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太后万安 > 第80章 第39章
    转到水榭,裴行昭唤许彻和她、林策、杨攸同坐在酒桌前。


    林策给裴行昭倒了一杯酒,“听闻许大人肚子里的墨水不少,快帮帮我和瑟瑟,刚才大半个时辰都是太后看着我们两个喝酒。”


    “没错,太后娘娘这样的人,忒要命,我这辈子恐怕都别想赢她点儿什么。”杨攸说完,嗔怪地瞧了裴行昭一眼。


    裴行昭笑得现出小白牙,对两位郡主端了端杯,一饮而尽。


    许彻瞧着这一幕,心绪明朗起来,笑道:“我这点儿墨水还是太后提点着硬灌的,不过最早锦衣卫那几年,领的差事是查抄,一年有仨月都在看诗词歌赋,自认看滥了背熟了,得空真要跟太后娘娘较量一下。”


    “行啊。”裴行昭欣然点头,“不就是喝酒么,总瞧着俩傻姑娘喝我还不乐意呢。”


    三个人大笑。


    裴行昭眉飞色舞的,又对两女子道:“你们是被我坑蒙拐骗混淆诗词的次数多了,现在分不出对错了,其实我没少瞎改动前人的诗词。”


    两女子立马不答应了,抢着给小太后倒酒,要她自罚三杯。


    裴行昭也就慢悠悠地喝了,许彻陪着她。


    几个人谈笑风生之间,锦衣卫将付云桥、付笙带过来,悄然退至远处。


    杨攸深凝了付云桥一眼,发现他比上次看到时瘦了一大圈,面容要脱相了。再看付笙,果然与倩芜十分相像,眉眼简直一般无二。


    父子二人皆落网,意味着的是下作阴毒的事情会少很多,小太后的日子能消停些,为着这些,林策看着他们的时候,心情不错,把盛着葡萄的水晶盘端到自己面前。


    付云桥和付笙都定定地目光阴冷地望着裴行昭。


    她此时穿着玉色衫裙,在宫灯星月交织的光影之中,纯美若仙,随时能翩然飞走一般。


    魔鬼般的心肠手段,偏有着倾倒众生的天人之姿。


    妖孽。付笙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裴行昭过,无须再见。”


    付云桥垂了眼睑。


    裴行昭在付笙近前站定,“擒获你之前,我收到故交查到的你的行踪记录。令尊四处奔波的时候,你也没闲着,蛊惑小姑娘少年郎,要挟封疆大吏或是栋梁之才,没说错吧?”


    付笙受了内伤,面色发青,盯着裴行昭的双眸却跳跃着炙热的仇恨的火焰。


    他只用目光表露情绪,似已决意一言不发。


    “真是天生运道不济。”裴行昭的笑容极美,也极冷酷,“生父是逛青楼的货色;生母是真正的妓,生下两个孽障不是她想要,是堕过胎,再来一次立马就死了,跟过的男子你们两个的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手足是强掳民女肆意糟蹋的畜生,偏生生得几乎与你一般无二。


    “何为蛇鼠一窝,我总算是明白了。


    “顶着这么一张脸,除了做阴沟里的老鼠,还能做什么?”语气略顿了顿,目光已如淬了毒的利刃,“我看着你这张脸,就想到辛鹏,就不由得不迁怒,不由得不想把你推进人间炼狱。”


    付笙眼神未变,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攥了攥拳。


    “你们一定在想,不论如何,我用那样的酷刑处死辛鹏是不对的。以战止战、以暴制暴不对么?”裴行昭漆黑秀丽的眉向上微挑,“那么,肆意糟蹋人对么?你们敢承认对的话,那我就再做一件掉价的事儿,为你们父子二人开个男风馆,只找好这口的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你们皮相都不错,生意一准儿红火。


    “脸面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是衣冠禽兽伪君子最在乎的,因为天生就没长脸。不歹毒的人,好面子的人,对付得了你们这种东西?”


    付云桥和付笙的脸气得都要发紫发绿了。


    林策、许彻憋笑憋得很辛苦。


    人常说就怕流氓有学识,在这一刻这话是不对的——最可怕的是明明是文武双全讲话百无禁忌的女流氓。


    “付云桥,这段日子遭的罪,如果下地狱不喝孟婆汤,你是不是会永生永世铭记那种屈辱?是不是永生永世想起来都觉得天是灰的、黑的?”裴行昭斜睨着付云桥,“男女皆如此,被人霸王硬上弓,被人在床笫之间折辱,都会在心里留下一道至死不能愈合的疤。


    “你的畜生儿子集结草寇,对女子做的就是这种事,你还有脸给他报仇?自己是好色之徒,害得倩芜连妓都做不成,你也有脸怀疑俩儿子是别人的骨肉?


