踏别人的方式吗?”
当然不是。
难听的话入耳,如此双标的言语令余绯皱眉,她忽觉她与私姒羽之间真的没有共同语言。
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 她突然茫然,不知道自己与姒羽三观差异如此巨大, 到底是如何保持这三千年的友谊了。
“为什么,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的一切都拿走!?”
余绯对姒羽实在有些失望, 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个弯, 似叮嘱,又似安抚:“姒羽,纵然你我之间已生嫌隙,但我也不会小气到公报私仇。”
“你是凰族中人,不论你信与否,我都不会害自己的臣民。”
“但,幻清于你,绝非良配。”
姒羽此刻已经完全听不进余绯的话,十指死死地抠着地面,指尖泛白。
殿外,闻砚静静地站着,殿内的争执仿佛未入他耳,依旧是那般秋意微凉的姿态,落刑攀在闻砚的左耳上,小蛇头不安分地动着。
“主人,您说的果真不错,连一个小族之女都敢朝她这么叫嚣,好可怜的小鸟。”
闻砚目光眺望着远处,无声地默认。
片刻,男人轻轻启唇:“落刑,有人来了。”
落刑闻言,不疑有他,咻地藏到了闻砚耳后,憋低了声音,悄悄问:“主人,谁来了?”
“是你!”
幻清刚跨入余绯的院子,便见到闻砚站在大殿门口,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戈壁将他打伤又消失之人,一时间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闻砚懒懒地动了动脚,抬眼看着又惊又怒的幻清,扯着嘴角:“是我。”
幻清被他主人家的气势气得气结,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你有什么图谋!?”
闻砚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图谋?比不上你。”
“你!”
“幻清?你怎么来了。”余绯听到声音,踏出大殿,未曾想到他会突然到来,侧身挡在闻砚身前。
闻砚看着挡在身前小小的背影,根本不足以遮住他高大的身体,目光微闪。
与他们相对而立的幻清被余绯将这陌生男子护在身后的一幕刺痛,上前一步,冲着余绯道:“绯绯,过来!你可知他”
在闻砚不起波澜的注视和余绯的不解的表情下,幻清忽然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将在戈壁发生的事情告诉余绯,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怎么了?”余绯见他停住,反问道。
闻砚搭腔,语气真诚:“我怎了?”
不见一点被揭穿的担忧,大有“有本事你就说”的意思。
幻清胸口郁结,呼出一口气,连声音都低了下去,放弃了:“他他是何人?”
“他是我的朋友。”
余绯语气温文,转身对闻砚说:“你先去休息吧。”
闻砚点点头,不掺和她的事,朝院外走去。
在经过幻清时,不显著地放慢了脚步,微微侧头,俊逸的侧脸轮廓分明。
幻清身畔,男人低沉的嗓音拿捏着人心:“真是兄妹情深啊。”
风过,闻砚已经提步离开,留在原地的幻清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担忧于他知道自己与余绯的关系的同时,更忧虑于他是否已经把在戈壁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余绯。
“幻清?”余绯走上前,圆眸里的询问含着淡淡的关切,“你怎么了?”
幻清松了口气,看这样子,余绯还不知道。
他拿出兄长的姿态,盯着余绯,道:“余绯,你怎能随随便便将人带回家?做少主这么些年了,怎的连最起码的警惕心都没有?”
余绯摸了摸鼻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只道:“唉你就别操心了,是信得过的人。”
说完,不仅幻清愣了,连余绯自己也愣住了。
大半月前,她见幻清时,还对幻清说他是唯一信任之人,可如今才过多久,她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将闻砚也划为了信得过之人。
幻清来了气:“怎么就信得过了,余绯,你简直胡闹!”
余绯本就被姒羽搅和得心绪不佳,这下幻清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她生气,眼角和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臭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道:“在誓山,是他救的我。”
幻清哑口无言,气势陡然弱了下来,手抬在空中想去拉她,可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余绯将他扔在身后,自顾自往殿内走着。
幻清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有气无力又慌张地解释着:“绯绯,那时候我被父君关了禁闭,若非如此,我肯定第一时间来找你,怎会让你受这么多苦,你别生哥的气了。”
余绯正色:“我不曾因此生气,只是你不该随意置喙我的朋友。”
“是,哥只是怕你被有心之人利用。”
余绯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将他带到了还坐在大殿内泫然欲泣的姒羽跟前,转身道:“正好你也来了。”
姒羽沉静在悲伤里,直到面前覆了两道影子,才挂着眼泪抬起头,在看清幻清的那一刹那双手慌乱抬起,无章地擦拭着泪痕,起身偏过头,不看正注视着她的幻清。
“这是怎么了?”幻清问。
余绯又将解除婚约的事情对幻清说了一遍,对此,幻清的反应平淡多了,他只是怔愣了几秒,问:“为何?”
余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一直盯着眼睛红肿的姒羽,道:“凰族失势,姑父早就传讯和我提过此事。”
此事不假,幻主在凰族落败后不久,就来讯想解除婚约,余绯觉得幻族太落井下石,如此轻蔑凰族,将姒羽弃置不顾,就算真正联姻,姒羽和凰族也会被他们欺凌。
所以这婚事定是要解的,但绝不能这么轻易。
否则幻族未免也欺人太甚。
于是她拒绝了幻主,一拖再拖,让幻主干着急,直到如今,因为闻砚那一番话,余绯才做了决定。
此言一出,幻清和姒羽都明白了。
这是幻主与少主定下的事情,并非余绯空口白牙胡说的,姒羽彻底没了希望,转身朝余绯微微一礼,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去。
余绯虽已和她决裂,到底也不太忍心,她问幻清:“解除婚约对她影响不小,你打算如何?”
余绯鲜少以如此语气对幻清说话,幻清心里觉得不对味儿,却也没多想,顺着余绯的话道:“回去我会命人备厚礼,送至她府上,莫要叫旁人因此欺辱了她才好。”
余绯点头,两人之间一时相顾无言。
“绯绯。”幻清觉得余绯状态不对,想着戈壁中发生的事,还是有些担忧,试探道:“你那位朋友,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
余绯:“他的确有些本事。”
“别怪哥哥多嘴,哥哥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他的底细你可查清楚了?”
大殿屋顶,闻砚坐在高高的屋脊上,耳边是风过带来的兄妹俩的对话。
他本是听了余绯的话先回去,可走到一半,心里想着幻清对他的防备和余绯先前看不出态度的反应,抬起的脚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余绯是会听幻清的话对他有所戒备,还是信他。
闻砚心中不敢肯定。
落刑从他耳后钻出来,两人相伴这么多年,怎么也有些默契,小蛇吐吐信,道:“大人,既然担心那小鸟会把你赶走,不如再回去听听。”
闻砚捏了捏眉骨:“并非是担心她会把我赶走。”
落刑不答,又问:“回去听听?”
