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要你


    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做起讨人欢心的事来格外自然,崔缇晓得这是发妻独有的待遇,因着前世这人便做惯这些琐碎。


    等她含羞点头,裴宣握着她的手腕,执长筷夹了去壳的虾肉在酱料碟子里轻蘸,旁若无人的亲近羞得崔缇小脸晕开一朵朵红花。


    一旁的白棠见了啧啧称奇,小心翼翼看去,便见裴夫人半点不觉儿子被儿媳抢了,白棠稍稍感到放心。


    裴夫人不仅没为此感到不悦,竟也和白棠一般怀着看热闹的心围观二人的互动。


    她以前总心疼‘儿子’套上男子的壳子被现实催逼地过于内敛,没半点少年心性,如今倒好,无师自通了献殷勤,还要确保虾肉吃到对方嘴里,


    她默不作声地重新认识自己的女儿。


    窦清月张嘴张了个寂寞,没吃着虾,反而吃了一坛子醋,她笑道:“表兄待表嫂好生细致。”


    裴宣听了这话面上坦然,崔缇私心里不愿和她太来往,假装没听到,嘴里尝着虾,心尖和裹了蜜一样。


    窦家也是官宦人家,窦清月是名副其实的官家小姐,饭桌上直勾勾盯着一盘虾,很不像样。


    注意到她的眼神,裴夫人笑她嘴馋:“宣儿,给你表妹也剥一只。”


    “阿娘,男女授受不亲。”裴宣用湿帕子擦手,转而拿过白棠剥好的虾放到窦清月手边,神情真挚:“表妹,你吃这个。”


    这好不解风情的做派,气得窦清月差点没绷住楚楚可怜的表情——她馋的是一只虾么?


    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


    裴夫人为哄她竟亲自动手,剥好小半碟子,窦清月却只尝了几嘴,而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摆摆手说吃不下。


    典型的闹得欢。


    早料到这结局,陪崔缇用过饭,裴宣又被母亲要求带表妹去逛园子。


    五月份,天晴,崔缇早先被带着逛后花园,与裴宣一起逛自是心旷神怡,而中间多了一位病歪歪的窦千金,气氛很不对劲。


    倒不是裴宣故意冷落这个表妹,是她时刻谨记自己的“男儿身”,谨守‘男德“,不愿与其他女子往来亲密徒惹崔缇多心。


    “表兄。”


    这条路快走


    到尽头,窦清月撒娇道:“表兄你杵在这,我与表嫂有话都不方便说了。”


    “你们说你们的,我不听就是。”


    “夫君。”崔缇摇晃她的手:“我也想和清月说几句。”


    裴宣一脸为难,最后妥协道:“那我过会再来找你?”


    身后的白棠听了一味憋笑,裴郎君真是好样的,婚后缠着娘子不放可真有可爱。


    窦清月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烦躁,她掩唇咳嗽几声,面色显出淡淡的白:“表嫂,有时候我好羡慕你。表兄乃人中龙凤,西京多少贵女做梦都想招她为婿,可她唯独对你倾心,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


    崔缇看不懂她,不知她是善是恶,到底存了三分防备,将与裴宣初相逢的情形说了个大概,窦清月恍然:“那表兄对表嫂是一见钟情了?”


    “兴许是罢。”


    “表嫂对表兄呢?”


    窦清月愣了一下:“表嫂勿怪,我是太好奇了,多嘴问问。”


    只要不是对着裴宣本人,崔缇说起情爱来总是轻松两分,她温声道:“行光很好,见过她这样的君子,相信没人会不喜欢。”


    白棠扶着她胳膊,暗暗点头,若她是姑娘,有个不嫌弃自己目盲,位卑,掏心窝子相待的郎君,她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表嫂命很好。”


    崔缇步子一顿,不知该怎么搭话。


    命好吗?


    有裴宣在,她命自然是好的。


    可裴宣出现在她十八岁这年,十八岁之前她过得并不好,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下人欺负奚落。


    她无意与窦清月言明,笑笑:“能遇见行光,确是我的福分。”


    女子和女子的谈话,裴宣被排除在外,一个人甚是无聊地歇在凉亭,眼看着太阳不断西沉,将要沉进云层里,她站起身:“有这么多话要说么?”


    窦清月和白棠一左一右搀扶着人出现在后花园拐角,于是那枯燥压抑的浓雾被剥开,看见朝她走来的夫君,崔缇沉寂了小半日的心陡然焕发出愉悦的生机。


    “好了表兄,表嫂我给你还回来了。”


    裴宣素日喜爱这个表妹,从不和她说重话,然她在凉亭等得快成望妻石,再没心思哄这个体弱的少女:“你去找阿娘玩罢,她早些天就一直在念叨你。”


    窦清月还是笑吟吟的:“那我先告退了,表兄,表嫂。”


    “去罢。”


    暮色四合,她行走在风中的身姿我见犹怜,不时的咳嗽声飘入耳,裴宣脑海闪过与表妹相处的片段,只这些片段下一刻被眼前人占据:“我还以为阿月要霸占着你不放了。”


    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想念,崔缇低头嗔道:“夫君当我是什么香馍馍不成?”


    “娘子如明月如美玉,何必妄自菲薄?”


    裴宣挽着她的手,两人慢慢悠悠行走在暮光中,不时说笑。


    白棠看了很是感慨,她家姑娘苦尽甘来了。


    晚间窦家来人接窦清月离去,她一走,压在崔缇心口的大石移开,她这才了然,原来她真将窦清月当作了威胁。


    “在笑什么?”


    崔缇莞尔:“在笑我是个胆小鬼。”


    随便一个健全的人都能威胁到她。


    “胆小有何好羞耻的,人会害怕,是对未知产生的自然而然的恐惧,但若戳破那层未知,怕也就没了。”裴宣用厚大的巾子擦拭一头湿发,崔缇不住地拿眼偷瞧她。


    “夫君有害怕的东西么?”


    “太多了。”裴宣坐在木凳,头发披散下来,身为‘儿郎’的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尽皆化成如水的妙柔,见过她此番模样的人决然不会将她看作男儿。


    她对崔缇不设防,又知她矜持羞涩不会主动,安心道:“儿时我害怕老鼠、蛇,少时害怕夫子板着的脸,如今嘛,怕不能完成爹娘的期望,怕有负陛下赏识。怕是正常的,因为有怕,才会想要去克服,这就是成长。”


    崔缇坐在她对面,不错眼欣赏眼前的裴宣,不受控制地就想和她倾诉心声:“我怕人们嫌弃我是个瞎子,怕你不要我。”


    “……”


    裴宣擦拭头发的动作慢下来:“娘子?”


    “行光。”她轻声道:“你能娶我,我、我真的很开心。”


    灯光下娇小的女子认认真真说着“开心”,裴宣内心动容,能娶崔缇为妻,她何尝不开心?这世上,有几人有幸运能娶到心爱的姑娘?


    上天委实待她不


    薄。


    掩好中衣,确保胸前平坦不会露出破绽,起身来到她身边:“娘子,目不能视不是你的过错,你千万不要拿此来惩罚自己。我们一日是夫妻,这辈子都是夫妻,谈何不要?”


    她仍有一怕没敢与崔缇说,她怕她的娘子知道真相后不再理她,如此说来,她也是一个胆小鬼。


    “可是男子三妻四妾在大昭实为寻常,有人始乱终弃,有人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最终还是未能坚守。


    “你是西京风光无限的少年郎,而我,是西宁伯家不受宠的盲女,非你之故,不知要多久才能从那小院出来。可怜女子这一世过好过赖,命运全然不在自己手里……”


    “你说的那些男人,他们都不是我。”裴宣耐心安抚她的情绪:“我只要一个妻子就够了,我必当言而有信,绝不负你。”


    崔缇依偎着她,尽管心情经过开解早已雀跃,尽管着实悦纳夫君的“只要一个”,她还是忍着笑,一声不吭。


    内室静悄悄,暗涌着的是两颗彼此贴近的心。


    半晌,自诩为‘男子’的裴修撰大着胆子,小声提议:“娘子,时辰不早了,咱们上床就寝罢。”!


    第22章 太迷人


    星河漫漫,天边一轮明月高悬,夜行的飞鸟呼扇翅膀掠过头顶的那片天,裴宣掩好窗子,将徐徐的晚风一并关在外。


    她身段极好,泼墨的发散在脊背,腰以下全是腿,纤瘦高挑,只穿着中衣更衬得身形单薄,若是在月下看,当是“我欲乘风归去”,若是放在内室,单单一个透着弱气的背影,已经教人呼吸微微急促。


    看她转身,崔缇及时移开眼,心跳怦怦的,脸有点烫,她用手不住扇风,裴宣满眼关怀地走过来:“娘子,你很热吗?”


    “是,是有点热。”


    “那我再开半扇窗?”


    崔缇只当自己还是那个目不能视的瞎子,绷着心弦佯作瞧不见她,小幅度点头。


    小半扇窗子打开,有风吹进来,吹散忽然而起的旖。旎。


    “还热吗?”


    她语气真诚,仿似真的怕那莫名的热气熏坏她的宝贝娘子,崔缇腰身一扭别开脸不看她,乌黑的鬓发掩不住透红的耳尖,裴宣倏尔懂了,应是那句“上床就寝”说得过于直白。


    她扬起唇角,有种莫名的喜悦,再看崔缇红着的耳朵,怎么看怎么可爱,一颗心罕见地毛毛躁躁起来,才迈开一步,心口咯噔传来一声预警。


    倘她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便罢,但她是女子,还是不可视人的女子。


    整座裴家的兴衰落在她肩上,裴宣气息微沉,挺直的肩背有刹那的塌陷,又在下一刻稳住如梅如竹的傲骨,走过去轻轻握住崔缇那段细腕:“娘子,慢点走。”


    绣着银纹枫叶的簇新床帐被挑起,崔缇顺着她的牵引来到榻前,软软地喊了声“夫君”。


    平静的背后,裴宣陷入天人交战,一时是爹娘明里暗里的叮嘱,一时是白日娘子所说的“心甘情愿嫁进来”,她固然喜欢崔缇,可崔缇不肯接受她的女儿身,又当如何?


    “夫君?”


    裴宣松开手,走出几步吹灭烛火,内室一片昏暗,唯有星光月色照进来,勉强能看清人影,她轻咳一声,慢慢慢慢地朝崔缇走去。


    崔缇紧张地捏住衣角。


    “你怕我不要你?”


    这话说出口,裴宣自个红了脸,好在有暗夜遮掩,又好在她的娘子目盲,她反复劝说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去想宋子真、郑无羁他们在酒桌上对色中饿鬼的形容。


    宋子真常说男人是好色的,明面端着架子,端方有礼,入了洞房做了新郎,是会化身为狼急不可耐。


    “恨不能眨眼间扒光女人的衣服,再和她你侬我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宋子真的原话,裴宣还记得他之所以有此一言,是西京前不久出了一桩惊天丑闻。


    裴宣十二岁时见过关在笼子里的狼,狼的眼睛是凶狠的,散发出的气息充满势在必得,可她实在无法对崔缇凶狠。


    她是‘男子’,新婚夜没对新娘子动手,总不能这一晚也要相安无事地睡过去。


    她一手搭在崔缇肩膀,崔缇慢吞吞抬眸,瞧着一个故作凶猛的影子,她本该羞极以至于羞得说不出话,但眼前的裴宣于她而言太过新鲜,哪怕瞧不清她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态,她还是痴痴望着。


    这番姿态在裴宣看来已经是默许,又或者催促。


    新婚夫妻全周公之礼是对彼此的尊重。


    她弯腰抱崔缇到床榻,一腿半跪着屈膝在娇娘子身侧,轻轻柔柔的吻落在崔缇额头。


    卷起的床帐放下来。


    内室月色倾洒。


    摆在桌上的紫金炉里燃起熏香,崔缇的衣带被勾起,借着眼前的昏暗她撑着一口胆气去看裴宣,裴宣跪在她左手边,纤长的指忍着颤抖解开封锁满身春色的带子。


    “娘子……”


    她喊得缱绻,像只存在话本里的妖精,还得是从海里冒出来的妖精,清清润润,温温柔柔,不可怕,只是太迷人心。


    崔缇心知这一世开局不同,往后便更要不同,经她这一喊,手脚顿时失了气力,软绵绵的,仓促闭了眼。


    慨叹仙人开她灵眼,此时此刻,她竟不敢再看。


    裴宣为表‘急色’,故意俯身在姑娘耳畔急促呼吸,灼热的气息扑在崔缇耳边、脸颊,想她两世都还是处子,哪受得起这般撩拨?


