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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陆诏年用力甩开手, 反手摸后颈,发现她的纽扣真的掉了。


    是他刚才扯掉的吗?还是说……


    “什么时候?”陆诏年心跳很快。


    埃德闻挑了下眉:“看来要我好心提醒。”


    陆诏年抬眼,见埃德闻单手拨下针织衫的领子。即使在些微光亮下, 也能看清他脖颈上清晰的咬痕。


    陆诏年脑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在梦游时很少和人发生交互,高考前那次是第一次被发现她梦时如醒,会与人对话,这么多年至此一次, 她天然地把原因归结为高考压力太大……


    所以埃德闻是说, 他第一次,被人轻薄……?


    此时此刻,她一个样貌出众、遵纪守法、年年拿奖学金的三有女大,竟然成了做这种事的坏女人。


    天理难容!


    昨晚没有煎药, 陆诏年后悔至极,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自己。


    “你怎么证明, 这是我做的。”陆诏年绷着脸说。


    埃德闻看她神色慌张,淡笑:“怎么证明?或许, 你可以再试一次。”


    陆诏年试图辩解,她梦游了, 可这话谁都会觉得觉得荒谬。


    “以你一个成年男人的体格,要拒绝我轻而易举, 为什么让我得逞了呢。”


    嗯, 陆诏年觉得逻辑合理。


    埃德闻简短地停顿了,“那么你承认了?”


    “你呢?”陆诏年迫使自己保持冷静。


    “我为什么要拒绝?”


    他的逻辑倒也, 倒也说得通, 这个时代哪儿还有坐怀不乱的君子。


    “哦!”陆诏年到底没承这个台阶下, 要扳回一局,“所以,你今天帮我的忙,是意有所图?”


    埃德闻哂笑:“是,图你你一个女孩子睡客厅,怪可怜。”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诏年表情冷了下来。


    平生最讨厌,被人怜悯。


    ************


    “Ed,你确定要跟这支队伍吗?”


    清晨,美森起床收拾床铺。卫浴门敞开着,埃德闻正对着镜子刮胡茬。


    “不是你联系的吗?我只是与你同行而已。”埃德闻说。


    “当然,我和机构主理人很熟悉,可是不知道他们这次的向导是这样的人。”


    “也许有些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让他们要剔除年?”


    埃德闻有些烦躁:“那是他们内部的事。临时更换一支队伍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不想再麻烦。”


    美森耸肩:“你今天心情很糟啊。”


    水龙头断断续续出水,美森上前关切,埃德闻仍摆一张臭脸。


    “做噩梦了吗?”


    “我从来不做梦。”埃德闻轻声说着,将刀片丢回皂盒,走出房间。


    ************


    楼下,主人家忙着准备自助早餐,队伍里几个早起的人围在吧台聊天。


    “这样的话,是有些高反吧……”


    “喝了葡萄糖就没事了。”


    陆诏年坐在角落的高脚椅上,捧着一个马克杯。


    埃德闻超吧台走去,女主人招呼他,“来杯咖啡?”


    “谢谢。”


    “诶,你是华裔还是……?”女孩大方地和埃德闻搭话。


    埃德闻反应就很美式,轻轻努唇,抬眉:“Pardon?”


    女孩意识到埃德闻一点中文都不会讲,连忙切换语言:“我是说……nice to meet you.”


    埃德闻笑了,笑容弧度刚刚好,长睫毛半遮眼眸。


    女孩离得近,一瞬被迷住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朋友,对方正在笑她。


    “是混血吗?”


    “一直问人家,你好没礼貌喔。”


    埃德闻好?????像猜到她们在讲什么,玩笑说:“不是的话我会被歧视吗?”


    大家笑起来。


    陆诏年喝完葡萄糖水,拢起卫衣袖子擦了下嘴唇。


    她轻声问女主人要了一块面包,舀起蛋花和培根,包成三明治。她下了椅子,到门口穿鞋。


    “你要去哪里啊?”女孩朗声问,“小年,你高反好点了吗?”


    “我没事。屋子里很闷,我出去走走。”


    “今早有牧场体验活动,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带了对讲机,有事老李他们会叫我的。”


    “那好喔,别走太远!”


    “拜拜。”陆诏年回头笑了下。


    陆诏年沿着溪流一路往前走。雪山就在路的尽头,群山环绕之间。


    那些队员经过四五天徒步,攀登雪山又穿越雅拉,一起来就兴奋地讨论所见所闻。


    比起他们,陆诏年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景色,是觉得自然很美,可并不像别人那样心潮澎湃。她甚至不觉得放松。


    是下意识担心病症的原因吗?


    出发时,时钟幻象消失了,她还以为是个好兆头。


    纽扣消失的那个晚上,她到底跟埃德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想到埃德闻脖颈上的咬痕,陆诏年一阵脸热。


    陆诏年从不记得自己做的梦,更不知道梦游是什么样子,难道在梦里,她的人格是如狼似虎的……熟女?


    一阵马蹄声袭来,陆诏年慌忙躲让,险些踩进溪流里。


    马擦身而过,往山上跑去,陆诏年定身看去,只见马背上的男人身姿挺拔,正是埃德闻。


    美森慢悠悠跟在后面,和陆诏年打招呼。


    “你这是要去哪儿?”


    “哪里都好。”


    “小心别迷路。”美森笑说,“你们的人去牧场挤奶了,你不去吗?”


    陆诏年打趣:“你送我吗?”


    美森露出歉意:“我恐怕不行,不过我想埃德闻能够办到,他很擅长,你瞧。”


    陆诏年瞥了眼远去的背影,“不必麻烦了。”


    陆诏年沿着溪水散步,直到牦牛群出来放风了。


    听民居的主人家说,牧民们早上四五点就在挤奶了,通常工作到十点钟左右,把牛群放出去,天亮前再把牛群一个不落地赶回家。


    陆诏年原路返回,果然遇见从牧屋回来的队员。有几个人骑着马,惬意地观赏风光,和埃德闻说笑着。


    奇怪,这个人真是阴晴不定。


    ************


    他们吃过午餐,午憩了一会儿,跟着美森徒步去海子。


    团队里有一个女向导是资深瑜伽教练,她带大家去那儿冥想。


    陆诏年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对方,但这几天接触不多,陆诏年现在才从大家的谈话里得知对方的名字叫Ivan,很男孩子气。


    “没有,我本名就叫意繁,展意繁。”


    人们问是哪几个字,埃德闻能听懂似的,淡淡笑着。


    “你想知道怎么写吗?”


    “哦,好啊。”


    意繁摊开埃德闻手心,画出一撇一捺。她的名字有好多笔画,写了好久。


    周围话题换了一个,意繁才将将写完。


    陆诏年腹诽,什么第一次,怕是第一千八百次享受投怀送抱了吧。


    ************


    众人来到海子,意繁引导大家用一种舒服的姿势坐下,均匀呼吸,然后闭上眼睛。


    陆诏年被女孩们拉着坐在柔软的羊绒毯子上,原本心里有些抵触,可听着意繁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就跟着做了。


    意繁的声音逐渐变得空远。阳光晒在身上,很暖和,陆诏年想起了儿时快乐的事情,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叫——


    “年年。”


    那冷然中略带戏谑的嗓音惊醒了陆诏年,她惊慌地睁开眼睛。四下搜寻,只见埃德闻独自坐在湖岸边,背对着他们。


    有所感应似的,埃德闻转头看过来,二人目光相触。


    埃德闻用唇语说了些什么,陆诏年没懂,也不想懂。她冷冷睇了他一眼,收起了视线。


    ************


    冥想还在继续,四下一片寂然时,陆诏年悄悄地循着来时的路返回了民宿。


    “好尴尬哦,结果分段队员就是那两个老外……”


    “昨晚上他们帮小年说话,在这儿,谁吃那套?荒郊野岭的,人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好像他们是有些来头。”


    “我看那女孩才是,你们看到她的表没?贵,是真的贵。”


    “什么表?”


    “男人送的吧?那女大学生可不简单,头一天晚上来,我就看她在二楼那儿勾搭男人……”


    几个司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们讨论着陆诏年。陆诏年走过去,他们放低声,却也显得不在意她有没有听到。


    老李冲陆诏年笑了下,陆诏年没什么表示,走进屋子。


    老李犹豫片刻,跟了过来:“扬子本来想用分段队员替换你,结果今下午才晓得,就是那两个……”


    陆诏年脚步一顿:“美森和埃德闻要加入我们?”


    “听扬子说,他们之前跟一支队伍走大横断,出发没多久就产生了矛盾,在这里休整几天了。”


    ************


    陆诏年回房间,趁着有信号和孟柔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孟柔问:有没有帅哥。


    陆诏年说:梦里有。


    孟柔回复了一个“鳄鱼听了都要做噩梦”的表情,说:梦里什么都有。


    弗洛伊德认为梦具有深刻的寓意,人能够经由梦触达宿命。可陆诏年记不得自己的梦境,有时在醒来的一刹那,她用力抓住梦境,反而连梦境的情绪也捕捉不了。


    陆诏年不再好奇那些梦境,可当务之急,她有必要搞清楚,那晚上梦游,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惹人非议的事。


    入夜,几个年轻人拉上美森和埃德闻在二楼角落的客厅煮泡面吃。陆诏年打开房间门,见此踌躇起来。


    “年,你吃过了吗?”美森招呼道。


    “嗯,我不饿。”陆诏年说完就听到肚子咕噜,不由得有些悔意。可要她跟埃德闻讨要吃的,她更是一万个不愿意。


    陆诏年掩上房门,思索着该如何向埃德闻打听那天的事。


    要让美森帮忙吗?


    看起来,埃德闻不想让第三个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么做说不好会惹他生气


    ************


    埃德闻瞥见门缝透出的光亮,悄悄弯起了唇角。


    旅友饱餐一顿后,埃德闻把瓦斯罐收起来,和美森回了房间。


    埃德闻刷了牙,热了一杯牦牛奶,加了点可可。美森意外地说:“噢,给我的吗?”


    埃德闻笑了下,像是说“你觉得呢”。


    美森故作遗憾:“给年的对吧?”


    埃德闻皱眉头:“我不能给自己做吗?我去看会儿书。”


    角落客厅放了许多书,有天南海北的旅人留下的,埃德闻拿起这两天翻阅的那本滇藏秘境接着看。


    虚掩的门从里面打开,陆诏年抬手,恰撞上埃德闻目光越过书朝她看来。陆诏年一下就把手指抵到嘴唇上,好似只是在思索,要做些什么。


    埃德闻晃了晃手上的书。


    厚重的图书书页发出响动,陆诏年睁大眼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埃德闻轻描淡写地用唇语说:What?(咋)


    陆诏年鼓起勇气,大胆地指了他一下:过来!


    埃德闻随即作出费解的表情。


    两人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僵持着。


    “过来。”他轻声说。


    陆诏年犹豫片刻,不敌埃德闻受害者般审判的目光,气呼呼地过去了。


    “是怎样?”


    她冷不丁来一句,埃德闻竟然理解到意图,他把牛奶端给她,“你喝了我再告诉你。”


    “你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陆诏年把杯子凑近瞧。


    “我需要吗?”


    陆诏年一顿,放低杯子看了看埃德闻的脸,挤出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心理变态呢。”


    埃德闻笑了。不知怎么,陆诏年不敢看他笑盈盈的眸眼,借喝牛奶的动作避开了视线。


    牦牛奶腥味很重,陆诏年皱着眉头喝下去,尝到了醇美甘甜的味道。


    陆诏年想说些什么,埃德闻拿走了她的杯子:“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怎,怎样”陆诏年恨自己关键时刻怂了。


    “你过来喝了我的酒,然后”


    那个夜晚,埃德闻也像今天一样坐在沙发角落阅读,陆诏年如常地走过去,坐下来拿起埃德闻的杯子抿了一口。


    那天喝的是威士忌,她极其自然地发出一声“哇哦”,像是和他搭话。


    奇怪地看着她的埃德闻一下就笑了,“还不错吧?”


    陆诏年说着方言,语速很快,埃德闻试图对话无果,准备离开。


    霎时,陆诏年抱住了埃德闻,埃德闻单臂撑着沙发才没有摔到她身上去,而另一只手护在她身后。


    陆诏年仍睁着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


    埃德闻觉得自己好像掉了进去,回过神来时,她正用嘴唇描摹他的下巴,他轻微滚动的喉结——


    埃德闻一下逮住她睡裙后领,想以此拉开距离。


    这似乎触怒了她,?????她咬他,好像还说恨他。


    第七章


    埃德闻平静地陈述着, 陆诏年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尤其他们离得这么近……回过神来,陆诏年用力推开埃德闻。


    埃德闻闷哼一声,眉头紧锁。


    “真粗鲁。”


    陆诏年心里七上八下, 面上绝不示弱:“你又好到哪里去——”


    “你一开始就打算进美森的房间不是吗?”


    陆诏年还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然后你看见房间里还有人。”


    陆诏年气笑了,打断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你是想说,所以我转移目标了?”


    埃德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没想到,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少在这里孔雀开屏!自作多情!”陆诏年有些气急败坏。


    埃德闻冷静地看着她,她渐渐涌起一股委屈,她丢下一句“谁先招惹谁就死在这路上”, 回房摔门。


    埃德闻注视着那道门, 片刻, 视线回到书上。


    那晚上, 她表现得很不一样,好像一个古典的东方女人, 嗓音低低的,甚至不需要言语, 只要依偎着,他的心就会融化。


    而现在, 好似温玉变作顽石, 让人心里硌得慌。


    *


    好几个人听到陆诏年和埃德闻的争执,早晨六点, 他们在客厅看到陆诏年, 仿佛大哭过, 陆诏年擦了乳霜也没完全遮住。


    熟悉一些的女孩子问陆诏年,出了什么事。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说,没事。照旧做女孩们的大力水手,帮她们把行李装备提上吉普车。


    陆诏年先上了车,等队员们一一就位。


    乡镇公路上讯号不错,陆诏年看到孟柔五点多还给她发了讯息,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孟柔刚睡不久,迷迷糊糊地接电话,陆诏年忙说,“没什么事,你睡吧。”


    “我起来了,我去喝点水,你怎么了?”孟柔了解陆诏年,没有要事她不会在这个时间打给她。


    “我……”一提起,心底的情绪又涌上来,陆诏年把头抵到方向盘上,克制着说,“我昨晚做梦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阵,孟柔紧张地说:“做梦,只是做梦?”


    “我一向不记得的,可是这次太清晰了。梦里的人和我隔了半个世纪,我是他的……未婚妻。”


    陆诏年常常做梦,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记忆梦境里的场景。尽管不甚清晰,却足以叙述。梦境过于真实,那浓烈的情绪包裹她,以至于醒来,陆诏年发现脸和枕头都是湿的。


    *


    埃德闻和美森拎着行李到院外,问车座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美森想坐陆诏年的车,一个女孩劝住了他,“小年现在正伤心着。”


    “发生什么了?”


    女孩瞄了旁边的埃德闻一眼,摇摇头:“好像还在哭。”


    埃德闻诧异,想到昨晚不愉快的对话,他走了过去。


    公路边拍着一列吉普车,透过其中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埃德闻找到了陆诏年的身影。她趴在方向盘上,长发遮住脸颊,看不清表情。


    埃德闻走近一步,正巧陆诏年抬起头来。


    “未婚妻”这话说出来有点羞耻,陆诏年想找补点什么,看到埃德闻就站在车前侧,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电话那边的孟柔笑出声:“就为了这个,清早给我打电话哭诉?陆小年,你是不是有病?”


    “和‘我’没什么关系,”陆诏年懊恼地趴回方向盘,不让埃德闻瞧她,“可不知道怎么,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一点也不像梦,我醒来脸都是湿的,到现在还想哭。”


    “你长这么大,头一回确确实实地记起梦,也是有可能这样。”


    陆诏年喉咙哽咽,可更在乎埃德闻的闯入。她悄悄露出一双眼睛,见埃德闻离开了,松了口气。


    “你有过这种体验吗?”陆诏年问孟柔。


    “当然啊!毕业两年了,我还经常梦到高考,打了铃发现机读卡还没填,哭死我了。”


    “你在梦我吧。”陆诏年终于笑了,过了会儿又叹气。


    “梦里我还没有结婚,他就战死了。我看见他的座驾从云间坠落下来,在雪山山脊上划出一道线,爆炸的声音特别清晰。”


    “太悲伤了吧,你这几天望着雪山都在想些什么?”


    “毁灭吧……”陆诏年说着笑了,“或许是有些情绪投射,可怎么会有未婚夫这种设定啊。”


    “寡太久了,可以理解。”


    老李敲了敲车窗玻璃:“准备出发了。”


    收线后,等人上车的间隙,陆诏年又给孟柔发去简讯,“爱你”。


    孟柔回复:姐睡了,勿cue。


    陆诏年依旧载那对恋人,他们一上车就和陆诏年聊埃德闻。


    “他和意繁姐一个车,全是妹子。”


    “很欢乐啊。”陆诏年没有多余解释,打开了车载音响,播放The 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


    他们说很有以前的调调,陆诏年笑了下。她不是复古派,但喜欢新的东西里有一点旧的风情。


    *


    出发第六天,车队走318国道前往理塘,一路熙熙攘攘。


    进入盘山路段时,老李通过对讲机提醒陆诏年小心,胖哥嘻嘻哈哈插话。陆诏年一下有点怒路,顾及乘客的舒适度,没有踩油门超车。


    胖哥车上,女孩们声讨他,不要欺负小年。


    “我哪儿欺负了,她自己这么娇气,这才几天,就哭哭啼啼的。”胖哥回头说。


    “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意繁上车晚,才听说这件事。


    “埃德闻,是不是你昨晚惹了小年?”英文流利的女孩拍了拍副驾驶座。


    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吧。”


    “我们昨晚不小心看到了喔,本来想下楼倒水,你和小年吵架,我们都没敢出去。”


    埃德闻这才有些许反应:“不是。”


    “是怎么回事?”意繁问。


    胖哥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几次想插话,另一个女孩大致讲了下,胖哥笑说:“嗐!多大点事儿,我看啊,小妹儿八成是失恋了。”


    “失恋?”


    “是啊,她这几天都和埃德闻他们一起。”


    “小年喜欢埃德闻?”


    女孩们你一句我一句,意繁给埃德闻解释。埃德闻不想理会,可话递到跟前了,他不得不说:“没有这回事。”


    “我也觉得不像。”女孩说,“但是能感觉到小年有心事,我想关心她来着……”


    胖哥总结:“反正这么回事儿,我看过太多了,受了情伤的女大学生,不管吃不吃得了这苦的,就喜欢来朝圣。要是我女儿,我可不放心。”


    “我们别猜测了,不管怎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意繁说。


    *


    理塘县城有千户藏寨之称,主道两旁低矮建筑鳞次栉比,路的尽头,格聂神山的雪峰巍峨耸立。


    镇上换了铺装路,好走,车队沿路驶近长青春科尔寺。睡了一觉的人们伸个懒腰,下车游览寺庙。


    老司机基本都来过,只有胖哥跟着女孩们去了。陆诏年陪其他几个在外边吸二手烟。


    “不去看看?”老李问。


    “不去。”陆诏年觉得她不虔诚,就不要扰了佛寺的清静。


    “开了几个小时车,去转转呗。”


    另一个司机打趣:“佛不渡无缘之人。”


    “走,我陪你进去。”老李说。


    陆诏年觉着老李这人虽然怂了点,但还算亲切,不像胖哥总设法奚落她。


    两人一起进寺庙,陆诏年问老李,有这么多户外经验,现在怎么喜欢跑内陆。


    老李说,队里几个向导都有一身本事,特别是扬子,他登过珠峰,去过极地。


    “那他眼界该很开阔啊。”陆诏年说。


    老李听出她话里的意味,慢条斯理地说:“扬子要求很严,我跟他的队伍好几回了,他就是这样。”


    陆诏年直言:“没必要安慰我什么的,我不在意。你才是司机领队,我听你安排就成。”


    老李憨笑:“我看你跑得还不错,跑山路比一些老司机还稳,小王他们两个一点没不舒服。”


    “他们前几天折腾了,坐车小意思。”


    “我看那老外好像不太舒服。”


    陆诏年想问是哪个老外,忍住了。


    寺庙依山而建,殿宇高低错落,红墙金顶,门楣屋檐绘着繁复图纹,华丽非常。蔚蓝天空下,喇嘛们在辩经。


    陆诏年只在大殿门前瞻仰了佛光,没有随老李进殿。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建成如此宏伟的寺庙,需要多少人力财力,多少不为人知的付出?


    人们跪金身,拜佛法,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


    亭台的转经筒旁,意繁正在给美森解释《金刚经》中的部分,他们招呼陆诏年过去,希望陆诏年能帮着一起翻译。


    陆诏年走过去,美森又说:“你要抚摸这些转经筒。”


    “为什么?”


    “绕着转经筒走一圈,可以祈福。”


    陆诏年沿着转经筒,一一转过去,迎面撞见了埃德闻。


    埃德闻看着她,没有挪动的意思。陆诏年只好与?????他错开,反手触碰被他半挡住的转经筒。


    转过十来个转经筒,陆诏年来到意繁和美森跟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意繁说:“我理解的修行,就是‘离一切诸相’,你看我翻译的对不对……”


    陆诏年笑:“我还说叫我翻译什么呢?太看得起我了。”


    美森说:“没关系,我大概理解了一些,就是说,人有许多欲望,这些欲望都有投射……”


    一个小喇嘛盘拨手中佛珠经过,几个人不说话了。小喇嘛笑,示意他们无须在意。


    意繁索性请小喇嘛来讲解。小喇嘛一口川音,讲的通俗易通,陆诏年也听懂了。


    一群人沿着寺外白墙前往后山,陆诏年还琢磨着那句经文。


    人困于万相之中,当人看见“我的”人与事泯灭时,也会像自身泯灭般感到痛苦。如若解离万相不生嗔恨,甘愿为众生舍弃自身,即是成佛。


    梦也是相的一种吧,陆诏年想。人在梦境里没有完全的自主意识,以为梦就是现实,因而在梦里失去了挚爱,也痛心不已。


    陆诏年不知不觉被落在队尾了,意繁注意到,借来一根登山杖。陆诏年脱口而出:“如果一个人是为众生而牺牲的呢,是佛心吗?”


    “佛法讲一刹那生九百念,就看这个在那一刹那,有没有执念。”


    “这样啊。”


    “你有兴趣?”


    陆诏年轻轻摇头:“我在思考它的逻辑。”


    意繁笑了笑,没有辩驳。


    *


    来到后山顶,人们在吹拂经幡的烈烈风声中,俯瞰长青春科尔寺。


    六月,山花盛开,草原花海拥簇藏寨。老李说,如果八月来,还有赛马节,场面盛大。


    陆诏年双手握着登山杖,想起来归还意繁。


    意繁忙着帮女孩们拍照,“问埃德闻借的,你还给他。”


    埃德闻他们带了露营椅上来,陆诏年准备把登山杖悄悄放到椅子旁。她走过去,见他正在拆绷带。


    转头看到陆诏年,他皱了皱眉。


    “谢天谢地,还以为落在车上了。”美森从背包里翻找到医药袋,走了过来。他把袋子递给埃德闻,对陆诏年解释,“这条路是转山路,不能走回头路。”


    “我听说了。”陆诏年说。


    埃德闻避开陆诏年背过身去,陆诏年还是瞥到一眼,他侧腹有好深深浅浅几道伤口。陆诏年指了下,不知如何开口问。


    美森说,他们之前徒步登格聂神山,由于向导认错了路,他们翻越一个险峻的垭口时,落入了乱石堆。


    “埃德闻被埋在石碓里,我们差点没找到他,他自己爬出来的。衣服没划破,人受了伤……”美森无奈地笑。


    埃德闻打断:“常有的事。”


    “现在是伤口开裂了吗?”陆诏年问美森。


    埃德闻转头,深深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想到昨晚,她用力推了埃德闻一下……


    不会是她造成的吧……


    “登山杖。”陆诏年放下登山杖就要逃跑。


    埃德闻抬脚勾起,让登山杖落入手中,他拿登山杖打了下陆诏年,陆诏年抿着唇回身。


    难道要她先开口吗?可她理应道歉……


    “别想你那些烦心事了,吃点路餐吧。”埃德闻轻描淡写地说。


    “啊?”


    埃德闻觉得同车的人很吵,可那些话不知怎么入了耳。想来有点迹象,以陆诏年这几天的表现,确是不同寻常。


    消遣寂寞,人之常情。


    他不能怪她。


    美森小声说:“听说你失恋了?”


    陆诏年静止了片刻,发出一阵大笑。


    埃德闻奇怪地抬眼,陆诏年忽然变脸,恶狠狠地说:“你才失恋!我会喜欢你?神经!”


    陆诏年气冲冲离开,美森惊讶地看着埃德闻,“What?”


    “不是我。”埃德闻感觉腰腹伤口疼,扯了下嘴角。


    第八章


    旅友们要一直徒步去山后的公路, 陆诏年和几个司机从另一边下山,搭伙在县城餐馆吃了顿川菜。


    见陆诏年吃得香,胖哥打趣:“再难过, 也不能为难自己。”


    陆诏年想说点什么,算了。


    她自小就是招非议的体质,中学请病假,同学们传她怀孕打胎去了。陆诏年以为小孩想象力局限,没想到这帮大哥也一样。


    “哎, 我们就是逗你玩儿, 你可别哭。”


    陆诏年麻利吃完饭,上车待着。


    理塘只是途径的一站,他们今晚的目的地是芒康。


    上了公路,陆诏年接到旅友——竟是埃德闻。想说“怎么是你”, 可不愿主动开这个口。


    “我需要休息, 他们让我单独坐这个车。”埃德闻把副驾驶座椅放下去。


    陆诏年看不顺眼他对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可以睡后边。”


    “更颠簸。”


    埃德闻毕竟受伤了, 陆诏年恻隐之心作祟,不好为难他。


    今天全程公路, 人们收起了户外行装。埃德闻穿了件藏蓝色卫衣,在卫衣帽子外戴一幅头戴式耳机, 像西海岸的滑板少年。


    他很年轻,也不像大多背包客不修边幅, 头发和皮肤都不错。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氛气息……


    这样的人, 是为什么来大洋彼岸旅行呢,受了伤还不肯放弃。


    埃德闻睁眼撞进陆诏年视线, 倒把陆诏年吓一跳。她看了看车载显示器, “我可以关掉音乐。”


    “不用, 我习惯了。”


    习惯了?他也有睡眠障碍吗。


    陆诏年还是把音乐关掉了,埃德闻没说什么,把脸朝向窗外。


    几天以来,这是陆诏年跑的最安静的一段路。


    上了214国道,入滇藏线,这个季节是雨季,路上车不多,风景变幻莫测。陆诏年没有说话的人,也不觉得困倦。


    过了河谷,忽有雨点唰唰地砸下来,对讲机里传出老李的声音:“下冰雹了,老司机些开慢点哈,注意不要打滑。”


    对讲机发出刺耳电流声,陆诏年担心吵醒埃德闻,可见他双手揣兜,似乎熟睡了。


    陆诏年拨开刮雨器,跟着老李的车慢慢穿过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的笔直森林路。


    转过弯有指示牌显示方向,他们往芒康方向走。山上没有雨,却遇上暴雪。


    天色阴沉,雪花像粗盐般撒到挡风玻璃上。


    “哇,下雪了。”陆诏年感叹。


    “跟着走跟着走。”老李说。


    胖哥接腔:“别太靠边,有积雪,一会儿车胎陷进去了。”


    天呈冷冽的灰蓝色,快暗下来了。


    车队上了盘山道,车前大灯照过去,只见雪已覆盖路面。原本还宽敞的公路显得窄而陡峭,窗外就是断崖。


    车速降下三十迈,老李说,走不动了,前面的车都停下来了。


    “我去看下,你们就在车上。”


    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对话,老李车上的人找到手电筒,扬子和他一起下了车。


    手电光在静止的车流中穿梭,前面好几辆轿车卡在路上。


    “看哈,轿车不装防滑链走雪路,太自信了这些人。”胖哥也下车了。


    陆诏年坐不住,看了看埃德闻,不忍叫醒他。


    “年。”埃德闻没有睁开眼睛,声音有点喑哑。


    陆诏年确认是他说话,小心地问:“不舒服吗?”