于是,此时坐在屋脊上的一人一蛇,仔细地听着兄妹俩的墙角。
“大人,我发现您如今总是悄悄摸摸地做事,不似从前那般大方光明了。”
这话也就落刑敢说。
闻砚冷冷地睨他一眼,语气不善:“是你想来听。”
“怎么成了是我了?”
“你说的,回来听听。”
落刑着急:“那分明是您”
“是你。”
落刑自知不可忤逆大人,便撅着个蛇尾朝着闻砚,闷闷不乐。
殿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余绯,事关你的安危,不可儿戏。我从未见过他,可他身上的气息却不一般,六界天骄,哪位不曾露过面?他来历不明,如若他对你不利,又或是会为你带来祸端,那么以你如今的处境,应付三族都有些吃力,如何再抽出精力来应付旁的事?”
倒挺会说。
闻砚长指拂过尖锐的瓦片,等待着余绯的回答。
余绯虽不赞同幻清对闻砚的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幻清所言,的确是为她考虑的。
她起先收留闻砚的本意是治好他的伤,以还四季禁地中他救她的恩情,虽然其中也不乏她喜爱梧桐花的原因,但余绯并没有长久留他的意思。
可后来,他赠她梧桐果,让她在誓山化险为夷,伤好了也不急着走,现在又要赠她灵脉。
两人之间的相处多了起来,闻砚也未招来什么祸事,说白了,神海梧桐花,除了神海的人找上门来讨要,也惹不来什么坏事。
余绯便也渐渐不再提让闻砚走的事。
可说到底,闻砚终归不是凰族的人。
她仔细想了想,道:“幻清,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帮了我很多,于我而言已然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我身边有太多背刺的事,我不能如他们一样,仅仅因为他不似寻常人,便对他有所怀疑、赶他走。”
余绯说得真心,连幻清都沉默了下来。
“放心,若是有一日他真的会让我身陷困境,我会第一个让他走,不会留情。”
这一句话其实没有说的必要,可她为了让幻清放下对闻砚的防备,还是添上了。
当然,也都传进了闻砚的耳中。
男人划过瓦片的指尖微微顿痛,他移开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在想着什么。
落刑转过身来,对闻砚遗憾道:“大人,她对您也不是那么信任!”
闻砚觑着他,像是嫌他多嘴:“耳朵不好便去治治。”
她明明说了他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和“不会赶他走”。
这就足够了,闻砚将话听进了心里。
至于她说的让她身陷困境的事,闻砚还不至于要去祸害一个孑然一生的小姑娘。
是只懂得分析安危局势的小凤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闻砚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况且,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因他而发生。
“大人,我本就没有耳朵呀。”落刑委屈。
“嗯。”闻砚心情渐佳,捏起落刑起身,几步就下了屋顶,轻言浅笑道:“怪不得与我听的不一样。”
第二十六章
神海, 清晔岛。
天下无秋,渐入深冬。
空中洋洋洒洒的落雪总是飘个没完,梦冥的寝居更是离谱, 因着她这个冬神在这儿,雪花如鹅毛般铺天盖地, 厚厚的积雪堆在院落里, 将门都埋了大半。
祝康刚走近, 梦冥屋中就传出噼里啪啦瓷器砸落在地的声音,闹哄哄的,他微微一愣, 快步上前, 还未及近,大门便自内被打开。
屋外的积雪没了支撑,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像是决堤般向里倾泻而去。
祝康来不及说什么,眼前就闪过一影, 他反应极快地避过,看到天禄满脸惊恐, 不顾胳膊上伤口崩裂地夺门而出,却又一头栽倒在雪地中。
祝康:“发生什么事。”
梦冥环着胸,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在陷在雪地中的天禄前停下, 白皙的五指拈着他的后领轻轻一动,天禄就被提了起来。
她笑出声, 媚态浑然天成又明艳大方:“昏迷了几日刚醒, 年纪小, 认生。”
“你、你们!”天禄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 又不见余绯踪影,身上的伤口还在隐痛,一时之间便着急起来:“我家公主呢!我家殿下呢!”
梦冥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余绯说他的性子急躁一点儿没错。
可看着他高高扬起的脖子上有几朵梅花瓣,心里忽然便存了几分逗弄的心,她垂下脸,煞有其事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余绯既然将你交托于我”
“你胡说!我家少主吉人自有天相!怎会,怎么会”
天禄一下怒而冲冠,急得险些又要蹦起来,可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却小了下去,背过身捂着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祝康无语,看着梦冥:“一小孩儿,你逗他做什么。”
梦冥耸耸肩,这才做罢,绕到天禄跟前:“行了,你家少主有急事先回梧丹了,担心着你的伤势不宜奔波,才把你交给我照顾,别哭哭啼啼的,大男人,也不知道害臊。”
天禄被急转而下的消息打懵,大喜大悲下,一双红眼看看祝康,又看看梦冥,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二位大人,我家殿下可事有交托于我?”
少年语气里的庆幸还未曾散去,却依旧不放心,梦冥觉得他有些可爱,冲他摇摇头,拿出余绯交于她的令牌,递给天禄,道:“看着这个你总相信了?就好好养伤吧,伤好了余绯自会来神海接你。”
天禄接过令牌,熟悉的灵力与神泽自指尖,他提起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梦冥看他情绪稳定下来,才转身看着祝康,问:“你怎么又来了。”
自她带天禄回来,祝康就一天两趟地往她这儿跑,跑得叫梦冥都嫌他烦了。
祝康和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我来看看天禄。”
梦冥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向天禄招招手,道:“走,该去换药了。”
天禄犹豫了一瞬,但还是老老实实朝梦冥走去,倒是祝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梦冥对弱者向来不屑多给一个眼神,有些求到她头上的,更是连门都不开,更遑论天禄这个浑身是伤的毛头小子。
怎么如今却一副要亲自为他上药的架势。
心绪上头,祝康大声道:“站住!”
梦冥不耐地回头,天禄也不解。
祝康感觉到自己的咬牙切齿:“这几日,你都是亲自给他上药的?”
梦冥理所当然:“是啊。”
祝康:“什么!?”
天禄:“啊?!”
两个男人,一个愤怒于梦冥看光了别的男人,一个羞愤于自己被看光了。
梦冥对这两个男人剧烈的反应表示不理解:“半大的小子,有什么可看的,赶紧的,换药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天禄和祝康在原地复杂地面面相觑。
天禄满脸尴尬:“祝康大人,能麻烦您帮我换”
祝康后槽牙磨了磨,想到梦冥既亲自上药,肯定是不放心下人来做,无法可解,只得盯着天禄,憋出一句:“我来。”
“多、多谢。”
天禄闭眼转过头。
这诡异的气氛!
