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燎原势


    可惜早走一步的裴宣听不到这话了。


    裴宣很忙,忙着吃饭、沐浴、补眠,睡醒再战。


    这‘治病法’谁也没听过,也没机会见过,但涉及‘诅咒’此等玄乎又玄的领域,裴夫人只能顺着她来。


    左右高人还住在府里。


    更别说此法真有效果——崔缇高。热已褪就是极有力的佐证。


    如今要做的就是唤醒她。


    内室弥漫淡淡香味,插瓶里的鲜花花瓣舒展,色泽艳丽,直通浴室的门打开,裴宣抱着她的睡美人上床,半跪在一侧,一手撩开崔缇耳边长发,仔细看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儿。


    “缇缇。”


    她嗓音轻柔,唇瓣一张一合说着动人情话,是崔缇清醒时最为迷恋的样子。


    “我好后悔没有保护好你。”


    “我知错了。”


    她该早早毫无保留地献上一颗火热的心,而不是即将失去才晓得珍惜。


    她内心惊惶,担心崔缇会一睡不醒,担心这法子做到最后也于事无补。


    裴行光少年得志未经挫折,顺风顺水过了这些年,不提她在外人面前的稳重坚韧,起码此刻面对沉入梦魇的崔缇,她神情脆弱,像一朵苍白的梨花。


    梨花飘落水面,一个浪花拍过来,全部的身心都被没头没尾的海水淹没。


    湿软温柔的吻轻轻落在崔缇眼皮,她打起精神,双臂一捞,圈在那段软得过分的腰肢。


    衣衫剥落。


    遇见大片雪白。


    裴宣唰地红了脸,难为情地摸摸发烫的耳朵,她想说些什么,但崔缇听不见,她喉咙滚动,蓦的懂了之前的崔缇。


    原来背着人做‘坏事’是这样的感受。


    她指尖颤抖,克制着碰碰崔缇,碰到的一霎魂灵榨出一丝丝甜蜜。


    她眼尾漾开柔情。


    难怪娘子新婚夜灵眼开启后还要装瞎瞒着她。


    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我以为你看不见其实你看得见的隐秘刺激,实在和当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欢喜之余藏着无限担忧。


    “裴行光,你行的!”


    她满脸倔强地为自


    己打气。


    她要让缇缇‘睡着了’也能感受她的爱。


    她爱她。


    她要她!


    什么牛鬼蛇鬼少来恫吓她的缇缇,她不准!


    裴宣目光坚定,低头一顾,倔强秀美的小脸又染了色,迷糊糊叼住那枚鲜果。


    房间隐约腾起热。


    ……


    白棠魂不守舍地搬来板凳坐在庭院,掰着手指反复数算,第天了,七日之期都快过去一半了!


    她家少夫人还没醒!


    她是少数几个知道裴宣亲身上阵救人的,起初从高人嘴里听到要‘以睡治睡’,她觉得这高人八成是哪来的骗子,想拐带裴郎君学坏。


    可少夫人的确退了烧,哭也换了一种哭法。


    半个时辰前端着补汤去到房门外她还能听到崔缇细浅的哭音,听得膝盖发软,火急火燎地跑没影。


    第天了。


    这算怎么回事嘛!


    高人一脸高深莫测,衣服穿得一天比一天花哨,她也不懂,也不敢问,省得得罪人家,绝了这治病救人的机会。


    她很想说,然后呢?


    府医不顶事,宫里请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就整天靠着郎君拼死拼活地在床榻卖力?


    欺负傻驴呢!


    忽悠驴子推磨也不带这样的!


    白棠愁得眉毛打结,想不通她家姑娘得罪了哪路人。


    一个在外院浇花除草的小红,撑死了没这般大的本事,在看不见的地方定然还有其他人散发着森森恶意。


    她想得后脊背发凉,‘以睡治睡’的法子听起来荒谬,但她真希望上天能眷爱姑娘一回。


    崔缇太苦了,日子难得有了点甜味,她叹口气,满怀虔诚地替主子祈福。


    裴宣再一次从房门出来,鬓发被汗水打湿。


    熬好的补汤送到她手,她一口气灌下去,脸色慢慢缓过来。


    到了这个节骨眼,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谁也不敢在此时触她霉头。


    崔缇一日不醒,府里气氛一日日变得凝重。


    喝完补汤,她转身欲回房,被亲娘一把握住手腕:“我知你心急,可你受得了,缇儿受得了吗?”


    都


    是做女人的,裴夫人心疼儿媳怪病没好,先伤了身子。


    总要留出休养的时间。


    裴宣慢半拍地点了头,沉闷寡言。


    七日之期将近,意气风发的裴郎君眼里渐渐失去神采。


    她再次找到宁合欢。


    看她日渐消瘦的身形,宁合欢随口鼓励一通。


    从她这得不到确切的安慰,裴宣逼得走投无路,连着几日画册快被翻烂。


    美人一睡不醒,却又不能说毫无知觉。


    她是有知觉的。


    裴宣感受得到她的迎合。


    可人就是醒不来。


    她愁眉不展,忍着胸腔不断往上翻涌的酸涩,咬咬牙,快步朝床榻走去。  。


    “你先睡罢,我去外面走走。”


    “嗯。”


    崔缇坐在烛火前,不冷不热应道。


    房间只剩下她一人,她被困在压抑的樊笼得不到解脱,分不清现实虚幻。


    她弄丢了那个记忆里爱她的裴宣,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里不是她的家。


    这里的人也不是和她相爱的人。


    她的眼睛看不见,她曾经经历过的美好成了浮光泡影,崔缇心口一阵阵绞痛,泪在眼眶打转。


    “行光……”


    她哭得肝肠寸断。


    裴宣抱着软枕高高垫在她腰身,心里冒出一股无名火,怜惜和愤怒两股极端的情绪彼此冲撞,烧得她喉咙沙哑。


    “娘子,我在这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的行光就在这儿。”


    “行光……”


    裴宣怔怔地看着她,为她擦去上涌的泪。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医没法子,家医也没法子,我找了好多能人,他们都说不出所以然。


    “缇缇,七日之期将至,你不能再睡下去了。”


    暗夜,一把火毫无征兆地烧进崔缇的梦中梦。


    火起燎原之势,梦中梦里是她没见过的裴宣。


    凶狠强悍,不依不饶。


    夜深人不寐,宁合欢慢悠悠从床榻坐起,下床来到窗前。


    看着满天的星辰月色,她笑了笑:“这一世,总能成了罢?”


    她推门来到偏院马棚,解开绑在木桩的驴子。


    胖驴撒欢地抖抖它肥硕的身子。


    合欢散仙自在逍遥骑驴而去。


    这把火烧出老房子倾塌的势头,烧得裴宣好似疯魔,烧得崔缇大叫着冲破两重梦。


    内室烛火通明。


    裴宣顶着张清水淋漓的脸缓慢抬起头。


    “缇缇?!”


    顾不得当下羞人的狼狈,她扬起明媚灿笑:“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


    崔缇润红的小脸布满泪痕,从噩梦里挣脱出来,一眼望见欣喜发狂的裴宣,她嗓音喑哑,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行光?”


    “是!我是行光!我是你的行光!”


    “行光……”


    崔缇委屈地掉眼泪。


    泪掉到一半,她方才意识到此刻的处境。


    腰被高高垫起,双腿全然被人握在掌中,她傻了眼,嘴皮磕磕绊绊:“你、你这是……”


    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宣径直傻眼,无法厚着脸皮说在救人。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这不,缇缇醒了!


    她眼睛亮起光,兴高采烈:“娘子,你听我和你解释!”


    这一脸莫名的兴奋和一脸可疑的汁水同时怼在崔缇眼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她啊了一声,本想扯被子躲起来,结果能做的只是脚在虚空蹬了一下。


    直击天灵盖的酸痛漫过来。


    崔缇疼得白了脸。


    裴宣做贼心虚地放下她,脸上写满被抓包的无措。


    所以,她到底还要不要解释?


    转瞬,她扑过去抱住崔缇,果断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娘子!”


    活活泼泼富有朝气的劲儿,看得崔缇双目失神,不能自已。


    这真是她的行光吗?


    她的行光……这么甜的么?


    第42章 第六日


    “这是梦吗?”


    “不是。”


    崔缇沉默半晌,忍不住在裴宣注视下脚趾蜷缩,手动了动,声音嘶哑:“你先……”


    她脸色涨红:“你先用帕子擦擦脸,再帮我盖上。”


    裴宣反应过来也跟着羞窘,手忙脚乱地抹去脸上的水渍,瞅了眼崔缇粉粉嫩嫩的娇躯,心尖一烫,赶忙用锦被将她裹好。


    崔缇捂着被子拿眼瞧她,她这会四肢无力,显而易见地是被折腾地不轻,她不敢想象这是裴宣能做出来的事,羞涩之余冒出诸多困惑:“发生什么了?”


    问到正事,裴宣怦怦乱跳的心逐渐安稳下来,柔声道:“我能躺进去说吗?”


    她也很累了。


    想躺下来说话。


    话音刚落,崔缇扯着薄被遮好大半的脸,原先还能看到一个完整可可爱爱的脑袋,现在只能看到一双水润润的眸和美人光洁的额头。


    “随你。”


    裴宣累狠了不与她客气,再者这几日她破罐子破摔做了许多不客气的事,不差这一回。


    身侧的被褥塌陷下去,熟悉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想着自己不着一寸的情状,崔缇小腿绷直,左思右想,终究没捱过心底的渴求,忍着酸痛滚到她怀里。


    静悄悄的后半夜,连声猫叫都没有,星子闪烁,清月无声,裴宣几句话讲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闹了崔缇一个大红脸。


    她问:“今天是第几日?”


    “已经是第六日了。”


    崔缇眼神微妙,道了声难怪,难怪她动弹一下都觉得难忍。


    六日,她睡了六日,行光就……


    她不敢多想:“如此荒唐的提议,你怎么信了?”


    裴宣搂着她,方便她身子放松地窝在自己怀里,两人的腿以亲昵的姿势交缠,她心情愉悦地用脚趾撩拨崔缇脚面,惹得对方气息紊乱。


    失而复得的兴奋还没完全消去。


    她轻声道:“初听此事我第一时间想的也是荒谬,可我转念一想,高人深夜骑驴而来总不会是来消遣我,便是当真存了这心,只要有本事救回你,我受她消遣一回又何妨?


    “既然仙人能在梦中为你开


    启灵眼,这样离奇的事都发生了,我还有什么不能信、不敢信的?”


    回想此次的坎坷遭遇,崔缇免不了生出一阵后怕,她揪着裴宣衣角,和她说在梦里的见闻,包括受到的那些冷落。


    “梦里你变了一个人,心里没有我。”


    “所以那是假的。”


    裴宣替她按揉发酸的腰肢,手法精妙,生是揉得崔缇没法细思在梦境的惶恐,揉得她喉咙抑制不住地哼出声。


    “缇缇……”


    崔缇怯怯看她,身子要软成一滩水,为难道:“真的不能再来了,我……我快吃不住了。”


    她一板一眼说着推拒的话,裴宣眉头皱着,佯作失望:“这样啊。”


    “行光?”


    崔缇还是看不得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纠结再三,软声松了口:“好、好罢。”


    裴宣不忍再逗弄下去,搂着她开怀大笑。


    听到她笑,意识到又被捉弄,崔缇臊得脸儿埋在她脖颈,躲起来不见人。


    短短的六天,仿佛经历一场大劫难,劫后逢生,身心的疲惫漫上来。


    两人相拥入眠。


    别看崔缇‘睡’了几天几夜,实则没一刻是在歇息。


    裴宣亦是。


    烛火燃彻夜,这一觉直接睡到日晒三竿。


    崔缇早一步醒来,眉眼噙着妩媚风情,侧身看她的好‘夫君’。


    经历过梦境里的‘失去’,‘得到’才会显得愈发珍贵,她贪婪地用眸光描绘心上人的轮廓,惊觉裴宣瘦了不少。


    这人是怎么吃都不胖的体质,掉起肉来却快,眼下蒙着清晰可见的青色,一看就是严重缺觉。


    不忍打搅她,崔缇盯着眼前的那对薄唇,冷不防记起昨夜是如何醒来的。


    竟然也可以这样啊。


    她大受震撼,心里痒痒的,小心翼翼凑过去,额头贴着额头,感受裴宣的气息柔柔扑过来,心脏顿时跳得乱了节拍,身子酥酥。麻麻,升起奇异的快感。


    真好呀,崔缇碰碰她的唇,不住默念她的名字。


    许是她的爱意太盛吵进了裴宣心坎,等她再一次悄摸摸贴过来,被逮了正着。


    “偷亲我?”


    “没有。”


    裴宣轻笑:“那是光明正大的亲?”


    崔缇睫毛颤动:“你听?”


    听什么?