    “帮我找美森拿下医药袋。”


    陆诏年解开安全带,裹上夹克,去后边胖哥那辆车上找美森拿药。


    “有没有热水?”陆诏年问。


    美森摇头,女孩们也摇头,“他们几个司机天天揣保温瓶,你问问。”


    陆诏年下来得急,忘拿对讲机。她打着手电筒,一辆车一辆车找过去。


    许多车顶覆了雪,公路积雪更厚了。


    老李热心地帮人检查车胎,想办法把车推出塌陷。


    风雪随时要将她的鸭舌帽吹走,陆诏年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拿袖子捂着脸,走到老李他们旁边。


    “不是让你待车上吗?多冷呀!”老李责备道。


    “你们谁有热水吗?”


    陆诏年话未问完,胖哥就说:“忙着呢,别来添乱。”


    陆诏年瞧了那好几束手电光照着的车前胎,说:“找块木板,让车胎转出来。”


    老李记起陆诏年会修车,把人拉到车前,“你快看看。”


    “老李,你有没有热水?”


    “你看我这口干舌燥的,一壶大红袍早喝完了。”


    车主老婆说:“我们有热水,出发镇上接的,我们没怎么喝……”


    陆诏年一想,说:“我去去就来。”


    陆诏年回到车上,将风霜挡在门外。埃德闻把座椅立起来了,陷在里面,静静看着昏暗的路。


    陆诏年把医药袋给他:“要我帮你么?”


    “我吃止痛药。”埃德闻取出橙色药瓶,打算用矿泉水吞送药片。


    陆诏年冻冷的脸颊微微发热,“我以为你换药。”


    不等埃德闻说话,她把热水壶放座椅中间,“喝热水会好些吧。”


    埃德闻不解地蹙眉:“不用。”


    他是ABC,当然不懂热水。


    算她白费表情……


    陆诏年抱起热水壶,说着“我还有点事”,绕到后备箱取工具箱。


    老李他们找到纸箱拆成的纸板和粗麻绳。陆诏年把纸板卡在车胎下,将粗麻绳缠绕在车胎上,做成临时防滑链。


    陆诏年上车发动引擎,?????把车胎送到纸板上,男人们在后边合力推车。


    几次打滑后,陆诏年顺利把车救出塌陷。


    “麻绳用不了,你们最好就近找个乡镇,等雪停了再走。”


    后边还有两辆轿车,陆诏年给一辆用粗绳和铁链帮忙绑临时防滑链,双手冻得通红。


    老李蹲在旁边照灯,问了好几遍冷不冷,陆诏年冷静地说没事。


    这辆车还有一个后胎爆了,陆诏年找到轮胎钩子和尺寸合适的扳手,松动螺丝。接着让几个男人帮忙撑起一点高度,她找到车底盘的支点,开始拆解螺丝。


    陆诏年的夹克和工装裤被雪一点一点浸湿,冷极了。


    终于换掉爆胎,另一辆车的车主急不可耐地跑上来,要陆诏年帮忙。


    可这辆车什么备用工具也没有,陆诏年实在没办法,让他们找拖车。


    前边的车主谢过陆诏年一行人,将车驶出。


    雪路通行了。


    看傻眼的胖哥跟在陆诏年身后,搓手说:“你学汽修的啊?”


    陆诏年看了他一眼,笑:“我还不能拿驾照的时候就在修车了。”


    “走了走了。”老李如负释重,转头拍了下扬子肩膀,“你看我找这个司机,是不是找对了。”


    扬子含糊地应了声。


    陆诏年拍了拍身上的霜雪,发现袖口快滴水了,只好先脱掉湿漉漉的夹克,钻进车后座。


    埃德闻转头来看,陆诏年不知他醒着,惊慌地撑着座椅趴过去,把车灯关掉。


    车前灯的反光给了车内一点光亮,埃德闻默默侧过身去,瞧着窗外。


    陆诏年无法更小心翼翼了,衣料仍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而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那么清晰。


    热空气释缓她身上的冰霜,变得黏糊糊。


    陆诏年换了衣服裤子,回到驾驶座。


    埃德闻伸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


    不具名的感觉在沉默中蔓延。


    直到对讲机传来声音:“小年,跟上啰。”


    看来这对讲机一直吵着他,好在他听不懂。


    陆诏年系上安全带,将车驶出去。


    埃德闻也系上了安全带,看样子不再睡了。陆诏年别扭地说:“你好点了吗?”


    “嗯。”


    装药的防水袋放在座椅中间,上面有国家地理的标志。


    “你是摄影师?”陆诏年问。


    “那是美森的。”


    陆诏年恍然大悟:“难怪他背这么多设备,还有无人机……”


    “无人机是我拿来测试的。”


    “你是做研发的,还是产品经理?”


    埃德闻难得笑了:“你要不看看我的领英?”(LinkedIn,面向职场的社交媒体)


    “……”


    话不投机半句多,就不该问他。


    *


    车灯下,白雪纷飞。


    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弹出来迟到的简讯,进藏了。芒康县城就在远处那片灯火之中。


    “谢谢。”


    陆诏年惊讶地看向埃德闻,还以为幻听了。他又讲了一遍,中文发音标准。


    埃德闻还是讲英文:“我刚才很不舒服,说不出话,现在好了。谢谢你照顾我,我休息得很好。”


    陆诏年觉得这人装模作样的……还怪绅士。


    “那个,没什么,”陆诏年莫名有些磕绊,“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陆诏年有点感动,自己居然是个这么有良心的人。面对这个孔雀男,能不计前嫌,还颇有耐心,以后走上社会,定然是社会需要的栋梁之材。


    *


    驶进位于藏区东南部的芒康县城,老李激情解说:“这是重庆援助的地区,重庆援藏队伍从一九九五年第一批进藏,到现在□□批了吧,芒康已经脱贫了……”


    县城街区宽阔干净,城镇化程度比较高。今晚住县城旅馆,司机们沿路边停车。陆诏年将当晚需要的东西装进背包,跟着他们登记入住。


    陆诏年和意繁分到一个房间。陆诏年洗澡时,胖哥过来串门,他和意繁开低俗玩笑,笑很大声,意繁说什么,陆诏年没听清楚。


    只带了一件刚过臀的体恤,陆诏年懊恼地穿上出去,发现胖哥竟坐在她床上吃橘子。


    意繁客气地赶胖哥走,胖哥却说:“等你收拾好了,一起出去吃点宵夜。”


    意繁不理睬,进了卫浴。


    陆诏年把吹风插到电视机旁边,背对胖哥吹头发。她其实应该去穿衣服,可胖哥坐在那儿。


    这感觉很奇怪,明明没有什么,陆诏年却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


    陆诏年关掉吹风,呢喃着“有点东西没拿”,走出房间。


    时下气温只有四摄氏度,陆诏年不可能撑太久。她敲开对门房间,期待女孩子们能帮她。


    然而,来应门的是埃德闻。


    “敲错门了。”


    陆诏年欲转身,埃德闻拽住她胳膊,皱眉:“You twit!”(小笨蛋)


    声音几乎是从他喉咙挤出来的,陆诏年初次感受到他的情绪,慌了神。


    “进来,我借给你吹风。”埃德闻轻轻揽陆诏年的背。


    “可是……”陆诏年回头看她们的房门,虚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有一个司机在我们房间,我很尴尬,可也不能留意繁一个人在那儿……我知道这很难理解。”经过几天口语练习,陆诏年语速很快。


    “我能理解。”埃德闻神情缓和下来。


    埃德闻让陆诏年在房间等他。透过门缝,陆诏年看见埃德闻敲了敲她们的房间门,不知怎么和胖哥交流的,胖哥离开了。


    埃德闻回来了,陆诏年赶紧收回视线。


    他又要说,帮了她的忙么。


    埃德闻一手扶着门,说:“现在,你可以过去了。”


    陆诏年抬头,随即挪开目光,生硬地说:“你我两清了。”


    埃德闻轻笑:“No worries.”


    不知是说别客气,还是别再担心呢。


    第九章


    埃德闻合上房门, 抱MacBook坐上床。他把航拍素材导硬盘里了,正在查看。


    美森洗了澡出来,坐旁边一起看。


    “这些是前几天在格聂神山拍的?”


    “对, 六月五号。那台飞行器坠毁了。”


    “飞行器爬升海拔五千就到极限了,山体有磁场干扰,机器容易故障。”美森说,“我认为这部产品在影像质感和动态捕捉上很超前,可它毕竟是飞行器, 从飞行技术应用来说, 和竞品没有拉开差距。”


    “我最满意的其实是微焦捕捉和避障飞行,目前市面上还没达到这样的技术。如果不能做市面上最好的产品,那很可惜。”


    埃德闻和主创团队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他不怎么说话, 手撑脸颊, 时不时点下食指和中指。


    胖哥订了餐馆, 请大家吃饭, 美森给埃德闻说了声,先去了。


    会议还没结束, 来了一通电话,埃德闻没接, 接着进了一条简讯。孚勒娅说,飞虎队老兵又走了一个。


    “他们这些年过得不大好, 儿女要把老头子的收藏物品拿出来拍卖。我会陪奶奶去, 如果那时你也在就好了。”


    埃德闻想了想,没回。


    他和飞虎队的缘分, 始于孚勒娅。孚勒娅的爷爷参加过AVG(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一支二战时期的援华志愿队, 受雇于当时的民国政府。


    AVG于昆明空战首战告捷,请迪士尼设计的老虎徽章,大肆宣传,就有了“飞虎队”的别称。这个在中国颇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名字,在美国可不那么好听。人们认为他们是投机主义者、战争分子,甚至刽子手。


    埃德闻见到孚勒娅爷爷的时候,老头子年事已高。和大多数老兵一样,他喜欢赌牌、酗酒。每年夏天,他们这些兵痞会在得克萨斯一间俱乐部聚会,经久不厌地回忆往昔的时光。


    随着埃德闻长大,他们陆续离世。再没有人大骂他bastard,灌他杜松子酒了。那些夸夸其谈的故事,和旧的桥牌一起,被新一辈人丢掉,已不值一提。


    埃德闻打开备忘录,写下新一页日记。


    六月十日,芒康,3850m a.s.l


    路遇飞雪,此外一切正常。


    *


    离旅馆不远的小店,几张方桌拼成长桌,十几个人围坐吃牦牛干锅,喝酒划拳,嘈杂极了。


    些许麻辣味道勾起食欲,陆诏年要了碗藏式甜茶佐餐。


    “埃德闻啥时候来?”胖哥问美森。


    美森看了下防水腕表,不确定地说:“可能还有一会儿,没关系,不用等他。”


    胖哥“啧”了一声。意繁瞥了他一眼,假装不在意地喝了口甜茶。


    陆诏年小声问:“还好吧?”


    意繁抬眉,似乎不知道陆诏年问什么。陆诏年没有在说什么。


    从小爸爸就告诉她,要堤防陌生人,尤其男人。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她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有种猎物察觉危险的本能。


    或许意繁并不在意这件事,是胖哥的言行让陆诏年对他无法建立信任,继而对越界行为感到不安。


    而男人们,像埃德闻,对于她的越界行为就能坦然地表达不满。


    “我想说的是,这个社会充满了规则,我们到荒野,就是为了丢掉?????这些。我们徒步,我们在自然里找到原始、激情、自由……原本的我们。”扬子喝了点酒,开始上价值了。


    “敬徒步……。”


    “敬徒步!”男人们举杯。


    “那为什么不真正到荒野里去,而是坐在这个属于规则的地方,大谈意义。”陆诏年冷淡地说。


    扬子愣了下:“现在是……这是我们的路线。”


    “路线,计划,最终只能体验户外,这和在社会里体验人生,没什么不同。”


    气氛忽然冷却下来,喝上头的,没喝的,局促地看着陆诏年。


    胖哥试图打圆场:“不管体验不体验,总要注意安全,向导要对你们负责啊,这路线就得这么设计。”


    陆诏年又说:“所以这是你的工作,或者说生活方式,你可以充分热爱并享受你的工作,不必知会我们。”


    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说:“扬子也没说什么……”


    “一个对他人具有偏见,时刻想掌控局势的人,内心就没有解放,还劝告他人什么是自由,不荒谬么?”


    陆诏年说这话的时候,埃德闻出现在店门口。胖哥第一个发现,起身招呼。大伙儿都看过去,像终于在百无聊赖的烂片里等到挽救局面的那个新角色,热情地迎接埃德闻。


    埃德闻在拥簇中落座,面前瞬间就有了一幅碗筷。还有一瓶胖哥用牙开的啤酒,埃德闻摆了摆手。


    意繁说:“他不喝酒吧。”


    胖哥没强求。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埃德闻问意繁。


    “哦,工作。”意繁眨了下眼睛。


    埃德闻略不解:“为什么聊工作?”


    大伙儿趁势聊起工作,码农、广告人、没有工作的业余作家,还有gap的留学生……他们加微信,说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一派和乐融融。


    “你们呢?”有人问美森和埃德闻。


    “显而易见,探险家。”埃德闻说。


    “哇哦,探险家?真的吗?”


    “我是摄影师,他是探险家,”美森说,“我们是一个小分队。”


    陆诏年瞧着埃德闻,心想他可真能编。埃德闻一秒也看过来,就好像他们十分不熟。


    周围的人小心地维护这份不熟,似乎是因为……


    她失恋了。


    陆诏年觉得她刚才的讨论一下就被消解了,任何见地在“恋爱脑”标签下都显得情绪化且愚蠢。


    当然,破坏气氛的罪,就此被在场的成熟鬼赦免。


    都怪埃德闻散播谣言,她像是上赶着倒贴的人吗?就算是,也不会是他好吧。


    陆诏年有些不爽,片刻后,以明早要开车为由退出饭局。


    意繁同她一道,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胖哥为什么着急让埃德闻来?”


    “为什么?”陆诏年语气敷衍。


    意繁悄声说:“因为埃德闻要来付钱。”


    陆诏年微微蹙眉:“不是胖哥请客吗?我不想来的,他非要说那就是不给他面子。”


    “是埃德闻拜托胖哥订餐馆的,胖哥顺水推舟做人情啰。”


    “还能这样……”


    原来埃德闻是用这个法子把胖哥忽悠走的……


    不愧是产品经理。


    *


    第二天早上,陆诏年被意繁叫醒。


    意繁看了看窗外的雨:“快起来,不然我们要被丢在这儿了。”


    陆诏年迅速起床收拾,和意繁退房。她犹豫地说:“我昨晚,有没有……”


    意繁看向她,她接着说:“打呼?”


    意繁笑了:“怎么会,你睡得很沉,我叫了你好几次才叫醒。”


    每次她感觉睡眠不错,没做梦的时候,大概率梦游了。听意繁这么说,她稍微放下心。


    冒雨上车,陆诏年发动车,打开对讲机。


    副驾驶车门被拉开,埃德闻坐了进来。


    他穿的昨天那身,换了双登山靴,吉普宽敞的位置刚刚容纳他长腿。


    “怎么坐我的车?”陆诏年本能地埋怨他。


    埃德闻双手揣衣兜,目视前方:“这车坐着舒服。”


    还以为他夸她技术好,接着就听他说,“清静。”


    “他们都同意?”


    “需要征求谁同意?”


    陆诏年抿唇:“我。”


    埃德闻在身上翻找了一会儿,从一叠人民币零钞里抽出一张五十美元,塞到陆诏年手里。


    他还把她手指卷过来,拍了拍:“不客气。”


    陆诏年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她拿起美元,朝光亮处弹了弹:“真的假的?”


    “流通□□犯法。”


    陆诏年把美元塞冲锋衣兜里,轻哼一声“小费我收下啰”,驾车出发了。


    车队渐渐远离了城镇,穿行森林山道。


    埃德闻没有睡觉,也不说话。陆诏年感到不自在,打开了音乐。


    还是那支电子乐队,Intro一段上海话开场,采样老歌《何日君再来》,旧曲新编。


    埃德闻忽然说:“这什么歌?”


    “When You Will Return.”


    “混音了吧?原曲是什么?”


    陆诏年想了想,“应该就叫这个,中文念‘何日君再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歌了。”


    “家喻户晓?”


    “你听过?”


    “似曾相识。”埃德闻搜寻记忆无果,“也许,在唐人街听到过。”


    陆诏年笑:“说不准是美剧里。”


    “我知道那首歌,《甜蜜蜜》。”


    “很高兴你人生里还有一点关于中文的记忆。”


    “你又来了。”


    说什么你我两清,偏生冤家路窄,硬凑一起。


    陆诏年其实想问,为什么要开她失恋这种玩笑,难道他真的把梦游当做了引诱,或一种失常?


    可又觉得,梦是她还未解开的秘密,又怎么向偶遇的人交底。


    *


    埃德闻飞航拍消磨路上时光,跃过奔腾的澜沧江,俯瞰上千年的古盐井。


    陆诏年想凑过去看埃德闻手上的显示器,哪知埃德闻说:“好奇?”


    “好奇你的飞行器。”又不是你。


    埃德闻忽然牵起唇角,说:“话放再狠有什么用,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诏年险些将油门踩到底。


    我去,这人是懂中文的。


    第十章


    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 湍急的澜沧江两岸,崖壁上层层错落砂红色盐田,像神的调色盒。


    旅友们围绕在埃德闻身边, 看他飞航拍。女孩们毫不吝啬地称赞他,他们说这些什么,往盐田走下去。


    埃德闻连她那天发的誓都听懂了,或许除了些许方言,这些日子他们所说的话, 他一定都听到了。


    这人, 装什么外宾……


    可比起这件事,他说中文的腔调和感觉,更令她在意。


    语言会塑造一个人的气质,大多数人说不同语言的感觉都不一样, 甚至声线也有些微差异。


    埃德闻也这样, 相较他那西海岸玩咖漫不经心的调调, 他讲中文给人斯文绅士的错觉。


    连他讥讽的话, 都能让人心跳错拍。


    陆诏年待在车里,太阳愈来愈晒, 她把座椅降下去,用外套蒙住脸。


    老李透过对讲机喊她过去, “来都来了,看看啰, 江水奔流, 好壮观!”


    陆诏年客气地说不用管她,老李又劝:“别人手工晒盐, 你在城里哪儿看得到?”


    “我真不去, 我睡会儿。”陆诏年有点烦, 但不知是为什么。


    小憩片刻,陆诏年竟做梦了。


    双翼战斗机卷起花海,降落后,男人从机舱下来。陆诏年想也没想,飞奔过去抱住他。


    她的未婚夫,奇迹般生还了。


    他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倚靠机身,说了许多话。他告诉她,这飞机是他忠实的战友。他说着笑了,这战友也有闹脾气的时候,让情况变得棘手。


    月亮悄悄爬上枝头的时候,他吻了她。


    从没接吻过的她感受着那唇齿的温度,然后他抚摸她,在野地里……


    “Are you serious?”有人敲车窗玻璃。


    陆诏年从衣服里露出一双眼睛,埃德闻手臂低着窗顶,勾身瞧着她。


    “你把车门锁上了。”


    陆诏年打开安全锁,埃德闻绕过车身坐上副驾驶。


    “无意冒犯,我是想说,你这样在车里睡觉不安全。”


    “我知道……我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陆诏年嘟嚷。


    为什么要给他解释?


    她反应过来,不乐意地说:“你最好跟我讲中文。”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埃德闻眉头微蹙。


    “入乡随俗。”


    埃德闻抿了抿唇,讲中文:“我不习惯。”


    “你这不是挺好的吗?”陆诏年注视埃德闻,缓慢眨眼睛。


    埃德闻单手撑座椅,倾身,陆诏年随之倏地一退——


    埃德闻的掌心贴在了她额头上。


    然后摸了摸他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烧,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烫?”


    陆诏年浑身都发热,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方才还不经意被他抹了去。


    怎好开口是做了春梦的缘故……


    陆诏年只能绷着脸说:“太晒了,又闷。”


    “喝点水。”埃德闻顿了下,“还是要喝热水?”


    “……”


    陆诏年从篓里拿起乌龙茶,喝一大口。


    埃德闻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略表关切:“我买了盐,你要尝尝看吗?”


    说中文的埃德闻让人紧张,陆诏年把目光聚焦别处:“红盐不能吃吧。”


    “是?????做藏香用的,尝一点也没关系。”


    埃德闻用小拇指沾了一点袋子里的盐,浅红色的晶体颗粒像糖。


    埃德闻把手递给陆诏年,陆诏年看了看他,微微凑近,用唇抿了下他的小拇指。


    她足够小心翼翼,只抿到指尖上的一点盐。


    埃德闻没料到她会直接吃,可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像吮吸一个草莓,柔软的唇瓣从指尖溜走,他的呼吸短暂停滞了。


    好像要延续那隐秘的感觉,埃德闻接着抿去了小拇指上剩下的盐。


    “嗯,味道有点怪。”


    陆诏年看着埃德闻的嘴唇,他滚动的喉结,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个春梦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她不想和埃德闻待在这个空间里了。


    “我下去透透气。”


    陆诏年还没下车,人们就走了过来。女孩子来关心陆诏年,埃德闻帮她降下车窗。


    “这样好一些?”


    陆诏年没应声。


    车队上路不久后,她合上了窗玻璃。


    *


    沿澜沧江崖壁行驶一段路,按指示牌往飞来寺方向走,就进入了云南境内的藏族自治区。


    路边高原草甸如铺展开的草绿色呢绒铺,在湿润的空气里闪烁光泽。山岭高低起伏,云雾缭绕,遮蔽那背后的雪山。


    陆诏年开铺装路非常轻松,全程不说话也不觉得闷。可今天奇怪了,副驾上的人存在感强烈,让人无法不在意。


    快到飞来寺的时候,公路拥挤起来,车流缓慢。大多是云南的牌照,从香格里拉过来的。


    陆诏年拿起手机,搜索“二战军用飞机”,翻了几百张图片,找到了和梦里那架飞机很像的霍克III。


    陆诏年熟悉航空发展史,但并不是军事迷,什么飞机参加了什么战场,要Google。


    她查了霍克III的资料,想找梦里那架飞机是否真的存在,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编号了。


    陆诏年给孟柔吐槽,孟柔回,当然了,醒来那一瞬间,会忘掉梦的大部分内容。


    陆诏年只是觉得,她记忆力很好,如果记得一个梦,就该记得梦里的全部。


    陆诏年问孟柔,有没有做过连续的梦。


    孟柔说,听说过,如果睡前想着昨天的梦,今晚就可能接着做那个梦。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陆诏年转文字查看的时候,点到了语音播放。


    埃德闻看过来,陆诏年有点尴尬:“没什么事。”


    埃德闻挑眉:“紧张什么?”


    陆诏年看了看他,挤出一句:“现在是谁先招惹谁。”


    埃德闻哂笑,却是没再回话。


    陆诏年回复孟柔“没事啊”,收起了手机。


    到了飞来寺,停好车,她一边走路一边查看简讯。孟柔问她到底做什么怪梦了,陆诏年想了想说,春梦。


    孟柔发来好几行哈哈哈哈,冷不丁问:就说你寡了二十年,急需补充多巴胺。


    陆诏年:小孩子才要多巴胺,成年人追求内啡肽。


    孟柔:少来,老实交代,是不是遇到帅哥了?


    陆诏年:这荒郊野岭的,我看谁不眉清目秀啊。


    孟柔:你们系全是男的,也没见你动凡心啊。


    陆诏年:不说了,我去佛寺参观了。


    孟柔装可怜:带我云旅游吧,姐,我好无聊……


    陆诏年没理会,抬头瞧见无人机在头顶转了一圈,飞远了。


    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古树,透过彩色经幡映照在她身上。


    原来陆诏年顾着回消息,无意识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森林小路,路上无数道经幡交错,不知通往何处,奇幻而神秘。


    陆诏年回到宽阔的主路,朝寺庙走去。寺庙台阶下,埃德闻操纵无人机降落。立即有人过来提醒,这里禁飞。


    陆诏年快步上前,帮埃德闻解释:“对不起,我朋友是华裔,不知道相关规定。”


    “华裔也要守规矩啊。”


    “当然,对不起啊,我们一时疏忽,保证不会有下次。”陆诏年小声催促埃德闻把无人机收到包里,让他也道个歉。


    埃德闻装模作样:“I apologize……”


    大爷看了看他们,陆诏年立即露出招牌甜笑:“他专程回来追根溯源,看到祖国大好河山,沉迷,有些沉迷哈哈哈哈……”又严肃地表示,“我会教他入乡随俗的。”


    大爷摆摆手,放行了。


    陆诏年拽着埃德闻的胳膊上了台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检查我们的证件。”


    “你是黑户?”埃德闻却是淡然。


    陆诏年扶额,“大哥,我们是在藏区,要尊重别人的文化,寺庙这么严肃的地方,不能飞。”


    埃德闻欲言又止:“知道了。”


    *


    飞来寺矗立于高山上,远眺藏传佛教第一神山梅里雪山。清晨阳光映照时,仿若佛光普渡。为一睹日照金山,旅客们慕名而来,天没亮就在飞来寺等日出。


    午后天气阴晴不定,云雾间,始终不见雪峰的身影。


    车队旅友担心地说:“希望今晚别下雨。”


    他们不住飞来寺,尽管在飞来寺可以观赏雪山绵延壮阔的山脊线,但距离梅里雪山更近的野营地的视野更清晰。


    离开飞来寺,意繁坐陆诏年的车。


    意繁听说埃德闻遇到点麻烦,问怎么回事。


    埃德闻说,以为陆诏年走丢了,所以用飞行器去找。


    陆诏年心说怎么推卸责任啊这人,惊讶地看了看他,却见他眉目间真有些担忧似的。


    车里多了一个人,陆诏年反而不知道怎么和埃德闻抬杠了。


    *


    越野车可以直接上野营地。他们穿过崎岖而泥泞的山路,来到森林草地。


    陆诏年准备把车停在一颗美丽的高山柏树旁,埃德闻让她再往高处开一点。


    陆诏年开过去,调头回倒,把正对梅里雪山山峰的视野留出来。


    她知道他待会儿会用后备箱连接天幕,这样坐在天幕下喝咖啡,刚刚好。


    埃德闻下车走了几步,称赞她做得不错。陆诏年看他一副满意的样子,面上不屑,耳朵却不自觉发烫。


    埃德闻从后备箱搬行李,陆诏年觉得他好像不需要她搭手,便去女孩子那边帮忙了。


    她们搭起帐篷,把防风绳绑到固定好的地钉上。


    不远处,意繁已经搭好她的半球型自立帐。胖哥靠近,意繁直接进了帐篷,拉上帘子关严实。


    女孩和陆诏年悄悄透露:“意繁姐对人太好,胖哥会错了意,老觉得意繁姐对他有什么,下午在寺里,胖哥开玩笑过分了。”


    陆诏年笑了下,没开腔。


    胖哥一直挤兑她勾搭男人,敢情是他勾搭不上女人啊。


    野外扎营的时候,向导负责做饭,感兴趣的旅友也会帮手。他们忙活一番,发现有一手好厨艺的意繁没来。


    扬子让人去叫意繁,点兵点将到陆诏年头上。陆诏年领命去了,见意繁和胖哥在帐篷外掰扯。


    陆诏年和扬子复命说:“他们在说事儿。”


    扬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宽慰大家,“户外就是这样,有点矛盾,正常。”


    陆诏年觉得这是实话,可又不完全是两个人会产生矛盾这么简单。


    “你劝劝胖哥?让他别骚扰意繁姐了。”


    陆诏年此话一出,扬子一下就火了,一顿怒骂,还说女大学生什么都不懂,被洗脑了,就知道挑起性别对立。


    陆诏年一听这个词就知道,扬子对性别问题没有基本认知,说再多也无益。


    陆诏年不再像上次吃饭那样辩论,反而打哈哈:“我读书少,没文化,就想说人是铁饭是钢,意繁姐明天要带大家进山徒步,总要吃饭,我劝不了,哥劝劝呗。”


    扬子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嘴里,他指了指陆诏年,咬咬牙:“那行吧,你都管我叫哥了。你们先忙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扬子走后,美森过来问,发生了什么。


    陆诏年耸了耸肩,回她车上。


    本来就没胃口,这下更不想凑热闹了。陆诏年趴在车窗上,望着渐渐隐没在峡谷云层里的雪山。


    晚霞只来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陆诏年想看看埃德闻有没有在喝咖啡,往后备箱一瞧,他正勾身走进天幕。


    陆诏年想别过脸去假装不在意,可埃德闻已经提灯照亮了后备箱。


    “我的盐在车上吗?”


    “啊。”陆诏年慌张地垂眸,“我帮你看看。”


    陆诏年在车座中间找到白盐,下车拿给埃德闻。


    他的天幕下放了两把椅子,旁边还有个烧柴的火炉筒。瓦斯罐上的锅里正在炒蛋。


    “我准备做三明治,”埃德闻蹲下,把盐撒在炒蛋里,“好像做多了,你吃一点?”