    “行、行光……”


    她想让这人给她一个解脱。


    但裴宣仍旧不停歇地挨着她耳尖轻喘,像拿捏着她的心,容不得她抗拒,听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崔缇脑子混沌,


    浑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穿着小衣的她躺在裴宣身。下,她这才意识到,真的不同了。


    一只手抚在她左肩,随即唇角被轻咬一下。


    混乱的呼吸回荡在床帐内,崔缇小腹酸软,唇微张,身子微抬,迎和她干净清新的吻。


    紫金炉里的熏香开始奏效,裴宣停下那吻,像是打了一场仗,鬓角沁出细汗。


    结束了。


    她不自觉搂着崔缇,脸埋在她颈窝蹭了蹭,满目的依恋藏在昏蒙暗色,心跳得很快。


    她下意识搂紧。


    女子娇柔的身子完完全全被她掌控,裴宣摸出枕头下的小玉瓶,瓶塞打开,放在鼻尖轻嗅,没几下,快要撑不住的神识顿时清醒。


    在这清醒的夜里她睡不着,唯有听着枕边娘子的呼吸慢熬等天明。


    等到再也支撑不下去,月亮埋入云层,怀里的姑娘做了一个好梦,她阖上眼,唇瓣都是甜的。


    鸡鸣破晓,院里的下人踮着脚尖走动,唯恐搅扰主子们的清眠。


    崔缇昨夜睡得早,这会醒得也早,睡前仅有的意识明明白白提醒她,裴宣吻了她。


    但她好没出息。


    吻着吻着,人就睡着了。


    她不知接下来裴宣还做了什么,但以裴宣正直慎独的品性,应该会好好搂着她,顶多再亲亲她的额头。


    她和她前世做了三年夫妻,多数时候的亲密浅尝辄止……


    是了,浅尝辄止。


    崔缇猛地明白过来:怪乎她觉得这次昏睡很是似曾相识,她笑了笑,轻嗅内室残存的香气,最后无奈看向熟睡的裴修撰。


    裴宣在香炉里加了东西。


    由此避开新婚后的第二晚合欢。


    她小心翻找枕下,果然不费力气地找到一个小瓶子。裴宣搂得她很紧,她不好多动,忍着羞在她脸颊亲亲。


    潮湿温软的吻,和昨夜的大不相同。


    昨夜,她猜测裴宣大抵代入莫名其妙的角色,而后学得不伦不类。


    尤其想到她不学好地在她耳边乱喘,裴少夫人别别扭扭地轻踩某人脚面。


    睡着的裴宣动了动,不满美梦被扰,锢在腰间的手稍微用力,迫使崔缇胸房挤挨挨地贴过去,浑身上下激起好一顿酥酥麻麻。


    她想喊这人醒醒,但想到裴宣指不定何时才歇下,怜惜心起,紧紧闭上眼,假装一切都不存在。


    窗外,鸟儿翘着脚停在树枝,没一会扑棱着翅膀飞向更高处。


    清早,西宁伯府,大红灯笼还没摘下,反而捯饬地更为喜庆。


    西宁伯指挥着下人修建庭院内的花草,时而挑挑拣拣,时而将花匠们弄得晕头转向,忍了又忍,伯夫人酸道:“不过是归宁,瞧把你美得,东西南北可还分得清明?”


    她说话不客气,西宁伯半点不恼,今日他穿着一身新衣,衣服是绣玉坊的掌柜昨日忝着脸上门送来的,由头是再贺他嫁女之喜。


    西京这么大,如今谁人不知他家女儿做了裴家少夫人?裴宣何等人才,且不说他本身的才华能耐,单是宰相门第,便是旁人不可攀的。


    想着那日进斗金的大掌柜如何如何伏低做小,如何如何将他捧到天上去,西宁伯笑还巴不得,哪会和发妻冷脸?


    “分不清东西南北又怎样?夫人,你看为夫穿这身可气派体面?”


    “气派。”伯夫人撇撇嘴,阖上眼皮眼不见为净:“很是气派,穿在你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子宠臣。”


    西宁伯不理她话里的埋汰,继续笑呵呵,仔细瞧了庭院一阵,又开始瞎指挥。什么盆栽放这里影响风水,或者这里要再添几色鲜花,府里的下人全然围着他一人转。


    想来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折腾一通,自个也累了,煞有介事道:“今日不同往日,要规整一些,稍后姑爷和小姐就要登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莫要丢了伯府脸面!”


    下人们皆低头应是。


    庭院忙上忙下按理说吵不着住在白芍院的崔黛,可昨夜她如何都睡不下,闭上眼想到的都是那个瞎子,瞎子攀了高枝,这会子说不得有多快活。


    裴家嫡子玉一样的人物,平白教一个瞎子脏了身,她暗暗为裴宣感到可惜,咬着牙羡慕死了那个活瞎子。


    桄榔一声响,她蹭得坐起身,恶声恶气:“该死的浪蹄子!瞎闹腾什么呢?”


    这话是她和母亲身边的嬷嬷学的,平素听多了,此刻张口就来。


    被训斥的丫鬟白了脸,慌忙跪


    倒在地:“姑娘,是、是伯爷看中咱们院里的花椒树,奴急着去这……”


    不等她说完,崔黛揉揉眼,她一夜没睡好,眼睛干涩,心底也烦躁:“花椒树?爹爹大清早这是何意?”


    她穿好衣服简单梳洗后去见西宁伯,一出门被家里焕然一新的模样惊着,比起穿着新衣笑得牙不见眼的亲爹,显眼她觉得冷眼旁观的母亲更为靠谱。


    “阿娘,爹这是……”


    伯夫人嗤了一声:“恭迎他的好女婿大驾。”


    “什么?”崔黛眉拧了一下,绕着庭院左左右右转了一圈:“那爹动我院子里的树做甚?”


    “你阿姐喜欢。”


    她说“阿姐”,崔黛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眼睛慢慢睁圆:“投其所好?”


    伯夫人又笑:“不然他献的哪门子殷勤?”


    爹娘截然相反的态度、家里大变样,无一不在提醒崔黛,崔缇要回来了。


    在大昭三日回门要从新娘子拜堂成亲的那日算起,这一算,今日可不就是第三天?崔黛整个人都不好了,神情激愤:“爹是被邪祟附体了么?他怎么——”


    怎么这么狗腿子。


    从前无视崔缇的是他,现在捧着她的还是他。


    崔黛狠狠搓搓胳膊激起的细皮疙瘩:“崔缇喜欢花椒树,动我院子里的做什么?爹也真是的。”


    她抬腿欲往西宁伯那边走,被亲娘拦住。


    “你好好呆着,今天的主角不是你,就当看戏的,随他们闹罢。”


    “这戏可不好看。”


    崔黛习惯了所有人围着她转,眼看她出现在这有一阵子,那个男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她胸口憋着闷气,和母亲窃窃私语:“娘,崔缇高嫁,我的婚事商量的如何了?”


    伯夫人嗔她没脸没皮,女儿家的婚事也问东问西,崔黛缠着她不依不饶,几句撒娇引得伯夫人语重心长:“高嫁也有高嫁的好,西京多少人家上赶着要和裴宣做连襟,虽说除却皇家再没比裴家高的门第,但这里面的选择也比以前多了许多。等娘再多帮你看看。”


    “我不管,我要找夫家,不能比裴宣差太远。”


    也只有宠坏了的女儿才敢在婚事上和当娘的要长短,伯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作慈母状:“好,都听你的。”


    得她承诺,崔黛心情才好上半分。


    她看不惯亲爹为了一个不受宠的瞎子忙里忙外,扭头负气走开。


    从夫人这得知女儿和他置气,西宁伯叹了两声,到底没向以前那样追过去哄人。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马车装载各样礼物驶出芙蓉街,马蹄哒哒地往牡丹街赶,再往后看,还有一驾豪华车马不紧不慢缀着。


    白棠是个机灵鬼,早早察觉两人气氛不对劲,识趣地没进车厢,而是好腿好脚不甚熟练地骑着温顺的小马驹。


    要说做裴少夫人的丫鬟待遇委实是好,她想骑马,裴宣派马术好的师傅一路护送。


    放在伯府,空耗三辈子都耗不来这份殊荣,可见郎君嘴上不说,心里是想和少夫人单独相处的。


    车厢宽敞,裴宣恼怒这车厢过于宽敞,以至于满当当的空气载着满当当的寂静,她不说话,崔缇亦在回想晨起的那番混乱。


    两个面嫩的姑娘做了西京最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披着‘男子’的壳儿,裴宣清清喉咙:“娘子,稍后就到伯府了。”


    “嗯。”


    崔缇低头绞着手帕。


    裴宣看不够地端详她眉眼,只看着就控制不住眼里的笑意,她小心凑过去,适逢马车行过坎坷不平的地方,冷不防一个晃动,她护住崔缇东倒西歪的身子:“小心。”


    这一抱,抱得崔缇又想起胸前被挤压的微妙感。


    她知道裴宣是君子,也见识过她醉酒使坏的情景,是以她不能完全将裴宣看做‘无害’的女子,旁的她不晓得,起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裴宣……是有色心的。


    细数两辈子这人对她的轻薄,解她衣带,摸她肩膀,咬她唇角,混乱用手摸她,这一世才嫁给她没几天,便用上催眠的迷香。


    马车摇摇晃晃,再次撞到她怀里,感受到那一马平川的坚实,崔缇回抱着她,心疼起裴宣女扮男装束缚发育的难处。


    她一颗心顾自酸酸涩涩,裴宣抱着她却是甜甜蜜蜜,甚至感激今日驾车的车夫,感激此行通往牡丹街的坎坷。


    不言不语地抱了一路,马车渐渐挺稳,裴宣贪心地多抱了两息,浅声往崔缇耳边说话。


    “娘子,到了。”


    她一说话,害得崔缇胡思乱想,气息不稳。


    谁敢想呢?人前衣冠楚楚雅致斯文的裴修撰,到了夜里要用喘声迷惑自家娘子入睡。


    这一世的裴宣,从没受过御前从状元到探花的打击,还是西京最耀眼的少年郎,性子更简单,也更让人意想不到。


    “姑爷和小姐回来了!”


    门子一声喊。


    崔黛不情不愿地随爹娘出门迎接这位盲眼的新嫁女。


    “娘子,你环着我。”


    崔缇一怔,双臂顺从地绕在她脖颈,裴宣乃文弱书生,强提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下抱着她的娘子下马车。


    大庭广众如此亲密多少有些出格,碍于崔缇目盲,被新婚夫君抱着落地似乎也理所应当,只是太亲昵,伯夫人目色微变,崔黛起了嫉妒之心,西宁伯喜得都要拍手叫好。


    嫁女嫁女,女儿在夫家分量越重,方能衬得他这做岳父的不同凡响。


    裴宣面对外人神色淡淡,依照礼节同西宁伯夫妇行礼,扣着崔缇的手进门。


    大包小包的礼品送入府,崔家的下人搬了三趟才将另一辆马车堆放的物什搬空。


    她一来,伯府隐隐以她为重。


    一入庭院,瞧见满目的装饰和喜庆,又见显眼的位置栽着一棵花椒树,她笑问因由,得知崔缇喜欢,她赞了一声好。


    能得她一句诚心的好,一大早的忙碌就没白费。


    西宁伯热情招待他的好女婿,裴宣才华横溢,涉猎之广,和她谈话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女眷这边,看在裴家的面子,伯夫人不好冷待出嫁的女儿,和崔缇闲话家常。


    崔黛成了没人在意的陪衬,寻了机会,皮笑肉不笑地扎进白芍院闭门不出。


    有一个时时刻刻谨记为自己撑腰的夫君,崔缇这半日都在哭笑不得,她不喜与伯夫人虚与委蛇,偏爱惨了裴宣事事以她为重的关怀在意。


    她一来,气得午膳崔黛缺席,笑僵了伯夫人的脸。


    看着那空荡荡的位子,裴宣放下长筷,问道:“三妹这是怎的了,是不欢迎我这个姐夫么?”


    “哪里的事!”西宁伯断不能承认幼女


    是在赌气,转身吩咐亲随。


    不消片刻,崔黛磨磨蹭蹭地赶来,与‘姐夫’道歉,并献上一盒珠宝,说是给姐姐的新婚礼,方才不是故意不来,是在筹备贺礼。


    这说辞乍听起来滴水不漏,实则漏洞百出。


    裴宣笑得意味深长。


    今日她便是要崔家上下睁大眼睛看个清楚,崔缇是她爱重的娘子,再不是遭人嫌弃的累赘、祸胎。


    崔缇高兴,崔家满门才能高兴,崔缇不满,整座裴家都要不满。


    “好了,用饭罢。”


    她一发话,西宁伯高高兴兴动筷。


    某种意义来讲崔伯爷是不要脸的人,女婿陪女儿归宁日给了崔家好大一个下马威,可他照样和没事人一样。


    女婿威风越重,他似乎越庆幸这门亲事结得好。


    饭桌之上,裴宣旁若无人地为娘子剔除细小鱼刺,崔缇歪头看她认真的侧脸,只觉一阵暖流划过四肢百骸,蓦的懂了仙人为何驾鹤而来开她灵眼。


    开灵眼,是为了让她亲眼看一看,她的夫君是如何的良人美玉。


    这世上果真有这么一人,她待你好,体贴你心,稍稍为你崭露锋芒,就能抵消前世今生吞咽的种种委屈。


    这一刻,崔缇抑制不住地喊了声“行光”,心想:怎么又遇到你了,好在是嫁给你了。!


    第23章 情如酒


    白芍院,假笑半日的崔三姑娘回屋掀翻下人呈上的热茶,滚烫的水扑在丫鬟胸前、手背,溅开的水珠飞落在崔黛脸颊,她轻嘶一声:“要死啊!”


    嬷嬷从旁劝她消气,崔黛狠性上来,指着那犯事的奴才:“给我拖出去打三十大板,笨手笨脚的,晦气死了。”


    她指桑骂槐,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发牢骚,逞威风,胸口闷气宣泄小一半,又有丫鬟进来回禀:“小姐,夫人来了。”


    西宁伯夫人一脚踏入白芍院,便见几个身材告高胖的婆子架着痛哭求饶的喜儿闹得不安生。


    婆子见状往喜儿嘴里塞了抹布,堵住她满口的哭求,伯夫人没耐烦地挥挥手:“放开她,裹得什么乱?”


    “娘!”崔黛捂着湿帕子冲出来:“你帮她做甚?她得罪了我,我还不能惩罚了?”


    下人们识趣退下去,喜儿如蒙大赦跪下来和夫人磕头。


    “你罚的是谁,心里就一点数都没?传出去像什么话!”伯夫人被女儿迎进门,方要接着训斥,抬眸诧异道:“你脸怎么了?”


    “还不是喜儿!”