    听她躁动难耐的心跳。  。


    沉睡六天的裴少夫人终于醒了。


    偌大的相府恢复以前的祥和氛围,用过早膳,裴宣扶着崔缇来到宁合欢住的小院。


    小院里的下人正要和她禀告:“回郎君,高人走了,拴在马棚的驴子也不见了。”  。


    “有人破了我的咒,我得走了。”


    “走?”


    窦清月一脸焦急:“前辈不打算帮我了?”


    身披黑色斗篷的女人喉咙溢出一声凉薄的笑:“这是你第二次机会了,你还想我怎么帮?我的死对头马上就要来了,没空与你闲耗,你好自为之。”


    “前辈!”


    刺眼的光芒亮起又泯灭,周遭徒留她一人,窦清月不甘心地跺跺脚。


    可恶!


    又被那瞎子逃过一劫!


    第43章 你抱我


    “小姐?”


    “滚出去!”


    闺房门外彻底没了声息。


    窦清月气呼呼地坐在红木小凳,深恨为何回来的时机不对,若她早一步,只早一步,表兄迎娶的新娘子也不会是崔瞎子。


    然而说这些都太迟了。


    若这是她的命,她不认。


    崔缇认识裴宣才多久,她与表兄十多年的情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从偶然得知裴宣是女子的那天她就认定了要做她未来的妻子,陪伴她,天冷了为她披衣,天热了为她熬一碗酸梅汤。


    和她做这世上最亲密的爱人,做最忠诚的守秘者,守着裴家欺君罔上欺蒙世人的隐没。


    窦清月捂着帕子咳嗽两声,脸色发白。


    仙人少理凡尘事,如今前辈也走了,接下来要靠她自己明争暗夺。


    她不会认输的,崔缇,咱们走着瞧!


    “月儿?”


    窦夫人不放心地停在外面,抬手叩响房门:“月儿,是娘。”


    门扇打开,窦清月身着素白衣裳,眉眼系着病弱风情:“阿娘,你怎么来了?”


    她侧身请人进来。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窦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你这几日足不出屋,娘能不担心吗?”


    她是武将之女出身,嫁的夫君也是朝中有名的大将军,两人多年来膝下唯此一女,且怀胎时随夫出征伤了身子,连累的女儿生下来身子骨总不比常人康健。


    为弥补病歪歪的女儿,窦夫人与夫君将所有的爱给了她。


    窦清月小女儿情态地依偎在娘亲怀里:“听说表嫂病了,表兄为此连请七日假,阿娘,我心里头不舒服。”


    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想要星星不给月亮,除却天生体弱吃了不少苦,在家在外都是旁人依着她的份儿,唯独在婚姻大事上栽了一个大跟头。


    窦夫人晓得她一颗心全系在裴宣身上,可宣儿已经成婚了,窦家的女儿总不可能给人做妾,这太不合适。


    她安慰道:“那是人家的日子,咱们首先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我心头就是不爽利,我嫉妒表嫂。”


    自家人只


    当她在使性子,没真往心底去,是以窦夫人压根没看清女儿眼里一闪而过的怨毒,她拍拍窦清月的后背:“月儿,娘虽然疼你,可也有言在先,不准给你表兄添乱。”


    “娘!”


    “好月儿,就不要总盯着你表兄了,西京还有不少好儿郎,娘再帮你仔细瞧瞧?”


    窦清月深谙如何令人心软的那一套,且她病弱不是作假,歪头又是咳嗽一声:“再找的,会有表兄好吗?”


    裴宣已然是西京顶顶出类拔萃的少年郎,窦夫人也喜爱这个外甥,她没法昧着良心说话,委婉劝道:“会比你表兄更适合你。”


    外甥再好,已是有妇之夫,她家女儿哪能不顾矜持地倒贴?


    看过不了她这一关,窦清月萎靡不振,眼眉耷拉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阿娘看我这样子,还会有人要么?”


    她身子不好,注定没法为夫家孕育子嗣,嫁去别家则是后患无穷,哪怕有人贪恋她年轻貌美,荣光一时,可年轻的皮囊终会老去,她不敢孤注一掷。


    裴宣是她最好的归宿,人品、相貌、才华、性别,都是她喜欢的。


    这人一身书卷气,却能令她感到无与伦比的稳妥踏实,仿佛有她在身边,总能行走在春风柔光里。


    被亲吻,被照耀,被滋润,被呵护。


    窦清月拒绝不了这样强大的诱。惑,她轻扯娘亲衣袖:“阿娘,我想去一趟裴府。”


    她冥顽不灵,窦夫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悔不当初。


    倘她当年性子没那么要强,就不会伤了身子、动了胎气,害得清月在婚事上百般顾虑。


    她慈母心起,长声一叹:“月儿,是娘对不住你。”


    “阿娘……”


    窦清月抱紧她:“阿娘同意我去了?”


    “……”


    这还有什么办法?


    堵不如疏。


    窦夫人无奈笑笑:“你心不在这,娘还能绑着你不成?”


    母女俩说了一阵体己话,窦清月恭送娘亲离开,今日天晴,云淡风轻,她转身吩咐:“备车,去相府。”


    裴家,彼时的裴宣尚不知她的好表妹重来一世仍对她念念不忘,她正忙着写那封未完成的问责信。


    信写好,她支使下人往西宁伯府走一遭。


    崔缇的苦不能白捱。


    西宁伯夫妇再是偏心,这次也要给她一个像样的交代。


    否则……


    她寒了眉。


    兔子急了都晓得咬人,她只是不爱以势压人,而非不会。


    她揉揉发酸的手腕,连着六日的‘荒淫’别说崔缇吃不住,若缇缇再晚些醒,裴宣不敢保证她的手还有没有之前的灵活。


    “少夫人呢?”


    她走出门问过路的白棠。


    白棠今时见到她一副撞了神仙的虔敬样儿——‘以睡治睡’这么离谱的事都被郎君做成了,郎君厉害!


    “少夫人在后院喂兔子呢。”


    喂兔子?


    裴宣肚子里的馋虫作祟,又想起麻辣兔头。


    后院,号钟绕梁陪在少夫人身边。


    崔缇‘病’了一场,底下人跟着担惊受怕,养在院里的兔子吃一顿饱一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听绕梁说毛茸茸的兔儿们瘦了,崔缇起了投喂的兴致,裴宣去时正好见到她捏着萝卜缨往笼子里送。


    “快吃呀。”


    她柔声催促小兔子们。


    见到不远处含笑的自家郎君,号钟绕梁悄悄退下,裴宣轻手轻脚走过去:“要看看兔儿吗?”


    苍茫的天地忽然有了光,明媚了崔缇的眼。


    饶是因着这几日的事感到害羞,还是点了点下巴:“要。”


    她每回说“要”,都好比柔嫩的柳枝拂过平湖,春风乍起,惹得心湖荡起涟漪。


    裴宣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年少还来不及成为日后支撑大半朝堂的纯臣、权臣,脸皮薄得很,红着耳根弯腰打开兔笼,


    她身上的气息好闻,天地之大,崔缇只能看见她,于是看得移不开眼,看得那红透的耳根快要着了火,看得年少风流的‘裴家嫡子’因手法笨拙,险些被兔子咬了手。


    六日的操劳深刻教这位状元郎晓得手的重要,见势不对,她急急忙忙撤回来。


    凶巴巴的半肥兔子红着眼瞪她,短短的尾巴大幅度摇动,裴宣呆在那,吃兔多年,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被兔子凶的一天。


    缇


    缇还看着呢。


    她好一顿没脸,不服气地再试,气得那只兔子在笼子里不停地跺脚,呼吸急促。


    “……”


    天可怜见的,她没想吃麻辣兔头,只想抱着兔子讨好她的娇妻。


    裴宣一脸无辜。


    站在一旁的崔缇眉眼弯弯,借着裴宣的光她也看见那只气性极大的兔儿,好笑问道:“你怎么它了?”


    “它是你的爱宠,我能怎么它?”


    这兔子都要翻天了。


    莫非是只母兔子?


    她暗暗狐疑,慢悠悠生出些许憋屈来:是母的也不能和她撒气呀,她又不是它的老相好。


    “要不然,你帮我哄哄它?”


    她向崔缇求助。


    崔缇柔柔道:“我试试。”


    裴宣握了她的手去寻那兔,结果这兔真真是区别对待,被她摸就要跳脚,到了崔缇这儿,性子和软地像一团棉花,怎么揉怎么是。


    稀奇了。


    她就这么不受待见?


    西京最受人追捧的裴郎君陷入对自我的短暂怀疑,崔缇将兔儿放进她怀里,裴宣抱着兔子,眉梢比春水温和:“喜欢的话,你多摸摸它。”


    于是崔缇摸兔子,她笑吟吟看着她娘子,阳光浪浪漫漫地洒下来,气氛正好。


    难能可贵的安宁。


    直白热切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肩上,崔缇身子隐隐约约地都在生热,那些隐秘深藏的暧昧在她肌肤开出花,好似裴宣留在她身上的热情还在一直发酵。


    她双腿发颤,酸疼的地方越发难以忽视,眸子猝然扬起,直直地撞进裴宣清澈真诚的心。


    “缇缇,你真好看。”


    “……”


    人生初见的惊艳不会在时光消磨下渐渐淡去,反而日日新,夜夜新。


    是看见她,不需要多,只一眼,魂魄就能被迷住的刚刚好。


    刚好不多,刚好不少,是她所钟爱、不能错过的,又仿佛已经错过太多回,再不把人彻底留住,她会无颜面对自己。


    崔缇咬着唇绷直了腿没让自己软倒下去,摸着兔脑袋的手不知怎的攀到裴宣肩膀:“你、你扶我回去歇歇。”


    再待下去,说不好要


    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的腿要撑不住了。


    事情证明,纵。欲真的不好,保不齐何时身体会记住这种感觉,然后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告诉你有多爱她。


    脾气大的兔儿被放回兔笼,裴宣挽着崔缇的手正欲回房。


    婢子前来禀报:“郎君,少夫人,表小姐来了。”  。


    窦清月打着探望表嫂的名头登门,裴夫人热情招待她,期间提到崔缇的‘病’,言语间多隐晦。


    观她如此,窦清月识趣地不再多问,左右病根在哪,她心里门清。


    “宣儿来了,你们先聊,我有事去去就回。”


    “舅母慢走。”


    她起身送了送。


    裴夫人在门口和女儿擦肩而过:“好好招待阿月,不准欺负人。”


    裴宣笑着应是。


    趁这空当,窦清月得以有机会好好看看命大的崔缇。


    但见她这瞎表嫂气色红润,根本不似从鬼门关逃回的狼狈,倒是眉间多了一重不可言说的妩媚,活像是被人完全打开,有了不一样的精气神。


    再看那不盈一握的柳腰,站立的姿势,一副恨不得倚在‘表兄’怀里的娇弱。


    她心里没底,拿捏不定两人有没有‘夫妻之实’。


    表兄可是实打实的女子,除了她,还有人不介意她的身份?


    “阿月?阿月?”


    “嗯?”


    裴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窦清月快速低了头:“多日不见,听闻表嫂病了,我心里甚是担忧,来时还在想怎么陪表嫂解闷,今日一见……”


    她笑容颇为玩味:“表嫂这一病,怎么比没病好时瞧着还好了?”


    容光焕发,尽态极妍,莫说男人,就是她这个一心装着‘表兄’的女人见了都忍不住感叹,世上竟有此等温婉娇柔的姑娘。


    而姑娘是情敌。


    窦清月唇色浅淡,连声打趣。


    裴宣为人端正说不过她,白脸染了红,扶着崔缇在位子坐下,转身嗔道:“好了好了,你知道我嘴笨,再说可就要恼羞成怒了。”


    “哪里嘴笨了?表兄促狭,月儿自


    己身子不好还不忘关心表嫂,表嫂都不嫌我烦,只你一人烦我,委实是没良心。”


    没良心的裴宣笑着和她端茶赔礼,崔缇从旁做中间调解的角色。


    半个时辰过去,礼数尽到,窦清月起身告辞。


    崔缇忍着身子不便执意相送,婀娜的身段,慢扭的细腰,走起路来飘着一股子不堪怜爱的媚,裴宣看她自是千般万般好,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里,窦清月醋得翻江倒海。


    直想掐死崔缇的狠辣。


    骚狐狸!


    她咬着牙,没防备崔缇噙着淡笑误打误撞对上她的眼。


    电光火石,窦清月倏地就懂了。


    她被挑衅了。


    说挑衅也不合适,确切地说,她的一腔思慕早早就输给了崔缇,而崔缇,如今不过是以裴少夫人的名义大大方方告诉她。


    你妄想。


    窦清月打碎了牙和血吞。


    两个女人之间没有烟火味的战争告一段落,浑然不觉的裴宣歪头贴心问道:“缇缇,你累不累?”


