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红楼的命案,不出一日,成为京城新的热议事件。
谋杀皇亲国戚的,是曾经的花魁双月儿。这女子的一生,如命不由己的飞花,很令人唏嘘。
双月儿原本出自官宦门庭,七年前双家卷入贪墨案,家中男子流放,女子沦为军妓、官妓。
早在五年前,双月儿的至亲俱亡,只剩她在欢场挣扎求存。
正是因为出自官宦门庭,晓得欢场女子被出身富贵的男子纳为妾室、养为外室从不是出路,在风头最盛的那几年,全力讨好鸨母,不答允任何男子为她赎身。
双月儿的鸨母难得的待她有几分真心,又已赚得盆满钵满,去年设法给自己除了贱籍,金盆洗手之前,将倚红楼交给双月儿做老板。
双月儿接手之后,惯常的迎来送往是肯做的,却对谁都是客气中透着疏离的态度。
她对手里女孩子的态度很是宽和,该教的教,但女孩子若是不想应承哪位客人,她从不勉强。
客人闹事,她便搬出教坊司说事——收容官妓的所在,认真论起来,隶属宫里的教坊司,她也的确将教坊司上下打点得很周到,有个什么事,教坊司的人很乐意为她出面。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这类管地面、巡视的衙门,也都少不得给教坊司的人情面,对倚红楼便多有照顾。
此外,双月儿私下里放走了不少女孩子,有的去了道观,有的去了寺庙,还有的直接交给教坊司——平日只需勤学苦练歌舞乐器,宫里宫外有宴请时与同伴献歌舞助兴,不需再与乱七八糟的男子虚以委蛇,等年岁大了,也便被放出去了。
当然,也有进了欢场便自暴自弃再不想有别的出路的女子,对那类人,双月儿也不反感排斥,甚至会多花费精力让她们的才艺更上一层楼,继而分外卖力地为她们中意的恩客、看中她们的恩客牵线搭桥,她们越忙,不想接客的女子越清闲,皆大欢喜。
双月儿无疑是风月场里的清流,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费尽心思地让同病相怜的女子过得相对来说如意安稳一些。
但最终致使她红颜早逝的,也正因此而起。
被双月儿谋杀的那位所谓的皇亲国戚,是贾太嫔的兄长贾乐志。说来也是挺巧的,原本裴行昭兴许过些日子连贾太嫔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却出了这种事。
当哥哥的去嫖,嫖得自己送了命,做妹妹的在宫里找男人鬼混——由不得裴行昭不感叹,真是物以类聚。
贾乐志算是倚红楼的常客,最早看中了双月儿,但双月儿裙下之臣不知凡几,他只有个在宫里做太嫔的妹妹,自己挂着个闲职,没实权,也没花不尽的银钱,打一开始就知道那美人是自己只能远观而无法弄回家的。
双月儿接手倚红楼之后,不卖力应承客人,却把教坊司、官府的人打点得很周到,他想起、见到她的时候,只能丧气地感慨几句。
常混迹于风月场合的男人,痴心人是异数,绝大多数看中了谁,也不过是被容貌吸引,这个不行,便会寻觅下一个。贾乐志便是这等货色。
去年秋日,他有了新的目标,是刚及笄的婉竹,气韵高雅,样貌脱俗,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胜于大家闺秀。
贾乐志想着,自己到底曾是双月儿的老相识,不曾真正勉强过她什么事,倒是平白赠送过她诸多珠宝银钱,念着这份旧情,她这次总该让自己如愿以偿。
单方面打定主意,他便卯足了劲儿讨好婉竹,虽说十次总有三五次连佳人的面也不能见到,劲头却是更足。
后来,先帝病重,再到殡天,作为嫔妃的娘家人,贾乐志不敢再如常光顾倚红楼,却如百爪挠心,煎熬得紧。
好不容易熬过了国丧,风月场合能照常迎客了,他立刻赶去倚红楼找婉竹,却被告知,婉竹已经遁入空门,做了女道士。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引发的怒火也就更盛。
他先去了婉竹栖身的道观要人,哪成想,那道观规矩森严,谁的面子都不给,他拿出再多的银钱都行不通,有一次闹得厉害了,险些被一群自幼习武的女道士揍一顿。
他空前的愤怒起来,也当即迁怒到了双月儿头上,断定是她故意拆他的台,自己不想委身男人,也看不得曾经的裙下之臣另觅新欢。那么,他还是回到原点,让她从了自己好了。
起了这心思之后,他便与双月儿摊牌了,要她做自己的外室,若是再不知好歹,她这倚红楼再没安生的时候。
双月儿不从,且是一副看到他就反胃的样子。
贾乐志也便少见地说到做到了,常安排人找倚红楼的麻烦,今日向顺天府举报倚红楼里窝藏女逃犯,明日向五城兵马司举报倚红楼里有江洋大盗……
一来二去的,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有些烦了,规劝双月儿适度地向人低个头,免得她倒霉,他们也不得不陪着瞎折腾。