*
天禄前几日昏迷,不宜挪动,梦冥便将他留在的寝居里,每日从药房拿了药回来给他换。
今日天禄醒了,便让他去了药房。
遮幕落下,天禄衣衫退去,只留了最里面一层里衣。
少年的身材可谓脱衣有肉,连祝康站在他面前都要叹一句“朝气蓬勃果然是年轻人的专属”。
天禄有些不自在,索性趴在软塌上不看祝康,道:“大人,背上的伤就劳烦您了。”
“嗯。”祝康沉声应着,拿起药罐,手上涂抹的力道轻缓。
看着少年原本因为紧张局促而紧绷肌肉渐渐放松下来,流畅的线条一览无余,祝康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气,动作猛然重了些。
听着天禄吃痛的吸气声,祝康嘴上露出不明的笑,道:“你也知是又劳又烦啊。”
天禄:?
公主,我要回家!
寄人篱下,天禄不敢乱说话,只得转头可怜兮兮道:“大人,有劳您轻些”
祝康冷漠:“趴好,别动。”
站在外间仅一帘之隔,将这奇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梦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里间上药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天禄和祝康两人出来时,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
三人无言穿过药柜,药房里还有不少仆侍在忙碌着整理草药。
高高的药柜前,一男侍正擦拭着手上的卷宗记案,脸却朝着身旁的女子,八卦道:“诶,听说了吗,昨日常奚大人被神君给打了!”
梦冥三人被药柜遮挡着,两人没有发现,故而声音也就没有收敛,一字不落地被三人听了个明白。
梦冥和祝康顿住脚步,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天禄没反应过来,撞上了前面的祝康,又悻悻地退了两步。
“啧,看路。”祝康瞥了眼,语气算不上太差。
那仆侍身旁的女子不信,狐疑道:“哪位神君?”
那男子声音拔高:“自然是绪寒神君!常奚大人昨日鼻青脸肿地来上药,那伤得,神君可是下了重手啊!”
梦冥眼底一寒,提起裙摆就向外走去:“又发什么疯。”
祝康也收起了表情,跟着梦冥而去:“绪寒是真疯了。”
走到一半,停下来对还在原地发愣的天禄说:“回去待着,别乱跑。”
天禄点点头,余光看到那两名仆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又朝他们礼貌一笑,然后抬步离去。
*
四季殿。
常奚低头站在一侧,梦冥看过他的伤势后站在殿中,冲着坐在主位上的人,指着常奚,问:
“他做了什么,要你下了死手。”
常奚回想起昨日招招要取他性命的绪寒,心底一阵悲凉。
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未将秋神闻砚从梧丹带回来。
寂静一片,绪寒斜坐在四季主位上,长臂抵着宽椅,眼神阴鸷:“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留着有何用。”
常奚紧握着拳,微微颤抖。
这时祝康也来了,走到常奚身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对着绪寒冷肃道:“绪寒,神海严禁同族相残,常奚若犯了错,按律罚就是,可你这般处刑他是做什么。”
梦冥声色俱厉,肉眼可见地动了真怒:“和他废什么话,本就是薄情无义的人,万年前就该猜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手足兄弟能杀,如今忠心的臣下还要杀,那下一个要杀的,是不是就是你我了!?这个四季之主,天道真是瞎了眼!”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了?”绪寒凤眼扫向梦冥。
祝康上前挡着他的视线,敌意大开:“绪寒,你别不知好歹。”
剑拔弩张的气势弥漫在大殿里。
在感受到祝康不善敌意的一瞬间,绪寒像是被定住了身形,如大梦初醒般望向浑身是伤的常奚,随后长指搭上眉骨,阴鸷与凶暴从眼底散去。
男人起身,声音疲惫,道:“知道了。”
“你就作下去吧,只要有你在神海,闻砚一辈子都不会回来!”梦冥声音高亢,愤怒之外更多的是对绪寒所作所为的彻底绝望。
“梦冥。”祝康唤了一声她,示意她话别说太重。
可梦冥不搭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绪寒后便转身离开。
孤傲的话语飘荡在大殿里:“你要是真想死了,就来与我打,与你同归于尽,也算是给神海积德了。”
祝康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被梦冥这么说也没有一点反应的绪寒,沉下脸,问:“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绪寒含糊过去,长指始终撑着眉骨,头疼欲裂,道:“这几日先让常奚去你那里,伤好之前暂且不必来我跟前了。”
常奚闻言弯腰,双手交叠与身前,长身朝着绪寒一躬。
绪寒望向他,眼底明灭着愧意,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唤了声“常奚”便停了下来。
而常奚听到他喊自己,身子轻轻地颤了颤。
昨日他下死手前,也是如此轻缓和蔼地唤了他一声,可接踵而来的,却是骤雨般的攻击。
常奚尽力地躲着,始终没有还手,因为那是他的主上,他永远不会对他动手。
没有听到绪寒继续开口,常奚便再鞠一躬,道:“臣下告退,大人保重。”
常奚离开的背影孤寂,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再回到绪寒身边。
绪寒移开眼,朝着祝康嘱咐:“拿最好的药给他。”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主位前。
作者有话说:
天禄:我是吃青春饭的!
祝康:小白脸。
梦冥:吵什么吵,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
*
常奚:我被打了,但我还是忠心耿耿。
祝康:好孩子。
梦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常奚&祝康&绪寒:……
第二十七章
“小鸟, 你们梧丹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这两日憋在你这王宫里,都快把我闷坏了!”
落刑在离余绯一丈远的地方原地打转, 语气无聊。
在凰栖宫这几日,余绯也开始敢和落刑多接触起来, 可也仅限于交谈, 落刑只要靠近她少于一丈的距离, 余绯还是会浑身鸡皮疙瘩。
少女翻着手中的书本,眼神跟着字走,回道:“凰栖宫这么大, 你都转遍了?”
“有什么可转的, 假山假水一个模样,不好看。”落刑嗤之以鼻。
余绯这才放下书,问:“闻砚呢,怎么不带着你。”
小蛇咬着自己的尾巴:“主人的修为快完全恢复了,近日忙着调息呢。”
余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道:“看来不只我喜欢梧桐,连涅槃之力也格外偏爱梧桐, 他竟恢复得这样快。”
小蛇听到“喜欢”的字眼,一下子停下打转,木愣愣地直挺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余绯。
余绯当然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更没想到落刑会曲解了他的意思,见着落刑无聊, 便从最里层的书架上抽出了些话本放到门口的案几上。
“哝, 无聊的话, 看看话本吧。”
少女对落刑没什么恶意, 但还是有些怕,绕着他走过。
“明日就去神海了,待我晚些处理完政务,便带你们去宫外逛逛,好叫你们也不算白来一趟。”
在凰栖宫歇的几日,虽然每日都要处理堆积下来的政务,还要应付着青鸾族那儿的施压,余绯常常一整日不会离开书房,但这已经是她这几个月来难得能喘口气的机会了。
直到昨日天族来信,又开始催促余绯莫要忘了身上的债,她这才准备重操旧业找灵脉。
与闻砚那么一合计,两人准备明日就动身去四季禁地。
而这一趟去,余绯是默认闻砚和落刑不会再跟着回来的,心里多少有些别样的情绪,便想着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时光,带他们出去好好玩一玩。
余绯拿出的话本很快将落刑的注意力转移了,他游至话本跟前,眼睛发亮,冲着余绯问:“小鸟,这些都是你的?”
