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成婚
林沁抛媚眼。
两人的成亲的日子定在元丰二十二年开春。
因为林沁想将罗加城内的四合房作为他们的婚房。李榕自然是依着她来。
这一年, 林沁并未松懈,相反,她十分忙碌, 旭日城欣欣向荣,吸纳着五湖四海的客人与想要定居的人们, 税收良好,且呈现节节攀升之姿态;罗加城紧锣密鼓的重建, 向南的三条道路与各处新增关隘随之开工建设。
她手下的人, 分工也愈发明确,阿木尔管理旭日城内集市与粮食;其其格掌管税收与户籍;多兰暂时负责城中商贸等事务, 待到罗加城重修完成, 则会调去那边继续发展商贸;孛日帖赤那带领巡捕……一切都有条不紊。她终于为他们向朝廷请来正儿八经的官职, 为八品的县丞与九品的主薄, 这是荣耀, 他们都能拿朝廷发的俸禄了,也是沉甸甸的责任,这意味着塞北的发展与他们自此真正的紧密相连。……令她欣慰的莫过于越来越多的胡族孩子选择进城上学堂,欧阳无忌与几个老师一道授课,林沁遵照尚书房,也设武课,不过不设箭亭, 就在草原上课, 每年的那达慕大会便是他们的考试时间。
当然, 林沁与欧阳无忌促膝长谈过‘因材施教’一事, 若遇见有才者, 一定要大力培养, 无需追求全才, 学堂里有个刚来念了几月书的小姑娘对观星有浓厚兴趣,林沁知道,在紫禁城内设有星官,负责看天象气候,厉害的人能从中看出雨水,灾害,以及许多隐秘的天外之事,塞北没有条件教这个姑娘,林沁问小姑娘:“你想学吗?”
小姑娘点头。
林沁便自掏腰包送她去京城学。
小姑娘童言无忌:“城主大人,我听闻京城比旭日城更好,您就不怕我到那里学成后就留下不回来了么?”
林沁笑:“如今旭日城里的学生念书都走衙府拨款,也不见得他们每个人念了书后就会对旭日城有所贡献,但只要有一个人将来成为旭日城的中流砥柱,那这件事便有意义。供人读书可不能吝啬,我问心无愧就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也不能强求人违心发展,你说对吗?”
小姑娘稚声答:“可是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因为,她想成为林沁这样的女人,想在塞北的土地上立丰碑,青史留名。
李榕提拔了身边两名亲信,虎跃和庆格尔泰,负责军营及草原的治安管理,额尔德木图也由高加部落召回,负责镇守边境长墙,他卸了些担子,但也不闲着,时常去罗加城协助托娅监工,托娅看出什么,却也看破不说破。
有旭日城成功经验在前,也因为众人鼎力支持,自发过来做工,罗加城的改造计划一路顺利。
那些工人,光着膀子凿渠洞砌青砖,他们心中隐隐期待着什么,那是如同能将塞北这只火凤凰点燃的一把火,他们来到罗加城,是想亲眼见证这样一场巨变,一个过往贫瘠之地的振翅高飞,而他们,在历史长河中虽然渺小,但后辈若问起来,亦可以自豪的说:我曾为塞北的兴起流过汗。
有回,工人见李榕在丈量比对地下水渠的深距,同他开玩笑:“李将军,你什么时候能成婚,都在我们工人股掌之间哦。”
李榕体面道:“那劳烦诸位为我的人生大事多担待了。”
那工人振臂拍胸肌:“包在我身上。”
他回头,朝其他工人道:“传下去,为了李将军和我们城主大人的婚事如期举行,大家一定要夜以继日的修建罗加城。”
给青砖抹夯土累墙面的工人扭头传话:“李将军迫不及待要成婚,要大伙搞快点。”
这话继续传下去,在日落时分工人们一块用夕食时,李榕听得那帮人围在一块热火朝天的聊着:“你们听说了吗?李将军打光棍把身子打坏了”
“好可怜哦,我知道一个滋补的偏方”
“草原上的女巫可以用巫术,给李将军种那方面的蛊”
工人们大声密谋,时不时还发出邪恶的笑,完全不见劳作后的辛劳疲惫。
而李榕:“”
三人成虎,当真望而生畏
唯一不顺的事,是韩丰年的到来。
韩丰年败家子一个,娇生惯养,适应不了军队里的苦日子,跑了几次都被李榕逮回去。
李榕对韩丰年道:“逃兵可耻。”
韩丰年嚷嚷:“李将军,我不是街边的阿猫阿狗,也不是平头百姓,我是贵族,是士大夫,我的命很贵的好吗,你好好招待我三年,我回京当大官后一定念着你的好,届时我举荐你为兵部尚书好不好?”
他不知李榕早已回绝过元丰帝的提拔。
李榕捕捉到他话中意思,反过来问他:“是谁许诺你三年后回京?”
韩丰年眼神飘忽:“没有啊,大伙不都是如此么,来守几年就升迁回京,只是你守的格外久。”
他索性央求李榕:“你调我去守金矿呗,我在矿山脚下躺着,收的油水全给你,我就领个美美的肥差,绝不给你惹事端。”
李榕未置一词,转身离开;韩丰年在他身后,跟赖皮狗似的:“要不你调我去旭日城做巡逻呗,我来时经过那地方,感觉甚好,纵使比不上京城繁华,却也朝气蓬勃的,酒坊食肆都有,虽是不能寻花问柳,但怎么样也比这荒郊野岭的塞北军营好啊!”
李榕停下脚步看他,韩丰年嘴皮碰不停:“你是不是担心小爷跟你抢林沁啊?你放一百个心,我那时是少不知事没见过多少女人,如今对母老虎已经没兴趣了,有温香软玉伺候着,不比挨林沁的降龙十八掌滋味美?你俩的婚事我已知晓,我提前祝你俩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李榕在韩丰年絮絮叨叨的话中回忆起他当年在箭亭外朝他踢出的蹴踘,那时少年虽骄纵,但并非一朵娇花,脚下力气劲足,如今少年已长成,看着也是宽肩长腿,并不是弱不禁风的模样,李榕问:“你那会儿踢我一脚蹴踘的心气劲呢?”
韩丰年哈哈大笑:“大概都在美人怀中揉捏光了吧。”
李榕却敛起了神色:“每一个来到塞北军营里的士兵都要执行五年的巡逻任务,你与你手下的每一个兵都不能例外。”
“还有,”李榕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韩丰年,“不准说我的林沁。”
李榕将韩丰年安排去西边荒凉之地守通路与关隘,一切都如同对待其他士兵和将领那般,愣是没给这个名门世家的嫡子开一点后门。
林沁不知哪儿得到韩丰年的消息,在一日晨会后问起李榕:“你明知糟老头子是给你添乱的,何必把他安排到草原上巡逻,万一那家伙捅出什么篓子可麻烦了。”
她的嗓子好似因为频频开会有点沙哑。李榕正低头翻看今年的《农册》,头也没抬,说:“我看去年外城农田引进了梨苗,这会儿恰好入秋寒凉,你想喝雪梨莲子汤吗,可以清肺润嗓的,是京城那边喜欢熬的炖品。”
林沁伸手抽走李榕跟前那本《农册》,继续说:“要不你调他来旭日城做守城卫吧,我能镇得住他。”
李榕客气道:“不必,我自能镇得住他。”
林沁:“你好像很防着他。”
李榕:“你好像很关心你的同窗。”
林沁抬眸,伸手拍歪他的发冠:“我是关心你。”
李榕低头扶正自己的发冠,冰冰冷冷的语气终于有所回温:“噢。”
谁知,林沁不知收敛,再度把他发冠推歪,李榕眯眼,林沁再推,再推,就去拨她森头,林沁反击,两人一路闹到小厨室,帘布撩起又落下,光影昙花一现后大多都被挡在外头,李榕找出炖盅,升起炉火,那人就在一旁捣乱,或是蹲在灶台边用蒲扇猛摇,将火苗摇得腾高乱窜,灰烬纷飞,李榕用手护着倒进盅内的雪梨莲子,盖好盅盖,只留一个咕嘟冒气泡的小孔,垂眸瞧见一张灰猫脸,他点了一句:“有人天天就干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林沁咦了一声,乖乖站起来。
李榕以为她收手不闹了,有所松懈,取出帕巾,想为她擦面,她忽然一整个猛虎扑食,由他身后抱住他,前头贪婪的摸腹肌,后头疯狂把一脸灰抹到他洁净的束衣上。
李榕低头,她手心居然藏了两把灰:“干的很好。”
林沁终于猖狂的笑了出声。
片刻后,两人各自换了身衣裳,饮完汤食。
沁沁公主发出邀约:“一会儿我们去集市逛逛吗?”
李榕:“公事都处理好了?”
林沁:“还有一些,留到晌午后看。”
李榕矜持的答:“那好吧,我答应你了。”
集市较之去年更为繁闹与拥簇,如同一个被塞得不能再满的箱子,林沁说:“等罗加城建好后,我们就把细软金银这些商贸迁去那边的集市。”
李榕:“嗯。”
一队载满中原货物的商队由客栈驶出,悠悠扬扬,女人蒙着面纱,脚系铜铃,男人裹着头巾,还有好些坐在货物上的孩子,为首的男人挥鞭赶着骆驼,起程离开旭日城,人潮随之如海潮般向两边分涌。
李榕轻轻勾着她手,将毛毛躁躁的她拉到街道边缘。
林沁认得他们,是当年遭受沙尘暴困扰时躲进旭日城的车师人,他们是旭日城迎来的第一批客人,她在旁边热情的同他们打招呼:“嘿——”
为首的男人拉停骆驼:“林沁,许久不见。旭日城建成才几年便发展的如此之好,我真是羡慕你们。”
林沁诧异道:“你如今的汉语说的比当年好很多啊。”
男人沉敛的笑:“车师是小地方,又到处是沙漠与戈壁,不比你们塞北和中原,我们想来通商,自然是要学好汉语。我还给自己起了个中原名字,车尔廷。”
车尔廷目光朝林沁身旁挪:“他是?”
林沁屈拳咳了声,带着一种隐秘的得意劲儿答:“他是执掌塞北军营的五节将军,也是我未婚夫。”
车尔廷欲与李榕攀谈,车队里突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啼声,他皱着眉头往回看,一位戴紫纱面罩的美妇人正对怀中扑棱的小男孩束手无策。
车尔廷厉色道:“男子汉哭什么!”
小男孩呜呜亮亮的眼睛被凶后更是盛满委屈,他用生涩的汉语道:“我要留在这里,他们有好多财富!我不想回去过苦日子!”
车尔廷深深的皱着眉,一巴掌挥落那小男孩:“你在说什么蠢话!”
林沁忍不住上前将那男孩抱起,拍拍他沾染尘土的裤子,哄他说:“等你长大以后,也可以在车师建城,因地制宜,只要你努力,你想要的最终都会有的,好不好呀?”
小男孩看着林沁,似乎想伸手去碰她串满五彩珠石的森头,但回头瞧见车尔廷阴森的神情,很快便挣扎着由林沁怀中下来,跌跌撞撞的跑去抱住车尔廷的腿。
与车师人分别以后,林沁想起此事,仍不是很舒服,她无心逛集市,拉着李榕进茶馆中喝茶,掌心托着腮朝敞开的窗门外看:“李榕,以后我们都不准打小宝。”
她说这话时,并未想太多,更多是想同李榕倾诉她心中的感受,全然是外头吹着秋日凉风,吹得森头上的玛瑙与珠石叮咚晃响,李榕戳她肩膀,说:“其实我有些害怕。”
林沁回头:“害怕什么?”
李榕深吸口气:“害怕你难产。”
“我当然也对天伦之乐有所期待,可比起拥有一个孩子的快乐,我更害怕失去你,因为,我的母亲便是难产而亡的。”他看着她的眼,其实他孜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她就是他的全部了。
胡汉两地都有多子多福的文化,鲜少有人会在成家后不要孩子,此事也难以掌控。
林沁读过医书,知道李榕所说的这种情况,她忽然就沉默了,良久,她说:“那我们晚些要孩子吧,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都还没过够呢。”
李榕无声握住她的手,侧身靠过去,用力的亲吻她,确认她此刻鲜活的存在。
林沁热情的回应他,她一向大胆直白:“主要是我洞房花烛夜比他们过的晚太多了,你得花多几年把欠我的补回来。”
……
罗加城在冬月初竣工,比原计划提早近一月。
真到了快要成婚的日子,林沁反而有些紧张,她与李榕去了趟属于他们的婚房除尘,当然,主要是李榕在打扫,沁沁公主负责像只跟屁虫一样跟在李榕身后妨碍他认真打扫。
“李榕。”她由游廊圆柱后突然蹿出吓他。
“嗯。”他波澜不惊的答。
“李榕!”她垫脚在他耳朵边大声叫他。
“嗯。”他歪头与她轻轻撞脑袋。
“李榕~~~”某人以极其妖娆的姿势倚靠在书室的美人榻上,单臂支着脸颊,朝他抛媚眼。
“嗯。”君子端正方刚,没什么好被色|诱的,反正再等等什么都有了。
之后,他们各自忙活,李榕去军营,林沁留下处理公务,安排好集市的分流,商议决定罗加城的巡逻路线,日后人口的迁移,清点整年产金的账簿。
夜里,他们一起拟请帖,多兰花费许久的功夫,专程给两位新人做了遵循中原传统的大红婚服,林沁企图偷偷试穿,被李榕提前收走了婚服:“要婚礼当天穿的。”
越不准林沁做的事,林沁越想做,睡前不准做的事,那就等李榕睡后做,但是兢兢业业在大草原巡逻多年的李将军在侦查与巡视方面着实是比林沁高出一筹,林沁被锁着双手压在偏房的锦枕上亲,李将军揉了她一把,说:“这个俘虏的滋味怎么这么好啊?”
