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和靳渊相继离开,吉祥终于松了口气。他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书籍字帖,一边对着宁桓道:“皇上写了那么久的字,想必也是累了。不如奴才陪皇上您御花园走走,或是去长公主宫里呆会?”
吉祥话落,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宁桓出声,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向他。只见宁桓依旧坐在椅子里,垂着眼,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吉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瞬间惊呼出声,“皇上您的手!”
只见他摊开的手掌上鲜血淋漓,竟是被指甲生生刺破了皮。
而宁桓只是呆滞地看着掌心,似乎压根感觉不到痛意。
“皇上?”吉祥小心翼翼地,“奴才宣太医过来,给皇上您看看伤吧?”
他比宁桓大不了几岁,是陪着宁桓一起长大的,知道宁桓心里的苦楚。可他人微言轻,除了些许关怀,什么也帮不到宁桓。
吉祥无奈叹息。
许是这声叹息太过悠长,宁桓乍然回过神来。他的目光依旧定格在掌心上,仿佛那里有着什么十分吸引他的东西一般,“吉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靳渊的天子式教育里,皇上是孤家寡人的存在,凌驾于万人之上,是任何时候都需要展现天威,不可与他人太过亲近,即便是私下里,也是要自称“朕”的。
而宁桓对靳渊又敬又怕又恨,他的话莫敢不从。所以除了跟温听在一起时会稍显活泼自称“我”,其他时候,即便只有他跟吉祥独处,也不会以“我”相称。
可今日,这殿中还有其他值守太监在,他却自然而然滴脱口而出“我”,可见此刻心神震动极大。
吉祥更觉酸楚,却无法回答宁桓的这个问题。
他避开这个问题,又一次轻声道:“皇上,还是宣太医过来看看伤吧。”
宁桓抽了抽鼻子,自嘲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有些陈旧的手帕,眷念又细致地摸了摸帕子上绣着的花样。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花样有些糙,针脚也有些松散,像个初学者磕磕绊绊绣出来的。
宁桓神色中带着怀念,而后展开帕子,十分随意地往伤口上一裹。
那圆滚滚胖乎乎的娃娃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淡淡血雾。
宁桓神色又是一痛,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这这这...”吉祥万分焦灼,可这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小伤。”宁桓随意安抚了吉祥一句,似乎就在刚刚那一刻下定了什么决心,“你随朕去凤栖阁,看看皇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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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阁院中回廊上攀着青藤,尤其以西南角最为繁茂。
那日放风筝回来,温听受靳渊启发,也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还顺便扩散了下思维,在秋千背部加固了一层柔软的藤条,这样就不单单是个玩耍用的秋千,还可以当做藤椅来用,坐再久都不会觉得累。
只可惜三月份明明该是艳阳高照万物复苏的季节,但北方的天气变幻莫测,直到最近才算是暖过起来。
温听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倒春寒这种现象,只能龟缩在屋子里,直到今天暖和了才到院子里来活动。
宁桓带着吉祥过来时,便看到温听斜靠在藤椅里,腿上放着书,左手边放着一盘樱桃。她身子陷在藤椅里摇摇晃晃地,看一页书吃一颗樱桃,好不惬意的模样。
宁桓刚刚还沉甸甸的心情不由得松快了些,脸上也沾染了点点笑意。
“阿姐在看什么?”他快步走过去,在温听身边站稳,低下头去看她腿上摆着的书简。
“常代给我找的新话本,挺有意思的。”
宁桓最近时常跑来凤栖阁找她,有时是给她送些新鲜的吃食,有时是新听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与她分享,有时只是单纯地过来瞧瞧她。
温听起初还惦记着宁桓一国之君的身份,应答时总是思虑再三。时间一久,她发现宁桓真的只是单纯将她当成姐姐依赖,也就慢慢习惯,对皇帝时常跑她院子里来这件事见怪不怪了。
何况有个这样懂事又宠她的弟弟,温听觉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是宁桓明明小她五岁,却老是让她有种自己才是小五岁的那个,让温听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诡异感。
“是么?我看看。”宁桓自然地弯下腰,拿起话本翻了几页,又原样放回了温听的腿上。
宁桓以往也会这样翻看温听的书简,只是往常他会说一些诙谐的话来当做点评,用来逗温听开心,而这次翻完却一句话也没说。
温听不以为意,只当是他不喜欢这个故事,并未探寻,从盘子里挑拣了颗樱桃递过去,宁桓顺从地接了过去,放进嘴里吃掉了。
只是接樱桃的手刚好是伤了的那只,宁桓这样一抬手,温听自然是看到了他手上裹着的手帕。
“手怎么了,怎的这般粗糙包扎了事?”温听拉下宁桓的手,解开包裹着的手帕随意丢开。待看见掌心的伤口,蓦然睁大眼,“怎么伤成这样?”
