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许杏林收到了小金姐寄来的钱,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拢了一下钱,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他去火车站卖货的时候, 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下来, 摔得两只脚都肿了, 躺在地上哎呦呦地叫着起不来, 还是刀子让人过去把他扶起来的,看他脸色有些白,额头摔青紫了,给他喝了口水,许杏林摆手, 也不对人说谢, 着急忙慌地翻出身上的巧克力,四条全都摔断了,包装都破了,断了还怎么卖得出去?卖出去也得亏本, 还不如不卖!
刀子那帮人走开了,还能听到他在揉着脚踝, 低声咒骂倒霉,只能折自己手里,幸好身上没藏酒, 不然说不定还得扎到自己。
连着两三天, 大家都没见他在火车站和商店门口转悠, 许昌林也说,他哥摔了两只脚, 手臂也抬不起来, 一直想出门赚点钱, 但被他拦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在家猫着呢,中午下午都是他带馒头回去吃的。
而许杏林在摔倒那日,吃完饭的傍晚,换了身衣裳,从家里出来,趁着大家往回走的时候,上了火车,兜里揣着钱,往边境去了。
许杏林对许昌林的说法是,要到边境去看一看,有什么奇异玩意儿能弄回来卖,等摸熟了之后就带他去,如果以后能跳过雕哥,他们就到城南和城西去,也过一把当雕哥的瘾。
许昌林一听,可以跳过雕哥那个恶霸,让他哥尽管去,他在家会看顾好堂爷爷,等哥哥回来。
这一趟出去要好多天,出门前,许杏林给老爷子洗了个澡,换了洗过的衣裳,念念叨叨在他面前背《千金方》,背完还给他把脉,扎了几针,还是没有变化。
老爷子虽然是中风偏瘫了,也可知道这个孙子已经没有在行医治病,没有遵循祖宗规矩,估计是入了什么歪门邪道,天天就想着钱的事儿,跟个账房先生似的,一回家,晚上在家里算数,听说他要离开几天,从喉咙里发出咳痰声,能动的三个手指指着他,嗯嗯地表示不许去,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庇护子孙,也没有能力管教子孙了,一双浑浊的老眼,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关上门离去。
孙子出去后,老爷子抖动着身体,却不能挪动分毫,眼里流下泪水,呜呜哭泣,可瘫痪几年,已经再也不能动,他再不想拖累许杏林,也做不到了。
许杏林去边境没有介绍信,但是他已经当了太久的闲散人员,知道怎么躲过稽查,知道怎么抄最近的小道去车站,更晓得怎么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他自己伪造了一封介绍信,修车老头给他画的红纸抬头,一双粗糙的手写出方正遒劲的楷书,末了还给他刻了个章,沾了红印泥,盖了上去。
许杏林拿着那张新鲜出炉的介绍信,给老头比了个大拇指:“舅爷爷不愧是当过师爷的!”
老头哼一声,把笔和章藏在床底下一个方砖下头,脸上神色带点骄傲,提醒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夜里检查肯定看不出来,白天你就避着人。这张嘴拉紧点儿,别和人起口角。”
许杏林把假介绍信收起来,点头,和他说:“舅爷爷,我回来给带酒,还给你带肉!”
老头儿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要他的东西:“小常哥,你这不是办法,年轻人还是得有份正经职业,你要是想和我学修自行车,往后也能吃口饭。”
许杏林就不出声了,他心里有恨,他没办法融入那个激进的机器里,可也没办法和舅爷爷一样放下手中的笔墨,当一个不起眼的修车老头儿,他只想当个人,想当回那个没心没肺的昌盛街许氏医馆的许少爷,祖父母和爹妈都在身边的小儿子。
拿着舅爷爷给他做的介绍信,列车员看一眼信和票,就放他上车了。
这种事情没多少人敢造假,被抓到是要判刑劳改的,而且每个地方开的格式各有不同,一看开介绍信的主要机构和盖章没问题,那就可以过关。
许杏林接过介绍信和车票,压着帽子,够搂着背,背着一个布袋子往车厢里走去,一坐下,就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跳得特别厉害,幸好没被看出来。
在火车上摇了四天三夜,终于到了边境,下车的时候,他腿都是软的。
小的时候他和父母来过,但坐得是单独的车厢,吃了玩儿,玩了睡,根本不操心,现在一切靠自己,还担心被人抓到□□,不免就提心吊胆,夜里也没敢睡实,还想着要是被抓到了,死也不劳改,打开车窗就跳出去,摔断腿也不能被抓到,他还有爷爷要照顾呢。
到了别人的地方,许杏林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大哥大姐叫得嘴甜,放低姿态,这地方他来过,隐约还记得一些大致的街道,但不敢冒头多说话,表现得唯唯诺诺,白天住在招待所,夜里才敢贴着墙边儿出门。
许杏林早早就听人家说过边境的夜市,他这回可大开眼界了,那地方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跟早些年还能出摊的集市一样,大家把苏联货往地上一摆,手电筒一打,买卖两人握住手,用块黑布遮住,彼此都不讲话,手上比划数来讲价,同意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同意卖家就把电筒关了,等下一个买家过来。
第一晚,许杏林先是跟在介绍人后头看了个热闹,白天学着那个讲价格的手势,三两下就学会了,晚上再去,先是把小金姐要的货扫了一遍,一个晚上就让他扫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说过两天才有,比在永源找雕哥拿要便宜得多,速度也要快得多。
他拿着自己的钱,把有的没的都买了一些,准备提提价格再转手给小金姐,不敢在永源卖,但是她老家肯定要。
除此之外,还和人搭上了线,想着让人到时候收钱直接给他发货,他收到货单,再也不用在永源市贼头鼠脸地找雕哥的人收,只要上同一趟火车,还不用舅爷爷给他挑货,跟着货一起到风林镇,交给小金姐。
就像他和小金姐这回的合作一样,如果能建立自己的渠道,那就好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这里的人可比永源的人要狡猾多了,收钱不发货,收货又吃货,或者发劣质货,往里头掺沙子石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情况,许杏林忍不住恶意地想,恐怕雕哥那傻子来到这地界也不敢称自己为哥。
在那儿待了足了五六天,许杏林才买了江心给他指定的那班火车,准备坐四五天火车到风林镇和她见面
江心一直准备着回新庆的行李和车票,她把风林镇有的特产,全都搜罗了一遍,花了三十多块钱,因为钱都压在小常哥那批货上,买完几个人的火车票,她手头又开始紧张起来,算了算了,还是别贪心,带得差不多就行了。
因为霍一忠原来说过,他会调整假期,到时候和她一起回去探亲,其实她是准备回去一个多月的,也知道霍一忠肯定不会有那么长的假,但是他说了陪她回去,江心心里就有了期待,她也不能免俗,谁不想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回娘家。
江心一直担心到时候在火车站和小常哥见面,该怎么和霍一忠解释这件事,要不要干脆就趁此机会和他摊牌好了,他要是不同意做生意这件事,那就从此撇开,让小哥侯三直接和小常哥联系,反正这一趟下来,她手头上估计也能收个一千五左右的现金,她一直待在家属村,这笔钱好好用,不出意外的话,是能撑到她想要的那个时间段的。
结果出发前的那日,霍一忠训练完,提早了一个小时回来,一回来就自觉洗衣扫地,劈柴浇菜,勤奋得不像样子。
几个嫂子当时在江心家里帮着做夏天的衣裳,看着霍一忠的不停地干活,都在羡慕小江嫁对了男人,还说回去让自己家里的男人们都学一学霍营长,别想着一回来就翘着腿当老爷。
江心只是笑笑,把给霍明霍岩新做的短裤叠起来,没有特别高兴,霍一忠肯定觉得有事情亏欠了她,才想通过表现取得谅解的。
果然,到了晚上,刚吃过饭不久,大家坐在客厅乘凉,拿着扇子扇风,霍一忠就把自己临时出差的事情讲了:“原本说好和你一起出发的,今天开完会,让我要提前两日走。”
江心气恼,她都去开好介绍信,特意买好票了,霍一忠临时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当下就挂脸了,不想和他讲话。
霍一忠也没办法,他本来以为,至少可以送江心一段路程,后头再往他这回要出差的地方去。
下午鲁师长和姚政委把他和另一个副营长叫进办公室,派了他们一个任务,是要往西北走,这是省总军区分派下来的临时任务,他们选了这两人去参加,任务不算危险,但是紧急,回家收拾东西,后天早上让小康送他们去坐火车。
快下班时,鲁师长和姚政委又单独叫了他,和他说,这回去西北的任务,估计十来天就能处理完,让他在西北直接去川西见老首长。
姚政委轻声说了两个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两位老领导和老首长的处境差不多,但是他们年底就会秘密进京,我没有料想错的话,最迟明年夏天,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
“一忠,这件事,你不必瞒着老首长,直接说,让他做出判断。我相信这回你去,会带回来不一样的指令。”鲁师长有些摩拳擦掌,抽着烟,吐烟圈,脸上有种大展拳脚的豪情。
可姚聪让他别太张扬了:“事情不到头,我们还是和原来一样。”
老鲁就觉得没意思,把烟屁股用力地摁灭,这么多年都在忍忍忍,忍成个大王八!
“是,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霍一忠把刚刚两个名字念了一遍。
姚聪不作声,站起来,背手走了几步,和霍一忠说:“跟上回一样,还是悄悄去,静静回。你说和那家化肥厂的人吃过饭,这次还是夜里行动,说完话立即就离开,别让他们认出你来。”
“知道。”避人耳目这点本事,霍一忠还是拿手的。
“这回出去,估计得拉扯一个多月,和小江打个招呼。”姚聪提醒他,工作重要,但要也要顾及家庭。
鲁师长朝他挥手:“去找小柴签个介绍信和出差费批条,回家准备吧。”
“是!”霍一忠敬礼。
等霍一忠出去后,姚聪也坐下,和鲁有根说起首都发来的电报:“越到后面,越是激荡越是凶狠。老鲁,我们都是自己人,还是要心平气和,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是不是?”这话说的意有所指。
鲁有根继续抽烟,笑笑,老姚是君子,他是小人,他不否认,这么多年,总是说不过人家,果然读的书多就是不一样。
“老姚,这次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鲁有根给他递烟,知道自己趁着他外出开会,就把小程知青安排到人家里去住,这事儿做的不厚道。
姚聪接了他的烟,往他身边塞诱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他也笑笑,划了火柴:“何知云爸妈和兄姐都在首都,多少也能听到点儿边角料,怎么你没听到风声?”
老鲁立即双手投降:“老姚!打住,我的错!和她没关系,你别扯她了。”张嘴为自己的爱人辩解,自己抗下罪名,还算是条汉子,见姚聪要笑不笑地盯着他,他脸上也露出一个男人惯有的笑出来,“真不打算找个红颜知己,就这么老光棍过,做一辈子和尚?”
“胡说八道!不是还有忆苦思甜吗?怎么就成老光棍了!”姚聪边说边站起来,不和他扯这些,有时间不如多干干工作。
鲁有根弹了一下烟灰,仰起头看已经站起来的姚聪,抬头纹略重了些,五官还有依稀当年的风采:“大家都是男人,也就你想当圣人。那个什么子不是说了吗,食色,性也。”
“孟子。别断章取义,回去让何知云给你教几句有用的。”姚聪的手指指了指他,笑笑几声,就出门去了。
第102章
霍一忠其实有些想不明白江心为什么这样生气, 她向来理解他的工作,上回他出门去,她和两个孩子还不是好好的在家, 这回怎么就不行了?不过是没能和她回娘家而已, 至于两天都没给他好脸色吗?
江心已经气得一夜都没和他说话了, 但凡他能早点告诉他, 不能一起回去,她都有转圜的余地,弄得她现在又只好提前去退了他的票,偏偏和小常哥约好那天接货,不能失约, 她准备送货回去, 干票大的,依照现在的通讯速度,很难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真是把她弄得进退两难。
上回霍一忠要出差,她第一回 自己带孩子在家, 焦虑得睡不好,又担心他的任务危险, 给他准备了满满一袋吃食,这回因为生气,就什么都不准备, 霍一忠还明里暗里暗示了几句, 江心没力气理他, 一直想着路上得怎么安顿两个小的。
霍一忠心里不是滋味,出发前一晚, 和她争吵了几句:“你怎么就不体谅我的工作?这是临时的安排, 任务就是任务, 我还能拒绝推脱不成?”
这话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江心就更气炸了,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是突发的,她还不能去找部队的麻烦,可自己心里憋屈得厉害,找不到一个出气的口子,做生意的事情又不能轻易开口,因为不知道霍一忠是什么态度,更不能轻易中断,否则她和小哥侯三的钱就要打水漂了,原本想试探一下他的观念,可现在弄得她想都不想了,一下子觉得心累无比。
不是逼死自己,就是憋死自己,不对着自己的丈夫撒撒气,难道要指着鲁师长的鼻子骂他给下属安排正常的工作吗?江心自己当过下属也当过领导,跑到丈夫单位去反映情况,她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霍一忠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江心还是没搭理他,他心里也有了情绪,觉得是她大惊小怪了。
江心搂着霍明霍岩睡觉,只给他留了个背影。
霍一忠耐着最后的性子哄她,把她半抱在怀里,凑前去:“心心,我明天一早上就要出门了,你还不和我抱一抱吗?乖,亲一下。”说着直接对着她白净的脸颊“啵啵”亲了两口。
江心闭眼,就是不回应他。
“你是军嫂,别人也是军嫂。别的嫂子就能宽容自己的爱人出门,你怎么就不能?”霍一忠那张嘴,要不怎么说是嘴笨,意识不到这种胡言乱语的后果,他虽然一心向上,但一到这种细枝末节就能直愣愣地把人给得罪个完。
江心一听,差点半夜把人赶出房门,这是什么话?
“那你怎么不说,别的军嫂是亲妈,我是后娘呢?”
霍一忠语塞,嘟囔一句:“他们俩儿对你比对我亲多了,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还提什么亲妈后娘。”语气中略带一点醋劲儿,他才是亲爹。
这个倒是,孩子就是这样,谁陪伴他们的时间多,他们就和谁亲近,谁让江心天天在家,对他们上心,他们一转头就能找到人呢。
“霍一忠,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坐火车来的时候多辛苦,现在让我一个人带着他们回新庆,十天的车程,我一秒钟不敢放松。累了的话,连个跟我换手的人都没有!”江心怎么能不气!