而倚红楼总被官差搜查,生意萧条就不消说了,人心惶惶是最大的问题。
常客的确不乏权贵,可越是那样的人,越是不会与一个无赖争长短,终究是脸上无光的事儿,闹大了,必定被言官弹劾,权衡一番,便选择了置身事外,去别处找莺莺燕燕。
很多人虽然于心不忍,却已认定,双月儿会落到贾乐志手里。
然而,她最终却选择了最决绝的一条路,与贾乐志同归于尽。
京城官场里提及此事,众说纷纭,认可人数最多的一个说法是:贾乐志命丧风流债,到了地下怕也是满心不甘,他一条命,哪里是一个青楼女子赔得起的。
很多贵妇闺秀也这么想,提及双月儿,都是满脸鄙夷,说什么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勾引男人,大抵想攀附更有权有势的,人家却嫌弃她,她这才万念俱灰,拉上贾乐志走了绝路。
杨攸、林策、乔尔凡与乔夫人,寻常少不得与人打交道,这类话没少听,一个个都气得不轻。
她们听说了,便少不得与裴行昭提及。
从闻讯起,裴行昭就显得很是沉默,因为她比她们更愤怒更窝火。
却还有不识数的人来火上浇油:贾太嫔。
这日早间,皇后刚走,贾太嫔便来到寿康宫求见。
裴行昭没让她进门,负手走到殿外,吩咐近前的宫人退后,问贾太嫔:“何事?”
贾太嫔双眼红肿,泪水涟涟,“太后娘娘,您可得为家兄做主啊,他死得太冤枉也太惨了。”
“双月儿已死,你还想怎样?”
“查她的族人,灭她全族!她一个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招你惹你了?”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据哀家所知,双月儿洁身自好,身在青楼却是卖艺不卖身的,二十年的生涯,不曾委身于任何人。在你看来,她是不是很笨?男人么,不就是逮着一个就睡一个么——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啊?”贾太嫔听着她的语气不对,话更不对,忙频频摇头,“不不不,嫔妾不是这么想……”
“你自请去庵堂当日,羽林左卫一名旗手也给自己找了个过错,滚出官场了。”裴行昭的眸子猫儿一般眯了眯,“是不是巧合,你很清楚。”
“太后娘娘,嫔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翠竹轩,衣服,懂?”
贾太嫔身形一震。
“下贱东西,也配说别人的是非?比你干净的青楼女子一抓一把。”裴行昭寒了脸,“少来脏哀家的地儿,滚!”
贾太嫔踉踉跄跄地滚了。
裴行昭转身,吩咐阿蛮:“知会我二叔,让他告诉元琦,别总说些乱八七糟的,少烦裴家,也少烦哀家。”
“是!”阿蛮觉得,小太后真是很恼火了,要不然,不至于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裴显得了传话,当下吩咐一名小厮去见元琦,让小厮一字不差地复述太后娘娘的原话。
监视元琦的老六发现,元琦见过裴家小厮之后,神色有些惊惶,面色特别苍白,回到内室,在窗前呆坐了大半晌。
老六监视这些天,也品出来了:这小姑娘该是想借太后娘娘的势,以便自己在元家得到重视,过得风生水起,奈何根本不了解太后的性情,一番小算盘已是打了水漂。
太后什么时候会做什么决定,她自己都说不准,何况别人?老六腹诽着。
再说了,太后看人,有时候从大事看,有时候则从细节看,得她赏识的,不是性情与她投契,便是才干能与她相得益彰。
元琦比起太后看重的人,就不说林策、杨攸这种人物了,即便是裴宜家,也差了一截。怎么说呢?元琦除了端庄沉稳得过了分,面目其实很模糊,没有鲜明的性情,如善良、慧黠、通透等等。总之,老六敢说,这是太后瞧着就乏味,懒得探究的人,要不然就亲力亲为了,何必把人晾着,让她们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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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裴行昭唤来张阁老、宋阁老和乔景和议事。
她单刀直入:“哀家不允许再有官妓、营妓。”
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张阁老最先表态:“臣明白太后的心意,这就开始拟章程。”
乔景和言简意赅:“臣附议。”
宋阁老说道:“臣请示太后娘娘,这事情,能不能事先跟臣一些信得过的官员打好招呼?”
“可以。”
“臣会尽力斡旋,多多益善。”
裴行昭现出了这两日难得一见的笑容,宛若冰雪消融,“有劳三位。”停了停,又叮嘱乔景和,“刑部那边,从速查明原委,问罪贾府。”
乔景和心领神会,“七日如何?”
