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舍微在漳州这些时日颇为分裂, 有些时候只做教书先生,只同底下小吏们相处, 下地里玩泥巴。
可有的时候, 又要收拾得人模狗样,同漳州一地的大小官员们打交道。
这些人言语里好些陷阱机锋,等着陈舍微去碰去踩, 弄得他不胜其烦,有好几回没忍住挂了相, 才知道蔡器这种直肠子的武官, 已经算是好相与的了。
黄理事后替他向林公公婉转致歉, 对方用有些醺然薄醉的口吻道:“你我都清楚小陈大人的性子,说起来,他想再往上爬, 依咱家看来是有些难,但只要还有这份本事, 想要往下掉, 也难。”
太监嘴里, 倒难得能听见这样一句实打实的话。
原本漳州这地方招待上官,怎么能不去青筑小楼呢, 可偏偏林公公是个太监, 叫太监去青楼,比抽人家嘴巴还过分,这是要扒人家的裤子啊!
所以大小官员常常一日两聚, 这厢陪着林公公在茶楼酒馆里用罢,那厢又聚着转场去青筑小楼。
别管是茶醉还是酒醉, 言语间自然会谈及方才所言, 笑话几句太监上青楼, 有力使不出,又举起一壶鹿血酒,说下回把那太监的酒给换成这个,会不会活活憋死?
总之哪有人天生喜欢陪笑的呢?这伙人是刚给林公公陪过笑,又来这里,找姑娘给自己陪笑了。
这种花酒局,陈舍微是从来不去的。
黄理去了几回,因为至多吃几盏姑娘递过来的酒,再没有亲密之举,而隐遭排斥。
见黄理又早早离场,来陈舍微这里等着蹭吃蹭喝不说,还嗟叹连连,吵得陈舍微都没心思放在公事上了,不由得睨他一眼,道:“你在男女之事上倒比我想得专一。”
“我可同你不一样,我夫人素来大度,又比我长了几岁,家中妾室都是她做主为我纳的。”黄理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有一幼妹,于灯会走失再难寻觅,瞧着花楼里这些来历不明,年纪又与她相仿的姑娘门,我总看到几分幼妹的影子,吃几杯酒也就罢了,再动手动脚的,总觉自己是禽兽。”
自从老父老母去后,这事情除了自家夫人之外,黄理还是头一回说给外人听。
陈舍微听了沉默良久,直到谈栩然和小荠带着两提吃食走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陈舍微笑道:“那西洋集市好逛吗?”
谈栩然笑而不语,小荠一边布菜一边道:“好逛得紧,夫人瞧得都不愿意回来了。”
“那怎么什么都没买?”陈舍微不解的朝谈栩然身后望了望。
“买下了存在人家库里,等咱们回去的时候一并运来。”谈栩然道。
黄理笑道:“这是买了多少?还是买了什么大件?”
“只多买了燕窝和香料,还有些番刀、番箭,这都是给阿凌玩的。再就是买了一套珊瑚首饰,项串和手串,同样的成色,首饰店里要贵出一倍去,还要了些珊瑚碎粉做添头,给阿绛调色用的。”谈栩然看向陈舍微,道:“还有一套玳瑁食器,一整套的玻璃杯碗,我觉得你应当喜欢的。”
黄理对谈栩然开头那个‘只’字感到一阵无语,就听陈舍微道:“怎么都没给自己买?”
“也是买了的,买了些西洋罗布、西洋白绢绸,买了三面玻璃制成的番镜,其中两面是椭圆的妆镜,一面是很大的穿衣镜。铜镜磨光些,虽也看得清楚,但总有些泛黄,不及番镜,清晰得简直如另一个世界。”
黄理听得有些意动,道:“这样好?那我也买一面妆镜。”
谈栩然笑道:“这倒是方便的,我都谈好价钱了,叫店家多备一面,等咱们返程的时候送来就是。”
说着她又看向陈舍微,道:“明儿你若得空,不如同我去西洋集市逛逛,那处还有好些番米、海菜、鹿脯、沙鱼翅一类,这些我又看不明好赖。而且西洋集市开罢后,天将明时还有一鬼市,专卖些稀罕离奇的玩意,可要一同去看看。”
陈舍微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明日市舶使设宴,似乎人人都要去,很难躲赖。
“无妨啦。”黄理拈起一块西洋饼,见上头微撒糖霜,又添松子屑,道:“反正你吃了一半就尿遁的次数也不少。”
他说罢大口咬下,就觉松软无比,十分香甜,又道:“这饼子拿来哄孩子倒是不错。”
“鸡蛋搅打蓬松,添糖霜面粉牛乳,调至面糊微稠还有流动感,摊一勺与平锅上,烙得面糊起密密小泡,再翻过来烙一会就成了。”陈舍微拿了一块类似松饼的西洋饼递与谈栩然,自己也拿一块,笑道:“过些时日我就能做给小妹吃了,再熬些果酱淋在上头。”
陈舍微神色轻松,显然觉得黄理的主意很对。
尿遁一说既不文雅,又不大气,可也一个法子。
既然有了法子,那就不必烦恼了。
谈栩然笑微微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劝君立身须苦志’的意思。
黄理暗道,‘虽说谈氏走运觅得这样一位言听计从,温柔体贴的好夫君,可她自己除却貌美之外,倒也有不少好处。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但身侧有个同样挣得滚滚银浪,掌家有方,持家有道,可以共担压力的夫人,其实也不错。’
市舶使在本朝是个从五品的官职,拿到两京都算不得什么,可林公公没来之前,哪回生辰不是大操大办?奈何今时今日要低调些,只备了一桌不逾矩的酒菜吃过便罢。
陈砚墨瞧着陈舍微同林公公一道出去,说说笑笑,神色轻快,不自觉微微皱眉,耳畔就听市舶使笑道:“也不知你这侄儿是何处得了林公公青眼?竟能这般状若知己。”
陈砚墨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我这侄儿有些妇人秉性,不振夫纲。”
市舶使知道他是笑话陈舍微与林公公一般都是‘太监’,臭味相投,不由得‘哈哈’一笑。
此时蔡器手下一个代替他前来的千户却仰脖喝光碗盏里的酒,抹抹嘴道:“是吗?我也听闻陈县令家中逃了个妾?莫不是家风如此,管不住娘们?”