    “没大碍罢,让娘看看。”


    崔黛得她关心,眼圈发红,乖乖凑过去,湿帕子放下便见脸蛋仍好好的完好无损,她笑:“你呀你,小题大做。”


    “才不是小题大做。”


    “别闹了,要闹等人走了再闹。”


    这话说到崔黛心坎,她气恼咬牙:“看把她得意的!一个瞎子,嫁给宰相嫡子攀了高枝就不知道谁才是生她养她的亲爹娘,姐夫喜欢她哪点?我真是想不通!”


    为此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没脸,再想想饭桌上郎情妾意的情状,她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西宁伯夫人一时无言,旁的且不论,以裴宣的矜贵身份,姿态再高傲些都使得,伯府如今只剩一个看着好看的空壳子,无人在朝为官,完全顶着虚名过活,和宰相一家天壤之别。


    裴宣的态度在她的意料之中,但裴宣对崔缇的好出乎所有人意料。


    母女俩不约而同沉默,面面相觑,丝毫办法都没。


    午后,太阳高高挂,沉香院寂静无声,裴宣侧躺在崔缇出嫁前睡过的高床,欣赏窗前海棠春睡的美人卷。


    她记得初逢崔缇就坐在南院破瓦房的石阶,一身旧色,容颜更鲜,那时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仿佛将温柔刻进骨子里,一眼直接看呆她,心怦怦的,不敢看第二眼。


    太坦然,反而不像盲人,害得她得知小院里的姑娘天生患有眼疾时,心闷闷的,郁结不得发。


    崔缇撑着下巴睡意朦胧,纯白色的绸布蒙着眼睛,风吹动她鬓边碎发,她脑袋往下歪了歪,唇是润的,唇缝微张,唇珠饱满,一副吃饱了就要入睡的安逸模样。


    裴宣忍着笑。


    她很少做偷窥的行径,哪知娶了妻,所有的不够光明磊落都给了崔缇,她嘴唇无声而动,颇有兴味地喊着“缇缇”,缇,橘红色,让人想起太阳,也让人想起圆圆滚滚的橘猫。


    为何不来床上同睡呢?


    裴宣费解,小心地在床榻翻翻身,被褥间隐约的淡香漾开,和崔缇身上的味道很像。


    她若有所悟,或许在她的娘子看来,在出嫁前的大床与新婚夫婿共枕,是很让人害臊的事。


    忍住浮想联翩的心,再抬眸,崔缇下巴又朝下点了点,裴宣掀被下床,蹑手蹑脚走过去:“娘子?”


    崔缇浑然不觉。


    她在做梦,梦里的裴宣在她跌倒前及时扶稳她,深情款款,眼里分明藏着爱意,爱。欲交织……


    “娘子?”


    裴宣喊了几声没反应,睫毛轻眨,嗓音分外柔软:“娘子,这里不舒服,我抱你回床歇息。”


    她紧张了一瞬,双手穿过崔缇肋下,更为清新明确的香味柔柔萦绕在鼻尖,崔缇抱起来很轻,一把瘦骨,发丝垂在裴宣颈侧,激起细碎的痒。


    正如这人带给她的感觉,一眼惊心,若再细细揣摩,心尖便承受不住地生出欢喜,生出又麻又痒的悸动。


    白棠抱着花瓶往门内走,走到门前忽然福至心灵地绕到窗户那望了眼,这一眼看去,好巧不巧见着裴郎君埋在她家姑娘胸前偷香窃玉。


    她羞红脸,心底哎呀一声,花瓶也不要了,捂着脸一溜烟跑开。


    裴郎君瞧着斯斯文文很正经,没想到怪懂的,她家姑娘看着瘦,但该有的都有,妙妙曼曼的,那地儿也挺翘,白棠自个没羞没臊,伺候的主子脸皮薄如一张纸,她赞叹郎君好艳福,折了西京城最美最娇的花儿。


    “行光……”


    崔缇潮。红着脸醒来,发现自己依偎在夫君怀里,隔着单薄的绸布见着这人,羞道:“你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娘子,娘子你小点声。”


    崔缇闭了嘴。


    她前世受白鸽荼毒过重,虽然惊讶裴宣何以此番急性孟浪,可她才从那绮梦里醒来,不想推拒。


    软嫩的指腹蜻蜓点水地拂过胸前,崔缇咬唇,还记得裴宣嘱咐的“小点声”。


    意识昏昏蒙蒙,察觉她挺胸的动作,裴宣脸红如火,一手揽紧掌下那段细腰,喉咙忍不住吞咽,屈指用了些力道方弹走趴在那死皮赖脸的蜜蜂。


    那地儿猛地吃疼,崔缇蹙眉闷哼。


    小蜜蜂得罪不起凶巴巴脸红红的修撰大人,扑棱着翅膀飞出窗,去了后花园采花蜜。


    她自是看不见那飞到窗外的小虫,只晓得她的夫君约莫是与爹爹吃酒吃醉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娘子,娘子你怎么样?”裴宣有口难辩,一味赔礼。


    崔缇倒不怪她,搂着她脖颈被带去床榻。


    诚然这是个美好的误会。


    看她当了真,裴宣脸上的臊意一直没消下去,指尖的触感不饶人,低头看去,她的娘子面若醉酡,此情此景再要她解释之前的误会,哪还开得了口?


    她真是恨死那可恶的蜜蜂了。


    没几息,她窝着火跳下床,极是利索地关好窗。


    窗子闭合的声音听得崔缇胸腔一震,大白日,关得哪门子窗?


    她羞得背过身去,只留给迟来的某人一道曼丽的背影。


    裴宣摸摸鼻子,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行为不妥,顿时哭笑不得,生无可恋,娘子别是将她看作白日宣。淫的色鬼了罢?


    ……


    去而又返的白棠盯着紧闭的两扇窗,悄悄吸了一口气,不得了了,郎君这是色性大发了不成?


    她抱着掩在花木旁的花瓶轻手轻脚地跑开。


    果然,她就说正常男人哪有见了她家姑娘还忍得住的?莫说脱了衣服,就只看她那张脸也该翘起来了。


    看来郎


    君那物还是很管用的,啧啧啧,她在心里调侃裴宣,敢在白日干的才是硬汉子!


    号钟、绕梁端着炖好的鸡汤往院里走,迎面和抱着花瓶笑得一脸猥琐的白棠撞着,号钟道:“你怎么还抱着这瓶子?郎君要用——”


    “郎酒现在不用,郎君和少夫人忙着呢。”


    她朝号钟挤眉弄眼,号钟不知想到什么,小脸唰地红了,剜了白棠一眼:“你怎么怪里怪气的,莫要做那蠢样!”


    “……”


    号钟绕梁结伴羞答答走开,白棠平白挨了一顿训,莫名其妙:“我哪里蠢了?我难道不是大聪明?”


    ……


    “夫君……”


    裴宣人在温柔乡,深受煎熬,思来想去,免得崔缇误会她真的是色中饿鬼,她哑声道:“娘子,为夫,为夫定然是醉了。”


    要千杯不醉的优雅酒鬼承认‘喝醉撒酒疯’这码事,比登天还难。


    为了一亲芳泽做到这等地步,若教她的那些酒友知道指不定会怎么取笑她。


    裴宣端正了十八年,名声在外,忍了又忍实在受不得娇妻一声声喊,余光瞥见床头放的酒袋,酒是西宁伯投其所好献上的珍藏,知道女婿爱喝酒,且酒量好,忍痛割爱来讨她舒心。


    “娘子,娘子你要不要尝尝酒的味道?”


    崔缇知她说话迂回,行事正直,正直的人在床榻上总归少不了别扭,她觉得这别扭也是好,为了不想让裴宣太为难,点头应下来:“想。”


    木塞砰地打开,酒香漫出来。


    裴宣自个也闹不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想起那只耍流氓的蜜蜂,微微拧眉,眸光落在崔缇脸上,又庆幸她眼睛看不见。


    否则吓到就不好了。


    八岁那年她被蜜蜂蛰了一下疼了好多天,自此害怕这长着翅膀会蜇人的小虫,崔缇人小小的,料想胆子也小,她身为她的夫君,胆子大是应该的。


    胆大的裴宣仰头喝了一口醇香美酒,低头喂给她等着垂怜的娘子。


    烈酒辗转在舌尖,那份无法承受的烈在唇齿间抵磨消化,崔缇生涩地照单全收,一口酒入喉,热意很快上了脸。


    这喂酒的方式过于轻佻,偏偏谁也不肯说破。


    在崔缇看来今日是裴宣先主动的,她不好拒绝,不忍拒绝。


    在裴宣看来事情又是另外的模样,她的娘子需要她,想要她的陪伴。


    “好喝吗?”


    绵柔里透着灼人的辣,崔缇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品酒,眸子迷离着,晕晕乎乎道了句“好喝”。


    她喜欢这样的亲昵,喜欢喝醉酒的裴行光。


    在娘子出嫁前的闺房行如此亲密事,裴宣心痒难耐地用指腹摸她沾了水渍的唇,软软的,一向酒量好的人这会飘然若仙。


    她笑容淡雅,仿若枝头最俊俏的一支白梨花,眉眼携着春风细雨,一点点打湿崔缇羞怯的心。


    “那还要不要?”


    崔缇嘤咛两声,搂着她,搂紧了,片刻间是真的醉了:“夫君,夫君……”


    她柔弱不堪催折,缠着人细声软语,裴宣的心暖暖的,那份火热的旖。旎散去,爱重的情意占据上风,不厌其烦地在她耳畔应道:“在呢,娘子,我在陪着你呢。”!


    第24章 一团热


    金乌西沉,金黄的余晖映照半边天,沉香院安静祥和,号钟、绕梁规规矩矩搬了板凳在庭院看天,白棠闲不住,活计干完了,实在没得干,低头数花瓣。


    院外一阵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说话声,三个丫鬟,白棠最早清醒过来,警惕地抬起眼——这是她身在伯府最直白的反应,总防着捧高踩低的人欺负她们这对主仆。


    崔黛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迈进伯府最好的住处,曾经沉香院是她作威作福的地方,让给崔缇,她十二分的不甘。她身后缀着一串小尾巴,白棠的心提到嗓子眼,整个人精神气都不同以往。


    像是好战的大公鸡,考虑到她的性别,至少也该是一头十分扑棱的大母鸡,母鸡张开翅膀护鸡仔,没旁的比这更形象贴切了。


    观她如此,号钟、绕梁对府上的三姑娘印象又差两分。


    崔黛与崔缇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姐妹,长姐貌美如花,沉静惹人怜,做妹妹的能丑到哪去?


    崔三姑娘也有一副好皮相,平素与人站在一处称得上一枝独秀,但相府出来的人见惯世家贵女,崔黛乍看惊艳,却不耐看,输在气质上。


    若崔缇是开在春日的白玉兰,纯洁高雅,崔黛便是长在水乡的一株小辣椒,娇蛮性燥,哪哪都透着违和。


    “见过三姑娘。”


    号钟、绕梁屈身行礼。


    崔黛轻哼一声,不客气地看向白鸽。


    白棠已非昨日的白鸽,她是崔缇身边的旧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主子的脸面,此番是姑娘三日回门,不是姑娘派她来打头阵,纵使不待见这位三姑娘,还是老老实实喊人,福身见礼。


    瞧着她这本分样,崔黛不知怎的就想起昔日她们主仆在小破院的事儿,这奴才张牙舞爪护着崔缇的情景历历在目。


    知道她在那瞎子心里的分量不一般,崔黛没拿正眼看她,也没喊起:“你们主子呢?”


    号钟道:“郎君和少夫人还在午睡。”


    午睡?


    崔黛看了眼天色,太阳要下山了午的哪门子睡?她面色不满,顾忌裴宣的贵重身份,不敢造次。


    她没喊起,号钟、绕梁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起身,看她们起了,白棠心中一乐,跟着站起。


    崔黛眼皮子跳了跳。


    有客至按理说要请进正堂沏杯香茶奉上点心仔细招待,然相府的丫鬟心气比任何府邸出来的都足,崔三姑娘看不上她们少夫人,她们也不稀罕奉承讨好。


    绕梁支使人搬来一把椅子:“三姑娘,请坐。”


    守在崔黛身后的嬷嬷动动嘴,蹙了蹙眉,到底没敢吱声。


    崔黛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她年岁小,甚至没察觉有何不对,只余满心不耐烦。


    日头沉入地平线,沉香院吹来一阵香风。


    内室,床帐微动,躺在高床的美人慢慢醒转,睁开眼依旧是看不到头的浓雾,她心底一慌:“行光?”


    “娘子。”裴宣握住她的手,笑她缠人:“娘子,我在这呢。”


    熟悉的气息弥漫过来,崔缇悬空的心有了着落,喃喃道:“你在就好……”


    她意识还没全然清醒,随口的一句话听得裴宣心尖发软,目光定格在自家娘子微肿的唇,早先以吻渡酒的香艳重新冒上来,她不敢多看,仰起头,盯着头顶的帐子。


    崔缇脸儿埋在她脖颈轻蹭:“行光,什么时辰了?”


    她醉了酒,太阳穴突突的,哪怕睡了一觉脑子还在发懵。


    湿热的气息爬上裴宣雪白的颈,含着酒意的美人香迎面扑来,熏得她面红耳热破天荒地想做坏事,喉咙下滑:“应该、应该快到酉时了……”


    “酉时……”崔缇用那不怎么灵活的小脑瓜想了想:“这么晚了啊。”


    庭院,崔黛等得火冒三丈,一双眼恨不能要杀人,可父命不可违,否则她做什么跑这来做冷板凳?