    陆诏年抿了抿唇,小声说:“其实,你不用特意跟我讲中文……”


    特殊待遇,会让人产生错觉。


    第十一章


    “嗯?不是入乡随俗吗?”埃德闻说话时只注意他的锅, 好像这不是什么古怪的事。他把炒蛋舀起来,包在三明治里,对半切开, 递给她。


    陆诏年张了张嘴唇,“可是你和他们都讲英文……”


    “当然更习惯说母语啊,但你要求了不是吗?”埃德闻自然地抿了下拿刀那只手的?????大拇指。


    “不吃?”


    是这样没错……


    他都听她的了,她怎好拂了他好意。


    陆诏年接过三明治,小声说了谢谢。


    埃德闻偏头示意陆诏年坐, 陆诏年坐下来, 吃着三明治烤火。


    筒里小小一簇柴火烧得很旺,稍微靠近一点,脸就被火光烤得发烫。陆诏年抬眸,埃德闻正看过来, 他的眼睛倒映着光, 明亮深邃。


    陆诏年转头移开视线, 瞧见远处吉普后的热闹, 故作感叹:“他们真开心。”


    “我们也不赖。”埃德闻说。


    一瞬心空,陆诏年哈哈笑两声, 噎住了。


    埃德闻拿起瓦斯罐上热好的热可可:“没有牛奶,但愿不会太甜腻。”


    愣是把陆诏年憋了个嗝儿出来, 她尴尬到想干了这杯热可可。


    埃德闻却笑:“Adorable.”


    “一点也不可爱。”陆诏年咕哝,又蹙眉说, “你故意的。”


    埃德闻顿了顿, 用英文说:“你很像我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


    “是吗?”


    “嗯,她和你一样有主见, 聪明、冷静, 有时也意外的莽撞。她一个人去纽约念学院, 有次失恋了不知道和谁倾诉,给我打电话,哭了整整一晚。”


    “她没有大哥哥,所以我就像哥哥一样。”


    陆诏年喝了口可可。零度气温下,可可很快就冷了,味道不再浓郁。


    “我没有失恋……”


    “他们都这样推测。”


    “原来不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埃德闻不解。


    “不重要了。”陆诏年展颜而笑,“嗯……我有点困了。谢谢你的三明治和可可,我想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诏年佯作自然地打个哈欠。


    埃德闻有点意外,说了声“Goodnight”。


    陆诏年从后备箱翻进车后座,直接躺下。静了会儿,她拿出手机搜索讯号。


    孟柔发了好几条简讯盘问她,陆诏年索性回:有是有。


    刚发过去,孟柔迅速响应:!!!


    陆诏年说:他把我当好妹妹,无数好妹妹中的一个。


    孟柔:……


    孟柔:你有点出息,是你太高冷了,他给自己找台阶下。


    陆诏年:咋可能,人家大帅哥,我敢打包票,比你那皮夹克骚包还帅。


    孟柔:是我夸张了,皮夹克也没多帅……有无照片?


    陆诏年:无。


    孟柔:姐,让我见见世面吧(色)


    陆诏年关掉手机屏幕,裹上睡袋。身后的露营灯熄灭了,透明天窗将星空裱作了一幅画。


    同是北半球,在美国看到的夜空,和在这里看到的会一样吗?应是一样的吧,只要没有灯光粉饰,夜空就会呈现出最本真模样。


    从爱因斯坦解释光电效应,薛定谔论证一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呈现粒子态与波态,到德布罗意提出波粒二象性,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再到克朗普常数,贝尔不等式……人类智慧从力学发展到微观的量子物理学,围绕量子纠缠进行了诸多假设。


    几十年来,先锋物理学家们致力于证实量子纠缠的存在与否。


    假若量子纠缠存在,彼此产生作用的两个粒子,即使相隔千万光年的超远距离,一旦其中一个粒子状态发生改变,另一个粒子也会立即改变。


    那么人呢,人体是否存在应证……


    *


    “轰隆隆——”


    吉普车震动,瓢泼大雨拍打天窗。


    陆诏年蓦然惊醒,拖曳着睡袋,翻到后备箱。睡袋被绊在车尾,陆诏年跨到地面,睁大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闪电划破长空,映亮巍峨的峡谷与山峰,树木在狂风骤雨中乱舞,她不过是自然里最渺小的一粟。


    陆诏年攥紧衣服领口,试图让冷风不灌进来。


    不知帐篷里的人是何时来到身边的,他拍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陆诏年怔怔地望着她,昏暗中看不清他眉眼。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心底那股情绪挡也挡不住。


    “Hey,你怎么了?”埃德闻手足无措,雨泼洒到他们身上,他帮陆诏年推进帐篷。


    夜灯悬在几何形徒步帐篷的挂钩上,没法打开。埃德闻轻轻抹去陆诏年的眼泪:“暴雨而已,这个营地平缓,离山体有一定距离,很安全。”


    陆诏年仍哭泣着,那么无助。


    埃德闻无可奈何,将人拥入怀,“That’s OK.”


    陆诏年抬了抬手,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做了个梦,我……”


    埃德闻从背包里取出干净的毛巾给她,又从壶里倒出一杯水。


    陆诏年喝了一大口才发现是威士忌,一阵猛咳。


    “我没有携带纯净水的习惯。”


    他们有丰富的户外经验,野炊时可以寻找水源,负重能补充能量或取暖的液体更实用。


    陆诏年缓了缓,呼出一口酒气。


    “告诉我,是做噩梦了吗?”埃德闻拍抚陆诏年的背。


    陆诏年又做那个梦了,在梦里,陆诏年和她未婚夫终于要结婚了,她坐着轿子去老码头,人们吹锣打鼓、喝彩,仿佛古时候那样,盛大出嫁。


    可这时,陆诏年想起她还有个哥哥。人们说,哥哥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陆诏年知道他们是在欺骗她,她便去找。


    然而怎么也找不到,她回到那个家,家里阴森森的。回到山上,看见好多蝴蝶,它们忽然就要吞噬她……


    陆诏年抱紧双臂,呜咽着:“太真实了,我的身体,所有器官,被蝴蝶钻出了窟窿,好痛……”


    不知怎的,埃德闻好像能感知她的情绪,他轻轻拍抚她的背,“你看,我抱着你,你不会有事的。”


    “小哥哥,我好痛……”她喃喃自语,那么无力。


    埃德闻下颌收紧了些,低声耳语:“快从梦里醒来吧,我在这里。”


    陆诏年抬头,额头磕到他下巴也不觉得疼。


    陆诏年克制地离开他怀抱,背过身去:“I’m terribly sorry,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是……”


    “你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时刻。”


    陆诏年双手蒙住脸,愈克制,心愈痛。


    “深呼吸。”


    陆诏年跟着埃德闻的节奏深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意识到自己太狼狈,她单手撑地,欲站起来。


    埃德闻拉住她胳膊,“在下大雨。”


    “后备箱没关,会进雨。”陆诏年找借口逃避。


    “我会去处理的,你就在这里休息。”


    “那你呢?”


    埃德闻微微蹙眉,注视她。


    确实,没道理鸠占鹊巢……


    陆诏年眼神躲闪:“这帐篷还,蛮宽敞。”


    片刻后,埃德闻抱着一卷羊绒毯回到账内:“你的睡袋打湿了,盖这个吧。”


    陆诏年裹上毯子,蜷缩在角落。


    埃德闻躺下来,把他那条毯子覆在她身上,“这样就不会冷了。睡吧。”


    闪电就在帐篷上炸开,清晰得要劈开帐篷一般,大雨滂沱,不知何时会停。


    埃德闻却睡着了,一条手臂搭过来压着她,没再有别的动作。


    陆诏年奇怪的感到安心。


    *


    这趟觉浅,陆诏年感觉到埃德闻的呼吸近在咫尺,天光已经透过了帐篷。


    埃德闻低头碰到她,应是醒来了,他静止了片刻。发现她还睡着,埃德闻把他僵直的手臂轻轻从她后颈抽出来。


    他把两条毯子都盖在了她身上,不经意靠近了,他的鼻尖碰到了她鼻梁侧。


    陆诏年迫使自己不动弹,埃德闻察觉了什么,用指尖抚过她脸颊轮廓,拨开碎发。


    陆诏年不受控地微张开唇,埃德闻喉结滚了滚,起身离开。


    听到拉链拉上了,陆诏年悄悄睁开眼睛。


    陆诏年用拳头揉了揉脸,坐起来收拾。把毛毯捆起来放进后备箱,她找出洗漱包,吞吐漱口水,然后用湿巾擦脸。


    队伍有条最重要的规矩:不留下一点垃圾。使用完的东西,他们用垃圾袋装进行囊。


    陆诏年伸了个懒腰,朝人们围坐的地方走去。


    天将将亮,有人和扬子一起去打水了,有人跟着意繁做唤醒愈加。女孩子把饼干分享给陆诏年,陆诏年给了她一袋软糖。


    这几天他们都在路上,迫不及待要去徒步。他们叫司机一起去,老李摆摆手:“哎唷,那个走不动,累死人。”


    埃德闻打水回来,自然地和陆诏年搭话:“你去吗?”


    “啊,我……”


    女孩们劝说:“小年和我们一起吧!进到山里才知道什么叫好景。”


    “是呀,你可以和扬子说一路的相声。”


    陆诏年笑出声,“我怕他气急了把我扔下山去。”


    “我有那么可恶吗?”扬子尬笑。


    “看你。”埃德闻回头对她说。


    他还是讲英文,神情冷冷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暴雨夜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


    队伍出发好一会儿了,陆诏年把睡袋拿出来晒。


    老李悠哉地放着他的刀郎,打趣:“你李叔叔是老了,你是咋回事?年纪轻轻的,天天窝在那车上舒服啊?”


    陆诏年把睡袋搭树桠上,踮脚理了理拉链,说:“他们的活动嘛。”


    “这有啥,大伙儿都这么熟了。”


    看出女孩踌躇,胖哥笑说:?????“埃德闻不叫你去吗,不肯赏脸啊。我看女孩都巴不得和他说上话。”


    陆诏年其实有点惊叹,怎么会有人说什么话都那么难听。回头看了胖哥一眼,“哥羡慕啊?”


    胖哥摸了摸鼻子: “我有啥羡慕的,这不跟你开玩笑呢么。”


    “确实待在这儿,不如去徒步。”


    胖哥听出话里有话,“埋汰我呢?”


    陆诏年没答腔,把手机揣兜里,绑好登山鞋系带,她同老李挥手:“我这就去了啊。”


    老李乐呵呵用对讲机搜寻讯号:“扬子扬子,小年上去了哈。”


    陆诏年打开手机,回复孟柔昨晚的哀嚎。


    “今天给你拍帅哥。”


    对话框里静悄悄的,孟柔还没起。


    *


    “了解。”


    雨崩村蜿蜒的盘山驿道上,扬子走在最前面。得知陆诏年临时决定上来,他有些不快,不过没多说什么。


    在没有特殊变动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必须走在样子后面,以免队员走散,或发生意外。美森和埃德闻两个带了专业摄影设备的人走最后,他们可以透过无人机寻找队伍,且彼此熟悉,有个照应。


    扬子安排埃德闻和意繁帮陆诏年引路,几个女孩找借口和埃德闻一起流了下来。


    天气状况不佳,太阳能板没充上电,航拍器的电池余量不多,埃德闻本来打算到上段再飞,没办法,现在就得拿出来。


    *


    山脚的雨崩村,弥漫着阵雨过后一股略腥的泥土气息,青稞田在微风中摇曳,云雾倒映在湖泊之上。远方的雪山静默矗立,好似天地间的独角兽,一种天然的神性捕获人的心灵。


    陆诏年专注呼吸,穿行在潮湿的翠绿色高原草甸上,桦树林沙沙作响。陆诏年觉得那太阳直晒头顶了,还没见到队伍。


    进入了原始森林,远远的水流声传来,陆诏年抬头,见无人机飞来了。


    陆诏年瞬间就知道这是谁的,就像透过镜头看到了他的眼睛。


    它飞高飞远了,还在她目力范围内。


    陆诏年忽然有一种既视感,那野鸽子似的飞行器,她在哪里见过,仰望过,期待过。


    不由得让人停下了脚步。


    穿梭奇异而茂盛的植物群,它瞬间来到她面前。埃德闻看着显示器里女孩因阳光而变浅的深棕色眼眸,操纵飞行器倾斜。


    好像在疑惑,问她为什么停下了?


    陆诏年不想让自己这满头是汗的狼狈模样出现在镜头里,挥开了它。


    无人机飞走了,不过这次没飞太远,它轻巧地荡漾无形的秋千,牵引她走上一级一级泥土与石头垒成的台阶。


    终于,陆诏年看到了操纵的人。


    本想和他说什么,可他和意繁,和周围的女孩们展示着手里的航拍显示器。


    他们靠着路旁的树吃路餐,有人瞧见了陆诏年,打招呼。


    “埃德闻本来在后边等你,可你太慢啦,快来,吃点东西,我们就要继续出发了。”


    陆诏年啃了带的干粮,和大伙儿连成队伍前行。


    埃德闻慢悠悠走在后头,“徒步还不错吧。”


    陆诏年加快了步伐。


    途中遇见当地人堆的石垒,抱着松子用心啃的小松鼠,还有蓦然闯入视野的高原杜鹃。


    “正是杜鹃盛开的季节。”美森说。


    发现美森对植物学颇有研究,陆诏年时不时向美森询问。


    由于陆诏年的加入,队伍分成了两组,扬子领一对往更高处的冰湖攀爬,陆诏年他们去神瀑。


    雨崩徒步路线已经很成熟,队伍有过之前的拉练,走起来并没有压力,但来回攀升海拔上千米,大家都变得沉默。


    距离愈近,水瀑湍急的流水声愈加清晰。


    抵达神瀑,陆诏年紧咬的一口气终于感叹了出来。


    高山石壁与葱茏草木环绕,瀑布湍急如电光,白雾空濛,犹如仙境。


    陆诏年没有合影,匆匆地要返程了。


    意繁以为她初次体验高原徒步,已然超负荷了,便送她下去。


    事实上,陆诏年因为昨晚的梦,产生了古怪的预感,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迷失在梦魇里。于是迫切地要找到一点实际感,汗水,或别的什么,以证明她依存于现实。


    埃德闻看着陆诏年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大伙儿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天已经黑了。


    他们着急生活做饭,让胖哥帮忙做点活儿,胖哥不乐意,念叨着回来这么晚。


    陆诏年在旁边生活,胖哥也不看她,阴阳怪气;“还不是有些人扰乱计划。”


    扬子拍了拍胖哥肩膀,“打水去吧,埃德闻带你。”


    胖哥磨蹭两下,拿起手电筒。


    陆诏年转头去看,胖哥和埃德闻的背影渐行渐远。


    扬子蹲下来,和陆诏年说:“不是你的原因,没事儿。”


    陆诏年有点不知其所以然,“哦……那个,我有点累,先去躺会儿行么。”


    “行,你去吧。”扬子随和得让人不知所措。


    陆诏年启动吉普车引擎,打开暖气和音乐,流行嘻哈震得人耳朵疼。她累呼呼地倒在后座上,想着能来听可乐就再好不过了。


    迷迷糊糊快睡过去了,有人来敲车门。陆诏年不耐烦:“谁啊?”


    外边安静片刻,响起男人清冽的声音:“我。”


    陆诏年一下坐起来,降下车窗:“什么事?”


    “他们说你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埃德闻带着毛线帽子,碎发压在眉眼周围,车里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薄唇翕张。


    陆诏年有点晃神。


    “哦,我没有……”


    车门拉开,埃德闻一手撑车顶,坐了进来,陆诏年被挤到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埃德闻的手就贴在了她额头上。


    “你没事?”他不确定,又摸了摸她的脸。


    陆诏年发蒙,“你,你干嘛。”


    埃德闻却笑了下:“这也叫入乡随俗?”


    “什么?”陆诏年神经绷紧。


    忽然就靠近了,埃德闻直视她眼眸。宽大的手掌落在了座椅靠背上,皮料变成了弦,摩挲的声音撩拨她耳朵。


    “回答我。”


    陆诏年感觉到心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嘴唇快要贴上了,他温热的呼吸溢出:“你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故意不理他,不是为别的……


    后脑勺抵在窗玻璃上,陆诏年刚抬手,就被埃德闻压在了玻璃上,他指节一点点穿过她的指缝。


    她没有防线可退,咬住唇,勉强出声:“我只是,觉得,很丢脸。”


    “现在也是么。”他声音像石子投进水潭。


    陆诏年知道她不该被蛊惑的,可他们之间那隐秘的意味,已强烈到无法忽视。


    早有索引的吻,侵袭而来。


    第十二章


    盆栽哥的The Hills充斥空间, 呼吸跟着节拍,愈发燥热。埃德闻注视着陆诏年气雾的眸眼,再次吻了上去。


    心跳从来没这么快过。


    或许这就是她需要的现实感。


    陆诏年不愿再用逻辑, 凭感觉,以身体应和埃德闻。


    他很会吻,不光是唇齿。他的身体跟着律动贴上来,胸膛压住她的,让她整个人都酥透了。


    紧身体恤滑上去, 露出一截腰背, 他手掌就覆上来,一点一点,一节一节跟着脊柱凸骨摸到运动bra搭扣。


    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埃德闻便把手抽出来。


    殊不知他以退为进, 一面掐住她脸狠狠舔舐, 一面带着她撩起他衣衫。


    陆诏年摸到了他的腹肌, 比巧克力诱人, 人鱼线延伸到松紧带里,让人手发痒。


    多巴胺作用下, 事态已然失控。陆诏年不想显得生涩,调整姿势坐他腿上, 轻轻地碰脖颈,“那天我是这样的吗?”


    埃德闻笑了, 近距离看很迷人。陆诏年不由得磕绊了下, “那,是怎样?”


    “你觉得呢。”他蹭着她耳朵轻声说。


    陆诏年多希望梦游人格在此刻发挥作用, 然而她只能说:“你信不信……其实那天我在梦游。”


    “哦, 是么。那么你现在也在梦游?”


    平时听来讥讽的话, 此刻竟也成了调情。陆诏年不自觉发出享受抚摸的闷音,“那要看你。”


    男人喜欢被挑衅,埃德闻也不例外,他掌握那细腰,下延探进。


    老李走来敲车窗玻璃,没得到回应,便绕到车前察看。陆诏年一下吓清醒了,不知如何是好,埃德闻笑她,却是抓起外套盖在她身上。


    老李隐约看到后座有人,又绕回来。就在他要拉开车门时,埃德闻降下车窗。


    “什么事?”


    老李回头说:“太好了,我还说让小年去找你……”


    “嗯?”


    老李语言不通,也不废话,招手让埃德闻下车。


    埃德闻拢起外套下车,迅速下车,合拢门。


    陆诏年缩在座椅角落,按着胸口长呼出一口气。本来想等视野里没人了,偷偷从另一边下车,可他们又过来开后备箱,拿毛毯和医药袋。


    陆诏年大气不敢出,等外面安静下来,才找到时机出去。


    估计昨晚暴雨的缘故,小王和她男朋友有点感冒,上山暴走一天,在高原反应下出现了失温症状。


    扬子给他们喝了葡萄糖,等埃德闻拿来毛毯,?????赶紧裹上。


    小王还好一点,男朋友整个都冷僵了,完全说不出话。


    埃德闻说:“量下温度?他们有点低烧了,最好送医院。”


    意繁说:“他们没力气,起不来。”


    “把他们背上车,李先生开车去最近的镇上。”


    扬子他们遇到过这种状况,可现在是发生在队员身上,能不能挺得过来,说不准。


    扬子同意埃德闻所说,他和埃德闻一人抱一个,上了老李的车。


    意繁作为负责人留下,照看余下的队员。


    不安笼罩着,人们围坐在篝火堆旁,没有话说。


    陆诏年更是心神不宁。孟柔问她要帅哥照片,她写写删删,发出去:其实一开始想和你说,遇到一个怪人,当时不知道是我们分段队员,以为不会有交集了。


    孟柔催促:说重点。


    陆诏年如实说:差点做了。


    “正在输入中”显示了许久,孟柔终于回复:我惊了,但又感觉,是你做得出来的事。


    陆诏年告诉孟柔之所以是差点的原因,孟柔宽慰说,别太担心,他们肯定能很快找到乡镇医院或诊所,国家在基础建设这方面没话说。


    孟柔逗陆诏年开心,就像陆诏年平时逗她那样。


    孟柔:你喜欢他嘛?


    陆诏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做很多悲伤的梦让我快焦虑了,他的接触能安抚到我。


    孟柔:活儿好吗?


    陆诏年难得笑了下:我又没有样本参照。


    孟柔:这种事一试就知道了。


    孟柔:那就更该睡了,春宵苦短,别想太多。


    陆诏年仔细想了想,埃德闻不知道也不会相信梦游的事,因此在他看来,完全是她撩拨在先,第二天又装不熟。后来他把事情摆上台面,其实也没说什么,就被恼羞成怒的她一顿怒骂。


    偏生低头不见抬头见,陆诏年面上嫌恶,却不避讳埃德闻的肢体接触。他一定都察觉到了,昨晚留她睡帐篷,什么都没做,无形中却不一样了。


    陆诏年感觉得到,如果早上她再主动一点,他们在帐篷里就会发生什么。可是对一个陌生男人哭诉,这太难堪了,陆诏年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几次三番,再好玩的游戏也会惹人厌倦,埃德闻收束了局势。


    眼下旅友出了事,“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的”的失控感,让陆诏年更想念埃德闻。


    *


    篝火一直没有熄灭,陆诏年借口陪意繁,等埃德闻他们回来。


    半夜,他们开车回来了。人没事,需要在镇上修整,扬子收拾他们的行李带下去。


    “不能耽误别的旅友,明早意繁带队先出发,我看情况,之后来追你们。都休息吧,早点休息。”


    陆诏年上了车,没一会儿,埃德闻来后备箱拿东西。


    陆诏年坐着看手机表示她还没睡,想等埃德闻说话,只等来后备箱关拢的响声。


    不管怎么说,他们分别得那样匆忙,看见她等到半夜,他应该表示些什么。


    陆诏年倒下来,发出怒音。有人来敲窗玻璃,她瞬间收敛。


    降下车窗见是埃德闻,陆诏年冷淡地说:“东西拿掉了吗?”


    埃德闻顿了下,讲英文:“你没有睡袋睡车上很冷,要来睡帐篷吗?”


    起来撒尿的胖哥瞧见打着手电筒的埃德闻,远远吹了声口哨:“还不睡啊?”


    陆诏年吓一跳,看埃德闻并未理会胖哥,轻声说:“意繁姐给了我毛毯。”


    “好吧,那么晚安。”


    埃德闻转身要走,陆诏年趴在窗口上,轻咳一声。


    埃德闻挑眉,陆诏年抿了抿唇,极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不太好。”


    埃德闻不懂“耻于谈性”的文化氛围,会错意:“我会让你睡觉的,你明天一整天开车。”


    陆诏年脸烧起来了似的,还好天黑,埃德闻应该看不清。她措辞:“我不想让大家知道……那很奇怪。”


    埃德闻想起来,一开始陆诏年就受到非议,那感觉的确不好受。


    “是我没考虑好。”埃德闻看着陆诏年,不愿就这样离开。


    陆诏年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埃德闻捧过去,用力亲了下。


    他说这是“goodnight kiss”,挥挥手潇洒地走开了。


    陆诏年蒙住脸,默默平缓心绪。


    *


    没睡几小时,陆诏年被一帮人叫起来看日出。


    她睡眼惺忪地下车,爬上高坡时踉跄了几步,埃德闻搭了把手,众目睽睽下,陆诏年和他拉开了距离。


    “太幸运了,我还以为这次看不到日出的!”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


    雪山以庞然之姿呈现在他们眼前,似乎就矗立在不远处。渐渐地,天空愈来愈红,愈来愈亮。霎时,金光照耀峰顶。


    “哇。”陆诏年低呼,睁大了眼睛。


    人们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见到了日照金山,今年一定会有好运的。”


    *


    在梅里雪山下停留两晚的队伍再次出发,朝邦达驶去。大伙儿心情都不错,陆诏年也不觉得疲惫了。


    他们在镇上吃饭,补充物资,途经邦达草原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朝业拉山垭口攀爬了。


    邦达海拔在四千两百米左右,业拉山垭口高达四千六百五十一米。


    在高海拔地区,海拔每攀升一百米就是一道砍,何况海拔已超过四千。老李和胖哥在对讲机里讲相声,叫大家都吸两口。


    陆诏年属于高反不明显体质,翻越垭口时明显感觉不舒服,她赶紧拿起氧气罐吸了几口。


    意繁从后座凑上来,让埃德闻拿她的水壶对葡萄糖。陆诏年觉得太麻烦,说:“没事,一会儿就下坡了。”


    老李提醒说:“这个下坡不得了哦,有反应的赶紧缓一下,等会儿晕车了,高反更恼火。”


    从业拉山垭口往八宿的一段公路被称作“怒江七十二拐”,途经怒江,一路盘山下旋,坡陡路险不难想见。


    实际驶上这条路,陆诏年只想掐人中。路面狭窄,时有凹坑,一不注意就会颠车,而且每道转弯基本都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拐。拐过弯还有一道弯,穿进峡谷石壁,还可能遭遇坠落的碎石。


    出发以来,陆诏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生怕踩空刹车。埃德闻笑她,她冷着一张脸,完全不理会。


    大转弯与一辆大车擦肩而过,陆诏年惊呼一声“操”。


    走在后边的胖哥瞧见了,打趣说:“有没有秋名山车神的感觉?”


    老李回说:“我们这个,高海拔不说,九十九道回头弯,怕是比秋名山巴适多了。”


    陆诏年也敢空出一只手拿对讲机了,“老李没看到,我刚那操作,完全贴着崖壁线在走,意繁姐都尖叫了……”


    对讲机滋滋两声,老李的声音传来:“牛批牛批,小年这下完全出师了哦。”


    又拐过一道弯,陆诏年看后视镜,顺便瞥了埃德闻一眼。他手肘搭在窗户上,瞧着她,似乎乐在其中。


    “你很幸运。事实上,今天是我来这里第一次看到日出,我想是你带给我的好运。”


    他说,在这里第一次看日出,是和你。


    陆诏年感觉到了心跳,是不同于肾上腺素催生的——


    小鹿乱撞。


    第十三章


    吉普穿行在大峡谷壮观的岩壁之间, 沿途见到咆哮着的怒江,最终抵达今晚停留的八宿。


    八宿和芒康同属昌都市,车队在滇藏公路绕了一段, 回到了藏东南。


    老李“摆龙门阵”,据《旧唐书》记载,昌都是吐鲁番王国的属地,一度还是经济文化中心。


    陆诏年给美森他们翻译,美森注意到“龙门阵”这个词, 问什么意思。陆诏年想了半天, 说:“Chatting with tea?”把大伙儿逗笑了。


    美森难以理解,“是这个意思吗?”


    老李来劲了,从袍哥说到茶碗阵,陆诏年一一翻译。


    美国人最是捧场, 美森表示, 这太有趣了, 他去过好几次重庆, 可完全不知道那座城市的文化。


    老李说:“以后我天天给你们摆。”


    美森说:“那太好了了!”


    后来从怒江大峡谷,谈到美国著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美森说, 他去过好多次,又问埃德闻, “你一定也去过。”


    埃德闻牵唇角,表示当然。


    “埃德闻是名副其实的探险家, 我在印度尼西亚工作的时候遇见了他, 当年我们计划近距离观看火山爆发,可惜他因为要做一个实验, 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有人感叹他们的冒险精神, 有人更感兴趣现实话题:“实验?”


    “噢, 说来话长,”美森转头问,“是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吧,Ed?”


    “没错。”埃德闻说。


    陆诏年记得上次看到印尼火山爆发的新闻的时间,如果那一年埃德闻大学毕业,那他比她大好几岁?


    连意繁也感到好奇,接着问:“学什么的呀?”


    人们都以为埃德闻不会回答的时候,埃德闻出声了,“物理。”


    陆诏年侧目,“你学物理的?”


    “你也是?”


    陆诏年心说,差点儿是。


    在一般大学念物理系,前程堪忧,所以她选择了一个能灵活?????就业的专业,上能造卫星,下能搞汽修。


    “我修车的。”陆诏年打哈哈。


    “我卖汽车保险。”埃德闻说。


    陆诏年眼皮一跳,果见胖哥打趣,他们这是妇唱夫随。


    埃德闻装样:“什么意思?”