    崔缇才气跑了表小姐,正是窃喜想和人撒娇的节骨眼,没想到这人主动凑过来。


    她唇角上翘:“累,你抱我。”


    第44章 要罚你


    新婚燕尔的一对妻妻偷得浮生半日闲,眉眼传情传着外人听不懂的情话,只是被多看了几眼,崔缇窝在裴宣怀里,面红耳赤。


    阳光照在她红软的耳垂,裴宣低着头,喜欢和她撒娇的缇缇。


    她更喜欢娘子活得肆无忌惮,以前有多小心翼翼,现在跟她在一起,娇蛮一些,骄纵一些也挺好。


    像向日葵绕着太阳转,每天洋溢着笑脸,不知人世间的忧愁。


    娘子不怎么待见表妹,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裴宣决定从今往日离表妹远一点,省得惹来不必要的家庭争端。


    “你看路,不要看我。”


    崔缇羞极了,裴宣喉咙溢出一声笑,抱着她每一步尽力走得稳当。


    大昭格外讲究男女大防,便是寻常的夫妻在路上也少有手牵手,相敬如宾才是人们追求的恩爱。


    大白天,裴府好多下人都见着郎君是如何宠爱少夫人,面上惊讶,心里忍不住泛起嘀咕。


    以前也看不出郎君是痴情种子呀,这一遇见少夫人,木头都开花了。


    裴相素有威严的人此刻悄摸摸藏在花树背后,指腹抹了一把新近蓄好的短须,等裴宣抱着人走远了,这才问道:“她这么笑的次数多么?”


    管家摇摇头。


    他家郎君是再端方不过的君子,比同龄人稳重许多,按照他的话来说,活得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人似的,好归好,不够烂漫鲜活。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多在忙着做傻事、花天酒地,吹嘘自己的本事,顶天了考□□名,被人们称一句光宗耀祖。


    裴宣呢?


    以裴宣的真才实学,已经能做太子的讲师了,能耐放在那,性子看起来柔和,实则自幼知分寸,与人有距离感。


    温煦的时候多,灿烂的时候少。理智的时候多,犯傻的时候少。


    少夫人是怎么醒的,身为裴府的管家他也知道一些内情,郎君有病乱投医,那样荒唐的说辞都信了,可见少夫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裴如风若有所思,直到再看不见女儿的身影,他挥挥袖子:“回罢。”


    几日前崔缇昏迷不醒裴宣满面愁容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裴相因此生出隐忧,用情太重就会受情爱的牵绊,有时好事也会成为坏事。


    可今日见了女儿的笑容,他又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他已经剥夺她做女子的机会,总不能再为未发生的事,剥夺她喜欢一个人的权利。


    府上来往经过的下人远远见了郎君抱着少夫人朝这行来,皆有眼色地提前避让,裴宣一路畅行无阻地回到后院。


    彼时白棠正与号钟绕梁两人玩牌,输得惨不忍睹,脑门贴着一条条白纸,再输下去恐没地方贴新的。


    乍一看甚是滑稽,像阴柔搞怪的白无常。


    风轻轻吹,白棠脑门贴着的白条子跟着摇摆,她有心赖账,冷不防清脆脆喊道:“郎君!”


    裴宣被她喊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几人坐起身朝她行礼,白棠嘴快:“郎君玩牌吗?”


    “不玩。”


    “那奴婢们不打扰了。”


    她毁了牌局,扯着发懵的两人溜走,崔缇耳朵尖,听见绕梁抱怨棠棠耍赖的声音,躲在裴宣怀里发笑:“真不玩?”


    “这……”裴宣当机立断:“不和她们玩,和你玩。”


    她一脸认真:“只我从未涉猎这些,你来教我?”


    照常理说崔缇一个瞎子,嫁人前住在无人问津的破落南院,哪是会玩牌的人?


    但有时常理就是用来打破的。


    崔缇不会玩牌,架不住身畔的白棠是个极力追求多方面发展的玩家。


    苦中作乐的那些年不做活时白棠常偷溜出去看别人玩,菜是难免的,基本的规则倒是熟稔,听她念叨久了,崔缇没玩过,好在知道怎么玩。


    刚巧树下石桌横七竖八放着一副九成新的牌,裴宣抱着崔缇进屋,折身取了这牌。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品味高雅的裴郎君整个下午沉浸于此。


    崔缇盘腿坐在床榻,细长的手指拈着一张纸牌,拿给她看。


    裴宣充当了她的眼睛,见了牌面眸子漾开喜色:“娘子,你又输了。”


    “……”


    输了的滋味不大好,崔缇不死心:“你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她语气得意:“我这张牌比你的大,娘子,输了要认罚。”


    崔


    缇轻抿红唇,眉梢悬着小沮丧:“明明你是我教会的,怎么反而总是我在输?”


    红着脸凑过去,裴宣在她脸蛋响亮地亲一口:“可能我运气比你好。”


    她这次亲得很明目张胆,崔缇默默在心里念了声“第十一次”,脚趾微微蜷缩,也很想像这样用力地亲回去。


    亲在行光的锁骨最好。


    她心窝里揣着小九九,魂不守舍,没想到不走心的这回却赢了。


    “还是我输吗?”


    裴宣口干舌燥:“没,是我输了。”


    她接过崔缇手中的牌递给她看,以此证明没有说谎。


    崔缇眼里喜色毫不掩饰,嗓音温温柔柔:“你过来,我要罚你。”


    一句“罚你”,裴宣脑海闪过旖。旎火热的画面,耳朵冒着可疑的红。


    几天前她还是心思澄净的读书人,没想到短短几天,她见着崔缇就总忍不住想她情难自抑哭得梨花带雨的情景。


    她觉得自己脏了。


    心脏了。


    那些个日日夜夜刻在她心板,想忘忘不了,每每不老实地跳出来搅乱她的心,裴宣喉咙一动,做好了被亲的准备。


    崔缇心清目明,见她怀里揣着兔子的温吞磨蹭样儿,也觉得羞涩,可羞涩之余更多的是兴奋。


    两条手臂软软地搭过去,听着这人微乱的呼吸,她内心升起极大的满足:“行光,你怎么不看我?”


    裴行光眼神闪躲,这会显得一点都不正人君子,素淡的衣衫胸前绣着几朵白梨花,腰间的玉带咔哒一声被人熟练解开。


    清脆的响声蔓延在清幽雅致的房间,崔缇一愣,继而脸色爆红,她尝试过狡辩,挣扎须臾仍是老实道:“好罢,我好像做的多了点。”


    只是亲亲而已,远用不到宽衣解带的程度,她这解释温温软软,恰似桃花逐流水,走走停停地绕进裴宣心坎。


    年少动。情,一发不可收拾,她大着胆子看她低垂的眉目:“我不介意。”


    崔缇笑得很灿烂。


    她喜欢裴宣的不介意。


    “那我亲你了?”


    “……”


    明明再亲密过分的事都做过了,这一瞬裴宣还是挺直脊背,年轻的面庞小心藏好雀跃紧张。


    这样的裴行光,哪怕在几天几夜的放纵下有了花花肠子,却更迷人。


    她紧抿的唇,发红的脸,不时吞咽的喉咙,包括那用来迷惑世人的假喉结,无时无刻不在撩。拨崔缇死死压制的爱。欲。


    她爱惨了裴宣。


    淡雅的梨花被剥开,露出精致平直的锁骨,崔缇莞尔:“我真要亲了?”


    刹那,裴宣脸色几经变换,又憋屈又无辜:“娘子,你……”


    声音戛然而止。


    她仰着头,手下意识放在崔缇脊背,时光无限被拉长,仿佛粘稠不断向前延伸的蜜丝,寸寸带着其固有的韧性和清甜。


    像崔缇这个人。


    喜欢就真的是毫无保留的爱慕。


    甜起来也让人发懵,发疯。


    裴宣鬓角渗出些微细汗。


    崔缇腼腆地松开她,看着上面留下的印子,眉梢欢愉:“我们总这样,是不是不好?”


    天还没黑,思潮就涌来。


    她控制不住。


    裴宣缓了会那种天灵盖发麻的感觉才渐渐消去,她望着崔缇:“哪里不好?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


    崔缇搂着她腰,软若无骨地挨着她:“不出屋,会不会被白棠她们笑话?”


    “不会。”


    她自信满满:“别人巴不得能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不想出门的人。”


    莫说出门,床都不想下,和度过的那十几年相比,婚后的这段日子充满新鲜。


    这都是崔缇带给她的。


    “你不喜欢吗?”


    “喜欢。”


    太喜欢了,所以忍不住。


    崔缇胸口发胀,饱满的情愫一股脑堆在那,她挺了挺身子,害羞地贴着裴宣耳尖说话。


    瞧那眉眼泄露的神采,似是在小声抱怨。


    这午后漫漫长长,画眉鸟三三两两地聚在树上,庭院里的兔子闲在笼子里无聊地开始打架。


    白棠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一旁的号钟、绕梁红着脸呼吸急促地埋头看朋友的珍藏。


    “怎么样,好不好看?”


    她突然出声,吓得两人一哆嗦,合看的话本子掉在地上,刚好停在‘狐狸精大战西北狼’的那一页。


    号钟绕梁傻了眼,不等白棠反应过来,纷纷落荒而逃。


    裴府一片岁月静好,坐落在牡丹街的西宁伯府却是炸开锅。


    问责信送到西宁伯手里,看着好女婿字里行间对他教女无方的嘲讽,他嘴唇颤抖:“崔黛呢?把人给我绑过来!”


    第45章 怕贼偷


    伯府里备受宠爱的崔三姑娘这会忙着调。教新买来的猫儿,小波斯猫,眼睛不一样的颜色,一只清澈的蓝色,另一只古铜色,毛发柔软,非常漂亮。


    崔黛一眼就看中了这只猫儿,爱不释手。


    西宁伯身边的亲信硬着头皮闯进来,婢子们在门外大呼小叫,没个体统。


    吵吵闹闹的。


    崔黛拧了眉,满心不耐烦,走出去对那气势汹汹而来的奴才们没有好脸色:“闹什么?这是你们能来撒野的地方?也不看看你们什么东西!”


    在崔三姑娘眼中,府里的下人都是奴才,好难得有了猫儿解闷,躁郁的心情缓和不少,这下又回到远点。


    她气不打一处来,怒瞪这群没规矩的奴才。


    崔见是西宁伯崔绍身边的亲随,少时就跟着这位伯爷,在崔绍面前极有脸面,这些年他很少奉命办差,养尊处优长胖了十几斤,脸上的肉圆圆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伯爷派他来的意思他明白,崔黛毕竟是娇惯着长大的千金,旁人不敢来,即便来了也不敢动粗。


    但崔见敢。


    他笑眯眯地朝崔三姑娘行礼,弯下去的腰身慢慢直起,脸色一变:“绑起来!”


    崔黛狠提了一口气,眼睛睁圆:“你敢?!”


    “奴才不敢,但奴才得听伯爷的话。”崔见一声令下,身边的人冲上去用绳子将崔黛捆牢。


    他早看这位娇蛮任性的三姑娘不满了。


    伯爷有两个女儿,崔见怜惜的是崔大姑娘,厌恶的是崔黛。


    十几年前他曾向伯爷进言,劝他善待嫡长女,然而崔绍十分介意长女是个瞎子,后来再劝,惹来崔绍不喜。


    如今大姑娘飞上指头做凤凰,三姑娘借着长姐的东风得以与晨鸣侯的嫡次子订婚,伯爷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这次裴郎君一纸问责信递过来,是逼着伯爷给说法,想维持这门姻亲,崔家得给裴家一个挑不出错的交代。


    “带走!”


    “狗奴才!你放开我!你这是以下犯上!”十四岁的少女,没多大力气,挣扎几番没挣过,气得红了眼。


    崔见无动于衷,在他看来,伯爷早该管教管教这位真正没规矩的女儿。


    在家尚且不安分,万一嫁入侯府,没能伯府带来利益也就罢了,再招来不必要的祸患,还不如现在好好打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气势汹汹走,走时还绑走了院里的主子,沉香院的下人们不明内里,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崔黛被绑走了也好,起码不用伺候人,也不用再招来无端谩骂。


    这时候她们反倒羡慕起跟着大姑娘住进相府的白鸽。


    听说裴郎君亲自给白鸽改了名字,现在唤作白棠,得大昭最文采出众的状元郎赐名,起初她们不信,后来证实了又不得不信。


    白棠的命真好,大姑娘的命也好。


    众人摇头叹息,无所事事地坐在庭院发呆。


    另一头,崔黛屈辱地被扭送到正堂。


    闻讯而来的伯夫人还没进门就在外喊:“怎么了?好端端的绑着黛儿做甚?”


    崔黛吓得小脸没了血色,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


    崔绍闻言冷笑:“怎么了?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做的这是什么事!都让人写信来管我要长短了!”