    她终于品出几分味儿来,清清喉咙:“本小姐渴了。”


    号钟动了动眉毛,恰好拎着茶壶从门内出来,笑吟吟道:“这不就巧了?奴给您斟茶。”


    宰相门前七品官,遑论伺候在崔缇身边的号钟绕梁是裴夫人亲手调。教出来的。


    这见过的贵人多了,熟知怎么为人处事,男欢女爱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她们懂得没白棠多,说到怎么不动声色回怼人,白棠还有得学。


    等了好些时候才换来一盏茶,崔黛心口窝着怒气要发,刚要借题发挥,被号钟殷勤周到的伺候成功顺毛,


    颇有一种被人架起来不能发火的憋屈感。


    白棠眼睛睁得亮亮的,就差送走崔黛跪下来和两位姐姐喊师父。


    这边厢号钟一人就够崔三姑娘吃上一壶,那边厢裴宣陷在温柔乡里爬不起来,眼睛直勾勾瞧着发妻敞开的衣领。


    玉兔露出半圆的身,小衣都遮不去的俏丽娇柔。


    天命循环,一物降一物,裴宣才高八斗偏应付不来和她撒娇的娘子,实在没了法,搂紧崔缇妙曼的身子,恍恍惚惚悟了何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莫说春宵苦短,只娘子小鸟依人地窝在她怀里,裴修撰便觉这副身心都被这张床封印了。


    她非好色之徒,却也是健健康康的女子。


    欺负崔缇看不见,臊红了脸,用胸前感知那团被挤压的绵软。


    怪乎好友们提到床笫之欢总是一脸暧。昧,她这状态岂不像极了年少偷尝大人酿制的酒,酒气缭绕,一颗心醉在那儿流连忘返。


    她一头享受,一头暗斥自己无状,没多会心尖泛起苦涩,阿崔心悦的是身为男儿的裴宣,想要委身的也是男儿的裴宣。


    相爷嫡子、从来都是自信从容的裴宣,抱着心仪的姑娘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此番所为,不仅骗婚,更仗着对方目盲行轻薄之举,不正是亵渎了心上明月?


    “我有罪”的念头涌上来,裴宣背脊僵直,慢慢腾腾地放开她的娘子,脸上似哭非哭,崔缇抬眉看去,方是彻底醒了。


    “夫君?”


    她胸口裹着一团热,声音柔柔的,淌进人心坎。


    裴宣羞于正视她,又不忍冷落她,有罪的是她,娘子是无辜的。


    她白着脸为崔缇掩好衣领,扶她起身:“娘子,不早了,咱们该起来了。”


    崔缇心尖一颤。


    这样的裴宣,像极了前世端方正经的夫君,越是端方,两人距离越远,共枕而眠,灵魂隔着天堑,她一瞬呼吸不上来,只觉这几日的甜蜜化作梦幻泡影,如刀子扎在心口。


    她神色有异,眼中有泪落下来:“我……我哪里不讨你喜欢了?”


    前世初嫁她谨小慎微地做好裴少夫人,只因在外人看来她卑贱之身远远配不上光芒万丈的裴郎君。


    起初她没想那么多,只想好好换个地方活。


    但裴宣待她甚好,好得她无以为报,好到不知不觉她的心交了出去。


    交出去,没着落,裴宣若即若离的态度挫伤她敏感的神经,适才有了临死前的那一念。


    算了。


    她以为裴宣不爱她,以为她只是怜她惜她。


    前世今生的患得患失聚了头,崔缇害怕她是看走眼,一厢情愿,她猜不透这人的心,不想再照着前尘走一遍,再枉死在那冷清清的荷塘。


    她想不明白,明明睡前裴宣还肯喂她酒,怎么醒了又变成上辈子矜持高贵、挂在天边的月亮。


    月亮诚然是好,可曾经的她看不见,摸不着,偶尔摸着了,下一刻也会失去。


    遑论看见了,更舍不得松手。


    只想紧紧抱在怀中。


    亦或被她紧紧抱着。


    两世的情愫折磨着她,裴宣不知她的担忧恐慌,见着那泪划过脸颊,心被揪起:“我没有,没有不喜欢。”


    我是太喜欢了,亵渎了你。


    “娘子……”她轻轻揽过爱哭的人,温声宽慰:“我很钟意你。”


    “我不信……”


    崔缇好哄,但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给够她安全感,不要动不动丢弃她。她虽说是瞎子,却也是正经姑娘,不是今日你想要了便要,不想要了就踢开的玩物。


    上辈子的裴行光,她爱极了,也受够了。


    人在意识到爱的时候,往往那情已深,情深如许,会想要得到同样深切的爱。


    她受不了裴宣不爱她。


    裴宣慌了手脚,脑门急出一层汗,低求道:“娘子,求你不要哭了。”


    她用轻软的袖口为崔缇拭泪,崔缇拍开她的手。


    她愣在那,低眉不说话。


    “你始乱终弃!”


    崔缇哭哭啼啼地为西京最光明磊落的君子扣上一顶帽子,裴宣无颜面对她,小声辩驳:“我没有。”


    “你有。”


    在金銮殿面对天子尚且对答如流的裴状元、裴修撰,此刻词穷道:“我是乱了,但我没想着弃。”


    她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娘子,爱惜还来不及,


    怎么会丢弃?


    论吵架,最了解你的人才能最戳你心,崔缇没有吵架的经验,眼泪垂在下颌,透着惊人的柔弱美:“你娶了我,却还要和我拉开距离,你要和我守礼,你要抱着你的清直端方过一辈子!”


    她情绪激动打了个哭嗝,自觉好不容易聚起的声势落下下风,脑袋一热,委屈极了:“你不想和我圆房……”


    前半段她字字戳破裴宣的所思所想,至于后半句……


    裴宣身在其中神情古怪地摸摸鼻子——她怎么会不想和娘子圆房呢?


    她是不敢。


    只是瞧着哭成泪人的崔缇,她有苦说不出,想不通话题怎么会拐到“始乱终弃、圆房”上,好看的眉皱起:“你误会我了,娘子。”


    崔缇哽咽问道:“我哪里误会了?”


    她当真是在给裴宣解释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裴宣侧搂着她腰,要她后背偎在自己怀里:“我非木石,怎能不知娘子的好?”


    “夫君竟也觉得我是好的么?”


    崔缇语气里带了点小脾气,冲散之前争执引起的羞窘。


    裴宣喜欢她肆无忌惮,忍不住笑:“娘子是我最最爱重的,你家夫君眼界高着呢,寻常女子入不得眼。”


    “那谁能入你眼?”


    “你。”


    崔缇的心被她狠狠打动,那股子怨气、忧虑散去大半,小心翼翼问道:“还有呢?”


    这便是要她解释醒来后的疏离情状。


    裴宣犯了难:“我也没想和你保持距离,守礼过一辈子。”


    要她说这番话简直比连作十篇长赋还难,崔缇忍着心软不出声,她只得继续坦诚下去:“我、我举止不端,心思不纯,有负君子之名……”


    崔缇越听越奇怪:“你怎么了?”


    “我,”裴宣脖子泛红,深吸一口气:“我想……”


    她“想”了好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崔缇睫毛悬泪,懵懵懂懂:“嗯?”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起初没开了口,再要吐露真言,裴修撰顶着张正人君子的脸凑近发妻衰弱地说小话。


    听到那个“摸”字,崔缇娇躯一震。


    一只手颤颤巍巍搭在巍峨耸立纯洁不可妄想的圣山,裴宣气若游丝,闭了眼说道:“我趁人之危,念想娘子美色,枉我习圣人教训,自照己心,却生污秽,实属不该……”


    她嘴上说着不该,身体诚然有自己的想法,一念之间,催发出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的色胆。


    指尖轻捻,唇瓣贴在崔缇耳尖,音色蕴着或有或无的沙哑:“现在你听懂了罢,我情难自已,罪孽深重。”!


    第25章 兔崽崽


    天光黯淡,四围的暗色笼罩过来,崔黛坐在沉香院的冷板凳,怒火直往天灵盖窜,她冷然怒视一旁的号钟,号钟也很无辜,她只说郎君和少夫人在午睡,没承诺人何时会起。


    再说新婚燕尔,白日厮闹合情合理,她家郎君是君子不错,可君子也要娶妻生子,也是正常人,少夫人容貌鲜美,夫妻二人偶然放纵一回又怎么了?


    反而是这位崔姑娘,脸皮真厚,来了赖着不走,莫不是还存着郎君从床榻下来接待她的打算?


    崔黛咬咬牙,她就不信了,今日等不着有闲暇的两人:“我饿了,要吃东西。”


    号钟和绕梁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绕梁吩咐下人将后厨备好的新鲜饭食呈上来,好酒好菜地招待不知羞的姑娘。


    丫鬟们腹诽崔黛不知羞,巧的是崔黛也在心里痛骂崔缇不知廉耻,从午后睡到现在,可真是个狐媚子,勾着男人不放。一时想到裴宣的俊俏美好,到嘴的饭菜都不香了。


    西京最好的郎君入了那瞎子的帐,也不知阿娘会为她择怎样的夫家?再好的夫家,又怎能比得上相府?


    她舌尖发苦,心头发酸,羡慕嫉妒死了崔缇。


    崔缇这会照样不好过,好似惊弓之鸟傻傻地愣在那,身子颤颤的,像是着了火,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表小姐说过的话。


    她说裴宣手笨,别看外表斯斯文文长着一张聪明脸,舞文弄墨她在行,琐碎的俗务委实不擅长。


    她还说裴宣此人生在贵胄门第,瞧着平易近人,其实骨子里还是脱不去相府嫡子的养尊处优,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别人围着她转,众星捧月似地逢迎,未曾见过裴宣对谁不见外。


    纷乱交杂的思绪占据崔缇的心,她吓得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会绕着窦清月说过的悄悄话,一会回荡裴宣所言的“情难自已,罪孽深重”,发顶热得要冒烟。


    她想:窦清月八成是不够了解这人的。哪来的手笨呢?要她来说,应是手巧。头回剥虾就能快过白棠,此次,此次又……


    喉咙抑制不住哼出声,崔缇羞得整个人要化作一滩水,她怎么能、怎么能……


    裴宣色胆包天,极尽卖弄地表达她对娘子的喜欢、热切,往日清澈的眸子染上世俗的欲。念,眉低着,轻轻柔柔地在耳畔喊崔缇的名。


    “行、行光……”她受惊地“啊”了一声,眼尾渗出点点残泪,闭了眼,咬唇不教那些羞人的碎音溜出来。


    身体仿佛变得不再是自己的,陌生的反应叩问着她的心,崔缇不反感这感觉,只是看不见身后的人,她害怕。


    “娘子……”裴宣亲昵地喊她。


    饶是春风也能催开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院,夜色悄然而至,一盏盏灯笼照亮雅致的沉香院,崔黛坐在石桌前进餐,鸡骨头咔嚓咬断,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


    白棠小心撩起眼皮,看她用筷子夹了一只圆滚滚的糖醋丸子,一口咬下去丸子去了小半,她严重怀疑姑娘是将这丸子当做她家姑娘的脑袋来咬。


    这念头活泛开,再去看崔黛用饭,她有种目睹‘血淋淋杀。人现场’的惊悚诡异感。


    这顿饭崔黛越吃越气,闷气堵到嗓子眼入口的米饭咽不下去,她压着烦躁咀嚼入肚,喝了几口甜汤,甜汤再甜都救不了她此刻想发疯的心。


    “还有没有活人了!”


    瓷碗碰在大理石面发出清响,崔黛犹不解气。


    她在这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哪有等人足足等了小半时辰的时候?


    肺都要气炸了。


    盛甜汤的海碗被她端起来,眼睛不眨地砸在不远处的地面,哐啷一声响,隐隐约约惊着内室床榻内情不自禁绞着一对细腿的姑娘。


    崔缇一半的神魂都被身后的人摸走,仅有的一半还在挣扎,努力保持片刻的清醒。


    她不想在这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把自己交出去。


    哪里都好,至少不要在这。


    察觉到她微微的抗拒,裴宣放肆的心神收回来,两人保持原有的姿势不动,她埋在崔缇颈侧深吸一口软香:“是我孟浪了。”


    “没、没有……”


    崔缇很怕她又要缩回‘正人君子’的壳里,慌乱间按住她的手,笨嘴笨舌:“我……我的心有在回应你。”


    刹那,裴宣自责愧疚的心开出一朵花来,心坎装着艳阳天,风也温柔,日光也温柔,花儿迎风招展,她的眸子清清亮亮浸满喜色:“娘子,你真好。”


    她不明白怎样才符


    合她说的“好”,崔缇害羞地低了头,乍然瞧见这人搭在高山久居不下的手,娇娇怯怯地多看两眼,便见裴宣指节纤纤,分外漂亮。


    胸前的衣料早已被揉皱,鼻尖也生了浅淡香汗,她用手指戳戳夫君白皙的手背,裴宣叹息又满足地松开,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衫。


    “以后不要再冤枉我了。”


    得她提醒,崔缇脸颊浮现两朵红云,顾自不服:她哪里有冤枉人?前世的裴宣想方设法回避圆房一事,她这是怕重蹈覆辙,怕动心一场,不过徒劳。


    崔黛在前面发了火,摔了碗,气得白眼翻出来,再去看身后缄默不言的婢子们,火冒丈,她是脑袋缺根弦才在此像傻子一样久等!


    她就该冲过来,手拍在门扇,吵死这一对‘奸夫□□’!


    想明白她就去做,气势汹汹地站起身,一旁的嬷嬷眼皮一跳,防止她冲动之下坏了事,拦在她前面。


    等一等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让沉香院如今是崔缇的地界?


    不请自来,赶上人家亲热就寝,再闹起来,不好说更不好听。


    再者当妹妹的公然擅闯姐姐姐夫的寝卧之地,西宁伯府的脸还要不要了?传出去哪个会向着崔黛?都只会说西宁伯夫妇教女无方。


    议亲的节骨眼,嬷嬷不能让姑娘莽撞胡来。


    “你让开!”