林沁安能甘心落下乘?她气的一整日没理李榕。
奈何光阴苦短,林沁也不舍得冷战太久,李榕送给她一个鲁班盒子,她也就就驴下坡,原谅他了。
林沁抱着他睡时,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早被李榕拿捏住了。
她不高兴的踹他一脚:“李榕,你觉得是我爱你多些,还是你爱我多些?”
李榕说:“这也要分出胜负?”
林沁说:“我觉得好像是我多爱你些。”
李榕不争:“嗯。”
除夕夜,林沁不情不愿的回了父母家,依照中原习俗,新娘新郎成亲前不能见面,她孤枕难眠,瞪眼看乌黑的房梁,一会儿感慨想要给李榕一场好的婚礼真难,一会儿又因为天亮以后即将发生的事脸红心跳,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她还是有点害羞的!
又想起分别时,她对李榕说:“期待明日,尤其是明日傍晚以后的事。”
李榕深深的看着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咦!
林沁滚啊滚,滚啊滚,蹬腿腿,跑出去用木枝写他的名字,写满院墙脚又用毡靴靴底踩平,回榻上躺着,继续无眠。
临近天亮,外城人家养的公鸡鸣叫,小厨室里有窸窸窣窣的动作声,乌日更达来已经起了,林沁眯眼行出,在庭院对着朝阳打了个哈欠,用力抻展四肢,他们一起用过晨食。
多兰提着妆盒来了,林沁仰着下巴,任由多兰将那些个粉子拍在她脸各处,对面铜镜里,隐隐浮现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妖娆脸庞,眉梢舒展,眼眸黑如曜石,鼻翘而挺,两瓣丰腴的唇抹上丹红,多兰忍不住摸了把她的小圆脸,感叹:“老天真是失手了,把这么张脸装在你身上,再琳琅的美妆,没半个时辰就被你造作完了。”
林沁说:“今日不会,我保证不乱动。”
多兰说:“罢了,你还是乱动吧,不要失了自己,反正你就是泥巴里滚起来,李榕也照样迎娶你过门。”
林沁得意极了:“那是。”
乌日更达来在外头呼唤她:“吉时到了!”
多兰,其其格和孛日帖赤那一块送林沁出门。
他们想搀着林沁,被林沁嫌弃的甩开,她双手捧着层层叠叠的鸳鸯喜袍,说:“我是成亲,不是瘸了。”
然后她拒绝乘坐那顶四方小轿:“好家伙,这已经不是瘸了,是断腿了。”
三人忍不住笑:“不愧是你。”
林沁踩进马蹬,屁股一撅,草原女儿潇洒上马,踢踏着骏马,气势轩昂,等李榕来接她。
新郎由西城门进,身着大红喜袍,胸前掮着大红花,腰佩妹妹送与他的香囊,太阳由天上照下,给他周身渡上一层金晕,他宛若嫡仙,貌美如花,俊隽无双。
旭日城里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出来瞻观这场盛大的婚事,这场婚事的双方都为塞北的崛起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百姓们十分激动,高喊着两人的名字,一路相随。
远远的,林沁高扬着下巴,前头化身探子的其其格不断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来了,来了,过城西集市了!”
“到青龙街了,到青龙街了!”
林沁脸红着,手指掐进掌心等待。
视线中逐渐出现那位十二时辰未见的新郎官,今日他悉心打扮,俊的天上有地下无,两人遥遥相望,李榕朝她笑,从未有一刻,他觉着幸福与他如此之近,戳手可得。
一旁街侧酒楼的窗口也挤着围观的人群,他们朝李榕头上扔初春的鲜花:“祝你新婚快乐,李将军!”
李榕笑着谢谢他们。
然后,林沁就看到冲天的火光如同撕碎一张轻薄的宣纸般霎那间将那酒楼撕裂成块,嘭——!
天空在爆炸声中被扭曲揉皱,一瞬之前还鲜活欢笑的人炸碎成块,落雨般落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何事,李榕已经勒停马,他厉色喊道:“别矗着不动,快撤远些!”
周遭弥漫着一股人们并不熟悉的刺激臭味,但李榕很熟悉,那是硫磺,制造火药时会用到的一种黄粉,硫磺。
有人故意袭击了酒楼,蓄谋已久。
很快,林沁也闻出来了,她一把扯落霞冠,呼唤孛日帖赤那:“你快点带着你的守城军去找李榕,听他指挥!”
孛日帖赤那如梦初醒:“是!”
阿尔斯楞他们随及反应过来,他说:“我去点烽火,让虎跃和庆格尔泰他们率领军队过来,捉拿作案之人!”
林沁咬着牙,一个使劲血珠就由咬破的唇伤处溢出。
是谁?
是谁在作乱?
又为何在这时作乱?
林沁迅速拽住要离去的阿尔斯楞,她摇头,语气严肃之极:“我怕是障眼法,你不要点烽火,亲自回塞北军营,让虎跃和庆格尔泰迅速整兵,守稳长墙,我怕是有人起兵谋乱了,你独自率一小波军队回来,我们封城抓人。”
阿尔斯楞点点头,迅速骑马跑了。
话尚未彻底落下,另一声巨响由稍远的幽竹学堂里爆开,方才欢声笑语的旭日城忽然就沦为人间地狱,哭喊声,惊叫声,海啸般淹没城池。
李榕很快疏散起人群,因为不知哪里会有炸药,只能统一往外城开阔处送。
他必须尽快稳定好局面,去乌耳和特山脚看一眼——是否局势有变。
林沁奔了过来,她在西城门站着,与下属一块安置受惊的百姓。
倏尔,她耳朵轰隆隆的一堵,她猛地被一股冲力推出几尺,扑倒在地,一身喜袍脏得瞧不出颜色,她在灰烬中爬起身,看到有人由镖局中跑出,大多是异域来跑商之人,大人都跑出来了,几个孩子腿脚慢些,跑在后头,腿脚最慢的那个小男孩啪嗒一下摔在残垣之间,绿色的扁帽由卷曲的头发处落下,一闪而过的面容令林沁感到熟悉,却想不起对方是谁。
李榕过去扶小男孩:“你还好吗?”
小男孩忽然就将匕首刺进李榕胸口,一刀不够,他连着扎了几刀;李榕眼瞳皱缩,背脊整个绷死,血流在喜袍上,认出那个小男孩,是当时被车尔廷训斥着挥打下货车的孩子。
小男孩笑着说:“只要你们死了,这里就是我们的了。”
李榕咬紧下颚,拔出匕首,瞬间削下小男孩的头颅,然后再支撑不住栽倒在地,大地似乎都颤了一下。
林沁几乎无法呼吸,猩红着眼去抱李榕:“李榕——!”
第62章 新婚
新婚快乐,我的李将军。
林沁一刻都不敢耽误, 死死捂住李榕身上血涌的伤口,她要带他回衙府救治。
李榕仍有意识,眉宇间拧成的山川承载着他剧烈的疼痛, 不过片刻,他额头已满是汗水, 他抬手,拽住林沁小臂, 林沁连忙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别说话, 我等军医来了立马去管旭日城, 不会耽误太久的, 阿尔斯楞很快就回来——”
话音随着李榕垂落的手戛然而止, 向来干净白皙的指骨全是污泥和细碎的伤口, 林沁的心好似被紧紧握住,叫她再说不出一字来。李榕,你不准死!
一刻钟后,阿尔斯楞率领一旅军队和军医抵达衙府。
林沁喜袍染成血袍,她也无暇在意,直径招军医进了正房。
正房门合上,林沁压下所有汹涌的心思, 指挥众下属撤离百姓, 关城门, 缉拿凶手。
爆炸共四处, 分别在酒楼, 学堂, 镖局和客栈, 皆是城中重要建设,此事一出,势必影响人们玩乐,念书,商贸,他们人心惶惶,不再敢轻易去酒楼饮酒与宴请,不会再送孩子进城念书,来往之人不敢再住客栈,更甚者,以后会绕过旭日城通商,那林沁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他们在四处都发现了被炸死的异族孩子,生前将炸药绑在他们自己身上引燃,因此大多尸首各处。
林沁意识到,这些始作俑者们,可能已经都与爆炸一同死了。
她想起几月前与车尔廷的那次碰面,他说许多车师人都在学汉语,一个国土大半都是沙漠与戈壁的贫瘠之地,百姓当大多疲于生计奔波才是,能遥遥千里通贸者毕竟在少数,为何全去学汉语了;当时车尔廷对这孩子就不是亲生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一个毫不珍惜的物品;他甚至可能早就认识李榕,当时她表明李榕身份后,他并未流露丝毫诧异,也未回应她,而是直接想上前与李榕攀谈,因而那句问话,更像是一种为达目的走过场的掩盖……要是能多上一份心,早些反应过来就好了,林沁懊恼的扬起手,一巴掌扇起凌厉的风扑往脸上。
阿尔斯楞猛地攥住林沁,把她手掰下来,包在手中,自她六岁孩提时学会走路后,他便没有再向此刻紧握过她的手,他沉沉的说:“没谁愿意看到这样的人祸发生,你也无法提前预知会在大喜之日发生这样的事,既是如此,你就不应过多责怪自己。”
托娅由罗加城过来,她一如既往的严肃:“现在,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有那些仰仗着你的城民,想从你这里得到宽慰和信心,也有那些阴暗不怀好意的小人,想看到你灰头土脸自乱阵脚,你能做的,唯有扛起一切,朝前看,做实事,而非陷进虚无的悔恨中。”
林沁强迫自己平复冷静,朝他们点了点头:“好的,阿娘,阿哥,我会担起城主职责,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阿尔斯楞看着林沁远去的背影,他想说,她哪里会让他失望啊,她早已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了。
整个白日,林沁未再流露出一丝心绪起伏,都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众人行动,安抚城民,处理残垣,加强安防,派人向朝廷通禀此事……
日薄西山,林沁由外城回衙府,一旦卸下忙碌,压抑的忧虑就控制不住冒出,李榕胸口挨了那几刀,生死未卜,林沁怕等待她的是坏消息,因而在衙府门前几经徘徊,双手扣得死紧也不肯进门,最终是军医闻声而来,以一句话捞出仿佛已经死寂沉沉的林沁,军医说:“城主大人,人救过来了,李将军当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要害,只是没避过皮肉之苦。”
林沁浑身登时脱了那股紧绷的力,几乎瘫软在地,她重重舒了口气,一溜烟如风般消失在门前,只余门匾旁幽黄的灯影轻晃:“李榕——!”
李榕醒着,喜服已除,腹部白纱缠绕,眉宇紧锁,身边有几个将领在汇报;林沁推门而入后,即刻噤了声,她搬了把交椅,在一旁听着。
庆格尔泰说:“罗刹人很安分,所有部落都没有动静。此事会不会跟罗刹人没关系,仅为车师人搞鬼?”
李榕看了庆格尔泰一眼:“你摊开地图看看,车师离塞北有多遥远,国土仅几百里的贫瘠之地,千里迢迢,就过来膈应你一下,你信么?”
庆格尔泰被噎得没话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榕:“况且,当时我与林沁都在那孩子身边,那孩子的目标是刺杀我,而非林沁,他要的是军心乱,罗刹一定已经准备好了。重兵守着乌耳和特山脚,越不能是这样,我们越是给罗刹人一点机会。”
庆格尔泰:“那车师人……”
李榕眼眸深谙:“罗刹应当不仅缔结车师,西域那一圈的国家、番邦、部落看到塞北胡族崛起,有人生了嫉妒之心,恰好罗刹又有意侵犯,他们应当是一拍即合。这场袭击应当是准备多时,他们以教授汉语为名,日日给孩子播种仇恨的种子,好叫他们以身赴死,这样培养出的死士不知有多少。”
有将领忿忿:“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徒,早年靠掳掠为生,抢不到东西后安分了几年,又开始大肆学汉语,如此自欺欺人!真以为这旭日城是他们的了?可恶至极!……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榕眼眸深谙,说:“危及社稷之事,先请旨朝廷派兵,敌在暗,我在明,只能明防,即日便开始练兵。”
待众将领领命离去后,林沁端着粥水喂他,他很配合的张开嘴巴抿下去,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唇色白的吓人,咽完粥后,看着她,说:“林沁。”
林沁立马紧张起来:“怎么了,很痛吗?”
李榕眼中划过笑意:“是很烫,我要烫死了。”
林沁松了口气,但抬手轻轻打了下李榕嘴巴。
李榕淡瞥她一眼:“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打人啊?”
林沁被他逗笑,眉头舒展开来:“你这人好小气哦,连打一下都不给。”
李榕:“你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打我呀?”