“你就知道我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没出什么事,可孩子头疼脑热的时候,你也没见着啊。上回你出差,霍岩烧了几个晚上,都是我一宿一宿地熬着。”
“还有,在家还有邻居搭把手,在外头我能找谁去!”江心越说越气,越说越郁闷,坐起来掐了他一把!
说到孩子,霍一忠叹口气,就退让了:“心心,实在不行,咱们晚两个月再回新庆看爸妈,到时我一定送你,和你在娘家住几天,成不成?”
“当然不成!最迟八月中咱们就得回来了。九月份霍明就要回来上学前班了,既然决定了去上学,就一天课都不能缺。”江心又拧了他一把,她都把日子算好了,“我可跟你讲,孩子上学第一天,你可得给我避开出差了,咱们一定要送她去上学!”
霍一忠又不懂了:“其他当爹的战友也没这么讲究,怎么霍明就要搞特殊呢!”
“爸,你怎么能不送我去上学?妈说了,城里的孩子都有爸妈送着去的!”霍明竟然装睡,偷听他们聊天。
她一插话,话题就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了。
“你怎么还不睡?不睡觉怎么长高高?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能管。”江心把他们两个作息时间管得很严格,自己也跟着两个孩子的吃睡时间走,这一年下来,皮肤和精气神倒是养的不错。
霍明气呼呼地躺下,想了想,又坐起来,咬了霍一忠的手臂一口:“不许你这么大声说我妈!”
霍一忠脸黑了一下,想着这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能动手,瞪眼,让她快睡。
江心偷笑,拍拍她脑袋:“你又不是小狗,不能咬人。弟弟都睡着了,你快睡!外公外婆可不喜欢晚上不睡觉的小孩。”
霍明对老是给他们寄好吃的外公外婆可有好感了,一听江心威胁,马上就闭上眼睛,嘴里还要说:“那你们也拉灯绳睡觉,外公外婆也不喜欢不睡觉的大人!”
“好,管家婆。”江心亲亲她可爱的小脸蛋,捅了捅霍一忠的腰,“去拉灯绳。”
霍一忠无奈,把灯关了,听着霍明慢慢入睡的呼吸,又抱着自己的老婆哄半天:“明天吃过早饭我就要出发了,你真不和我说说窝心话?”
“说什么?你不是说别的军嫂温柔宽容吗?让她们给你说去。我不讲道理不懂事,我给你说你又不爱听,你睡得着吗?”江心刺他,气哄哄的,却没舍得离开那个宽大的怀抱。
霍一忠彻底无奈了,也不管她气不气了,把人亲得满脸口水再说。
“别闹!”江心把这张大脸推开,和他说,“楼下那个放酸菜的房间,我给你准备了一袋吃的,黑色袋子别拿错了,就不该管你在外头吃不吃得上饭!”
霍一忠在黑夜里笑得得意,他就知道心心疼他,舍不得他,把人抱得紧紧的,恨不得融进怀里:“我这一趟出去,要去两个地方,从北到南。如果能去一趟你们省城的话,我就去新庆和你汇合,如果不行,咱们就分开回来。”
“什么任务?这样折腾。”江心知道自己不该问,还是忍不住想问问。
霍一忠没有透露具体的事情,而是说:“事关我们家未来的任务,说成败在此一举太严重了,但,这个机会我不能错过。”他说的是去川西的事情,姚政委是个公认的聪明人,他笨,所以要跟着姚政委的思路走。
江心感受到他身上的沉重,因为一说到前途时,霍一忠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是刚刚有些混不吝有些懒散的样子了,他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有着强烈的控制欲。
“什么前途都没你的安全重要。”江心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能再受伤!”
“放心吧,你不是说了要时刻把你和孩子放在心里吗?我记着呢。”这两个都不是危险任务,以霍一忠的身手,他很有自信能处理好,就是吃点小苦头,奔波劳累罢了,不是大事。
江心原本是心里存着气的,气自己没勇气和霍一忠提做生意的事,气霍一忠的临时任务打乱了她的计划,也气这些事情的不顺利,可这种事,就像是路上踢到石头的麻烦,也不是一座大山压得人不能动弹,说出来说不定都会被嘲笑矫情,来了就得去解决,逃避不了。
这趟娘家肯定是要回的,到了九月份霍明一上学,她想再回去就得等寒假或者明年暑假了,江父江母虽然才五十多,可也不能长期不让人见女儿,她是以“江欣”的过往活在这世上的,不能辜负两位老人的付出和爱意,何况她也答应过江母,每年要回去看她。
霍一忠亲亲她:“手头的钱够吗?”他出差走的是公账,只要不乱买东西,就不用花自己的钱。
江心在黑暗中点头:“够的。”她留足了钱,一路回到新庆是没问题的。
“你把我们家里的存款全拿去,给爸妈和平平买点东西,和他们说抱歉,我下回一定去。”霍一忠心里也有些难受,他挺喜欢江心家里人的,那种温馨的家庭氛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会,他很珍惜,身处其中能让人感到舒服。
“你拿着,给家里的东西我都买了。你一个男人,出门在外手里哪能没点钱。”江心不肯,行船走马三分险,她只是在火车上过个十天,相对安全,可霍一忠总在外头走动,不能让他空着兜走。
霍一忠没有再说其他,明天把钱给她留着就行了,伸手摸着江心的背脊,热得有些出汗,最后两人还是缓慢地亲密了一回,江心丝毫不敢发出声音,压抑地咬着牙,最后趴在霍一忠身上,累得身上发软,朝他撒娇:“明早我都起不来给你做早饭了。”
“我来做,你多睡会儿。”霍一忠拿挂在凳子上的毛巾擦汗,给她也擦了一下,摸她的背,让她快睡,接下来要分别快一个半月,他肯定三天两头念着她,今晚说什么都得要一回。
第二天一早,江心还是努力睁开眼,起来洗漱,把孩子也叫起床,要去送霍一忠到村口。
霍一忠先起来的,烙了几张大的葱花饼,切了两条长长的嫩黄瓜,把行李拎出来,还有江心准备的拿袋子食物,很重手,跟上回一样,谁说他媳妇没把他放心里?霍一忠脸上乐开了花。
江心和孩子吃过早饭,和上回一样送他到村口,还是小康送人去车站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战友,这回鲁师长和姚政委都没来。
江心让两个孩子和霍一忠抱了一下,自己也拉着他的手:“我两天后的火车,估计睡九个晚上就能到新庆,你要是空下来,就往新庆发电报,和上回一样,我就知道了。”
收到“123”,我就知道你在惦记着我们了。
霍一忠郑重点头,另一个副营长和小康都看得牙酸,这两口子真粘腻,也就出个差,十天半个月就回家了,至于吗?
小康见得多了,牙已经没那么酸了,现在只剩羡慕,还是姚政委说得对,是得开始处对象了,等他有了媳妇,比霍营长和江嫂子还恩爱!
江心送走了霍一忠,失落地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又开始收行李,减少了一两袋,这回只有她一个人,必须两只眼睛都要盯着孩子,有卧铺就买卧铺,硬座车厢人太杂,不能冒险,万一弄丢孩子,她真是一辈子都要活在愧疚中。
霍明霍岩不懂江心的忧虑,就算隔两日要去外公外婆家了,还是要在家练字。
忆苦思甜兄弟来的时候,江心正检查他们今天的作业,不错,坚持还是有效果的,就连霍明的性子都收了些。
“婶婶,我们今天要在你家里吃饭。”姚思甜大大咧咧的,拿着霍明的毛笔写了几个狗爬字。
姚忆苦就成熟些,掏出粮票递给江心:“婶婶,我爸今天和明天都不在家,这两日又要麻烦您了。”
江心没客气,把粮票收了:“行,今天吃打卤面。你们玩儿,我去醒面。”
姚忆苦把三个弟弟妹妹留在客厅,跟着江心进了厨房,要给江心打下手,江心让他去摘几根黄瓜和青菜进来。
“婶婶,我能问您一件事儿吗?”姚忆苦把菜洗好,进了厨房,立在江心旁边。
“你问。”江心用力揉面,现在她的面食做得越来越好,其中一半功劳是苗嫂子的,另一半功劳是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对她盲目夸赞夸出来的。
“我爸和程菲姐怎么没好呢?”姚忆苦的问题让江心差点把手上的面团儿给滑溜出去。
“你你才几岁,就问这么大的问题?”江心打量他一下,小伙子今年也才十五吧,但手没停下,继续揉面。
“我就问问。”姚忆苦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江婶婶这种话,大概他下意识觉得心善的江婶婶不会嘲笑他想给自己找个后妈吧。
“你都叫人家姐了,差着辈分呢。说明正是他们都觉得不合适呀。”江心也没敢敷衍他,他还小,不能听胡话,得引导,可又没办法说得太细,因为其中的曲折幽微她也没办法了解到。
任何一种情感,都是变化无常又充满细节的东西,不置身其中根本体会不到此消彼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姚忆苦挠头:“我还以为我爸挺喜欢程菲姐的,原来是把她当小孩儿看了。”
江心顿住,觉得自己把人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了:“也也不是这么说。就是,喜欢之外,还有克制和理智这种感受,你爸就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有时候会显得高尚,有时候会显得极度冷漠。你是他心爱的儿子,你只要记得他对你好的那一面就好。”
姚忆苦想问什么,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就看和江心笑:“江婶婶,我爸常说,做人做事要观心,他是不是就是观心之后,才不和程菲姐好的?”
“你一口一个好,跟谁学的呢?”江心把揉好的面放在一个脸盆里,拿锅盖盖住,洗洗手,和他认真说起话来,“你在学校有对象了?”
十五岁正是孩子对异性有好奇心的时候,他如果有初恋,也不奇怪。
“没有没有!”姚忆苦脸有点红,说他爸就说他爸,怎么扯他身上了,急忙摆手,“在学校搞对象,那都是耍流氓行为!”
江心“噗嗤”笑出来,摸摸这个半大男孩子的头,去年还没这么高呢:“你呀,人小鬼大。你爸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过自己的人生,他的选择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你现在看不懂,那就好好长大,总有你懂的一天。”
姚忆苦就瘪下去了,大人们没意思,都说等他们长大了就懂了,他都十五岁了还不够大吗?霍叔叔说了,他十五岁就当兵,扛枪保家卫国了!
“程菲知青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在你们家住的时候,没少给你们烧好吃的吧?”江心知道程菲能做一手苏州菜,姚政委不经意间就夸好几次。
姚忆苦猛点头:“好吃!跟江婶婶做的一样好吃!”这孩子就是想要个妈。
可这种事情,还是有些复杂的,江心发现自己有些词穷,想了想才说:“不用想太多,你爸心里有数。”
姚忆苦晚上睡觉前,回想起中午和江婶婶的对话,发现好像得到了一点答案,再一想好像她什么都没说,可他心里也有点满足,毕竟他没有被糊弄过去,江婶婶还是好人。
第103章
霍一忠虽然是出差去了, 江心出门,他还是安排了警卫员小严帮忙送他们三个去火车站。
小严一大早就到了霍营长家,准备双肩扛袋, 双手拎包, 嘴里还叼个袋子出发, 反正他看别的嫂子每回回娘家, 全是大包小包,满脸急切的,就以为江嫂子也是这样。
结果江心打开门,见到小严,就让他帮忙拿了个轻包袱, 里头是他们娘仨儿的夏季衣服, 她也是轻装上阵,背个包,略鼓,手上拎着一袋吃的, 转身就锁门了。
原本江心不想麻烦小严,但又怕自己在站台上看不住两个孩子, 所以小严的作用就是帮她顾着两个小的,别让他们乱跑,尤其是跑到铁轨上去。
不过出门前, 江心已经叮嘱过霍明好多次, 一定不能离开她, 更要和弟弟牵着手,她包里还有两根软绳子, 预备在大站换乘的时候, 绑住他们俩儿的手腕, 降低失散率。
大柱和他们坐同一班汽车去镇上,自己跑到最后头去,江心趁着小严不注意,给他塞了剩下的款,让他在火车站等会儿。
头天她把自己给爸妈买的东西,也一并放大柱那儿了,大柱力气大,就顺手帮她都塞了进去。
到了镇上,江心请小严吃了碗面,又在饭店买了干粮放好,可惜现在天气热起来,人一动就出汗,食物一过夜就馊,只能买了一两天的,后头估计得全吃干粮。
而大柱到了火车站,看到江嫂子几个人走过来,提前就走了,留了两包大大的行李,里头有牛肉干和江心给家里人买的特产。
江心靠在那两包大行李上,把两个孩子拢过来,不让他们乱跑。
小严在一旁站得笔直,陪着他们等车,他先是看了两眼那两包东西,也没多问什么,沉默可靠,有点霍一忠的影子。
过了中午,小常哥搭乘的那趟火车来了,江心拿着票对车次,没错,要去靠近火车厢的地方找他,她让小严看着行李和孩子,扛起两袋重重的牛肉干去货车车厢,把她压得腰都弯了。
小严正要上前帮忙,被她拒绝,小严就往后退了一步,目不斜视看着两个孩子。
风林镇是小站,上下车的人不多,停留的时间也只有十五分钟,得抓紧,快到火车厢时,江心远远就看到一个胡子拉渣的,穿得破破旧旧的人,她还没把人认出来,人家倒是把她认出来了,正是好几天没洗澡洗头刮胡子,满身馊味的小常哥许杏林,他上前帮她搬东西,放到货运厢里头。
见列车员没看着他们,许杏林就把货运单给她,悄声说:“小金姐,我在里头还加了其他东西,你肯定能卖出去,先赊账给你,记得给我汇剩下全款。”
江心诧异,也有些不满他的自作主张:“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就乱加货。”
小常哥却不想和她多说,一方面是不想引人注目,另一方面是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带着孩子,穿着军装的人时不时看着他们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想让人过多关注。
“反正你肯定感兴趣。你看着,价格和数量我都写在里头了。”许杏林指了指她手上那两张纸,小声道,“多少数我都记着的,你可别给少了。”
“那你也别强买强卖啊!”江心都要嚷起来了,小常哥怎么老这样打断人的节奏,不过她低头一看,字写得可以,是练过的,扬眉,小闹钟小型收音机,还有几十个苏联伟人半身像,正是现在城里受欢迎的摆件,新庆肯定不多,倒也不是不能要,“行了,知道了,会给你汇款的。不过得要十多天后,我也没现钱了。”
许杏林又朝着小严的方向看了一下,那人虽然没转过头来,以他成日在火车站卖货的敏感度,他知道对方肯定在留意他,只是现在他无暇顾及,深深地盯了江心一眼,朝她摆手:“我走了,记得给我汇款,一分钱都不能少!”