    “不能让……”


    “好啊,你也敢不拿本小姐当主子了?”崔黛抽出系在腰间的软鞭,鞭子扬起,打在拦路的嬷嬷身上。


    号钟、绕梁开了眼界,白棠见怪不怪地扯了扯嘴角——逞威风逞到裴郎君这儿,呵,傻子。


    谩骂声、求饶声、劝阻声,声声入耳,人未至,裴宣的不满已经散在风中。


    “闹什么?”


    崔黛扬鞭的手一顿,闻声抬眸:“姐夫?”


    她不认崔缇是长姐,却肯认裴宣这个前途似锦的姐夫。


    裴宣扶着新婚娘子不紧不慢走到人前,此时崔黛已收好打人的软鞭,恭恭敬敬朝姐姐姐夫行礼,地上散落的碎瓷片被下人打理干净,残存的甜汤留在地上淌着一片水渍。


    她好歹还有些聪明,见裴宣微拧着眉,忙殷勤道:“阿姐,我还有礼物送给你。”


    一家子一起用膳,偏她躲在白芍院不来,被府里的婆子奉西宁伯的命前行带来,在人前她也说的是送崔缇礼。


    崔缇一颗心还在为裴宣悸动,听闻此言顺着声源‘看’向说话之人。


    崔黛拍拍手:“带上来。”


    严格来说,今日一行是她遵从父命代为送礼。


    西宁伯不知给哪得知崔缇喜欢养长耳兔,花了一番心思寻来一窝白白软软、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严令崔黛送礼时务必要当着裴郎君的面。


    崔缇目不能视,只好问裴宣:“是何物?”


    精美的笼子关着少说七八只兔崽崽,裴宣见之心喜,崔府下人面带讨好地将其中一只送过来:“姑爷,您瞧。”


    西宁伯为男子,不好出面送礼,是以转交给幼女借以讨好女儿,兜兜转转存得还是讨好女婿的心。


    人各有所好,得了这兔,确认拿到手的是只乖巧不咬人的兔崽,裴修撰喜气洋洋地捧给崔缇:“娘子,你摊开手。”


    灵眼是为裴宣而生,借着裴宣,崔缇看到一只耳朵长长、眼睛红红的小兔崽崽。


    一只手可以握住,毛茸茸,软乎乎。


    “夫君,你来抱着。”


    裴宣笑着接过来,重新到她手掌心,崔缇又能见着白白胖胖的小肥兔:“多谢妹妹。”


    崔黛不喜欢动物,没法理解毛茸茸控的喜好,只见崔缇接过兔子又送到裴宣手中,以为她是嘴上道谢,私心并不悦纳这礼物。


    再想她为了送一窝兔崽子枯耗光阴受了一肚子委屈,气不打一处来。


    “阿姐客气了。”


    她又说了几句亲亲热热的场面话,裴宣听了没甚感受,见过她真面目的白棠接连翻了道白眼。


    且不说崔黛出了这道门直接去找亲娘告崔缇一状,她才走没一会,号钟捅捅白棠的胳膊:“好啦,你不累么?”


    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她们都是伺候崔缇的亲信,论感情,自然是白棠与崔缇关系亲厚,论身份,号钟、绕梁是裴夫人送过来的人,远非白棠没正经读过书的小丫头能比。


    人共同接待一回崔姑娘,号钟、绕梁体贴白棠这些年跟着少夫人的不易,若有若无的隔阂自然而然消去。


    忠诚,是裴家挑选下人的第一要素。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白棠某些时候虽粗俗难登大雅之堂,待崔缇的心却是令人敬佩。


    十几年如一日的忠义守护,怪乎郎君都偏待这小丫头几分。


    白棠努努嘴:“你们是不知道,我和少夫人以前在这家吃了多少苦,十分的苦,有一大半是——”


    “棠棠。”


    崔缇歪过头来,轻柔慢语。


    没她允许,白棠不敢再多嘴,恍若修那闭口禅的小尼姑。


    裴宣唇畔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西宁伯好天真,十几年的冷待指望一窝兔子抵消,怎么想的?


    她不欲令此事勾起崔缇过往的失望伤心,抱着兔崽崽转移娘子的注意。


    这法子果然奏效。


    崔缇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看她手掌分明握着那兔的身,纤长的指拨过兔耳,倏然脸红,夺过兔子自个偷着喜欢。


    “棠棠,扶我回屋。”


    白棠颠颠地小跑过来,瞥了郎君一眼,隐晦瞅瞅崔缇洁白的玉颈,猜不透两人气氛怎就不打招呼地变得微妙起来。


    她回了屋,号钟、绕梁也不能闲着,抬腿跟上,皆侍候在少夫人左右。


    偌大的沉香院,裴宣倒成了被抛弃的那个,她无辜地摊开手,上上下下翻看手心、手背也没品出哪里不对。


    娘子羞什么?


    为何抢走兔儿不理她?


    她重复之前抚弄兔身、拨弄兔耳的动作,眨眨眼,心窍顿开,白嫩的脸冷不防烧起来。


    她……


    裴宣忍着下腹的热,慢慢调整急促的呼吸,仰起脸来,看着升上天空的星子。


    她真不是故意的。!


    第26章 火中烧


    回屋崔缇正抱着雪白的兔儿,由白棠带头,号钟、绕梁随后,围在左右恨不能将这兔崽子形容成天上来的兔仙。


    裴宣听了一耳朵,什么“白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短短的尾巴”,她怔了一下,认真考虑要不要让娘子身边的丫鬟多读几本书。


    她以拳抵唇清咳一声,丫鬟们收了嘴,齐声喊她“郎君”,裴宣人长得温柔,声音也醇柔,好似那会醉人的梨花酒:“你们先下去罢。”


    “是,郎君。”


    号钟、绕梁对她言听计从。


    白棠瞥了眼脸发红的崔缇,心想:她家姑娘好似那含羞草,不,比含羞草脸皮还薄,起码含羞草要被碰一碰叶子才会卷起来,郎君人还在几步外,说句话就惹得姑娘脸红心跳。


    她心底噫了声,走出门去搓搓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暗道:你们两口子可真肉麻。


    号钟见着她这小动作,不耻下问:“棠棠,你怎么了?”


    白棠正愁没人聊天,招呼两人去了庭院树下。


    内室窗子半开半掩,周遭没了人,独留下一个害她心乱的裴宣,崔缇摸着兔耳朵心慌慌,很怕裴宣再来不依不饶地摸她。


    她胸口胀胀的,脖颈滚着微热的羞意,一张脸白里透红,欲说还休的意味悬挂眉梢,怎么瞧怎么好看。


    “娘子?”


    裴宣开了口。


    无需抬眉,崔缇听声辨位,身子朝相反的方向偏去,留给裴修撰一个害羞别扭的侧脸。


    她侧颜也极出挑,肌肤细腻如瓷,红彤彤的耳朵掩在细密乌发,好似墨玉里冒出一簇红,颈线优美,脊背端直,身在西宁伯府南院的破瓦房多年,难能可贵的是气韵没丝毫的小家子气。


    裴宣爱惨了她的羞容,爱煞了她的仪态,心尖窜出汩汩的欢喜,眉一挑,又喊:“娘子?”


    不知是不是崔缇耳朵有问题,总听着这话喊得很不正经。


    她深知裴宣的正直,亦见识了她偶尔的轻佻肆意,只想想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身子接着扭,反正不想让这人多看她一眼。


    “好娘子。”


    修撰大人聪明地预判了她要扭转的方位,这会逮了个正着,身子下蹲,她身量高,纵使蹲着个头也不是多矮,如芝如兰,气息清雅:“你怎么不理为夫?”


    她不把事情挑到明面来崔缇还能闹闹小脾气、任性一二,此刻她问自己为何不理她,崔缇抚摸窝在腿部的兔:“我没有。”


    裴宣没再追问,笑着和她一起抚弄小兔儿,指尖碰着娘子的玉指,她有意去看崔缇的脸色,崔缇忍羞地咬咬唇,摸兔儿的手指往边上挪了挪。


    很快裴宣跟了上去,手指一定要挨着她、碰着她。


    你追我逃,好不幼稚。


    崔缇拿她没辙,丧气地叹了口气,裴宣眼睛藏着星星,笑起来比那春风更要温煦。


    幼稚的裴行光,不依不饶的裴行光,没遭遇挫折还有些少年意气的裴行光,在崔缇心里眼里,俱是这世间比金子更闪耀的财富。


    她低头莞尔,俘获了裴宣的心。


    温暖干燥的掌心贴在崔缇温滑的手背,裴宣胸中生出万丈的才情,只想赞美眼前人。


    出口成诗,大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张开口可比“白白的身子、红红的眼、短短的尾巴”强多了。


    她将崔缇比作误入红尘的瑶池仙子,而她自己,是有幸得仙子挥洒玉露的凡俗。


    凡俗不可自拔地爱慕高高在上的仙子,朝思暮想,夜深人静,魂灵都要飘入两人相遇的梨园与其相会……


    文辞华美,有其旖旎梦幻之风。


    她以为崔缇听不懂亦或听得一知半解,哪成想今时的崔缇早非吴下阿蒙,她不仅听懂了,还被裴宣卓然的文采和掩藏在文采内的痴心打动。


    装模作样问这诗文何解。


    料想她在食不果腹的这些年定也耽误了求学,裴宣借这机会委婉表达她的一腔爱意,崔缇听是听了,听完忍不住想捂脸。


    所以说,文人一本正经耍流氓,最要命了。


    小两口甜甜蜜蜜好一阵,号钟在门外道:“郎君,少夫人,伯爷派人请往前厅用晚膳。”


    走出门,天幕星河倒注,裴宣提议道:“今晚咱们歇在南院可好?”


    南院破瓦房,那是她遇见崔缇的地方,意义不同。


    崔缇瞧不见漫天星斗,扬起头却见着裴宣眼里的星光,她对这提议很是心动,只是……


    “那地方简陋,怕是要委屈你。”


    “就陪你受受委屈,又如何?”


    她心意真诚,崔缇说不出拒绝的话,心田暖暖的,勾着她小拇指被带去前厅用饭。


    西宁伯命人准备了一大桌子女儿女婿兴许爱吃的饭菜,他不了解长女的口味,派人询问过白鸽小丫头,才敲定几样像样的菜名。


    裴宣身份与旁人不同,生来背负秘密,是以在外为人谨慎,生活上的喜好除非亲近的人方能知晓。


    满桌子菜肴并没西宁伯所想的那般合她心意,然她不挑食,外人看不出她的偏好,只以为一切都好。


    崔缇和她相守年,知道她的口味,慢悠悠地竟又想起一桩前尘旧事。


    看似斯文儒雅宛若春风的人,五味里尤其偏爱酸辣口。


    前世裴宣恪守己心,最爱的麻辣兔头顶多一月吃一回,吃也不多吃,七八分饱。


    她曾问过为何,寻常人都晓得莫负韶华,享受在前,身为相爷嫡子,何至于严于律己到这地步?


    裴宣听了轻声笑笑,道她生来已经富贵安逸,超出常人诸多,若不节制,唯恐成为自己都厌弃的人。


    小事上节制,大事上自然更加留心。


    这是崔缇佩服她的一点。


    拿她自己来说,恐怕做不成裴宣分就放弃了。


    一家子同桌进食,裴宣样样周到地照顾坐在身边的瞎子,对此西宁伯美滋滋的,伯夫人见了也不得不感叹崔缇嫁了个好夫君。


    比起女婿的细致贴心,她的男人连对方小指甲盖的好都比不得。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念上头,伯夫人真真是看西宁伯不顺眼,再想这些年为他怀胎、操持后院的不易,心尖涌上一股酸涩。


    照这样想,崔缇的命诚然比她好。


    一个瞎子,爹娘待之不亲,嫁出门去得了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夫君,自此成为裴郎君捧在手心的宝贝。


    裴宣乃裴家嫡子,便是看在他的面子,宰相和宰相夫人也不至于做出磋磨儿媳的恶事。


    嫁人后的待遇比她这个当娘的好了不止一丁半点。


    伯夫人低下头默默用饭。


    崔黛最得她宠爱,却窥


    不见亲娘心里流淌着的苦和面上的出奇沉默,她恨崔缇夺得大好姻缘,又奢想得到像姐夫这样好的男人,一时对婚事产生隐隐的担忧。


    西京,可还找得出第二个‘裴宣’?


    白日、天黑,两顿饭的时间,裴宣不知对崔家人带来的深切影响,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关心。


    当晚她和崔缇搬到南院的破瓦房重叙温情,得知此事的西宁伯好一会没反应过来,瞪着眼:“去南院了?”


    回话的下人也觉得匪夷所思:“是的伯爷,姑爷和小姐确确实实去南院住了。”


    “南院、南院现在如何?”


    下人老实回道:“南院破旧,自从大小姐搬出去后,更无人照看……”


    西宁伯的心提起来,拔腿往南院走去。


    白棠、号钟、绕梁背着、扛着主子要用的枕被等物,落后几步。


    此地是崔缇和白棠住了十几年的‘旧居’,她二人还来不及感慨,号钟等人却在看见小破院时瞠目结舌。


    这、这还是人住的地方么?


    白棠吸了吸鼻子,暗道一声“果然”。


    从前她和姑娘在时,这院子破归破,不至于败坏至此,她们人一走,这地儿就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屋。


    连起码的干净都不配有。


    裴宣静静地看着这处小院,想着会试结束她是如何追逐着断线的风筝,攀树爬上墙头,从墙头栽下来见着一眼倾心的姑娘。


    春日美好,坐在石阶的姑娘更美好,绣花鞋、梨木簪、水红色衣裙,唇边噙着恬淡的笑,害得她失神,悦然心颤。


    院落很小,一眼能望尽,裴宣不费力地看见墙根被十几块砖头绕起来的地块,白棠见了不好意思道:“那就是郎君当日栽下来的地方。”


    是梦开始的地方!