林沁:“那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
她穿着满身污糟早已分辨不出的喜服,倾身至他面前,亲了亲方才打到他的地方,说:“新婚快乐,我的李将军。”
李榕:“你也是,新婚快乐,我的林城主。”
林沁知道他爱干净,烧水给他擦过身,自己也简单勺水冲了一下。
夜里,他们睡在同张床榻上,林沁小心翼翼地躺在里侧,中衣几乎抵住墙面,鼻尖嗅着满室药味。
李榕说:“睡过来点。”
林沁说:“我怕弄到你。”
李榕:“此刻我俩隔着几十里草原的距离,纵然骑马也得一刻钟,烦请您挪挪步。”
林沁又笑了,她缓缓慢慢的挪过去,直到勾住李将军温暖的手。
她遗憾道:“今夜本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李榕:“可惜了,如今我有心而无力。”
林沁先是笑,而后长长吁了口气。
她忧心着白日发生的事,一切都历历在目,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动,爆炸的轰鸣,冲天的火光,巨大的推力,散落的四肢,街上血红的颜色,惊恐的人群……最后定格在那异族男孩深邃黝黑的眼瞳上,那是仇恨的眼睛,这些孩子早已被培养为死士,以死献祭的武器。“这种事情,除非禁止异族进城,否则难以杜绝。我们不可能贴身搜查每一个人,每一个物件,……甚至,他们可以将炸药分散着带入城内组装。我想,他们悉心栽培出这样的武器,并不会只使用一回,此事远远没有结束。”
“但,你要我闭城,整个胡族都会心有不甘,我们的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
半晌,林沁攥拳重重捶了下床榻,说:“罗刹此计甚阴毒也!”
李榕凛着神色,良久也说不出安抚的话,因为他明白,林沁所言字字在理,字字不虚,意料之外的爆炸势必会再度袭来,只是不知道会发生在哪里。他们彼此无眠,临近天亮时,听着外城鸡鸣,快到打开城门的时间了,李榕终于替她做了决定,那其实是她心里真正的声音,只是需要借由他口说出来。他说:“闭城吧。”
……
元丰二十四年,春。
林沁没有如愿与李榕成婚。
旭日城禁止通贸,仅允许已有户籍的居民进出。
罗加城则由重兵把守,承接需要留宿的异域客人,但出入需要进行严格搜查,确认无误后方可入内。
还发生了诸多事情,李榕没有等来增兵与开战的圣旨,等来了元丰帝的驾崩的诏书,皇权在动荡中更迭,新登基的夕景帝为稳固江山,只在回信中安抚李榕,强调塞北军营勿要惹怒罗刹众国与番邦,要求其监督乌云娜林沁解开旭日城与罗加城两座城池,与外邦进行友好通贸,并增收塞北金矿的上供数量。
林沁气得直接将皇家来信当着众人面撕碎踩在脚下,怒骂:“昏君!”
衙府内,一众下属脸色皆难看,林沁双手背于身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李榕直接点出来:“你不想遵从圣旨。”
林沁猛喘两口气,一把取落森头摔在案桌上,串着珍贵美丽的珠石丝线蓦然断开,那些珠石叮咚作响,流落一地。“非我不想遵从圣旨,而是新帝懦弱无能,无力保护自己国家的疆土,我若听从其,罗刹明日看我好欺负就起兵了。”
“此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必在有三。与其节节后退,不如一开始就守好我的底线。”她的底线就是要保护好塞北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子民。
林沁说:“我无造反之心,但除却按量上供金矿外,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遵守!”
李榕身边的将领因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面面相觑,这是抗旨啊……他们犹豫片刻后,看向李榕。
李榕说:“塞北军营的职责只有一条,便是镇守边境,余下之事,不宜我们干预。”
其其格他们则坚定不移的展露出对林沁的拥护:“林沁要我们怎么干,我们就会怎么干。”
托娅亦是如此:“十年汗水,岂容贼鼠撰取?”
林沁与众人围坐在衙府正堂,商讨应对之策。
韩丰年听着听着,感慨道:“我操,我操,你真是个人才啊!”
林沁笑了一下:“你今日才知我是个人才,也太晚了吧?”
韩丰年大咧咧坐在交椅中,盯着林沁看:“那我有啥活没?”
林沁:“你守好关隘就行,届时有事提早报信号弹通知我。”
韩丰年:“好啊,这活轻松。”
深夜,众人离去,林沁看着那顶摔坏的森头,上头嵌着许多圆圆的小金片,红绒可爱,轻叹口气,俯身在地上拾捡珠石,掌心里有她最爱的招财金发晶,红玉髓,天河石,青金石……全部拾起后,林沁却并未想要修缮那顶森头,而是将这一切都装进了屉奁中。
她不再戴森头,美丽的辫子全部都梳开,对着铜镜盘起墨发,仅以一顶木冠束好。
李榕瞧见,眼中有诧异,却并没过问一个字。
两人坐在床沿处,中衣轻轻相靠,再无旁人,林沁问他:“你觉得夕景帝坐的稳这个皇位么?”
李榕摇头:“他性情对内暴戾猜忌,对外中庸温顺,不多久就会得罪朝中直言不讳的老臣,渐渐让那些胡说谄媚之言的人坐上高位,届时贪污横行,官吏无为……如遇上大旱暴雨等天灾,可能三五年内天下就要大乱,势必有人起义,若是还赶上罗刹起兵,掌权时间势必更短。”
林沁:“这其中,你觉着谁最有希望赢?”
李榕抬眸看向她,许久,他说:“前太子江宸,心机深沉,卧薪尝胆,流窜它地,必定潜伏着伺机而动,如今只欠东风。”
李榕:“所以你觉着,不遵守新帝圣旨不足为惧了?”
林沁:“反正他不过是昙花一现,这龙椅也只是替别人捂热。我需要知道的是江宸的心思,仅此而已。”
李榕辗转打听江宸下落,很快便探听到了江宸在石门畜兵的消息;林沁兴奋的问:“他有多少兵?”
李榕眉头皱着:“四军。”
一军有万二五人,四军则为五万人。
林沁语气沉下不少:“那他兵不多,塞北军营都有十军。他兵力不过能与大同媲美。”
这时,衙府哒哒马蹄声踏碎平静的好街,林沁直觉不好,与李榕相望过一眼,她理好衣裳准备起身迎接。
孤午一袭紫色官袍,系龟带,风尘仆仆,两鬓已显斑白,他辅佐了两朝皇帝,也已经不年轻了,他未打招呼便直径闯入。
见他到来,林沁随之停下脚步,她站在游廊下,束发高绑,早已褪下艳丽胡服的她近半年来都是以一身不能再朴素的黑色束衣示人,灯笼里投下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拖长,随着秋风徐徐摇曳着,惊鸟铃也轻晃。
林沁恭恭敬敬的朝孤午行了官礼:“恭喜孤大人升官了,几年前见您还是青色官袍,如今是下官不敢比拟的尊贵身份。”
孤午狭长的凤眼眯着:“我哪比得上林城主,都敢抗旨不遵了。”
林沁默着无言。
孤午取出一卷羊皮卷轴,递至林沁手中;林沁问:“这是什么?”
孤午抬抬下颌,示意林沁打开。
林沁指腹滚动卷轴,里面图纸所画之物她无比熟悉,是塞北疆域图,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乌耳和特山脉处久久不动。
原本,乌耳和特山脉绵延百里,长墙贴着山脉线而建,北属罗刹,南属乾朝,但是在她手中的这份图纸上,边境线却往南移动了几十里,将整个乌耳和特山脉与所修长墙算作罗刹的领地。
林沁笑说:“孤大人,有话直说吧。”
孤午:“林城主是爽快之人,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这是陛下准备赠予罗刹的礼物。”
林沁问:“孤大人不觉得羞耻吗?”
孤午双手作揖:“此言差矣,孤某忠心耿耿,本分做人,为乾朝鞠躬尽瘁,从不敢抗旨不尊,从未有过不该有的野心与当藩王的美梦,我只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林沁抬眼看他:“原来如此,有劳孤大人为我解惑了。原来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塞北贫瘠是因为塞北必须贫瘠不能富庶,不然陛下就寝食难安,有黑土是罪,有金矿是罪,筑长墙是罪,造城是罪,乌云娜林沁活着也是罪,因为她只要呼吸就是想当藩王。陛下不防罗刹是为了用罗刹来防我塞北。您说多可笑啊,让国土换平安的事也做——”
孤午拔高声量:“林城主慎言!”
林沁蓦地收了声,她走上前,毡靴抵住孤午,鼻尖对着他,眼神锐利:“孤大人,你能看得清楚这天下吗?邸报上各地收成欠佳,拖延税收,可旭日城与罗加城从未拖欠过朝廷一分钱,你们要的采金量一年高过一年,只要矿山没挖完,我们拼了命都给你们挖,我的心一直都在塞北,也从不欠你们什么的,但是,你真的看不到这个国的内忧与外患吗?”
孤午心中有过一丝犹豫,可,在其位,谋其职,他出生便是江家家臣,一生的使命是辅佐江家坐稳这江山。他来到旭日城,就是为了制住林沁。因而,他只问林沁:“林城主不必多言,只需告诉我这皇命你是领,还是不领。”
林沁知道,这一刻,衙府外有不少京城调来的士兵;他们走过关隘时并未有任何来信,驻守关隘与城门的士兵怕是已经遭了殃。
林沁没有欺骗孤午:“不领。”
然后在孤午刚准备由广袖中抽信号弹时,林沁比他更快一步捂住他嘴巴,匕首扎进他胸膛,毫不留情的取了他性命。
孤午躺在地上,浸出的血仍是温热的,林沁合上他未瞑目的眼皮:“别怪我,我今日不杀你,你明日也会杀我。”
而后她起身,回头看,李榕由暗处踱出,他朝后招了招手,住在内院的城兵疾步行出,整个元丰二十四年,林沁府上就未雨绸缪,一直有兵,李榕说:“你等我去去,天亮以前就回。”
这是要明着与夕景帝对着干了。
林沁点点头,府门隔绝了外面的景色,但仍隐约有兵刃相接之声,她处理好孤午的尸体,去井口打水净手。
手在深秋凉水中反复的搓洗,直到某一刻,林沁意识到自己将手指搓破了皮才停止。她不知,这双手如今是否染上了罪孽。
李榕回来时,林沁斜倚在游廊栏杆处,弓着腰,讷讷发怔,如同一头迷途困兽,院墙之外,红日缓缓升腾,驱散李榕一身的血气,他冰凉的指尖徐徐回温,朝林沁展露笑意。
林沁看着他,胸脯起伏,克制着情绪。
阴影落在她视线里,李榕来到她跟前,掌心将她脑袋扣在他怀中,温柔的说:“没事儿的。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要当他们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只永远当你是我的小女孩,你在我面前无论何时都可以有脆弱。”
林沁气不过,狠狠垂了李榕肩膛一记泄愤:“我不想杀他的,他又有什么错呢?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朝廷要抛弃我们了……”
李榕衣襟无声晕开湿意,他轻拍她背脊,说:“我们不是早就想明白了么?你无谋反之心,我无违逆之意。只是昏君不算君,明君才是君,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有时为了大局,我们无法做到全然的对,毕竟打仗就会有人战亡,但敌国侵略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反击,因为我们要捍卫自己的领土,庇护自己的百姓,你能说那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是错的么?你不能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完人,剩下的是非分明,交由佛祖说去吧。如果佛祖要你下地狱,那我便随你下地狱。但我觉着佛祖会为你立丰功碑,祭奠你的功德你很棒呢,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我的乌云娜林沁。”
作者有话说:
她现在大概就是封面图的样子吧~
第63章 开战
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
林沁坐在游廊栏杆处, 李榕就站在她跟前,她抱着李榕的腰,无声哭了许久, 她仰头,半是命令, 半是撒娇说:“你帮我擦眼泪。”
李榕用帕巾擦干净她的小花猫脸,俯身亲亲她仍泛红的眼尾, 递给她一个鲁班盒子, 说:“给你的礼物。”
林沁一如既往的机敏,三两下就解开机关, 推开匣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红绳玉佛牌, 质地透如水, 佛脸笑着, 仿佛宽恕了一切,李榕替她取出,躬身以红绳绕过她脖颈,他轻声说:“你做的一切,佛祖都看得清楚,世人也看得清楚,你问心无愧, 因而佛会保佑你, 我会保佑你, 族人会保佑你, 你也会保佑你。”
林沁看着李榕, 李榕说:“我爱你, 但我要先回偏房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与你并肩。”
他那黑色束衣, 沾了不少某人咸咸的泪水与外面杀戮的血气。
林沁牵起嘴角,只是那笑尚未舒展便僵在脸上,因为她瞧见了逐渐明朗的天空中腾起浓浓的黑烟,李榕顺着她视线探目,即刻肃起脸。
黑烟起自遥远的西边,不过眨眼几瞬,又起了几道黑烟,升烟之地逐渐往旭日城靠拢。
林沁与李榕相觑一眼,皆是得出结论:“是炸药。”
早前他们便确定对方不会轻易放弃使用炸药,只是林沁果断断臂求生,愣是没给在暗处的敌人再进入旭日城以炸药作乱的机会,而塞因北军营更是对长墙严防死守,罗刹全无起兵之机,只得不断向太和殿上书捏造林沁野心过甚,挑唆夕景帝先对付林沁。如要硬攻,势必绕由西入,他们也早与韩丰年定好规矩,爆炸黑烟容易与烽火混淆,如有异动,即刻放信号弹,以信号弹的白烟来报信,如今不见信号弹,则为敌人炸药。
李榕捏了捏林沁手背,说:“一切遵照我们早前商量好的做即可。”
林沁点头。
林沁离开衙府时,李榕叫住她,他上前几步,深深的凝望着她,说:“保护好你自己。”
林沁说:“不光是我,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我们都要活下来。”
李榕:“好。”
旭日城外民居排布纵横,若星罗棋盘,但其实留在这里的居民并不多了。
头戴蓑帽弯腰在后院劈柴的壮硕男人被敲门声吵到,前去查看一二,一推门,林沁站在外面,朝他道:“走了。”
孛日帖赤那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也未发出响动,无声点头,转而迅速去通知其他仍然留守在旭日城外的人,他们大多是佯装成寻常百姓的守城卫,以及一众留守旭日城的下属。
他们极快的整装而动,形成一支精锐的连队。
林沁早已在年初就开始分批转移定居此地的百姓。
此举惊世骇俗,彼时尚未开战,不在乱世,岂有不战而屈人弃城之理?