余绯看着手上的奏章,随口:“是天禄的。”
“天禄?那只传说是代表着祥瑞的梅花鹿?”落刑叼着书页吃力地翻着,嘴里含糊不清道。
“你怎么会知道天禄?”
余绯敏锐地抬起头,打量着落刑。
天禄是祥瑞兽不错,天下人也皆知天禄是她身边的臣下,可这小蛇常年封闭在四季禁地,如何能知道天禄的存在。
落刑被余绯问得一个激灵,吓得尖牙将书页咬了个穿,怯怯地看着她,有些心虚,暗道糟糕。
“主主人和我说的。”
对不起了大人,救场如救火,落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余绯歪歪头,更加疑惑了:“闻砚虽见过天禄,可他又如何得知天禄性属祥瑞?”
“不、不、不知道啊!你自己去问他吧!”落刑将自己急眼了的情绪极力掩饰,背对着余绯,大声道:“小鸟,你来陪我看话本吧,我翻不动这书页!”
“没空。”余绯直白地拒绝,她不爱看这些情啊爱啊的。
不过她也觉得这条小蛇什么也不懂,多半是闻砚告诉他的,便没再追问他。
可落刑生怕她还会纠结先前的问题,便想拿点什么来堵住她:“你不陪我看我就追着你跑。”
说罢还真朝着余绯游去。
余绯无奈,看着落刑飞速而来的小身影,玉指轻叩桌面,一道小小的火热法力便击落在落刑身边。
小蛇身旁炸开烫人的温度,顿时弹跳而起,舔舐着险些冒烟的尾巴,嚷道:“你陪我看看怎么了!明日就要去神海了,去了神海就看不着了,你陪我看看怎么了!”
话是落刑心虚胡乱说的,可却正中余绯下怀。
余绯叹了口气,放下奏章朝话本走去。
都要走了,都要分别了,陪他一起看看话本,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于是燃着松香的大殿里,女子捧着话本,柔静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在她不远处的小椅子上,一条小蛇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圈,安静地聆听着。
异常温馨的画面,如果余绯嘴里念的不是“俊俏仙君爱上我”的字眼的话。
余绯盯着话本上的字,久久难以启齿,她第五次肯定自己,没收天禄话本的决定是正确的。
“念呀念呀,怎么不念了!仙君说什么了?”落刑催促道。
余绯抿着唇掠了他一眼,语气平直没有感情,一股脑儿将书上的字念了出来:
“仙君刀削般的面庞上深情乍现,握着她的手柔情道:‘乖,听话,我永远只宠你一人。’”
余绯念完便抬头望天,在心里狠狠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感情呢?小鸟,你没有念出感情来!”落刑却还不满意。
余绯绷不住心里最后的羞耻心,将话本一合,扔在桌上,板着脸道:“那你自己看吧!”
落刑那儿肯,急忙道:“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你爱怎么读怎么读!”
余绯闭了闭眼,妥协:“那换一本,这本我念不下去。”
“好好好!”
落刑狗腿子似的游到桌边,扫视了一圈才挑了一本看起来不那么雷人的《他们爱上我的那些年》
余绯看着封面上的书名,嘴角轻轻抽了抽,认命地翻开了。
“咦?”
余绯没有第一时间念出来,而是对书上的内容迟疑了一瞬。
“怎么了?”落刑抬起头也想看。
余绯摇摇头,却没说。
但是很快,落刑就知道余绯为什么迟疑了。
“在一万年前,神海最为耀眼的两位神君,便是四季之主秋神大人和春神大人。”
落刑:!!!怎么是大人和那混蛋的故事!!
余绯继续念着:“两人自处世便相伴左右,秋神年长,性情沉稳;春神则少年心性,脾气急躁。”
落刑弱弱地:“小鸟,要要不别念了?”
要是提及大人的姓名又或是他的存在那就彻底瞒不住了啊!!
余绯朝他眨眨眼:“这本不似其他话本是虚构出来的那样,正好我对秋神大人也知之甚少,看看也不碍事。”
落刑含泪望天,余绯看出了他的异常,问:“你和闻砚好像都不太想提及秋神大人,若不想听,那我便不念了。”
小蛇点头如捣蒜。
可余绯下一瞬:“我自己看。”
落刑:“你还是念吧。”
好歹也让我知道你最后到底有没有看破大人的身份
不过落刑提心吊胆了一阵,才发现写这话本的人许是根本就不知道神海的神祇都叫什么名字,闹了半天都还是以“春神”“秋神”这么称呼着。
他渐渐安下心来,听余绯讲故事。
可却越听越不对劲。
“渐渐的,春神与那女子朝看霞云夜观星,两人在神海互诉衷肠,情根深种。”
“可这一切,都被沉郁阴鸷的秋神看在眼里,他也爱慕那女子许久,却没想到,自己深爱的女子却已和自己的好兄弟相爱。”
“嫉妒与酸涩在他心底疯长,终于有一日,冲破了他的理智。”
落刑: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余绯念得起劲:“他闯进了她的房间,情绪激动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离开他吧,来我身边,我会比他更爱你!’”
“她索瑟着肩膀,从未见过如此偏执的神君大人,她咬着下唇,鼓起勇气道:‘我只爱他一人,神君请回吧。’”
“年轻的神君受不了如此直白的拒绝,他猩红着眼眶走上前,握着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爱他不爱我!’”
“神君被冲昏了头脑,浑身上下充满着戾气,竟失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话音落,余绯一双清澈的大眼里充满了迷惑,她沉默了几瞬,道:“我念不下去了。”
落刑:我听不下去了。
可是好奇心驱使,余绯的目光还是在那接下来的几行字上扫过。
接下来的剧情无非就是春神知道了自己的好兄弟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兄弟两人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俗套又不合理的剧情,可余绯紧皱的眉头在目光所及某一行字时一顿,随及更加紧蹙。
少女脸上的表情还停滞在对剧情的疑惑,可眼底却翻江倒海的皆是震惊与诧异,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她僵硬地转头看了看落刑,竭力不表现的那么反常,道:“你去叫上你的主人,咱们准备出门逛逛了。”
落刑刚听了如此雷人的一个故事,余绯这一句话犹如给了他特赦令,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余绯望着他离开,扭回头,依旧盯着话本上的那行字出神,良久,她有些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却又无措地笑了笑,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那话本上写着:
“春神与秋神对峙着,眼底的怒火清晰可见,他狠斥道:‘闻砚!你怎么敢对她动手!?’”