    听她一说,裴宣牵着崔缇的手往前走,等真见着了,脸庞映出笑,赞道:“你有心了。”


    得她称赞,白棠反而得意不起来,待裴宣愈发礼敬。


    在她看来,能脱去世俗表象,真正珍爱她家姑娘的人,才是这世上顶顶优秀、顶顶有眼光的人。


    这样的人,理当受到她白棠的敬重。


    她书读得不多,投桃报李的道理还是


    懂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裴宣看得分明,她越认真,崔缇越是局促。


    她虽是瞎子,脑子却是好的,想也知道她们走后这院子会破落成何等模样,为免裴宣看了心疼,她打起退堂鼓,想回沉香院。


    住在这里她受得了,裴宣不见得受得了。


    她还记得走前屋顶需要修缮,但到底走得匆忙,又搁置多日,说不得夜间还会漏风,赶上下雨天,定是要往屋子漏雨。


    前尘多落魄,她不打算教裴宣一一体验,总之能有现在的幸福她已经很满足了。


    “走什么?”


    裴宣看过院落,带着她往门内走。


    起初门推不动,好容易推动了,发出沉闷吱呀的响,崔缇脸一阵红一阵白,终究是不好违逆这人的意,跟着迈过门槛。


    里头是要住人的,比外面好了许多,从简单的摆设分布来看,不难看出住在这里的人极力追求整洁。


    崔缇目盲,干活的是白棠,收到其他人看来的视线,白棠挺起不大的胸脯,颇有一股人穷志不穷的自信。


    只是这屋子久不住人,桌面覆盖一层尘,她见了就想收拾,被号钟按住手腕。


    裴宣径直往内屋走。


    布帘掀开,里面床板、桌子、衣柜,俱是旧的,一览无余,可谓穷酸。


    看着看着她冷声笑起来,崔缇心知她恼了,才要劝说,西宁伯仓皇而至:“女婿——”


    裴宣转过身来,目色清冽:“岳父大人。”


    西宁伯要说的话卡在喉咙,无形中像是有一只大手紧紧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难济。


    入目的陈旧冲击他的眼目,恍惚稍倾,想起此行目的,厚着脸皮道:“女婿何必住这陋室,沉香院才是你们的住所。”


    “是么?”


    裴宣胸中怒火翻腾,烧得她又疼又气。


    想当初她初遇崔缇,只顾着怦然心喜,只觉得有她在的地方这小院也跟着蓬荜生辉,若无老仆提醒,甚至体察不到心悦的姑娘一日复一日,受着怎样的漠然冷待。


    婚后崔缇哭过两次,一次是在后花园她问她心意,她总不说,这才慌了神,另外一次,便是白日醒来,她控诉她“始乱终弃”。


    或许她的娘子并非软弱爱哭之人。


    是心中早就埋着深深的委屈。


    这委屈旁人看不见,最该看到的夫君也看不见。


    她不曾深想过的过往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清楚地告诉她——看,你家娘子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这许多苦,枉你还以为惜她如美玉,敬她如明月。


    你的美玉、明月,是他人眼中的瓦砾、不值一提的草芥,裴行光,你还要忍他们吗?


    “好一座锦绣内藏的西宁伯府,好一个父爱无私的西宁伯!”


    她一甩衣摆,端正着身子坐在老旧的木板床:“伯爷请去罢,无人顾惜我家娘子,今夜,便权当我与她同甘共苦了。”!


    第27章 女儿香


    “这、这使不得……”


    西宁伯不知所措地环顾这陋室,眼皮一跳,瞧见头顶还漏风——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让宰相的嫡子受这委屈啊。


    一句“伯爷”划开翁婿之间的距离,他急得朝崔缇使眼色,指望女儿能帮忙劝说两句,下一刻陡然醒悟,他真是傻了,崔缇是瞎子,哪看得见他的求助?


    “缇儿,你跟着劝劝,他、你和他住在沉香院不好吗?”


    他声音带了哀求。


    春风暖笑的裴宣,拒人千里的裴宣,简直判若两人,她素日没架子,但真恼了,架子搬出来,给人莫大的压力。


    这又应了那句话:脾性好的人动怒更吓人。


    西宁伯骇得白了脸,额头流汗不止。


    一者是生身爹爹,一者是新婚‘夫婿’,崔缇余光瞥了眼坐在木板床的裴宣,看她眉目挂冷霜,一时心疼感动。


    裴宣事事为她,处处让她,她开口劝,这人不会再计较。


    只是……


    自家夫婿自家心疼,裴宣疼她惜她,她哪能再拦着她出气?


    这口气若没出好,怕是夜里这位修撰大人都会暗暗自责。


    她自是爱重裴宣的,心念一转,摇摇头:“出嫁从夫。”


    这是袖手不管、管不了的意思了。


    西宁伯瞪大眼,刚要训斥两句,裴宣撩起眼皮:“伯爷好大的威风。”


    这话说得!


    西宁伯嘴角一抽,他威风再大,哪及金龟婿半点?


    “女婿……”


    裴宣无动于衷:“送客。”


    白棠刚要动,号钟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一直守在裴宣身侧默不作声的小厮笑着站出来:“伯爷,请。”


    他是郎君的人,更是裴家的人,在外说话做事的分量比白棠重得多,便是西宁伯小心眼记恨也不会记恨到自家女儿头上,白棠是少夫人的人,父女虽说往后没多少来往,能少一桩麻烦何乐不为?


    今日郎君给了西宁伯好大的没脸,西宁伯有气也得憋着,不仅憋着,还得夹着尾巴做人,尽心尽力伺候。


    “伯爷!”


    走出小院的门,西宁伯腿脚发软差点栽倒


    在地,好在身边的下人眼疾手快扶稳他,他回头看那寂静立在风中的院落。


    他自然没法怨崔缇,崔缇是出嫁女,想做好裴少夫人首先就不能得罪裴宣,在那个情境说不上话也无可厚非。


    真正教他惊骇的是裴宣态度的转变,这人笑时一个样,冷时又一个样,十八之龄,方才在那不大的小屋气势愣是压得他直不起腰。


    此子以后必大有所为,可现在,他竟把人得罪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这过失本可以避免!


    他盯着身后破败的小院,想想漏风的屋顶,再想想里头的满眼穷酸,气不打一处来,一顿疾走来到后花园,见到一名丫鬟,沉着眉眼问道:“夫人呢?”


    丫鬟被他吓了一跳,匆忙行礼:“夫人去了白芍院。”


    白芍院,灯火通明。


    一脚迈进来,见着庭院修剪齐整的各色花儿,西宁伯没了赏景的闲心,脑海最先冒出来的是之前去过的小破院。


    那是崔缇住了十几年的旧居。


    可想而知,今晚过后,他理想中的翁婿关系会被狠狠撕碎,裴宣不会再敬着他,裴家不会悦纳崔家这门姻亲。


    若让宰相晓得今夜他的宝贝儿子携妻住进破落院,参他苛待长女、为父不慈,伯府可就真的完了。


    同为他的女儿,何以长女住陋室,幼女住广屋?


    “夫人,伯爷来了。”


    伯夫人和女儿聚在一处品茶,茶气缭绕,她眼皮不抬:“来就来了,你们……”


    “你们先下去。”


    “爹?”


    “你也下去!”


    崔黛被他凶了一句,回头看看阿娘,伯夫人放下茶盏,柔声哄道:“先下去。”


    西宁伯看着人退出去,沉沉提了一口气,他这边没言语,伯夫人为他沏了一盏茶:“不去笼络你的好女婿,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发疯?”这个男人三步两步冲上前,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这才是发疯!”


    伯夫人被掌掴得脑袋嗡嗡作响。


    西宁伯的斥责劈头盖脸落下来:“这家我交给你打理,你看你管成什么样子!平素也就罢了,南院收拾不妥当,你是想拖着崔家和你一起去死吗?”


    他话说得太重,伯夫人以为出了要生要死的大事,暂且忍下怨气不和他计较:“出何事了?”


    “女婿和缇儿搬去南院住了。”说到这他又皱起眉来:“你是当娘的,怎么能让女儿十几年来住在那样的破屋子?传出去崔家的脸面给哪里放!”


    “是我……是我让崔缇住在那样的破屋子?”


    伯夫人一边脸高高肿起,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是当爹的,不是第一日知道缇儿住在南院,你有去看过她吗?


    “从生下来起,你对她不闻不问,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这个当娘的?


    “我为你三次怀胎,就因生下来的长女天生残疾,她就见不得人,就得藏起来!是你先剜了我的心,到头来错竟全是我的?崔绍,你还有良知吗,你说这番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劈死你吗!”


    一霎的死寂,隔着门里面爆发出又一声剧烈争吵,崔黛躲在门外身子瑟缩发抖。


    这是怎么了?


    她满心茫然。


    为何阿娘要骂爹爹?为何爹爹要打阿娘?


    她怕极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此事就是个引子,揭开这些年夫妻二人心头的不满。


    平日还算恩爱的夫妇吵起来丑态尽出,西宁伯埋怨夫人没给他生一个儿子,伯夫人怨恨所嫁非人。


    星月交相辉映,南院,经过下人们热火朝天好一通收拾,小院好歹收拾出干净模样。


    桌面的灰尘被拂去,枕被铺好,号钟在内室点燃熏香,绕梁不知给哪取来一束花放入花瓶,白棠指挥着人将半人高的浴桶注好水,迈着小碎步溜到崔缇身边,耳语一声,领着人鱼贯而出。


    “夫君……”


    裴宣捧着一卷书,没留意书拿倒了,聚精会神地阅览:“娘子,你先洗罢。”


    她愣了一会,这才想起没她搀扶,娘子目不能视说不得会磕碰着手脚,连忙起身赶过去扶好崔缇胳膊:“娘子,这边走。”


    浴桶冒着热气,水面漂浮一层新鲜花瓣,崔缇看不见,却闻得着,裴宣掌心发热:“就是、就是这里了。”


    她看崔缇一眼,顾及她目盲多有不便:“我帮你宽衣?”


    她这副情态,一点都没有面对


    西宁伯的不怒自威,崔缇忍笑,下巴轻点:“嗯。”


    裴宣悄悄长吸一口气,低头不敢多看。


    衣物如缱绻的花朵堆叠盛开在女子细瘦的脚踝,小腿玉白,她闭了眼,背过身去:“娘子,娘子你小心点。”


    身后传来些微水声,崔缇害羞地躲进浴桶,温水浸过她的肩膀,娇艳的花瓣点缀在白皙的肌肤:“夫君。”


    裴宣下意识转过身,陡然见着身。无寸缕的娇美人,烧红了脸同手同脚地走到窗前继续‘温书’。


    她书卷拿倒了,崔缇不便提醒,藏在浴桶里笑出声。


    听到她笑,裴宣眼神氤氲起羞窘之色,眸光越过屏风看到自家娘子扬起的玉臂,心跳不受控制地错乱起来。


    浑浑噩噩不知过去多久,崔缇从水中站起身:“夫君?”


    裴宣抬头被屏风映照出的美人影羞得耳朵冒烟,极力稳住声线:“是要、是要拿衣服么?”


    “嗯,有劳夫君了。”


    寝衣隔着屏风递过去,凑近了,裴宣依稀能闻到那股好闻的香,是娘子身上散发出的,她心神失守,想着这一晚究竟该如何过,若、若娘子执意与她圆房,她的身份……


    没嫁人前,举凡女儿家私密事,崔缇仍然要强,并不愿劳烦白棠,这也锻炼出她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衣衫穿在身,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而后看到一只冥神苦想的呆子。


    “行光?”


    裴行光骤然抬眉。


    崔缇被她眼底的挣扎惊着,心有猜测,到底是不愿逼她,柔声道:“我喊棠棠进来,再为你重新备好温水。”


    “不用了。”裴宣绕过去见着清澈的洗澡水,笑道:“不用劳烦她们了,我接着娘子的用就好。”


    “这、这怎么行?”


    “行的。”她手搭在衣带,不放心道:“娘子先回床上歇息,我稍后就来。”


    “……”


    羞意爬上脸,崔缇不敢再看、再问,握着手里的竹杖到了床边,犹豫一番,她脸还是烧得厉害,在木板床躺好,克制着不去多想。


    水还温着,除了花香更多了一股清新的女儿香,裴宣边害臊边激动,到最后又忍不住暗骂自己不知羞耻。


    崔缇等她等得心如鹿撞,风从屋顶败落的口子灌进来,只因有裴宣陪她一起住,心底再没了以前的忧患不安。


    裴宣穿好寝衣,从荷包取出指甲盖大小的香块丢进紫金炉内。


    香是迷香,崔缇见了心生无奈,只好装作没看见。


    木板床仅够一人睡,好在两人身材纤细,挤一挤勉强能睡下,她早早为裴宣留出位置,裴宣长这么大没睡过像这样简陋的床,人躺上去,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


    崔缇红了脸,解释道:“只是吵了点,还算结实,不会……不会塌的。”


    她扯过被子盖过胸前,一阵微妙的沉默,倏然意识到什么,脸唰地成了小红灯笼。


    裴宣笑得意味深长,长臂搂过她腰身,要她躺在自己怀里:“我早该来这里看看的,让你受了好多委屈,是我不好。”


    “没有,我也没有受很多委屈。”崔缇轻声道:“都过去了。”


    她这边是过去了,裴宣却过不去心坎那道关,从前即便她离家几日阿娘都要派人精心打理她的房间。


    哪像她的娘子,出嫁了,以前的旧居沦为荒屋。


    可见西宁伯夫妇心底根本没有这个长女。


    后知后觉的漠视,比先知先觉的忽视更残忍。


    “娘子……”


    她手上用了巧劲,迫得崔缇双臂不得不撑在她枕侧,裴宣一手按在她后脑,和她唇齿相依:“我很喜欢娘子……”!