偏偏就无人有异议。
旭日城的百姓都享受到了托娅建城的益与林沁治理发展的好,得知要搬迁时,他们虽有不舍,难免无法理解,也知前路动荡,但都很快的依照林沁要求,没有声张,在有车队进城时,收拾行囊上路,一点一点的离开,不问去路,全然相信自己的城主会带领他们做正确的选择。
那时是盛夏,他们聚在一块,举办那达慕大会。
林沁坐在篝火旁与众人推心置腹。
一如多年以前那样,林沁曾远赴京城求学三载带着学识归来发展塞北那时说过的话,即便时过境迁,境遇并不相同,但她给出的保证相同:“这次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
她说——
“纵观史书,悠悠岁月长河里,罗刹一直都拥有扩张领土的野心。罗刹一旦进攻,塞北总是第一时间遭殃,若朝廷胜,罗刹退,会骚扰边境,草原上的居民不堪其烦;若朝廷败,罗刹胜,则会大张旗鼓占领我们的土地,草原上的居民将会遭受不可磨灭之灾。从始自终,我们似乎没怎么过过安稳日子。
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让轻掠者受到掐住咽喉般难以喘息的惩罚,才让他敢屡屡来战。”林沁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想再防守了,我要打服罗刹,彻彻底底的打服他们。”
篝火冉冉,灼热的光映亮林沁容颜,她黑眸沉静,褪去青涩与跳脱,木冠朴素,早已没有艳丽靡靡的欢喜打扮,她如一颗黑曜石,仍然抓人瞩目,人们在看着她时,多了一股感到被庇护的安心力量,那是她年少时所不具备的:“战,并非我起头,也并非我想打,但敌人的狼子野心展露无疑了,我也有自己绝不能后退的底线。我不会把我们的一寸国土拱手让人,不会把我们的一座城池甘心献予,为了让我们后辈不再经历屈辱,我们势必要拿出铁血的手腕与敌人周旋,我将尽量保证让更多人活下来,我亦希望得到尽量多的人支持我,成为我的军中一员。”
既然朝廷放弃塞北了,那一旦开战,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援兵支援,所以林沁要征兵。而罗刹与西域起兵,毫无悬念要进攻的第一座城便是旭日城还有草原上的两座金矿。
打仗时,不直取都城,需要一路攻城略地,一是为了占领后作为防御的盾,建立后方,稳妥推进,另一大原因是需要城中的粮、草、兵马、财产等一切为补给,甚至要归化俘虏来做下一场战役的冲锋,掳掠妇孺供士兵发泄欲望,如此方能进一步远征,否则不出几月便要折返。
如此,富庶的旭日城与天然的金矿,罗刹必须要拿下。
此时是元丰二十五年,菊月,初七,清晨,太阳才由乌耳和特山边展露尊容。
林沁站在城西墙垛口后,风刮过她的脸颊,这一刻,她无比清晰的知道,战争真的要来了。
炸药由关隘处爆开,青砖碎一地,炸掉这些关隘,西域通商之路也就毁了。罗刹人一贯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即便这回拿不下旭日城,他也早已对胡族建立的一切眼红到滴血,绝不想再给胡族发展的机会。
蓝眼睛的身影逐渐清晰的汇聚成股,乘战车朝旭日城攻来。
某一刻,林沁意识到不对劲,空中满是黑烟,已经兵临城下,却不见韩丰年打出的任何一枚信号弹。
原本他不应等到她来发现罗刹开始炸关隘了,而是他应当在发现罗刹人的第一时间就射信号弹以通风报信,但他迟迟没有,林沁回想起记忆中韩丰年那张嬉皮笑脸和吊儿郎当的做派,又想起李榕曾说他最初来塞北当兵有几次潜逃经历,林沁十分不愿意相信,韩丰年居然在开战时逃跑了。
林沁深呼一口气,即将兵临城下,她无暇再多想了。
敌人已进入二十里范围内,林沁拉开弓,合起单眼瞄准,猛地射出一支竹箭,贯穿冲锋者的眉心。
城墙是最好的掩体与远攻地点,站在高墙之上,所有人都同时将竹箭射向敌人,一时间,天上下起一场夺命斜雨。
但林沁这方优势并没有持续太久,对方人数远超他们百倍有余,兵即将临城下时,林沁摆手,示意众人撤退。
骏马奔腾横穿白虎街,由城西至城东,卷起的烟尘落下,留下扩阔无人的集市,楼宇与衙府。
紧闭的西城门在铁杵猛烈的冲击中被破开,大地在铁蹄奔袭中震颤,可很快,为首的一帮罗刹人诧异的停下,因为,他面前的状似是一座空城。
宽敞的主街上一人也无,周围没有居民,茶馆酒楼的门都闭着,静谧的不像话,他一脚踹过去,木门敞开,横梁上缠起了一张蜘蛛网,显然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塔米尔眉头皱紧,这怎么想一座荒城?
这时,下属上前道:“首领,他们许是知道自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提前弃城而亡了,我们莫不如先去府库查看一二。”
谈及府库,队伍里的蓝眼睛们眼神纷纷变得贪婪起来,一座城存储的钱财与粮食可都是存放在府库中,想来以旭日城的府库一定是富得流油。
罗刹人很快便将衙府包围起来,撬开府库大门,里头昏沉阴暗,随处只有些草堆,还有股说不出的馊鸡蛋味,冲锋的士兵在里头转了一圈,于府库深处朝外头喊道:“首领,里面并无东西。”
塔米尔更是觉得不对劲,正要摆手下令众人撤退之际,一道洪亮的女声扬起:“你们观察的不仔细,这里头可不是空的。”
众人回头,林沁站在高高的屋檐处,一袭黑衣,发冠高挑,连面也不蒙,就这么大咧咧任众人打量她容颜,她直视着罗刹人,问:“你们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么?”
话音落下,旭日城内响起嘭嘭的爆炸声响,冲天的火光吞噬了衙府府库,集市,镖局……林沁趁乱由高墙跃下,孛日帖赤那驰骋着战马将她接到马背上,他们在城内罗刹人的鲜血弥漫之时极速乘马由城东青龙门撤退。
林沁是一个会举一反三且睚眦必报的人,罗刹人在她大婚之日用以袭击旭日城那套计谋,如今悉数归还于他们,她早已在各处埋布好炸药,以草堆掩盖并在爆炸时助燃,引线拉长将点火处设在外头,再用她自己来吸引罗刹人注意,声东击西。
他们想要得到旭日城,林沁便让他们纵然攻下旭日城也无所获。
不甘心的罗刹人眼见他们由城东跑了,自然会精锐追击,青龙门追出来。
而青龙门外这条朝东的通路,李榕早已备好一路的炸药等待他们莅临。
他们若分兵去罗加城,多兰也会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逃跑路上,大风扑面,林沁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在草原上沉默不语的旭日城,心里有什么一下就被抽空了,但她无法选择,她必须亲手摧毁她的心血,她在告别时甚至无法亲吻过一直在保护他们的城墙青砖。
天空中,各处升起火焰与浓烟,林沁知道,身处金矿的阿尔斯楞与身处罗加城亦为罗刹人献上了一样的大礼。
忽然,林沁眉梢拧起,目光落在不知何时被血迹渗透的束衣肩裳上,她并没有受伤,那受伤的便是…….
她心即刻提起,颤着声问:“孛日帖赤那,你受伤了?”
孛日帖赤那不敢分神,仍是全速遵照林沁既定的路线赶路,他冲着远方道:“噢,我从镖局出来时被罗刹士兵偷袭,我侧身躲,但仍被他手中长戟戳了一下,不过伤口不深的,回头用草药敷一下就好。”
林沁眼眸深谙,她抿住唇,转身坐好,久久无言。
白昼暗淡,斗转星移,孛日帖赤那徐扯着缰绳带骏马转了向,连队里其他人也跟上,先向东行,只是虚晃一枪,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远西戈壁山群。
戈壁山群在金矿以南,易守难攻,背后有湖与平原,能够耕作与畜牧,前方不远为沙漠,此地多年无人管辖,人们为避开沙漠也甚少经过此处,为极佳躲藏之地。
抵达戈壁山群内驻扎之地,孛日帖赤那终于发觉林沁的不对劲,他问:“你怎么了?”
林沁一巴掌挥在孛日帖赤那胳膊上,啪得一声格外清脆:“你下次给我小心点。”
孛日帖赤那先是怔,脑瓜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你放心吧,我妻子才怀上小宝,我肯定会惜命的。我不会死,我还要照顾小宝呢。以后小宝长大,她就会说,她的阿爹是一个很厉害的男人,是守卫他们家园的大勇士。”
林沁嫌弃的说:“就你也算厉害吗?那我定然是天庭级别的厉害。”
孛日帖赤那不满的嚷嚷:“我承认我没有你厉害,但我肯定也算是厉害之辈。我是人间级别的厉害。”
林沁双手背过身后,眼眸闪烁着许久未出现的狡黠的光:“我考考你,你知道‘厉害’二字怎么写么?知道我就算你厉害。”
孛日帖赤那跺脚:“你明知道我不知道!”
林沁诧异:“厉害之辈怎么会不知‘厉害’写法?这也太不厉害了!”
孛日帖赤那:“……”
那头,阿木尔召唤两人:“你俩在那头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吃饭了!”
孛日帖赤那正要雀跃的奔过去,林沁掌心按住他肩膀,说:“你先去上药,不然我找你妻子告状了,就说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孛日帖赤那踟蹰:“那你们别把馕都抢完了,我今日好饿,至少要吃十个馕饼才能饱腹。”
林沁黑眼珠子瞅他,意味深长的笑,满肚子坏水浮于表面。
孛日帖赤那撒开腿就跑,抓紧时间上药,他还不忘扭头朝众人道:“你们实在太坏了,整天就合起伙来欺负小孛!”
欺负归欺负,林沁最后还是在孛日帖赤撒回到篝火堆边,在他气呼呼的以为他们已经把馕瓜分干净时忽然由衣摆中摸出十五个馕饼给他。
林沁说:“算了,你还是多吃点吧,我怕你没有力气躲不过战场上无眼的刀枪。有时,皮糙肉厚也有皮糙肉厚的好处。”
孛日帖赤那听着这话,愣了许久后,才低头猛地啃了一口馕饼。
林沁呆了一会儿后,起身回毡包,盘腿坐在地毡上,摊开羊皮地图,陷进沉思:罗刹联合西域各部落、藩邦与国家起兵,人数必定众多,这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也是他们最大的劣势,在旭日城中捞不到好,他们必然会尽快出击大同,然后是西安、太原、开封……
林沁执笔写信给大同城主,即便大同城主对旭日城提防重重,她也不希望大同毫无准备的应对来势汹汹的罗刹,尤其是将那些身绑炸药的孩子放进城中,百姓何其无辜。
而后去信江宸,其实她并非第一次去信江宸,但早前书写的几封信件都未得到回应,江宸十分谨慎,但林沁仍写下今日罗刹攻势,交由属下送出。
烛灯燃至深夜,林沁还不歇息,她铺开第三张信纸,这是写给那人的:“才分别一日便想你了,我夜里吃馕饼时怀念起你每日为我烧的饭菜,胡族有许多比中原好的地方,但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中原美食还是更有滋味……”
林沁与李榕肩负不同的职责,她身为城主,首要任务是保卫自己的族人与麾下的城民,而后在后方以炸药骚扰罗刹驻扎部队以及粮草补给部队;李榕身为五节将军,首要任务是保卫国家,战争一日在打,他便一日在前线护国,不能与她相见,林沁专注写书信时,一切恍惚回到了在宋肖家中度过的元丰十五年春夏,执着写信给他,执着等待回信。
……
无论再小心,战争必定是会死人的,林沁十分清楚这一点。
即使第一次,林沁连队里的人都活着回来了。
但后面,林沁身边的士兵仍在慢慢减少,运气好的话,林沁会带回他们的遗骸,为他们举行天葬,运气不好,林沁会在夜里为他们向神祈福。
人的生死在战争中如浮光掠影,尸体与血腥成为家常便饭,林沁逐渐麻木,直到那日,他们偷袭罗刹的粮草部队,罗刹人一支竹箭贯穿了孛日帖赤那的心脏。
孛日帖赤那顺着他们躲藏的绿山丘倒下,林沁想要至少追回他的尸体,被众人拦下来。
罗刹人认得孛日帖赤那,自然不会善待他的尸体,他们砍下孛日帖赤那的头颅,悬挂在旭日城墙上羞辱林沁,林沁远远的看了一眼,带连队撤退:“走!”