“很好。三位去忙吧,哀家等你们的消息。”
裴行昭又要推翻太宗的一个举措,与倚重的阁员定下来,却也不过片刻时间。
这不是跟死人置气。她只是不齿:专设官方妓院,让官员明打明地嫖,怎一个无耻了得。
腐朽荒唐野蛮的制度必须废除。
裴行昭又吩咐阿妩、阿蛮:“去查,看看有哪些官员女眷不辨黑白地诋毁双月儿,选出几个地位高的、嘴最脏的传懿旨:结案之前,谁再胡说八道,拉到菜市口,当众掌嘴八十。另外,让她们想想,双月儿是何出身,她们又是不是敢担保没有落魄之时。”
两个丫头脆生生称是而去,这差事,她们可是求之不得,不出半日便回来复命。
京城官场的消息传得最快,转过天来,不要说女眷,便是除去刑部锦衣卫这等正在查案的官员,都不敢再谈论倚红楼一案。
被传了懿旨的那几名女眷,先被太后的警告吓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又受了夫君气急败坏地训斥,更有两名被打得脸上现出了五指山。
官员大多感觉风雨欲来,却猜不出小太后这次要唱哪一出。而得了宋阁老提醒的人,已经心里有数,开始反反复复斟酌,废除官方妓院的旨意下来之后,反对的人会有怎样的说辞,自己要是有机会替小太后辩驳,该怎么说。
这也只是有备无患,其实并不相信谁能辩得过小太后,谁又有胆子违逆她。
自从小太后摄政到如今,折她手里的门第、官员太多了,而且她又没理亏的时候,这样一来,谁敢跟她玩儿命?
要是没出方诚濡的事,言官还能做一做死谏的梦,现在哪个还敢?死在宫里是没机会的,走出宫门,大抵就要走进小太后挖好的坑,被士林往死里数落,若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不过是形似小丑。那样的风险之于言官,真不如一脖子吊死。
所以,知情在先的好处,兴许只是在大殿上第一时间表示拥护,但也足够了。比先帝还让人瘆的慌的主儿,有个在她面前露脸博得一点儿好印象的机会,已经难得。
官场对案子三缄其口,贾府老太爷却急了,这日到了宫门外,求见太后。
裴行昭懒得见他。
阿妩把贾老太爷往皇后那边推。本来么,皇后处理后宫已是得心应手,一日里能腾出半日陪伴大皇子,或是喝茶绣花,闲着也是闲着,见见官场里的人权当解闷儿了。
贾老太爷哪里肯听,径自跪在宫门外,痛哭不止。
要是换个人,裴行昭也就让侍卫打走了,但一个年迈的老头子,又能怎么着?只好让他到清凉殿说话。
贾老太爷已年近七旬,满头白发,许是被丧子之痛磨的,更显老态。他脚步蹒跚地走到裴行昭十步之外,颤巍巍地行礼问安。
裴行昭吩咐免礼,唤人赐座。
贾老太爷不肯平身,反倒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臣恳求太后娘娘为犬子做主,如何都要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裴行昭心头冷笑,是想让她因着贾乐志的死恩及贾府,还是像贾太嫔说的,连坐双月儿的族人?
那么,双月儿呢?她就不需要一份公道么?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克制着情绪,避免人一来就被自己骂出去,敛目看手边的折子。
贾老太爷只好接着往下说:“太后娘娘或许有所不知,臣这个儿子,得来的实在是不容易。臣膝下七女一子,是发妻生了六个女儿之后才得了他,他的妹妹,便是服侍过先帝、至今留在宫里的贾太嫔。”
裴行昭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让发妻玩儿了命地生孩子,很长脸么?”
贾老太爷被噎得不轻。他是头一回跟小太后打交道,从不知道她说话就可以气死人。
裴行昭只留了李江海和阿妩、阿蛮,遣了旁的宫人,“你要是连得三四个儿子,会不会还让发妻继续生?”
贾老太爷缓过劲儿来了,因着没了命根子一般的儿子,也豁出去了,“为夫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不是妻室的本分么?臣不懂,您为何要问这些?”
“哀家只是感佩,你的发妻太能生了。都说生孩子形同在鬼门关前晃一圈儿,她晃了八回。生八个,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女也无,少见啊。”
“臣的发妻只是尽本分!”
“既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来了个儿子,怎么就不知道督促着他务正业?他就没有要尽的本分?”
贾老太爷几乎是在瞪着裴行昭了,“太后娘娘莫不是在说犬子该死?犬子只是被下贱的青楼女子害得英年早逝,怎么就没尽本分了?”
“下贱?”裴行昭冷笑,“哀家前两日才这样骂过你的女儿。你女儿在宫里与男人鬼混,哀家忍着没发作,她却还想求哀家给她哥哥做主。当时哀家就纳闷儿了,得是怎么样的混帐东西,才养得出个顶个儿混帐的儿女,今儿总算明白了。”
贾老太爷震惊,“不、不可能!”
裴行昭语气阴恻恻的:“案子还没查实,你儿子到底怎样逼迫双月儿的,尚无定论。你老老实实给哀家等着,闭紧嘴巴。不然,双月儿的公道搁一边儿,哀家会先给先帝讨一份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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