    “你到此刻恐怕都存着疑心吧?你只是把辛鹏当做断送前程的幌子,把付笙当做得力的刽子手罢了。


    “好笑的是什么呢?人家倩芜都瞧不起你,除了指望你的银钱,从不想让他们认你——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早就活得连蛆虫都不如了,你怎么可能不较劲地脑汁地恶心人呢?


    “没想到吧?我故交这么快就把你的底细摸透了。我既然知情,怎么能不说道说道?我总得让身边人知道,有些披着人皮的货色,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


    其实后半段完全是裴行昭凭着蛛丝马迹胡说八道。


    管真假做什么?彻底打折付云桥、付笙的脊梁才是根本目的。


    言语完全可以成为凌迟人心魂的刀俎。


    付云桥双目已然血红,嘴角翕动着,张口欲言时,唇角却淌出鲜血,身形晃了晃。


    付笙也把一些言语听到了心里,望着付云桥,神色很微妙。


    裴行昭满意地笑了笑,“你们也不用多思多虑,过些日子当众凌迟。


    “袍泽的命,我欠着,到了地下再偿还。


    “暗中与你们来往伺机而动的官员看到你们的下场,会怎样?


    “酷刑的根本作用是威慑,弄死辛鹏之后,强抢女子少年郎且玷污人清白的案子少了六成,江湖中的采花贼都有不少销声匿迹了。


    “他们明白,我要杀谁的时候,谁在我眼里便已不再是人,多残酷的手段我都用得出来。


    “为了这等益处,你们的事,我要昭告天下。”


    付云桥透过气来,冷哼一声,“放心,你也没多久可熬了。”


    “那又如何?我憎恶的东西必然死在我前头,就像你们两个。”


    “女魔头,这便是你在史书中的代称!”


    “污秽之物沾染尘世,岂非只有魔刀可除?”裴行昭目光狡黠,“李福吴尚仪服侍你的滋味,你是不是想让付笙也尝尝?又或者,想做男风馆的头牌?唉,我只怕你争不过付笙。”


    付笙慌了,明显身形一震。


    付云桥的手刚抬起便垂落,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气性还是不够大啊,但凡是个人,但凡有点儿廉耻心,早当场暴毙了。”裴行昭微笑,“也好,死透了就不好玩儿了。”语毕示意许彻。


    许彻扬声唤来手下,把付云桥押送到诏狱。


    裴行昭审视着付笙,“唱的戏神神叨叨的,你才是那个重获新生之人?”


    付笙紧紧抿住唇。


    “姑且当真。那么,利用元琦、方渊还有诸多尚未现身之人给我添乱,到底是何缘故?”裴行昭微微偏了偏头,“让我猜一猜。”


    林策、杨攸和许彻手执着酒,走上前来。


    “仕途无望,甚至不能在任何行当崭露头角,否则迟早被见过辛鹏的人发现,被世人弃若敝屣。”裴行昭说着,考虑到一个问题,“罪臣罪犯的亲友,即便不曾获罪,也会受到牵连,被人肆意踩踏,这种世情有时候大快人心,有时候则过于残忍了。日后需得与内阁斟酌出个折中的章程。当然,不包括付家目前所知的父子三个。”


    林策递给裴行昭一杯酒。


    裴行昭喝了一口,把话题拉回去:“倘若是打定主意走正道,大可将功补过,做些惠及朝廷百姓的事,世人便是不能全然认可你,也会将你与胞兄分开来对待,不愁一份安然光景。


    “可你明显不是那种人,你不论跟生父生母还是胞兄学,都学不到一点儿好品行,以在人前故作高深装腔作势欺骗他人为荣,认定那也是一种成就。


    “倩芜已经身死,要不然,她也会成为你的帮凶吧?”


    因着提及生身母亲,付笙目光微闪,垂了垂眼睑。


    裴行昭道:“所谓你的前世,是怎样的情形?博得意中人的青睐,可意中人死在我手里了?亦或做了妖僧妖道、山中海上的匪盗,最终被我下令五马分尸?又或者遇人不淑,被你想利用的权臣反过来用你的性命向我邀功?不管哪条路,的确都够凄惨的,也是该恨我入骨。”


    许彻和两位郡主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付笙还有别的路可走,还有别的比这些更憎恨裴行昭的理由。


    付笙不可能给裴行昭确切的答案,她也不需要。


    裴行昭唤“瑟瑟”。


    杨攸走到她身侧。


    “冤案的事到此为止,你可有异议?”