    陆诏年抿唇不语,胖哥说“郎情妾意”,老李拍了胖哥一下,叫他别再逗小年了。


    陆诏年生怕人们发现了什么,转头加入别的话题。


    胖哥卖弄他从短视频看来的物理知识,陆诏年忍不住辩驳:“量子物理学颠覆力性的一点是,事物具有随机波动性,认知先于存在。一个粒子是以多状态叠加在一起的,当我们观测它的时候,这个‘叠加态’就坍塌了,它会随机呈现一种状态。”


    原以为没有人听她说话,这时一个女孩说:“像这样说,薛定谔的猫就是既死又活的了?只有打开箱子那一刻,叠加态坍塌,猫呈现出生或者死一种状态。”


    “可以这样理解。量子纠缠意味着某个粒子的状态,取决于纠缠中的另一个粒子的状态,无论它们相距多远。把纠缠中的两个粒子分别发射到光年外的距离,只需要观测其中一个粒子,立刻就能得知另一个粒子的状态。但这只是说,量子纠缠目前讨论的范畴是信息传递,和心灵感应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这种超越时空的纠缠与瞬息传递,你不觉得很像宿命吗?”


    陆诏年默了默,“也许。从物理学角度来说,人类探索意识,和探索虫洞一样难。”


    “你们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星际穿越》……”


    陆诏年和埃德闻离得近,杯子从他一只手到另一只手的过程中,她的手心也被勾了一下。


    陆诏年僵了一下。


    故意的吧,就是故意的吧!明知这帮人这么八卦,他还搞小动作。


    陆诏年收拢手心,往旁边坐了一点。用余光偷瞄埃德闻,他没什么表情,目光一贯的冷冽,好像对桌上的谈话不感兴趣,可存在感又那么强烈。


    从侧面看,他睫毛很漂亮,尤其在挺拔的鼻梁映衬下,说是造物主细心雕琢过的也不为过。


    这就罢了,他喝水时,喉结滚动,如同果核,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察觉自己陷入了花痴,陆诏年敲了敲额角。抬头,正撞进埃德闻的目光。


    陆诏年傻笑了下,故作自然地挪开视线。


    “在想什么?”埃德闻不顾众人打探的目光,倾身问。


    陆诏年想装不熟,指着碗里的“哦,你说这个啊,酸奶酥油茶,你要来点吗?”


    埃德闻很配合,用筷子沾一点酸奶,抿了口。


    陆诏年松了口气,却听到埃德闻淡然地说,“没有昨晚的好吃。”


    “昨晚你吃了?”旁边的人问。


    “什么时候啊?昨晚我们在营地啊……”


    埃德闻在说什么呀。


    陆诏年低头,期望脸不要红得太明显。


    埃德闻仍若无其事:“可惜没吃完,今晚可以吃到吧。”


    陆诏年抬头,有人看过来,她拨了下耳边的头发,说:“你们慢慢吃,我车上落了点东西。”


    “一会儿再去拿呀。”意繁说。


    陆诏年小声说,想先去休息了。意繁点点头。


    *


    今晚住的越野营地在冰蓝色的然乌湖上,正对苍茫的雪山山脊。


    从餐厅整扇的落地窗看出去,傍晚余晖散去,星光璀璨。一群年轻人聊的起劲,都不愿意散。


    陆诏年一个人回房间,心乱的静不下来,索性先去洗澡。


    吹头发的时候,看着镜子,陆诏年想起埃德闻,脸不争气地又红了。


    他不会以为,她是听了他的暗示,来准备的吧?


    虽然,他很会吻,挠得她蠢蠢欲动,可这也……


    就在这时,停电了。


    比起打雷,陆诏年更怕黑。她赶忙拿起手机照亮,走出房间。


    房间像玻璃盒子一样并在一起,室外冰天雪地,身上的暖意被吹散,陆诏年迷失了方向。


    顷刻间,现实和梦境交叠。


    *


    营地里的人都在找蜡烛,埃德闻也问管理员要了些。


    房门没锁,暖气停止作用,冷风灌进房间,一下吹灭埃德闻手中的蜡烛。


    埃德闻重新点燃蜡烛,放到房间各处。


    陆诏年正站在窗边,埃德闻走过去,放一支蜡烛在杯子里。


    “你还好吧?”


    幽暗的烛光下,陆诏年看起来比多了些优雅。她说着“你来了”,问埃德闻要了一支烟。


    “你怎么知道我吸烟?”埃德闻身上带了烟,不过是为排遣烦躁。


    “我就是知道。”陆诏年笑着把烟放进嘴里,埃德闻帮她引燃烟。


    她身上有梳洗过后的清香,吊带裙勾勒出自然轮廓。埃德闻靠近她,不愿再拉开距离。


    陆诏年亦没有拒绝,他们有一阵沉默,但她能感觉到,男人温柔地注视着她。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为她做些什么。


    陆诏年呼出烟雾,埃德闻把烟塞到自己嘴里,陆诏年吃吃笑了,推着他一步步在坐下。


    埃德闻坐在了床沿上,膝盖称量她身形。


    陆诏年跨坐上去,埃德闻的手一下就覆住她腰臀。暖气停止作用的房间温度降下来,但他的手还是那样干燥暖和。


    寸缕贴近,埃德闻渐渐察觉一丝古怪,“年?”


    陆诏年迷蒙地发出单音节。


    “你喝了酒?”埃德闻轻声问询,没有得到回应。


    埃德闻捧起陆诏年的脸,却是没闻到酒气。


    陆诏年似乎以为这是一个吻,仰头承接,埃德闻拉开了些许距离。


    陆诏年垂眸,“我一直在等你。”


    “我是埃德闻,”他还是带着调情的语调,却是试探。


    “你知道吧?”


    陆诏年露出困惑的表情,“埃德闻?”


    幻象中,蛰伏的蝶群惊起,铺天盖地。


    *


    营地早上才来电,房间里能听到外边的吵闹声。


    陆诏年起床去梳洗,整个人摇摇晃晃,有些发软。


    意繁听到动静,跟上来:“小年,你还好吧?”


    陆诏年一下有点紧张,“昨晚我……”


    “昨晚你喝酒了吗?”


    “没有,我想我是……”


    意繁关切道:“昨晚埃德闻送蜡烛过来,你还记得吗?”


    陆诏年心下一沉,果然梦游了,可她记不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埃德闻守了你一夜,本来我说我看着你就好,他说我是向导,白天还要照顾大家。我就在他房间睡的,刚才过来,换他去吃早餐了。”


    “我可能,太累了。”


    “这些天风餐露宿你肯定没休息好,不过还好,昨晚不是在野外扎营,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去和埃德闻说吧。”


    *


    餐厅里,旅友聚在一块儿,胖哥说着散装英文,和美森谈笑风生。埃德闻站在角落接打电话。


    他回过头看见陆诏年,陆诏年抱歉地蹙眉而笑。


    埃德闻做口型:稍等。


    埃德闻转身,对电话那边说:“我这里有点事,我会让人把钱会给你,看上了什么喜欢的老物件就拍下吧。”


    “喂,是我在做这件事吗?你一点都不上心。”孚勒娅说。


    “你知道我在路上,信号很差,没办法实时参与拍卖。”


    “好吧,你在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


    “嗯,不好说。”


    孚勒娅沉默片刻,“Ed,你有事瞒着我,我不介意……只是,我感觉你有些陌生了。是因为你在大洋彼岸的缘故吗?”


    过了会儿,埃德闻回到座位上,胖哥打趣,是不是女朋友查岗来了。


    埃德闻没听懂,旁人翻译给他听,他微微蹙眉,“一个朋友。”


    “哪儿能啊,朋友能三天两头给你打电话?”胖哥说。


    埃德闻不喜欢被人刺探隐私,脸色一下有点冷。


    “我不说了。”胖哥并不打算收敛,意有所指地说,“等下意繁要哭了。”


    队伍里几个女孩,只有意繁和埃德闻交流起来最自然。今早大家看见意繁是从埃德闻的房间出来的,还和埃德闻小声说着什么,难免有所猜测。


    陆诏年想帮意繁解释,却见意繁笑了下,“不会啊,我享受的就是这种感觉。”


    桌上鸦雀无声,陆诏年忽然拍了下手,笑起来。


    大家附和地笑起来,胖哥给自己找台阶下,“真会开玩笑。”


    埃德闻和美森先出去了,陆诏年吃好后,走了过去。


    “昨晚……”陆诏年把手揣后裤兜里,好像很潇洒似的,“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埃德闻笑了下,挽起袖子,“你咬了我。”


    看见埃德闻手臂上乌紫的牙印,陆诏年愣了。


    陆诏年看了眼惊讶的美森,脸颊通红,“我们没有……”


    美森识趣地转身回避。


    “你想赖掉?”埃德闻俯身,近距离注视陆诏年,“这种程度,我应该可以索要赔偿吧。”


    陆诏年低头,丢下一句“我会好好开车”,逃走了。


    看着陆诏年远去,美森问埃德闻:“你刚才说什么?”


    埃德闻收敛神情,说:“目前神经科学还没有证实,人的意识可以互相影响。奇怪的是,昨晚守在年身边,我做梦了。”


    “?????关于什么的?”


    “我不记得,不过,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


    *


    不多时,车队出发了。胖哥负责去接扬子,分了些人坐陆诏年的车,一路吵闹,副驾上的埃德闻戴着降噪耳机也没能休息。


    乌然湖附近就是来古冰川,犹如异世界般的冰原,成为了必经打卡地。然而夏季冰川消融,人们无法进入来古冰川,近距离接触冰蓝色的冰体,车队并没有经停。


    车队一路驶向比如县,路途坎坷,可经过了七十二拐,倒不足为奇了。天气阴沉,人们瞌睡,陆诏年也开始打哈欠。


    埃德闻用手肘碰了碰她,她低头一瞧,他从水壶里倒了杯咖啡出来。


    陆诏年喝了一大口,果然是冰美式,苦得不行。


    “集中精神。”


    埃德闻冷淡的口吻让陆诏年抵触:“我知道。”


    “我的命运握在你手里。”他尾音上扬,好像非得捉弄她,这车程才不乏味。


    陆诏年看了眼后视镜里的人们,没人在意她,“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你的确是有梦游症?”


    “偶尔。”


    “那你知道,出来跑长途很危险。”


    “我只是没休息好。”


    “有时人格分裂也会表现的和梦游一样。”


    陆诏年把这话当作了讥讽,“你是说我有人格分裂?”


    后座的人听到动静,掀起眼皮。陆诏年暗暗瞪了埃德闻一眼。


    埃德闻偏身,低声说:“嗯,我只是觉得,梦游的那个你让人难以招架。”


    耳朵嗡嗡的,陆诏年挺直背,目视前方。


    埃德闻闷笑了两声。


    这个人真是……


    *


    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藏北那曲市的萨普神山。关于这座神山,有一个充满复仇色彩的故事。传说萨普的妻子出轨,育有私生子——美丽的金字塔型山峰。


    萨普最高峰海拔接近七千米,神山环绕着的,是一片雪原。这里还没有被开发,世界各地许多登山队曾来攀峰,登山最高峰的人少之又少。除了牧民,能到这里的基本都是越野车队和徒步爱好者。


    穿过辽阔的自然牧场,车队驶上更加崎岖的山路。


    碧绿的湖泊映衬着近在咫尺的雪山,野花盛开的营地停着三两越野车,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山。


    意繁向他们了解山里徒步的情况,发现是许久不见的朋友。他们问起扬子,意繁说扬子晚点上来。


    能在雪山下遇见老友,大伙儿一起拍了张合影,陆诏年和埃德闻被迫加入其中。


    经过这个插曲,陆诏年才知道原来扬子和意繁是一对。二人在户外徒步中结识,如今决定用这种方式分手。


    “这就是人与人的缘分。”意繁用力钉帐篷地钉,好像口中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分量似的。


    “为什么呢,只是不喜欢了吗?”女孩问。


    “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喜欢的时候也觉得只能是这个人了。喜欢过就够了,人啊,没什么放不下的。”


    “怎么会,如果是我,在意这么多年,怎么能甘心放下啊。小年,你说对不对?”


    陆诏年有点茫然,“也许?”


    “我啊,不管生活怎样摧折两个人的感情,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手的。”


    “真好啊,”意繁看着湖对岸的雪山,感叹,“你们还很年轻。”


    扎营后,扬子也到了,大伙儿吃了路餐,轻装出发进山。


    陆诏年原本想窝在车上偷懒,埃德闻过来拿手套。看着他走开了,他忽然打开了驾驶座车门,把手递给她。


    “和我去冒险吧。”


    陆诏年莫名紧张起来,“冒险?”


    “是啊,和他们一起走轨迹上的路多没意思。”阳光从云层透出来,照在埃德闻身上。


    “你也把命运交给我一次试试。”


    佛在某个时空,曾全心全意交付过信任。


    陆诏年快要搭上埃德闻的手,啪一下打开了他,“骚包。”她咕哝着,下了车。


    *


    山里没有信号,一路听虫鸣鸟叫。


    草地上很浅的牧迹,陆诏年走在埃德闻身边,他本来是个闷葫芦,不说讨打的话,她也没什么要说的。


    大约怕她烦闷,埃德闻教她玩飞行器。陆诏年操纵无人机飞了很远,拍到队伍旅友的身影。


    “他们朝着内湖去了。”


    他们走的路线不是只依靠登山杖就能穿越,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攀爬岩石前行。


    陆诏年很快累到喘不过气,埃德闻放慢步伐,告诉她呼吸的方法和一些阿式攀登的技巧。


    阿式攀登是阿尔卑斯式攀登,由两三人组成小队,携带轻量化装备,快速前进的登山方式。阿式攀登需要徒步者有足够的技术以及判断风险的能力,在许多人看来,阿式攀登极具挑战,不管路途怎么艰难,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停下。


    冰川融水哗啦啦奔流着,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火烧林,就在陆诏年想放弃的时候,满山的花海闯入视野。


    “Ed,”陆诏年叫他的名字。


    埃德闻帮陆诏年搭了把手,让人从碎石堆里跳到他怀里。


    “算是没有白来。”她忘记还在他怀里,眸眼亮晶晶的,语气娇憨。


    呼吸声让气氛黏灼起来,陆诏年退出埃德闻的怀抱。


    埃德闻微哂,指向河谷那边的白雪皑皑的山脊,“那里,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陆诏年咕哝,“别小瞧我,我不会认输的。”


    天眨眼就变了,风雪呼啸。两个人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沿着山脊垭口边缘行走。云雾离他们很近,俯瞰天地,美丽的海子像宝石般显现。


    沉默了很长一路段,陆诏年再次出声:“Ed,你相信际遇吗?”


    “我相信。”没系紧的帽子被风吹开了,埃德闻笑,“很意外是不是?”


    陆诏年笑着摇头,慢吞吞说出心里话:“其实……你让我觉得,这次的旅程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属于我的时效礼物。”


    埃德闻笑她:“居然还能从你嘴里听到好话。”


    “你比我多吃好几年的盐,不能容许我天真一秒钟吗?”陆诏年不自觉带了点撒娇语气,意识到不妥后,打哈哈笑。


    “一刻钟好了。”埃德闻在崖壁边沿坐下,好似只是随口的回应。


    陆诏年抿唇藏起小心思,撑着埃德闻肩膀坐下来。


    双脚悬空,她只敢看着他。


    危险让心跳变得剧烈。


    “Ed,这是你的本名吗?”


    “Edwin Luk,随我母亲姓。”


    陆诏年想要追问,却听埃德闻说,“你怎么能肯定,这礼物有时效?”


    是说他们相遇短暂,却不会在这里结束……


    那目光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陆诏年瞬间看向远处。


    该死,又被他装到。


    作者有话说:


    旁白解说:两个人在机场擦肩而过,感应到了彼此的存在,状态坍塌,时空修正。因此小年看到了哥哥的时钟倒转,哥哥也开始做梦。


    第十四章


    盛夏的阵雨从旧大楼的瓦檐倾倒下来, 窗外林荫道上,学生们抱着课本或新的快递赶回宿舍,外卖小哥的电驴穿行期间。


    自习室里响起低嗡的说话声, 孟柔的兴奋有了施展空间,缠着邻座的人说:“然后呢?”


    陆诏年放下习题,看着孟柔一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静默片刻,轻描淡写地说:“睡到了。”


    孟柔愣了一下, 尖叫:“我要听细节!”


    学生们侧目, 陆诏年低声说:“别耽误我期末复习。”


    “你说你除了学习,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孟柔咬牙切齿。


    “下学年的奖学金你发我?”


    “这回放过你,等考完试,每个细节, 一字不落……”


    陆诏年回来好几天了, 学校里的生活一如既往, 过分充实, 过分亢奋,以及过分无聊。


    以往她还会融入集体, 说几个段子让大伙儿一乐。这次回来后,也不知是不是对庸常生活彻底感到失落, 和别人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时间。


    陆诏年的紧绷感让孟柔扼腕、抓狂,可孟柔没什么好埋怨的。


    孟柔在哪读书都是混日子。陆诏年不一样, 她的人生字典里, 绝对没有失败、平凡这样的词。在很多人看来,学神的保送名额被挤掉, 高考失利, 前途折了一半, 孟柔相信,陆诏年绝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代价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努力。


    *


    一个月后,陆诏年顺利用年级第一的成绩迎来假期。


    白天在舅舅的车行打工,晚上帮妈妈照看水果摊,陆诏年时时不忘学习。


    孟柔来缠她,她淡然地说,今年要考托福,好在明年参加保研夏令营。


    董阿姨来摊上照顾生意,直夸陆诏年。陆妈妈不好意思了,说:“惜朝才是呀,小年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哥哥学习。”


    董阿姨是陆诏年家原来的房东,陆诏年打小就招人疼,董阿姨认了她做干女儿。她儿子娄惜朝,是陆诏年青梅竹马的哥哥。


    娄惜朝听说陆诏年去了趟西藏,还问陆诏年怎么没告诉他。陆诏年解释说工作,娄惜朝便表示,这个假期他怎么也要回来。


    董阿姨说?????:“你哥哥回来了,晓得吧?”


    陆诏年点点头,“他应该快到了。”


    董阿姨看了眼腕表,说:“是呀,他学校里有点事,走得晚。让他买明天的机票,他非要今晚回来,作势想家得不得了……”


    孟柔笑嘻嘻地说:“是想家里的妹妹吧。”


    陆诏年暗暗瞪了孟柔一眼,董阿姨却是笑说:“我想也是,你们约了一会儿去玩是吧?”


    孟柔说:“阿姨一起吧!”


    “我不了,老了,哪像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董阿姨叮嘱,一会儿少喝点酒,提着水果上了车。


    “哥哥还有多久?”孟柔说。


    “你好好说话。”


    “干妈的儿子不是哥哥呀,听说你小时候老追着哥哥……”


    陆诏年耳朵发烫,“我哪有啊。”


    “怎么不是?”陆妈妈搭话,“那回你贫血,你哥哥把你从学校背回来的。你呀,干妈和哥哥对你这么好,要懂得感恩。”


    陆诏年趁势说:“世上妈妈好,我要帮妈妈收摊。”


    陆妈妈让陆诏年去玩,一会儿她自己推摊回去。


    陆诏年百般不情愿地离开,孟柔奚落:“叫你玩,像要让你上刑场似的。”


    “我本来也不会唱歌。”


    “先和你说好,这个局,我是为你组的。你看你从藏区回来后什么样子?魂不守舍。”孟柔终是不忍数落陆诏年,“好啦算我们美少女头回开窍,今天来的都是帅哥,你没感觉没关系,总有些人有感觉。”


    陆诏年知道孟柔意有所指,说的娄惜朝。


    娄惜朝大陆诏年两三岁,陆诏年刚进南中的时候,娄惜朝已经直升巴蜀高中了。


    娄惜朝对这个干妹妹的好,陆诏年整个班都晓得。每次他来学校看陆诏年,总会捎带好吃好喝的给同学们,孟柔和陆诏年关系最好,就成了最大受惠者。


    孟柔是学校风云人物,绯闻女孩的情节不知上演过几遍,面对娄惜朝这样的学长,还是心动了。但娄惜朝不喜欢她,少年呼之欲出的心,盘旋在另一个人身上。


    高考过后,陆诏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大半个月,娄惜朝觉得不是时候。如今陆诏年早早备战保研,目标是娄惜朝所在的院校,娄惜朝明目张胆地殷勤起来。连孟柔也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今生注定。


    陆诏年不愿打破现有的关系,总是回避这个话题。


    *


    包厢里热闹极了。


    孟柔今天穿了旗袍,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表演夜上海。正演到依萍跳江,有人推门进来了。


    孟柔一个趔趄绊倒陆诏年,把人压在了身下。


    陆诏年抬头,只见娄惜朝笑吟吟的一双眼。


    “这么早就给我拜年啊。”娄惜朝把两个女孩拉起来,众目睽睽下摊开她们手心,赏了两个手板。


    孟柔拖长音“嘁”了一声,“这都不给红包的。”


    “我来迟了,就……”娄惜朝环视包厢,说,“请大家喝酒啰。”


    “说好了啊,这单你买?”


    娄惜朝噙着笑,孟柔旋即知会全场,“放开了玩,今天我们干哥哥埋单!”


    陆诏年拽了拽孟柔,低声说:“惜朝还只是个学生。”


    “他可不是穷学生,光是跟着他们老板做项目,就有得赚。”孟柔回头看娄惜朝,“我说的没错吧?”


    娄惜朝不置可否。


    “没关系的,孟柔就只是说说。”陆诏年帮娄惜朝把行李放到角落,就近坐下。


    娄惜朝倾身,陆诏年正好转头招呼他,两人的脸离得太近,一时有点尴尬。


    陆诏年往里头挪了挪,拉开了距离。


    孟柔的朋友多是玩咖,会来事儿,他们提着酒瓶过来敬“干哥哥”。娄惜朝不近烟酒,在他们一通捧高式埋汰下,只好喝了起来。


    “你少喝点。”陆诏年说。


    “干妹妹,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妹妹管哥哥的道理……”男人说。


    陆诏年笑,“我哥真不太能喝,不如我跟你喝?”


    “可以啊,这妹妹,这么把哥哥管着。怕不是哥哥哦?”男人转头看孟柔。


    孟柔笑得夸张,“我不知道哈,别问我。”


    “说是妹妹,其实是堂客哦——”


    陆诏年想敬酒堵他们的嘴,娄惜朝一下按住陆诏年,学着男人那身江湖气说:“还在努力,我们先走一个……”


    喝到半场娄惜朝就不行了,他吐了好几次,躺在后边的沙发上休息。醒来时包厢里只剩几个人,音响里放着老歌。


    “夏夜的风里有你,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一个夏夜晚风的爱,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


    娄惜朝坐起来缓了缓,走过去。孟柔拍了他一下,“清醒了?”


    “醒了。”娄惜朝无奈地笑。


    “我们准备去吃宵夜,你还行吗?”


    “小年呢。”


    “你要去,她肯定就去啊。”


    仿佛刚入夜,凌晨的九街人山人海,红绿灯路口被流动餐车围绕,车上炒锅冒热气,香气四溢。人们正在讨论吃九街番茄面还是吃别的,孟柔饥肠辘辘,先买了份炒饭。


    “去吃鬼包子吧。”娄惜朝说。


    “好啊,好久没去了。”人们七嘴八舌。


    “原来得意世界热闹,玩到半夜就去吃鬼包子。现在得意世界垮了,解放碑也没落啰……”


    “现在重心在江北、渝北,哪个还来解放碑哦。”


    “中山路那边的公馆都改成文创园区了,你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那边有家炒菜馆子,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去。”


    载着一帮酒鬼的黄色计程车在九街附近堵了十来分钟,朝渝中区飞驰。


    渝中区两路口到体育馆的路上,没有招牌的餐车,热气蒸腾。到地方,他们和老板点了几笼包子,熟练地拿碗盛稀饭咸菜。


    因为只在夜里出摊,这家没有招牌的店被称作鬼包子。鬼包子的门店遍布山城,没一个是正宗老字号,老重庆所说的鬼包子只此一家,现包现蒸,用松针蒸。


    “娄惜朝备战考高那会儿,很少出校,陆诏年经常来买鬼包子送去他校门口,还要我陪她……”


    听着孟柔说话,陆诏年难免想起以往的趣事。抬头撞上娄惜朝温柔的注视,她略略笑了下。


    娄惜朝把几笼包子端到桌上,给陆诏年夹了一个。


    “你吃吧,我自己来。”


    桌上人起哄,娄惜朝坦然,“之前进藏,玩得开心吗?”


    “就那样。”


    孟柔搭腔,“谁遇到了帅哥,我不说哦。”


    娄惜朝看了孟柔一眼,又看陆诏年,“嗯?”


    陆诏年舀了舀稀饭,“嗯,遇到一个美籍华人,很好玩。”


    “是好玩啊,纵火犯嘛。”孟柔拖长尾音。


    几个朋友立即会意,“有艳遇啊。”


    “没有……”


    见陆诏年不愿说,娄惜朝没有追问。


    吃过宵夜,陆诏年彻底发困,娄惜朝坚持要背她,一帮人撺掇,把陆诏年按到娄惜朝背上。


    凌晨三点,大伙儿唱着歌,走街串巷,在城市里游荡。


    陆诏年实在睁不开眼,迷蒙地睡了过去。


    “小哥哥……。”


    听到背上的人呓语,娄惜朝偏头,“什么?”


    脸颊碰到她额头,若有似无地感觉让娄惜朝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这结实的肩背,让人慰藉。


    梦里的小哥哥,也是这般,温柔地背着小小的她,爬坡上坎,走好远好远的路。


    *


    后来离开萨普神山,车队计划穿越麦迪卡湿地,进入无人区寻找羚羊的踪迹。


    路上领队扬子和胖哥爆发了矛盾。在得知意繁和扬子是前任之后,整个车队的人都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感,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样大,两个男人甚至大打出手。


    分手之路,架不住扬子看到胖哥追求意繁,受了刺激,改变主意要复合。


    陆诏年对人际方面的事一向缺根筋,这会儿才琢磨出来,后来扬子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应当是意繁和扬子说了什么。


    这场闹剧还没结束,车队就湿地附近迷失了方向。


    一群人争吵不休,埃德闻嫌烦,和陆诏年驾车去前方探路。


    湿地没有路迹,不好走,吉普车陷进沼泽边缘,出了故障。手机没有讯号,对讲机也不起作用,他们只好靠自己解决问题。


    两人合力修车,能发动引擎时,天已经黑了。原地等待很危险,即使车的油量有限,他们也不得不继续前行,以寻找附近可以落脚的地方。


    午夜时分,他们走上一条有车迹的小路。陆诏年又冷又累,埃德闻没有说那些无用的宽慰,反而笑说,雪山下,无人区,如果这就是人生的终点,那也不赖。


    埃德闻说,他决定开始来这个世界冒险的时候,就做好了死在路上的决心。


    陆诏年不知哪来的勇气,气呼呼地说,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最后,他们找到了雪山下的野温泉。


    那天夜里,星空明亮,凭低倍数望远镜就能看到银河。埃德闻给她数星星,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从没有那样令人安心的怀抱,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机油味道也成了令人?????依恋的存在,她不愿再放开他。


    他们洗了温泉,钻进车里。


    他牵引着她,往欲望更深处探索。他们只有彼此,除此以外不再重要,那感觉是那么深刻又令人心碎,至今还弥留在陆诏年身体里。


    第二天,车队找到了他们,他们驶往墨脱。在边防检查站,两个外籍人士由于没有边防证被扣下了。扬子协调无果,埃德闻和美森决定返航。


    埃德闻告诉陆诏年,他会去拉萨的。


    陆诏年去了墨脱、林芝,最后抵达拉萨。她在大昭寺前等了一个下午,他没有来。


    那段公路旅行成了陆诏年反刍的梦游,的确是有时效的,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第十五章


    西八区的时钟慢许多, 洛杉矶刚迎来一天早晨。


    San Marino的林荫道上,房地产经纪人已经带着客人来看房子了。这个社区属于学区,华人聚集, 是湾区华人家庭的理想社区之一。


    陆家在这里居住了十几年了,平层的西班牙式建筑,有一个花园和后院泳池,相当朴素。


    祖辈是在淘金热潮过来的,到埃德闻父母这里, 已经是移民的第二三代。他们一个是业内有名的艺术品交易商, 一个是国际律所律所合伙人,早年忙得没时间打理家事,可以说,埃德闻是大哥带大的。


    埃德闻与大哥同母异父, 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有暴力倾向的议员, 老白男, 整个故事拿出来可以写一出亚裔版傲骨贤妻。


    大哥做项目投资, 女友是住Beverly Hills的星二代,生活被镜头环绕, 埃德闻很久没见到他了。


    今天却是凑巧,一家人都在, 大伯和阿姨两家也来了。烤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埃德闻翻看日历,发现今天是family day。


    他终于没再错过。


    *


    埃德闻表兄妹不少, 这一辈里黑发乌眼的就只有他, 他们说他身体里住着一个东方老灵魂。


    埃德闻的确有一个难解的谜题,有时, 他会出现幻觉, 看到所处的空间的时钟逆时钟转动。


    小时候以为这是魔法, 他迟早会赶上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火车,后来发现,他只是一个麻瓜。埃德闻开始有意识记录时钟现象,可无论套演哪个数学公式,都无法摸索出规律。最后,埃德闻几乎肯定,这取决于他的心情,心情糟糕的时候,神经就会反射给他幻想。


    几年前的夏天,埃德闻一家前往巴厘岛度假。时区的改变让幻想从六月四日延迟到了。埃德闻认为这是一个启示,埃德闻坐皮划艇游遍印尼诸岛,结实了美森。


    为了寻找谜题的解,他gap一年,和美森一帮朋友一起,展开了荒野冒险。


    陆闻恺从人们眼里的nerd变成了野孩子。他去了东南亚诸国,前两年假期和家中表兄妹一起去日本游玩,最后才想起那片陌生的故土。


    除了研究国际关系的大伯,家里没有人对中国感兴趣。但西藏是个热门话题,埃德闻此番回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问起他这趟旅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于朝圣者而言有何意义,是否给予了他心灵上的洗礼。


    埃德闻喝完一杯美式,仍没能结束冗长的采访。


    “孚勒娅没和你去,真是可惜。”一年大半时间居住在香港的大伯母最具传统。


    埃德闻不解:“她为什么要跟我去?”