林沁没有向神祈福,而是向孛日帖赤那的妻子忏悔,无论如何,都是她的错。林沁承诺这辈子都会照顾好她与刚出生的婴儿。
阿尔斯楞得到消息来看林沁,林沁只说:“阿哥,你放心,我都看的开的,《史记》中有一句话说的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战死疆场,今日是孛日帖赤那,明日也可能是我。我做重于泰山那一个,便是问心无愧。”
阿尔斯楞看她青灰的下眼脸和淡白的唇色,说:“你明日别出去了,换我去,你留下看守戈壁山群。”
林沁:“不行,我要去。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有丝毫的退缩。”
阿尔斯楞皱眉:“这不是退缩,人都不是铁打的,你也需要休息。”
林沁不耐烦了:“我是城主,我来决定!”
阿尔斯楞也跟她犟上了,他掐起她下颚问:“你觉得你如今这副鬼德性跑出去真的能率领那些追随你的人打胜仗吗?”
林沁盯着他,歪过脸,轻扯嘴角:“我就算是带着他们去送死也不要你管。”
这话说完,周围几个亲信都沉默不语。
林沁深深喘了口气,独自回了毡包,稍晚时候也没出来用夕食。
营地气压低沉,没人敢去叫林沁。
其实林沁并没有打败仗,每一次的偷袭任务她都完成的很好,搅得罗刹人烦不胜烦,前线粮草一直吃紧,后方驻军就没安宁过,他们不是没有想方设法找林沁,但偏偏林沁如鬼魅一般,她出去只带一个连队,炸药掷出去不管中没中都会跑,罗刹人措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根本就追不上林沁他们了。
前线战报,江宸已由石门起兵,罗刹大势已去,所有人都已经胜利在望。
多兰站出来说:“她可能只是太累了,才会口不择言,其实她小时候说话一直都有这样的毛病,气急了什么烂话都往外蹦,她不是真心的。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一句话就否定她为我们做出的一切。”他他他们也是一块长大的。
多兰仰头,不让眼眶中积蓄的泪水淌下来,“其实她心里比谁都自责。如果这话伤着大家了,我替她向诸位道歉。”
一众下属道:“她这话说的很鲁莽,的确令人不好受,但我们都能理解的。我们只是怕她没法从孛日帖赤那的死中走出来,我们想帮帮她,可我们无能为力。这时候,我们也无法让孛日帖赤那的妻子反过来宽慰她,因为孛日帖赤那的妻子也需要安慰,……要是李将军在就好了。”
这头说着,那头毡包有了动静,红木门被林沁推开,众人随即噤声。
林沁若无其事的行出,她问:“你们都愣着干嘛,今日的馕烤糊了?”
阿木尔:“今日夕食不吃馕。”
林沁一屁股坐在阿尔斯楞身侧:“那吃什么?”
阿木尔:“吃你比较喜欢的中原食物。”
林沁知道阿木尔此举是何用意,她低声道:“多谢你。”
阿木尔没有答话,她想,林沁有什么好多谢她的,是她们所有人应该多谢林沁才是。
过会儿,她戳阿尔斯楞肚腩:“那就说好了,明儿我俩换一下啊。”
阿尔斯楞伸手在她鬓角处撵了撵:“嗯,说好了。”
夜里,林沁带队巡逻时,眼眸忽然如狼般盯向西侧黑暗深处,她迅速取出箭袋中的竹箭架起弓架,厉色威慑道:“来者何人!”
那人吹响一记鹰鸣之声,小跑进火把的照射之中,他被林沁吓到高举双手作投降状,轻呼道:“林城主,是我,小信使呀。”
他由背囊中取出一封黄信,看着林沁面庞,终究是欣喜难自抑,说:“我们打赢了,李将军要回来了。”
第64章 生辰
沁,应当已经过子时了,今日是你生日。我赶回来是给你过生的。
结束巡逻, 林沁回到毡包,小心翼翼的撕开黄信封封口。
信中只言片语,告诉她:胜利在望, 即日归来。
林沁珍视的看了许久,收进木屉, 人倒在地毡上,合眼休憩。
宁静的月光夹杂着深夜的雪由顶窗一块落下, 在她眼皮处停留, 朦胧间,她恍然看见了爆炸的火光, 滚滚黑烟遮挡住白日青天, 灰霾之下尸首满地, 鲜血淋漓, 很快都被火焰吞噬, 满耳的哀叫亦在时间流逝中消逝,在她下令要撤离时,一支竹箭却贯穿了孛日帖赤那的心脏。不知道,他跟着她厮混长大这么多年,有没有过讨厌她的时刻;他在死的时候,有没有怪过她;他后不后悔,没有留在妻子身旁陪伴她……视线在她喘息声中移动至那面高耸苍凉的旭日城白虎门上, 他们亵渎孛日帖赤那的尸体, 将他凌迟, 头颅悬在白虎门, 她想至少夺回孛日帖赤那的遗骸, 可无法做到, 因着那罗刹人就是做给她看的, 她一旦意气用事,便是主动送上门为人刀俎……她不能死,就算要报仇,也要等到战争结束。
只是一恍惚,尘埃飞舞,她好似来到高高的方铜木塔上,翘起的屋檐处悬挂铃铎随风晃动,融进经纶转动声中,栏杆低矮,她瞻观着伟大的中原文明,她问李榕:“你刚刚向佛像说了什么?”
李榕:“当兵的人,手上都有血,我希望佛能宽恕和洗净我的罪孽。”
林沁不服:“你杀的都是应杀之人,他们罪有应得,你又何来罪孽?”
李榕说:“没有人是应杀之人,你有心留意,就会发现,很多翻山过来掳掠胡族毡包的罗刹人不过与你差不多年纪,他们还不知什么是善恶,是对错,只知道自己祖辈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他们也效仿,一代复一代。”
林沁直言告知他:“反正我不会原谅他们。”
话音落下,周围的光影晃动,一圈小伙伴们围坐在篝火边分烤好的羊肉吃,林沁脸颊肉鼓鼓的,扬声道:“我不是等闲之辈,这辈子必将功成名就,你们今日奉我为王,将来必定衣食无忧!”
那时孛日帖赤那还是只呆板的瘦猴,他兴奋的问:“你不要骗我噶,那时候我可以不用扮演中原人被你们追了吧?”
林沁小手一挥:“届时我们在真正的疆场驰骋,建立真正的功业,我们都立丰功碑,后世都会歌颂我们的功绩。”
孛日帖赤那有点担心:“那你给我立碑时千万不要写我扮演过中原人哦。”
林沁:“你脑子里除了‘追杀中原人’的游戏之外还能装点别的东西吗?”
孛日帖赤那:“我不知道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恢弘的事情。……我就跟着你混好了,你要保护好我噶。”
林沁骤然睁眼,她坐起来,用手狠搓脸颊,胸口剧烈的喘息,之后彻底无眠。
虽有难过之事,但,和平在望,还能看到李榕,心里总归是安稳高兴的。
天亮,林沁去湖边洗脸,湖水倒映着一时有些陌生的憔悴容颜,她对着水波瞧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得多吃点才行,不然大家会担心我。”
林沁晨食久违的用了许多吃食,原本提心吊胆的伙伴们见她镇定自若,没因孛日帖赤那的离去继续如昨夜的沉郁颓靡,适才放下心来。
她肩掮弓箭,带一支连队登上戈壁山的高峰,守着这片荒野中的栖居地,谨防外来者侵犯。
天上飘落雪花,悠悠扬扬,目光中雪雾朦胧,前方金矿早已炸毁废弃,天地之间静谧而空荡,直到几个黑点慢慢闯进林沁视线中,逐渐清晰。
一个蒙薄蓝面纱的妇女牵着一匹驼峰稍瘪的骆驼和一个瘦弱的男孩。
林沁在看清他们面庞时,登时拉开了弓弦,与罗刹人不同,他们长着棕褐瞳仁,头发是浓密而卷曲的墨色,那个男孩头顶戴了一定四方碧玉扁帽,一如当年在旭日城以身体绑上炸药献祭的孩子,他们是车师人,如今他的身上也有炸药么?
战争会有许多流民,尤其是车师这个本就贫瘠的小国,战争劳民伤财,百姓活不下去了便会逃亡,他们究竟是在逃亡途中误入此地,还是已经发现了胡族的栖居地想要进来试探,前者是错杀无辜,后者是不容放过,只要炸药一引爆,黑烟便会在澄澈的空中暴露出栖居地的位置,但,她不能确定……
其其格瞟了眼林沁,安静等待她做抉择。
林沁黑眸沉静,只须臾她便做出了决定。
手中的弓弦松开,竹箭劈裂长空,直取那男孩脑心,任由他们向戈壁山群靠近,他们迟早会发现栖居地的存在,她容不得半点闪失。
血珠迸开,那男孩倒在戈壁的砂石地上,茫然的瞪着眼。
几乎是同一时刻,其其格射出的另一支箭夺取了那个妇人的生命。
林沁面无表情的掮好弓箭,悄无声息的将满掌心的汗水擦在衣摆处,她心跳的飞快。
其其格与林沁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她察觉到林沁不对劲,遂小声问:“你怎么了?”
林沁咬了咬后槽牙,说:“你去看下那小男孩衣裳里有没有捆炸药,顺便把骆驼牵回来,晚上宰了吃。”
“好。”
半个时辰后,其其格回来汇报道:“那男孩衣裳里确有炸药,不过应该不要紧,罗刹已经战败已成定局,这些小花招伤不到我们。”
林沁目光仍盯着远处,她点了点下颌:“嗯。”
等到日暮,阿尔斯楞率队回来,林沁与多兰交接过夜里的巡逻任务,与阿尔斯楞坐在一块用夕食,他说:“今日全然瞧不见运输粮草的车队,不过罗刹还占据着旭日城未撤兵,咱们还是得谨慎些行事,他们惯来偏激,又很恨你,我担心他们玉石俱焚。你莫不如留守多几日,等外头安定了再出去。”
林沁看了阿尔斯楞一眼,轻声应道:“行。”
阿尔斯楞诧异:“我以为你听我这样说势必要跟我吵一架。”
林沁笑:“我跟你吵什么架啊,大家都信服我,难道我还需要怕你带兵几日便能夺我的权不成?”
阿尔斯楞:“你瞎说什么,我不会夺你的权。”
林沁补充:“你也夺不了我的权。”
嘿,这家伙说话又开始欠揍了!
不过阿尔斯楞反倒是因着林沁这样久违的感到宽心。
战场生活压抑,仿若将林沁的生机一点点抽干,令她变得干瘪起来,如同腐朽的老树,虽然根还扎在土地里,却再冒不出绿叶开不出花来,阿尔斯楞怕林沁连话都不想说了,起码她今日情绪较之以往要好了,李榕不日内便会回来,她有依靠后,应当不会再沉沉郁郁。
林沁与阿尔斯楞斗了一会儿嘴才与他分别,不过片刻后,篝火旁的人散去,毡包外没了人声,林沁悄然行出,一路无声至白日射杀那对母子的旷野处,她扯开男孩身着的长袍,借着月光看见缠绕在他腰上的一摞炸药,她阂了阂眼皮,胸脯轻喘,松了口气,心忽然又一紧,不对,系炸药的绳结不对,这是他们自己的炸药,是其其格后来自己绑上的,这对母子是逃难的流民。
其其格为了让她好受些,撒了谎。
绷直大半日的肩塌下,林沁嘴唇泛白,沮丧的跌坐在砂石地上,耳旁恍若响起李榕温润如羊脂玉的声音:“当兵的人,手上都有血,我希望佛能宽恕和洗净我的罪孽。”
她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否洗清罪孽。她好像做错了什么,可她又不得不这样做,无论他们是不是不怀好意的人,她都必须阻止他们进入戈壁山群。还有她杀的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征招入伍的壮丁?他们是侵略之人吗,亦或是受害之人?
林沁眼前如同转经筒般转过许多旧事,她怀念起孩提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下雨天罗加城里雨水漫灌,他们拿着木盆水瓢一类的器具相互追赶着玩水,就这么玩上一天也不觉得腻。
所有人都说战争要结束了,可孛日帖赤那再也回不来跟她组成一队人马去泼另一队了。
这一刻,林沁对战争无比的厌恶,她捂着腹部抑制不住的将早前强塞进胃里的食物连带着酸汁呕吐出来。
她好像病了,但她还不到能病的时候。
林沁擦干净嘴巴,踽踽独走在月光底下。
远方忽而有马蹄踏过细密的砂石,林沁警觉地躲去一方斜石后,潜藏在戈壁山群间的值守队伍亦紧张起来,直至悠远鸣长的鹰啼划破夜空,众人皆松下气,是自己人。
可那信使在分明在营地毡包内休息,来者会是谁?