    “没有。”杨攸目光诚挚,“我明白,理应如此。”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视线又转回到付笙面上,语气从刚才的和风细雨霎时转为阴寒森冷,“不管你做了什么打算,都用不着了,倒是不妨赌一赌,我是否会再次食言:离了这水榭,出声说一个字,割舌;给我的姐妹手足臣子一个不善的眼神,剜眼;喂给你剧毒后你敢挣扎一下,剁一根手指。我想把你拆了,只看你是否成全。”


    付笙眉心一动,之后睫毛一颤。


    许彻心头满是笑意。


    这世间有裴行昭吓不住的人么?还真有。先帝算一个,因为在先帝心里,裴行昭就是他带大的一个毛孩子、一位最值得他付出心血管教提点的袍泽、一名最让他头疼而他宁可自己死也得留着她的臣子——这种复杂的君臣袍泽情分,远胜于寻常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他们或赌或怒或隐忍或发狂时,无不关乎很多人的生死,乃至天下苍生。


    这种人心里是没有自身的,随时能为了自己想要的天下朝堂大局付出性命——譬如裴行昭明里暗里收拾人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为自己计较,就如刚刚,她提到了不少人,独独没有她自己。


    而除了先帝,有谁在裴行昭面前没有软肋?有谁不对她必然履行的要挟不胆寒?


    那种人,不存在的。


    裴行昭喝完杯中酒,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给许彻,“姚太傅临死前享用的,迟一些给付云桥、付笙服下。付笙,这种毒发作起来,人生不如死,和经受抽筋扒皮的痛苦无甚差别,你早在冤案发生之前便清楚吧?”


    付笙看着许彻拿在手里的瓷瓶,凝了一眼上面的一朵罂粟图案,面容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着手翻案期间,有一名捕快将所知的事情告诉我。他亲眼所见,有一名样貌出众的少年郎夜访姚太傅,翌日带着一名江湖中的制毒高手再度登门。从那之后,陆麒与杨楚成便中了毒,身体每况愈下。姚太傅死之前也提到了此事,但他不知道你的真名实姓。”


    “还有这种事?”林策望了望裴行昭,又看了看身侧的杨攸,“也就是说,这厮从那时就已是付云桥的帮凶?”


    杨攸认同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哥哥在狱中中毒的事,也知道是姚太傅下的手,却还没弄清楚毒是从何而来。而裴行昭也无疑是刚刚将线索串联了起来,有了定论。


    “先帝说我天生反骨,没错。”裴行昭直接锋利的视线似能穿透付笙的心魂,“陆麒、杨楚成如果没中毒,我安排的亲信便能将他们从监牢中劫走,最多韬光养晦几年,便能重回官场。


    “可他们告诉我的亲信,用不着了,出去也活不成了。这样的话,大可顺其自然,用他们的死警醒所有袍泽,要时时刻刻防范圣心与佞臣对武官的忌惮。


    “我在军中获悉,没办法从战事中抽身,很乐天地想,就算他们注定英年早逝,战事一结束我抓紧查证案子,总能还他们清白,让他们含笑九泉。


    “可我错了,想错了,终究事与愿违。”


    杨攸红了眼眶,走到裴行昭身侧,握了握她的手。


    林策想过去抱一抱她们。


    许彻神色黯然,无声地叹息。


    “付云桥、姚太傅、你要报复我,说实在的,算是做到了。我这几年,说是魔怔了也不为过。”裴行昭的笑容里有淡淡的讽刺,深深的苍凉,“我早就想到了,归根结底,两位袍泽因我殒命。有姚太傅摆着,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可我不能杀了他就了事,要弄清楚全部的真相,我需要,陆家杨家更需要。


    “我对得起谁,谁心里有数即可;我对不起谁,也要有个清楚明白的交待,尤其站在权势之巅之后。


    “这天下最可怕的一件事,不就是全是巅峰的上位者有错而不承认么?”