春神叫他,闻砚。
秋神,闻砚。
余绯脑子里轰的一声如烟花般炸开,四散的火星冲开了她堵塞的思路,所有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
她也终于想起,第一次听到闻砚的名字时,是觉得如此熟悉。
“闻砚”余绯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轻触话本,抚过。
“原来如此。”
第二十八章
梧丹划分十二辅城一主城, 神鸾十二族各统一城,火凰族除管辖十二族之外,另有一主城。
凰栖宫坐落在城东, 朱红肃穆的宫墙外不过百米,便是星星点点的烟火人家。
此刻夜幕落下, 街巷内的商贩点起灯笼, 长龙聚集般的灯光望不到头, 烛火随着叫卖声轻轻晃动。
酒楼前,千里醉的酒香和着菜肴的味道悄悄弥漫,往来的各族或匆匆忙忙, 又或信庭闲步, 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
凰族主城富饶繁华,城中没有宵禁,晚上自然也热闹不凡。
余绯领着闻砚和落刑一路走着,大概是沉浸在这样繁闹的氛围中,余绯整个人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 少女手上握着一根刚刚买的冰糖葫芦,腮帮子里也塞着一颗山楂, 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闻砚手上也被她塞了两根糖葫芦——一根是落刑的。
人来人往的街道,少女的焰色红裙格外扎眼,闻砚对集市的喧闹说不上喜欢,目光便总是追着余绯。
她今日有些不一样。
虽然她恬静的脸上挂着笑, 尽职尽责地当着向导为他和落刑介绍着主城里的一切,还大方地掏出灵石给他们买了不少东西, 可闻砚望着她的背影,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太客气了, 客气到有些疏离。
或许刚来没几日的落刑没什么感觉, 但被余绯悉心照料过、甚至还被她亲昵地叫过“乖乖”的闻砚,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余绯态度的反差。
她今日的一举一动,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一板一眼的规矩,与她先前灵活跳脱的机灵劲儿全然不同。
明明前两日还好好的,闻砚剑眉拢起,薄唇轻启,叫住了她:“余绯。”
街道嘈杂,可余绯却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他的呼唤,低沉又富含磁性的声音酥酥麻麻地穿过她的全身,余绯凝着脸上的淡笑僵在原地。
同为神族,神海的每一位神祇她都见过,唯独眼下这位自她出生就消失的秋神大人,她从未见过。
余绯今日突然得知了他的身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好歹也当了八千年神,纵使闻砚从梧桐花灵变成了秋神,她面对时自然也不会发怵。
只是方才这一路上,她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从她自称“姐姐”叫这位实际比她大几万岁的神君“乖乖”,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他面前问起秋神,再到自以为是地对他解释从前他亲手镇压的邪引。
还有他身边那条叫做小二还天天和她斗嘴的小蛇他哪儿是什么小二
分明是秋神身边那位大名鼎鼎的蛇族后人,圣灵落刑!
怪不得!怪不得闻砚一颗梧桐果的灵力就能抵挡邪引的杀招,怪不得他说四季禁地他能做主,怪不得他提起神海时总是含糊其辞!
糊涂啊余绯,你怎么就舞到正主面前去了!
要怪就怪她对秋神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本尊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来。
所以余绯尴尬,尴尬得这一路上都快步走在前面,只敢说一些场面,眼底飘忽得不敢看闻砚。
此时被叫住,余绯更加不敢转身。
纤瘦的背影对着闻砚,男人不知道她心里的千思万绪,走上前与她并肩,问:“你怎了?”
余绯极力调整好心态,转身,虚虚地瞟他一眼,道:“明日你们就要走了,有些不舍?”
说完余绯就后悔了,她仰头望着闻砚,却发现他灯光照映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得其解,她以为闻砚对她这句话有什么误解,急忙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尽地主之谊,有些过意不去。”
闻砚眼眸闪烁,喉咙里闷出一声:“嗯,无妨。”
小小插曲,两人一蛇继续向前走着,闻砚始终落后余绯一步。
落刑从他耳后探出头来,舔了两口他手中的糖葫芦,含糊不清地悄悄问:“大人,我们以后不回来了吗,小鸟虽然怕我,总是拿灵力打我,还嫌我吵,嘴巴又毒,可我很喜欢她。”
闻砚看了他一眼,满脸的无语,道:“从未见过你如此以德报怨。”
落刑嘿嘿一笑:“小鸟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她会给我读话本。”
闻砚没理他,却道:“我不曾说过不回来。”
这是回答第一个问题。
落刑:“那她在不舍得什么。”
她以为去过四季禁地之后他们就要分别了,他心里想。
闻砚轻轻笑着,换来余绯小心翼翼的一眼,随即隐下脸上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在余绯身侧,只是脚步快了些,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漫步,不远处是不断被放入高空得孔明灯,大片的云遮住了清明的月,孔明灯渺小的光亮费力地照耀着黑夜。
北风萧萧吹起少女的发丝,发尾飘过闻砚的肩膀,他侧首,明明隔着几层布料,却好像感觉到了肩头被发丝撩动得丝丝作痒。
闻砚忽然就停住脚步,对着少女的背影,道:“也可以不走。”
余绯闻声回头,可风声将他的声音吹散,余绯听得不够真切,问:“你说什么?”
闻砚顿了顿,躲过她的倒映着星火的眸子,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万千孔明灯,道:“我说,小二想去放孔明灯。”
余绯弯眼:“好呀。”
而落刑已经很懂事地学会了闭嘴。
余绯买了两盏孔明灯,又问店家要了一只毛笔,蘸了墨汁递给闻砚,道:“有什么心愿吗,可以写在上面。”
闻砚没接笔,反问:“什么都可以写吗?”
“可以。”
闻砚颔首,隔着余绯的袖子将她的手推回去:“那你帮我写吧。”
余绯下意识开口:“为何?”
闻砚眼观鼻鼻关心:“我刚化形,还不识字。”
末了,又补了句:“小二也不识字。”
余绯:忘了,忘记他此刻的人设还是一朵娇弱的梧桐花了。
她没有表现出异样,指尖灵活一转,将毛笔稳稳拿在手中,问:“小、小二要写什么?”
不等落刑开口,闻砚便抢先一步:“他说,很喜欢你给他读话本。”
落刑:嗯,就这样吧,我还能怎么办?
余绯手掌一顿,笔尖的墨瞬间滴落在地上,晕染开一朵黑色的墨花,她问:“就写这个?”
闻砚将未展开的孔明灯举起,道:“就写这个。”
余绯抿抿唇,拿起笔,一手扶着孔明灯的下角,在孔明灯上小心翼翼地些上:小二很喜欢余绯给他读话本。
纤纤玉指扶在孔明灯下方,孔明灯上端是闻砚双手在轻叩着,余绯的手腕轻动,笔走龙蛇,漂亮娟秀的字就凌跃于孔明灯上。
闻砚生得极高,就算他将半个孔明灯举过余绯的头顶,也依旧能看到她的乌发顶乖巧地梳着小辫,又垂落在精致的锁骨处。
少女写字时神情认真,卷翘的睫毛随着眨眼合动着,小巧的鼻梁北风吹得有些泛红,却将她显得更为幼态。
“好了。”余绯收笔,一抬眼却撞进闻砚的目光里。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神,将笔又蘸了蘸墨,问:“你呢,你要写什么。”
闻砚面色如常地将那盏已经写好的孔明灯放下,又拿起另一盏新的。
“梧丹的冬季很温暖。”
“?”这算什么?余绯彻底不懂了。
但她不再开口问,而是直接提起笔,如之前那般在孔明灯上写下:闻砚说梧丹的冬季很温暖。
最后一笔写完,余绯深息一口气,后退一步,道:“好了。”
闻砚将孔明灯转向自己,细细端详着她端正的字迹,问:“你不写吗。”
余绯摇摇头,道:“我不信这个。”
落刑终于有机会插话:“那你怎么还让我们写!”