    大伯母愣了下,问小女儿,“孚勒娅不是Ed的女盆友吗?他们分手了?”


    “老妈,你说什么呀。孚勒娅是航空飞行员,有自己的事要做,其次,她和Ed是朋友。”


    “去年夏天,孚勒娅和我们一起在Sant Monica别墅度假……他们很亲密啊。”


    “孚勒娅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们家和孚勒娅都很熟悉啊。”


    “好吧,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大伯母知道埃德闻的脾气,收起话茬。


    埃德闻的老妈把新鲜出炉的蛋糕端来客厅,“你们在说什么?孚勒娅前些日子还和我说起拍卖的事情……”


    “什么拍卖?”


    大伯母话听了半截,欣然道:“孚勒娅要来吃晚餐啊?”


    “至少让我安静地过一个上午吧。”埃德闻拿了本书,到后院去了。


    “我们是关心他耶……”大伯母瘪嘴。


    一家人从孚勒娅说到埃德闻的飞行训练,因为一次事故,埃德闻没能通过考核,就此放弃了飞行员的梦想。


    过了会儿,大哥打完视频会议,到后院来找埃德闻。


    “怎么样?”加闻和埃德闻握手碰肩,上下打量他。


    “功勋累累。”埃德闻揉了揉衣衫。


    加闻笑着摇头,“辛苦了。”


    埃德闻微微耸肩:“我拿到了应得的。”


    他这次在中国待了一两个月,也有受大哥的原因,大哥投资了中国一个做飞行器的科技公司,给了埃德闻一点股份,让他帮忙做一些程序测试。过段时间,这个公司便会在港交所上市。


    “这次回来,就要去实验室待着了吧。”


    “嗯,有一篇论文要刊发。”埃德闻顿了顿,“不过,我想再去中国看看。”


    “那边这么吸引你?”


    “我答应了别人,但由于复杂的程序,没有即使赶到。”


    加闻笑了:“女孩?”


    埃德闻不置可否。


    “你让我好奇了。”


    “你想见她?”


    “为什么不,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对女孩子有兴趣。表妹偷偷担心,有一天你是不是会出柜。”


    埃德闻笑了:“我哪有时间进入一段关系。”


    老妈呼喊,老爸采买回来了,让俩兄弟去帮忙。


    埃德闻把书扣在椅子上,起身:“加闻,你相信际遇吗?”


    加闻愣了下,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想了想说:“也许?”


    *


    临近十月,孚勒娅有趟航班飞波士顿。


    时间上有余裕,她约了埃德闻在城里新开的日本餐厅见面。埃德闻从学院开车过来,不远。


    餐厅装潢以砂红色为主,描金屏风与小桥流水营造出东方人眼里的东方风情。说实话,了解过东方,便会觉得这有些造作刻奇。


    孚勒娅一边吃寿司,一边和埃德闻聊起他新的旅行。


    在老友面前,埃德闻很放松,不知不觉讲起了旅途中遇到的女孩。


    “年?”孚勒娅对这个发音感到好奇。


    “我就记得这个了。应该早点让她教我,是哪几个字。”


    见埃德闻笑着,孚勒娅垂眸喝了口白葡萄酒。


    “还是说说正经事吧,之前买拍的AVG老物件,听说你交给洛杉矶的华人基金会了?”


    “那些东西似乎会送去中国展出。”


    孚勒娅笑问:“你呢?看过那些东西了吗?不如去看看,邂逅你的司机女孩。”


    “你想去吗?”埃德闻平静地看着孚勒娅。


    对视片刻,孚勒娅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不觉得这个玩笑合宜。”埃德闻表情淡淡的。


    孚勒娅语气冷下来,“这那么重要吗?我只不过是提了一句,还是说你染上了神经质。”


    埃德闻沉默片刻,有所缓和,“是我紧张了。”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最近在实验室忙,没有什么事。”


    埃德闻不想讨论那些刺激他神经的怪梦,从公路旅程开始,梦出现了,到现在反复纠缠,他能感受到梦境里激烈的情绪,可怎么也记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埃德闻冥冥中觉得,这一切和叫作年的女孩的有关。这让埃德闻确信了,人与人之间有着比际遇更深邃的东西。


    为此,他要回到那片土地。


    *


    此刻,陆诏年被孟柔绑来了南京。


    孟柔家的旗袍店做了许多年,在全国协会里也小有名气,今年行业展会在南京举办,孟柔妈妈受邀参加。


    孟柔妈妈希望两个女儿来长长见识,顺道带在身边做漂亮门面。


    协会为了体现年轻化,在民国老街做了一期复古集市预热。集市上有本地一支复古舞会团体,教大家一起体验二三十年代的摇摆舞。


    孟柔跳leader的角色,牵引着陆诏年。孟柔大方地说:“今天绿叶衬红花啦。”


    陆诏年穿了身青色丝绸旗袍,四十年代抹袖样式,盘口和滚边用本布,全手缝。衣服衬得人温婉含蓄,人又把衣服穿出了讲究的味道。陆诏年在舞池里转了个圈,立即成了焦点。


    陆诏年不习惯受瞩目,让摄影师们拍了些照片便藏到角落去了。


    误入集市的路人感到新奇,讨论说,这些旗袍女郎很有军阀姨太太的风情。


    爱好老旗袍的女孩抱怨:“混淆军阀就算了,什么姨太太风情,民国时期的姨太太过的什么日子,学过历史还不知道么。”


    另一位女孩搭腔:“这已经是好话了,有人还说旗袍是满清遗风、封建残余,完全忽视服装史。旗袍在那时候可是革新,是时装。”


    “我上回还跟人吵起来了,很多人就以为旗袍是丰乳肥臀,开衩到大腿。你跟他们?????说,老旗袍不是那样的,老旗袍没有省道,懂点的还能列举港工旗袍,不懂的反而要说,新式旗袍好呀,老旗袍宽肥、显溜肩。烦都烦死了。”


    陆诏年在一边默默吃一盒精美的中式糕点,不经意对上二位视线,附和地笑了两声。


    “你说对吧?”


    “诶,你这旗袍,是哪家的呀?”


    陆诏年噎了桂花糕,叫孟柔来招待准客人。


    陆诏年不懂旗袍,但穿上旗袍整个人确实有些变化,尤其是做了妆造,她性格里强势冷冽的那一面隐去了,看起来极其甜蜜。用孟柔妈妈的话来说,像当年的影星。


    晚上协会有商务宴,陆诏年应付不来那样的场合,想找借口溜掉。


    孟柔怕妈妈给她介绍男人,和陆诏年合计,走为上策。


    不知是不是江南人斯文的缘故,似乎都关起门来在室内玩,路上见不到几个人,看起来夜生活泛善可陈。


    两个女孩骑着共享单车,穿行在梧桐飘洒的街巷里。


    经过明园林,孟柔偏说要进去瞧瞧。


    夜晚,四下无人,青瓦白墙的古老园林里颇有些阴冷。


    陆诏年催促孟柔看一眼就走,孟柔笑嘻嘻地说:“你怕呀?”


    孟柔拽着陆诏年走近水池,转身见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那老人穿长衫马褂,坐在廊桥上吸烟。座位旁边放了好几只鸟笼,蓝布罩着,不知是什么鸟。


    瞧见她俩,老人咬着他的羊脂玉烟杆,笑了笑。


    孟柔不敢对视,僵硬地挽着陆诏年,转身离开。


    出来后,陆诏年放松下来,便笑话孟柔:“你不怕?不是社牛么,怎么不搭话?”


    “算了算了。”孟柔捂进了仿皮草披肩。


    回酒后后,孟柔收到摄影师发来的照片,高高兴兴地发了个朋友圈。月亮、树影、旗袍女人,她装文雅,配文: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陆诏年想嘲讽来着,却瞧见了别人发的动态。


    科学杂志刊发了一篇论文,一作是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华裔物理学博后,消息刷爆业内,陆诏年往下翻,院校师生全都在转发。


    点开链接,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Edwin Luk。


    不知道为什么,陆诏年觉得觉得这就是那个在粉雪覆盖的山脊上,和她说相信际遇的人。


    链接里没有照片,陆诏年想着如果是他的话,学姐学妹一定会讨论的。她点开学院群,爬了上千楼。


    在一众“老公”的呼喊声中,几张照片跃入视线。


    “天啊!”陆诏年抑制不住激动。


    “竟然是他,以前查资料,我就读过他的论文!”


    第十六章


    孟柔从没见过陆诏年一惊一乍的模样, 当即凑过来。


    孟柔觉得这人眼熟,“哪个模特?”


    陆诏年平复了心绪,说:“埃德闻。”


    “啊?”


    孟柔慢半拍, 尖叫:“这是那个埃德闻?!”


    “嗯……”


    陆诏年被孟柔按着盘问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感冒发烧。飞机上,陆诏年一边忍着高空带来的惧意,一边擦鼻涕。


    孟柔一点歉疚也没有,恨铁不成钢地说, 这种顶级帅哥, 又是正中陆诏年命门的物理学者,怎么就不把握住!


    陆诏年很想把耳朵捂住,可腾不出手:“当时哪里知道的,他说他学物理的, 我还以为他吹牛皮。”


    “他很爱吹牛吗?”


    “有点。”陆诏年默默想, 其实现在看来, 埃德闻很低调了。车队里的人都当他是给美森做事的流浪背包客。


    孟柔顿了顿, 肯定地说:“我要是他,我也吹牛啊!二十七岁博后, 什么概念,天才啊, 偏偏还生得这样!智性恋、颜性恋都狠狠吃死。”


    “现在说有什么用。”陆诏年试图让孟柔安静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们了。


    “不说了, 你赶紧联系他!”


    陆诏年觉得好笑:“我要有联系方式, 早骂他为什么爽约了。”


    “他们老外不用邮件吗?论文都刊发了,他们学院或者实验室官网说不定有啊, 要是不行, 你可以联系杂志社!”


    陆诏年一愣, 是啊,这是个好办法……


    “联系有什么用,我还能去美国吗?”


    “怎么不能?”


    “我要上课,这个周末耗在南京了,竞赛的课题都还没做。”


    孟柔点了点陆诏年的额头,“你傻啊,不管怎么说先联系成吗?网恋也是恋啊。反正你考了托福,说不好以后去美国……”


    “扯远了吧。”


    “破保研,让你变成这幅样子。”


    回到重庆,陆诏年的感冒还没有好,陆妈妈非要带她上医院。


    医生说应该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没有别的问题,陆诏年让妈妈放心,不知妈妈怎么想起来和孟柔妈妈联络。


    孟柔妈妈劝陆妈妈请大师看看,说不好真遇上不干净的东西。


    陆诏年百般拒绝,结果当晚陷入梦魇,站在客厅阳台上喃喃自语。陆妈妈吓坏了,试图叫醒陆诏年,可陆诏年哇哇叫起来。


    过了两天,陆妈妈通过孟柔妈妈和大师约了时间,找借口哄骗陆诏年去看。


    大师根据陆诏年的八字卜卦,半晌没说出话来。


    陆妈妈急着问:“是好还是不好啊?”


    大师叹息,都是因果啊。


    前世结孽缘,没善终,这濒死的幻想便是恶罚。


    “是啊!”陆妈妈当即信服,“这孩子发梦,大喊着好痛好痛,要死了。”


    陆诏年本来漫不经心的,也怔住了。


    其实她不敢说,近来她陷入梦魇,彻底混淆梦境与现实了。


    “要怎么办啊?”一旁的孟柔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大师问陆诏年,近段时间要出门吗。陆诏年想起孟柔说的话,心绪地摇了摇头。


    “父母都不希望孩子走远了,是吧。要想让你女儿摆脱这些事,安安心心待在身边,近段时间,千万不要让她出门。”


    陆妈妈连连应好。


    “你要乖乖的,没课就回家,知道吗?”


    “嗯。”陆诏年闷声答应。


    接连一阵,陆诏年无精打采,一直没写好材料。竞赛辅导老师在小群里点评批评她,说十月底就开赛了,想要取得成绩,就要做好准备。


    陆诏年也想静下心来学习,可心里总有股劲儿,诉说着不甘心。


    孟柔才不管那些,认定陆诏年失了魂似的,是因为埃德闻。


    她特地联络好久没说过的男律师,要到埃德闻公开的邮箱。她发给陆诏年:“反正就在这儿,随你。”


    陆诏年慢吞吞回复:“我要是做个什么,你支持我吗?”


    “定为陆大小姐,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诏年笑了。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陆诏年给埃德闻发了邮件,说会在拉萨等他。


    看着邮件提示“已送达”,陆诏年忽然平静了下来。


    近十一假期,陆诏年和妈妈说,要去学校准备竞赛资料,这几天就不回了。陆妈妈没多想,让陆诏年每天报备。


    陆诏年确实写好了材料交上去,但转头,就和孟柔上了路。


    *


    孟柔看似乖张,其实很少做忤逆父母的事,这回她觉得自己出息了,上了434省道,只是看到一点云雾缭绕中雪山的影子,便兴奋叫嚷。


    “把窗户关上吧,风大,音乐都听不清了。”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眨了眨浓密长睫毛:“你怎么这么冷静啊?我可是陪你叛逆一次耶,你激动一点好不?”


    “我许的愿望,从来没实现过。但我从来也只能往前走,不敢回头,我怕重来一次,结果会更糟。”陆诏年笑笑,语调严肃,“但别人说不的事情,我偏要。”


    很多人觉得,高考失利对陆诏年影响很大,孟柔觉得不尽然是。


    陆诏年如今付出成倍努力,为的不是名校头衔,她是要往高处去的。能吸引她的,往往是刹那间迸发的火花。


    陆诏年秩序的外表下,流着疯子血。孟柔就喜欢陆诏年这股疯劲儿,好像待在这样的人身边,自己也能创造些什么。


    过了会儿,陆诏年又说:“这次变量在他,失败了,我可以安慰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只是……人心,比世上任何事都难。”


    “他会来的。”


    埃德闻给陆诏年的浪漫,不像没有心,可浪子有一片心海,从不定锚。孟柔不愿熄灭陆诏年难得的火花。


    驾车从重庆到拉萨,实际比坐火车快许多。陆诏年这次全程走铺装马路,车少的路段换梦柔开,第一晚在四川境内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抵达了拉萨。


    孟柔半夜流鼻血,血糊了枕头一大块,看起来颇恐怖。陆诏年喂她吃抗高反的冲剂,照顾她一宿。


    早上去大昭寺,孟柔又活蹦乱跳了,还约了藏服拍摄。陆诏年在一边看着,直打瞌睡。


    后来孟柔去了布达拉宫,吃了牦牛火锅又回来,陆诏年一直守在大昭寺前,还是没等到她要等的人。


    陆诏年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有耐心。


    天色暗了,冷空气冻得人脸发红。陆诏年和孟柔散步回旅馆,经过一个寺庙,看到年轻的僧侣辨经。


    孟?????柔第一次见,好奇。她问院前提灯的老僧,他们在讲什么。


    老僧汉话讲的不太好,慢慢地说,佛法注重思辨,他们的辩论相当于考试,现在就是练习。


    “我有一些想法,可以向您讨教吗?”


    老僧不语,孟柔便自顾自说:“之前听人说,结了孽缘,没善终,就会受惩罚,是这样的吗?”


    “有句话叫种善因得善果,因果相生,很多人误以为就是一件事的开始影响结局,其实因,换成“为什么”三个字就容易明白了,不是做了什么事,而是为什么做了这件事。”


    “发心是好的,不小心做了坏事怎么办?”


    “只要藏了一点私心,便不是好的发心了。”


    “可是人性本身就是自私的啊。”


    “结孽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善终,是执念深重,不肯放过自己,又怎么不受惩罚呢?为人轻贱,造罪业,堕恶道。”


    陆诏年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问:“那,要怎么做?”


    “受持诵经,学会放下。”


    “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你等的,其实就在这里。”


    其实陆诏年明白老僧所说的话。他在这里,在大洋彼岸,在宇宙中,她要等他,等的不过是虚妄万相,是她心中的执。


    但陆诏年还是想再等一天,万一他会来呢,只是航班辗转,要费些时间。


    *


    第二天,孟柔和陆诏年说,你总归来几次了,不如进寺里拜拜,供奉酥油灯。


    陆诏年应了好。


    她们从殿宇出来,随着信众走过长街的转经筒。


    陆诏年转身,瞧见碧蓝天空下的青年,他戴着围巾,眼镜上起了雾。


    难道,老僧所说的并非万相,而是说,她该等的,是他吗?


    孟柔开朗地迎上去,装模作样地问:“你怎么来了?”


    陆诏年察觉蹊跷,问是怎么回事。


    娄惜朝如实说:“家里人在找你,孟柔和我说你在这里,我就赶来了。”


    “孟柔。”陆诏年低声讨伐。


    “他贿赂我!”


    陆诏年悄声问孟柔,没有把埃德闻的事情告诉他吧。孟柔说,我只是说你闷坏了,要出来散散心。


    “你们两个女孩子……我跟伯父伯母说了,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见陆诏年不说话,娄惜朝腼腆地说,“小年,我贸然来,你没有生气吧?”


    孟柔抢在陆诏年之前说:“你来,小年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们打算去云南玩,多个人,热闹嘛。”


    “我什么时候要去云南了。”陆诏年微微蹙眉。


    “反正出来了,我可不想就这样回去。”


    孟柔担心她等不到人会伤心,安排了疗伤之旅。


    用心良苦。


    陆诏年思忖说:“我们怎么都没关系,可惜朝要做项目,这么忙……”


    娄惜朝忙表态:“不忙,不忙。”


    “今天晚上,我们来好好规划一下路线。”孟柔对娄惜朝说,“现在,跟着我这个向导去吃地道的藏餐。”


    “小年呢?”


    “小年留在这里研究宇宙。”


    “宇宙?”


    “这大昭寺呢,就是按照佛法对宇宙理解,构造出的理想形态,也就是曼陀罗……”


    孟柔哄着娄惜朝走远了,转头给陆诏年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陆诏年微哂,孟柔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事到如今,她已然看清,那个人不会出现了。


    *


    落日余晖洒落在寺庙宝塔上,亦为横断绵延的雪山镀上金衣。


    成群的牛羊与牧民一起迁徙去冬牧场,森林里荒无人烟。


    碎石滚落,将男人摔了下来。


    埃德闻睁开眼睛呼吸了几口,慢慢爬起来。


    大半个月前,埃德闻和美森联络,定下行程来云南。


    埃德闻本来想打听陆诏年的下落,听说陆诏年确是个女大学生,才二十岁,埃德闻觉得他该好好想想,再决定是否去找她。


    美森在昆明有点事情要办,埃德闻是个闲不住的人,独自背上背包就进山了。


    风餐露宿,埃德闻靠着粪便和泥土里的足印辨析野兽踪迹,还是撞上了棕熊。他腹部受了伤,硬撑着走了一截路,发现了牧屋。


    牧屋没有人,埃德闻依然庆幸。他身上只有一个小包,里面有通讯设备和急救药。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在牧屋住了一晚。


    那个夜晚,梦纷杳而来,埃德闻时梦时醒。


    天还没亮,埃德闻听到了动静。梦让他处于戒备状态中,他谨慎地打开门,发现两个当地人。


    他们是牧屋的主人,埃德闻感谢了他们,和他们问路。离开牧屋后,埃德闻感到不对劲,似乎有人跟着他。


    埃德闻忘了,山里有猎人,徒步队伍看见他们一般都会快速走过,绝不搭话生事。


    在这种地方,人是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


    埃德闻碰上的那两个人就是猎人,他多说了几句,对方感觉到秘密被洞悉的危险,盯上了他。


    子弹穿过结霜的蜘蛛网,枪响近在咫尺,埃德闻一路逃亡,连最后的背包也丢了。


    天眨眼间就暗了。


    埃德闻只是凭多年的经验往可能有水源的地方找,乡间小路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


    *


    天亮后,三个人结伴上路。


    沿滇藏公路,途经澜沧江,抵达梅里雪山景区。正是旅游旺季,孟柔相中的酒店和民宿客满了,他们只好去村镇上找住的地方。


    金黄色的高原草甸里,湖泊格外澄净,倒映着高耸的雪山。山林层林尽染,金黄、火红一片。孟柔醉心风景,走走停停,拍了一路,一到旅店她就歇下了。


    陆诏年要去兜风,娄惜朝想陪她,她借口说,只是去帮孟柔买点东西。话说到这份上,娄惜朝只好作罢。


    陆诏年开车出去没多久,天完全黑了。


    手机弹出提示音,陆诏年看了眼,是娄惜朝发来的简讯。似乎知道她不开心,他说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是小哥哥说过的话。


    陆诏年感到烦闷,不知不觉进了上山的小路,下起了雨。


    刮雨器还未将积雨的防风玻璃擦干净,车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


    陆诏年猛打方向盘,一下没刹住车,车前胎在崖壁线上抛空,陆诏年没敢动,缓了片刻,把车倒了回去。


    完了,出车祸了……


    陆诏年祈祷至少别撞到人,胆战心惊地下车。


    车前灯映照森林小路,跌倒在地上的人撑手站起来,又跌了下去。


    陆诏年踌躇了一瞬,快步上前扶起他。


    男人很结实,头发凌乱,胡子遮住半张脸,像个流浪汉。


    凭一双乌黑的眼睛,陆诏年认出他,“埃德闻……?”


    见埃德闻很是惊诧的样子,陆诏年一下冷静下来,“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埃德闻抬起手,说不出话。陆诏年仔细一瞧,发现他浑身是血。


    陆诏年下意识想拨打急救电话,拿起手机发现这儿根本没有信号。


    “坚持一下。”


    陆诏年托起埃德闻,回到车上。


    埃德闻额角淌冷汗,强忍着疼痛坐起来。他摊开手,陆诏年知道他要酒精和绷带,可是车里没有。


    埃德闻掀开身上破掉的衣料,露出又深又长的野兽爪痕。


    陆诏年脱□□恤帮埃德闻止血,血瞬间染黑了深色体恤。她用残存的理智把持冷静,“我们现在立马去找诊所。”


    第十七章


    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竟离奇地出现在陆诏年眼前。


    乡间诊所灯光黯淡,陆诏年捏着一块破碎的腕表,想要杯酒, 或一支烟。


    托孟柔的福,陆诏年识表。这是一块万宝龙的1858,冰蓝色表盘上下有南北半球时钟,背面雕刻万宝龙标志性的白色山峰——正是万宝龙在法语中的意思。


    这块腕表算不上奢侈,但对于陆诏年来说, 已足够昂贵。表盘摔碎了, 边缘有明显的划擦痕迹,不容易修好。


    埃德闻缝合好伤口,领了药,撑着墙壁走出来, 就看见陆诏年在观察他的腕表, 看起来很苦恼。


    埃德闻走过去,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说……感谢你做的一切。”


    陆诏年已经习惯美国人张口就来的客套, 没回应,只把腕表递给他。


    埃德闻忽然明白陆诏年的意思, “不会让你负责任。”


    陆诏年皱眉。


    埃德闻想做手势,可拉扯到伤口, 微微躬身。


    陆诏年慌张地凑过去,埃德闻握住了她的手。


    陆诏年抽回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的确有这个必要, ”埃德闻摸了下鼻梁, “但今晚,希望你先收留我。”


    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埃德闻, 埃德闻示弱:“不可以吗?”


    陆诏年觉得好笑, 想要发作, 手机却响了。她转身去门口接听。


    “嗯,没事,不严重……我马上就回来,带伤患一起。”


    风雨交加,埃德闻因为湿润的衣服让人发冷。


    陆诏年收线,瞧了瞧他,语气冷淡:“上车。”


    埃德闻沉默地上了车。


    走乡村道路回旅馆,一路都有信号,陆诏年想起来把手机递给埃德闻:“或许你有什么要联络的人,用我的电话。”


    “我没有要联络的人。”


    “你是准备赖上我了吗??????”


    埃德闻顿了下,“我让你很担心吧,你这么生气?”


    “谁担心你了。”陆诏年真想狠一狠心,把埃德闻丢在这里。可就算不是埃德闻,她也做不到。


    “这个季节,山上雪很深吧,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陆诏年气呼呼的回应。


    埃德闻却笑了,“如果你愿意做我的中文老师,我可以教你怎么讽刺。”


    陆诏年一记眼刀横过去,旋即想到她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和眼前的流浪汉一样狼狈。


    谁让她还惦记着他,出于少女的自尊心,陆诏年不愿在他跟前展现这副模样。


    “闭嘴。”她轻声结束战局。


    旅馆院前,娄惜朝一直站在风雨中等待。见车来了,他远远就撑伞迎上去。


    “谢谢。”陆诏年拿过伞,把副驾上的人搀扶下来。


    陆诏年顾着给埃德闻打伞,催促娄惜朝先进去。


    “我来吧。”娄惜朝个子更高,给埃德闻打伞没有那么费劲。陆诏年却说不用了。


    三人进了旅馆,裹着棉服的孟柔从沙发跳起来,连问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了一个……老朋友,”陆诏年说,“埃德闻。”


    孟柔快惊掉下巴,说不出一个字。


    陆诏年眼神警告她,向埃德闻介绍:“他们是我的朋友。”


    他们来的时候,旅馆就只剩两个房间,娄惜朝让埃德闻和他睡一间房,埃德闻表达了感谢。


    烧水梳洗后,陆诏年把医药箱和饼干拿到他们房间,埃德闻正在换娄惜朝的衣服。伤口狰狞,反而让巧克力腹肌更性感,陆诏年定神,抛开杂念。


    “没问题吧?”


    “有我在,你快去休息吧。”娄惜朝说。


    “麻烦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娄惜朝摸了摸陆诏年的头。


    透过娄惜朝的胳膊,陆诏年撞上埃德闻的视线。埃德闻似笑非笑地说:“晚安。”


    陆诏年转身回房间,长舒一口气。


    孟柔到底挡不住睡意,放话“明天再盘问你”,蒙头睡去。


    “有什么好盘问的。”


    陆诏年觉得,他不是为她来的。


    *


    “那又怎样?”


    一夜过去,窗外喜鹊啼叫,孟柔一面给陆诏年化妆,一面念念有词道,“他为什么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你遇到了他,这叫什么?天意!”


    陆诏年无语,“你以前还觉得,娄惜朝和我是……”


    “那只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这是什么?你们理工生讲概率,你算下这概率得有多小啊。”


    陆诏年沉默许久,向孟柔和盘托出,那个前世记忆般的梦境。


    孟柔知道妈妈带陆诏年去算卦的事情,不疑有他,“说不好真是这样,你和娄惜朝上辈子是兄妹,这辈子才会产生羁绊。”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陆诏年回忆梦境细节,“这几天我尝试控制在梦里的感觉,好让自己及时察觉是在梦里,我感觉……这个梦或许是反时间的?”


    “你连梦境也有逻辑?”


    “假如把这些梦连成完整的故事,当然有时间顺序。还记得吧?最开始的梦,我梦见了未婚夫,后来,我要出嫁了,却忽然想起了小哥哥。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小哥哥,陷入了反复梦魇,就是这些梦魇让我觉得痛苦。”


    “你是说,其实故事不是这个顺序?”