林沁意识到什么,几步行出,惊喜看着由远及近的人,她算不清多久没见到他了,生命里已经太久只被那些刀光剑影占据,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使命,只能偶尔来信,她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皆有之,想说的话有太多,反而都堵在喉头说不出来,方才触碰过尸体的手局促的在衣摆处用力的擦了两下。
骏马徐徐收缓驰骋之速,李榕仍是一袭黑色束衣,银冠换为了更不惹眼的木冠,面容平静,似乎当初分别时并无两样,只是他一路风尘仆仆,黑靴难免沾惹了些尘埃。
李榕翻身下马,黑眸中亦是只容有她的模样,他也无言,他们彼此观摩着对方的容颜,好一会儿,他略低颌,伸手摸摸她脸颊,说:“瘦了。”
林沁眼眶发热,上前抱住他,掌心紧紧按于他后裳,如同对待世上最稀罕的珍宝,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先问:“你饿吗?营里还有些馕饼。”
李榕点头,顺势牵住她手,林沁下意识往外抽了一下,李榕察觉到,收紧了力气,她没抽动,林沁轻声说:“我的手脏。”
李榕:“反正不放。”
他们去湖边净手,李榕体面,还用帕巾仔细擦了面,他侧眸朝林沁,林沁看他的眼神有些呆直,他揶揄道:“我就靠卖相吸引你,此番回来肯定得好好捯饬一番自己。”
林沁听着,嘴角挂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李榕起身,抻了下身子,忽然说:“这回见你,你变安静了,是觉着与我生疏了么?”
林沁摇头:“我近来时时感到疲惫,对许多事都不似从前那般有兴致。”
李榕熟捻的捏捏她手背软肉,指腹在动作间触碰到她中指指节处新长的箭茧,他倏尔倾身亲了林沁一下,林沁看着他,他们太久没亲密,他这样做,两人居然都有点赧然脸红,他偷完香后温柔的道:“那也无妨,你不想说话就不说,一会儿他们铁定有许多问题,我来应付就好。”
李榕的归来的确引发了众人的热情接待,阿木尔用锅炖煮了几道中原菜,她叽叽喳喳:“李将军,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塞北军呢?”
在篝火的照映下,李将军身姿格外端正:“江宸已经坐上皇位,我们的军队在回塞北路上,由虎跃和庆格尔泰率队,我提早了些回来。”
阿木尔:“李将军提早回来可是有重要军事安排?”
李榕:“没有。”
“那……”众人被迫困在戈壁山群中太久,生活没滋没味,李榕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在不远的将来就能回到栖居的家园,无拘无束的草原上跑马,因而此时对待李榕格外兴奋澎湃,问个不停。
阿尔斯楞在喧闹之中插了句嘴:“我说你们太没眼力见了,他们夫妻已经几年未见,你们知不知道让些时间给小两口回毡包里呆着?”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十分懂得的笑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编出天花乱坠的借口来,在打趣中纷纷离场。
阿尔斯楞难得得意,他两手分别拍在李榕与林沁肩膀处,自我揽功:“大恩不言谢,长夜漫漫,你俩好好玩。”
李榕笑:“好兄弟。”
但进毡包后,李榕却并没有与她做任何事情,暖融的月光由顶窗处洒落,天时冷,林沁升起火炉,李榕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林沁都记不清多久未收到李榕雕刻的鲁班盒子了,她拿在手中晃动,不沉实,却也并非轻飘飘,她心里有点高兴,嘴上却嘟囔着:“你这个人打仗不认真,还有时间雕木雕。”
李榕与她挨坐着:“我不仅有时间雕木雕,还有时间想你。”
林沁嘴角翘起来,她低头解着机关,回应他说:“你出去几年油嘴滑舌不少。”
李榕说:“我们打仗,军营里没有女人,战场上也没有,全是男人的地方总是会讲一些浑话。”
林沁:“所以你就学坏了?”
李榕:“我只学了几句,不算是学坏。”
林沁朝他抛了个眼神:“说句来听听。”
李榕看着她:“美人,你愿与我共度良宵吗?”
林沁心一跳,手中刚好解开能够推开匣盖的机关,木齿轮在转动中发出咔嚓一声,契合在了一块。
李榕伸手取落她束发的木冠,低头说:“不是今晚,今晚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林沁打开鲁班盒子,里头是密密麻麻一沓银钱,是李将军上供的俸禄,他还真是没有新意的大俗人。
她问:“什么更重要的事?”
李榕:“带你好好睡一觉。”
林沁怔然间就被他拉到草枕上躺好,她睁着眼睛,眼眶不知为何湿润:“李榕,其实我不太敢睡下,我觉着自己身上背负了很多杀戮,我最近总梦到那些东西,还有,孛日帖赤那死了。”
怪不得没见到他。
李榕静了静,说:“那就不勉强,你这样躺在我身边就好。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呢,咱们就聊天。”
“聊什么?我感觉一直在打仗,打仗,打仗,没发生过什么值得与你提起的事”
“就瞎聊。”
黑暗中,李榕靠了过来,林沁感觉到有帕巾在擦拭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她抽了抽气,翻身滚进李榕怀里。
李榕的手轻轻拍打着她后背。
“我讨厌打仗。”
“林沁。”
“嗯?”她带着哭腔。
李榕紧紧抱着她:“我跟你一样,我也讨厌打仗,我们不是侵略者,我们只是反击,但这片土地仍然饱受苍夷,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们无法选择,在历史的河流中,我们只是沧海一粟,多么微不足道,以至于拼尽全力,都无法改变许多事情。可是选择拼尽全力的时候,我们的心是勇敢的,而拼尽全力的时候,我们的心是向善的,这便是我们能做到的所有。结果有时非我们能左右,但,尽力而为的人不应再承受苛责。每一件事你都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沁,应当已经过子时了,今日是你生日。我赶回来是给你过生的。”
“所以,生辰吉乐。”
第65章 过生
约会就约会,还整这么多名头。
战事忙乱, 林沁无暇其它事情,以至于忘却今夕何夕。
顶窗外,雪悠悠扬扬, 火炉里火苗赤红,原来冬已经过去了啊, 林沁枕在李榕胳膊上,墨发卷卷的扫在李榕下颌处, 令他有些痒意与分神, 她喃喃地问:“今儿是几年了?”
“今儿是夕景四年正月初一。”
“当然,夕景帝已于紫禁城内自缢, 江宸虽未举办登基大典, 但也拟好了年号天祈, 说是天祈元年正月初一更为合适。”
“噢。”
林沁应了一声, 口中呼出白雾, 她想了想说:“之后回到旭日城,我想先给逝者立丰功碑,论功行赏,补贴与扶持他们的家人。”
她说这话时,没有再哭了:“孛日帖赤那之前说好要让我当他孩子的干娘,也不晓得她妻子如今还愿不愿意。”她知孤儿寡母辛苦,想伸手帮帮他妻子。
李榕:“那就去问问。”
林沁居然有点瑟缩:“我不敢, 我怕他妻子骂我。”
李榕:“我陪你一起。”
林沁:“那好吧。”
她说:“其实我明白, 我听过很多大道理, 就是一时有些悲伤走不出来。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自我疏解, 或许是几日, 或许是很久, 但我又担心, 如果太久了,会遭人厌烦。”
李榕:“人是肉身不是铁躯,我们都要允许自己有脆弱的时候,何况如今在毡包里,你害怕有人撞见不成?天亮了出去,你又是那个耀武扬威的林城主。至于你说的担心,其实不必,因为你比较幸运,遇到的良人是我,我对自己心性有把握,并不会因此感到厌烦。”
林沁很会抓重点:“你不是人吗?”
李榕瞟她一眼,慢悠悠的道:“我不是啊,我是你的裙下之臣。”
林沁疑惑自己听到的话:“这也是你在军营里学到的浑话?”
李榕:“嗯。他们说女人听到都会高兴的。”
林沁大刀阔斧的:“以后不准再说了。”
李榕遗憾:“成吧。”
李榕:“明日我带你去外面玩。”
林沁掀眼皮,她终究是个贪玩的人,此刻看着李榕,眼眸亮晶晶,可是很快,那眸光又黯淡下去,她问:“这合适吗?”
李榕:“罗刹诸国都已经递交降书,老天难道连几个时辰都不愿意给我们么?”
林沁想了想,笑了,她埋头在李榕肩膛拱了拱,如同是在撒娇:“那我们去哪儿啊?”
李榕:“那一年,我说要带你去沙漠见识世面,如今兑现诺言。”
那还是元丰十八年他带林沁去罗刹过生的事,一晃已过六载,但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人。
在戈壁山群的北面,就是塞北大地上犹如碗盆般凹下去的沙漠,林沁守着旭日城多年,见过许多驼峰鼓鼓的骆驼载着人或货物幽幽穿过白虎门,她知道那些宽大灰霭趾蹄穿过沙漠而来,但她却从未见过沙漠的模样,因而滋生出期待,连日来在笼罩在她心头那团看不见的阴沉云雾仿佛被他温柔的手拨开了,她不再难过,高兴的如同孩提时那般在地毡上蹬腿腿,滚圈圈。
过会儿,林沁自己玩腻了,悄咪咪滚回李榕怀中,如同大猫儿般慵懒的捣了下四肢,缠抱住他,跟良心发现似的说:“李榕,你一直在关心我,倒是我忘记关心你了,你也跟我讲讲你这几年经历的事好吗?”
李榕:“嗯。”
“起先你提前搬空旭日城,又以炸药换击他们当年所作所为,他们怒气上头,由青龙门追出,正中我们提早埋伏的圈套,又被炸了个将将好,其中有几个还是部落首领,此一役重挫他们起兵时一鼓作气的锐意,能想出如此计谋,你真的很棒。……当时我的家人被斩首示众了,我早就同他们讲过许多次执意追随夕景帝的下场,但他们从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中,虽说我与他们感情疏离,但难免还是有伤怀。……最令我担忧的是我那个妹妹,所爱非人。”
李榕的声音渐渐消失,他低头,大猫儿着单薄中衣,肚皮颤颤悠悠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原来只把他的话当枯燥的哄睡经书,自己早就没良心的睡着了。
如此也好,她许是不知他在戈壁山群外见她第一面时,她的神色有多憔悴,令他怜惜又着急。
只是禁欲几年,此时心爱之人暖融融的揽在怀前,……尤其她是一个身材丰腴的美人,李榕该感受到的,都能感受得到她有点顶着他了,再清风朗月的君子都难免气息缭乱。
本是为了宽慰她才与她夜聊,这回要捱过长夜漫漫之人反倒变为他了。
但有她在身侧,又如何能称长夜漫漫?没有她在身侧的日子,才是长夜漫漫。
他也经历了她经历的一切,战争的伤,战争的苦,不仅在她身上播种,亦在他身上播种,唯有想到她时,他心有宽慰与期望,能拾起长戟继续战斗,把和平带回给她,给塞北大地,给乾朝的百姓。
他已经足够幸运,她还在,家园可以重建,一切都会好起来。
……
天近晌午,林沁头戴森头,一袭红裳雀跃地由毡包内蹦出,怎奈脚底毡靴一滑,珠石晃动叮铛响,森头甩落于地,她四仰八叉的摔倒在砂石地上,闷哼一声;李榕由她身后扶她起来。
阿尔斯楞嘴里叼着张馕饼打算去巡逻,不料撞见这样惊喜一幕,他不厚道的笑了出声。
林沁耳根泛红,目光颇有厉色的瞪过去;阿尔斯楞勉为其难的收敛几分,难得她有兴致,还作打扮,他也不故意气她了,于是乎默默转头离开:“就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咯。”
林沁绷着脸,拿捏着城主的架式:“我与李榕出去外访一趟,这期间劳烦你守好营地。”
阿尔斯楞:“约会就约会,还整这么多名头。”
林沁:“噢。”
阿尔斯楞也回她:“噢。”
他走远时,心中后知后觉不舒坦,踹了脚砂石:“果然,李榕回来她就高兴了,亲哥哥就只是戈壁随处可见的荆棘条,摸着嫌扎手,看着嫌烦居然还打扮了。”
这话林沁是听不着了,倒是李将军习武之人耳尖笑了一下,随即因被林沁误解为嘲笑其摔跤而挨了几记降龙掌。
两匹劲马奔腾,前后相接,后方时而超过前方,而后再被超越,两人都不服输,暗暗与对方较量马技,飞速驰骋出戈壁滩,天敞地阔,雄鹰击空,狂劲的风由林沁两颊凶狠的刮过,令她轻微刺痛,森头的珠石朝后摇摆,几乎要被吹走,却又感到无比的鲜活与畅快,林沁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般自由的跑马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仿佛仅存在于远久的记忆中,可如今它们又回来了。
一刻钟后,林沁胸脯起伏朝前方无垠的灰黄大喊道:“嘿——!”
“沙漠兄,初次相见,请多款待!”