“你说要放孔明灯,我以为你们信。”
也不是全无道理。
“写一个吧,就算没实现也不吃亏。”闻砚道。
“小鸟你写一个呗,你们小姑娘不都爱玩这些个吗!”
余绯拗不过,之好又拿了一盏,对着空白的孔明灯思索了良久,才郑重地下笔:
希望父君平安健康。
没有落款,也没有提及自己的名讳,余绯不喜欢把心底的秘密公之于众,哪怕是随着孔明灯飞上天,告诉上苍也不行。
墨水渐渐渗透孔明灯,闻砚从背面的看到了她写的心愿,沉默了一瞬便不再看。
余绯收笔:“放飞吧。”
“嗯。”
千万盏孔明灯缓缓飘上云端,即使人们知道将愿望寄于一盏耗尽燃料就会坠落的灯或许是毫无用处的,可依然有前赴后继的人愿意以这一盏孔明灯,点亮心底希冀的火种。
有灯落就有灯起,余绯和闻砚扶着孔明灯,点燃下方系着的燃料,孔明灯渐渐鼓起,纸上写的愿望也像是被圆满了似的,两人同时松手,孔明灯便缓缓升空,融进夜空中看起来无数一模一样,实际却带着不同愿望的孔明灯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灯,闻砚才转头,准备唤余绯离开,可他却发现,说着最不信这些,连写个愿望都不愿意写上名字的余绯,依旧望着天空中的孔明灯怔怔出神。
少女炯炯有神的眼像是沉溺在星海和灯海里,等待着属于她的那一盏灯笼送来回信。
此刻,她也虔诚地相信与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
闻砚默默转过头,不去打扰她,陪她继续站着。
可他左耳侧的发被落刑颤抖地顶开,小蛇慌张得险些连气音都无法控制。
他说:“主人!厄难预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OOC与正文无关!以前的也是!):
闻砚:我都暗示成这样了,她总该明白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吧!
落刑:不好说。
余绯:这是在干什么?莫名其妙!——
啊啊啊啊我明天又要回学校了!哭!今天家里有事,忙了一天终于赶着写完了!错别字明天检查!
明天很忙,可能没时间更新,先请个假!
鞠躬!谢谢大家噜!早点睡!晚安!
第二十九章
千灯满空, 星星盈盈微弱光芒下,余绯仰望着夜空,寻找着她放出的那盏孔明灯。
在她的身旁, 男人衣袂舞动,从她脸上收回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凝目诧异, 左耳上的小蛇就急切地将它血色纹印逐渐向全身蔓延开来的额头贴上了闻砚脖颈处的肌肤。
神力自发汇入落刑的额尖。
预知共现。
霎时间, 闻砚眼前灯火通明的街道不见踪影, 身边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与安静的呼吸声也消失。
放眼望去是漫山遍野的雪,厚厚的积雪下是枯黄的草,草地深处, 是几个冰水小洼, 树上倒挂的冰凌滴着融化的雪水。
不知为何,明明大雪还未停,可四周皆是冰雪融化的景象。
雪融时总是冷得离谱,闻砚下意识看向身侧,却发现没有余绯的踪影。
“落刑, 谁的厄难预知。”他沉声开口。
落刑此时在预知境内依旧是正常的状态,只是他偏着头, 神色严肃,心里沉了沉气,道:
“主人,是绪寒的。”
闻砚双眸冷冷一眯, 眼中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冰封了起来。
他转身,面前的画面微微颤动, 他看到绪寒带着杀意而来。
“怎么还有余绯!?”落刑惊愕。
闻砚一恍惚, 发现他原本看的地方, 余绯正亭亭立在那儿。
绪寒手握着圣剑, 一路斩风而来,厉风逼近余绯,将她的青丝吹起,余绯只是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看着绪寒。
可绪寒来者不善,二话不说便提着重剑朝余绯劈去,剑影如闪电,冲着余绯的神庭抽去。
闻砚视线追着那道剑光最后落在余绯身上,心中一紧,可预知境内之事还未发生,就算此时出手干扰,也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连身边的落刑都轻轻抽了口气,可他们却看到余绯轻盈地转身,将那道剑光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闻砚微微收紧的拳头松开了些,却仍旧不放心。
绪寒上万年的修为,而余绯尚不足万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绪寒为何要对余绯下此狠手?
“余绯,你私闯四季禁地,掳走神海神祇,该当何罪!”
绪寒因为他的剑光被余绯躲过而感到震怒,暴呵出声。
愤怒的男子并没有因为余绯是个女子而怜惜,他的修为是从前闻砚一点一点帮他提上去的,闻砚很清楚,绪寒没有手下留情。
他要杀了余绯。
又是一道凌厉地剑气破空而去,余绯应对得已经有些吃力,却依旧没有后退半步。
但这道剑气夹杂着绪寒七成的实力。
闻砚知道,余绯很难避过去。
“诶?你怎么了?”
少女清甜的声音如羽毛,将预知境如泡沫般戳破,幻境散去,消散在那道剑气就要击中余绯的前一刻。
落刑突然被打断,汇聚的灵力散去,全身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耷拉在闻砚耳上,累得抬不起头来。
闻砚皱了皱眉,预知境一旦被打破,就不可再接连,所以余绯最后在预知境中结局如何,他已无从得知。
余绯看他皱眉,那种不敢再冒犯他的感觉又重新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转过身,道:
“若是没什么想逛的,便回去吧。”
此次厄难预知来得莫名,明明是绪寒的厄难预知,可遇到危险的却是余绯,闻砚心头疑虑颇多,也没了继续逛的心思,他需要回去问一问落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我也不知道!明明我感应到的第一个人是绪寒,那应该就是他的厄难预知没错,怎会如此”
闻砚一关上门,恢复过来的落刑就从他的肩膀跃下,原地着急地解释。
“而且绪寒话里话外都是大人您,他不会是因为您留在小鸟这儿不肯回去,才要迁怒于小鸟吧?”