    “见到未婚夫的时候,那打扮似乎是三四十年代,可是到出嫁的时候,女人穿倒大袖,男人穿长马褂,时间应该更久远一点。”


    陆诏年叙述完逻辑,下结论,“所以应该是,出嫁在先,见到未婚夫在后。”


    孟柔恍然大悟:“可是不对啊,都出嫁了,就应该是,哪来的丈夫?你记错了?”


    “以我对梦境有限的记忆与掌握,不会记错。我猜测,中间可能出了什么事情,没有嫁出去。”


    “那个年代,没有嫁成,恐怕是桩丑事。你说婚礼盛大,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可能出这种事。”


    陆诏年点点头,“嗯,我感觉那是一桩契约婚事,可能我取消了,后来自由恋爱,定了亲。”


    孟柔听入了迷,“好坎坷啊……陆小年,你不会真是前世作孽,这辈子才来偿还什么的吧。”


    陆诏年到现在还是有些抵触宿命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孟柔想起来,问:“那小哥哥呢,听起来,比你的未婚夫还重要。”


    “出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吧,他离开太久,做妹妹的难免挂念。”


    陆诏年想起了娄惜朝,他刚去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她不舍地哭了。这些年分隔两地,她也长大了,那份情谊渐渐淡了。


    陆诏年中止了话题,收拾行李出门。


    埃德闻和娄惜朝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睡好了吗?”埃德闻主动招呼。


    他刮过胡子了,穿娄惜朝的白衬衫,看起来很清爽,让人一时忘记他是位伤患。


    “睡好了。”孟柔笑眯眯地看着埃德闻,“小年和我说了,你一个人,也没地方可去,最好和我们同路。”


    陆诏年根本来不及反应,埃德闻便说:“那太好了。”


    陆诏年佯作冷淡:“我们要出发去镇上,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


    “你不是说,我没地方可去吗?”埃德闻微微蹙眉,好像她多希望他同行似的。


    陆诏年索性闭麦上车。


    孟柔说副驾很晒,故意把位置让给了埃德闻。


    车内气氛沉默,孟柔受不了,活跃气氛说:“昨晚有点匆忙,重新介绍下吧,我是小年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叫我Zoey。这位呢,是小年青梅竹马的哥哥,你知道青梅竹马什么意思吗?”


    陆诏年睇了孟柔一眼,不经意瞧见埃德闻正注视着自己。


    “我知道,出自李白的诗。”埃德闻语气平淡,眉梢得意。


    “你中文很好哎,还懂李白!那你知道出自哪首诗吗?”


    埃德闻笑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乱说。”孟柔给埃德闻讲解起来。


    感觉到什么,陆诏年瞄了埃德闻一眼,发现他仍在看她。意识到他这话意有所指,陆诏年不客气地说:“瞎卖弄。”


    埃德闻当作没听见,问后座男人怎么称呼。


    “姓娄,娄惜朝。”


    隐隐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孟柔乐意看戏,并不和缓气氛。


    *


    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偶尔折射出耀眼的光,下过雨的高原格外澄澈,云漂浮在天际线边,像海。


    经过一片枯黄的草原,看见一座寺庙。孟柔下车拍了照,一行人朝香格里拉中心的古城驶去。


    时间尚早,镇上人不多,店家陆陆续续才开门。


    孟柔发现网络点评在这里不起作用,挑了家装饰动物头角,颇有风情的咖啡店。陆诏年觉得这种店噱头足,不会太好吃,没想到埃德闻说,咖啡豆的味道闻着不错。


    陆诏年便没说什么,坐了下来。本来想找机会挤兑埃德闻,可是等餐食端上来,都说好吃。


    陆诏年很失望,埃德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笑吟吟的。


    陆诏年别过脸去,喝她的青柠。


    娄惜朝注意到他们之间特殊的气场,状似不经意问:“埃德闻,冒昧问下,你是做什么的?”


    孟柔积极搭话,“你们同行啦,他是学物理的。”


    陆诏年给孟柔眼神暗示,别拱火了,孟柔不甘示弱地扬了扬下巴。


    埃德闻喝了口咖啡,淡然地说:“那是我专攻的领域,我更喜欢的身份是探险家。”


    娄惜朝还不适应埃德闻说话的方式,觉得这话里有炫耀的成分,配合地作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在哪里做研究?”


    “美国。”


    埃德闻的答案在陆诏年意料之中。


    孟柔摆手说:“谦虚什么,明明就是麻省理工的博后……”


    娄惜朝怔了下,忽然失去了对话的余裕。


    埃德闻有些惊讶,看了看孟柔,再看陆诏年,“你查过我?”


    陆诏年阴阳怪气,“谁能把手伸到美国去查你啊,你那篇论文上了Science,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想到你们会关注,只是一篇短文而已。”埃德闻玩笑,“看来我没办法保持什么感了。”


    娄惜朝之前也转发了相关报道,没想到本人就在他面前。他心里五味杂陈,对领域牛人的敬佩,渐渐被不快淹没。


    “你的名字是,惜朝?”埃德闻不动声色。


    娄惜朝知道自己没法再讨论专业了,说:“这个名字和时间有关。”


    “很有意境。”


    孟柔问:“没记错的话,你姓陆?你和小年是家门吧?”


    “是什么?”


    “小年也姓陆啊。”孟柔比划了几下。


    埃德闻朝陆诏年摊开手心:“你的名字怎么写?”


    “你查字典啊。”意繁给埃德闻写过名字,陆诏年不想东施效颦。


    孟柔推了陆诏年一下:“写一下又怎样。”


    陆诏年拿埃德闻的咖啡匙,沾湿了,在桌上写下“陆小年”。


    “陆小年,年。”埃德闻说,“我会记住的。”


    连续的音节让陆诏年有瞬间恍惚。


    孟柔觉得是时候进入重要环节了,出其?????不意道:“那你是来探险的吗?从上次跟小年他们车队,就一直待在这边?”


    “我回了美国,又过来了。”


    “为什么——”陆诏年想拦住孟柔,没能拦住,“因为小年?”


    埃德闻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孟柔露出率真女大学生的样子:“你没有收到她给你发的邮件吗?”


    埃德闻愣了下,向陆诏年确认:“你给我发了邮件?”


    “没有。”陆诏年不快。


    “抱歉,我不清楚。”埃德闻看着陆诏年,颇有几分诚恳,“我出来不太上网,最近手机也丢了。”


    陆诏年想着,才不信他,可也有点心软了。她夸张地说:“是这样啊,那你人怎么没丢?”


    本以为埃德闻听不懂,埃德闻却笑着说:“你捡到我了啊。”


    孟柔轻轻捂住嘴,一脸嗑到的表情。


    陆诏年不甚自在,战术性喝水。


    娄惜朝说:“我吃好了,想去转下,你们慢慢聊。”


    陆诏年只觉真是大救星,有了机会摆脱这古怪氛围。她起身说:“一起。”


    *


    青石板长巷里,低矮的木结构建筑鳞次栉比,两个人慢慢走着。


    “你是为了他来的吗?”娄惜朝说。


    陆诏年想着心事,“啊?”


    娄惜朝斟酌话语:“你之前惦记的那个人,就是埃德闻吧。”


    沉默片刻,陆诏年“嗯”了一声。


    “我感觉到了,”娄惜朝转身,“那么你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吗?”


    陆诏年不想知道,娄惜朝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小年,只有你的事,能让我放在心上。”


    “惜朝,”陆诏年不得不说出久违的称呼,“哥哥,我觉得……”


    娄惜朝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我是你干哥哥,但我不想只做你哥哥。本来我以为你大学就会来北京,迟是迟了些,你迟早来的,不是吗?”


    “保研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你现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还是说,你想搪塞我?”


    陆诏年感到为难,“我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那我呢?我过来找你,难道是眼睁睁看着你和另一个男人……”娄惜朝轻咬后槽牙,“那个埃德闻是什么人,他有他的前途,最终要回美国,他会让你跟他去美国不成?”


    陆诏年心被刺了一下,“我当然知道,可是,什么计划都没定下来,真有那样的机会,未尝不可?”


    娄惜朝怔然,眼帘缓缓垂下,“我知道你心气高,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难道你就要否认,现在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保研,不在计划上?”


    “我觉得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


    “是啊,那个埃德闻只是一时的,你兴许是没见过那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何况,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不是吗?你来北京,和我一起发展,如果你想要去美国,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和你到那边重新开始。”


    陆诏年气急,脱口而出:“我做的事,从来和你无关。”


    看着娄惜朝震惊而失望的神色,陆诏年也知道说错话了。


    “你用什么方式拒绝我,都不会这样残忍。”娄惜朝说着朝前走去。


    陆诏年拽住他,“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娄惜朝又停下来瞧她。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真实发生过的,我的曾经。那时候,你是我的小哥哥,你教我读书写字,和我一起骑马……那些街巷,也像现在一样。”


    娄惜朝感到荒谬,“你确定那是我吗?”


    陆诏年卸下全副理智,只凭感受:“当然啊。”


    娄惜朝深吸了一口气,“就算在你的梦里,我是你的哥哥,你怎么就能肯定,只是哥哥呢。”


    陆诏年怔住了。


    娄惜朝丢下陆诏年,走开了。


    *


    孟柔和埃德闻散步转到这条街,瞧见情况不对,连忙走来。


    孟柔着急,“怎么回事,怎么吵架了?”


    “我说错话,惹他生气了。”陆诏年闷闷地说。


    “你说话的方式是会惹人生气。”


    听到埃德闻的话,陆诏年不可思议地抬眼,立即恨了他一眼。


    这人净会在人伤口上撒盐。


    埃德闻接着说:“不过我习惯了。何况你们这么熟悉,他不应该和你生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可是我想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埃德闻的目光坦然而无奈,似乎已然洞悉一切。


    第十八章


    陆诏年心烦意乱, 说着“别烦我了”,迈步走开。


    孟柔跟上来,打趣说:“喂……我不烦你, 你还敢烦我?”


    “我不是烦你。”


    “那你烦谁?娄惜朝还是埃德闻?”


    “我谁都不烦,”陆诏年叹气,“烦我自己!”


    “啊为什么?”


    陆诏年很难解释,和娄惜朝说出他是小哥哥的那瞬间,她感觉到现实如细沙般从指缝溜走, 前世记忆仿佛蛛网一般, 大而细密,全然将她围困。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向她发出要挟: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那从深处涌来的冲动, 让她想要立即留下娄惜朝。


    可娄惜朝的心思已经挑明,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关系, 这样的小哥哥, 让人感到不安。


    回顾梦境的细节,大婚当日, 她一点不开心,反而发了疯似的找小哥哥。


    说不好, 根本不存在什么未婚夫,那是她臆想中的小哥哥……


    陆诏年打了个冷战。


    孟柔还在说着有的没有的, 宽慰陆诏年。


    “天气这么好, 别浪费啦。我们逛一逛,今晚早点休息, 好不好?”


    是啊, 早点休息, 回到梦境里,一探究竟。


    “看看今晚住哪里吧。”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叫上埃德闻一起,定了住宿。


    陆诏年把充电器落在了车上,返回去拿。孟柔趁机对埃德闻说,“小年有学者症候群,有时候看起来有些古怪,身边的人都会包容她,你要和她做朋友的话,也是一样。”


    “当然,”埃德闻客气地说,“但也许,她不需要别人过分付出。”


    孟柔反而愣了,“小年就是那样的,我不觉得是在付出哦,平常小年很照顾我的,只是最近,她遇到点烦心事。”


    埃德闻牵了下唇角:“因为那个青梅竹马?”


    孟柔一听这话,就明白埃德闻对陆诏年不是没意思。有了些把握,她故意说:“是啊,小年很依赖娄惜朝,娄惜朝学物理,小年也想学物理的,以后,他们要一起去北京。”


    “是吗?”埃德闻又好似浑不在意了,“这么亲密,为什么发生争执了。”


    “啊,因为在人生计划上有些分歧……”孟柔一点不觉心虚,继续胡扯,“他俩都有脾气,吵起来谁也不服谁,一会儿啊,我去找娄惜朝,小年就拜托给你了!”


    *


    陆诏年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孟柔,便知这个“电灯胆”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场了。


    可这会儿,陆诏年并不需要这份自知之明。


    登记了房间,陆诏年把行李放过去。


    门将合拢之际,埃德闻一手挡住了。


    “给人定罪,总有原因吧。”埃德闻漫不经心地抬眼,“我哪里惹到你了?”


    陆诏年定定地看了看他,转过身去,“你这张脸。”


    埃德闻摸下巴,“很英俊吧。”


    陆诏年无语,暗骂:“花孔雀。”


    感觉到埃德闻走过来,陆诏年警惕地转身,但他已然来到她跟前。


    “你要干嘛?”


    “刚说什么?”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他目光轻慢,落到她脸上。


    陆诏年不说话,埃德闻便逼近,一步步,陆诏年被逼退。背抵露台玻璃门,再无可退。


    气息是那么强烈,瞬间惹得屋子里暧昧起来。


    陆诏年蹙眉,将紧张的手藏在身后,“说花孔雀命大,不如撞死。”


    “你舍得啊?”埃德闻说着倾身。


    陆诏年眼疾手快,掀起纱帘挡在两人之间。


    透过纱帘,埃德闻注视着她,倾身靠近。他用呼吸描摹她的脸庞,发出单音节,“嗯?”


    陆诏年不想就此沦陷,拽着纱帘躲藏,“你很轻浮啊。”


    “这样叫轻浮?”


    埃德闻笑了,忽地撩开纱帘。轻纱从面上抚过,他的脸近在咫尺,陆诏年屏住呼吸。


    埃德闻一手抵住玻璃门,将陆诏年囿于身下。


    “这样呢。”


    陆诏年垂眸,等待着。


    可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埃德闻直起身,笑着。


    陆诏年气急了,拿手肘撞开他,径直走出房间。


    埃德闻追到民宿院子里,“生气啦?”


    陆诏年皱着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埃德闻几步来到前面,倒退着走,“真生气了?年,年年——”


    “不许这么叫我。”陆诏年停下脚步。


    埃德闻笑,“哦,是青梅竹马的专属称呼。”


    “他有名字。”


    埃德闻想说什么,没有说,他牵起唇角弧度,“你要我帮你找他吗?”


    “不用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该为自己负责。”


    “那好,我可以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这座古城叫独克宗,藏语的意思是月光之城的,相传是按照佛经中的香巴拉理想国建造而成的。


    古城依山?????势而建,石头铺成长坡,过去的马帮在这里留下了马蹄印。近中午,城里的人多了起来,茶馆的门窗打开了,小贩席地而坐。


    陆诏年和埃德闻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找到了修手机的店。埃德闻拿了部二手手机,一张国际漫游卡,在老板怀疑他们欺诈之前,陆诏年帮忙付了钱。


    “我转给你。”埃德闻继续捣鼓手机,用卡包转给了陆诏年一笔钱。


    陆诏年冷冷说:“鬼才信你,就赖我吧。”


    “你给赖吗?”


    陆诏年耳根发烫,语出讥讽:“不用老师教,中国话都愈来愈地道了。”


    他们在巷子里的小店流连,但凡陆诏年端详过的物什,埃德闻都买了下来。


    陆诏年骂他有病,埃德闻故作叹息,“什么时候,有钱也是病了。”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陆诏年正和埃德闻争执,不要他买的东西,手机进了一条短信,是到账提示。


    数额比本来的要多一些,陆诏年不悦:“你解释一下?”


    “服务费。”埃德闻一本正经。


    陆诏年拿他完全没办法,只好说,“就当你请大家吃晚餐了。”


    陆诏年联络上孟柔,四个人来到一间藏式餐馆。


    老板娘热情好客,店里挤满了人。


    他们坐在角落,很快就有人认出娄惜朝,过来搭话、合影。


    孟柔向不知情的埃德闻解释:“他上过一档综艺节目,小有人气。”


    “并不小啊。”


    听见这话,娄惜朝瞧了埃德闻一眼。埃德闻摊手,表示并没有别的意思。


    孟柔笑说:“你这语言的艺术,比起小年的也不差。”


    “谁跟他一样。”陆诏年嫌烦。


    饭桌终于清静下来,娄惜朝和陆诏年依然不理睬彼此。


    孟柔给每个人倒了茶水,劝和:“开开心心出来玩,有什么好吵的嘛,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娄惜朝,你是大哥,你说点什么。”


    娄惜朝端起酒杯,朝陆诏年的方向敬了一下:“今天,是我做的不好。对不起。”


    陆诏年抬头看着他,到底不忍再摆冷脸,“没有,我也有些情绪化,说了不好听的。”


    一旁的埃德闻视若无睹,和孟柔讨论起拿筷子的方式。


    讨论半天也没个结果,陆诏年嫌烦,掰着埃德闻的手指教他,“是这样的。”


    “要米饭吗?”娄惜朝打断他们的话题。


    “我不用,谢谢。”埃德闻说。


    “我们中国胃,对碳水的需求很大。”孟柔说。


    “美国人才是吧,”陆诏年蹙眉,“什么薯条、汉堡。”


    他们自然地展开了新的话题,娄惜朝默默地去打米饭。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正在聊埃德闻的美国往事。


    陆诏年只是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娄惜朝熟悉她这种状态,是比失落还要深的情绪。


    她为什么感到遗憾?和埃德闻距离太远,还是不曾参与他的过去?总归,是为了埃德闻。


    心情兜兜转转,跌落谷底。


    夜里的古城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饭后,几个人都想再逛逛,娄惜朝先回了民宿。


    绕过据说是世上最大的转经筒,陆诏年他们循着音乐,来到城中广场。


    灯火之中,藏族朋友跳着锅庄舞,受吸引的游人加入,队伍愈来愈壮大。


    孟柔撺掇陆诏年加入队伍跳舞,陆诏年推辞说四肢不协调。孟柔便一个人去了,陆诏年和埃德闻站在旁边,静静欣赏着。


    “你记得我梦游过,对吧。”欢快的歌舞声中,陆诏年轻声说。


    “怎么了?”埃德闻垂眸看她。


    游弋的灯光下,她的侧脸不曾改变。


    “你相信际遇,那么宿命呢?”陆诏年顿了顿,补充,“我是问一个物理学博后,而不是一个探险家。”


    埃德闻轻笑,“我相信。”


    陆诏年怔然抬头,埃德闻重复,“我相信,你呢?”


    陆诏年不确定埃德闻是否感知到了她的不安,从而安慰她。


    “或许人本能地恐惧未知。”陆诏年说。


    “或许吧。”


    半晌,孟柔从人群中退出来,三人散步回民宿。


    陆诏年有觉得房改不该和埃德闻说那些,格外沉默。


    回到民宿,他们发现娄惜朝收拾了东西走了。


    “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啊。”孟柔觉得娄惜朝这么做不地道。


    陆诏年打娄惜朝的电话,忙线中,无法接通。


    陆诏年就要往外走,孟柔拉住她,“你确定要去找他?”


    陆诏年知道孟柔暗示什么,埃德闻还在这里,她去追另一个人,不合适。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他这么大个人了,一会儿再打个电话吧?”


    孟柔回避埃德闻,悄声说,“你狠心,才是对他好。”


    陆诏年狠了狠心,没有去追。


    *


    入夜,听见拍打房门的声音,孟柔惊醒。


    打开灯起来,发现是陆诏年在拍门,甚至撬锁。


    眼见陆诏年打开了门,急冲冲地要出去,孟柔用力抓住她,不管她怎么挥舞拳头,都没有松手。


    最后孟柔抱住了她,呼唤她的名字。


    陆诏年醒了过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孟柔第一次见识陆诏年梦游的状态,害怕又忧心,“你真的不记得了?你一直念着,小哥哥。”


    陆诏年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竟有些模糊。


    孟柔把陆诏年拉出浴室,给她擦脸,哄她躺下。


    陆诏年喃喃地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去找他……”


    “陆小年,”孟柔低声呵斥,“你真的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是啊,在梦里,她找到不到小哥哥,就会一次又一次死去。


    前世累业,今生便受到恶罚。


    *


    隔壁房间露台,男人依靠阑干,手里捏着烟。


    跨越了一个世纪的月亮,皎洁如初。


    作者有话说:


    众多宗教学说认为,自我了结的人会受到惩罚。


    第十九章


    生死的一刹那, 埃德闻记起来了。


    关于上个世纪,他还叫陆闻恺的时候的一切。


    陆闻恺,字惜朝, 临终时二十七岁,心怀家国与抱负。


    独独忘记了最爱的人。


    他应承了六月五日生辰那天,他要回去见她。


    他没做到。


    那丝缕残存的意识,造就了今生时钟倒转的指引。它希望倒转、倒转,回到那一刹那。


    命运的时钟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在他以为自己穷途末路、大限将至时, 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她救了他一命。


    是那个骑马扬鞭的陆家幺小姐,却也还是让人拿不定注意的年轻女大学生。


    见到娄惜朝的一瞬间,陆闻恺就认出了他,曾经陪伴在陆诏年身边的人, 今生比他幸运地更接近她。


    陆闻恺不知道他怀揣什么样的心愿, 用惜朝的身份出现。可似乎, 陆诏年因此而陷入困境。


    不怪她错认, 是他来的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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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人格分裂患者呈现不同人格时,激素分泌完全不同。陆闻恺不知道宿命与其的关联, 但略略感觉到身体发生了一点变化。


    诸如,几乎不吸烟的他, 开始对尼古丁产生需求,还有睡眠, 不知是回忆缠绕的缘故还是古老的生物钟, 他睡不了几个小时,很早就醒了。


    早晨, 陆闻恺起来换药, 意外地听到敲门声, 让人进来。


    估计是陆诏年,但真的看见她,他还是有些意外,“这么早,睡好了吗?”


    陆闻恺完全没回避,陆诏年却是捂住了眼睛,“你不能穿好衣服再叫人进来吗?”


    “我在换药。”陆闻恺陈述事实。


    陆诏年踌躇两秒,皱眉上前,“这么麻烦的事,也不知道找人帮忙。”


    “怎么过来了?”陆闻恺抬眸。


    光是看着她,他就有着强烈的冲动。喉结滚了滚,他压抑情绪。


    “来……看看伤患啊。”陆诏年说着拿起酒精棉和药瓶,“我来吧。”


    陆诏年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腰侧的伤口,听到他说痛,慌张地抬头。


    陆闻恺却是懒得假装,笑着。


    陆诏年无语,俯身来给他上药。不过伤口触目惊心,她还是怕他会疼,“每次遇到,你都受伤,怎么总是受伤?”


    “行走江湖么,难免。”


    “我看你是容易的受伤的男人。”


    “这是什么话?”


    “时髦话。”


    “我会和Zoey求证。”


    “不信我?”


    “小骗子。”


    “分明你才是!”陆诏年忽然有点生气,蹙眉瞧他。


    空气仿佛静滞了。


    起先没察觉,她竟单膝跪在陆闻恺双腿之间,而他穿着一条尺码有些紧的工装裤。视线稍稍下挪,就能瞥见不该看的部位。


    场面极其尴尬,陆诏年裹绷带的手都有点抖。


    陆诏年迅速起身,“好了,那我先……”


    陆闻恺单手轻轻一揽,让人靠了过来。陆诏年找到重心,试图撑开他。


    陆闻恺大言不惭地说:“痛哎。”


    “你放开我啊。”陆诏年小声。


    “不想。”


    “我们……”陆诏年支支吾吾半天,始终没敢问出那句话。


    我们是什么关系,可以不顾界限。


    陆诏年觉着,这人比之前见还要浮?????浪,花花公子作派,实在不是她一个无知女大能抵抗得了的。


    她决心破釜沉舟:“你再这样,我就睡你了。”


    陆闻恺端详起她。


    陆诏年很快败下阵来,视线躲闪。


    陆闻恺起身,揉乱她头发,“少说瞎话。”


    “又不是没睡过。”陆诏年不服气地咕哝,却瞧见他背上也有些浅浅的伤痕。


    知道他是探险家,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战士。


    陆闻恺拢起外套,转头陆诏年,弯了下唇角,“走了。”


    陆诏年想叫上孟柔去吃早餐,孟柔要睡懒觉,只好和陆闻恺单独。


    阳光普照,天空澄净透亮,他们坐在米粉店室外就餐。这条巷子在古城深处,早起的人互相招呼,交谈起来,很有烟火气。


    陆闻恺吃东西很快,喝了米粉汤,琢磨着,琢磨着摸出骆驼牌香烟来。


    陆诏年记得他身上一直揣着烟,但之前没怎么见他吸烟,估计是在山里,有所顾忌吧。


    “瘾很大吗?”陆诏年想找点话题。


    哪知陆闻恺专挑尴尬的说:“所以我们现在算和好了?”


    陆诏年面不改色,拒不承认,“我们什么时候,闹别扭了。”


    “小骗子,学到皮毛了。”


    “你也知道,厚脸皮是跟你学的啊。”


    陆闻恺绕回问题的答案:“以前抽得凶。”


    “戒了,没戒掉?”


    “很难戒。”陆闻恺盯着她,好像话里有话似的。


    陆诏年低头吃米粉,过了会儿说:“你之后怎么打算,回山里吗?”


    “还养伤呢。”陆闻恺掸了掸烟灰,指尖猩红,显得手很好看,“我要去昆明找人处理点事情,和我一起吗?”


    视线在他手上停留,陆诏年差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来,心里一惊。


    是随口问的,还是认真的?


    陆诏年假装不在意,说着别的:“找美森吗,他还在?”


    “嗯,他还会待上一段时间,他们有一个team,有科考队的人,我帮他们做点小事情。”


    “你们……”陆诏年眯了眯眼睛,“不会是间谍吧。”


    “想象力很丰富。”陆闻恺笑,烟雾从唇边溢出。


    陆诏年默了默,踌躇说:“Ed,你经验比我丰富,我想请教你,嗯,人际方面的事情。”


    “说。”


    “你觉得我应该主动联络惜朝吗?”


    “你一晚上,都在想这个?”陆闻恺垂眸,在烟泥里掐灭烟。


    陆诏年自顾自说着:“是啊,他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这么多年朋友,我不至于一点关心都做不到吧。”


    “那么你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也是……”


    陆诏年愈来愈觉得,埃德闻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没有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或者说安慰。


    陆诏年拿出手机,编辑简讯发给娄惜朝。


    看着陆诏年在那儿删删改改打作文,陆闻恺抬头,因阳光而微微眯起眼睛。


    陆诏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他笑什么。


    “最后问一次,跟我去昆明吗?”他看过来。


    陆诏年惊诧,手滑,将简讯发了出去。可已经顾不上简讯,她眨巴眼睛,雀跃像苏打气泡,慢慢升腾、溢出。


    “你想要我去,对不对。”


    陆闻恺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陆诏年撇了撇唇角,“好吧,你是想要一个司机?”


    “孟柔想去大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折中一下,顺路去大理,再到昆明。”


    陆闻恺看了陆诏年一会儿,拍手:“Deal.”(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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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柔迷迷糊糊中听说这个消息,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


    陆诏年拿枕头捂孟柔的脸,孟柔抢走枕头,数落起来:“你管我干什么,我本来就是陪你出来的好不?直接跟他去啊!”


    陆诏年抿着唇,有些踌躇。


    “好吧,”孟柔点头说,“你这样做也有道理,如果勾勾手指就跟人走了,只会让人掉以轻心,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是觉得,对埃德闻有点不公平,你看啊,我因为梦魇很苦恼,万一真的到了那一天……”


    孟柔点了点陆诏年的脑袋,“轴啊你,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啊。他一没要你负责,二没给你期许未来,说好听了,你们叫玩伴,大好时光,一起玩啰。”


    “可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豫了?”


    孟柔转而叹气,“不过说实话,我遇上这种事可能比你更苦恼。想想看,忽然有人告诉我,要我去找前世的什么什么人,要我在前世与现在的喜欢的人之间抉择……我只会骂他神经,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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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妥当后,三个人离开古城,前往市区。


    公路平坦宽阔,换孟柔开车,陆诏年坐副驾帮忙看路。


    后座角落,陆闻恺默默蜷缩着,假装瞌睡。伤口传来的痛感,好似蚂蚁钻过骨血。


    痛楚,是众生恶业,在轮回里始终无法磨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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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某人:我被人盗ID异地登录。


    小年:我怀疑,我没信。


    三人行必有电灯胆:我是谁,我在哪,有无好心人告诉我


    第二十章


    出发这几天基本都在路上, 孟柔倦了,问他们有没有好玩的地方,一起计划路线。


    陆诏年说, 有啊,只要大小姐肯下车走两步。


    “走两步算什么,不走万步我不停,好吧?”