陈砚墨被他说得面色难堪,就见市舶使眼神鄙夷戏谑的望过来,笑道:“当真?”
华灯初上,正是这一行人往青筑小楼去的好时机,只是那千户随意的拱了拱手,嗤笑着对陈砚墨道:“玩好。”
两派人说不到一块去,吃不到一块去,自然也玩不到一块去。
“这帮武夫实在嚣张!”陈砚墨愤愤不平的说。
他的怒气总有九成是装出来给市舶使听的,对方反倒一摆手,道:“你也无需动怒,既是粗野武夫,理他作甚,青筑小楼的柳娘子今夜不知是否有客,你失了美妾,那今夜你必要寻个乖顺的,好好叫她伺候一番了。”
这柳娘子一贯是伺候蔡器的,倒也不是说她只伺候蔡器一人,旁人价钱给足,自然也可,只是陈砚墨这当口去点了柳娘子,岂不是在向蔡器公然示威。
“听闻柳娘子矜贵,只怕不是随叫随有的小菜。”陈砚墨委婉的说。
“矜贵?女支女谈何矜贵?”市舶使‘嘿嘿’笑了起来,白面长髯,原本该是斯文有礼的,如今怎么看怎么猥琐。
又有人怂恿道:“那些武夫粗陋,柳娘子只瞧你这样一张面皮,说不准今夜白让了也肯。”
陈砚墨这些年在月港捞银不少,辗转想进市舶司继续牟利,只是留在月港,与蔡器能不生龃龉是最好的,可偏偏市舶使又需得他将走私一事的脏水泼到月港的千户所上。
月港的千户所虽不是全然的干净,但的确只有零星兵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挣点外快,蔡器都是默许的,但毕竟做下了这些事,落了实证。
陈砚墨借题发挥,也颇有成效,逼得蔡器打杀了几人交差。
虽知背后是市舶司,但陈砚墨站在台前,怎能不叫蔡器恨上,只盘算着日后通过陈昭远这一层关系,奉上些金银宝器来挽回一二。
陈砚墨想定这一层,觉得反正已经做了,不如做足,好过停在半道,两头讨不到好处。
青筑小楼的小室中,连酒水都是一股脂粉气,红粉帷帐层层。
那位柳娘子是三催四请都不见人,最后是鸨母见市舶使面有隐怒,这才忙不迭去叫来的。
陈砚墨见柳娘子不情不愿走进来甩脸子,无端端就想起谈栩然那冷淡的样子。
“怎么?青筑小楼里,也竖起贞节牌坊来了?”
听他如此说,柳娘子神色一僵,又强笑着过来给他斟酒说软话,脸上作假的柔情又叫他想起冉娘。
一个他从未得到,一个他即便得到,也终失去。
陈砚墨心中郁堵,方才在席上只吃了几杯薄酒,一路行来,酒气尽数都散去了。
柳娘子着意侍奉,陈砚墨一面吃她递来的酒,口中却又嫌她眼小鼻大,手骨粗粗,浑然似个男子,惹得桌上众人嬉笑不已。
柳娘子的确是细目高鼻的样貌,虽然身量粗了些,但有种精明而风骚的气质,也颇为魅人,只不是陈砚墨所喜爱的。
青筑小楼中花红柳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柳娘子除了蔡器这个常客之外,还有一帮恩客捧着,鲜有如陈砚墨这般点了她,又故意羞辱,百般嫌弃的。
不过柳娘子也不是什么新人了,青筑小楼的酒桌也好比半个官场,她听多看多了,自然也晓得陈砚墨为何如此。
柳娘子在心中将蔡器骂个千百遍,但在这烟花之地,能有几个真心把她当人看的?
蔡器出手阔绰,床笫间虽不体贴,可对她亦有回护,给她底气,可以拒掉些不入流的客人,算上这些好处,也算不错的恩客了。
陈砚墨这欺软怕硬之徒更叫柳娘子恶心,于是假意伺候,却揣着灭他气焰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又大又清晰的镜子啊
忽然冒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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