    付笙始终与她对视着,到了此时,有了几分心虚,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以往听闻,裴映惜无所畏惧,我不相信,直到此刻才发现,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怕。”


    “人犯错,很多时候就是因惧怕而起,怕穷,怕失去,怕人瞧不起。我不怕,我没有重获新生的运气,也不想再重来,我只是个明明要死掉却获救的人。我到死都是个穷人,该失去的亲人早已失去,想常年相伴的恩师兄长只能咫尺天涯。换了谁是我,也不会有所畏惧。”


    付笙颔首,“句句箴言,受教了。昔年救你的人,就是陆麒和杨楚成?”


    “对。”


    付笙叹了口气,“明白了。”继而笑了笑,“我也就不得不更承认,我们的报复成功了。令你魔怔这么久,已足够影响你这一生。你能释怀,却不能放下,到死也不能。”


    “为何要放下?我又不想做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国仇家恨爱恨情仇,哪一样我都要用心铭记,哪怕曾被伤的体无完肤。”


    “你的一生,还有八年。”


    裴行昭想一想,“足够了。”


    付笙流露出钦佩之色。


    裴行昭和声道:“如果你真是重活一世,有没有想过,苍天给你这份眷顾,为的是要你脱离那个不堪的家,活出个人样儿?”


    付笙微微一笑,“我也想过,兴许就是如此。可是裴太后,你该比谁都清楚,活得堂堂正正为人拥戴是怎样艰辛的一条路,太难了。而这世间最容易的事,就是学坏,走上歧路。”


    “没错。但我从不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图的是心愿得偿,心里安生。”


    “你的手段总是过于残酷狡诈阴狠,直接把人处死还算好的,最可怕的就是用只有你才想得出的软刀子磨人。话说回来,假若先帝不曾答允翻案,你早已兴兵造反了吧?”


    裴行昭笑了,“对。冤案这回事,必须由当时经手的帝王承认过错,留给他的后人来做,总归差了点儿意思,被世人怀疑不过是新帝要找由头做点儿功绩。”


    付笙无疑是赞同的,颔首后道:“那我倒是很好奇你对造反的打算。相信这世间没有你愿意厮守的男子,不会为了留下骨血与人成婚;家族于你亦是可有可无,你可以善待在你手里活下来的人,却绝不会认为他们有执掌军国大事的本事。那么,你只能拥立新帝,那个人是谁?”


    “那种人可不难找。”裴行昭笑笑的,“皇上心中有军民,却是懒驴上磨,与他性情相仿与我政见相同而更勤勉的人,不在少数。”


    “也是。一方面,你的人缘儿极差,意味的却是你在另一面人缘儿极好。”


    “或许。”


    “你似乎不想知道官场中的墙头草。”


    “不想知道。”裴行昭也不瞒他,“陆雁临、廖云奇的事情已经让我明白,你们是用怎样卑鄙恶毒的手段拿捏控制人。方渊的事,我猜想该是他与辛鹏有些渊源,你们手里有把柄,不然他也不会自尽。但是死就死了吧,也不是没人能取代他。至于那些我不知道的人,我会给他们回头路。谁不是一样,总少不得有些不能告知外人的事儿。”


    付笙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明白了。可你想过没有,你死之后,在史官笔下,只能是功过相抵,而到了后世,人们固然还记得你御敌的奇功,而更在意的是你惩戒人的手段,桩桩件件都会成为被诟病的暴行。”


    “我说了,那是震慑的一种手段。”裴行昭道,“内忧外患之后,若只顾着收买人心,不用雷霆手段,不消几年,内外不安分的人便又会生事甚至兴起战事,不法之徒又会为了一时畅快为祸无辜之人。


    “如此,我还是多些所谓的暴行比较好。后世当权者只要不比我更残酷,就不会被指摘。


    “朝廷要保护帮扶的人是绝大多数官员军兵百姓,要每时每刻忌惮震慑的则是不法之徒,把他们吓得懂得三思而后行,这世道方得安宁太平。


    “名声就和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脸面一样,我活着都不在乎,死了更无所谓。”


    付笙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你最缺的就是聆听正常人的处世之道。我要尝试着多与可能走上歪路的人说说话,从你开始做起。造成你这种人存在的根本祸根,是这种本就不合理的王朝制定的律法。”


    付笙动容,沉默片刻,低低地说道:“我曾寻求祖父祖母收留,他们……他们就是这种王朝之下,你所说的那种最在乎脸面的人。”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着,语声恢复如常:“真的,多谢。话说回来,你晓得重生的奇事了,很多事的轨迹便不会与我记忆中相同,到底作何打算?”


    裴行昭笑容飞扬,洒脱舒朗,“我死之后,功过任人褒贬,恶名昭彰也无妨;我在世一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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