沙漠回应林沁的方式就是直接灌了她一嘴巴风吹起的沙粒。
林沁痛苦皱眉,李榕笑出一口白牙,下一瞬眉宇也因与林沁相同的困扰拧起。
他们寻了一处沙丘避风,李榕取下拴在马鞍处的水壶,林沁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她依靠在沙子摞高的背阴处,李榕拔开壶塞,俯下身给她喂水,两人一下挨得很近,她甚至嗅到了他清早打过皂角的清香,林沁眼眸闪烁狡黠的光,忽而一仰头,唇畔相接,沾了他满嘴沙子,然后一触即走,挑衅地瞅着他。
李榕眼睫随目光垂下,他的眼眸天生含情,当他认真看向一个人时,只会让那人心底温和柔软,尤其是对着他心爱的姑娘,更是觉得天地之间再不能容下旁人他物,唯有她而已,他当然有男人的欲望,对她从来都有,尤其还束缚了几年,他脑袋朝前探,意味明显,但林沁朝后挪了一下,躲开了他,还冲他坏坏的笑:“不准。”
李榕不甘心,倾身向前,林沁后背抵在沙丘壁处,退无可退,当然,她抵抗之意也不明显,李榕如愿以偿加深了这个吻。他也流氓:“你不准说不准。”
如同久旱逢甘霖,林沁心跳愈发急促,李榕的手倏尔探进她衣襟中一勾,红绳下的玉佛牌便在拉扯中见了光。
李榕笑,他陈述:“你一直戴在身上。”
“嗯。”
林沁脸红的几欲滴血,他们倒在天地间隐秘一隅,入目春|香,耳畔有莎莎的风作响,黄沙随时可能吹起,因而他更是要将她紧紧护在身怀下。
林沁紧张:“在佛祖跟前做这种事,会被天打雷劈吧?”
李榕端庄的道:“佛祖会体谅人的七情六欲。”
下一瞬,林沁原本揽住李榕臂膀的手蓦地一收力,指甲扣进他皮肉里,难耐的仰起下颌,说:“你这里怎么好像长大了?”
李榕轻笑,没有答她。
有些事身体力行的让她体会就行了。体会他胸膛硬挺、肌肉喷张,体会他哪里都炙热。
“李榕——”
森头晃动,日光摇曳,沙漠里有情人在偷|欢,他只想听她情难自已的叫。
良久,日暮铺上辽阔的红被褥,李榕牵着林沁的手,徐徐在一座沙山的背脊处朝上行。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红被褥上,他们来到高处,俯瞰沙漠,等待落日。
李榕兴致很好,由马鞍处抽出银剑,说:“沁,你看我舞剑。”
林沁偷笑:“不看。”
李榕争取:“看。”
林沁勉强:“好吧。”
李榕习武,自然会用剑,林沁不用,她善用弓箭,但她在战场上看见过许多次剑,剑是杀人武器,锋利的剑刃会斩断人的肉躯,穿过人的胸膛,挑断人的经脉,染满鲜血与罪孽,这便是林沁所理解的剑,但是以剑为舞,她还是头一回见。
他身形俊美翩翩起舞,剑在手中流转,并不妩媚,干净又利落,宛若惊鸿决决,似仙似神,唯独不似人间中人,发间木冠无声松落,墨发如瀑布落下,滑过他白皙的侧脸、红润的唇与黑裳遮掩的脊背,林沁知道,那黑裳低下,有几道来自她的鲜红挠痕,他眼眸如星辰,沉静的瞥向她,林沁那颗心因这一瞥,竟是急促跳动起来,一如当年刚识他时的那惊鸿一瞥,就这么轻易令她心动了。
李榕收了剑,银剑尖刃轻轻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浅湾痕迹,而他身后,是一轮巨大的落日将天色烧的滚烫,他问:“好看吗?”
林沁直接予以他甲等答复,对人不对剑:“你好美哦。”
这么多年了,李榕居然还会因她这样的话而红了耳根。
他们身处无垠之中,坐在高高的沙山之上,肩挨着肩,落日掉在他们脚上。
林沁说:“李榕,表面上看,好似如何用剑是由我们来决定的,人可以用剑做好事,譬如你为我舞一曲,可以获得沁沁夸赞,夜晚回毡包可以跟沁沁睡觉觉,也可以用剑做坏事,像是杀人,可其实无论是你我的喜怒哀乐,还是战争的兵荒马乱,我们不过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沧海一粟,所有的挣扎在命运之间显得太过渺小而不值一提,可带给我们的感受却总是刻骨铭心的。史书里,朝代兴起与没落的原因不尽相同,君王交替的故事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身处在了那个时刻,必须面对那段生命中的事情,我为孛日帖赤那他们的死感到钻心的痛苦,这道坎无论我迈不迈得过去,我都要接受,老天没给我不接受的选择。我可以在你跟前耍无赖,可我跟老天耍无赖,要它把孛日帖赤那还给我,它肯定懒得听我讲。一切就如同无论我高兴或不高兴,落日之后天都会黑一样。我,无可奈何。
我以前觉得功成名就是我生命最大的意义,但现在……都说‘时势造英雄’,这‘时势’指的是动荡与战争,功成名就本质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踩着下属的鲜血得来的。李榕,如果有的选,我不想为自己立那丰功碑了。我宁愿平凡,只要安定,只要大家都活着,都在我身边,那就好了。”
林沁脑袋轻轻靠在李榕肩膀上,他身上总有令她安心的味道:“我刚刚有一瞬晃神,我想待回到戈壁山群营地后,我要召集我的一众伙伴听我吹嘘:李榕带我去见识沙漠,我们一起看日落,你为我舞剑曲,……可孛日帖赤那都听不到我吹牛了。”
李榕说:“我曾经听过一老者同我说,做了好事的人有功德,下辈子投胎转世会顺顺利利的,也听人说,人死以后,这一世的魂魄如果留有念想就会变为天上星辰,如果你想他了,就在夜晚抬头看看天,他会知晓你的想念。沁,我想,那颗星子如果看到你难过,他也会暗淡难过。你再等一等,至多半个时辰他就出来看你了。”
林沁颤颤的吐出一口浊气,不知怎的又哭了;李榕与她紧紧的十指相扣,没有打搅她。
某一刻,林沁蹦起,朝着天上星辰吼:“孛日帖赤那,如果你真的在天上,就好好去转世吧!不要逗留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人都平安了!你的妻儿与父母由我来照顾!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孛日帖赤那——!孛日帖赤那——!听到就眨一下眼睛——!”
沙漠上空,那片灿烂星辰似乎真的闪烁了一下,林沁内心的某一处,忽而就释怀了,也放过了自己。
谢谢你来到过我的人生,我亲爱的伙伴。
过会儿,林沁平复下来,她忸怩的背对着李榕,轻声说:“哎呀,又丢脸了。”
李榕配合着她的面子说:“哎呀,我失忆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沁破涕而笑:“李榕,我要感谢你。”
李榕:“稀奇了,让我听听大猫儿要感谢我什么。”
林沁有意纠正他:“大老虎想谢谢你昨晚没有猴急的要跟她做那事,她知道你肯定很想的,虽然你提出来她会拒绝你,但是你没有提出来,你送我礼物,听我讲了许多话,抱着我睡,还安慰我,就好像当下这样,我知道,你做这一切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我高兴。这种爱,不是做|爱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快乐,不是只看容颜而产生的那种盲目的悸动,毕竟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也已经十分熟悉对方的身、心和禀性,但我们仍然相处在一起,这是一种令我会相信我们能长厢厮守,相互扶持到老的温暖的爱……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表述,可是,你就像是把一个溺水的人从水里拽了出来,大概是老天想留我一口气对你说——”
然后,李榕就听见她说:“请你每月按时缴纳俸禄。”
真是令人熟悉又头疼的调皮啊。
李榕淡淡看她一眼,说:“知道了。”
林沁:“你好乖哦。”
李榕应付:“我对你一直都很乖。”
林沁与他回程,月光下,她不肯与他并肩而行,一直慢他几步在后头踩他影子,他们撞见了几头迷路的骆驼,林沁抓着干粮去喂它们,驼峰已干瘪的骆驼吃得很狂乱,林沁在一旁就它们的吃相发表重要意见:“骆驼先生,请你像李榕一样保持端庄。”
李榕:“……”
“你给它们吃了我们的干粮,我们吃什么?”
林沁严肃:“它们可不白吃干粮,我们得把它们赶回戈壁营地,给大家宰骆驼肉吃。”
李榕:“……”
林沁思路非常宽广,前脚还在安排骆驼身后事,后脚提起一个人的名字。
“李榕,你说韩丰年开战后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都没有动静?”
李榕:“你又关心他。”
这罪名可大了!
林沁不认:“什么叫‘又关心他’,我是由时策的角度出发,关心他的行为,而不是关心他这个人,你怎么这么小气?况且几年提一次的事也叫‘又关心他’么?我只是觉得他在男女之事上的确放荡,在观念上的确令我等女辈唾弃,但他不像是会当逃兵的人。”因为年少时的那个眼神,那样意气,不会撒谎。
小气的李榕透露了些事情:“他算是个可怜人,夕景帝早年扣押了他全家人换他去塞北监视着你我,结果好不容易跑回去了,家人早已被夕景帝处死,之后,他倒是又跑回石门,与我谢罪,……与江宸整并兵力后,倒是仍在我麾下,你要执意见他,应当不久后便能在塞北军营见到。”
林沁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猫腻,顺着说:“那好啊,之后便麻烦你安排我俩叙旧了。”
李榕冷笑,林沁登时哇哇大叫:“李榕,你看看你那板脸的样子,好丑陋噢!”
李榕体面:“没有板脸。”
林沁咋咋唬唬:“那我不哄了哦。”
李榕客气:“那就板脸了。”
在林沁捧腹大笑声中,李将军悄然红了耳稍。
忽然,林沁趁李榕不注意,一溜烟跑到前头的沙丘上,面朝着他,大声道:“李榕——!”
李榕静静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她脑袋里又想了什么名堂,但若是什么整蛊他的计谋,他已经提前原谅了她。
林沁起伏的胸脯下,是她鲜活跳动的心脏,她徐徐咧开嘴说:“可是,你就像是把一个溺水的人从水里拽了出来,大概是老天想留我一口气对你说——我也会爱你的,李榕,如同你爱我那样爱你,尽量比你爱我还要爱你,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你太爱我了,为了赢你,我必须用我取得和平以后的余生来做这件事,可能现在盖棺定论还太早,没什么说服力,但,也请你像相信你的心性那样相信我的心性。你永远不会对我不耐烦,而我也能履行自己说过的话,一直爱你,”她眼眶有几分湿润,缓缓道,“直到我生命结束。”
林沁说完,等了一会儿,李榕居然站在原地不动,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会因她的话心潮澎湃的奔过来紧抱住她,说出比她说的那些还要更动人的情话。她有点不满,朝李榕招手:“你过来。”
李榕说:“还是你过来比较好。”
林沁:“为什么?”
李榕:“还浪费什么时间,赶紧回去做|爱做的事了。”
这话把林沁说的都愣了一瞬,而后在沙丘上哈哈大笑,整个人化身猛虎扑向李榕,风吹得她森头上的珠石叮咚作响,“那你快点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李榕这还不得疯啊—。—。
第66章 泰山
我能有什么不乖的地方。
林沁许久未这般畅快过活, 恍若回到她无拘无束的少女时光,白日同伙伴们玩耍戏水侃大山,夜里紧合毡包木门享受别人不可能知道的李榕的好。
人生的齿轮朝前转动, 战争的阴霾褪去,戈壁山群中, 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憧憬,只等塞北军队归来, 押送叛军灰溜溜地离开旭日城与罗加城, 他们重归故里,一切尘埃落定, 以乾朝胜利、罗刹皇帝递交降书承诺百年不来犯为这场耗时近四载的战事画上终止符。
乘着这股东风, 林沁斗胆、斗胆在李榕的陪同下悄悄跑去看望艾丽母女, 敲响木门前, 战时率队执行炸粮草任务都不紧张的林沁罕有的紧张到掌心渗出虚汗, 轻微颤抖,她深深呼气,酝酿来酝酿去,想打退堂鼓时,红木门由内推开了,艾丽说:“你想进来就进来吧。”
艾丽待林沁如同寻常客人,毡包里仍留有一些孛日帖赤那生前喜用的物件, 艾丽没有扔掉, 她怀抱着小孩, 说:“孛日帖赤那不会怪你, 那我也不会怪你。身为士兵, 那就有死在战场的可能,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 我,他都是胡族人,我们寻常时候不会把人的离世理解为一件非常伤心的事情,我们会为死去的族人举行天葬,秃鹫将人的魂魄带到天上就会转生,如此想来,他也只是去了下一地方,经历下一场宿命。”
林沁:“对不起。”
艾丽:“这件事发生后,你同我说过很多回对不起,对不起小时候欺负过他,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他,对不起无法带回他的遗骸,对不起让我失去了丈夫、让孩子失去了父亲,对不起不能为他报仇。……我明白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战争的错,事已至此,我能宽慰自己,但恕我无法说出‘我面对你时很高兴’这样的话,我想以后我们还是少见为好。”
林沁最后一次对艾丽说了抱歉的话,并承诺以后她面临任何难处都会鼎力相助,然后起身告别,没再打扰她。
而后李榕说:“这样已然很好了。”
林沁点点头,连说两遍:“我知道,我知道。”
晌午,李榕接到军中来信,军队即将抵达塞北,他须得离开去掌军行事。
林沁送他走出戈壁山群出好几里,居然还想再跟,李榕笑:“至于么?”