    总之女儿的好是他给的,不好是当娘的教的。


    先前长女回门在家住了几日,走后西宁伯夫妇大吵一架,冷战多日,最终还是选择和好。


    和好没多久出了这事,听他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伯夫人火冒三丈,一脚迈进门:“我怎么了?我那么不好,干脆你休了我好了!”


    “……”


    她一句话怼得西宁伯哑口无言,怒容全堆在脸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简直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伯夫人没心情和他掰扯,拽起小女儿。


    崔黛起了一半,身子还没完全站直,崔绍端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砸!


    碎瓷溅开,差点弄花崔黛的脸,吓得她大叫一声。


    扑通!


    她双膝发软地跪回去:“爹,爹……”


    “你疯了?!你看不惯我们母女,那我们走!”


    西宁伯多少年发一回脾气,看似憨厚老实的男人这次寸步不让,他懒得和夫人吵,一纸书信仍在地上:“你自己看,看你女儿做了什么!”


    “娘,娘救我……”


    崔黛小声呼救。


    伯夫人迟疑半晌,蹲下。身子捡起那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女儿。


    裴宣无愧她惊才绝艳之名,文辞一绝,写给老丈人的信通篇不带一个脏字,却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他们夫妻俩有一个怎样的好心肝宝贝。


    任谁见到这信都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因为裴家嫡子从不无的放矢。


    她说崔黛教唆府里的婢子害人,那就一定是真的。


    名声在外,没人会怀疑她的话。


    “娘……”


    伯夫人指尖发凉,神情晦涩:“你糊涂啊,你就是再不喜欢她,也不能让人害她,你们好歹骨肉同胞,哪能互相戕害?”


    再多的话她说不下去,自知护不住女儿,也没立场护,索性闭嘴退到一边。


    西宁伯冷哼:“小小年纪,心思狠毒,这是谁教的你?”


    看完姐夫写来的信,崔黛面白如纸:“爹,娘,女儿冤枉!女儿只想给那瞎子一个教训,没想要她性命!是她、是那个贱婢,她自作主张!女儿冤枉呀爹爹!”


    口口声声“瞎子”“瞎子”,西宁伯气急上前一脚踹在她肩膀:“你再敢乱说话,看谁还管你的死活!那是你长姐,咱们府里全都指望着她,你竟害她,你哪来的胆子?”


    几日前得知崔缇染了怪病昏迷不醒,他整日整夜地寝食难安,竟不想祸根出在自家。


    受他一脚踹,崔黛疼得眼泪掉下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阿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烦死了!给我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探望!”


    这话摆明了是说给家里的主母听,小惩大诫一番,崔绍嘴角起泡,喝杯茶开始忙碌与女婿重修旧好之事。


    看到西宁伯的亲笔书信,裴宣温和的眉眼渐冷:“果然是从小没吃过苦的宝贝,关一关柴房也算教训?”


    她将信放在一旁:“把崔家送来的礼都退回去,裴家家大业大,不缺这些。”


    “是。”


    太阳还没下山,西宁伯守在家中忧心如焚。


    管家愁眉苦脸地走进门:“伯爷,咱们送去的礼都给退回来了。”


    “都退回


    来了?”


    “您且瞧。”


    十几口大箱子原封不动地抬进来,崔绍后悔不迭,女婿这是不肯原谅啊。


    “伯爷,接下来怎么办?”


    “容我想想,先容我想想。”


    他多年不处理事务,一来就是如此棘手的,很是踌躇无措。


    “事到如今,押着黛儿去相府负荆请罪罢。”伯夫人穿着曳地长裙从不远处走来:“此事是咱们理亏,只盼着女婿大气,肯高抬贵手,放过黛儿这回。”


    否则一旦交恶,崔家承受不起。


    “夫人?”


    伯夫人白他一眼:“还犹豫什么?去晚了,你这爵位都别想保住了!”


    崔家如今只剩下这好看的名头,过不了裴宣这关,闹到相爷那里,不消他多做,只一道弹劾的奏章上去,崔家仅有的荣光也要被剥夺。


    崔绍感怀她深明大义,速速派人备好荆条,前往柴房‘请’崔黛出来。


    西京各家的风吹草动瞒不过有心人的眼,裴家才以‘以下犯上’的罪名扭送一名婢子入官府大牢,后脚裴少夫人染恙,没几日,崔家一味向裴家送礼,送去的礼怎样去的,怎样回的。


    内里的纠葛着实耐人寻味,两家眼看要闹掰,西宁伯坐不住了。


    “郎君,人来了。”


    “怎么来的?”


    “背着荆条来的。”


    裴宣放下手上的书卷,清隽的眉舒展开:“还算识趣。”


    “那,见吗?”


    “见见罢。”  。


    “少夫人,郎君请您在屋里好好安歇,外面的事有她处理,您无需费心。”


    西宁伯领着崔黛来向裴家请罪,外人只道是年少无知的崔三姑娘行事惹了裴郎君不喜。


    裴宣不欲将崔缇掺和进来,毕竟姐妹一人血肉至亲,省得招来话柄。


    她自个冲在前面找崔家要说法,崔缇只需坐在屋里听一听热闹。


    白棠咂咂嘴:“郎君用心良苦,可惜看不见三姑娘卑躬屈膝埋头认错的样儿。”


    “也没甚好看的。”


    重活一世,崔缇没了上辈子面对亲人的‘天真’,她抱着怀里的兔儿发呆。


    如今发生的这一切早与前世不同。


    譬如之前的诅咒。


    咒是一早下到身上的,外院的小红不过是阴差阳错触动这契机。


    前世的死和死前的遗憾是崔缇无法释怀的噩梦,于是恐惧入了她的心,被梦咒放大,成为囚禁她的心牢。


    有人要断绝她所有的希望,要她心死如灰。


    崔黛蠢毒,没这个脑子。


    云红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不用过多在意。


    至于表小姐……


    崔缇‘看’不透她。


    但她本能地排斥。


    退一万步说,表兄妹的关系本身就极暧。昧,表兄迎娶表妹,表妹嫁给表兄,在大昭是亲上加亲、常有之事。


    前世她死前这病病歪歪的表小姐都没许婚。


    行光是女子,裴家想瞒天过海势必要在婚事上做得天。衣无缝。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裴少夫人都是她,那在她之前呢?


    裴家属意谁做这假的‘裴少夫人’?


    会是窦清月吗?


    窦清月病弱,估摸活不长久,再则出身窦家,当大将军的亲爹是裴夫人疼爱的同胞弟弟,算是自家人。


    并非崔缇多疑,而是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枕边人有多好,多教人眼馋。


    前世她就没少遭那些拈酸的大姑娘小媳妇冷眼。


    表小姐身子不好,却总来裴府,兴致好了住上十天半月也寻常。


    和裴家走得太近了。


    崔缇不喜欢这位表小姐。


    各种不喜。


    各种介意。


    说多了显得她很小家子气,可事实上,她原就没多大气就是了。


    过惯穷日子的人难得走运攒下万贯家财,怕贼偷,更怕贼惦记。


    没人招惹她,她却自顾自地醋起来。


    负荆请罪的崔黛哭哭啼啼地被西宁伯带走,裴宣狠狠出了顿气,神清气爽地回到后院,掀帘进门,见到崔缇皱着眉头一脸和人较劲的郁闷架势。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崔缇在脑子里已经和没有脸的情敌斗了上百个回合。


    斗得不分伯仲,裴宣凑过来:“娘子?”


    “你等等。”


    “……”


    半刻钟后,崔缇面上转晴:“处理好了?”


    裴宣昂了一声,好奇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第46章 情可鉴


    “想你。”


    她俏皮道:“想你这么好,哪天会不会再往家里带回来一个姑娘。”


    “……”


    裴宣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兴想啊。


    白棠和侍候在侧的号钟绕梁眯着眼看她们的好郎君,仿佛要透过郎君这张脸,看看她日后会不会见异思迁做对不住少夫人的事。


    才在西宁伯父女逞完威风的裴宣禁不住一脸苦笑:“我对娘子的心,天地可鉴。”


    “傻瓜。”崔缇笑她:“没看出我在逗你?”


    看是看出来了,该表的心志还是要表。


    “你们先下去罢。”


    婢子们鱼贯而出,崔缇握着她的手,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说到这事,裴宣在她身边坐下来:“你那个妹妹呀。”


    她素来是恪守操行的君子,极少谈论旁人是非,只这忽来的一声感叹,想也知道她这一去遭遇了什么。


    “他们想来见你,被我拒绝了。”


    她下巴枕着崔缇手背:“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罢?”


    “我有那么不识好歹么?”


    好人她当了,坏人全是裴宣的。


    崔缇是出嫁女,出嫁从夫,裴宣不准她见娘家人,人们再是苛责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娘子,我是觉得他们待你不好,和他们打交道你唯有吃亏的份儿。”


    名义上是至亲,实际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裴宣不喜欢这样的岳家,她心疼崔缇,不希望崔缇被缠上。


    西宁伯的意思她明白,倘若崔家待她娘子能真心实意地好上半分,两家关系也不会闹得如此。


    现在整座西京的百姓都晓得崔家小女儿行事冒失得罪了裴家嫡子,裴宣要的就是这效果。


    等他们肯以真心换真心的时候再说罢。


    没准到那时提携一下自己的岳父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崔黛安分点,别有事没事打着害人的主意。


    不是所有的爹娘都爱自己的孩子,不爱就不爱,不要来伤害她爱的人。


    崔黛干出那样的事西宁伯怒极之下也只是将其关进柴房不给吃喝,这般袒护,亲疏分明,她不知崔缇怎么想,换做她是崔缇,心里很难不受伤。


    在爱里长大和在漠视伤害里长大的人,太不一样了。


    她不敢想崔缇十八年怎么熬过来的,越想,对崔家意见越大。


    “不要想了。”崔缇安慰她:“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已经看开了,况且,我不是有你吗?”


    她闲着的那只手勾着裴宣小拇指轻轻摇晃:“有你给我出气,我美着呢。”


    裴宣亲亲她的额头:“不想了。”


    莫负好韶光。


    她这出闹得动静挺大,崔黛没了脸面,崔家成为西京世家权贵们聚在一起免不了提起的笑柄。


    刚好赶在同一天,被扭送入官府的婢女云红流放八百里以外的黑水城。


    事情经不起人们多想,要知道云红的罪名是以下犯上、恶奴欺主,说起来是崔三姑娘得罪了裴郎君,谁知道这恶奴欺主后面有没有崔黛的影子呢。


    一时间,和崔家订婚了的史家悔得肠子都青了。


    订婚前也没听说孙媳妇是一盏不省油的灯啊!


    史家的老夫人寻了机会登门拜访,和裴夫人相谈甚欢,言语间提到昨日被流放的婢女云红,明里暗里探听出了何事。


    这事不是不能与外人说。


    裴夫人思量片刻:“那是个没良心的,宣儿看她可怜带她入府,给她衣服,供她吃喝,她倒好,在府里呆了几年,心野了,敢对府里的少夫人动手。”


    史老夫人心里一咯噔。


    后院出何事都不新鲜,她在意的是这里面有没有她家准孙媳造的孽,遂嘴上惊奇:“一个外院打杂的奴才,她哪来的胆子?”


    “谁知道,指不定和天借的胆呢,蠢笨得很,旁人说什么信什么,敢反咬主子一口。”


    这个“旁人”落在此时可有意思多了。


    裴夫人笑吟吟看她:“罢了,不说这个,咱们聊点趣事。”


    趣事?


    还有哪门子趣事?


    回家,史老夫人关在房门想了好半天,总算等儿子回府,急忙遣派下人喊人来。


    “娘,何事急唤儿子前来?”


    人到中年,晨鸣侯丝毫不显老相,待母亲亦是格外恭敬。


    老夫人请他入座,母子相对好一会,她满面愁容:“儿呀,咱们和崔家的婚事,不如悔了罢。”


    晨鸣侯眼皮一跳:“娘打听到什么了?”


    “这孙媳妇,不能要。”


    当即将裴夫人的那通隐晦的提点说了。


    “娶妻娶贤,骄纵些也无妨,但要六亲不认,这人咱们可不能要。


    “再说了,起初看中崔家也是奔着相爷夫人对崔家女的夸赞,结果倒好,她夸的是自家儿媳妇,哪有崔三丫头什么事?崔家太不厚道,坑了咱家一把。


    “你想,崔黛身为嫡妹敢插手嫡姐夫家的事,还敢教唆对方的下人谋害主子,这哪是贤妻?娶进来就是祸!”


    她一番话说得晨鸣侯心里惴惴,他向来敬重自己的母亲,认真思忖过后苦笑:“婚事已定,此时再反悔,咱家可就失信于人了。”


    “那也不能要一个招灾不安生的媳妇进门!你想害了海儿不成?”