江心本来想问他去哪儿,想想自己后面还有小严和两个孩子,就不敢和他多说话,抬头一看,小常哥已经只给她留了个背影,往车站对面的高粱地里走去,估计是准备先离开车站,下午再回来坐车回永源市,还是很有警惕心的。
小严,人如其姓,是个嘴严的人,见江嫂子莫名多出两袋行李,又在车站和一个陌生人讲了会儿话,他也没问什么,把一大两小送上车,完成霍营长交代的事情,就转头回去了,令江心有几分感怀,人以群分,霍一忠是不是按着自己的模子来找的警卫员?
等上了车,江心先把车窗关上一大半,只能通过一只手臂的空间,孩子爬不出去,才让霍明坐进去,让霍岩坐中间,她坐在最外头,尽量保证三个人最安全的距离。
回新庆至少要十天九夜的火车,这一段就占了五天,偏偏只有硬座没有卧铺,接下来的两程火车可以买到卧铺,她准备用自己军属的介绍信去买。
火车刚开动没多久,霍明就问:“妈,你刚跟谁在讲话呀?”
“一个给我们买巧克力和饼干的叔叔。”江心拿出水来,让他们喝一小口,天气热起来,车厢也闷,可千万不能让他们中暑了。
“就跟外公外婆一样吗?”霍明立马就对那个没看清长相的叔叔有了好感,还以为自己家里好吃的东西是他买的。
“不是,就跟商店里卖东西的售货员一样。”江心让霍岩坐好,别动来动去的。
“那他怎么不在商店里。”霍岩也问。
因为商品经济有时候是发生是非商业场所的,江心差点就这么说了:“因为他要回家吃饭。”
霍明霍岩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通常他们在外头玩,妈只要一喊回家吃饭,他们就得立即跑回家,洗手洗脸,坐上桌吃饭,不然爸妈可不会等他们。
这一段路,要开一天一夜才会到下一个站,车厢上人不多,江心带着他们轮流读书玩纸牌,玩累了,就让一个小的到对面的空位置上去睡会儿,江心拿脚隔一下,不让人掉下来,两人没吵没闹,还算顺利,就是坐久了,人累得慌。
过了提心吊胆的第一夜,江心时不时都要在黑暗中睁眼看看两个孩子还在不在自己身边,不敢睡熟。
到了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去洗漱,洗了把脸,精神了一些,白天上来一些人,下去一两个人,娘仨儿又开始玩起来,可惜壶里的水没有了,要去前头的车厢打水,江心就带着两条小尾巴一起去。
没想到在车上还能遇着熟人,老水也在车上,他正在培训两个列车员,见外头有人朝他招手,对着江心笑了一笑,出来和她打招呼。
江心让两个小的叫叔叔,老水问她:“在哪节车厢,怎么没见着你?”
“远着呢。没想到你还是个小领导呢。”因为老水是新庆人,他的口音让江心很有亲切感,总觉得好像小哥在和她讲话。
“要回去探亲?”老水又问,抬手让两个新手列车员散去,“先到各个车厢去巡逻,等会儿再找你们。”
江心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不碍事儿。”老水见过江心已经好几回了,这还是第一次说上话,带她去装热水的地方,看她装了满满两壶水,又看着两个粘着她的孩子,就知道,这应该是她现在丈夫和前头妻子生的。
“还有行李在那节车厢吗?”老水指了指她身上前胸后背背着的袋子,怕是全都带着了。
“没有,准备回去看看我爸妈和家里人,就我一人带着他们俩儿,不敢多带行李。”江心把水壶盖拧好,拿块毛巾包起来,怕烫到孩子。
那就是会和他同一段路回新庆,老水想了想:“这样,你们和我来,带你们去我休息的那个屋里。”
江心更觉不好打扰他了,老水露出那个标志性的笑:“不碍事,走吧。坐五六天的硬椅子,你不累,孩子都累了。”
她和侯三做生意,他作为中间人,也分了点钱,所以对她还是挺客气的。
霍岩犯困,双手拉住江心的手,一张脸一直蹭她手腕:“妈,要抱。”
老水蹲下想抱他,还被推开了,就笑起来:“孩子还挺跟你好。”
江心自豪,那可不是,都是掏心掏肺养起来的,蹲下把霍岩抱在手上:“那就麻烦水哥了。”侯三只让她叫人水哥,没和她说人家的大名。
老水站起来,把他们三个往最后头的车厢带去,他们列车员的休息车厢放在了最后,每人隔了一个小房间出来,一张小床,一张小桌,根本睡不下第二个人,里头都是老水的东西,壁上挂着他的衣服,桌上放着他的行李和水杯,床上叠着一张被单,床头一个窝下去的小枕头,门一关就是一个人的小世界。
她和两个孩子进去,房间就满了,根本挤不下第三个人。
江心不禁问:“水哥,我们住这儿,你住哪儿?”
“放心吧,我和同事挤一挤就行。”老水做列车员多年,早就习惯了在火车上过夜,火车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晚上我要和同事轮流值班,可以睡他们那儿。”说着进去把自己的制服和行李都拿了出来,给他们腾地方,回头又叮嘱他们:“就待里头,别乱出来,列车长见到了估计要说我两句,不过不是大事儿,放心吧。”
江心见他说得诚恳,再三谢过他,两个小的也朝着他可爱地说谢谢,老水笑笑,拿着东西就走了。
等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水还过来问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热饭,乘客没得吃,但是他们有工作餐,江心立即从兜里拿出几张粮票:“让两个孩子吃点正常的,汤面就行。谢谢水哥!”
反正这一路,没有想象中腰椎折叠的样子,全靠老水这个老乡照拂。
夜里,火车前行,但车厢里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江心也眯着眼,她把床给两个孩子睡,忽然听到一阵响动,被吵醒了,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听,原来是有列车员换班回来睡觉,江心眯着眼,困得不行了,就坐在床边,趴在桌上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一些,江心又醒过来,抬头一看,有一束电筒光照了进来,刚好对着她的脸,江心把手挡住眼睛,强光之下没看到人是谁,警觉提高,低喝一声:“谁!?”
“江小妹,是我。”原来是老水,他刚巡完列车回来,跟原来一样往自己房间走,大概是犯困,忘了自己的休息室让给了江心三人,又听他打了个哈欠,低声说,“不好意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跟原来一样往回走,打扰你睡觉了吧?你们睡你们睡,我去隔壁。”说着把门关上,往前面一点儿的房间走去。
等老水走后,江心揉眼睛,那阵警觉才慢慢放下,还以为是谁呢,又趴着桌子继续睡。
第二天,娘仨儿吃过早饭,老水过来,说起昨晚的事情:“一下摸错了地方,刚刚我特意和同事换了班儿,今晚就不会了。”
占了人家休息的地方,江心自然不能抱怨什么,不过想到火车厢里的那十来箱货,她倒是问起老水:“平常换乘你都是怎么找人搬货的?”
老水收敛了一点笑,问她怎么提起这件事儿。
江心想了想,那十来箱货她一个人处理不了,刚开始还想着要找火车站搬货的人帮忙抬,现在估计没那么多明目张胆在火车站吆喝搬货的人,反正老水也算是自己人,可以求助于他,就把自己这回运货的事儿说了。
老水眯着眼,想了一下,才说:“你要是想搬货上车,得提前安排,现在有些麻烦,不过也能解决。”但是他的话也有所保留。
江心听出来了:“那还是麻烦水哥帮忙安排,我回到新庆就和侯三哥说一声。”她平时不跟老水往来,钱的事要让侯三去处理。
老水又笑,还是那个笑脸,江小妹上道:“包在我身上。”
江心心里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什么来,回头一看,霍明霍岩又因为争一个玩具打起来了,就把这个事情抛到脑后,明天下午就要换乘了,也不知道老水会不会跟着换。
到了夜里,江心依旧趴在桌上睡,她没睡实,迷迷蒙蒙间,听到外头持续有动静,但因为隔壁都是列车员的休息间,有人进出也正常,房间门没开,她就没在意。
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门缝有丝丝细风吹进来,昨晚她明明把门关紧实了,不对劲,不过她没作声,心里快速计较,环绕四周,孩子正常,装吃的袋子正常,她装证件的行李包挂在壁上,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多出不该多的东西,她摸摸缝在自己里衣里头的货单,也没有丢,似乎没怪异之处。
江心快速想了一圈,自己自上车以来除了在意不能弄丢两个孩子,其他事情完全没有特殊,反而还特意给自己和孩子换上发黄打补丁的旧衣服,就是为了不突出。
难道是老水?也不对,他完全知道自己带的东西,能贪图什么?
江心没时间再想下去,霍明霍岩起来,闹着要去厕所,且下午就要换趟车了,不宜节外生枝,就说服自己,揭过了这件事。
第104章
火车在下午不到三点的时候, 逐渐靠近了他们第一个换乘点,老水过来找她,说已经安排了人帮忙卸货, 搬下这趟车, 等五点多她那趟车来的时候, 再帮她搬上去。
江心点头说好, 从包里把那张货运单拿出来,捏在手上,老水看了单子一眼,带着她往最靠近货运厢那头走,让同事等会儿多多关照她, 就自己先去忙了。
老水走后, 江心也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霍明霍岩则是被她用两个软绳子绑住了手腕,牢牢系了个结,两个孩子也紧紧地扒着她的手没放开,江心挪了挪身上的包袱, 看了看外头围着要挤上车的人,把孩子牵住, 手心都出汗了。
车停了,车门一开,江心抱起两个孩子, 身上扛着两袋行李, 艰难地从挤上车的人流中间, 用力推扯下了车,衣裳皱了, 头发也乱了, 好歹是冲了下来, 两个孩子估计被这么拥挤的人吓着了,一直双手抱住她的腰,一声不响。
到了空地上,江心把孩子放下,理了理三人的头发衣服,来不及和孩子多说两句,就马上走到专门管理货运的列车员那儿,排队拿自己的东西。
这个站上下车上货下货的人都多,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她,许杏林一共给她装了十五个箱子,装着工艺品的那个,他在边上画了两条黑色不明显的竖痕,她自己另外还有两个巨大的麻袋。
列车员拿着江心的单子点数,恰好老水也过来,和他同事打个招呼,后头又叫了两三个挑夫一样的汉子,让他们把箱子先搬到站台:“五点前你们再来一趟。”
搬货工有个领头的,身形又壮又厚,一个巴掌仿佛能把江心母子三人给拎起来,一挥手,就让人搬东西。
江心有些发怵,不过在陌生地界,身边还有两个要她顾着的孩子,她只能打起精神,一副全然不怕的样子,站在站台上,还让趾高气扬地让他们摆放整齐些。
那领头的看她一下,也没说什么,吆喝着自己的弟兄搬货。
江心就好奇了,老水是新庆人,一口地道的新庆口音,他是哪儿认识的这帮人,不过现在她让自己什么都不要问,这是人家的门路,多问多错。
等货搬好,老水也要准备走了,他得跟着火车一直跑到终点站,过来和江心打个招呼:“江小妹,这帮人都信得过,你饿了就带两个孩子出去吃点儿东西,趁还有时间,让他们帮你看会儿就行。”
江心就摆手:“不行不行,我得自己看着。”谢过老水一路的照顾,江心又有几分抱怨说,“原本不知道你在这趟车上,不然我就早和你说了,还操什么心。害我回去之前,还特意让我哥带人来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
老水一听,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家里兄弟多就是好啊。我不能和你多说了,火车要开了,咱们有空就在新庆见。”
“哎,好。”江心让他先好好工作,说回头会和侯三提起这趟他的帮忙。
老水上车,火车开走,那几个搬货的人也陆续离开了,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松了下来,坐在那几个木箱上,有几分占山为王的意思,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煎熬,那几人要是敢上来抢她东西,她必须顾着两个孩子,就真是束手无策了,不过幸好这是个大站,人来人往,她相信这帮人也不敢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
可下个站是小站,两天两夜,谁都不知道在人少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
失策,这回是她没有计划好,都怪她太急了,还是得想办法解决这种担忧。
有人见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坐在那几个木箱子上吃东西喝水,还有上前搭话的,问她买这么多东西,去哪儿,江心就说这是给单位买的,她和自己爱人是同个单位的,这回出去买东西顺便接孩子,她爱人有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能到。
那些和她一样等车的人借她一个箱子坐坐,逗逗两个孩子。
江心和一个平头小伙子攀谈起来,那小伙子也是探亲,不过跟江心不是同一个方向,他得等到晚上七点多,小伙子是从镇上来的,在城里吃饭喝水都要花钱,他舍不得,就干脆早早来火车站了。
江心看了他一下,问他识不识字,知不知道邮局怎么走,那小伙子就点点头,江心见那几个搬货的人不在,就迅速给他写了张纸条,凑过去,小声说:“你帮我发个电报,拿着邮局的回条来找我,我给你一块钱跑腿费。”
那小年轻一看字条上的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就是让她哥到下个站接她,他看这大姐一身热汗,腿上趴着两个睡着的小孩,自己守着一堆东西,确实不好走开,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大姐,我帮你跑这一趟,你真会给我一块钱?”