    第28章 裴不行


    迷香奏效,崔缇支撑不住地阖上眼,裴宣隐忍着亲亲那两片唇瓣,照样取出小玉瓶,深吸一口气。


    昏蒙的倦意被沁凉的药味冲散,窗外长风乍起,破旧的屋顶漏入夜晚的气息。


    五月份的天儿,风不冷不燥,几点星子圈在简陋寒酸的破口,纵使家徒四壁也被月辉笼罩。


    裴宣拥着怀里的娇妻望向不完整的星空,崔缇睡得很香,蒙住眼睛的绸带散落在枕侧,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平直的锁骨。


    月光迷人,熟睡的美人也迷人。


    一个吻轻轻巧巧落在美人眼皮,裴宣忍不住把人搂紧,要她温软的身子更贴近自己。


    有些入了魔障的危险。


    叹息声碎在月光与晚风的缠绵交织中,等了好久,久到崔缇沉入黑甜的美梦,裴宣小心翼翼地凑在她耳畔:“娘子?”


    一地寂静。


    满心寂寞。


    裴宣放心又忐忑地瞧着崔缇,正直和藏私两种意念在她脑海争执不休。


    她疲惫地眨眨眼,柔柔揽着崔缇的香肩,抚摸她嫩滑的下颌:“娘子?”


    没人吱声。


    风也识趣地有了加倍的温柔。


    那点忐忑消去,取而代之的是青涩的紧张,裴宣搂着那段细腰,中了迷药的崔缇软绵绵的哪里是她的对手?


    乖乖巧巧毫无所察地埋在自家夫君颈侧,呼吸清浅悠长,无端闹得人心坎生痒。


    裴宣托着她的后脑动作几下,崔缇的脸被迫贴在她脖颈,唇亲在她敏感的喉骨位置,既羞耻又新鲜。


    自幼受圣人教诲的裴行光,享受地闭上双眼,继而心尖漫开无数的欢愉、愧疚、隐秘的渴望。


    那双眼睛再次睁开,清润的眸光染了热。


    在心底道了声“不该”,裴宣收敛放纵的神魂,身子侧卧,一夜旖。旎梦。


    西北院圈养的大公鸡引颈高歌,鸡鸣破晓,红日东升。


    白芍院,崔黛蒙着被子蹭得坐起身:“烦死了!还要不要人睡!去把那家禽宰了!”


    一迭抱怨声,下人诚惶诚恐:“宰不得,宰不得啊小姐,鸡是伯爷为姑爷准备的。”


    “姐夫?”


    崔黛愣怔半晌,睡意去了一半。


    南院破瓦房,大清早号钟、绕梁等人忙得团团转,今日是郎君、少夫人回家的日子,西宁伯送来好些稀奇古怪的礼。


    玉器、书画这还算正常的,离谱的是回礼还有绑着红绸的大白鸽、大公鸡,全是活的!


    许是伯爷也觉得这公鸡聒噪,派人用红绳缠住鸡嘴。


    别的不说,这回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鸽,挺有那么点子淳朴意思在里头。


    郎君贵为宰相嫡子,这什么好物没见过,送礼送得另辟蹊径还得数这位西宁伯。


    死物、活物收了满满两车,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另一头,房门内裴宣刚刚从床榻醒来。


    崔缇醒了有一会,不用说,昨夜她又中了迷香,亲着亲着睡过去。


    她嗔恼裴宣有色心没色胆。


    身边有了动静,她扬眉看过去——裴宣才睡醒,发丝披散,脸儿透着薄红,眼睛水汪汪的。


    她见了想笑。


    若非再世为人,谁能想到日后教朝野不敢放肆的裴大人还有这副纯然无辜的清稚模样?


    “娘子。”裴宣说完话抬手打了个哈欠,精气神稍垮,意识到这点她振作起来,着手为崔缇更衣。


    配合地张开双臂,崔缇问道:“夫君没睡好么?”


    “还好。”裴宣快速为她拢好中衣,不敢多看:“许是睡得太晚。”


    她“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裴宣倒希望娘子多问一问,只是崔缇不问,她不好意思揪着这点不放。


    穿好衣服,见了崔缇她委实是喜欢,忍了忍,到底倾身在她眉心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和喜欢的姑娘亲近是很幸福的事,亲了崔缇,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眼帘低垂,修长的指摆弄单薄的中衣。


    逮着机会,崔缇伸手‘摸索’那张俏脸,软软的唇亲在她白嫩的下颌。


    一触即分。


    裴宣倏地抬起头,笑得格外温暖灿烂。


    崔缇害羞地弯了眉眼。


    得到准允,白棠端着铜盆走进屋,服侍少夫人梳洗。


    “郎君,都准备好了。”


    亲随将西宁伯府回送的礼单奉上。


    一目十行看过去,裴宣果然问道:“这些活物是做何用?”


    “是伯爷听说少夫人喜欢养小动物,特意遣人送来的。”


    “……”


    觑着她神情,亲随又道:“伯爷还说,若是养腻味了,可以宰杀吃了,俱是家养的滋补之物,比外面买来的好。”


    这个西宁伯!


    裴宣笑意淡淡:“既是伯爷好意,我理应前去感谢。”


    “这……伯爷方才派人来了,说偶感风寒,郎君与少夫人若执意辞别,就在院门外站一站,当是请安辞行了。”


    “偶感风寒?怎么一回事?”


    亲随上前与她耳语几句,裴宣面色古怪:“原来如此。”


    昨夜西宁伯前往白芍院问责夫人,到最后夫妻二人大打出手,脸上都挂了彩,据说这位伯爷受的伤还要重一些,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


    没多久伯夫人同样派人来,说辞与西宁伯无二。


    裴宣和崔缇在院门外行礼告退,走前崔黛这个未出嫁的三姑娘殷勤地赶来相送。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眼人看得清楚。


    车轱辘转起来,马车慢悠悠离了牡丹街,白棠那颗防备的心才算安稳落回肚子。


    从小到大崔三都见不得她家姑娘好,别是起了抢男人的坏心。


    好在郎君识分寸,品性端庄,不受小妖精的勾。引,白棠迎风骑在小马驹的马背,为姑娘得一体贴郎君感到由衷宽慰。


    车厢内,毛茸茸的小白兔踉踉跄跄地在崔缇腿部慢爬,裴宣挨着她坐,手指不时递过去逗一逗小毛团。


    瞧见她白皙的指尖,崔缇唇畔噙笑,不说话,又想起前世表小姐和她念叨的那些。


    她不说话的样子美得如同温婉的水墨画,裴宣倒也不打扰她,实在无聊,可劲地欺负在崔缇大腿爬来爬去的小兔崽。


    小兔崽被她一指摁倒爬起来,再被摁倒,再爬起来。


    “夫君……”


    崔缇脸很红:“不要玩了。”


    裴宣将兔崽崽放在自己腿上:“好,不玩了。”


    她歪头盯着崔缇瞧,崔缇假装目盲,手拂了拂大腿,仿若先前那股被人拨来拨去的痒意还在。


    她不止脸红了,耳朵也红得透亮,裴宣忽然下颌搭在她肩膀,一脸好奇:“娘子,原来你很怕痒呀。”


    兔儿被她放在一边。


    小心思遭她戳破,崔缇忍羞点头:“是比常人更受不得。”


    “那这样呢?”


    一声短促的惊呼传出来,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笑声。


    裴家随行的下人权且当好聋子、傻子,只心底叹一声:郎君娶了妻,性子的确活泼了。


    驾车的车夫尽量将这车驾稳,里面闹得欢。


    崔缇东躲西藏,藏无可藏,涨红着脸逃到始作俑者的怀里,笑得眼尾沁泪,容色哀求:“别、别闹了,饶了我?”


    她本就生得好,再做出如此求饶的情态,裴宣喉咙微动:“为何要饶你?”


    “……”


    她这摆明了是要欺负人,崔缇左思右想想不出该怎么劝阻她,睫毛挂着残泪,指尖轻扯裴宣衣角。


    裴宣眸色微变,按住她的手:“你给我个理由,我就放过你好不好?”


    崔缇恼她不依不饶,嗔怪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就这样。”


    “……”


    裴宣越看她越喜欢:“说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一路我就不再闹你。”


    “因为……”崔缇手臂环着她脖颈:“因为我是你的娘子呀,不饶我,你又要去祸害谁呢?”


    马车适时地颠簸一下,裴宣急忙锢紧她身子,一瞬间心花怒放:“那我只祸害你。”


    崔缇心跳得不能自已,大着胆子扬起头,眼睛闭合,羞极了和这人索吻。


    ……


    “郎君,少夫人,到家了。”


    裴宣停下来。


    崔缇别开脸小声喘。息,兔儿乖巧地窝在她腿边,帘子挑开,天光照进来。


    白棠搀扶少夫人下马车,冷不防看见崔缇润红泛着水光的唇,眼里不禁藏笑。


    她就说嘛,郎君怎么可能放着眼前的肉不吃?她家姑娘万里难寻其一,配这位才高八斗的修撰大人简直天作之合。


    裴宣身子轻盈地跳下马车,眉眼含情,人世间值得称道的温柔融化在她微微翘起的唇角,使人见之心喜,忘俗,只余下被春风慰藉的感动。


    裴夫人走出门来迎接归家的‘儿子’‘儿媳’,裴宣见过母亲,搀扶着崔缇迈进裴家大门。


    崔缇身子娇,唇也不禁吻弄,微微。肿着,倒多了一分素日难见的风情。


    裴夫人是过来人,心里和明镜似的,此次再见,待崔缇更是实打实的好。


    “累不累?”


    “不累。”崔缇对着婆母恭敬里含着亲近,不仅裴宣见了喜欢,裴夫人见了少不得嘘寒问暖。


    最后裴宣差事被抢,一脸无奈地看着阿娘扶着她娘子往前走。


    在她们身后,兔笼子、鸡笼子、鸽笼子,各样的‘小动物’被抬进相府,得知这些是亲家的好意,裴夫人赞道:“亲家公真是别出心裁。”


    不过她对苛待女儿的西宁伯夫妇没甚好感,场面话说两句,拉着崔缇的手亲亲密密地说起体己话。


    裴郎君回了家彻彻底底成为‘边缘人’,只能安静抱着那只兔儿等她娘和她娘子垂怜。


    她总杵在这,惹得裴夫人看她几眼,忍无可忍:“宣儿,为娘渴了,你去沏壶茶来。”


    上好的茶就摆在她手边,裴宣知道阿娘是要支开自己,看看崔缇,再看看心意已决的阿娘,委屈地抱着兔儿去庭院吹风。


    “她走了,咱们娘俩就能好好说话了。”


    崔缇被这调侃的语气逗笑。


    她笑起来好似那千树万树的梨花簌簌坠落迷人眼,裴夫人见多了美人,宫里如今最受宠的贵妃还是她手帕交,她感叹女儿眼界高,一眼钟情了这般玲珑娇美、气韵天成的姑娘。


    可惜天妒红颜,不肯成全圆满。


    她叹了叹,又想着儿媳是盲女,总好过娶一心眼通明的人为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酝酿稍倾,她轻声道:“你与宣儿,还没圆房罢?”


    崔缇噙在唇畔的笑微滞。


    “你可知她为何迟迟不肯同你圆房?”


    “为、为何?”她心底一惊。


    裴夫人细细观她神色,看她脸上既无怨怼,也无暗恼,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微微红肿的唇,想来回家的这趟路上宣儿没少与她亲昵。


    两人的感情是稳定且上升的。


    但一日不圆房,她与夫君一日不能放心。


    唯有身心都留在这裴家,都给了裴宣,这人才能真正算作她家同荣辱、共进退的儿媳。


    她在心底朝崔缇道了一声歉,忽悠人的话张嘴就来:“因为宣儿早年受过伤,身子留下隐疾。”


    说完她担心崔缇无母亲教导不知话里的深意,索性挑明了:“简而言之,便是她那处儿,不行。”!


    第29章 正经人


    崔缇呆呆怔在那,印象里慈祥温和的婆母仿佛一下子变了样,她、她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说胡话的?


    若非仙人驾鹤而来为她开启灵眼,使得她看到这一世的裴宣,听了这番话,崔缇便是信不了十成,也得信九成。


    试问谁家当娘的会造谣儿子那处不行的?


    她晕乎乎地立在那,落在裴夫人眼里就是活脱脱受不了这惨重打击,贴心地为儿媳预留出茫然、震惊、悲痛的时间。


    哪知崔缇这会满脑子翻来倒去着同一个想法——


    婆母这是要忽悠我了。


    裴夫人轻咳一声,声音感染几分无可奈何的悲伤:“宣儿性子和善,人有才华,裴家家大业大,她乃宰相之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限,如今你已是外人眼中的裴少夫人,和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缇儿,你不要怪她,要怪,你就怪我这个当娘的罢!”


    她说着作势给崔缇下跪,跪到一半想起儿媳目盲,看不见她的动作。


    这苦肉计几乎作废。


    维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裴夫人心底叹了声失算,几十年来头一回做这坑人的坏事,她一来没经验,二来,崔缇长得委实教人疼惜。


    欺骗这样温柔娇美的姑娘,她良心隐隐受谴责。


    倘她生的真是儿子,崔缇除了目不能视、家世差点,其他各样都是好的。


    “阿娘,阿娘这话从何说起?裴家待我很好,夫君、夫君待我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阿娘信我才将此等隐秘告知,我又怎能怪罪阿娘?再则夫君受此磨难,非她所愿……”


    “你当真是这般想?”


    裴夫人神情激动地握着儿媳的手。


    崔缇心道:便是裴宣不是女子,而是实打实的太监,这辈子她也缠定她了。


    “儿媳能嫁入裴家,做夫君的妻子,是我前世、前前世修来的福分,我惟愿与她厮守白头,恩爱不疑地过一生。”


    “好,好!”