    这说的正是晨鸣侯的嫡次子,小名海儿,大名史长流,长得剑眉星目,人品端正,举人出身,以他的条件和史家的家世找个好媳妇不难。


    没必要死磕在崔黛这儿。


    “这……容儿子想想。”


    “还想什么?这恶人我当了!你就说是我的意思,到时老婆子亲自携礼向西宁伯夫妇告罪!”


    她年事已高,晨鸣侯不敢忤逆,迭声道:“母亲言重,既是史家失信在先,哪能劳动母亲与人请罪?儿子为一家之主,此事交给儿子来办。”


    史老夫人登时笑容满面:“我儿仁孝。”


    仁孝的晨鸣侯出了院门没贸然行动,先是想好说辞,而后派人请二儿子前来,与他细细说明因何不能娶崔三姑娘为妻。


    问过次子的意思,史长流没意见,翌日下午,他父子二人备礼前去崔家退婚,被西宁伯提着棍子赶出来。


    史长流为父受过胳膊挨了一下,手臂肿得老高。


    晨鸣侯自知理亏,又委实心疼儿子,想想也觉得他娘说得有道理,这样的姻亲,不要是福。


    眨眼,崔黛令人艳羡的婚事告吹,没脸出门,躲在房间哭得昏天暗地。


    西宁伯打了史家父子一顿犹不解气,冷静下来却是无可奈何。


    伯夫人端着热饭菜去哄女儿,隔着老远能听到崔黛的哭声和不耐烦拿下人出气的骂声。


    “不活了!我不活了!崔缇欺人太甚!”


    “小姐!”


    “滚开!”


    崔黛拿了三尺白绫往房梁扔。


    伯夫人一进门吓得腿软:“快、快把人给我抱下来!”


    下人们手忙脚乱拦下她,求死不成,崔黛哭成泪人:“娘,我没脸了,崔缇自己攀高枝,还挡着我择佳婿,她的心好毒!”


    “怎么就没脸了?好儿郎多得是,咱们慢慢找,你还小,有的是时间!不要胡思乱想。”她顿了顿,掌心抚过女儿发顶,轻声道:“此事不见得是她做的。”


    “不是她又是谁?”崔黛气得浑身打颤:“我和她没完!”


    “够了!”


    晓得不能一味惯着她,伯夫人冷了脸色:“小心这话被你爹听到,到时有你的苦果子吃!”


    她就不懂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哪来的仇怨?


    要说怨,也该缇儿怨黛儿,毕竟从小到大黛儿才是那受宠的。


    她苦口婆心劝说:“你过你的,她过她的,不要上赶着招惹了。”


    今时之崔缇,早非昨日住在南院的瞎子,哪能再鸡蛋碰石头?


    崔黛躲在娘亲怀里哭。


    至于这番话她有没有听进去,天知道。


    热热闹闹的西京又添一茶余饭后的谈资,崔三姑娘连着三月没出府门一步。


    “表兄真是的。”


    窦小姐喝完碗里的药汁,意态慵懒:“好歹也是名门嫡子,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裴宣不是爱计较的性子,为人宽厚,倘她计较了,定是有人触犯她的底线。


    她一头明白这些,一头醋得整个人要发疯,尤其想到崔缇知道‘表兄’的身份,两人有了夫妻之实。


    她如鲠在喉:“罢了,可怜见的,去拿我书房桌子上的信送去崔家,就说我明日邀三姑娘游湖,到底还要嫁人,总不能一直躲着。”


    收到窦清月邀约的书信,崔黛惊得从床上坐起来:“她为何要帮我?”


    下人想了想:“窦小姐心肠有名的仁善,许是觉得小姐罪不至此?”


    被嫡亲姐夫警告,被未婚夫退婚,前后两件事都不是小的。


    窦清月是窦大将军唯一的掌上明珠,窦大将军又是裴夫人唯一的胞弟,放眼西京除了皇室中人,只有窦清月有这个本事将处境尴尬的崔黛解救出来。


    崔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窦清月为何要帮她,不过有人相帮,她乐意给对方一个面子,顿时欣喜若狂:“快,准备好明日游湖穿的衣服,我在这家里呆得要发霉了!”


    无独有偶,窦清月邀请京中未出阁的贵女一道游湖,裴夫人也整日带着儿媳出入各大盛会。


    崔缇在一众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面前刷了个眼熟。


    而裴宣的仕途之路走得更是突飞猛进。


    入翰林院短短几月,因修书有功、简在帝心,从从七品修撰破格提拔为正六品侍读,比寻常人的晋升之路一下子缩短三年。


    朝堂艳羡者有之,吹捧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这都不影响裴宣扶摇直上的官途。


    万里之外,冰天雪地。


    宁合欢一掌拍在胖驴背部,驴子眨眼化作纸片飞入袖中:“招惹你的是我,与文曲星可没甚关系,待她渡劫归位,看你怎么和她交代暗害兔精一事。”


    “文曲星追究下来我自会一力承担,在此之前,你得先给我一个交代。”


    黑衣斗篷的女子上前一步,宁合欢吓得汗毛竖起往后跳开一大步:“如今你我已得道成仙,前尘俱往矣,你死追着不放,又有何用?”


    她修的是合欢道,倒是不介意与人来一场露水情缘,然而这人不能是秦箐。


    她得道前阴差阳错睡了秦箐一回,这人就像野狗一样咬着她不放,从极北追到极南,从地上追到天上,都成一宫之主的上仙,还忘不掉过往那些俗事。


    如此心性,她搞不懂秦箐是怎么得道的。


    确切的说,她根本不知这人主修何道!


    且这人丧心病狂,为逼她现身敢对文曲星的‘爱兔’下手,真是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有何用?”秦箐唇角勾起:“没有何用,单单看你如丧家之犬一样东奔西逃,痛快。”


    她们互相看对方像狗,还怪默契。


    宁合欢扯出一个怪笑:“好,很好。但你我之事,怎能牵连无辜?你差点害死那兔精!”


    “你不也戏弄了文曲星一回?”


    兜帽下的那张脸似笑非笑:“不愧是合欢散仙,走到哪儿都要将春。情带到哪,明明是一挥手的事儿,搞什么七日之期,文曲星归位之日,你我谁也逃不了。”


    “你懂什么?”宁合欢尤为不喜她看不起自己的道:“转世八回,也就这一世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这是文曲星历劫归位最重要的一次,我诓骗她,是为促成她二人感情升温。你做的又是什么事?堂堂上仙,对已为凡人的兔精下咒,回到天庭,看天规饶不饶你!”


    “那你执意为瞎兔子开灵眼,不也是触犯天规,贸然干涉文曲渡劫?”她嗤笑一声:“天规不饶我,也不饶你,你我半斤八两,不如受罚之前先打一架?”


    “……”


    她就知道这人有毛病。


    宁合欢扯下腰间玉石,顷刻之间死玉石化作活仙鹤,仙鹤振翅,载着主人一去千里。


    “想走?”


    秦箐一甩斗篷,乘风追去。


    第47章 志怪书


    时间一晃眼进入六月末,天气愈发燥热,树上的蝉没止休地叫嚷,裴宣带着崔缇前往别苑消暑。


    一口口箱子被抬出来,马车停在门外,白棠和号钟、绕梁两人充当主子的小尾巴,老老实实缀在后面。


    裴宣扶着自家娘子上马车,车帘放下,车厢内放着直冒冷气的冰鉴,宽敞怡人,和外头简直两个天地。


    足足十几二十人的车队井然有序地启程,西京道路平整,车辙行过笔直的长街,坐在车内的崔缇依偎在心上人怀里,玉手拂过她绣着银纹的后衣领:“怎么想起去别苑了,在家不好吗?”


    以相府的规格,冬暖夏凉丝毫不用愁,不仅府里有库存,天热了宫里还会赐下几桶冰,以示恩宠。


    她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裴宣白皙的脸蛋儿微红:“咱们昨晚月下庭前亲昵,被母亲撞见了。”


    崔缇唰地涨红脸,须臾想明白其中因由,定是母亲嫌她们腻腻歪歪,索性眼不见为净把人轰出来。


    只是这亲昵之举被长辈撞破,她臊得厉害,语气嗔怪:“我就说不能那样孟浪,你偏要……”


    昨夜星辰极美,月色温柔,崔缇无法得见星月之美,倒实实在在见识了裴宣眼底的璀璨星辰。


    两人原本吹风闲聊,后来不知怎的藏在花圃后方。


    她记得裴宣咬了她,她吃痛喊出来,情难克制,连回房的那点时间都等不得,被迷得五迷三道。


    期间清醒一回,却拗不过这人,连亲带哄地在天幕下吻得忘乎所以。


    自打婚后有了那几天几夜的放纵,裴宣还是西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郎君’,可当着她的面,君子也有欲,也有想不管不顾的时候。


    大昭礼教严苛,不似以前的朝代男女幕天席地,情。事开放,若非亲身体验,谁敢想稳重禁欲的裴郎君骨子里亦藏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霸道。


    裴宣地地道道十八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仕途顺畅,与枕边人感情融洽,偶尔冒失一回,竟从中尝到冒失的好滋味。


    起码昨夜的缇缇美如画,气氛到了那,不做些什么着实煞风景。


    想着那些,她怦然心动,眸子染了丝丝热:“其实看见也好,好歹有了这回,阿娘不会再随便进出咱们院门。”


    女儿大了,有了妻房,少不得要避嫌。


    崔缇恼她狡辩,背过身不理人。


    “娘子?”


    她戳戳崔缇腰窝,崔缇差点直接软了腰身,咬着牙没泄出声。


    “缇缇?”


    得不到理会。


    她少见地使性子,裴宣觉得新鲜,小意哄了几句,崔缇反而更恼:“你昨晚就是这样,现在故技重施,还指望我消气?”


    昨晚的裴宣是被美色惑去心神的情场中人,今日的裴宣嘛,打心眼里喜欢娘子和她置气,她弯了眉:“气大伤身,不如打我两拳来泄火?”


    她握着崔缇粉拳捶在自己肩膀,捶了一下不罢休,又来几下。


    她自己找打,崔缇看不过眼,挣扎着想要抽回手,抬眸对上那双炽热的眸,一颗心像被一只大手柔柔攥在手掌,她抗拒不得,被裴宣看得心慌意乱。


    一声低笑。


    裴宣松开她,态度端正:“娘子,我错了。”


    知道她话里有话,崔缇不敢问那句“你错在哪”,她脸蛋红红,无意见着两人交叉挨着的小腿,默默啐了某人一声缠人,唇畔不自觉露出笑。


    有些事,迈过那个坎儿,往往是无师自通的。


    宁合欢一剂猛药开了裴宣木讷不解风情的窍,使得她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她看崔缇一眼,刚好发现对方也在偷看她,她放开怀抱,柔声道:“快来。”


    置气不过半刻钟,崔缇噙着笑重新窝进她柔软的胸怀:“可是被母亲看见了,想想还是好难为情。这都怪你。”


    “怪我。”


    想了想,觉得不能恃宠而骄冤枉人,她反省道:“也怪我。”


    若她不那样心软,行光再想都不会强迫她。


    深夜,月色,花圃,隐忍的颤音和急促的呼吸,脑海主动浮现出两道纤细身影交叠的画面,崔缇喉咙干哑,指尖在裴宣脊背画圈圈:“你是不是胆子变大了?”


    她们成婚没几个月就从互表情愫到圆房,再从圆房到月下调。情。


    太快了。


    太出格了。


    国中这样严肃的氛围,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夜晚在庭院亲昵也会给人一种羞耻感。


    像在偷。情。


    她脚趾蜷缩起,不可避免地生出隐秘的刺激和不可为外人道的羞涩。


    “不知道,但就是很喜欢。”


    裴宣的话轻轻柔柔,如一阵春风吹进崔缇情意满涨的心房。


    车厢半空且漂浮着绵绵情意,车帘外,天空湛蓝。


    下人们列队在门外恭候郎君与少夫人的车驾,写着【素水别苑】大字的牌匾擦拭一新,大门敞开,马车慢悠悠停下来。


    车帘被掀开。


    别苑的下人们谨慎地半抬头看她们撞了大运的少夫人,仓促之间被郎君身畔的女子惊艳眼目。


    好一个纤弱美人!


    从相府带来的一应物什陆陆续续被搬进来。


    书房,管家殷勤道:“住在这儿的都是被悉心调。教过的家生子,断不会再出现云红那样的事,郎君、少夫人请放心。”


    这也是裴宣答应来此的缘由之一。


    崔缇做过的离奇梦,以及在梦里被推进荷花池之事始终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不将这石头搬开,她寝食难安。


    不说梦里,只说现实,前有中咒,后有云红害主,住在相府一来不便,二来人多眼杂,不如搬出来,引蛇出洞,看看藏在背后作恶的究竟是人是鬼!