“对,发电报估计也要一块钱,你先拿着。回头再找我领钱。”江心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给小伙子,“我看到邮局回条才能给你,没有回条就不行,我就当你私吞了我这一块钱。”
那小伙子拍胸口:“放心吧大姐,我去去就来,你等着。”
小伙子跑出去帮她办事了,江心看着周围等车的人,或坐或站或依靠在不牢固的铁栏杆上,四点多有趟火车到站,江心又看到那几个搬货的人来帮其他人搬东西,不过看着是结现款,跟她不一样。
那几个人还过来和江心打个招呼,说他们就在外头,等着她的车来呢。
江心一副看不起他们的脸色,不耐烦地挥手:“知道了,等会儿你们看火车进站,来就行了。”
那几个人走开,江心把两个睡着的孩子搂住,继续跟条警犬似的看着四周,今早火车上那条细缝可把她给搞的心慌意乱又草木皆兵起来。
半小时不到,那平头年轻人跑回来,气喘吁吁的,手里还捏着一张崭新手写的邮局回条,江心接过条子,让他坐下,拿了一块钱给他,小伙儿高兴,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赚一块钱,这大姐要是还有事情让他去办就好了。
时间好不容易容易熬到五点,火车还没到,晚点了半小时,江心等得脖子都长了。
火车进站有声响,把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吵醒,见他们俩儿还是一副困顿的样子,江心从水壶里到出水,给他们擦脸:“等会儿也得跟着妈,千万不能跟陌生的人走知道吗?”说着又紧了紧手上那两根软绳子。
“知道了!”这么多人,小孩儿也怕自己被挤到,怕归怕,倒是粘大人粘得紧紧的。
那几个挑夫又来了,领头的那个竟找她要钱,否则就不帮她搬货,让她一个人女人去扛,江心咬牙,老水不是说他负责这一段路途转运,回头和侯三要,不用她给钱吗?
她忍着火:“你要多少?”
“至少十块!”那领头的朝着江心伸手。
江心:“那你收水哥也收十块?”她把老水搬出来。
那领头的果然犹豫了一下,他本来就是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想欺负一下她,结果她抬了水哥出来,他就顿了一下。
“你现在帮我搬上去,我给你两块,你买点儿吃的,跟你这帮兄弟打打牙祭,我也不和水哥说这事儿。”江心看出来他对老水有点顾忌,自己也退让了一步,这些都是地头蛇,人高马大的,不能得罪死。
那平头小年轻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出来说:“大姐,你给我两块,我全帮你搬上去!”
江心冷冷的地看小年轻一眼,这年轻人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这帮做苦力功夫的人,肯定是常年盘驻在火车站的,自成派别规矩,别看现在稽查队联防队查得严,可哪朝哪代都有公家扫不了的边角,他冒出来抢人家生意,等会儿被人拉出去一顿揍都是轻的,怕的是把命都丢这儿,于是开口训斥他:“有你什么事儿?滚远点儿!”
那年轻人目瞪口呆,自讨了个没趣,亏他还觉得这大姐大方,竟这么善变。
那几个扛货工也让他滚远点儿:“小子毛都没长齐,敢和我们抢生意!”还下狠力推了他一把,把人推得踉跄两下,年轻人这才有几分害怕,背起自己的行李跑了。
江心还是和那领头的说话:“怎么样?两块钱,干不干?大家都是水哥的熟人,痛快点。”话是说的大义凛然,一副我知道你底细的模样,但双腿在宽大的的确良裤子里颤抖,两个孩子也都下了力气抓她的手,把她抓的发痛,霍岩都把她的手腕抓出血了,谁都不敢说话。
那领头的阴笑一下,招呼道:“兄弟们干活,今晚多两块钱,多吃个馒头!”
等货一件不剩地全都搬上了货车厢,江心从列车员手里拿到单子,才一连不情不愿地掏了两块钱出来,给那领头的。
这一段是卧铺车厢,不像硬座车厢人多,她带着孩子很快就上车了。
火车开走的时候,她还趴在窗口,看货车厢真正关上门,她的货一件不少,车要往外开了,这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气,可是这口气刚喘匀,一转头就看到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她,霍明霍岩刚刚估计被几个人给吓着了,只是现在毕竟比原先胆子要大一些,没当场哭出来,可也会好奇,刚刚的人是谁,怎么这么凶恶?
“妈,他们是坏人吗?”江心带着霍明霍岩看过好几场电影,她现在对好人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凡是粗声大气的全是解放军叔叔要打的坏人。
江心怕吓着她,又不想把自己的惊恐情绪传递给两个小的,就亲亲他们的额头:“不是,只是说话大声而已。”又列举了家属村几个说话大声的邻居来安抚他们。
两个小的半信半疑,但好歹没再问江心,就是老靠在她旁边,三人跟连体一样,无论是上厕所还是睡觉,全在一起,挤得又闷又热,江心想挪一挪都不行,那两个晚上就算是睡着,霍明霍岩也不肯把手上的绳子解下来。
不过霍岩趴在卧铺上玩儿的时候,倒是说了一句:“我以后要长得跟爸一样高,等我学会打拳,妈就不用怕坏人了。”
霍明也说:“对,爸说要对妈好。我们长高了,跟爸一样打拳,专门打坏人!”
江心有点想哭,她还以为自己的恐惧伪装得很好呢,没想到两个几岁的孩子都感受到了,她抱着两个孩子,亲了又亲,被这姐弟俩儿的话给感动了,没白养他们,还会说话安慰自己。
“妈就等着你们保护我啦。”虽然不能洗澡,江心还是带着他们去洗手间,用冷水给他们擦了擦手脚擦腋下,一起换上干净的衣服,火车越往南,天儿就越热了,大家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是一身汗。
火车“哐当”往前开,江心因为忧心,始终睡得不踏实,新的货运单依旧被她缝在了里衣里,好在卧铺车厢是单独的,零星乘客,能买到卧铺车厢的都是有点儿来头的单位,大家不认识,都不说话,到站了就下车。
连着坐这么久的火车,江心其实很困顿,但是她时不时就拧拧自己的手臂,总算熬过了这一趟的两夜,清晨又在一个小站停了会儿,卧铺车厢无人上下,两个孩子醒了,江心让霍岩看着弟弟,一定不能乱跑,自己才在床上小睡了一小会儿。
中午时,车停站,是个小站台,再换一趟车,坐个两夜三天,就能回到新庆火车站了。
这回可没有老水帮她安排搬货的事情了,她在电报里是让小哥到这儿来接她的,希望小哥赶得上,赶不上她就自己搬,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分神看着霍明霍岩。
车停下,果然还没见到江淮,站台小,空空荡荡的只有个小小的值班室和一根矮矮的电线杆子,连块完整的水泥地都没有,好就好在这个站台小,不像刚刚的站台大,人多口杂,不怕有拐子。
江淮没来,也没办法,江心牵着两个孩子下车,去货运车厢,把手上的绳子解开,在旁边给霍明霍岩画了个圈,不让他们离开这个圈儿里,如果有人和他们说话,自己马上就能看看到。
她自己则一袋一袋,一箱一箱地往下搬东西,别说腰压弯了,就是两只手都破皮了,列车员看不下去,帮了把手,好一会儿才把那十几个木箱子搬下来,江心一头一身的汗,对那热心的列车员谢了又谢,给他一把糖:“同志,你叫什么?我写信去你们办公室,让你们领导表扬你!”
那列车员拿着几颗糖,腼腆地笑笑:“不用客气,我们一颗红心,也是为人民服务。”
列车开走了,车站上只剩江心母子母女三人,远处有个值班室,里头隐约能看到人,估计是工作人员,江心看了看手上的票,得等到晚上九点。
没一会儿,霍明霍岩闹着要尿尿,江心四处看看,没人,太阳大,她也不能离开这批货,就找了个空地,脱下他们裤子,让姐弟俩儿拉尿。
天儿热,小站台上连个遮日头的地方都没有,她拿出两件衣服,挡在三人头上,又猛地让他们多喝水,把放了几天的果子拿出来给俩儿孩子吃,有些后悔,说不定听霍一忠的也好,九月份再回娘家,真不该这么热的天气带小孩出来,万一中暑生病了怎么办,她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去养的两个孩子呢。
“妈,咱们要等到晚上的车才能到外公外婆家吗?”霍明的头几天没洗,头发已经一绺一绺地耷拉在头上了,江心看不顺眼,拿了梳子又帮她绑了两根羊角辫,头发还是油,好歹整齐些。
“对,还有三天就到了。”江心就给他们两个讲新庆的事情,又讲了自己和她爸是怎么认识的,路过龟陵的事情,“那时候妈也怕你们不喜欢我呢。”
“妈,我最喜欢你了!比喜欢爸还喜欢!”霍岩立即表白,一双出汗粘腻的小手抱住江心的腰,也不嫌她身上馊,“妈你最好最好了!”小伙子嘴还挺甜。
“那我比弟弟还要喜欢你!”霍明不服输,大太阳底下和霍岩吵起来,霍岩就和他姐闹起来,疲累的江心哭笑不得,这精力可真好。
“妈,那我们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吗?”这姐弟俩儿不打架了,又停下来问江心,他们都以为新庆是跟家属村一样,住的是小院子。
“不,我们住招待所。原来你爸也在那儿住过。”江心想起糖厂筒子楼那一房一厅,多站两个人都嫌挤得慌,她自己现在也是做人媳妇当人家妈的人,更明白大嫂万晓娥的心情,如果只是住一天,大嫂大概不会有意见,可要住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大人两个孩子,那可就真是太惹人嫌了。
江心忍不住想,她和这个世界的羁绊已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贴近这些细致的生活,和丈夫孩子心贴心,也更加顾虑其他人的感受,尤其是对她好的人。
太阳越来越大,临近中午两点最热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蔫儿,江心看了看旁边,有一面矮矮的破墙,太阳西移,开始有点儿短短的阴影,站台还是没有其他乘客,她就牵着两个孩子去那段影子里坐下,隔着十几米看着那批货,又担心这批巧克力会不会被晒化了。
江淮赶到的时候,跟水里捞出来一样,这时太阳已经要往西挪了好大一截了,也不知道小妹带着两个孩子到了没有,这是出了什么事非要他亲自单独来接人?
他一接到电报,立即就找局里同事给自己开了介绍信,和家里说要去接欣欣,衣服都没收拾,大哥江河还说要给他一起去的,一转头人就不见了,追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江淮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嫌火车慢,又下车坐了两天船,才将将在她下车的这日赶到,否则按火车的速度得明天一早才能到,他从河边下船,发现到火车站没有车,只能靠两条腿,一路跑问路,一路跑过来,一个多小时,顶着六月的太阳,跑在满是尘土的路上,停都不敢停下,喘得跟条狗一样。
江心正眯着眼,两个孩子体温有些高,脸都热红了,两个壶里的水都要没了,正急着要去哪儿装点水,弄点盐巴,给他们喝点盐水。
突然!车站就闯进来一个高瘦的个子,双手扶着膝盖大喘气,她在墙根底下坐着,用手遮住眼前,站起来,惊喜地喊了一声:“小哥!小哥!”
江淮喘着大气,听到这一声“小哥”,回头,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逆着阳光,只看到三个小黑影,还没等他走过去,江心就牵着两个小的小跑过来了,“哥!是我!”
“欣欣!”一年没见了,虽然平日里成天写信发电报,仿佛人在眼前,但哪有见到真人实在,江淮喘着气,抱了妹妹一下,两人身上都臭臭的,过了一下,江淮发现腿边有人在用力推他。
“不要抱我妈!”霍明霍岩有两人四只手都在推江淮。
两个孩子都被江心教导过,除了她和霍一忠,谁想抱他们亲他们两个,都不行,只有爸妈才能亲近他们,在家里时,霍一忠和江心成日抱来抱去的,他们看习惯了,就不许别的人抱他妈。
“叫小舅舅!”江心放开江淮,让两个小的叫人,“他是我哥,可以抱一下我。”
“小舅舅!”霍明抬脸叫道。
“舅舅好!”霍岩又跟拜年似的,团手作揖,看得人发笑。
妈说可以抱一下,霍明霍岩才松开推江淮的小手,抬头看着这个满脸笑意的瘦高个儿叔叔。
“你就是那个和我们在电话里讲话的舅舅吗?”霍岩认出了江淮的声音,一双眼睛看着他。
“对,是我。你是姐姐霍明,你是弟弟霍岩。对不对?”江淮蹲下,气匀了些,用手擦擦头上的灰尘和汗,一脸笑,他对孩子向来有耐心。
“是,我是霍明/霍岩!”两个孩子朝着他张开手,又回头看看江心,意思是,舅舅可以抱吗?
“抱一会儿就好,别让舅舅太累。”江心这才解开自己手上绑住他们俩儿的绳子,小哥来了,她就放心了,“小哥你们去那阴影里坐会儿,我去值班室问问有没有水。”
江心在值班室装了两壶凉水回来,一个让江淮喝,一个让两个小的喝,她才走开一会儿,江淮就和两个小孩儿混熟了。
“欣欣,你这俩儿孩子好玩,也不认生,童言童语的,回去可以和平平一起,那闹起来可把屋顶给掀了。爸妈都喜欢小孩儿,估计睡着都能乐醒了。”霍岩被半抱在江淮怀里,喝着水,竟还拿了一颗咬过的糖出来分给这个刚见面的小舅舅。
这小铁公鸡,除了给江心分享过吃的,连霍一忠和霍明都要不到他的糖呢,小哥倒是会哄孩子。
江心笑笑,回娘家真好,爸妈和哥哥都在,欢迎她,还连带着欢迎两个不是她的孩子,也就只有家里人才能真正做到这样包容了。
“爸妈好吗?”她最关心这个,“他们知道我什么时候的火车吗?”
“都好。他们都说要去车站接你,爸和大哥还特意请了假。”江淮让她也坐下,“去年你就差不多这时候离开家的,爸妈难受了好一阵,到冬天才缓过来,你一个月前说要回来,他们在家囤了好多吃的等你呢。”
江心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坐了这么多天的火车,她脸色不好,减去了那阵被杀人越货的忧虑,又开始对江家两老有愧疚,她这是远嫁的女儿,平日里想见个面都难:“是我不好,让爸妈操心了。”
“别说这个,你过得好就行。”江淮见不得自己妹妹难受,和她说起江平,“平平现在开始学写字了,我看大哥大嫂想早点送他去上学。”
“为什么?”江心问,摸摸霍明的脑袋,“他比霍明还小一岁吧?”
