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会面还是起了些效用,兰宜后来听说,小王爷渐渐恢复了正常饮食,只是仍不肯出屋门见人。
这就算不错了,余下的需要交给时间,时间也许能带走伤痛,也许带不走,总之,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眼下不必再提。
腊月时,孟三从怀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了康王的亲笔信。
康王很好说话,在信中起初对此事大为吃惊,紧跟着安慰沂王,安慰完又盛赞沂王的心胸,表示“大出意料”、“万没想到”,之后就爽快地同意了接收小王爷。
总之,是很康王的风格了。
得到这封信后没两天,从宫里来了一个内监,传皇帝口谕宣沂王进宫,这意味着沂王也终于到了可以病愈的时候,便于这一天,沂王府的朱门重新打开。
立刻引来了雪片般的拜帖。
沂王府闭门那么久,京中各座豪门贵府已忍耐很久,现在终于得了机会,哪有不赶着来烧这口热灶的。
这些拜帖一大半求见沂王,也有一些要见兰宜——沂王府对她的出走始终藏得很紧,直到归京之后,沂王方命人放出消息去,说将她从青州接来,这在情理之中,也没有什么好让人多想的。
兰宜的身体已不适合应酬,她也不好这个,便将送进来的拜帖都放去一边,等沂王回来去处置。
不过,也有她需要见一见的。
出身寿宁侯府的方太太,她没递帖子,直接登门了。
方太太原来陪着老寿宁侯住在京郊庄子上,后来各处闹起了乱民,京外都不安全了,她只好又跟着父亲搬回了寿宁侯府。
方太太与沂王府的关系不同,她是真的关切沂王,沂王装病的事是机密,她并不知道,所以一听到沂王府打开的消息,就赶忙来看望了。
兰宜请她进去,告诉她沂王进宫去了,方太太才松了口气:“那是大好了罢。”
兰宜含混地笑了笑。
方太太并不深究,她的目光完全被兰宜的肚腹吸引住了,连忙问她:“几个月了?”
“快八个月。”
“好,好。”方太太非常欢喜,“我们竟不知道,哎,过去那一阵子,实在太乱了。”
她这话是实情,从今年正旦起,到年尾的腊月了,将近一整年就没消停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中势力都经过了动荡洗牌,如方太太这样未动筋骨还有进步的人家算是难得的了。
方太太跟着又聊起孕育的一些事来,这个话题很容易聊开,兰宜也想多得点经验,便认真将方太太的话都听了进去,听着听着,她听出来,小王爷的身世,方太太是知道了的。
方太太是个爽快人,见她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叹气把话说开:“五郎在宫里出事后送了信给我,吓得我说不出话。”
兰宜明白过来,大概基于方太太先皇后娘家的出身,她也是沂王选的见证人之一,所以这件事没有瞒她。
“五郎这孩子,打小过得苦。”方太太的表情变得哀伤,“他亲娘去得很早,位分又低,没留下人照管他,宫里那地界,不是好呆的。”
皇子又怎么样,年纪小,不受宠,十天半月不一定能见一次皇帝,而宫里那些人精让人吃了亏说不出来的手段太多了。
兰宜在京住过,听过一点,沂王生母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偶然承幸,生下沂王后封了选侍,之后就因病去世了,与先皇后及成妃相比,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
“姐姐后来看中他的脾性,收养他,想助他为储君,谁知——”
兰宜以为方太太要说先皇后的身子也不好,没来得及,但她听见的却是,“唉,都怪我不好。”
兰宜讶异地看向方太太。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跟她有关。
方太太没继续说,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太子——废太子一直德行有差,总和五郎过不去,但我再没想到,他还干过那样没人伦的事!”