    “下去罢。”


    “是。”


    裴宣起身往书架选好一卷书,兴致高昂出门。


    素水别苑,静心亭,崔缇闲来无事坐在亭中纳凉,石桌摆着各色新鲜精致的点心,白棠守在一侧为她扇扇子。


    “好了,你歇一会。”


    白棠是耐不住的性儿,勤快惯了不让她干活总觉得哪里不舒服:“日头这么大,少夫人都出汗了。”


    她们来得匆忙,主院想要住人还得再收拾半个时辰,再则崔缇目盲,以前被关在小院久了,越发不喜那股逼仄的感觉。


    与其在屋里发呆,不如出来吹吹风,感觉自由的气息。


    她不怕热。


    只是和常人比仿佛水做的,坐在这没怎么折腾鬓角脖颈渗出薄薄的汗。


    平素和裴宣在床榻厮闹也是如此,常常弄得一身香汗,瞧着怪淫。靡,偏偏裴宣喜欢。


    单薄的夏衫严严实实裹着玲珑身段,堪堪露出一截雪颈和时隐时现的皓腕,崔缇迎着风放空思绪。


    风也是热风,天地如火炉。


    裴宣来得很快。


    见到她,白棠几人识趣退开。


    她一来就带着股清淡的花香,崔缇摸索着拈了一块点心喂到她嘴边,噎得裴宣不轻。


    “……”


    服着茶水咽下去,她看着眼前人发窘的情态,笑道:“你也尝尝?”


    她亲自喂给崔缇,崔缇尝了,也觉得这点心很干,试图转移话题,问:“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我找了以前放在这的一卷书,你若是嫌闷,我念给你听?”


    崔缇好奇是什么书,轻点下巴:“你念。”


    夏风徐徐,两人不嫌热地肩挨着肩在一起听故事。


    这是一卷描绘情爱的志怪书,生生世世的求而不得,愣是听得崔缇入了迷,湿了眼眶。


    念完最后一个字,裴宣心底涌起没法言说的感慨,抬头,崔缇一滴泪沿着下颌尖滴落,泪珠砸在平滑的石桌,声音哽咽:“这仙君好笨啊。”


    裴宣也觉得仙君笨,否则怎能求了几生几世都没求得兔精垂怜?


    “那兔精也太苦了,才开了窍,一世就走到尽头,周而复始,好像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她不知怎的心口胀胀的,握着裴宣衣袖:“没有了吗?”


    “没有了。”


    崔缇兀自失望:“可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呀。”


    她喜欢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这是哪位书客写的本子?”


    裴宣小声问道:“写得怎么样?”


    “不好。”她摇摇头:“那仙君笨嘴笨舌,丝毫不晓得哄心上人开心,像木头,没有你半分好。”


    “……”


    这评价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这卷书是裴宣十五岁那年所写。


    一个个的故事编撰成书,写到现在,无一世圆满。


    但她就是想写出来。


    木讷矜持的仙君,不谙情爱、诱人不自知的兔精,一次次擦肩而过,一次次动心明情,连句喜欢和爱都说不出口。


    这故


    事好似早早盘桓在她心,每写完其中一世,她总无法开怀,心口堵得慌,甚而有一晚梦见自己成为书里的仙君,饱受求不得之苦。


    最后梦散人醒,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其实,她们还有下一世。”


    “还是错过吗?”


    裴宣定定望着她:“没有,她们在一起了。”


    以前她不懂如何在书中写大圆满,现在有了崔缇,她好像懂了,她决定把自己当做仙君写,至于兔子精的原型,她笑了笑,就只能是她的缇缇了。


    “待我催催那位书客,等写好了再读给你听。”


    话本终究是不入流之物,西京许多有名望的才子都是起好笔名偷偷写,崔缇理解那位‘书客’的神秘,点点头,还在想仙君和兔子精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缘。


    这一想,直接想到月亮升起,星河漫天。


    她颤巍巍攀着裴宣肩膀,热汗悄然滚落。


    好一阵难耐的悸动轰然涨开,她喉咙有了哭音:“你以后、以后不要再吃兔头了可好?”


    裴宣撤回手好生安抚她颤抖的背:“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崔缇娇得不像话,腿圈紧她:“行光……”


    才消下去的渴又有上涌的征兆,裴宣舔舔嘴唇:“好,好,我不吃了。”


    她低下头来:“我能问为何吗?”


    崔缇受不住她满眼宠溺地看,羞怯地躲起来:“兔精太可怜了,她很崇拜仙君,可惜胆子小,仙君又瞻前顾后不敢迈出那一步……”


    她迷迷糊糊说着白日听过的话本,模样极其可爱。


    裴宣暗暗心痒,暗暗心折,然而想到自己钟爱的麻辣兔头是如此被‘夭折’,她搂着崔缇无奈发笑:“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可我真的会难过。”


    她细声细气道:“若我本可以得到你,却一次次失去,我会痛不欲生。”


    她因怜惜兔子精不能与心爱之人终成圆满而不准裴宣吃麻辣兔头,此举很是胡闹,好在裴宣包容她的胡闹。


    崔缇忍不住爱意高涨:“你能不能告诉那位‘书客’,就说你想看兔精和仙君修成正果,新婚燕尔?”


    “……”


    啊?


    裴宣一脸茫然。


    裴少夫人软着身子亲亲她锁骨:“好不好?书客。”


    第48章 宠而娇


    好,还是不好?


    裴宣呆愣在那,耳尖一瞬红得不可思议。


    自从三年前她心血来潮写下这故事,书客的身份一直瞒得极好,任谁也想不到一向专于正业的裴郎君会在私底下写一些情情爱爱的志怪类话本。


    当下又是如何呢?


    这卷书她珍藏三年才肯拿出来,甫一拿给人看就被戳穿,她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也叹服崔缇的聪明灵秀。


    不过……


    兔子精和仙君修成正果是她遇见崔缇便想好的圆满结局,至于这新婚燕尔……


    夏日夜晚的风吹不散她脸颊浮热,她心跳如鼓:“娘子怎么猜到的?”


    崔缇笑容狡黠:“随便一猜。”


    裴宣失笑:“我的演技就这么差?”


    “何止是差?”她缠人地揪着她胸前衣襟:“你很不擅长说谎,还有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


    崔缇禁不住又想亲她:“你的眼睛在说,‘快夸夸我罢,快夸夸我罢’,我说这‘书客’写的不好,你是不是很委屈?”


    委屈吗?


    裴宣陷入沉思。


    她在缇缇面前,竟这般喜形于色?


    “我不管。”


    “嗯?”


    崔缇仰着脖颈要她帮自己擦汗:“我想看仙君和兔精恩恩爱爱。”她拿指尖戳了戳裴宣心口位置:“像你我现在一样。”


    “……”


    握着软白巾子的裴宣呼吸一滞,眸子晕着情。潮蔓延的热,哑声道:“娘子饶我?”


    再这样下去,她又要不做人了。


    “那你答不答应?”


    先是被戳穿隐藏三年的‘身外身’,再被央着写一些旖。旎景,裴宣招架不住,双手做投降状:“依你便是,依你便是。”


    崔缇扑到她怀里,蹭了‘夫君’满身香汗。


    最终两人磨磨蹭蹭地去净室沐浴,又磨磨蹭蹭地出来,窗外星辰灿烂,夏风绕过树梢,院子不知哪来的夜猫在打架。


    这晚过后,除了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裴宣又有了新差事——为她的亲亲娘子写话本。


    外人谈起裴


    家嫡子,哪个不赞一声文采风流?


    三岁能文,十七岁状元及第,跨马游街,一日赏尽西京花,得多少贵女青睐,这样的裴宣无疑是闪耀的。


    而民间写话本的多是一些穷酸书生,当然,也有特例。


    单裴宣知道的宫里的三皇子就是有名的书客大家,凡出自他手撰写的本子,无不受人疯抢,一度造成西京纸贵。


    裴宣无意和他争抢大昭第一书客的头衔,她的书只给一个人看。


    怎样满足这仅有的读者,她犯了难。


    隐隐约约觉得她那正经端庄的名声要保不住了。


    文人多绮思,别看裴宣满脸写着‘禁欲、端方’,绮思这东西她也有,否则十五岁那年不至于一次醉酒就熬夜写完通篇的虐恋情深。


    七月,皇宫,讲经阁。


    结束半日的讲解经史,裴宣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嘬一口,权当润喉。


    昭帝慢慢从沉醉的状态缓过来,看着年轻多才的裴侍读,满目赞赏:“行光近来气色不错。”


    他放下帝王的架子和小辈打趣寒暄,裴宣秀美的脸庞漫开笑:“国泰民安,君臣相得,臣日子过得自然舒坦。”


    这回答是不是出于真心,昭帝一眼就能看明白。


    他最喜欢裴宣的一点也是他为人正直,虽为宰相之子,洁身自好,活得像一朵淤泥里长出的花,清高不染。


    帝王有此臣子,是天下幸,百姓福。


    翰林院在前朝便有‘储相之地’的美誉,裴宣是他为太子看中的镇国利剑,如今剑在匣中,其挡不住的温润光辉也足以教人神往。


    人人只道裴宣简在帝心,一入翰林院短短几月晋升速度之快实属前所未有,然而昭帝明白,这才哪儿到哪。


    裴如风生了个好儿子。


    可惜好儿子是别人家的,又好在别人家的好儿子和他的儿子关系还不错。


    “朕去看看太子,你回家罢,好好努力,争取早让朕喝上令千金的满月酒。”


    “……”


    她一脸猝不及防的呆愣,昭帝大笑着出门,裴宣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神情窘迫。


    内侍谄媚上前:“裴侍读,您这里请。”


    宫廷深深,


    宫道冗长,适龄的公主和年幼的皇子们探头探脑躲在拐角,余光扫过,裴宣步子加快。


    她可不想再讨个平妻。


    尤其最近陛下看她的眼神,像狼盯上了肉,总叹息她年少早婚。


    裴宣一边想着如何撰稿,一边想着以后行事要更加低调,一心二用地出了宫门,见到家里来接的马车,她长舒一口气。


    帘子挑开,端端正正坐在车厢里的裴少夫人笑吟吟看过来:“行光?”


    裴宣一怔,忙坐到她身边:“缇缇?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


    一瞬间,半日的疲惫融化在眉间,她神采奕奕:“等了很久罢?”


    崔缇笑而不语,凑过去闻闻她的衣衫,没闻到姑娘家的脂粉味,她把玩裴宣修长的指节:“还好。”


    这一副检查出门在外的‘夫君’有没有偷腥的架势,饶是没做亏心事,裴宣也挺直脊背:“我没乱看其他姑娘,且宫里不是公主就是后妃,为人臣子,当守君臣之道,岂可冒犯?”


    “你紧张什么?”


    “……”


    裴宣抿了嘴不说话,崔缇一味拿眼神调侃她。


    裴行光和她头探头说话:“你方才那样子,好像我阿娘‘审问’我阿爹。”


    “是么?”崔缇也压低嗓音回道:“你猜的好准,我这正是和咱们阿娘学的。”


    裴宣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阿娘来别苑找我听戏,特特嘱咐我要看紧你,说宫里女眷众多,狐狸精不少。”


    那句“狐狸精”从她嘴里念出来自带一股散漫轻飘味,裴宣喉咙微动,心道:哪家的狐狸精能有娘子妩媚,我是瞎了眼才会栽在其他‘精怪’身上。


    “你在想什么?”


    崔缇咬她颈侧软肉。


    软绵绵的小白兔忽然属狗了,各种舒爽发麻的滋味唯有裴宣一人知。


    她被撩。拨地想在车厢做坏事,忍了又忍,只敢拿小腿碰碰崔缇的小腿:“我在想,阿娘怎能又坑我?”


    先前为了促成两人圆房,连不能人道的借口都扯出来,裴宣一头享受自家娘子的亲近,一头死死按捺不合时宜的冲动。


    好在崔缇见好就收,不多时,身子远了


    她。


    “刚才的感觉,行光记住了吗?”


    “什么?”


    “仙君婚后情。潮翻涌,克制不住与兔精在车厢颠鸾倒凤,这一段要写进去。”


    “……”


    崔缇面若桃花,捂着脸偷看裴宣人傻了的呆滞样,止不住憋笑。


    憋得一张小脸透红,裴宣都听到她隐忍的笑声了,揉揉耳朵:“记住了。不过真的要写吗?”


    “要写。”


    她语气认真。


    这么小的事儿裴宣不忍教她失望,只是想想就难为情了些:“我怕写不好。”


    “熟能生巧。”


    “……”


    裴宣默默咬牙:“好。”


    崔缇抑制不住笑倒在她怀。


    她就喜欢看行光一脸万万不可又不得不迁就她的表情,太可爱了。


    让她感觉到正被宠爱。


    马车一路驶进素水别苑,裴宣去书房酝酿今日份的情爱篇,崔缇招了绕梁来。


    门关上,绕梁道:“表小姐近来与三小姐来往过密。”


    崔缇倚在美人榻,凝眉想了一会,笑道:“你说她明日会不会邀我出门游玩?”