“大嫂估计怀孕了。”江淮笑得眯眼睛,和江心有几分相似,“爸妈说了两句,但还不到三个月,不能往外说,就没和我讲,但是我偷听到了。”
江心的笑容更大了:“这可是好事儿!”
“什么是怀孕了?”霍明这好奇宝宝,就没有她不想知道的事儿,“是和来顺婶婶一样,肚子会变大的吗?”
“这你都不知道,是会变出弟弟的!”家里经常来家属村的嫂子婶婶,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没有避着孩子,俩儿孩子估计听谁说过,就知道怀孕是会产生一个比他们要小的小孩儿的,可惜妈说她不喜欢养这么小的孩子,不然他们也会有弟弟妹妹的。
“就你知道!”霍明伸手去推霍岩,“你还不是听黄婶婶说的。”
“妈,猪八戒丑八怪姐姐又打我!”霍岩从江淮怀里跳下来,边告状,边和霍明动起手来。
“都停下!”江心拉开两人,批评道,“姐姐,不是说了,不能推弟弟的吗?还有你,弟弟,不能打姐姐脑袋!”
霍岩有几分力气,打起人来控制不住力气,有一回拿着棍子把霍明额头敲起了一个大包,拿鸡蛋滚了好几天才消下去,那天霍岩可惨了,被霍一忠脱裤子打红了屁股,哭了一下午,那叫一个凄惨,整夜都不理他爸,只跟江心好。
江淮看着这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家里现在就平平一个,还没这么热闹的情况,看着两个孩子窝在欣欣身边,你拍下我,我拍下你,碍于妈在旁边,看妈脸色行事,不敢大打出手,又觉得小妹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他是放心了。
第105章
大家在那个小站上, 一直等到天黑,吃了点干粮,又去值班室装满水, 专心等车来, 两个孩子被晒了一下午, 人有些没精神, 好在没中暑,困了就被两个大人抱着睡着了。
值班室旁边有个路灯,路灯上一堆的飞蛾,蚊子小虫也多,可那是小站的唯一光源, 兄妹二人还是抱着孩子过去了。
江淮赶着蚊虫, 问她:“怎么这么急着给我发电报,我看还是前两日发的,一收到我马上就出发了,还好赶上最后那一班车。”
江心就把自己这次的疏忽和他说了, 原本霍一忠是要陪她回来的,谁知临时有任务, 不然她也不会这样被动,只身带着孩子就走了。
“霍营长还不知道你做生意的事?”江淮略微惊讶,小妹可真沉得住气, 都这么久了, 走货也走了好多回, 霍一忠竟完全不知道。
“我没和他细说,但这种事瞒得了四邻, 瞒不过他的, 只不过他没和我追究。”江心有种感觉, 霍一忠估计猜到她可能有事没他讲,但他也在等妻子主动开口告知,这次回新庆,如果他赶得及和她汇合,她就把事情全都坦白了,免得瞒来瞒去的,也听听他的意见。
“那个老水,你和他认识吗?”江心问,她这几天对所有人都疑神疑鬼的,尤其是老水和那几个搬货的。
“见过两回,人还挺斯文的,谈吐正常,但不了解他为人如何。”江淮和侯三是好哥儿们,因为要委托老水在中间帮忙转货,他和侯三一起见过,侯三拍了胸脯保证,这个老水是他哥儿们,同一个院儿里长大的,绝对信得过的人,他才同意让欣欣去接触老水的。
江心把自己一路过来的所有细节都说了,提出自己的怀疑,尤其是那日早上,老水休息室里的那条缝隙,还有在上一站,那几个看着既像苦力,又像打手的搬货工:“我当时害怕,就找了个坐车的人帮忙发了电报。”
江淮凝眉沉思,在公安局的这一年时间里,他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案件,也知道多少人为了点针头线脑的东西争闲气,何况小妹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运这么多货,被人盯上也不奇怪:“你做得很对,早知道我该多叫几个人来。”
说着他站起来,把怀里的霍岩交给江心,在旁边找了一会儿,找到两根有些发烂的木棍,兄妹一人拿一根,不是铁棍,但聊胜于无,江淮还在兜里藏了块尖利的石头。
他四处绕了一周,查看周围环境,现在只有他们头顶有路灯,周边空旷,有点动静都能听到,值班室里有个人点着蜡烛在睡觉,也不理乘客,江淮皱眉,浑身冒刺,江心瞬间感受到了这个哥哥的成长,他比以往更有担当。
那一晚,兄妹二人都很警醒,一人看两个方向,谁都不再说闲话,只握紧棍子石头专心等火车来。
火车来的时候,发出“呜呜”声响,江心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江淮拍拍她的肩,往那堆货前头走去,数着货运车厢是在哪一节,等列车停下,值班室的人拿着个锣出来,意思意思,敲了一下,提醒乘客上车,就回去睡觉了,反正这儿十天半个月才有几个人来坐车,他又不想搭理这些人,当然是自己睡觉要紧。
江心把两个孩子弄醒:“乖,先起来,上车再睡。”两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还是醒了,拖拖拉拉跟着江心走,发现手上又被系上了软绳子。
江淮出示了车票,说了几句好话,给列车员塞了半包烟,让他帮忙搬搬箱子,又让他多多关照这批货,说是单位让进的,一点差错不能出,否则饭碗都不保了。那列车员也明白,大家都是有单位的人,当然想保住自己的工作,收了烟,就帮他一起把货搬上去。
江心在旁边点数,车站上没其他人上下,偶然在荒野中听到一两声夜鸟的叫声,如果是她一人带着孩子肯定得害怕,可幸好现在见到其他人了,小哥也在旁边。
列车员签了货运单子,江心付钱,接过单子,看数量没问题,就放在包里,见他用一把铁锁把货运车厢门锁上,让他们几个快上车。
江心买的还是卧铺车厢的票,江淮则买的是硬座,他们又给列车员塞了几块钱,让他帮帮忙,列车员收了钱,手写单子给江淮,补了一张票,就让他们一起进了卧铺车厢,反正里头人不多,坐两夜就到站了。
等上了车,车往新庆开去,那阵疲惫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江心让小哥帮忙看一看孩子,她实在顶不住了,鞋子也没脱,一坐下,就躺在床铺上睡着了,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外头太阳透过车窗照进来,车厢里都是阳光,能看到飞舞着的灰尘,她拧过头一看,两个孩子团团睡在床上,小哥还硬撑着没睡着,眼睛都熬红了,见江心醒来:“看着你两个孩子,让你哥睡会儿。”
孩子醒来,江心带着他们洗漱喝水,吃早饭,一个错眼不注意,就看到霍明霍岩拿出一支笔在江淮脸上画鬼脸,弄得她啼笑皆非,轻声说:“那可是你们舅舅,天上雷公,地上舅公。你们才见到人家第二天就干坏事,小心舅舅打你们屁股!”
一说到打屁股,霍岩想起那次沉痛的教训,立马就把笔塞到霍明手里:“是姐姐干的!”
这可把霍明给气着了,姐弟俩儿掐起来,江心把人拉起来,在他们手上各画了两个兔子手表:“自己玩儿去,不要吵醒舅舅。”自己也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
跟卧铺车厢一门之隔,就是硬座车厢,江心在一节车厢中来回地走,从这个玻璃门,走到另一个玻璃门,动动腿脚,后头还跟着俩儿小尾巴,如此走了几回,脊椎和腿脚都舒服了,总算找回了点精气神,抬头往车厢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一个背影特别像老水,不过没穿列车员的服装,而且普通打扮,戴了帽子,可隔得太远,她不确定。
老水说过,他跟着的那趟车,要绕到另一个方向去,跨省出行,他还说如果他要往新庆走的话,得换列车,至少要十天之后了,那那人到底是他本人,还是相似的两个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刚好列车晚些时候会停靠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她想了一会儿,忙回去,把江淮摇醒,在他耳边说了似乎看到老水的事,江淮一开始还说她看花眼,老水虽然是新庆人,因为工作的关系,路过家门都不能下车,确实没办法跟着货回家的。
“我们回去还要停三个站,第四个站才到新庆。小哥,每次停车的时候,我们都下去货运车厢看着,那可是两千块钱的货,我们几个人的积蓄都在上面,不能掉以轻心。”江心始终不放心,又凑过去和小哥咬耳朵,“除了平常的货,这回还有一些工业品,那个画了两道浅浅黑色杠杠的木箱,不显眼的。”
江淮看妹妹说得严重,自己也细想了一下,无论那人是不是老水,都得留个心眼儿,他这一年来工作的存款和苦兮兮卖货的钱全在里头,就去洗了个冷水脸,人清醒了,等车靠站,自己下去等着,让小妹和两个孩子在车上等他。
第一个站,无人靠近他们货;第二个站没人卸货运货,列车员连货运车厢都没开。
到了第三个站的时候,有人下车,也是五六箱货,和江心他们的木头箱子长得特别像,那人给列车员交了单子,就开始搬箱子,江淮一看,心都提起来了,立即上去和列车员说,那人弄错了。
列车员记得江淮,知道他紧张单位买的东西,上前去制止那个搬货的人,说:“这是别人的,你的在这儿,我都记着呢。”弄错了货,不止当事人烦恼,列车员也要背责任的,所以也得时刻关注着。
那人停下手上搬箱子的动作,弯着腰,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对着他们俩儿笑笑:“坐车太久,太累了,认错了也是有的。”又对着江淮拱手,“兄弟,不好意思了啊,我帮你抬回去。”听口音不像他们这儿的人。
江心一直趴在车窗上看着,江淮不让那人碰木箱子,自己把那三四箱搬下来的货抬上去,也不和那人说话,冷着一张脸。
列车员打开自己的货运簿一看,点了点数,都对,就喊了几声:“还有谁要运货卸货的?”见没人了,又一把大锁把车厢门锁了起来,催江淮上车。
江淮上是上了车,但还是探出半个身子来看,那搬错货的人恨毒地看了他那个方向一眼,刚好被江淮捕捉到,他也不怕,盯回去,眼神狠厉,身上散发着一种随时准备要干架的气势。
这一年在公安局的工作,见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他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不再是那个骑着自行车乱晃的城里黑户,两军对峙,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也对那搬错货的人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捏了捏裤兜里的石头警告,似乎还有后招,就是要让人误以为他兜里的是枪。
对方看着是单枪匹马,没有那张货运单子,他就不能光明正大搬东西,怕被江淮记住,也不再多和人家对视,恨得踢了自己脚边的木箱子一脚,箱子动了一下,显然是空的。
江心就这一颗心,揪着怎么都动不了,好在列车开动,再过一夜,隔日早上十点多就能到新庆了。
江淮回来,看两个孩子正在看连环画,就坐到江心旁边,放低声音说道:“那人有问题,你说的不错,车上可能就是老水。”他皱眉,不解,侯三说这人十分信得过,难道是他在哪儿泄露了小妹带货的消息,让别人给盯上了?不行,回去一定要和侯三谈一次!
“白天还是我睡,夜里你和两个小孩睡。”江淮已经从那个茫然的男孩,成长为一个有肩膀的男人,知道保护家人和妇孺,“别怕,一切有哥哥在。”
“别怕,一切有姐姐在!”江淮话音刚落,霍明也接了一句,还似模似样地拍了拍霍岩的脑袋,霍岩被她拍得发毛,又推她,“不许你碰我!”
“我就要碰,就要碰。”霍明手开始碰他身上的各个地方,两人又对打起来,被江心无奈分开。
江淮笑,揉揉他们脑袋,那份紧绷的气氛也被两个孩子打散:“你们两个小不点儿!鹦鹉学舌!”
说完他就到旁边找了个位置,拿了件衣服挡着眼睛,蒙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开始有呼声传来。
江心也怕,白天尽量不发出响声吵他,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了,才把人叫起来,江淮吃过东西洗了脸,就坐在他们三个旁边,一夜安静守护,心里也想了好几件事情,侯三那头,定要和他认真谈一谈,不能拿欣欣的安全冒险,实在不行就换了这个叫老水的人,把生意停了也可以。
那一夜,车厢里没有任何响声,外头也没有不正常的动静,江淮丝毫不敢放松,就是天将大白,他仍是坐直着,陈队长说过,执行任务时,一秒钟都不能错过,有时候事情的差池,就是发生在那一秒钟的。
太阳出来,车厢里热起来,江心也热醒了,看着江淮胡子更长了,打个哈欠,让他睡一会儿,江淮摇头:“很快就到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去给我装壶水,再给我两个饼。”江淮看着两个还在睡的孩子,江心则是开始忙碌起来。
列车停靠新庆,江心把东西收拾好,又把两个孩子绑好软绳,拿出货运单给江淮,到了自己的地盘,风险就小一些了,可江淮还是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模样。
列车慢慢停下,江家四个大人一个孩子的脸也缓缓闪了过去,江心脸上都是笑,也不管人家见没见着自己,就猛地朝江父江母大哥大嫂和平平招手,两个孩子看她招手,也对着车窗外摆手,江淮见到笑了两声,摸摸两颗脑袋,和江心说:“小妹,你去见爸妈,我处理一下那些货。”
江心点头:“小心点。”这种事,就是要以防万一。
江淮把货运单和自己的手都踹兜里,第一个守在列车门边儿上,列车拿着开货运车厢的车钥匙过来,两人还打了声招呼,江淮请他抽了根烟。
下了车,江淮看了一眼四周,抬手拢了拢手指,有两个他和侯三安排过的熟人上来,推了两辆木板车,帮他一箱箱把货搬上去。
江心的车厢离这儿不远,她牵着霍明霍岩过来,指了指一个稍小些的袋子,这个要单拎出来,是她个人的行李,江淮就把袋子放在脚边。
江心没事做,抬眼看了会儿新庆火车站,有些感慨,她从这里离开,又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探亲,人生有了拐弯的变化。
这时,她眼角扫到个高壮的身影,闪到门外去了,那个背影令她身体一震,她拉着江淮的衣服,悄声说:“小哥,我看到那个在转运站帮我搬货的人,就是那个领头的。”
那领头的不是新庆人,怎么比他们来得还快!