宁桓的视线一直落在手帕上,眼看着温听随手扯开,又随手丢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也好似这般被遗弃在了一边。
宁桓倏然收回了手,“没什么,刚刚跟吉祥闹着玩掰手腕,没想到这狗东西手劲还挺大。我右手一使劲,左手也跟着使劲,没注意控制力道,没想到就戳破了手心。”
吉祥一怔。
“吉祥叫太医来给我看过了,一点小伤罢了,不碍事儿。我嫌太医包扎的太影响活动了,就给拆了。”宁桓说着,还一边甩了甩手一边看向吉祥,“是吧吉祥?”
吉祥哪里不知宁桓是怕温听担心,心下苦涩,面上却笑着应和了宁桓的话,向温听告了罪。
温听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责备地训了宁桓几句,让常代找来伤药,细心地给宁桓处理好伤口,再重新包扎了下。
虽然温听包扎技术不熟练,裹的有些难看,但到底是比宁桓那随手一裹要强得多。
期间,宁桓由着温听动作,一直看着她,神色晦涩难明,仿佛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他突然开口问道:“阿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次我贪玩,不小心摔伤了腿。那时候怕被父皇训斥不敢声张,阿姐你也是这样,细心又耐心地给我包扎伤口,还哄我让我不要哭。”
这种往事温听怎么会记得?她只得含糊道:“太久了记不得细节了,但是有些印象。好啦包好了,你看看方不方便你活动?”
温听记着刚刚宁桓说太医包扎的不方便活动,所以她尽量包的松一些,让宁桓不至于觉得难受。
所以愈发的丑了,而且温听还在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幼稚得可笑。
“阿姐好厉害。”宁桓却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只是在温听不注意的地方,眼中却流露出悲伤来。
他的阿姐待他极好,却从来不会由着他胡闹。李后在宫里只手遮天,阿姐护他比护自己还要周全,又岂会让他随意玩耍导致摔伤?
他不过是随口编织了个谎言,眼前之人便轻易露了馅。
而他刚刚包裹伤口的手帕,是阿姐的第一份绣样。阿姐十指戳破无数回才绣出一只帕子来,被他拿来仔细收藏。
却在方才,被这般随意地丢在了一旁。
眼前的女子对他也很好,会陪他玩陪他说话,关心他给他唱曲儿,甚至会抛开男女之防,在除夕夜与他同眠。
...却不是他的阿姐。
他的阿姐护了他十一年,却不知何时离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与她长相相仿却完全不一样的,假的阿姐。
而今,这个给了他不一样温暖呵护的假的阿姐,或许也将离他而去。
“阿姐,”宁桓的声音轻飘飘的,“你想去扬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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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扬州?温听以为自己幻听了。
可她仔细望去,宁桓正看着她,嘴唇蠕动着,确是刚刚说过话的模样。
惊喜乍然涌上温听的心头,“我可以去扬州么,我们什么时候去?”
她以为宁桓是要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烟花三月下扬州,而她作为陪同者,一同前往。
温听也明白,她如今占了宁枳的身子,再想像往常那般做个寻常百姓,大摇大摆地走在扬州城的街道上,是不可能的了。
但是如果能去扬州,她就可以想法子去望月楼看看,也就能知道云端如今过得好不好。
她与做点相依为命这些年,云端就好像她一个贴心的姐姐,因为性格使然难免会咋咋呼呼的,却是与她羁绊最深的人。
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云端了。
温听的这番心理活动宁桓自是不知,他只看到温听脸上乍然绽开的笑容满面以及话语里难掩的惊喜,无不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温听是想离开皇宫,离开他的。
宁桓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很想让温听不要走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他会努力快些长大好好保护她。可是话到了嘴边,嗓子却像是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像是醒过神来,轻声道:“啊,那我要快些告诉靳相,你是愿意去的。”
那声音轻的,似是在说给温听听,又似是,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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