    “这……”


    绕梁不懂她与表小姐之间的罅隙,表小姐人美心善,裴家上下没一人说她不好,可少夫人偏偏不喜欢。


    这或许有郎君的原因。


    郎君与表小姐亲表兄妹,从小长大的情分,关系好着呢,少夫人嫁入裴家之前她们都以为夫人会为郎君择表小姐为妻。


    只不过表小姐是善人,崔三小姐八成可以算作心思不正的歹人,不知一好一坏怎么玩到一处的?


    她猜测是崔黛故意讨好窦清月。


    崔缇不在意她怎么想,挥挥手:“你下去罢。”


    房间静悄悄,没人打扰,她闭着眼厘清混乱的思绪。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窦清月能找上崔黛,她二人能玩得火热,那在崔缇看来,窦清月也不见得真是好的。


    不说她总往行光身边凑惹得人厌烦,只说她最近的好玩伴——崔黛,没人能比崔缇更了解了。


    但有的话,她不能和行光说。


    甚而提也不能


    提。


    行光知道她不喜窦清月是一回事,当着她的面说表妹坏话又是一回事。


    她不想吹这枕头风。


    免得行光以为她心眼小,不能容人。


    窦家与裴家交情好到能穿一条裤子,她是裴家的少夫人,不好做挑拨离间的事,被婆母知道了,也会引起没必要的麻烦。


    崔缇轻飘飘地叹息,她只想和行光安安生生过完此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一个三妹,一个表小姐,前有爹娘偏袒,后有窦清月风评上佳,某些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死’了一回,草木皆兵。


    可直觉放在那,她还是怀疑表小姐是来和她抢人的。


    她烦闷不已。


    月上柳梢头,裴宣捧着写好的文稿从书房走出来,白棠正扶着少夫人在月下消食散步。


    “写好了?”


    裴宣嗯了一声,牵过崔缇的手往前走。


    “那我要看!”


    她迫不及待想回房看仙君是如何追回兔精,裴宣不好不让她看,只是要看还得借着她缇缇才能真正看见。


    想跑跑不了。


    清心寡欲的裴郎君捧着稿子一副神游天外的肃穆样。


    崔缇捅捅她的胳膊,嗔怪道:“你好严肃,你这般严肃,会影响我投入欣赏的状态。”


    “……”


    娘子是要求甚高的小书迷,裴宣坐在床榻,努力让紧绷的身心松弛下来。


    两人肩靠着肩看新鲜出炉的话本,崔缇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呼,这声音入了裴宣的耳,使得她又得意又羞臊。


    待崔缇看完,她问:“怎样?”


    “好看!”


    崔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裴宣心满意足,收起稿子,着手替娘子宽衣解带:“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接下来呢?转世的仙君要如何说通她的爹娘答应她求娶心爱的姑娘?”


    “那是明日要写的,睡醒就晓得了。”


    她抱着崔缇躺进柔软的被衾,奈何崔缇书瘾发作捉了她的手:“明日何时能看到?”


    “我尽量早些。”


    崔缇搂着她止不住兴奋,兴奋到后半夜,眼见枕边人睡意渐沉,她问:“行光以为,表小姐如何?”


    “阿月……”裴宣意识昏昏:“阿月很好……”


    很好很好的阿月翌日清晨,遣下人递来一张邀约表嫂游湖的请柬。


    绕梁睁大眼,反反复复检查那封烫金帖子——竟真被少夫人说准了,表小姐会邀她同游?


    第49章 是故人


    十里平湖,水光潋滟,一艘大船停泊湖边。


    白棠与号钟绕梁分布左右搀扶少夫人前来,身后是八名身穿窄袖劲服的护卫。


    礼部尚书家的千金见了不禁努努嘴,和身畔的崔黛说小话:“喏,你家阿姐排场还怪大。”


    崔黛怀里抱着猫儿,手不时抚在波斯猫的头顶,漫不经心道:“裴少夫人,哪能和咱们相比?”


    裴家门第之高,裴宣前程之大,崔缇名义上是瞎子,可谁教她命好?在这杵着的别看人多,论尊贵还真没能越过这位裴少夫人的。


    “哼,看把她得意的。”


    西京恋慕裴宣的姑娘不少,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正是其中之一。也因此,崔缇人没近到眼前,她的恶意早已压不住。


    崔黛小声安慰她两句,哄得赵家千金对她感观不错:“同为姐妹,我看你就比你家阿姐好上许多。”


    捧一踩一的话术崔黛比她还熟练,若是私下没准就顺着这话打开话匣子,可当下贵女云集,她再嫉妒崔缇,也得做好姐妹情深的表象。


    看她一声不吭,赵千金眼睛转了转,强忍着才咽下嘴边的那声“怂。”


    桂明湖,西京八景之一。


    每到夏季,来此游湖者不胜其数,运气好若能碰到宫里出来散心的皇子,隔着湖水眉来眼去,也不失为攀高枝的捷径。


    如今的二皇妃就是这么进的皇家,她的际遇惹人眼馋,是以窦清月几十张帖子分发出去,给她面子赴约的人极多。


    赵家千金在里面耐不住寂寞,执意扯着崔黛跑到外面透风,如此一看,哪里是来透气的呀,分明是来给崔缇下马威的。


    裴少夫人天生目盲,此事人尽皆知。


    赵芙蓉松开崔黛的手抢先迎上去:“呦!裴少夫人舍得出来了?还以为我等小门小户的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少夫人一面。少夫人仔细脚下,万一摔了,裴侍读还不得和咱们拼命?”


    这话里夹枪带棒,崔缇见惯不惯,还没开口,赵芙蓉又道:“瞧你们这没眼力的奴才,扶人走路都不会,要你们何用?”


    她支使身边的婢子去抢人。


    白棠见状胸脯挺起,立马进入战斗状态:“干什么干什么?离我家少夫人远点!”


    号钟认得这位尚书千金,笑道:“赵小姐好意,我家少夫人心领了。”


    她手轻轻一拂,挡了对面张牙舞爪的声势。


    赵芙蓉上下打量她,轻笑:“哪来的狗,也敢对本小姐吠?”


    “……”


    崔黛‘作恶’多年没少欺负她的长姐,但像赵芙蓉在外都敢直来直去的莽劲她是没有的。


    别的不说,赵芙蓉是真的敢啊。


    打狗还得看主人,她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崔缇留。


    气氛一瞬僵滞下来,号钟面色冷白,唇瓣紧紧抿着,身后的护卫们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


    恶语伤人的赵芙蓉活像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朝崔缇投去挑衅神色。


    如今日这般的闹剧崔缇在前世应付多回,许是应付的次数太多,烦了,腻了,这次她不打算再以委婉迂回的手段避过。


    她不急不缓道:“她是婆母教养长大的,身份与寻常婢子不同。赵小姐,你理当和我的号钟道歉,如此,婆母才不会追究你的冒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说的正是崔缇。


    崔黛哪见过她从容不迫以势压人的模样?


    这还是她那瞎阿姐吗?


    赵芙蓉受惊不轻,须臾之间脸色不停变换。


    她看不惯崔缇是一回事,当众被人误会‘指桑骂槐’对裴夫人不敬又是一回事。


    西京谁人不知裴相爷敬重其妻,更别说裴夫人娘家势力也不可小觑。


    窦大将军是长姐一手拉扯大,长姐如母,她辱骂一个婢子算不得什么,可连裴夫人也骂进去,这就不是骄纵,而是脑子不清醒了。


    被窦大将军晓得,少不得要提刀去赵家问候问候她爹。


    她暗道崔缇这一招祸水东引甚是狠辣,一时骑虎难下。


    要她尚书嫡女给一婢子道歉,她的脸给哪搁?


    她往身后瞧了眼,心急今日做东的窦清月为何还不现身帮她解围。


    “赵小姐。”


    崔缇柔声催促。


    扛不住有裴、窦两座大山同时压在身上,赵芙蓉脊背微弯,不情不愿地赔礼道歉。


    下马威不成,


    反被崔缇将了一军。


    她憋屈的声音方落,窦清月领着一帮看热闹的年轻女孩从甲板走下来:“这是做什么呢?表嫂人都来了,怎的还在外面?”


    “没什么,和赵小姐开了个小玩笑。”


    小玩笑?!


    赵芙蓉蹭得抬起头:你都把本小姐脸面扔在地上踩了,这会你和我说‘小玩笑?’


    然而眼下的场合她又不好冒冒失失地问号钟是否真是被裴夫人教养大的。


    问了,显得她太蠢。


    不问,这口闷气只能自己咽下去。


    甫一照面,她算是领教了崔缇的厉害,暗暗腹诽:这都什么人呀,瞧着弱柳扶风比姓窦的病秧子还要娇弱,长着一张瓷白的脸,实则心是黑的!


    她朝崔黛投去怀疑的目光,那眼神就差说“她心是黑的,你真能欺负了她?”


    崔黛直接装瞎装傻,心底的震惊仅次于重活一世的窦清月。


    这人嫁入裴家,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崔缇三言两语整治地赵芙蓉不得不低头,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用得够纯熟,哪还有窦清月熟悉的卑怯温良?


    上辈子她没少看瞎表嫂的笑话,这一次……


    她狐疑地瞧了瞧崔缇,说说笑笑地将人请进来。


    裴家随行而来的护卫按刀守在外面。


    大船之内,一片笙歌燕舞,崔缇看不见这些,文文静静坐在那,听了满耳朵热闹。


    “来人,上酒!”


    窦清月一声喊,下人们拎着酒壶纷纷为客人备酒。


    西京的贵女在应酬交际的场合少不得饮酒,入口之物多是一些醇和绵柔的桃花酒、梨花酒,还有酸酸甜甜的果酿。


    酒杯内盛满酒液,崔缇倏地想起爱喝酒的裴宣,裴宣自幼做男子教养,是个文雅风流的酒鬼,宋子真、郑无羁搭一块儿都喝不过她一人。


    有次来家里办酒宴,裴宣与二人兴致酣然斗酒诗百篇,其酒量和文采惊得好友整整一月没敢拉她饮酒。


    把人郁闷地不行。


    于是裴宣只能寂寞地在家小酌。


    崔缇的酒量就是在那会练出来的。


    不过重活一回没有那样的历练,又没裴宣在身边,崔缇不喜饮酒,酒入情肠,是人都免不了失态。


    她醉酒的样子只肯给裴宣一人看。


    她捏着小酒杯迟迟不饮,窦清月挑眉笑道:“表嫂,表妹敬你一杯。”


    病歪歪的窦小姐先干为敬,崔缇不好干坐着不动,广袖遮掩,浅尝一口。


    “难得咱们齐聚于此,既有美酒佳肴,哪能无诗?不如咱们来玩游戏,谁输了便自罚三杯,以此助兴?”


    “好!”


    众人都应了,窦清月得体道:“表嫂以为呢?”


    这一世的发展俨然与前世截然不同,她很想看看表小姐这人是好是歹,当即应允:“好呀。”


    崔黛暗暗冷笑,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也敢大放厥词?她今天就要睁大眼睛好好看崔缇如何出丑!


    白棠紧张地扯扯少夫人衣袖,崔缇笑了笑:“放心。”


    这怎么放心?


    以前她们住在南院破瓦房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机会舞文弄墨?


    再者少夫人跟郎君学文的时间才多久?


    她担心崔缇没有防备中了这些人的诡计。


    出来一趟再被人取笑,还不如在家窝着,省得受闲气。


    这裴家人人称赞的表小姐,白棠不觉得是个好的,若真是好的,怎么不和少夫人比比瞎子摸象呢?


    来这一套膈应人。


    乐师们很快被请上来。


    游戏的玩法合了西京勋贵一力追求的高雅——听曲中意,作应景诗,再以糊名的方式当众品鉴投票,谁得票少,谁就要认罚。


    没一定乐曲造诣的人即便做得出诗,诗的意境也会与乐师所奏之曲大相径庭。


    属于文化人的玩法。


    崔黛只当崔缇在打肿脸充胖子。


    不怪她这样想,在座的其他人也有此想法。


    欺负一个不通文墨的瞎子好似是很过分,可谁让来赴约的人多半都对裴宣抱着不可明说的心思。


    裴郎君有多馋人,裴少夫人就有多碍眼。


    况且这是崔缇亲口答应的。


    送上门欺负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窦清月微微一笑:“开始罢。”


    ……


    一曲毕,崔缇捏着笔杆发愣,仔细看她眼尾存了一抹浅浅的绯色,像是真听懂了这首缠绵悱恻的情曲。


    她‘看’着乐师所在的方向,心里百感交集。


    有情人不得相守白头的苦涩,还有离别之际的沉醉痴缠,一道道的音符入了崔缇的心,惹得她很想听一听这位乐师的故事。


    作为东道主的窦清月已经敛袖提笔,笔锋唰唰扫过宣纸,就连没脑子的赵芙蓉也红着脸低下头来,绞尽脑汁地写诗。


    如今握着笔不动的只剩下崔家两姐妹。


    白棠愁得头发要白了,心道:这是作不出来,少夫人要急哭了么?