江淮也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几个零星候车的人,没看到小妹说的高大壮硕的男人,小妹不会对他撒谎,这人竟然一路跟到这儿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货搬好了,通常是马上就走的,因为怕引起人的注意,遭受盘查,江淮点了个人,让他赶紧去找侯三来,让侯三亲自压货回他们的临时仓库,现在是大白天,新庆好歹是个城市,火车站周围还有不少人在,不怕外地人出来抢东西。
列车停站四十分钟,侯三在开车前,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一来,见到江心就大大咧咧地喊:“江小妹!你可回来了!可把侯三哥给想死了!”
江心连勉强扯出笑的意思都没有,盯着他:“侯三哥,我要回去探亲,货交给你,你可得把货看住了。”
侯三不明,这江小妹脸色怎么这么臭,又看着江淮,江淮脸上也没了笑容,叫他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侯三瞪大眼睛,一开始还说不可能,然后才呸了一声:“淮子,去门口等会儿,我多喊几个人。最迟明早,咱们就把货散了。”
江心见他们安排好了,就和江淮说:“小哥,我先去见爸妈。行李给我。”
江淮没让她劳累,帮她把那袋重重的行李扛在肩上,让后面拖运箱子的人跟上:“别去招待所了,先和爸妈回家,晚点我去公安局那边的招待所给你找个地方住。”
“知道了哥。”江心牵住孩子,张眼到处看,却再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江父江母和江河万晓娥几个人都等在站台必经出口边上,翘首等待,怎么还没出来,火车都走了,欣欣电报上写的是这趟车吧?
平平吃着冰棍儿,问江母:“奶奶,小姑姑和姑丈怎么还不来啊?”
“平平再等会儿,小姑今天就能到。”万晓娥怀了孩子,已经站一个多小时了,脚上有些累,找了个墩子坐下,把江平搂在怀里,轻声哄着儿子。
“爸妈!大哥大嫂!”江心拖着两个孩子,朝着江家人奔过去,若不是两个孩子跑不快,她都要飞过去了。
“欣欣!”江母跨过入口的线,把这个幺女抱在怀里,不嫌她臭,不嫌她这么多天没洗澡,只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才能感受到那阵实在。
“妈!”江心也大力抱住江母,她从前未曾享受过的母爱,上天竟在这一世,全都补给她了。
母女二人抱了好一会儿,江心这才想起一直捏着她衣角的霍明霍岩:“叫外婆!”
“外婆好!”霍明霍岩都抬头看江母,露出两张可爱的惹人疼的笑脸。
这个外婆,头发半黑白,笑的很慈爱,连声答应他们,还牵他们的小手:“跟外婆回家去。”笑呵呵的,只要欣欣疼这俩儿孩子,她又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江淮把江心的行李交给大哥:“大哥,我这儿还有点事儿,你和爸妈小妹他们先回去,晚点我回家吃饭。”
江河扛起那袋行李,真重手,欣欣回娘家也买太多东西了,他们又不缺啥,净乱花钱。
“这是外公,这是大舅和大舅妈!”江心怕两个孩子认生,赶紧把江家人都介绍了一遍,“这是平平,比姐姐小一岁,比弟弟大一岁,知道怎么叫人吗?”
霍明霍岩不怵,大声喊人,倒是平平有些害羞,双手捂住脸,从手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来看江心,万晓娥拍拍他屁股:“这是小姑呀,不认识啦?不是念叨好几天了?快叫人呀!”
半天了,平平才放下手,叫了声小姑姑,江心摸摸他脑袋,笑眯眯的,长高了点儿,和霍明差不多。
“爸,我回来了。”江父没有和江母一样抱上来,脸上的褶子怎么也藏不住,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回来好,回家吃饭!”江父过来牵着霍明,“你就是姐姐吧?”他没有孙女儿,就喜欢逗小女娃玩儿。
“外公,我是姐姐,我是霍明,这是我弟弟霍岩。”霍明应着江父,这个外公也很好,比她爷奶要好,爷奶见到她就说她是赔钱货,还拧她脸。
出站的时候,江父还想给两个孩子买冰棍,被江心制止了:“爸,过两天吧,小孩儿肠胃弱,这几天他们在火车上吃的东西都干,别一下吃冷冻的,别给弄拉肚子了。”
万晓娥在一旁看着,小妹的脸没变,身上的气质却全变了,仿佛换了个人,完全没了当姑娘时娇弱的样子,当起妈来也是有模有样的,看来生活还是挺磨练人的。
“外婆,你和我妈长得好像呀。”霍岩被江父抱起来,也不怯,搂住他脖子,看着江母说。
“说错了,是妈和外婆像。”回到新庆,见到娘家人,江心终于放心把手上的软绳解开,捏了捏霍岩的小脸蛋,臭屁小孩。
除了江淮去处理那批货,江家一家人坐上公共汽车,回了糖厂筒子楼,一下车,那阵熟悉感扑面而来,江心一路脸上都是笑,想起一年前刚穿越到这里的点点滴滴,这里什么都没变,人也还是那些人。
到了楼下,好多下了班的邻居都跑出来和他们打招呼:“哎呀,老江江嫂子,你家欣欣回来了?”
“哟,这是欣欣的两个孩子?圆嘟嘟的,真好玩儿。”
“欣欣,一路上可好啊?顺利吗?有空来我们家玩啊!”
江心都一一笑着答了,一家人拥着上了楼,江河把那袋行李放下,揉揉肩膀,拿毛巾擦汗:“小妹,你这装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江心把行李放下,回到熟悉的糖厂筒子楼里,还是那样逼仄,再来一次,她还是要和霍一忠走的。
“都是些给家里的,拆了吧。里头有巧克力,这么热的天儿,我都怕它融了,赶紧拿出来。”江心让江母找来一把剪刀,把袋子剪开,分好类别,给自己家里的,给邻居的,给陈刚锋家里的,甚至关美兰和慧慧,供销社的王慧珠和李水琴都有份。
“小妹,你花这冤枉钱干嘛?”万晓娥看着江心把那些东西一袋袋分出来,连原来同事都有,不禁有些心疼,小姑子怎么变得这样大手大脚的?
“大嫂,没事儿,这些瓜子核桃红枣在我们那儿便宜得很,就是个心意。”江心不在意,她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凡是对她好的,她都记着了。
“欣欣这样好,你记着人,人就记着你。”江父江母也赞同,万晓娥就不说话了,反正小姑子再怎么样指缝里漏钱,不忘记她这个大嫂就行。
江家屋里热闹,肖婶子在水房洗了菜,也探了个头进来:“呀,欣欣到家了!早几天就听你妈念叨了。”
“肖婶子!您老可好呀?”这是江心和霍一忠的媒人婆,江心可不敢忘记她,忙把霍明霍岩叫出来,“叫肖奶奶。”又往她手里塞了一袋子特产,沉甸甸的,让她拿回家去吃。
“肖奶奶好!”霍明霍岩精神头还可以,外婆刚给他们俩儿洗脸,现在在外头烧热水,准备给他们洗澡呢,妈说得对,外公外婆都是好人。
“好好好,孩子养得可真好。”肖婶子蹲下来看着两个脸肉肉的孩子,她自己也是奶奶,带着两个孙子,知道养孩子多难,欣欣这妈当得不赖,“小霍呢,一起回了吗?”
“没呢,他临时执行任务去了。”说到这个,江心就有些郁闷,也不知道他到哪儿了,算了不说他,“婶子,我刚下火车,身上还臭着,等我缓缓,再和您说话。”
“好,好,你先吃口饭。”肖婶子笑着,拎着一袋子吃的回家去了。
江心想去给两个孩子洗澡,江母拦住了:“我来,你坐着。”
哪有女儿回娘家了,还让她操劳的,在江母淳朴的心里,女儿在娘家就该好好养着,啥也不用干,她和老江都帮她做了,这就最好。
只要一见到江父江母对江心的心意,万晓娥就要感叹一次,小姑子命真好,真会投胎。
“那行,我先去把这几身臭衣服给洗了。”江心给他们俩儿翻出干净的衣服,递给江母,催霍明霍岩跟着外婆去水房,自己又把在火车上换的衣服拿出来。
江父让她等会儿:“昨天有封电报,是发给你的,寄到家里来了。什么字都没写,就写了个123。”
江心让江父赶紧拿出来,江父拖开抽屉,把电报拿给她,是霍一忠的,他比她早两日到目的地,一下车就给新庆拍电报了。
“谁呀?发电报不用钱啊。”江河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走出来,天儿热了,出汗真难受。
“霍一忠发来的。”江心的小圆脸甜兮兮的,小心地收好这张电报,大家都了然,这是人家夫妻的约定,还笑着打趣了她两句。
江淮回来的时候,午饭都要吃完了,他去洗了个冷水澡,刮了胡子,露出原本清秀的五官,霍明霍岩一看,小舅舅怎么和妈长得这样像,看看他,又看看江心,好奇得不得了。
江心笑:“我们是双胞胎,小舅舅就比妈大了八分钟。”
“哇!什么是双胞胎!”霍岩把筷子放下,要江淮抱他,“舅舅,我要骑大马!”他要江淮把他放在脖子上,和在火车上一样。
“坐下,吃饭骑什么大马!”江心瞪他一眼,霍岩就不敢了,乖乖拿起筷子吃饭。
“妈,我和弟弟是双胞胎吗?”霍明比霍岩机灵一点,知道吃饭的时候就只能吃饭,做其他事可要被妈说的。
“你俩儿不是,都差两岁了,还双胞胎呢。”江心制止了江母要给霍岩喂饭的行为,“妈,让他自己吃。”
“那我也要一个双胞胎,要跟我长得一样,不要像弟弟的。霍岩是臭的!”霍明对着江心许愿。
“你才臭,你是臭姐姐!”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个江淮,姐弟二人又要动起手来了。
一桌人都哭笑不得,小妹有这一对活宝陪着,日子想清闲都难。
洗了碗,江淮把江心叫出来:“侯三叫了两个兄弟,今晚住在仓库那儿,明天一早就把货全散出去,包括你说的那箱工艺品。什么妖魔鬼怪来了都好,先把钱拿到手上再说。”
江心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回到主场,果然不一样了:“这次货多,一夜之间,散得尽吗?”
“小瞧你哥。”江淮有两分意气,“放心吧,你那份我肯定给你留出来,这一回咱们确实能分笔不错的钱。”
“老水的事,你和侯三说了没有?”江心对这个人还是疑心重重。
“说了,他说老水现在还没回家,等人回来,侯三就去找他一趟。”说起老水,江淮就想到今天一路跟着他们的那几个人,今天夜里他也过去,一定得把货给看住了。
“欣欣,你别去招待所了。”江淮认真想过了,找管招待所的刘科长打个招呼,给他送两包烟,按市里招待所的标准收费,给小妹三人一个房间住一阵子,最近没有安排底下乡镇的人来培训,是有空房的,这个后门也算是为局里创收,不算违纪。
江心应下,住公安局招待所确实安全一些,对面就是公安局,那帮人再大胆也不能跑到公安同志眼皮底下去。
江父江母都想留江心母子三人在家住,可家里也实在摆不开,不过江心也说了,夜里住招待所,白天还是回糖厂筒子楼的,这样大家能聚一聚,也不会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住在一起就是容易有摩擦的,远香近臭的道理,江母还是懂的,就同意了。
江淮是请假出去的,今天还是工作日,他没办法休息,下午帮着小妹把行李搬到招待所,安顿好他们母子母女三人,又回去上班了。
第106章
这头江心回到新庆, 交了货,在公安局招待所安心住下,那头的霍一忠已经和战友一起到了西北。
十来个人窝在一个山沟沟里, 抓几个想逃出边境的间谍, 对方通过电台信号, 投靠了老美, 活动三年多,打探到沿海国防分布,准备往外蒙走,经苏联去欧洲,每个人身上都有枪, 尤其还有近距离大杀器喷子, 绝不能大意。
但是霍一忠他们也不怕,西北战区派出了十多个抗枪的,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队长在幕后布置起来, 大家一点就通。
西北的事情,大家分散着蹲了几天的点, 喂饱了山上的蚊子,在一个清晨,把这行人在一个村子里堵住了, 来了个瓮中抓鳖, 要抓人就动武, 追逃之间,不免就开了枪, 霍一忠和战友是侧面进攻, 只是手臂擦伤了皮, 没受重伤,但是那几个间谍开枪,打死了个平民,弄得这十来个职业军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
子弟兵都来自百姓,到了军队学本领,击退敌人,保护百姓,最恨的就是有人伤害手无寸铁无辜的人,因此西北军把人交给情报部门的时候,恨得踢了那个开枪打死人的几脚,把人腿骨给踢断了,其他人纷纷转头,都当没看到,回头报告就说这人是自己在抓捕过程中摔断的腿。
霍一忠和一同来的战友去军医院处理了伤口,不是大伤,涂药绑了纱布,隔天一早就要离开,但霍一忠接着还要去一趟川西,同他一起来的战友就先回去和鲁师长他们报道。
霍一忠先是在当地买了点东西,邮寄到新庆给岳父岳母,也算是作为一个女婿的补偿,不然心心回头不知道要怎么念叨他呢。
做完这件事,又去了火车站,查了到川西的火车,路途看起来很周折,如果一路坐火车过去,得换几趟,走许多不必要的弯路,还不能直接到,想着能不能在哪里换条水路,毕竟去隆溪市,坐船比坐火车要方便。
正当霍一忠仰头在火车站看路线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稳健有力,呼吸绵长,像是个练家子,他耳朵一动,手上蓄了力,感到后面有人靠近,猛地回头,右手拳头就要出去了,待看清人脸,又收住,放下手中握紧的铁拳,看了对方几秒钟,才开口:“罗队长,一年了不见了,别来无恙。”
“霍营长,身手还是很快啊。”身后来的,正是鲁师长和姚政委嘴里评价颇高的罗成,他看着霍一忠,一脸满意,“有没有兴趣从东北那个小师部出来,加入我的队伍?”
罗成爱才,惜才,喜欢给有本事的人提供平台,可他自己却似乎没有落脚点,四海为家,哪里需要他,他就在哪里。
“罗队长,我是正式军人,若要调动,请您联系我的上头组织,我服从命令。”霍一忠对罗成很有戒心,鲁师长称他为活阎王,而姚政委说过,这人的上头和老首长不对付。
罗成没对他出手,邀他到站台的长椅上坐下,那两条法令纹深重得让人无法忽视:“年轻人,坐下。都是自己人,别那么大的警戒心。”
霍一忠不敢掉以轻心,确实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看怎么定义这个自己人,他小心坐下,和罗成隔了一段距离:“罗队长怎么会在这儿?”