闻砚缄默地坐下,单肘撑在桌上,扶着额角。
虽然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他也知道,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良久,他道:“梦冥早就找过余绯,但她没有跟余绯回去。”
“绪寒也让常奚来找过我,同样的,我没有回去。”
他当时还对常奚说,既然梦冥没有把人带回神海,那么他也不会回去。
落刑看向闻砚,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恍然。
——他不知道这些事。
男人眼底沉下三分理智:“所以,绪寒便觉得是余绯阻挠了我回神海,从而对余绯下手。”
落刑欲言又止:“主人,绪寒真的”
绪寒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他知道落刑想说什么,语气里罕见地有了几分不耐,最终道:“回神海吧,有些事情,不能再任其猖狂了。”
*
入夜,夜色阑珊,凰栖宫里看不见外边城中的孔明灯,又或是它们都已燃尽落下。
月光隐隐,闻砚倚在窗前,望着不远处已经熄了灯的院落,想起今夜漫天灯下,她对自己说的那句“不舍”。
他仔细想过了少女当时的脸色,发现他看不透她心里到底是否真的不舍。
反而原本没有要走打算的他,在方才确定了要离开后,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名的酸涩,许久没有情感波动的秋神大人心底惊诧,不知那是什么。
于是他站在窗口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回忆起她那句“不舍”时,才惊觉,心底的这种酸胀孤独又难以言表的落寞,原来就是不舍。
他长指叩着窗台,有一下没一下的嗒嗒声中夹杂着秋神大人的轻笑,他在笑,他竟又有了不舍的感觉。
久违,又让人有些慌乱。
他两个时辰之前才打着落刑要放孔明灯的幌子对她说了那些话。
他对她说梧丹的冬季很温暖,所以他可以继续留下来,他也想继续留下来。
他把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当作承诺,他会留下来。
可他在更早以前,在听见余绯说“若是有一日他真的会让我身陷困境,我会第一个让他走”时,也做过决不会因自己而让她身陷险境的承诺。
而如今,预知境中,仅仅因为他还留在她身边不肯回神海,就让绪寒对余绯下了杀招。
余绯根本毫无胜算。
哪怕此次厄运预知属于绪寒,哪怕他也可以从绪寒手中救下余绯,可闻砚不能保证余绯就一点事都没有,也不能保证绪寒就不会伤害她第二次。
因为他的存在,已经或直接或间接地置她于危机。
无论如何,闻砚必须要走,必须要去解决绪寒这个问题。
因为绪寒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设想范围。
可余绯那里怎么解释,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如果她都理解了,那他又该怎么向她解释他又要离开这回事?
男人的眼底情绪复杂,就像是千万根绸缎纠缠在一起,不管怎么梳理都是死扣。
“主人,您怎么还没休息。”落刑已经小睡一觉醒来,打着哈欠却看到闻砚还立在窗边。
“您还在想小鸟吗?”落刑慢吞吞地游上闻砚的肩,脑袋靠在宽肩上,道:“我也舍不得她,世上从没有人给我读过话本。”
闻砚目光微微动了动,发觉今日落刑提到余绯给他读话本的次数有些过于多了,他抬手将落刑放在手掌中,盯着他问:“什么话本?”
落刑冷不丁被问起,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雷人的故事,小脑袋一缩,将头藏到身体下,闷闷地答:“就就秋神和春神争夺同一位姑娘的故事。”
“什么?”闻砚瞳孔微缩,深幽的目光在一息之间就抵住了落刑的喉咙,让落刑声音都颤抖。
“上、上不得台面,比不了您高风亮节。”
然后他看到闻砚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才找补道:“您放心,话本里绝对没有提到您的名字。”
“你确定?”闻砚根本不信。
落刑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才道:“不、不确定,她只读了一半然后便把我赶来您这儿了。”
闻砚望天,微微阂眼,他没有落刑这么一根筋,余绯今日种种的反差,如果说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了的话,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才变得疏离。
他没有说,她也就继续装作不知道,继续配合着他说的“小二”“不认字”“刚化形”,这些蹩脚的说辞。
闻砚放在窗台上的手微微收紧,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将落刑放在地上,脸色有些迷茫。
她肯定在想,反正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说不定再也不会见面,自然没有戳穿的必要。
是啊,她心里原来是一直想着,他马上就会离开啊。
她并没有挽留过,是他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而已,
闻砚心里的那团混乱的丝绸,突然就落了下来,堆在地上,仍旧是一团乱麻,但此时,他却像是拿着一把剪子,之前的那些纠结,好像都没有了必要。
他唤来落刑,道:“去把今日厄难预知的场景,投入余绯的梦中。”
“为何?”落刑不解。
闻砚心底努力地用离开的决绝压抑下心中的怪感。
既然决定要走,又纠结于不知该如何告诉她,那不如在原本她就以为他要离开的基础上,再牢牢加上一层这样的基石。
闻砚关上窗,转身道:“去吧,万事小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刚得知了本专业一门很重要的考试在月底举行,一辈子只能考两次,遗憾的是通知的太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没准备,现在心情复杂,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更新的频率可能会因为复习而减少,我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但是先道个歉,对不起大家。
第三十章
神海今日纷纷扬扬了快两月的雪终于在晨曦微亮时停了。
正午, 日头高挂在空中,温度渐渐回暖。
“梦冥大人,眼下明明是冬季, 可天气却似乎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天禄坐在梦冥身边,看着她处理着神海的事务, 手上理着书桌上的杂物。
“您这几日是太操劳了, 神力不稳, 才导致这天气才变成这般模样的吗?”
神海以清晔岛为首,清晔岛又以四季之主为首。
而从前四位四季神,除了四季之主是常年需要过目神海大小事宜外, 其余三人只需在自己相应的季节里接管神海的事务即可。
可自从秋神失踪后, 梦冥的冬季就长达六个月,莫名其妙多了三个月的管权,梦冥心中本就不乐意,偏偏又是个不爱管事儿的性子,总是要拖个两三个月才开始着手处理那些芝麻大的事。
焦头烂额的状态总是要持续个七八天。
不过这么多年来, 眼下的梦冥倒是第一次少了些烦躁。
——天禄这几日许是留在神海得了她和祝康的照顾心里过意不去,总是在她处理政务时凑上来献殷情。
虽然神海的要事如今都直接去了绪寒那儿, 梦冥手上的事务左不过是各岛之间的联络事宜,可归根结底也是神族的事情,若是真让天禄看了,梦冥也知不妥, 便没让他怎么碰。
可几日下来,天禄总是能见缝插针给她打下手, 梦冥发现他虽然性子有些急躁, 做起事来却是个有条不紊的, 也难怪余绯对他好。
索性就将一些无关痛痒的杂事都交给他了, 天禄都不失分寸地做得极好。
梦冥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连天禄问了这般关乎神海的要密也不怼他了,还饶有兴致地与他多说了两句。
“未秋先冬本是违反天道自然,现在正主终于肯回来了,我自然也该让让位,比冬季暖和不是理所应当?”
梦冥的笑不达眼底,还有些恻恻的,天禄能感觉出她这表情并非是对自己,却也不敢再搭话。
只是她的话已经足够让他心里掀起巨浪。
秋季,正主,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天禄已经大概猜出了天气突然回暖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为梦冥神力不稳,而是因为真正的秋季在缓慢出现。
这也就说明,秋神回来了。
天禄张了张嘴,不敢将这会轰动六界的消息问出口,只是抬眼看着梦冥。
梦冥察觉他的目光,转过头,眼尾处长长的白色眼线因为她这一眼显得更加妩媚,眼里暗含的波光已经回应了天禄想问的一切。
她就像在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秋神闻砚,回来了。
天禄目不斜视地转回头,表现出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强装淡定,可心底却疯狂叫得赶快第一时间告诉余绯这个一线消息!