林沁眼眸闪烁:“你给我下蛊了,我怎么心里只有你了。”
她向来不会隐藏情绪,高兴便是高兴,伤心便是伤心,想念便是想念,爱慕便是爱慕,如今全然是想黏着他,因而如孩子般在他跟前耍赖,不愿放人。
李榕因着她的话心绪起了波澜,都说“小别胜新婚”,即便以往,他们各司其职,一个在长期驻守塞北军营,一个先去京城考功名回来后执掌旭日城,相处在一起的时光就不多,何况他们已经因为战争分开几年,不知有多少个“小别”,好容易重聚几日,个中滋味,只有他们心中知晓,他低头,双手捧起她脸颊,与她四目相对,俯身亲她,说:“下一回,我们旭日城见,以后再不会分开。”
林沁:“那你一定要快点哦,我都等不及与你白头偕老了。”
李榕:“好。”
李榕牵马朝前迈出几步,又折回来,说:“一日安排驻扎军营,两日清空敌人占据的城池,确保安全,至多三日你就能率众人返回家园,在这期间,你乖乖的。”
林沁朝他挥手:“你也乖乖的。”
李榕白她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能有什么不乖的地方。”
林沁:“不一定啊,军中遍地猛男壮汉,万一你忽然就喜欢他们了……”
李榕:“打住,别演,再见。”
回去路上,林沁搓了搓发红的双颊,都是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搞黏黏腻腻这一套,她都替李榕脸红!
林沁出现在山间营地时,即将回家的消息已经传开,大伙的雀跃简直按耐不住,胡族人骨子里那股爱自由的劲一骨碌遛了出来,其其格几人采纳民意,并怀揣私心与林沁商议过后,决定夜里举办篝火晚会庆祝,阿木尔热情的张罗筹备,人们回去挑选漂亮的衣裳和森头,一个总角孩童在砂石地上软趴趴的走向林沁,噗通一下碰瓷的抱住林沁大腿,仰头望她。
林沁问:“你是谁家孩子,可是走丢了?”
总角孩童声音稚嫩,清清脆脆的:“我没走丢,我是来谢谢你的!”
林沁疑惑:“谢谢我?”
“阿娘说,城主救过我两条命,一次是在雪崩时保护住了尚在阿娘肚子里的我和军营受灾的士兵,一次是反叛军侵略塞北时你没有执着守城带着我们迁移保住了大部分人的性命,所以我要谢谢你哦!”
林沁看着他肉嘟嘟的圆脸,记忆中浮现出这孩子将将诞生时的火红面庞,那个在救灾临时营地中降生的以希望与欢庆为名的婴儿,巴掌大的孩子一晃竟长这般大了,她眉梢微挑,说:“乎斯勒。”
乎斯勒咧嘴笑,把门的乳牙刚掉,那里有块漏风的黑洞:“你记得我!”
林沁:“你过得好吗?”
乎斯勒:“我过得不差,有饭吃,有毡包住,能去欧阳先生家里听他和他的学子授课,只是阿娘说我要等战争结束后才能学骑马射箭,草原的孩子不能忘了本。”
林沁俯身揉他脑袋:“那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乎斯勒咯咯的笑:“阿娘说不要紧的,不管是在戈壁山群里呆多久,只要有林沁在,我们最终都一定会胜利。”
林沁有被他这话取悦到,他如同献进珍宝般拍了一颗温润好看的卵石进林沁手掌心,说:“我送给你。”
那颗卵石晶莹剔透,里头嵌着一抹如同绿松石般的月芽痕,着实特别,串在森头的珠串间定然会很好看。
乎斯勒说:“这是我挖了两个月泥巴才挖出来的最好看的一颗卵石,连娜仁托雅朝我索求我都没给她,我就想着送给你!”
林沁有意问:“娜仁托雅是谁?”
才及林沁腿的乎斯勒泰大声:“我将来老婆!”
林沁眼含戏谑地婉拒了乎斯勒的卵石:“那我不能收的,一个合格的胡族男人必须听妻子的话,你现在去把这颗卵石给娜仁托雅。”
乎斯勒遗憾:“那好吧。”他双手抱背,弓着腰少年老成的垂头自我检讨:“或许我确实做得不对,希望娜仁托雅能原谅我的罪孽。”
林沁使坏:“你去晚了她就不原谅你了哦!”
乎斯勒倒抽凉气,拔腿就跑。
乎斯勒走后,林沁通体舒泰,春日暖阳融融地洒在她红绒森头上,圆圆金片闪熠熠,的确啊,胡族女人最种爱的饰物莫过于她们的森头,林沁也许久未为自己这顶森头点缀新的珠石,此一想来她心痒痒,回归旭日城后她得迅速将此要事提上日程,她挑珠石,李公子买单!
林沁脚底飘飘然,晃回毡包门前,被阿尔斯楞亲信拦截,那亲信低声说:“林城主,有急事。”
纵使阿尔斯楞不愿将突然发生的紧急之事外传,但戈壁山群前传来的阵阵马蹄声响仍是惊动了人们,人们心惶惶,皆不明白发生何事,连阿木尔一时都歇了准备篝火晚会的心思,众人大眼瞪小眼间,其其格站了出来:“大家未得到命令,不要轻易走出戈壁山群,有什么事,等林城主解决。大家先不要呆在空旷的营地,后撤至湖边住处。”
听到林沁名字,众人逐渐冷静下来,纷纷遵从其其格之命回去呆着。
林沁飞速奔至平时巡逻不妨的山口,平静的天没有一点风,眼前居然是如蚁群般黑压压的军队排布成密不透风的墙朝戈壁山群推进,她扫了眼前阵首领,呼吸蓦地粗重,手背青筋暴起,是塔拉。
那日他们亵玩侮辱孛日帖赤那遗骸之事林沁还历历在目,她登时怒火中烧,几欲无法控制。
一边交了降书保证撤回乌耳和特以北不再进犯,一边又率军找到此地围堵胡族众人,毫无信义可言,实属卑劣至极。
他们是如何找来的?
林沁每日都会仔细听阿尔斯楞汇报当日巡逻的大小事情,从未有过异报,她眯了眯眼,是了,唯一的异报应当是她与阿尔斯楞交换任务那天试图靠近戈壁山群的车师母子,那男孩身上没有炸药,但她粗心未翻过那妇人的身,炸药应当是捆在她身上的。两人是探子,久久未回去禀告,自然就被塔拉顺藤摸瓜找到此地。
她心中盘算着兵力,后裳无声渗出冷汗,单手背过身后给阿尔斯楞打手势,示意他遣人绕后跑出去通知李榕。
林沁喊话:“塞北军已经抵达塞北,你们不想全军覆没的话,现在掉头离开。”
塔拉笑:“林城主这话是说反了,你我兵力悬殊,你向来打不过我们,要不然怎么会跟只阴沟老鼠似的躲着不肯出来。从现在起,若是让我看到天上飘起一丝信号弹的烟雾,我们就会直接进入戈壁山群,不用你让我们全军覆没,我们先让你们全军覆没。”
林沁眼眸狠戾:“你以为李榕会让你们‘功成身退’么?”
塔拉:“把你拿捏在手中了,你以为他不会让我们‘功成身退’么?林沁,你要我弟一条命,你这命还给我了,我才能撤军。你说朝廷愿不愿意将你的命交给我们?”
林沁无言,塔拉说:“你一个人走出来,我就放过你所有的族人。”
简直无耻!
阿尔斯楞等人脸色如乌云压境,他们非要等林沁下令与这帮人拼个你死我活。
塔拉:“难道林城主贪生怕死,要全族人葬丧此处?”
阿尔斯楞:“狗日玩意儿,你别太嚣张,老子送你上西天!”
林沁抬臂死死按住阿尔斯楞,塔拉恶劣至极,但有句话没说错,双方兵力悬殊,硬碰硬的话,林沁必败无疑。
早在战争开始前,林沁就跟所有人保证过,尽量让更多人活下来,这是她的承诺。
一张羊皮小纸跌出林沁袖袋口,她悄然塞进阿尔斯楞扎实的掌心,她极轻的道:“阿哥,把这张纸交给其其格。”
阿尔斯楞焦急:“你——”
许多事情,无须多言。
告别的话说太多,就不潇洒了。
林沁对塔拉道:“你当真有那么恨我?”
塔拉不与她废话:“下来。”
她一个女人走出去,会受到怎样的奇耻大辱,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其其格在营地里不安徘徊时接到那张羊皮小纸,迅速展开,内里墨迹并不新鲜,勾勒着戈壁山群的地图,小细红线划出指向湖后的箭头。上头写着:我死之后,你们都听其其格的,她有能力带领你们。
林沁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李榕也未说过,那封信,写于夕景元年,开战的前一天,她早已为自己安排好身后事。
孛日帖赤那可能牺牲,她当然也可能牺牲。
那便让她的血,流淌在滋养着她长大的塞北大地上。
那是她曾为了塞北的尊严、和平与繁荣奋斗过的印记。
鲜血,会是她最伟大的丰功碑
林沁下山,走出去时,塔拉提醒她:“双手举起来。”
林沁很听话,但她这手一举,前排的叛军将领都露出了畅快而扭曲的笑意,这就是那个在他们出兵前将旭日城搬空令他们一无所获的婊|子,这就是那个在战线后方频繁袭击他们粮草车队害他们前线饥肠辘辘战败的妓|女!如今像个看起来也不是很厉害嘛,只是这姿色,倒是个十足的丰腴美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该如何享用一个美人,又如何让一个高傲美人沦为胯|下玩物,任他们宰割,那滋味,必定终生难忘!
毡靴平稳的踩过砂石地面,发出轻微的咯哒咯哒响动,林沁背后,是被她庇护住的所有人,戈壁山群里寂寥无声,风拂过阿尔斯楞面庞上冰沁沁的泪痕,他的手一点一点攥紧,掌心抠出深深的血痕,但他不能动,但他不能动!
林沁不疾不徐地靠近叛军,神色从容,仿若此行并非要赴死,而是要参加出世高贤的幽竹聚会。
塔拉看着林沁这副德行,脸色渐沉,他由第一次见这女人起,就不明白她在狂什么,她有什么好狂的!
“等等,”塔拉下令,“把外裳褪掉,不然我怕你藏了武器。”
叛军中登时爆发出热烈的鼓舞声,为他们的首领欢呼,不清楚的还以为他们打了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林沁驻停脚步,彼时她已临塔拉马下,眼眸淡如深潭,薄凉的笑了一下,缓道:“你确定?”
“一帮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她的话竟是那样逼压,故作羞辱的嬉笑声徒然降了下去,叛军中有人没来由的打了颤,林沁到底是威名在外,纵然嘴上不说,许多在与林沁交手中活下来的将领对上她也是心有戚戚,这一来所有人都怀疑林沁身上带了什么。
塔拉意识到不对劲,此人绝不能因贪心想辱她而再留,急声道:“杀了她!”
前排将领齐齐举起弓箭时,林沁身后的戈壁山群已然飞出如行军震曲般的竹箭银刃,与之同时,林沁双手极速扯开胡服红裳,雪白中衣才敞肩头,继而露出的竟是捆紧的黑色炸药,她飞扑向塔拉。
她这辈子从未怕过死,人的一生在历史长河中是如此短暂,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自从任旭日城主以来,她对自己的要求便是要死的“重于泰山”,而非“轻于鸿毛”。
她非得要罗刹百年不敢再犯,千年提起她乌云娜林沁的名字就瑟瑟发抖不能自已!
在她生命最后,她势必要为孛日帖赤那和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伙伴报仇!
林沁藏在虎口背后的短燃香已经将她皮肉烫红一块,她恍若未觉,迅速倒转燃香头,火苗嘶啦一口咬住引线,火星如蛇吐红杏,朝她腰间缠绑的炸药窜去,她伸手拽下塔拉,利落的身形一顿,一截箭头由她胸前刺出,那支竹箭贯穿了她的身体。
塔拉落马后一脚猛蹬林沁膝骨,林沁栽倒在砂地,引线压在身下,火星消逝;塔拉一拳揍在林沁身上,说:“我恨你!”
林沁眼前世界如同星火炸开,已然有些纷乱,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想拉她沉溺其中,……不行,还不行,她牙齿生生咬破嘴唇,死死地拉宝住塔拉挡箭,那些不分你我的箭迅将塔拉射成了马蜂窝,林沁一口咬在塔拉脖颈上,满口都是喷薄的血,死死不放,直到塔拉一丝力气也没了,瞳仁缓缓展开。
终于,结束了,结束了。
林沁艰难的喘了几下气,在喧闹沸腾中也在悄无声息中阂起了眼。
啊
对不起……
忘了要乖了
甚至没有能与你再见一面,就要违背诺言了。
作者有话说:
安排了一下,韩丰年,你最终还是没插进去她和他的故事里。
明天结局-
放一点废稿:
韩丰年没说话,眼神如鹰般盯住林沁,手渐渐脱垂,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抬了下头,他的唇畔与她的唇畔轻轻嵌合在一块,他说:“让老子也亲下你。”
这样才能算是死而无憾。
你知道吗林沁,在皇城根脚下,权贵的儿子都是异常惜命的,是决计不会为心爱的女人挡刀的。起码我做到了。
——
(改掉了这个情节但又觉得写的有点好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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