“不然你以为是谁提供的信息,你们能这么轻松地聚在一起抓人?”罗成点了根烟,脸上有几分得意,“我让这伙人溜遍了大江南北,让他们以为自己能走出国界,再来个当头一棒,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就喜欢这样猫逗老鼠,让人疲于奔命,时刻警惕,再制造点内讧,把他们的如何联络的方式诈出来,后期审讯的时候才更有看头。
霍一忠看他一下,觉得这个罗队长也颇为计算:“是罗队长点名我来的?”否则直接让西北的军队直接抓捕就行了,特意找东北的人过来做什么?
“是,也不是。”罗成也没有遮掩,那双发亮的招子盯着霍一忠,却不想和他多解释什么,谁让霍一忠职级不够,不能影响上头的工作安排,不过,罗成岔开了话题,“我看你去过川西了,承宗都被接走了,姚聪干的吧?其他能去那儿的人,都被我排除了,剩下的就只有你。”
霍一忠的提防心又起来了,罗成怎么知道的?
“我听不懂罗队长的意思。”他否认。
见霍一忠跟炸毛猫一样防着他,罗成冷哼一声:“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侦察兵出身,就能天衣无缝?只要我们想查你,昨天你吃了几口饭都能扒出来。”
“罗队长想要什么?”霍一忠问他,双手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罗成身手了得,若现在动起手来,真有几分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这回你还是要往那边走吧?我告诉你怎么走顺畅一点,先坐火车和汽车,再走水路,沿着长江一直下,到了去隆溪的支流就换船,六七天就能到。”罗成甚至还给他标注了几个上落点,撕了张纸递给他。
霍一忠接过那张纸,攥得紧紧的,盯着罗诚,再问了一遍:“罗队长,你想要什么?”绝不可能是因为对他霍一忠本人有兴趣,才和他讲这许多话的。
“告诉你们将军,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有可商量的立场。”罗诚的话很简单,霍一忠的将军会听得懂的。
霍一忠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他脑子里绕了一圈,想起罗成效忠的对象,这是要老首长放下这几年的困难,和昔日对手站在一起,再想到老首长和夫人吃的苦头,他就愤怒,咬牙道:“我要是不带呢?”
“你决定不了,也拒绝不了,你只是个小兵,排不上号,说起来我也能算你的长官,长官给你下命令你就得遵守,只要你把话带过去就行。”罗成历经太多复杂的事情,比霍一忠年长许多,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有,你要向上走,才能看到更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如果还想再见到葛大亮,就一定要迂回前进。”
“霍营长,一个人,要学会在灰色地带生存下来,这是我这个老兵对你的忠告。”罗成似乎也有些疲惫,他干这行太久了,人性在他眼里不堪一击,分文不值,霍一忠目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经历过,小年轻定然有愤懑的情绪,所以在他看来,人的成长更像是一个轮回,从前是他,现在是霍一忠。
“你知道葛大亮?”霍一忠直直盯着罗成那张古板的脸,“他还在川西吗?”
罗成吐出一口烟圈,对他点头:“我知道的东西,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你的职级还接触不到这些信息,等升了两级再来问我。”到时他再考虑要不要告诉霍一忠。
霍一忠咬牙,第一次恨自己无用:“他还活着吗?”
罗成看了他一眼:“活着。”其他的就没再说了,职级不够,经历太少,知道太多也不好。
活着就好,夫人时常教导他们,人只要活下来,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希望大亮哥的人生还能有其他的可能性。
“罗队长,如果我要联系你,要怎么找你?”霍一忠不怕罗成,罗成面相虽凶,但他下意识认为这个人不会伤害他,罗成是个十分有原则和底线的军人。
“不必找我。有事情,我会找到你。别在这儿耽搁太久,早点见到你们将军,早点带话,不用担心他被困,他是大人物,能量比你想象得大许多,他自有调度的方法。”罗成站起来,双手背在后头,不像个精锐,反而像个老头,走两步,他又回头,笑得法令纹加重,“真不考虑加入我这儿?一来就能给你加衔。”
霍一忠摇头,他有自己的队伍,墙头草不会有好下场。
罗成笑笑,那两条法令纹加重,看起来很阴鸷,这回他没回头地走了。
霍一忠拿着罗成给的那张路线图纸,当下就买了火车票,坐了三天火车,到一个小城,倒了两趟车,休息一日,继续坐火车一日,就到了川藏交界处,先是坐了一段船,一天后下了渡口,走半天翻过两座山,在罗成标记的那条支流坐船,渐渐地就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古渡口,上面还有那块他上回来不及看的民国石碑。
可到了川西,霍一忠的脚步却慢了,他不再像上回一样行路匆匆,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见到人,而是在吃竹笋面的地方住了一夜,换上黑色破旧的衣裳,看似十分悠闲,实则内心煎熬地把这个小地方逛了一遍,最终才下定决心,不去武开找葛大亮,而是坐上去隆溪的汽车,既然决定要跟着老首长,就不能朝秦暮楚。
罗成的邀请看似很美,可也布满荆棘,天下没有不用代价的馅饼可言,何况如果是变成第二个罗成,常年不在家,他怕江心和孩子都不认他了。
到了隆溪市,又闻到化肥厂那阵氨水味,现在正是下午时分,太阳还未落山,川西天气湿热得厉害,太阳高挂,山里湿气却重,他全身被汗水打湿,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难受又难忍,他始终没办法适应这里的气候。
霍一忠沿着隆溪市的边缘走,没敢再大大方方地走上回的路线,怕人认出来,只能迂回曲折地往老首长和夫人所在的那座山上去。
所幸隆溪四面环山,他藏身半山中,穿着暗色衣裳,即使是在山林中也疾步如飞,很快就到了山脚下,换了另一条路上山,还路过他留宿山民家的房子,里头没人,估计出去干活还没回家。
霍一忠爬到一棵老树上,看着乌金西坠,人始终保持警醒,这时山里还有一丝光线,山上陆续有炊烟升起,过了一会儿,天色和山林中就全都暗了下来,走到眼前才能看得清人脸,远处的那几栋小楼里也亮了两盏煤油灯,窗户依然钉满了乱七八糟的木板,不能随意开窗。
他半靠在树干上,伸直双腿,拿出江心准备的饼干,填饱肚子,静待深夜来临。
看守老者的人还扛着枪,不过人数像是少了两个,霍一忠这回没有学夜枭叫声,而是在树上一直等,熬过了那些人换班,再到了后半夜,在四更接近五更时分,正是人最困顿的时候,他开始行动。
老人家睡眠轻,容易醒,尤其老首长和夫人心事重,时常半夜还睡不着觉,屋里油灯一直不熄灭,在这样的山里,夏天闷热得厉害,夜里开了窗,封了一大半,空气不流通,为了防蚊虫,窗口还是笼了一层细纱布。
趁着看守的人一个转身,霍一忠放了手上两三只飞鸟出去,被捂了一夜的飞鸟得了自由,煽动翅膀,惊声尖叫,吸引了那几个人的注意,他在短短的一瞬间,把一根细小削尖的树枝,笔直丢出,飞插进那块纱布,锐利得像一支穿云箭,直插桌角,入木三分。
很快,那几只鸟儿飞走,叫声不复,山里恢复平静,窗口的那盏煤油灯也随之熄灭了,外头看不到两个佝偻沉默的影子。
看守的人看了眼四周,又看了看楼上黑暗的窗口,也叹息了一声,老者可真耐得住,他们没站着,就坐下来小声地说话。
霍一忠此时已经到了他们附近的树上,上回门口放柴火的地方空空荡荡,无处遮身,只能再另想办法,他看着夏季茂盛的树木,树枝苍苍,又翻身上了一棵大树,用随身携带的小军刀切断一根细藤,绑在身上。
今晚没有月亮,灯火也不足,他长得黑,看不见影子,身形虽然高大,动作却快得像一只豹子,悄无声息地走在粗壮的树干上,小楼突然传来几声急切猛烈的咳嗽声,他停住,一动不动。
因为咳嗽得厉害,有看守的人敲门进去,问老者是否需要帮忙,老者把门打开,手上拎着油灯,右手紧扶夫人左手,一根尖利的小树枝被夹在两段苍老的手臂中间,无人察觉,他扶着夫人出来,让人去熬中药:“去厨房生个火,把下午的药再热一热,不然这咳得睡不着。”
看守的人留了一个在屋门口守着,另外两个陪着老者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被叫走了,走之前,他在楼上楼下大致扫了一眼,空荡简朴,一切如常,再把发出巨大声响的房门随手关上,背着枪,往厨房那头跑去。
霍一忠依然像一只怪异的影子,半趴在树上等,一刻钟后,老首长让人回来拿一味中药,有人跑回来,开了门,没有关,噔噔噔跑上二楼,瞬息之间,一个黑影闪进了小楼,缩在角落,视线不易察觉的地方。
所有人折腾了一圈,在厨房看着老者亲自烧火,柴火和几根细棍子混在一起点了火,药热好后,再拿扇子把药扇凉,夫人皱眉把药喝下去,又连连咳嗽几声,老者这才扶着人回去。
回去前,夫人还客气地谢过几个年轻人,都是年轻体壮火气重的小伙子,让他们弄点吃的,后半夜容易饿,把人饿坏了不好。
那几个看守的年轻人都笑笑摆手,表示不用,让两位老者要什么尽管找他们。
老首长回到屋里,让人把门关上,和夫人一起上楼,搬来凳子坐下,外头恢复平常看守走动,油灯没有再点亮,他才轻声开口:“一忠,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霍一忠这才从床尾的位置出来,叫了声:“将军,夫人。”
“小黑泥鳅,你这手抓鸟儿的活儿倒是没退步。”夫人咳嗽两声,小声夸他,从前承宗就爱找一忠带他去林子里捕鸟,就因为霍一忠学几种鸟叫声学得特别绝,他抓的数量最多。
“师娘。”霍一忠对老首长的崇拜有破裂,可对夫人确仍是赤诚一片的,“您要保重身体。”
“老年人,多的是毛病。”夫人让他过来,“我看了你的两个孩子,养的很好,很像你。”
老首长没让他们说个没完,问他:“承宗如何了?”
“将军,姚政委安排他到了首都医院,我来之前,听说他已经恢复了许多,不再需要吃药,但要静养,暂时不能出门,天天在医院读书。”霍一忠来之前,特意找姚聪打听过,承宗不是身体不良不利于出行,而是“不能”出门。
“嗯,这个年纪,是该静心读书。”老首长也能猜到承宗现在的情状,那帮人不要他的命,可哪会让他自由活动,但知晓幼子安危,就不再重复,而是问,“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
“将军,姚政委让我告诉您,有另外两位老者将会在年底进京,他猜测明年会有新变动。”霍一忠走到老首长身前,在他手心写下两个名字。
果然,老首长发出一声轻笑,有种当年的意气:“听你姚政委的话,不要轻举妄动。”
“是。”霍一忠领命。
“将军,我来之前,遇到一个人,他找上我,托我带句话。”霍一忠提起罗成。
“谁?什么话?报。”还是那个威严的将军。
“那人是罗成。”霍一忠没有再犹豫,他享受了老首长给予他的一切安排,就必须有自己的倾向,“他让我和您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但立场可以商量。”
老首长冷哼,黑暗中,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可霍一忠心里却打鼓,他比从前敏锐许多,将军起疑心了。
霍一忠半蹲在他面前,向他坦白:“将军,罗成让我加入他的队伍。”
“哦?”老首长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就连夫人都感受到了那阵紧绷和压抑,她又连着咳嗽好几声,却不敢打断丈夫的质问,“你怎么说?”
“一忠谨记将军和夫人的教诲。”他是夫人点名的精兵良将,一等忠诚,宁折不弯。
老者叹一声,也许是信了,也许仍有疑虑,但还是伸手把他扶起来:“若是你跟了罗成,我倒还放心些。”
罗成至少是个君子,死也能让人死个明白。
“你替我跑一趟西南。”老首长在他手心写了个地名,霍一忠曾去过那里一趟,国之南疆,几个少数民族混居的地方,山多水深,瘴气深重,蚂蟥横行,有些村落至今仍在钻木取火,并不宜居,“从前跟在夫人身边,教你读书识字的方秘书,还记得吗?”