方太太的声音愤怒起来,连着骂了废太子好一会儿,再和兰宜说话时,才缓和下来,“幸好你这时候有了,不然,五郎也太可怜了。”
兰宜随着应声,不过她心里没觉得沂王可怜,她认识的沂王已经是成年后强大的模样了,他在她面前有过不掩饰心绪低落的时候,但从来没有真正软弱过。
他并非强撑,而是天生本性如此,这大约也是当初先皇后看中他的缘故。
方太太又坐了一会之后,就很体谅兰宜身体地提出了告辞,她为看望沂王而来,知道沂王无碍,也就放心了。
方太太走了没多久,沂王回来了。
他的脸色却不大好,带了火气,又努力忍着,不想让兰宜知道。
兰宜看出来了,他不说,她也没想问他,便只将方太太来访的事告诉了他,见他应了,就不再管。
直到晚间。
兰宜:“……”
孟医正含蓄地建议过他们该分床睡了,但沂王没听,西次间都整理好了,他也不去,且理直气壮:“本王又不是那等不知自制之人,不必费事。”
说实话,在这点上他倒是信誉良好:毕竟曾经孤身修道那么多年。
兰宜此刻的困扰是,她很想睡了,可旁边躺着一个犹在压抑怒气的人,她没法视若无睹,就这么安心睡去。
“王爷到底怎么了?”她只得问道。
沂王道:“没事。”
这生硬的话音就是有事。
兰宜转头。
沂王被她定定看了一会,终于道:“父皇今日说,身边空虚,缺人照料,打算开春以后,下旨选一次秀女。”
“……”兰宜惊愕之后,脱口道:“荒唐。”
这是什么时候,京城的局势虽已平稳下来,但京畿的动荡还未完全平息,因为被太子谋反的事打了岔,牛成之兄至今没有抓到,皇帝不思查漏补缺,安抚百姓,居然想选秀!
沂王吐出一口郁气,他像是终于畅快了点,道:“你说得不错。”
“皇上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兰宜觉得不可理解。
“因为京里出的这些乱子。”沂王语带讽刺,他明面上对皇帝一向敬重孝顺,这是第一次表露出这种情绪,“让父皇觉得看开了。”
“大约跟父皇年事已高也有关系。”他补充。
这算什么看开——
但兰宜发现沂王形容得也有道理,就是年纪加国事,给了皇帝浓重的力不从心及事与愿违之感,于是他决定不如纵情享乐了。
兰宜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扳倒了太子,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在后面等着。
谁能约束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本王心中,很觉紧迫。”沂王低声道。
兰宜明白他的意思,天下已经如此,他极想有一番作为,挽回大势,中兴国祚,但皇帝衰老,没有这样的心气了,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去,天知道将来交到他手里的江山会成什么样子。
“大臣们会不会劝一劝皇上?”
沂王在枕上微微摇头:“只怕父皇不会听,敢劝的臣子也不多。”
兰宜打量他的脸色,想起问道:“王爷是不是劝了?”
她觉得以沂王的脾性,不会保持沉默。
沂王沉着脸点头。
“父皇没理我,说等开春后,会挑一个好日子,正式立我为太子,让我只操心这事就够了。”
皇帝待他的态度不算差,还对于他的身份给了明确的许诺,但这么顾左右而言他,也就等于他的劝谏完全无效了。
兰宜想了想,又算了算,欲言又止。
若是皇帝的天命没变,那离驾崩就还有一年出头的时间,久也不算久,只是她不好出口,皇帝是沂王的君父不说,她也不想真的做个神棍。
“你别跟着多想了。”沂王误会了她的表情,说她,“快睡吧。年底各衙门快封印了,还有些时间,不管怎么样,等开春再说。”
兰宜知道自己眼下重要的是养胎,便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说服自己闭上了眼睛。
沂王能出门以后,得了些事做,皇帝收了中枢权柄,不过经了这一年,毕竟精力大不如前,一些其他事务不愿多烦心,就交到儿子身上,让他去办。
时间不知不觉逼近了年根。
兰宜的日子称得上安静,年底本是置办年货预备走动应酬的时候,不过拿到她跟前来的事很少,越往后,她连正院之外的人都不怎么见得到了,正院之内,见素等与她说话也都柔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恨不得加上双倍小心。
她的产期就在正月中下旬。
侍女们变着花样说好话,说兰宜这胎贵重,会挑日子,兰宜听着无所谓,到这个时候,她只求孩子能健康平安地降生,至于别的,都不要紧。
沂王却是爱听,年底事少,他大半时候仍是在府中,便一边翻着辞典想名字,一边陪着兰宜。
兰宜不去管他,怀胎十月是件辛苦的事,她很幸运,孕事一直很稳,但月份越重,她身体的负担也在增加,该吃的苦头她避免不了,只是忍耐不说而已。
是她所求,她求仁得仁。
逐渐焦躁起来的是沂王。
一天要把孟医正叫过来两趟。
精心挑选的四个稳婆已经到了府里,来历背景都查过,沂王又去查了一遍。
此外又去太医院调了一个最通妇科的太医,沂王给了厚厚的酬金,才过初五就把他叫了过来,让他一道候在府里不许再出去。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天色未亮时,兰宜朦胧疼醒过来。
她发动了。
睡在她旁边的沂王惊醒,向外厉喝叫人,整座沂王府忙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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