    这要比不过崔黛,以后见着崔三,可不得被她得意死?


    侍立在左右的号钟绕梁也为之捏了一把汗。


    但见二层高的大船慢慢驶向湖心。


    崔黛赶在崔缇之前动笔,一炷香的时间眼看要过去,她和崔缇不分先后停笔。


    诗稿交给侍者糊好名,崔缇又在走神。  。


    “欸?这琴音怎么停了?”


    湖面上,身穿锦衣的公子哥闻声而来,所乘坐的大船距离那座二层高的船有段距离。


    “小王爷要去看看吗?”


    “能去吗?”


    “有何不能?”


    景灿小王爷被撺掇地起了兴,折扇打开:“好,那就去看看。”  。


    西京有头有脸的贵女齐聚一堂,原以为品鉴诗稿最后丢脸的肯定是崔缇,没想到会是崔黛。


    至于崔缇所书的那份,是一致得了众人好评,在此之前,更多人认为这诗极有可能出自窦清月之手。


    窦清月何许人也?


    西京才女。


    崔缇又是何人?


    瞎子,文盲。


    崔黛脸色涨成猪肝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不信这是你写的!”


    “信与不信,自有公论。”


    比起她的恼羞成怒,显然崔缇的淡然处之更胜一筹。


    曲子是现场演绎的,起初就杜绝了作弊的可能,至于这惊艳四座的诗,众目睽睽下只能是崔缇写的。


    崔黛没法再狡辩,只能自罚三杯。


    三杯之后又三杯。


    曲子听了几回,诗文写了几首,崔缇以真才实学博得在场之人的高看。


    白棠径直看傻了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家少夫人何时脱胎换骨了?


    崔缇歪着头听耳畔流水的称赞,坐在主座的窦清月倏尔心中升起一重明悟——


    原来是你。


    你也回来了。


    第50章 阴谋破


    就是一块朽木被‘表兄’耐性调。教一番也能成材。


    遑论前世婚后裴宣手把手教了崔缇三年。


    如今的崔缇能盲写出一笔好字、几首好诗,除了她也是魂归之人,窦清月想不出其他可能。


    既是‘故人’,就更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她看向愤愤不平的崔黛。


    崔黛眉心一跳,别扭地避开她的视线。


    要她取笑崔缇看她当众出丑还行,要她毁人清誉,这万万不行。


    崔缇再怎么讨厌也是崔家人,崔家长女不好,她这崔三小姐又能好到哪去?


    她暗叹窦清月名声极佳,骨子里人品竟不怎么样,可见心机之深。


    她乐得见两人斗起来。


    崔黛人是笨了点,先前云红那事她往裴家负荆请罪,姐夫已经重重训斥她一顿,她怨恨崔缇,可也没到失了智自寻死路的份儿。


    窦清月想拿她当枪使,做梦呢。


    她装傻充愣地别开脸,低头端起杯盏小口小口喝里面的梨花酒。


    支使她不成,窦清月面上笑意不减,恰是此时,婢子匆匆上前来:“小姐,小王爷携一众文士恳请相见。”


    小王爷?


    在座的贵女们心思浮动,只碍于礼教和矜持,不敢做那出头鸟。


    西京王爷众多,说到‘小王爷’,人们想到的唯有一人——年仅十七岁的怀王,萧景灿。


    其人乃陛下巡游在外收下的义子,虽为义子,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受宠。


    年少封王,生性不羁,又因天生一副好皮相,后院里的妾室两只手数不过来。


    传言此人走到哪风流到哪,最喜绝色女子,若遇到百年难得一见的美貌郎君,也是来者不拒。


    如此荤素不忌的人,在朝在野名声竟然还不错,也是怪事。


    婢子道:“小王爷执意上船,说要与诸位以文会友。”


    众女面面相觑,有的顾忌男女有别,却不敢出声得罪小王爷,有的呢,巴不得小王爷快快登船相见,也好结下一段佳缘。


    崔缇起身欲走,被窦清月强留住。


    “表嫂何必生急?不如留在此处,为我等坐镇如何?裴家少夫人,相爷孙媳,有表嫂在,谅那小王爷不敢太过分。”


    她这话无异于把崔缇架在了火上来烤,偏偏在场的贵女们真就信了此话,七嘴八舌留人。


    窦清月唇角噙笑:“表嫂,就来做一回我等的‘定海神针’罢。”


    崔缇直挺挺站在那,没理会旁人,反而侧头‘看’了绕梁一眼,像是在说:你现在看她,还觉得她是好人吗?


    名义上是游湖,指不定背里是那鸿门宴,崔缇不敢断言窦清月能请得动小王爷与之联手,但小王爷早不来晚不来,竟敢在此时执意登船,她眉心微蹙,身子慢慢坐回原位。


    “盛情难却,我姑且就托大一回。”


    “少夫人高义。”


    如水的奉承声响起,崔缇又道:“不好与皇室起争执,但女子清誉为贵,既是小王爷要来,就在此设立屏风作为遮挡,也好全了咱们的清名。”


    “表嫂说的极是。”


    窦清月吩咐人去拿屏风。


    绕梁捏着掌心心里没底,和一旁的号钟隐晦交换视线,先是听曲写诗,再是出声留人,好大一顶高帽戴上去,弄得少夫人进退维谷。


    她们委实开了眼界。


    表小姐这是中邪了不成?


    “小王爷到——”


    屏风竖好,萧景灿器宇轩昂地迈进来,派头不小。


    他一进来,诸女见礼,这一进仿佛入了红粉窝,哪怕有屏风做挡,白纱蒙面,只看窈窕身形,便知哪个绝色,哪个为庸脂俗粉。


    萧小王爷自认阅女无数也禁不住心潮荡漾,彼此报出名号,得知做东的是窦大将军之女,左侧上首的女子更是裴家少夫人,他收敛笑容,言行规矩许多。


    “是小王冒昧搅扰了。”


    他拱手赔礼。


    身后的文士们躬身谢罪。


    这一遭礼数周全,贵女们不好再赶人,真就默许他在此参与所谓的‘文会。’


    掩袖饮酒的空当窦清月眯眼笑看那头戴纶巾的文士,文士不动声色地轻点下巴,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笼罩下来。


    日头西斜,出了皇宫的大门,裴宣往弦乐楼喝酒听曲。


    她来得晚了半刻钟,被好事的宋子真拉着灌了三盏酒:“可算等到你了,你再不来,我们就去游湖,不带你玩了!”


    郑无羁也在那摇头摇晃附和:“湖光山色,万里天晴,一边游湖一边喝酒,乐哉。”


    说到游湖,裴宣心思暗动:“游桂明湖?”


    郑无羁丢了酒杯开始说人话:“八景之一的桂明湖还装不下你的雅兴?”


    看他们误会了,裴宣笑笑:“所料不差,我家娘子和表妹约了一众贵女现下也在桂明湖玩乐,不如咱们……”


    “咱们也去!”


    宋子真大吼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矜持,搓搓手,委婉道:“行光,我们能去罢?”


    他满眼写着“想讨媳妇”,裴宣忍笑:“咱们可以偷偷去。”


    偷偷去?


    怎么个偷法?


    两刻钟后,三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走出弦乐楼来到湖边租了一艘小船。


    ‘宋老汉’边乘船边回头:“行光,这样感觉好刺激!”


    裴宣枕着手臂慵懒地躺在小船,修长的腿无处安放,只能委委屈屈搭在一处,听了宋子真的刺激之言,她哼笑:“不能离太近,模模糊糊看个影子也就罢了。”


    省得再坏了姑娘家清誉。


    这道理宋子真哪能不懂?他感激裴宣的成全之义,心甘情愿当摇船的老汉。


    “等我哪天真娶到了媳妇,生了孩子,孩子是咱们大家的,你们都是他的干爹!”


    他想媳妇想疯了,媳妇还没个着落,干爹都盘算好了,郑无羁笑他想太多。


    宋子真不服气:“行光都有媳妇了,身为他的兄弟,我又能差到哪去?”


    小船悄摸摸凑近二层高的大船,他惊咦一声:“这怎么还有一艘船?”


    裴宣睁开眼定睛一看,却见临近的大船旗帜上写着一个‘怀’字。


    西京能以‘怀’打出声名的,除了怀王,谁还有这胆子?


    郑无羁压低头上的草帽,轻声道:“船上的可都是女子,这怀王怎么也上去了?”


    “怕是胡搅蛮缠,横着走上去的。”


    横着走的不就是螃蟹么?


    宋子真对怀王意见忒大,捅捅裴宣胳膊:“你媳妇和咱表妹还在上头呢,这厮不是好人,别看长得人模狗样,喝几两黄酒就不知姓甚名谁,惯爱将美人占为己有,外面的好名声全是底下人编出来的。”


    “欸?出来了出来了,她们都出来了!行光,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怀王摆明了想要图谋不轨,他那爪子都要碰着咱们弟媳了!”


    裴宣眸色渐沉,摸出挂在脖颈的银哨,长声吹响。  。


    “扑通!”


    四围一片死寂声。


    等甲板上的人清醒过来,吓得脸都白了,大声喊道:“落水了!落水了!怀王落水了!”


    萧景灿不通水性,在水里胡乱扑腾,护卫们手忙脚乱地下水救人。


    便是此时一艘小破船火速朝这边驶来。


    众目睽睽下头戴草帽身穿布衣的‘老汉’握着长竹棍对着怀王脑袋狠心不舍敲了几棍,敲得怀王眼冒金星,喉咙呛水差点呛死在里头。


    前有黑衣少女骤然从水底冒出来一脚踹飞怀王,后有莽老汉手持竹棍痛打落水狗,窦清月的计划还没真正展开就宣布彻底失败。


    等怀王被手下救上来,别说老汉了,骤起踹人的少女也不见了。


    闹到这份上,萧景灿喝进肚子里的汤水总算醒了。


    “小王爷,咱们还是走罢。”


    萧景灿咳嗽几声,头疼脑胀,暗悔自己不该在文士撺掇下喝多了酒管不住手脚,险些酿成大祸。


    没脸在这久留,失魂落魄地被带走。


    在窦清月的设想里,今日落水的必定是崔缇。


    不说崔缇目盲,她一个柔弱女子,碰上醉酒强来的怀王哪有抗争之力?


    若是反抗之下‘不慎’入水,男男女女无数双眼睛看着,就是勉强救回来,浑身湿透,这清白也就没了。


    哪知落水的会是萧景灿本人。


    瞧见那黑衣少女的刹那,她如坠冰窟。


    这一世的窦清月本不该认识名为小狼的少女,但重活一世,她哪能不晓得小狼是‘表兄’的贴身暗卫?


    表兄竟连贴身暗卫都送了人……


    她心口闷闷,没了害人的兴致。


    出了这样惊险的事,贵女们陆陆续续离开,号钟绕梁紧张地护着少夫人回家。  。


    撕去伪装,裴宣板着脸在街上生闷气。


    宋子真没料到她气性这般大,若不是他们拦着,行光这是打算将那怀王敲死?


    他摸摸受惊的心脏,小声道:“回去请相爷狠狠参那王八一本!”


    “不错,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图谋不轨,纵是治不死他,也得将他赶出西京,否则不知多少好女儿被他所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了小半刻钟,裴宣置若罔闻,郑无羁不欲在她心烦意乱时多嘴,拉着宋子真先行一步。


    回到家,裴宣瘫坐在椅子。


    “郎君,少夫人回来了。”


    崔缇一进门,见到的正是满脸心事的‘夫君’,尚来不及张嘴,身畔的白棠早按捺不住地朝裴宣告状。


    “表小姐脸是白的,心是脏的,故意想看少夫人出丑,出门在外,不说亲戚一场互相帮扶,她倒好,做的是什么事?和外人联合起来坑自家人。


    “我家小姐再怎么说也当了好几月的裴少夫人,少夫人不好,郎君能好?郎君不好,这裴家焉能好?”


    她憋了一路的话,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裴宣轻抚额头,倏地起身:“你们先下去!”


    这没头没尾地就恼了,白棠以为她偏袒自家表妹,不信自己的话,气狠了只当她是个不识好歹的瞎郎君。


    “咱们走!”


    她招呼号钟绕梁退下。


    当奴婢的,脾气比正经的主子还大,裴宣没计较她失礼之处,眉间的躁意对上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慢慢平息。


    她招招手,崔缇顺从上前,想了想坐在她腿部被搂了满怀。


    裴宣搂着那段软腰,登时对她又愧又怜:“娘子和我说说,可是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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