    “这是你说的。”


    中午到达香格里拉市区,他们吃了饭, 没怎么商量就决定好路线。之后办理了酒店入住, 一起去逛老街市集,时间不知不觉得过去了。


    傍晚,他们去商场采买冲锋衣和其他的装备。


    孟柔终于喝到馋了好几天的奶茶,一连买了两杯。陆诏年喜欢甜食, 却不太喝奶茶, 孟柔哼唧说:“我懂啦, 唯爱热可可牛奶。”


    陆诏年生怕陆闻恺听到, 快步往前走。


    孟柔故意把手放嘴边,朗声说:“走那么快干嘛?一会儿看看哪里有卖热可可的!”


    “我谢谢您。”陆诏年回头乜了孟柔一眼。


    陆闻恺看着花花绿绿的菜单, 沉吟半晌,做好决定:“我不喝。”


    “小年没告诉你, 要入乡随俗?做活动哎,你再买两杯, 我就可以喝三杯。”


    陆诏年扶额:“你最好是能喝下。”


    孟柔撩拨长卷发, “我又不吃晚饭,等会儿带回酒店, 继续品味。”


    陆闻恺依言再买了两杯, 他不喝, 塞给了小年一杯。


    走进商场,孟柔就像掉进了阿里巴巴的宝石山里,来到户外运动专区,却是无精打采,嫌弃得紧。


    陆闻恺给陆诏年挑了件玫红色的冲锋衣,孟柔赶紧来拍衣架:“放下放下。”


    两人双双回头看孟柔。


    “你说你一小伙子长得还不错,怎么一幅厕品?”孟柔把玫红色冲锋衣挂回去。


    “什么是厕品?”


    “只是还不错?”


    两人同时发问,表情出奇一致的,费解。


    陆诏年顿了下,抬眼看陆闻恺,“你的重点是这个?”


    陆闻恺露出理所当然的眼神,孟柔笑了声,“我口误,我道歉。”


    “我觉得,挺好看的。”陆诏年看了看衣架,也不知说衣服还是说人。


    陆闻恺大概明白了,孟柔是说他品位不佳,他科普:“户外徒步登山,最好穿颜色明亮的衣服。”


    孟柔从另一边长架顺手挑了一件橘红色的。


    陆诏年觉得也没好到哪里去,孟柔不满,“姐仙品好吧。”


    “你给自己选吧,其实我都有。”


    “你的都旧了。”


    陆闻恺点了点头。


    察觉陆诏年踌躇,孟柔一把揽过她肩膀,悄声说:“我送你,你带我出来玩,当司机又当保姆,别说我没良心?????”


    陆诏年不想当着陆闻恺的面表现局促,应承了孟柔的好意。


    提着购物袋回到酒店,时间还早,孟柔想玩桌游,陆诏年说,明天徒步会比想象的更累,应该早点休息。


    孟柔捂住耳朵不停,“我去找埃德闻,如果他要玩,你要来哦。”


    “我为什么”


    陆诏年不管了,梳洗妥当,躺下看书。


    没一会儿,孟柔握着手机回房间,陆闻恺没有跟来。


    陆诏年意料之中:“都说了,而且人家养伤,还陪你徒步。”


    孟柔忽然一脸兴奋,亮出手机:“我套到他微信了!”


    “他有微信?”


    “上次跟队伍注册的,他不用,我让他下回来,手把手教他,你可要感谢我。”


    “关我啥事。”


    陆诏年拿起手机,看到新的好友验证。


    “我把你推给他了。”孟柔捧手,“我让他练习中文拼写,这样才不容易吃亏上当!”


    “你看他像是会吃亏的人吗?”


    “那我怎么说,‘我帮你俩牵红线,你把握机会哦’。”


    陆诏年一头倒在枕头上。


    孟柔兴奋劲儿过了,想起方才没来得及反驳的话:“你以为我真想徒步?在给你们制造机会好不,天天闷在车里,再说了商业化的古镇有什么意思,峡谷、飞瀑多刺激啊,大自然给人无穷灵感。你知道么,恋爱也需要灵感,要创造,要好玩。”


    陆诏年比了个停的手势,“明天我穿新衣服美美徒步去。”


    孟柔转着圈唱起歌来:“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多巴胺和内啡肽的桨!”


    “谢谢妈。”


    孟柔作势拍了拍陆诏年脸蛋,“宝贝真乖。”


    陆诏年一下把被褥蒙过头顶。


    听到孟柔去洗澡的声音,陆诏年悄悄把手机挪到被窝里。屏幕暗光照亮小小世界,微信一片红海里,多了一个尤为特殊的。


    原始头像,ID是陆。看起来是孟柔帮他输入的。


    陆诏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


    久到陆诏年以为他只是按错了,放着手机没管,却突然跳出一句话:


    晚安好梦。


    想到他费劲地打出这四个字,陆诏年忍不住,抿唇笑了。


    陆诏年拍了拍他的头像,以示回应。


    一条语音发来,陆诏年先按低音量,点开听。听筒贴抵耳廓,就好像他在耳语,声音低低的,语速很慢。


    “这是怎么弄的?教下我。”


    陆诏年打了一长串文字,最后删掉,说:明天教学。


    “嗯好,谢谢小老师。”


    想说“我才不是”,可不愿破坏这难得的气氛,陆诏年没有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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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三人小分队起了个大早,由陆诏年驱车前往虎跳峡。


    峡谷下段有一截路通车,路又窄又烂,很不好走。陆诏年稳稳当当地开上去,孟柔望着她,眼里冒星星。


    “你有当那个的潜力。”


    陆诏年知道孟柔没好话,堵住她的嘴:“我没有。”


    陆闻恺问:“哪个?”


    孟柔神秘兮兮地笑了下:“那个。”


    说笑着到了客栈停车的地方,稍作修整,他们就出发了。


    源自青海高原雪山的江流奔腾而来,横穿哈巴与玉龙雪山之间的虎跳峡,江水顿时波涛汹涌,犹如猛虎怒吼。


    徒步路线沿着江流峡壁,陡峭、险奇,风景壮阔而秀美,是世界级十大徒步路线之一。走这条线的外国人尤其多,十月是远眺雪山的黄金季,一开始路上熙熙攘攘,慢慢地队伍之间拉开了距离。


    峭壁飞瀑,石道两边的草木枯黄凋零,在银灰色的峡谷映衬之间,颇有萧瑟静谧的美感。


    陆闻恺背包走在最前,陆诏年走最后。约莫走了两刻钟,孟柔就掉到后头去了,两个人停下来等她。


    虎跳峡确是入门级的路线,但孟柔没有拉练经验,走得气喘吁吁,毛线帽子下汗跟着淌。过弯穿行在悬崖边,低头就见斜垂的山体与汹涌江涛,不恐高的孟柔也吓得尖叫起来。


    陆闻恺调整到最慢的步速,带着孟柔走,孟柔还叫他走慢点,后来几乎快挂在他身上。


    回头看到陆诏年,孟柔双手合十,露哭脸。


    陆诏年回了个“没事啦”的眼神,叫陆闻恺看好她。


    “你也小心。”陆闻恺遥遥投来目光。


    走进山林,高山柏树环绕,让崖壁显得不那么可怖了。孟柔敢掏出手机拍照了,也因此掉以轻心,在乱石嶙峋的小路上摔了跟头。


    孟柔手掌磨破皮,哭了出来:“我不走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陆闻恺反身把孟柔抱起来,语气颇严厉:“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就在前方不远了。走下去,你行的。”


    孟柔用英文骂他,陆诏年看不下去,撇开陆闻恺把孟柔护怀里:“没事的,你要是体力透支,真的不能走了,我们就下撤。”


    陆闻恺说,给她一点时间冷静。


    歇了会儿,吃了点饼干,孟柔冷静下来,左右看看陆诏年和陆闻恺,决心豁出去了,咬牙说:“走!”


    这一走,就是五六小时,直达天梯。这是一段垂直九十度的山壁,巨大凸石头与葱茏树竹之上,横架起钢梯,需要人手脚并用往上爬。


    陆诏年不小心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底下白得发青的江流。


    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她猛回魂,继续攀登。


    到达终点,孟柔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录视频,疯叫着“我们做到啦”,眼里泪花隐隐扇动。


    陆诏年莫名也觉得感动,看着镜头轻声说:“你做到啦。”


    这晚,他们在中途客栈停留。客栈房间紧俏,三个人勉强挤一间屋。陆诏年想着他们俩能舒服一点,先选了下铺,把下铺留给他们。


    孟柔累透了,很快抱着手机睡着了。


    陆诏年帮她关掉手机屏幕,放背包里,熄灯上床。


    陆闻恺在下铺换药,陆诏年听到了,探头去看。怕吵醒孟柔,示意他看手机。


    小年:你行吗?


    陆:


    小年:那我不管你了,我睡了?


    陆:嗯


    陆:晚安好梦


    他总是重复这句最简单的问候,听得多了,愈觉熨帖。


    陆诏年想了想,回复:你也是。


    陆诏年安心睡去,将梦未梦之际,听到响亮的呼噜声。陆诏年敲了下床板围栏,而后辨析出方向,是孟柔发出来的。


    手机屏幕亮了,陆闻恺发来简讯:吵醒你了?


    看来他也是。


    一身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幅降噪耳机塞到了她枕头边。


    陆:听会儿歌睡着了。


    小年:你呢?


    陆:我睡得着。


    陆诏年没有戳穿他,回复:3q


    似乎听到他笑了下,她戴上了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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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诏年入了梦,重回和小哥哥度过的少年时光。


    房间里燃着一盏油灯,火芯发出轻响。风拂过上下铺的帷幔。


    少年少女的争执困囿帷幔。


    少女忽然咬了小哥哥的耳朵,执着地说,听到我的话了吗?我就是喜欢小哥哥


    雷声隆隆。


    第二十一章


    一觉起来, 孟柔走路都费劲。原本安排的第二段徒步无法完成了,陆诏年和陆闻恺商量,吃了点早餐垫底, 就直接驾车下虎跳峡了。


    过了江就是丽江,玉龙雪山十三座山峰绵延不绝,宛若腾云驾雾的飞龙。地壳运动早就横断山系的特殊地貌,繁茂的高山植被之间,藏着精灵般的小动物, 其中以滇金丝猴最为珍稀。


    雨季快过了, 云雾散去后,阳光照耀。


    孟柔打电话定了最贵的度假酒店,说是在日本京都住过同一品牌,多么多么好, 完全根据当地特色做整体设计。


    听到两卧的套房单日价格, 陆诏年根本不想说话。


    要知道位于纽约的四季在旺季差不多也才这个价格, 陆闻恺觉得此行为的不是度假, 不过陆诏年的反应有些刺眼,他当即赞同了孟柔的决定。


    酒店在一个古镇的山顶上, 俯瞰一片青瓦古建筑,远眺玉龙十三峰。


    酒店建筑和古镇融为一体, 采用云南当地木材,石板铺路, 庭院植被相宜, 营造古朴出世的意境。但不像别的度假酒店配置接驳车,走哪都只能步行, 孟柔一到就小有意见。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表示是你要来的, 什么都别说。


    “还不是累坏了,想给全身心做个马杀鸡。”孟柔倚着陆诏年,装哭。


    入住后,孟柔直接预约了一个药草水疗,怕陆诏年无聊,给她定了下午茶。


    “和埃德闻一起去啊。”孟柔眨了眨眼睛,潇洒地走了。


    陆诏年在庭院里转了转,见陆闻恺终于接打完电话,佯作自然地走上前,“是有什么事吗?”


    “美森的电话。”


    “哦,他们会催你吗?”


    “没,下周一到就可以。他们也在享受假期。”


    “这样。”陆诏年不知如何开口邀请,“昨晚,谢谢你了。”


    陆闻恺摸了摸陆诏年的头,动作过于自然,以至于陆诏年愣了下,话顺势脱口:?????“你要和我一起去喝茶吗?”


    陆闻恺笑:“好啊。”


    侍应生领着,他们散步来到兰草葱茏的山顶亭阁,视野辽阔,碧空如洗,山下低矮平整的古建筑铺展。


    茶点上来后,陆诏年喝了口侍应生吹嘘的高山雪菊,有点烫口,吹了吹舌头。


    陆闻恺失笑,陆诏年抬头看去,触及那眼神,怔了怔。


    “慢慢喝。”陆闻恺收敛眼神。


    实际上,就在陆诏年想起上辈子喜欢小哥哥这件事后,收到了娄惜朝的回信,很简短,他说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陆诏年有点搞不清楚了,就像孟柔所说,前世记忆和当下现实,人该如何选择。可如果执念之深,今生又怎么会对别的人心动。


    陆诏年捧着茶,思绪飘远了。


    “在想什么?”


    陆诏年回过神来,抿笑:“没什么。”


    “哦,有心事。”陆闻恺似乎随口一说。


    “才没有。”


    陆闻恺起身眺望远景,陆诏年趁机偷偷观察他。


    万一是埃德闻呢?


    陆诏年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


    梦里的小哥哥是无脚鸟,天地任他遨游,而埃德闻用脚步丈量山川,是一个踏实严谨的学者。


    *


    夜晚,入睡之际,陆诏年不经意地问起孟柔继兄的事情。


    孟柔没想太多,说:“你还在想那个事儿啊?反正我的话,绝对不可能喜欢我哥的,烦得要死。”


    “是吧,一般的兄妹都彼此嫌弃。”


    孟柔翻了个身,朝陆诏年邪魅一笑:“不过po-rn很多这种哦,有人就好这口。”


    陆诏年给孟柔掖了掖被角:“睡吧,你还是。”


    灯熄了,四下寂静。


    陆诏年望着窗外古城的灯火,想着,万一只是少女的喜欢呢,小时候产生朦胧的感情也很正常。就像小时候,总喜欢跟在娄惜朝身后,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感。


    陆诏年睡不着,轻悄悄走出房间。


    客厅没开灯,一道身影倚在窗边。陆诏年忍着笑走过去,想吓唬人,手刚伸出去,就被陆闻恺捉住了。


    距离一瞬拉进,他低声说:“不睡觉,是想我了?”


    本来因为身体触碰心痒痒的,听了这话,陆诏年没好气地说:“神经。”


    陆闻恺直接将人揽入怀,陆诏年便掐他腰,压着嗓音要他放开。


    “痛。”陆闻恺暧昧耳语。


    陆诏年咕哝“我才不信你了”,却是将手松开了。


    男人得了势,乘胜追击,若有似无地亲她耳朵。陆诏年有一万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大约感觉到她身体放松下来,他用指腹揉捏她嘴唇,惹得气氛更旖旎。


    没有丝毫预兆,他的吻侵袭而来。


    陆诏年应和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睁开了眼睛。


    陆闻恺停了下来,陆诏年不敢回视他。


    “怎么了?”


    “没有,我……”


    陆诏年想要走开,陆闻恺拉住了她的手。


    “埃德闻。”


    熟悉之后,她一贯称呼Ed,气氛变得有些严肃了。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却又失落,“我……”


    陆闻恺静默片刻:“你睡不着?”


    陆诏年抬头看他。


    “还想跟我去冒险吗?”他说。


    *


    工作人员把车开过来,陆闻恺拉开副驾驶的门,让陆诏年坐进去。


    “你开车?”


    陆诏年来不及惊讶,陆闻恺俯身,为她系上安全带。


    出了古镇,上环道,路的尽头是星空下的雪山。


    经幡飘拂,吉普停在无法再前进的小路上。陆闻恺牵着陆诏年,打探照灯穿进山林,黑暗中,踩落叶的沙沙声尤为响亮。


    陆诏年战战兢兢地说:“会不会有蛇啊。”


    “相信我。”


    穿过一片云杉林,视野豁然开朗。


    高原草甸上,星空倒影在海子里。


    陆闻恺挑了个能看见雪山山峰的角度,卸下背包,把羊毛铺在地上。


    陆诏年坐下来,终于发出感叹:“你怎么会找到这样的地方?”


    “我在山里的时间比在实验室还多。”


    “哦。”


    附近有两顶帐篷,其中的人看到陆诏年这边在生火,过来打招呼。发现陆闻恺这些装备有意思,他们把折叠椅搬过来,围着篝火坐下了。


    “怎么找来的?”大哥问。


    “朋友跟我提过,我估摸着找过来,还真找对了。”


    “你那背包是brushcraft什么方法弄的吧?”


    陆闻恺笑笑:“临时决定的,走得急,带了点工具就来了。”


    陆诏年小声问:“什么是brushcraft?”


    大哥吸着烟,侃侃而谈:“BC么,说是丛林技巧,其实就玩搭建,在野外造个营地,劈柴啊,手工啊,Glamping的一种玩法,很讲究的。”


    陆诏年这回不想让别人听到,头倚着陆闻恺手臂,轻声问:“Glamping不是精致露营吗?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回头对她笑,还没说话,大哥就问:“带你小女朋友出来玩啊?”


    陆诏年尬住了,却听陆闻恺“嗯”了一声。


    “没带帐篷,不过夜?”


    “我们冒险。”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会玩!”


    “现在条件多好啊……”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一姐们儿怕小年轻感到冒犯,笑说,“随便聊下哈。”


    陆闻恺笑着抿了下唇,陆诏年暗叹有点性感,不怪自己放不下。下一秒,就被他揽住了肩膀,他瞧着她,目光迷人,又有些漫不经心似的:“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陆诏年大脑卡顿,只听得见过速的心跳。


    “在一起,”陆诏年转头看别人,“五年了。”


    “五年?”姐们儿感叹,“你看起来很小哎!”


    陆诏年一本正经:“我高中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


    大哥笑说:“叫啥,早恋?”


    “是啊,早恋不坏的,为了和他读一所大学,我才努力学习了。”


    姐们儿点头:“那确实哈,好的恋爱就是积极影响。”


    大哥问:“啥大学?”


    “加州理工。”陆闻恺说。


    “哦,没听说过……”


    陆闻恺轻松地说:“当时不想离家太远,直博去了麻省理工,现在在实验室做博后。”


    “厉害……”大伙儿感叹。


    虽然看他戏弄别人很好玩,陆诏年却再一次认清了差距,他那么厉害,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你们是专门从美国回来玩的?”


    “嗯,准备结婚了,回家乡探亲。”陆闻恺噙着笑说。


    “哦,你们是云南人……”


    陆诏年专心烤火,没有再听。


    等人散了,陆诏年对陆闻恺说:“回去吧。”


    “不开心了?”


    “不是,太晚了,外边冷。”


    陆闻恺把毯子裹在陆诏年身上,看陆诏年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微微叹息:“好吧。”


    收起背包,返回车旁,陆诏年说陆闻恺没驾照,怕被查到,换她开车。


    他没跟她争,“是不是因为那些话?”


    “我知道你开玩笑的,我又不是开不起玩笑。”


    “你怎么知道我开玩笑?”


    陆诏年懒得理他,踩油门将车驶出。


    陆诏年开快车,回程只用了四五十分钟。在客厅分别之际,陆闻恺照旧道了晚安,陆诏年点点头,却是想着,凌晨了,这觉也不用梦了。


    *


    第二天早晨下雨,孟柔想赖床,和陆诏年撒娇,取消去玉龙雪山看甘海子的计划。


    “随便,你问埃德闻呢。”陆诏年说。


    “你去问呀,不过,他应该听你的吧,四舍五入就当问过了。”


    “哦,那中午退房再出发去大理?”


    孟柔察觉出不对劲,从床上爬起来,逮住陆诏年胳膊,拷问:“你昨晚出去了?我有感觉的哦。你们发生了什么,快说!”


    “没什么。”


    “卿卿我我,擦将走火。”孟柔挤眉弄眼。


    陆诏年皱了皱脸,“你觉得像么。”


    孟柔打量陆诏年丧气的脸,“所以是,你被拒之门外?”


    陆诏年抬眼看房梁,“我不跟你说了。”


    “总不会是你拒绝了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就是他——”


    叩门声想起,孟柔应:“门没锁。”


    陆闻恺推开房门,笑着说,“Morning,收拾一下,去吃早餐?”


    孟柔立即响应,“等等哦。”


    “你不是要赖床?”陆诏年吊着嗓子讽刺。


    孟柔一个眼神杀过来,“大小姐,我现在就是你的爱情bodyguard,不尊重我,尊重一下你自己好吗?”


    陆诏年呼出一口气,鼓腮。


    酒店本来规模小,餐厅只零星几个人,用平常的音调说话都很清静。


    当陆诏年道出娄惜朝在大理等他们的事情,孟柔惊呼了一声,几道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孟柔压下声量:“你答应了?我搞不懂你。”


    陆诏年冷静地说:“再怎么样,还是要当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可是埃德闻要去昆明啊。”


    “我们周一之前到昆明就可以了,”陆诏年顿了下,看向陆闻恺,“或者,你和我们分开,从丽江过去也很方便了。”


    陆闻恺牵起唇角:“想赶我走了?”


    孟柔忙说:“没有,绝对不是。反正也要从大?????理经过,到时候停留一会儿就好了吧。”


    “不用考虑我。”陆闻恺依然浅笑,“不耽误你们,我坐车走。”


    陆诏年没说话。


    孟柔左右为难,索性撂筷子。陆诏年几口吃完餐盘里的,对陆闻恺说“我去看看”她,快步回房间。


    孟柔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听到陆诏年的声音,冷笑,“甩脸色谁不会,别人都说不要跟情侣一起旅行,我算是明白了……”


    “我和他,不算什么。”陆诏年轻声说。


    孟柔蹿起来,“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明明就清楚,你喜欢的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还要管别人?”


    陆诏年很难描述梦魇带给人的感觉,几乎是摧毁性的。她简略为三个字:“你不懂。”


    “对!我不懂,”孟柔冷脸,“可你以为我看着你这个样子,就不难受吗?我不想你好吗?我最大程度照顾你的感受了,不知道你今天发哪门子疯。”


    “你以前对娄惜朝不是这个态度。”


    孟柔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你想说明什么?我想把你塞给某个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爱恨情仇,可是你呢,只知道你的人生目标,是有多伟大?有什么乐趣啊!我不懂,明明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犹豫。短暂一生,说穿了又有几个人不经历失败呢,因为担忧结局而不去开始,太傻了。你宁愿承认你是傻瓜吗?”


    陆诏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辜负梦里的人,还有那个自己。”


    “陆诏年,你最好祈祷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再看你这幅样子了。”


    孟柔去退房,发现陆闻恺已经埋单了,酒店派车送他去了机场。


    孟柔无语:“看吧,他连东西都全扔在这。”


    本来都是他临时买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陆诏年没说话,上了车。


    *******************


    两个多小时,驱车至大理。丽江的乌云一路跟过来,天气阴沉。


    陆诏年见到了娄惜朝,他坐在一间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安静地读书。窗户花砖墙前,一个吉他手正在弹唱民谣。


    陆诏年感觉到时间无情的流逝,上一次在橱窗里看到小哥哥读书,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一百年里,大火烧了山林,白雪覆盖,枯木逢春,人间烟火。


    其实什么也没变。


    陆诏年转身,在人潮逆流中往前走。


    孟柔倚着车涂唇膏,偏头瞧见她,“嚯”了声,“娄惜朝呢?”


    陆诏年攥紧手心,嗓音微颤:“他不是。”


    第二十二章


    孟柔起初先不上心, 嚼着口香糖问:“你确定了?”


    陆诏年轻“嗯”了一声,拉开车门。


    孟柔慢腾腾上了车,看陆诏年失魂落魄的模样, 狐疑地说:“你们说了什么?”


    “我没有见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那你怎么确定?”


    “感觉。”


    “你还有感觉啊,我以为你只懂逻辑呢。”孟柔轻飘飘地说。


    陆诏年没回应,孟柔正经了些:“什么感觉?”


    “孟柔,你听我说……”陆诏年声线有些颤抖。


    “我在听啊。”


    “我喜欢小哥哥, 不止是对哥哥的喜欢。”


    车里有些寂然, 好半晌,孟柔“哦”了一声。陆诏年忍着情绪,说:“没有什么未婚夫,那都是小哥哥跟人开玩笑的, 只是后来有人当了真, 告诉我了。小哥哥走后, 我就一直幻想、幻想, 他不是我的小哥哥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走, 也就不会死。”


    “死的那一刻,我把小哥哥当作了未婚夫。”


    陆诏年的话像入水的烟尘, 随着意念泯灭了。


    不知道为什么,孟柔完全能体会陆诏年的心境, 好像曾经就在她身边, 看着她一个人挣扎,到最后沉溺。


    “你是自杀的?”孟柔语气肯定。


    如果陆诏年要去死, 孟柔没能拦下, 会自责一辈子的。现实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孟柔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愧疚之感。


    电话响了,娄惜朝打来的。


    陆诏年接起来,那边有人在唱民谣,他还坐在咖啡馆里。过了会儿他才出声:“小年,在听吗?”


    “嗯。”陆诏年应。


    “你不会来了,对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你拿走了他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敢再这样叫你。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了。”娄惜朝说完,电话那边传来了忙音。


    最后陆诏年和孟柔还是决定在大理住一晚,心绪不宁,开车不稳妥。


    古镇不大,她们却碰到娄惜朝,孟柔没有讥诮这是有缘无分,陆诏年心里知晓。


    第二天她们开车上环道,在苍山洱海边喝茶,拍了几张照片,便去昆明了。


    陆诏年觉得,至少她要整理好心绪,才能去面对埃德闻。可鬼使神差的,在红绿灯路口,陆诏年打开了和他的聊天框。


    稍微出神,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小字。她拍到了他的头像。


    对话框里安安静静的,他没有任何反应。


    兴许,他已经删掉微信了吧。


    金风玉露,本来就是那么遥远的人,才不会费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


    孟柔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打了个哈欠,直奔主题:“我问你,你是要做陆诏年,还是陆小年。”


    “什么意思?”


    “人要忠于自我,才能过的舒坦。”


    陆诏年觉得奇怪,瞧了孟柔一眼,“你今天怎么了,要和我讲人生哲学?”


    “陆大小姐,受你影响,我不禁开始思考,可别说宿命了,连个靠谱的男人都没影。”


    “……”


    陆诏年确实没想到孟柔思考的是这个。


    孟柔叹息,“重来一世,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概率的确很渺茫。但万一上辈子我老公好得不得了,这辈子还是让我遇一下吧。”


    “你怎么肯定你上辈子就有老公?”


    孟柔陷入迷思。


    *


    过了收费站,两个人忽如其来的有些茫然。


    “昆明也不小,要怎么找一个人?”孟柔替陆诏年把话说了出来。


    陆诏年心静了,又变得果决:“先逛逛好了。”


    来到市区,孟柔明显活跃许多,搜罗漂亮的咖啡馆,地道苍蝇馆子,趁夜幕还未落下,又撺掇陆诏年去斗南花市。


    陆诏年爬坡上坎不觉得累,一到城市里逛街,便觉四肢不勤。


    不过花儿总是惹人喜爱,进了花市,种类繁多的鲜切花让人目不暇接。她们在各摊位间流连,看到一哥们儿包了几百朵蓝玫瑰,让人装进后备箱。


    陆诏年想起来说:“孟柔,你感受一下,这是不是你命运般的老公。”


    孟柔朝那边乜一眼,“姐才不稀罕。”


    孟柔确实觉得,塞一后备箱的玫瑰花已经过时了,可她谈过的恋爱里,没有一个人为她做过这种事。没有过的,孟柔多多少少也想拥有。


    “什么命运般的老公,我命里就缺老公。”


    “你还年轻,装什么恨嫁。”


    “这话,”孟柔挽起陆诏年胳膊,“我也送给你。”


    陆诏年忽然没说话,孟柔以为她误会了,顺着胳膊捏她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想说,梦里的那个恨嫁,可是啊,”陆诏年看着满集市的花,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我已经不能否认那不是我了。”


    孟柔抿了下嘴唇,不想表露出心疼。


    天才是不需要怜悯的,有奇遇的陆诏年更不必要。


    “小年,我们去找他吧。”


    陆诏年回握了孟柔的手,“嗯。”


    孟柔捧了一束花上车,陆诏年拿出手机,想尝试给埃德闻打通电话。如果他还在用这个本地号码的话。


    电话居然接通了,他那边听起来有点吵。


    陆诏年小心翼翼地出声:“我是陆诏年。”


    他似乎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嘈杂的环境音小了下去。然后他的声音传来,震动她耳朵,“我知道。”


    “我们,”陆诏年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个主语,好像在他面前很难不胆怯。她又说,“我到昆明了。”


    “哪个你们?”


    “我和孟柔……但是是我。”


    陆诏年对自己口头表达能力感到烦躁,索性把话说了出来,“我想来找你。”


    “为什么?”