梦冥不戳穿他心底的小九九,笑了笑便转回头。
积雪滴滴答答地化着,滴落在窗沿上,洇湿了大块木板。
檐下,被清扫过又堆积起来的积雪被急促的脚步压过,松散的积雪飞溅开,只留下来人几个大大的脚印。
“梦冥,快出来,闻砚回来诶?他怎么还在这儿?”
祝康在梦冥的门口刹住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止住,高扬的语气不着痕迹地沉了下来,面色复杂。
梦冥听到了他的话,又瞧了瞧他的脸色,道:“他都知道了。”
祝康没想到梦冥连清晔岛如今最要紧的事都和天禄说了,脸色愈发凝滞。
这几日为了让梦冥离他远些,祝康就像上赶着似的天天来给天禄上药。
堂堂夏神,竟沦落到屈尊降贵给一只小梅花鹿作药师,清晔岛的随侍都议论好几日了。
祝康心底的气也埋了好几日,原以为昨日他伤好了便会离开,谁知竟还在这儿不走。
天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莫名其妙惹了祝康不快,但还是很友善地转身,挠着头对他解释:“祝康大人,我家少主前几日嘱咐我在神海待着,她过几日会来接我。”
天禄向来礼貌,祝康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只淡淡道:“哦,原来余绯来神海是来接你的。”
梦冥起身:“闻砚和小凤凰一起来了?”
祝康点点头:“绪寒这几日都在闭关,四季之主由我代管,方才清晔岛守岛阵法感应到他的气息,我第一时间便来通知你。”
天禄听到余绯也来了,激动地从椅子上挑起,又被梦冥按住。
她有些古怪地问:“绪寒竟肯让别人代任四季之主?”
“是,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
梦冥摇头:“他最近行事怎么总是与从前大相径庭,怪得很。”
祝康也有此意,但两人都不知缘由。
“他们俩是去找绪寒算账还是往这儿来接小鹿了?”
祝康听到梦冥叫得这么亲切,额角狠狠一跳,无奈道:“他们去了四季禁地,可要去见见他?”
梦冥想了想,看到一边点头如捣蒜急不可耐想见到余绯的天禄,使坏道:“不来见我们那便是有事要做,随他们去,闻砚不想回来,我们三个都拦不住他。”
“再说了,余绯得来接天禄吧,”
祝康觉得言之有理,便说暂时先观望着。
天禄不敢违逆,又蔫蔫地坐回去。
*
四季禁地前。
参天的梧桐树依旧矗立在那儿,不同于月前余绯第一次见它时的满枝头金黄,如今的梧桐树上稀稀落落地掉了许多大片梧桐叶,露出了交错的树枝。
余绯跟着闻砚,一路无言。
相处了这么多天,今日两人之间的氛围是前所未有的尴尬。
闻砚经过昨晚决定要离开后,就尽量让自己少注意余绯了,可余绯今日的神情显然比昨日更加难以言表。
白皙红润的脸上总是有些郁郁的,余绯气压头一回这么低,连落刑都不敢轻易和她说话。
闻砚知道,这是因为她昨晚的梦境。
他别过头,没有说话。
余绯始终一路上始终和闻砚保持了两步的距离,如闻砚所想,她确实心里有事,但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她只是在奇怪,为何一向少梦的她昨晚会突然梦到自己被追杀的场景,且还是出自绪寒之手。
尽管余绯只当它是个离奇的梦,但梦境里绪寒提到闻砚的那句话还是让她惴惴不安。
——绪寒的性子看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若是闻砚与他关系好便罢了,可若真如话本里所写,他们相看两厌,如今已非四季之主的闻砚回到神海又该如何自处?
虽然秋神的事情轮不到她来管,可她思索再三,步子还是大了些,紧紧跟在闻砚的右侧,试探道:“你在神海的朋友对你可好?”
闻砚冷不丁被问起,犹豫一瞬,面不改色道:“甚好。”
余绯抬头看着他束起的长发,想问什么,可张了张嘴还是只说了句:“如此便好。”
闻砚颔首,将余绯留在原地,踩着被融水浸湿的落叶,走近那块石碑。
他只是稍稍靠近,散出细微的神力,那块石碑上古老而神秘的神纹便浮现出来。
余绯站在不远处,看见闻砚就像是接受着石碑神纹余晖朝拜的至高者,古老石碑上的圣光虔诚又朦胧,而他是那么坦然地看着这一切,就好像世上本该如此尊敬他。
而她还挣扎在泥泞的漩涡中,遇见他、得他帮助,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他是神海至高无上受人尊敬的神祇,不是跟在她身边东跑西撞还债的小跟班。
他是那朵梧桐花,又不是那朵梧桐花。
余绯心里明白,本就不是一路人,也不需要她去担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闻砚的示意下走进了石碑的光晕。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又渐渐显露出金黄满地的秋季。
许是闻砚化形了,两人一进入秋季幻境,凉爽的风便自远处而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气栖息枝头的鸟儿也朝他飞来,不远处,几只罕见的灵兽闪着精亮的眸子正炯炯地看着他。
余绯装作惊讶:“我第一次来时,这些小家伙都不曾出来过。”
“嗯?”闻砚不知她何意。
“这回你一来他们便都出来了,你果然是在秋季幻境里说得上话的。”
余绯本意是想在分别之际缓和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可她不知道,在闻砚看来,这句话就是在含沙射影讽刺他隐瞒身份的事情。
她以为说这话能让他心里高兴,却没想到闻砚原本还算平静的目光在她说完恭维的话后陡然寒了下来。
他转身,余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道:“灵脉复杂,你不熟悉地势地形,就在此地等我,我会为你取来。”
说完,不等余绯反应,闻砚便隐散在余绯眼前,只留下梧桐花淡淡的香气,又被随他一起离去的风吹散。
余绯摸了摸额前的碎发,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有前一次突发的异变,余绯不敢再乱走,她环顾四周,看到几丈外的梧桐树下有一片空地,煦煦的阳光洒落,看起来温暖得很,余绯抬脚走去,想在那里等闻砚。
可她才跨出一步,眼前的场景就骤然突变,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隐约的杀气扑面而来。
余绯已经站在了四季禁地之外,冰封千里,神海她从未到过之处。
满眼的雪白,清晔岛上绵延的群山挡在她眼前,光秃的枝头被厚重的雪压得弯下弧度。
余绯一看清眼前的场景便紧紧蹙起了眉。
陌生,因为她从未来过;又熟悉,就在她昨日的梦里。
几乎与梦境分毫不差的情形。
作者有话说:
犹豫很久还是决定申请延考了,考试压力太大了呜呜呜,爬回来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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