    真心、假意,裴夫人活到这岁数一眼能看明,看出崔缇情意不似作假,她自觉为女儿铺垫好前路,脸上洋溢别样的欢快:“好孩子,委屈你了。”


    “儿媳不委屈,倒是夫君,夫君她才是真的受委屈。”


    这话说进当娘的心坎,当年裴如风为赌那一口气执意让刚出生的女儿扮作儿郎,她拦不住,以至于裴宣活了十八年都是以男子身份立世。


    一个女子,自幼被当做儿郎教养,所受的苦是常人的几倍,甚而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女儿到了年纪要束胸,要日夜警惕守着原本的女儿身。


    其中艰辛,裴夫人想想就忍不住要掉泪。


    是以裴宣要娶妻,娶心仪的姑娘,她拦了,却没强硬着拦。


    “你能这样体恤她,是宣儿的运数,她或许过得辛苦,但现在有了你,就和以往不同。


    “缇儿,你是做妻子的,要多多包容她,她自幼背负重担,性子有些端着,有时不解风情,你千万不要和她计较,想当初为了娶你,她跪在祠堂愣是跪了一夜才跪得她爹爹心软。


    “这话我不瞒你,如今我与相爷俱满意你这儿媳,是拿你当一家人才肯掏心掏肺,便是她日后做了很过分的事,你看在娘的份上饶了她,别同她置气,可好?”


    为娘的偏心、爱心全在这字里行间显了出来。


    崔缇这一刻很羡慕裴宣有个为她殚精竭虑的娘亲,而她的娘亲……


    她心中一痛,又为那句“跪了一夜”心神动容,再开口声音带了浅浅哭腔:“好,我答应阿娘,不与她置气,不和她计较。”


    得了这话,裴夫人深深地看她一眼,跪地朝她叩首:“我代表裴家,谢谢你了。”


    头叩在地上的那记闷声传到崔缇耳边,她微微疑惑,下一刻急忙侧开身,不敢受婆母重礼,提着裙摆跪下去:“儿媳当不起,阿娘快请起来!”


    裴夫人了却一桩心事直起身,不忘搀扶跪地的崔缇,由衷感慨:“怪乎宣儿一眼钟情,非你不可。”


    崔缇被这话羞了一脸,嘴笨得不知说何是好。


    看她脸若红霞臊得头也不肯抬,裴夫人暂且放过她,不再逗弄她脸皮薄的儿媳,端的是慈眉善目:“修容,扶少夫人出去。”


    “是,夫人。”


    名唤修容的婢子上前扶在崔缇胳膊。


    裴夫人笑道:“你帮我喊宣儿进来,娘有话和她说。”


    “嗯。”崔缇恭敬福身:“儿媳告退。”


    她虽


    目盲,秉性极好,知礼识趣,没被西宁伯夫妇十几年的弃之不顾养废,唯一根源大抵是此女天性纯真。


    如此一想,与她的女儿的确般配。


    修容扶着少夫人出门,守在门外的白棠、号钟、绕梁见人出来,立马迎上去。


    没见着裴宣,崔缇轻声发问:“夫君呢?”


    “郎君为兔儿洗澡去了。”


    “……”


    崔缇心一跳,竟极为羡慕那毛茸茸的兔崽崽。


    “阿娘找她,棠棠,你去喊她来。”


    白棠领命。


    等待的间隙,崔缇仰面迎风,不声不响地借着柔风吹散脸颊的热意。


    前世裴宣从墙头栽下伤了手腕,殿试丢了状元之位,才华横溢的人没能众望所归,许多人为此感到可惜。


    裴宣自己也引以为憾,遑论一心等着做状元娘的裴夫人?


    崔缇嫁进裴家的起头,婆母没有现在好说话,大抵还在念着裴宣是从她家墙头栽下来,总觉得她不吉利。


    没多久,婆母对她态度大改,有了温柔慈爱,满心维护。


    她猜想是裴宣为她说了很多好话,这才使得人改了心意。


    所以前世嫁过来的开始,她与裴宣彼此的心意都未坦明,婆母也没催着两人圆房。


    起头变了,整个的发展都变了。


    崔缇喜欢这变化。


    只是脸上的热意久久不散,想到“圆房”二字,心就慌得厉害。她努力去想其他事,又想到婆母对‘儿子’的残酷抹黑,不禁笑起来。


    裴宣抱着擦干净的兔崽子一路走来,隔着短短几步被自家娘子恬淡美好的笑容吸引,她心情顿好:“怎么样,阿娘同你说什么了?”


    崔缇想了想,慢慢摇头,忍着不说。


    她怕说了,这人脸面挂不住,恼羞成怒,再说些其他羞人的。


    白日晴空,哪能说太放肆的话?


    “阿娘在里面等你,你快去罢。”


    “神神秘秘的。”裴宣将一手可握的兔儿塞到她掌心:“你先和它玩,我去去就回。”


    这语气太过自然宠溺,崔缇摸摸兔耳朵,侧过身不去看她。


    裴宣脚步轻快地进到那扇门。


    白棠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姑爷这样温柔、体贴,对小动物有爱心,对娘子痴心、细心的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号钟、绕梁一早崇拜她家郎君,围在崔缇身边说尽好话。


    “阿娘,你找我?”


    裴夫人捧着一盏香茶润喉,头微抬:“宣儿,你随为娘来。”


    裴宣笑吟吟地跟过去。


    走到更为安全隐秘的空间,裴夫人一手扶在花瓶,颇为自得道:“前路的荆棘娘已经为你摆平了,剩下的,要你自己来了。”


    “阿娘说的是……”


    “既然钟意她,非她不可,圆房不能拖。只有她做了你的人,才是咱们裴家认可的儿媳,否则,终究是一个存在隐患的外人。”


    裴宣眉眼的喜色渐渐淡下去:“如此贸然草率,对她何其不公?”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公道?你身上背负全家的生死荣辱,娘只是要你破她身,你也做不到?”


    裴夫人不愿强逼她,思量须臾,话音一转:“我看她待你情意深重,她是你苦苦求来的妻子,你忍心教她枯守空房,尝不到敦伦之乐?”


    看她低头不语,裴夫人趁热打铁:“男女有别,若是顾及行房时被她发现破绽,你大可少去这点顾虑。娘已经和她说了。”


    “说了?”裴宣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说了什么?”


    “……”


    饶是面对的是十月怀胎的亲女儿,话到嘴边裴夫人还是觉得羞耻,只是和家族兴衰比起来,这点羞耻算什么?


    她落落大方,轻描淡写:“你的‘男儿身’保住了,但已经是个废人了。”


    裴宣常年与男子打交道,哪能不懂说一个男人是“废人”的深意?


    一团热气窜上脸,她顾自羞恼:“阿娘,您、您怎么能……”


    “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迟迟不肯动作,是要急死我么?没有那玩意,你可以用手,用舌,随便你用什么。”


    她沉着气往袖袋摸出备好的册子丢过去:“好好学一学,光晓得逮着姑娘嘴巴亲,丢人。”


    “……”


    裴宣脑子发懵,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又气又笑,俏丽的小脸苦兮兮的:“阿娘,你怎么能害孩儿呢?这要我出了门如何面对缇缇?”


    裴夫人被她那句“缇缇”激得脊梁骨发麻,一头稀奇她端正清直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肉麻,一头暗恼她有贼心没贼胆,丢人丢到家。


    “总之你看着办,莫要辜负为娘和你娘子的期待。”


    “这、我……”


    裴夫人看不下去,一手扶额:“宣儿,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瞒住你的身份、彻彻底底除去这隐患,你就要心狠。你不狠心,别怪娘帮你狠心。”


    她背过身,音色沁凉:“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娘派人动手,你细思量。”


    弦外之音听得裴宣脸庞热意刹那褪得干干净净。


    想也知道,能稳坐宰相正妻位子的人哪能没点手段?没点狠辣?


    房间寂静。


    留给人思考的余地不多。


    裴宣攥紧厚厚的册子,额头沁出一层冷汗,她咬紧牙:“孩儿听娘的,但除了我,谁也不准动她!”


    裴夫人满意一笑:“你要她,她自然是你的,是我裴家正儿八经尊贵的少夫人,女子名节大过天,她做了你的人,方能与咱们做一家人。”


    她挥袖离去,长长的裙摆迤逦过明鉴平滑的地砖。


    四围悄然无声,裴宣拧眉懊恼,怀揣心事盯着那画册,只掀开扉页,露骨的画面冲进眼帘。


    啪!


    画册掉在地上。


    正经人裴修撰少见多怪地长嘶一声,仿佛那册子烫手。


    第30章 献殷勤


    崔缇抱着兔儿等在外面约有一刻钟的时间,白棠很是做作地取来一把油纸伞:“奇怪,郎君怎么还没出来?”


    春夏之交,天气正好,阳光温煦无灼热之烦忧,号钟仅用余光瞥了眼天上的太阳,而后瞅瞅撑伞在少夫人头顶的白棠,嘴角一抽:“夫人与郎君母子情深,多说一会也在情理之中。”


    白棠“哦”了一声,绘着尾锦鲤的伞面被她挪挪位置,完全罩着崔缇发顶,崔缇不知她的动作,照感受到阳光被遮蔽,笑着摇头:“我不热,你自己撑就好。”


    “郎君出来了!”绕梁赶在白棠说话前小声惊呼。


    裴宣衣带当风满身飘逸地走来,明明才小会儿不见,见到她,崔缇的心如鱼儿瞧见水一般雀跃。


    “娘子。”


    “夫君。”


    老实人裴宣忽然脑袋卡了壳,想着阿娘为给她铺路编造的谎言,她脸颊微热,接过白棠手里的油纸伞撑好:“咱们边走边说?”


    她的话崔缇少有不顺从的,两人各自怀揣心事走在相府偌大的后花园,风也合宜,满园子花香更沁人心脾。


    若裴宣是真男人,面对晓得自身‘隐疾’的发妻自然头都抬不起来。


    但她是女子,且是蕙质兰心内敛细致的女子,哪怕被亲娘强硬扣上“不行”的帽子,她还是挺直身,努力面不改色:“婚假结束,明日我就该去翰林院了。”


    她走科举路子,高中状元做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天婚嫁是陛下对臣子的恩允。


    既然顶着相爷‘嫡子’的身份立世,总要闯出一番名堂来才行。


    她似乎在愧疚婚后没法日日与崔缇厮守。


    “我无妨,你尽管去。”


    这声音细柔、坚定。


    裴宣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转念思及阿娘放下的那番狠话,心底对娘子的愧疚又添几分。


    她再是女子,也是崔缇的‘夫君’,不圆房便罢,圆房,崔缇就只能和她。她活一日,谁都不能染指她的娘子。


    自打从那扇门出来,她态度透着古怪,崔缇暗暗猜测婆母和她说话的内容。


    是说了什么,才使得一向沉稳泰然的裴宣生出浮躁之气?


    “明日要


    继续当值,今天可以放纵一二。”


    崔缇指尖一颤:“怎么……放纵?”


    裴宣眉梢扬起,笑道:“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这一等,崔缇原以为要等到入夜,为此忐忑紧张了许久,说话做事都心不在焉。


    正午,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碗麻辣兔头呈上来,裴宣眼睛发亮,歪头附耳:“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放纵’了。”


    “……”


    崔缇唇瓣微张,似是不敢相信地“啊”了一声,得到这人确切的回答,顿时有种飘在云端一下子坠到泥土的狼狈。


    低头沉默,慢慢地恼羞成怒,手揪在衣角,垂眸一声不吭。


    “娘子?”


    裴宣尾音轻扬,听得出来兴致正浓。


    崔缇不好扫兴,咽下那口闷气,瓮声瓮气道:“嗯?”


    “娘子你不开心么?”


    “我很开心。”


    为了证明开心,她抬头笑了笑。


    裴宣眨眨眼,贴身放着的那卷册子仿佛又在煎熬她的心,她本就心虚,视线飘着最后落在香喷喷的麻辣兔头。


    “娘子,来一起吃?”


    “吃什么?”


    “兔头,麻辣味的,很好吃。”


    裴宣热情地和她介绍兔头是何等的美味,扭头看见那只洗得雪白干净的兔儿正窝在崔缇腿部。


    她眸眼微沉,伸手取走兔儿交给一旁的号钟,而后仔细净手,回到饭桌前。


    白棠看得直想笑,郎君好残忍,当着兔兔的面怎么可以吃它的同类?


    “娘子?”


    崔缇又在走神,眼神闪过羞赧,暗斥自己莫要胡思乱想,收敛心魂,全部的注意再次放回裴宣身上。


    看清那双认真急于分享的眼,她总觉得裴宣试图以拙劣的法子讨好她。


    前世便是如此,每回惹她掉泪,裴宣就会跑来献殷勤,回献殷勤里有两次是将麻辣兔头搬上桌的。


    她怀疑裴宣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又或者想做对不住她的事。


    是以提早害得一只兔儿祭了天。


    裴修撰一双妙手写得了锦绣华章,拆得了桌上佳肴,但见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兔牙随便用了巧劲,上下颌骨被掰成两半:“请娘子先吃。”


    “……”


    夫君前世就爱极了这没多少肉的兔脑袋,奈何崔缇吃不出此物的好来,一则她觉得麻烦,二则她喜欢活蹦乱跳的兔儿,哪里忍心拆其筋骨,咀嚼入腹?


    裴宣自个爱吃,一月也只允许自己放纵一回。


    见崔缇愣着不动,她渐渐回过味来,心里蓦的失落——她喜欢的,可能娘子并不喜欢。


    “你、你喂我?”


    霎时,裴宣眸子重新有了晶亮的光彩:“好!”


    崔缇心坎里宠溺又无奈,但以她前世的经验来看——爱她,就要陪她吃兔头,这是通向裴宣心灵深处最有意思、也最快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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