    他比预想中的还要冷淡,甚至懒得揶揄她。


    “因为,我想要找你啊。”陆诏年故作少女天真的语气。


    哪怕得到他讥讽的回应也好。


    “哦。”他只回应了这个。


    电话还没挂断,陆诏年觉得还有机会,一旁的梦柔做着夸张表情,给陆诏年提示。


    陆诏年点头说:“你东西落下了。”


    “扔了吧。”


    “啊?”陆诏年看向孟柔,一面用眼睛问怎么办,一面磕绊地说,“那太不,环保了吧!”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陆诏年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故意说了声,“喂?”


    “我觉得,还是给你送去吧,你在哪呀?”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你要就留着吧。”


    听到他这么说,陆诏年感觉被判了死刑。她对孟柔露出丧脸,孟柔握拳捶了捶胸口,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陆诏年看着手机上分秒流?????逝的通话时间,悲悯地等待着电话被挂断。


    忽然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起伏,陆诏年忙把听筒贴到耳朵上。


    陆闻恺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不如来教我‘拍拍’。”


    拍拍,拍一拍?那天说要教他的,她还没来得及。


    这么小的事情,他却还惦记着。


    陆诏年缓缓掀起眼帘,眸眼亮晶晶的。


    那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的?!”在她张嘴的时候变成了,“装什么可爱啊,说叠词。”


    通话蓦然结束,嘟嘟嘟的忙音回绕在耳边。


    孟柔一脸无语。


    陆诏年以为孟柔嫌弃她乱发挥,没想到孟柔问:“地址呢?”


    最重要的事情,忘了……


    陆诏年思忖着,不然再打一通电话过去?


    微信弹出提示,她不耐烦地上滑,却点了进去。


    屏幕直接跳到和“陆”的聊天框。


    他发了一个定位过来。


    陆诏年“呜呼”一声,赶忙发动车,不忘叮嘱孟柔,“系好安全带啊。”


    见陆诏年一下明朗起来,孟柔温柔地垂下眼睫,笑了。


    *


    跟着导航到了目的地,陆诏年发现定位地址是一家酒吧,club那种。


    孟柔说早知道这种地方,先收拾一下好了。她扑了粉饼,用鲨鱼夹挽发,跟着陆诏年走了进去。


    孟柔是酒吧常客,陆诏年很少来,一般来也不喝酒,给孟柔当司机。


    一进门,隔着长廊回音壁,震耳欲聋的嘻哈音乐就攻占了耳膜。


    陆诏年堵着耳朵进去,靠边站了一排等入厕的男女,在孟柔身上打量了两眼,接着落到陆诏年身上。


    陆诏年穿夹克和工装裤,不太辣,全靠一张脸吸引目光。


    陆诏年发微信问人在哪,迎头在长廊拐角看见他。


    他穿一件复古皮夹克,身型挺拔高挑,逼仄空间里交错的灯光扫过来,照出他轮廓分明的脸。


    直接让陆诏年没话可说。


    陆闻恺淡淡看了陆诏年一眼,眼风带过孟柔,“跟我来。”


    陆诏年不敢不从命。


    孟柔贴着陆诏年往人群里走,无畏音量喊说:“帅死我了!”


    陆诏年腹诽,骚死了还差不多。


    吧里好多外国人,挤挤嚷嚷,没有坐的地方。陆闻恺他们那桌在角落,只有几个人,空间相对宽裕一些。


    和陆诏年想的不一样,美森不在,全是陌生人,还有妆容很亚裔的女孩。


    陆闻恺一句话都不说,陆诏年在这种地方更难待下去,想打退堂鼓,孟柔一个社牛亮相,挨个握手。


    五分钟,孟柔就融入了氛围。


    “喝点什么?”他们问。


    陆诏年这才接腔:“我开车。”


    陆诏年抬眼瞧陆闻恺,他话不多,表现的也不活跃,但回话恰如其分,偶尔还很幽默。


    他们拢共相处十五天,只有当炮友才不嫌陌生。


    “你不是要我教你吗?”陆诏年扯住他的夹克袖子。


    陆闻恺看了过来。


    陆诏年怕他没听清,踮脚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次。


    陆闻恺轻轻偏头,嘴唇就碰到了她脸颊。


    陆诏年一下落回地面。


    陆闻恺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对话框,拍了拍陆诏年头像。


    陆诏年几近石化。


    陆闻恺俯身,语调有些冷,“学生无师自通了。”


    陆诏年抿紧唇角:“那你让我来是什么意思?”


    陆闻恺微微蹙眉。


    的确,这也不是什么会当众出丑的事情。可她就是有种,浅浅的被羞辱了感觉。


    陆诏年提醒自己放低姿态,原本就是她要来的。


    “不管你什么意思,”陆诏年自己给台阶下,“我当时并不是要赶你走,我只是……需要冷静下来,确认一些事情。”


    陆闻恺从桌台的烟盒里抽了支烟放嘴里,伴着星火引燃的一瞬,朝她睨来。


    他终于出声:“你确认了吗?”


    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


    在这种地方,她的感觉全然失灵,一点旧影也捕捉不到。


    陆诏年不敢承认,她其实怀揣侥幸,希望他是。


    不是因为想要终结梦魇的折磨,仅仅希望他是,而已。


    “你心里想的什么?”陆闻恺悄声问旁人要了一枚硬币,手拢成拳,把硬币放在了大拇指指甲盖上。


    “不如我帮你确认。”


    他抬眼看她,也没等到她回答,将硬币抛了出去。


    硬币翻飞。


    吧里好像定格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红的硬币,蓝的人影,动态的,模糊面容的。


    陆诏年记起来了,为什么现在才记起来呢?


    陆诏年转身冲出人群。


    陆闻恺抓住硬币蒙在手背上,扯出一个笑:“可惜不是一美分的硬币。”(林肯硬币)


    孟柔不明所以,来不及问陆闻恺发生了什么,跟着去追陆诏年。


    水果店浅红色灯光照亮行道,陆诏年双手撑膝盖,喘着气。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孟柔扶起陆诏年,发现她脸上血色尽失,不是因为跑了几步才这样的。


    陆诏年看了看孟柔,张嘴不知说什么,转身又往吧里去。


    孟柔一头雾水:“陆小年,你搞什么?”


    *


    那个人和她一样姓陆,陆闻恺,字惜朝。她唤他小哥哥。


    火光摇曳的灯烛中,小哥哥教她功课;


    走马长街,驰骋山野,他们淌过清泉,裹起湿漉漉的衣衫;


    浓烟阵阵的麦田里,他们朝着朦胧的月亮起誓——


    今生今世,你不做我的妻,便是下黄泉也不放过你。


    究竟都是哄她的戏言,他换了军装,遨游于云月之间。


    他留一封遗书,未许来生。


    「三妹敬请:


    不求天上人间占的欢愉,年年今夜,惟盼你恣意如故,长命百岁。


    兄惜朝」


    梵语讲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原来她这一生,便是他的一刹那。


    *


    陆诏年为复演千万遍的生死别离而惊慌,为错认而无措,想如果他知道的话该有多难过。


    可是更怕时间流逝,太匆匆。


    陆诏年挤过人群,来到陆闻恺跟前。


    “你再跟我猜一次硬币。”她面上不显,手紧捏成拳,暗光淌过手背青色血管。


    陆闻恺还是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抬眼瞧她,“想好了?”


    “想好了,输了算我的。”


    陆闻恺摸起桌上硬币,掀动指尖抛起它。


    音乐闷入了水里,卷没硬币起落的动静。


    刹那间,陆诏年撞进了陆闻恺怀里。


    “我想你了。”


    硬币落在了他们脚边。


    陆闻恺不看也晓得,他又输了。


    “嗯。”他的气息将她萦绕,“想得,都恨起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指路37章尾


    第二十三章


    周遭一切静滞了, 陆诏年仰头看着陆闻恺,又好像怎么都看不真切。


    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只有他的怀抱能令她安心。想说不恨的, 不恨他,想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想说,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了。


    汹涌的思绪堵住了喉咙, 她张了张嘴, 只能说出一个“小”字。


    “准备抱多久?”陆闻恺移下目光,淡淡睨她。


    嘈杂音乐声混杂旁人的高声谈笑,如同玻璃碎裂一般,冲进陆诏年耳朵。


    陆诏年松了手, 好像找不到中心, 又往后挪半步。距离一下拉开, 她不知如何安放双手, 想起地上硬币,弯腰捡起来。


    陆诏年朝陆闻恺摊开手, 他看都不看她手心的硬币,就那么平静地注视她。


    环境暗光让他的眉眼更显深邃, 难以捉摸。


    陆诏年不经意扫过周围几人,他们神色各异, 尤其和陆闻恺离得很近的女孩子, 看她的目光带有探究。


    “所以是谁输了?”陆诏年说完这话有点紧张,怕惹他生气。从前就怕, 如今还没能改。


    “不作数。”


    陆诏年刚要辩驳, 陆闻恺就笑了下, “因为有人犯规。”


    陆诏年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想着先前的事,所有的事,试探般说:“那我惹你生气了吗?”


    陆闻恺抬眸望陆诏年身后看。


    “陆诏年——”


    孟柔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大名。陆诏年转过身去,果见孟柔怒气冲冲地走来。


    “我……”陆诏年张口就被孟柔噼里啪啦打断。


    “你搁这儿演我呢?你刚跑出去我还以为你吓坏了,你又都好了?”


    她抬头看了陆闻恺一眼,更没好脸色,“懂不懂见好就收,欺负无知女大学生有意思吗?”


    “啊?”


    陆诏年愣了,一桌人鸦雀无声。


    “嗯,还蛮有意思的。”陆闻恺一本正经。


    “……”


    孟柔愣了,陆诏年傻了,一桌人根本听不懂这是在讲什么。


    人们决定视若无睹,举着酒杯说起各自的话题。


    “我看我们还是先走了吧。”陆诏年把孟柔拉到身后,对陆闻恺说,“这里太吵了。”


    陆闻恺倾斜放桌上的酒杯,余下一块方冰,“你问题问完了?”


    他掀起眼帘,正好看见她愣怔的模样。


    看起来不大聪明。


    陆诏年确实比平时反应慢了些,思索了一下刚才问了什么,内心毫无波澜——反正已经够乱了。


    她露出招牌笑脸:“我问了,你还没回答呀。”


    陆闻恺微微蹙眉,最终放下空酒杯,视线投过来,他笑:“要是我生气了,你要怎样?”


    陆诏年还真没想好,可是?????看小哥哥的样子,嗯,后果应该很严重。


    “你要生气了,我就哄你啊。”陆诏年被陆闻恺盯得后背发麻。


    陆闻恺问服务生添了杯酒,“去车上等着。”


    陆诏年乖乖点头。


    来到室外,孟柔大“哇”一声,围着陆诏年左右端详:“原来你是川剧传人啊!”


    陆诏年慢慢挪开步履,上了车。


    孟柔陪陆诏年在车上等着,陆诏年简短地叙述了经过,说完“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孟柔连问了三遍真的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人生的奇遇怎么都给你撞上了?”孟柔仰头,终于发出感叹。


    陆诏年看向窗外,树影婆娑,酒吧入口狭窄黯淡。


    “孟柔,你说来世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概率很小,我想也是。但你知道么,我并非撞上了这微渺的可能,是我的执念带我到这里来的。”


    “果然啊,努力才幸运!”


    幸运的人相爱,没有阻碍,进入生活,柴米油盐,一地鸡毛,便散了,最后连恨都那么敷衍,终老的时候全都忘记,来生又做新的梦。


    只有爱到发疯,恨入骨髓,模糊了面貌,两个人的伤口黏合,再无法分开,才会念念有词盼着来世——


    是先生执念还是先有不幸,却是很难说得清了。


    陆诏年没有辩驳孟柔的话,孟柔想起什么忽然又很激动:“照这样说,一定是两个人都有深刻执念了,那他——”


    “感觉他知道。”陆诏年接话。


    “那岂不是他这一路都在观察你?”孟柔激动抬手,手机啪地掉座椅上,“他和娄惜朝,你……”


    孟柔知道何以陆诏年方才装模作样,现在却郁郁寡欢了。


    陆诏年当着他的面认错了人,且为此赶走了他。


    陆诏年反驳:“没有’赶走’好吗?他自己要走。”


    “你话说的那么明白了,谁不走啊,换作是我,暧昧对象当着我的面去找其他女的,我也掉头就走啊!”


    这时一辆三轮摩托颠簸驶过,喇叭覆盖街区:


    “穿越千年的眼泪,只有梦里看得见,我多想再见哪怕一面。前世未了的眷恋……”


    孟柔深深看了陆诏年一眼,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扼腕。


    嗯,这不单单是让心动男嘉宾心梗的问题了。


    这是跨越世纪来见你却在白学现场。


    陆诏年屈身,双手紧握,眼巴巴地看着孟柔:“怎么办?”


    孟柔用食指撑开陆诏年额头,“果然比我多吃了一辈子的猪油,蒙了心啊你。”


    陆诏年掩面,别过身去,“哎也有你帮不上忙的时候。”


    “别想PUA我。”


    “那CPU你吧。”陆诏年一下转过脸来,眨了眨眼睛。


    浅淡光线映在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小鹿般的眼顾盼生辉。


    孟柔确信,眼前的陆诏年不止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陆诏年了。


    过去的陆诏年像石榴,要剥开厚厚的表皮才能看到可爱之处,且那可爱是一点点落出来的。而现在,陆诏年就像一颗红宝石,举手投足皆流光溢彩。


    怪惹眼。


    孟柔“啧”了声,“还能咋办,等呗。”


    “嗯,”陆诏年点头,“不过就一杯酒的时间。”


    等这杯酒等了一个小时,孟柔困了,陆诏年觉得在车上睡不好,让她回酒店。


    把孟柔送上的士,陆诏年想进酒吧去瞧瞧,走到门口,收回了脚步。


    答应了乖乖等他的。


    他会来的,这次,今生。


    陆诏年缩回车上,一直开暖气耗能,早关掉了,留了一点窗缝,冷风吹进来,车里格外冷。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陆诏年闲来无聊,找了些民国老歌来听,慢慢睡着了。


    不知听到什么声音,陆诏年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陆闻恺坐在副驾上,一手抵在车窗上,撑着下巴,一手滑动手机。


    屏幕荧光在他鼻梁上划出挺直的线,勾勒唇珠。


    他有所察觉地偏头,对上陆诏年视线。


    陆诏年摸了摸嘴唇,嗯,没有流口水。顺势瞄了眼腕表。


    好家伙,已经十二点了。


    “你当我南瓜马车司机吗?”陆诏年瘪嘴。


    陆闻恺挑眉,不解。


    “童话都没读过,老古董!”


    陆闻恺一下反应过来,轻笑,“有脾气了。”


    “不敢哦。”陆诏年鼓了鼓腮,看向别处,“我都习惯等你了,这算什么。”


    那些望着云的日子,日复一日。


    忽然就有些沉默,两人之间紧绷了一条无形的线。


    座上的金尊玉佛,竟先开口了,“怎么在车里睡。”


    “那不然呢?我要等你的。”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好吧,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示好总可以吧……?


    但陆诏年不敢贸然开口叫小哥哥,小心地说:“我是小年,你知道吧?”


    “嗯。”


    待在车上的时间,陆诏年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于是顺利成章地唤了声:“小哥哥。”


    说完,陆诏年抬眼瞧陆闻恺的反应。


    他从来无畏直视她,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却一点不肯示人。


    “小哥哥。”陆诏年又叫了一声。


    陆闻恺抿紧唇,动作极其细微,陆诏年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哥哥,小哥哥,小哥哥……”


    重复着,陆诏年有些得意忘形,浅飙了一句高音,“哥哥你来坐船头,妹妹我在岸上走……”


    还没反应过来,副驾上的身影压了过来。他单膝跪在中央扶手盒上,一手撑上她椅背,窗外的灯光透进来,照亮他面容。


    几缕碎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陆诏年只能看到他的唇。喝了酒的缘故,看起来润湿又柔软。


    陆诏年松开呼吸,闻到淡淡的酒气和尼古丁,蕴藏在冷冽的雪松香气里。


    他启唇呵出热气,“唱错了。”


    “是妹妹坐船头。”


    放在腿侧的手慢慢收拢,陆诏年故作疑惑:“你什么时候听过了?”


    “唐人街。”


    “不会是听的盗版吧?”陆诏年哈哈几声,“这是男女对唱的民歌,妹妹对哥哥唱的话,就是让哥哥坐船头——”


    “再叫一声。”陆闻恺蛮横而冷静地打断她。


    在陆闻恺迎面的温热呼吸之中,陆诏年不自觉哑了嗓子。最终,她轻轻地说:“小哥哥。”


    她的下巴被抬了起来,他指节弯曲,却又不真的用力气。


    “谁是你的小哥哥?”


    好像只要她犹豫一瞬,今天就会折在这里。


    陆诏年忙抬手,像回答老师问题般:“小哥哥,你是我的小哥哥。”


    因为这个动作,陆闻恺微微靠后,陆诏年借此瞥见他眼睛,盛着温柔。


    陆诏年转而发动攻势,倚着他的手,粲然而笑:“小哥哥,是小年……”


    “什么?”陆闻恺喉结滚动。


    陆诏年绞尽脑汁想好听的话:“唯一要等的人。”


    话音刚落,人倾身俯下。


    陆诏年挤在座椅与车门间的夹角处,刚抬起手,就被他按在了窗玻璃上。


    指节缓缓抵入她指缝,十指紧扣。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才不浅尝即止,轻易撬开她牙关,让酒精跟着唇舌打转,触及温热而潮湿的腔壁。


    陆诏年渐渐失去了呼吸,另一只手轻挠他胸口。


    手又被他捉住了,却是给予体贴,将吻辗转至下颌。


    似乎在上游与下游间做了番抉择,他吮住了耳垂。


    陆诏年肩膀瑟缩了一下,察觉这是对的位置,陆闻恺不再留一丝情面。


    车里温度节节攀升。


    他们旁若无人。


    第二十四章


    一道红外线射过来, 在两张交叠的面孔中间乱晃。


    陆闻恺本不想理会,可红外线射到了陆诏年的眼睛,她不舒服地皱眉。陆闻恺降下车窗, 看见大大方方站在行道树下的小男孩。


    面对陆闻恺凌厉的目光,小男孩嘻嘻哈哈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陆闻恺捏了捏手指,收回目光,瞧见身下的女孩缩成了一团, 生怕被外边的人看见似的。


    他牵了下唇角, 等陆诏年看过来,又是无波无澜的一张脸。


    陆闻恺似乎暗暗叹了口气,坐回副驾驶。手覆在膝盖上,陆诏年想关心一下, 瞥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 也假装不知道他单膝跪在扶手盒上很久这回事。


    若有似无的感觉还缠绕在车里。


    陆诏年一时不知说什么, 看向陆闻恺, 他抬眼,陆诏年就避开了视线。


    习惯性抿唇, 舌头尝到一点腥味,也不知道是谁把谁的嘴唇咬破了皮。陆诏年脸有点发烫, 看见陆闻恺自然地抚了抚嘴唇,她的脸瞬间熟透。


    他目光落在挡风玻璃上, 却没有在看街景。


    “年年。”他轻唤。


    仿佛有细密电流经流皮肤, 陆诏年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


    鼻尖泛酸,她笑了。


    “小哥哥, ”陆诏年双手撑着座椅边沿, 倾身, “你是不是不生气了呀?”


    陆闻恺看过来,陆诏年觉得他似乎忘记了先前的对话,提醒说:“现在,还要小年哄再你嘛。”


    妙在一个“再”字,意指方才激吻,她有在卖力哄他。


    陆闻恺静止了一瞬间,大抵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种话。


    陆诏年?????心下窃喜,果然啊,人活一世,总得有点长进的。


    “那就是不生气了哦。”


    “嗯。”


    “好玩了,”陆诏年抬腕看时间,皱皱眉,“好晚了,要不,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


    陆闻恺看过来,唇边渐渐浮现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缘故,陆诏年觉得她有点搞不清状况了,想要问他在笑什么,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小哥哥该不会以为,她在暗示他什么吧?


    搞得人,还怪害羞的……


    “我一个司机,能怎么关心人呢,哎,也不是每个客人都像小哥哥这么斯文的。”陆诏年眉眼弯弯,“还巨——养眼。”


    陆闻恺完完全全看到了陆公馆的那位幺小姐,不由得一声哂笑。


    陆诏年定然乘胜追击:“小哥哥你不是对这张脸最满意了吗?”


    谁能预计到,曾经的闷骚如今会骚的这么招摇呢。


    陆闻恺扯了扯唇角,反问:“你住哪?”


    陆诏年答了话,陆闻恺便用语音定位导航。


    陆诏年将车驶出,一边看路一边说:“你要跟我一起上酒店啊,你不会就这样打定主意赖上我了吧?跟你说,我还是个穷学生,养不起软饭男的——”


    “谁要你养了?”


    “那小哥哥养我呗。”


    陆诏年没听到回应,想说他好小气,趁着看后视镜的时候瞄了他一眼。他眉间微拢,好像思考着什么。


    “哎呀我这个人说话随便惯了,你别放心上。”


    陆闻恺也不愿破坏今晚的氛围,没有提起什么。


    到酒店附近,陆诏年让陆闻恺在路口下,方便打车。陆闻恺说,把人送到,是礼仪。


    陆家的孩子再野,规矩细节从不落下。如今陆诏年已经忘了那些,小哥哥仍然妥帖,看来这一世也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


    两人一起上了电梯,金色镜面倒映出他们并肩的身影。


    回忆悄然,满载。


    陆诏年垂眸盯着鞋。


    电梯门打开,陆诏年如释重负地走出来。


    陆闻恺把陆诏年送到门口,“进去吧。”


    陆诏年用房卡打开门,转头瞄了陆闻恺一眼,欲言又止。她进去了,慢腾腾地关门。


    陆闻恺还站在远处:“怎么了?”


    陆诏年扒着门,言不由衷:“那,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


    “你不回答,那我默认了。”


    “你默认什么?”


    陆诏年抬眼瞪着陆闻恺。


    “晚安。”陆诏年给了最后的暗示。


    “嗯。”


    陆诏年砰地甩上门。


    叩门声响起,陆诏年没好气拉开一道门缝,“怎样?亲都亲了还跟我摆架子——”


    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说,晚安。


    “好啦晚安。”陆诏年抿唇藏住笑意,飞快合拢门。


    房间玄关灯光打下来,陆诏年看到镜子里雀跃的自己。


    *


    睡到近中午起来,陆诏年一五一十和孟柔交代了昨晚的事情。


    孟柔感到不可思议,“什么,这都没有天雷勾地火,他竟然还送你回来了?”


    “你的重点……”


    “这就是重点!”孟柔仔细端详陆诏年一张干净的脸,“是不是你看起来太小了?”


    “我不觉得。”


    “我觉得,说不定埃德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失约的,孤男寡女在野外,一时擦枪走火,可事后冷静下来,他觉得你还只是个女大学生,太年轻了。如今知道你是谁了,也只有发乎情止乎礼。”


    孟柔的话让陆诏年陷入思考,小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想起来的?


    “小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所以是分开后,他想起来的?可他怎么不先来找我……”


    孟柔灵光乍现,说:“是不是因为出了事,他看到了人生走马灯,什么都记起来了?”


    陆诏年没表达,孟柔自顾自兴奋,“肯定是这样,而且你看,小哥哥大你三岁,现在大你七岁,中间相差四年,不就是……”


    一九四三年,小哥哥殉国,一九四七年,她服毒自戕。


    陆诏年心里一惊,犹疑地看着孟柔:“你不会跟我有点关系吧……”


    “什么关系?我问你,你觉得我的有没有道理?”


    看起来孟柔只是突然聪明了一回,不像是参与了他们的上一世。


    陆诏年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全部都想起来了。”


    “我觉得不像。”孟柔老神在在地说,“你看啊,知道你曾经自杀,我作为你的朋友都感同深受,他怎么会不伤心?那样的话,就不会责怪你认错了人的事了……”


    “人只能想起来经历过的事,他走得比我早。”


    孟柔愣了下,“也是哦。”反应过来触及了陆诏年的伤心事,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话,会好奇那之后家人朋友都怎么样了,你们不好奇吗?”


    “我们还没谈起往事……”陆诏年愈想愈紧张。


    在顺儿哥把那张写着诗文的照片给她之前,她早在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陆闻恺的遗书。


    那是他们飞行员提前写好的东西,作为兄长,他写给陆诏年的,是盼望她恣意如故,长命百岁。


    陆诏年无法接受。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问题,如果小哥哥知道她是怎样来到这一世的,说不好大发雷霆。


    他上战场也好,飞运输也好,是为大国小家遮风挡雨。他也时常劝告她,一个人要有理想、有抱负,他完成了他的使命,而她呢。


    全然放弃了,她辜负了他。


    孟柔遐想着:“当时能住公馆,是大门大户了,说不好有记载,我们来查一下吧,你不好奇,我好奇哎……”


    陆诏年说:“不能让小哥哥知道。”


    “为什么?……哦,也是。”孟柔拿起手机,“我看看能不能查到。”


    之前陆诏年只是把回忆当作梦,没想过验证。这会儿生了好奇心,可更害怕。她按住孟柔:“我还没做好准备。”


    如果后来,家族遭遇了不幸呢。


    孟柔明白陆诏年的顾虑,便说:“我看看去哪儿吃饭,你要不要叫他?”


    陆诏年打开微信,想问问看小哥哥在做什么。编辑的文字没有发出去,妈妈打来视频电话。


    陆妈妈没有拆穿陆诏年不在学校的事情,嘘寒问暖,陆诏年于心有愧,主动承认了。


    “这样啊……那假期快结束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看来娄惜朝没有向长辈告状,陆诏年松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陆妈妈又说:“你出了远门,回来要带手信,知道吗?妈妈爸爸不用,舅舅和那两个小孩……”


    “有的,有好多呢。”陆诏年把行李箱里的一堆东西拿出来给妈妈看。


    藏式织染斜挎包、香包、首饰,全是小哥哥塞给她的。


    陆妈妈笑说:“懂事了。”


    陆诏年装乖巧,“也有别人送的。”


    孟柔凑过来和陆妈妈打招呼,报备:“我们一会儿就去吃饭。”


    “那你们快去,多吃点。”陆妈妈结束了通话。


    孟柔从一堆东西里挑出一堆宝石耳环,“借花献佛?”


    “都是小东西,我也用不上。”


    “你不知道古城那些小店的东西好贵的嘛?”


    “啊?”陆诏年一愣。


    孟柔觉得这耳环不是便宜货,但不想吓唬陆诏,“开玩笑啦。”


    陆诏年数了数,数到耳环,拢共有二十样,“居然有这么多……就说我不要了,现在怎么还礼?”


    “送人礼物又不是为了让人还,你戴上。”


    孟柔帮陆诏年戴上耳环,陆诏年莫名说:“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该对小哥哥说吧,这比什么后备箱的花浪漫多了?”


    “啊?”


    孟柔反而惊讶,“不是这个意思么,为了弥补他来迟了,一年一样礼物。”


    陆诏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会吧。”


    “不然为什么,抽风啊。”


    陆诏年竟然相信了孟柔的说辞。


    出门后,陆诏年给陆闻恺发了简讯,陆闻恺回复,介不介意多一个人。


    “不介意!”孟柔按了条语音发去。


    *


    城际高速,一辆商务车里。


    领座西装革履的男人微微蹙眉,一口美音:“你约了人吃饭?”


    陆闻恺说:“那个女孩,我想让你见见。”


    加闻(Gavin)抬腕看表:“我来不及。”


    陆闻恺叹息:“我以为你好奇。”


    “我是蛮好奇的,但行程很紧。”


    “生意人,无趣。”


    加闻挑眉,瞧着年轻的兄弟,“如果不是你拜托,我根本不需要来这里考察。”


    “难道不是因为分手了想要出来散心?”


    见加闻不语,陆闻恺笑说:“你会喜欢这里的。”


    陆闻恺在中途下车,来到一间云南菜餐厅。


    孟柔招呼他,瞧见只有一个人,问:“你朋友呢。”


    “他有事。”陆闻恺入座,一眼看见陆诏年的耳环,翠绿色很衬她。


    “我们已经点好菜了,你看要不要加什么。”


    “不用。”


    陆诏年看着陆闻恺,莫名就脸红了。


    陆闻恺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你感冒了?”


    陆诏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孟柔抢答:“小年很感谢你送她的,二十样礼物。”


    陆闻恺“嗯”?????了一声,掀起眼帘瞧陆诏年,唇角捎带弧度,“怎么谢?”


    陆诏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支吾了两声,说:“那就给小哥哥听听原版吧!”


    两秒钟后,云南菜馆子里响起《纤夫的爱》。


    所有人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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