“记得。”霍一忠这三个字,还是方秘书教他写的。
“告诉他,可以活动起来了,但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老首长拍拍他的手背,“不必多问,把口信带到就走,他知道怎么做的。”
“是。”霍一忠再次领命。
这个方秘书,说是将军的家臣也不为过,原来其人一直在西南,他和姚政委都猜测过,以为将军和夫人已经把他安排到东南沿海去了,没想到
果然,西南还是将军的西南,罗成之流,再手眼遮天,到了南边,估计也拿将军没办法。
“去完西南,再替我送封信到首都。”老首长和夫人居住的地方是不允许有纸笔的,霍一忠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摸出纸笔递给他,老者只是在上面写了个名字,其余内容则是完全口述,让霍一忠出去默写出来。
“知道了,将军。”霍一忠把刚刚老首长的话记住,把纸笔收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跑这两趟,川西离西南不远,不会耽误太久,但一直北上,就不能和江心孩子汇合了,送完信就得直接回师部报道了。
“小伙子,前路是很长的。”老首长喝口水,拍拍他的肩,“一切前途都要自己去争取。”可他却省掉了后面那句,要前途,就得有牺牲有取舍,这条路,就看要怎么选了。
这句话,给了霍一忠莫大的鼓励,罗成抛出的橄榄枝再好,也抵不过将军的一句话,他有些热泪盈眶:“将军”
“将军老矣,往后还是要看你们的。”老首长被看了这么几年,也确实有些心懒,不过,他是浴血大将,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绝不会轻易倒下,若有软肋,也只是软在自己的子孙后代上,“往后承宗和承平,也得你们多看顾。”
承平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女儿,如今和丈夫分离两地,在各自改造的地方担牛粪睡牛棚,而承宗,不必再说。
“将军言重。”那个茫然的霍一忠已经过去,从这一刻开始,他还是那个一等忠诚的霍一忠,他的队伍始终明晰。
来川西之前,他被罗诚狠狠地刺激了一把,罗诚欣赏他的身手,却看不上他的经验和年纪,若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做更多有影响力的事情,除了往上走,再无他法,他必须要往上走,去看看顶峰风景,去体验会当凌绝顶的严寒和豪迈,哪一日自己也能给妻子孩子留条后路,而将军,就是他最好的指路人。
老首长和夫人让他天不亮就走,不用耽搁,坐船到西南,见过方秘书,立马去首都送信。
“这两件事,不必告诉鲁有根和姚聪。”霍一忠离开之前,老首长还是让他保密,“他们若是问起,就说我让你去办事。”
“是。”霍一忠应下。
夏季天亮得早,公鸡报晓之时,天已经大亮,有人来敲门,老者让他们等会儿,和夫人洗漱后,携手下楼,准备吃早饭,而霍一忠则从门缝偷溜出去,沿着昨晚的来路,攀上那根藏起来的软藤,灵活地爬上枝头,慢慢消失在丛林中。
霍一忠走后,有个拿着老式苏联望远镜的人从一棵老树后走出来,帽子遮住了他的脑袋,看不出五官,认不出是谁人,过了一阵,他也转身入了山林中,消失不见了。
第107章
霍一忠从隆溪出来后, 辗转到了一个临江大城,找到邮局,给江心发了一个电报, 吃了顿饭, 当下就坐船, 往西南方去了。
江心在新庆已经待了好几天, 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爸妈会帮忙看顾着孩子,她也不怕孩子乱跑,就让他们在筒子楼底下玩儿,霍明霍岩和平平玩了几天, 关系一下就铁了起来, 天天姐姐哥哥弟弟地喊,真如江淮说的,闹得屋顶都要掀起来,爸妈和大哥大嫂都是笑呵呵的, 丝毫没有觉得他们是客人。
她自从结婚后,还没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在家属村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天懒都偷不得,果然女人还是不结婚得好。
肖婶子打趣她:“有孩子了, 就知道还是娘家自在吧?”
孩子不论是不是自己生的, 但用了心, 养出感情,那就是从早看到晚的, 哪有空闲下来和人磕牙花。
“对, 还是家里好, 我都不想回家属村了。”江心帮江母粘火柴盒,时不时往楼下探探头,听到三个孩子的叫闹声,她就放心了。
肖婶子和江母都问她:“真不打算自己生一个?小霍不是说能去首都找大夫看看吗?”
江心摇头:“现在没有计划。”
霍一忠可能还想再要多两个孩子,她是真的不想怀孕,想到来顺难产的事就害怕,何况那么小的孩子,得占据她多少精力,如果男人替她怀胎十月,她肯定是乐意的,可这也不能啊。
江母欲言又止,这几日她看霍明霍岩和她的欣欣关系亲密,但心里始终有忧虑,万一他们的亲妈找回来,那两个孩子的心会怎么偏还不知道呢。
江心了解江母的想法,拍拍她的手背:“妈,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
此时正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厂里的人都要下班回家吃饭了,江心在娘家,就自觉接过了做饭这件事儿,她搬出煤炉子,烧菜做饭,忙得鼻头都出了汗,一家几口人,一顿饭得做好几个菜,筒子楼三楼小小过道里施展不开,还是家属村的厨房好,又大又宽敞,不影响她发挥,说是娘家日子好,可她还是想自己和霍一忠的家了。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霍明霍岩平平!上楼吃饭!”饭菜快做好,江心洗好锅,朝着楼下喊了一声,又把吃饭的桌子在客厅摆好。
“妈!妈!”霍明一马当先,一头汗跑上来,辫子乱晃,一头扑进江心怀里,“妈,我也要买绳子,要七彩的,楼下的馒头姐姐有跳绳!”
霍岩则跟在后头,背后都是跑出来的汗,这一年来,双手双腿结实了,脸也圆了:“妈,我要洗脸!”
“明天再带你去买。先和弟弟去水房洗手洗脸,平平一起去。”江心打发了三个孩子,把饭装出来,转头一看,家里四个上班的大人都回来了,大家坐下来吃饭。
江淮一改前几天的阴沉,今天脸上都是笑,和三个孩子闹成一团,把他们三个挂在身上,江心就知道估计有好消息了。
刚到新庆的那日,小哥就说要当晚把货散出去,他和侯三两个人带了三两个信得过的兄弟守在临时仓库。
临时仓库是侯三找的地方,就在新庆中专不远的一个小平房里,地方不大,两间平房连成排,只有一个新装的铁门,侯三特意安了把大锁,要打开只能用钥匙,若是撬开的话,那动静非得弄得人尽皆知不可。
周围都住了人,离得远,但叫一声,互相也能听见,侯三和江淮以前都把货放这儿,苏联货散得快,一散出去马上就走,半天不到,就能把这里变成空房。
这回他们也一样想这么做,可这回也有不一样的事儿发生了。
前头那几次都是顺顺当当的,可这次,他们好几个人都在,轮流守夜,轮流睡觉,还是一夜怪事儿。
当夜隔壁的房子就了火,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半夜起来撒尿的人看到起火了,就大喊着,把四邻都喊醒了,看风向,是往他们临时仓库这头来的,大家奔走挑水灭火,一时间,周边家家户户都亮了电灯,唯独他们这个临时仓库漆黑一片,通常不点灯,就表示屋里没人。
混乱中,却有人来大力敲他们的门,让里面的人赶紧出来,小心被火烧了,两个看货的人两两相望,睡着的也醒来了,有人蠢蠢欲动要去开门,被侯三拦下了。
侯三说:“ 只要货还在自己手上,外头就算是开战了,也不能出去看热闹。”见大家脸上有惊恐,又咬牙说,“放心,火真烧了进来,拼着不要这批货,咱们也得冲出去!”
好在火势不算大,住在附近的人被吵醒,挑水灭火,火很快被扑灭了,始终没有烧到他们这一头来,而被烧了屋子一角的人咒骂声不断,说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放了一把干草垛在他们墙头,连着底下一个木头架子被烧着,估计是哪个王八蛋抽烟,把烟屁股塞在草垛里头才着火的,好在没有伤到人。
侯三和江淮二人靠在一起,贴着门,听着外头的喧闹,心跳得很厉害,不禁都握紧了拳头,以往小妹寄货来,最多只有两三箱,货值不大,因此没多少人注意,这回带的东西多,估计有人就犯红眼病了。
而侯三是最光火的,江淮和他说了对老水的怀疑之后,他本来不信,可一波三折到这里,再坚持也有了几分怀疑,他对老水的信任,说是对他亲哥一样的信任也不为过,可事已至此,多怨无益,无论如何,明天必须要把货全都散了!
夜里失火的事情刚过去,又有人在外头哭,细听像是个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似乎就待在他们墙角的地方,像是用指甲挠墙,那声音,听得人瘆得慌。
侯三气得要拿起铁锹往外头走:“什么玩意儿敢在老子鼻子底下装神弄鬼!”
江淮把他拉住:“不要节外生枝!说不定人家就等着咱们开门!”
侯三一听,把铁锹丢在墙角,自己开始生闷气,气外头的人,气老水,又气江欣!
这时,隔壁屋有人喊了一声:“哪里来的发春夜猫!要叫春滚远点儿!”说着,还打开门往那传出叫声的地方扔了块石头,似乎砸中了个什么东西,听到“哼”一声,那哭声就停了。
江淮和侯三都停靠在窗边,听到那一声清晰的低哼,是人声,绝不可能是由猫发出的,心中警铃大响,他们确实被人盯上了!
那一夜所有人都没睡,大家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天儿才蒙蒙亮,旁边的人家没起床,陆续有熟识的人按着约定好的记号来敲门,找侯三拿货,侯三睁了一夜眼睛,疲惫干涩,嗓子沙哑,脾气暴躁,按着原来说好的数,给来人拿了货,收钱落袋。
一连来了好几个人,散货还都还算顺利,天儿还早,外头还没行人路过。
这时有个陌生人也按照同样的记号来敲门,这回是江淮在外头应着,他看那人眼生,双手窝在腋下,一口外地口音,跟他那日听到搬错货的一模一样,心道,来了!就在身后比了个手势。
侯三等人立即停下手上的活儿,拿木棍的,拿铁锹的,没一个空手的,都盯着门口那个陌生人。
那陌生人没承想里头人那么多,个个都是高大的小伙子,手上拿着趁手的东西,往后退了一步,说:“兄弟,我着急赶路,看到这里人来人往的,以为你们家全起床了,想过来问个道儿,叨扰了,不阻碍你们,您先忙,先忙。”
江淮已经有几分识人的本事,嘴里说着:“好说好说。”把门打开,抬脚要送人出去,却趁人不备,抓住那人的衣领,下了死力气,把那人一把扯了进来,那人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一下重心不稳,往前跌扑去,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而此时,他的后背露出一把锋利的柴刀。
侯三等人上来,拿着棍子对他一顿敲,踢开柴刀,又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把人五花大绑,给捆起来了。
那人也有几分蛮力,捆绑之间,还咬伤了江淮的手臂,被破布塞住的嘴里呜呜叫个不停,谁都听不清他嘴里的话,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骂娘。
侯三提心吊胆一夜,满脸的胡茬子,一肚子怒气,这批货他占的份额最大,因此被人盯上,他最生气,操起另一个兄弟手上的棍子,下力气往那陌生人背上狠狠敲了一棍:“让你他妈装神弄鬼!”
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脸涨红,额头冒青筋,说不出话来,哼都哼不动了。
江淮甩着被咬出血的右手,拦住侯三:“别打了,先看好他,他肯定还有同伙。”
侯三似乎被逼出了戾气,眼里眉梢都是凶残狠毒,脸上是要鱼死网破的决绝,让人看着忍不住打了个颤。
货散得没想象中快,侯三和江淮都觉得奇怪,往常那伙人都催着他们要货,照理说昨天让人去通知了,今天就不该来得这么晚。
侯三有些烦躁,让大狗从后窗爬出去,找找那几个还没来拿货的人,看看什么情况。
午饭时分,大狗敲窗,给他们带了吃的,这才说:“侯三哥,淮子,有三个人在来的路上都倒霉了,摔跤的,被自行车撞了腿的,还有家里突然出事的。我去问了,不是不要货,是他们今天来不了,得改天。”
“侯三哥,淮子,是不是出事了?”
“从昨晚都今早都不顺,怎么还有人拿柴刀上门来?”
“该不会是被联防队的人查到了?来探我们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胡乱猜测起来,纷纷放下手上的吃食,借口让侯三把这回的钱给他们,生怕被人盯上,更怕被送去劳改,没一会儿,除了常年和他们混在一起的大狗,其他人全都跑光了,偌大的平房里只剩侯三江淮大狗三人,把爱面子的侯三气得又要去找今早那陌生人出气。
江淮却说:“不急,咱们的货散得差不多了,还有四五个木箱子,就算全赔了也亏不到哪里去。我们把货都搬到你宿舍去,后头再联络下家。今天不行就改天,不能乱了阵脚。”他确实是稳重了。
大狗是淮子的朋友,是淮子带着他和侯三一起玩的,他更听江淮的话。
侯三吃了个水煮蛋,吞得面目狰狞:“好,我们从学校后头那个小木门进去。先把那王八蛋绑这儿,等他的同伙来找人!”
接着,他们三个把货从木箱子拿出来,分装在袋子里,侯三和大狗拿了两根扁担,挑了两担重重的货,江淮则是自己扛了一个大袋子,三人兵分三路,绕道去了侯三的宿舍。
到了侯三的宿舍,他们把袋子藏在床底下,坐下来喝口水。
大狗胆子最小,问他们:“那屋里绑着的人怎么办?”
“这种外地来的盲流,我搜过他身上,没有介绍信和暂住证,送他去见公安!”侯三把搪瓷杯重重地敲在桌上,他在新庆二十多年,还没这么窝囊过,“淮子,去找你队友干活!”
江淮却摇摇头,他们卖货,本来就是倒买倒卖,被抓到是要去劳改的,其实很不可取,他已经暗下决心,这件事跟老水无论有没有关系,都不能再做这个生意,一是他要珍惜自己的前程,二是小妹牵涉其中,不能让她涉险。
“我有一个方法,你们听听。”他快速转动脑子,“我们把这人藏起来几天,然后放出风去,说我们有四五箱货不见了,一大早没的,大家没睡醒,被人偷了。”
侯三也跟着他的思维走:“你是说让他们自己猜疑去?”
“对。”江淮记得小妹说过,当时替她搬货的有三个人,他们就算人数再多,也不能来一蜂窝,而其中两个他已经见过,那么还有一个人,应该是领头的,依着小妹的形容,那人身形很高大壮硕,却一直没出现。
这两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那人早上来,他的同伙肯定已经知道他被我们控制起来了,他们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侯三又皱眉,“咱们要把他弄到哪儿去?”现在哪儿都不好藏人。
“学校不是有个地道?”大狗人看着傻乎乎的,却挺会留意细节。
“学校里还有留校的学生,不成。”不止侯三,江淮也不同意。
“把他打晕,让他坐船走!”侯三想起一招,还是他爷爷从前和他讲过的故事,他兴奋,没想到现在也能用到,“咱们把人从窗户那头弄出来,夜里黑,绕小道,那两个外地人肯定不如咱们熟路。”
“我们花点钱,找两个睡江上的兄弟划船,划个两天两夜,随便把他丢到哪个荒郊野岭。”侯三计划好,“走之前把他绳子解开,后面是生是死,就看他造化了。”
江淮犹疑了一下,侯三见他迟迟不点头,脸色一下有些不好,他见大狗同意,也只好同意了。
夜里,他们把人打晕,但那人更大程度上应该是饿晕的,三人把那陌生人套上布袋,一起扛了出去,到了江边,扔上一条小船,叫人连夜划走,随便找个地方把人丢下。
隔日,他们丢货的消息不胫而走,而那日没有及时去拿货的三家人都跳脚,难道新庆进贼了!
江淮和侯三各自不说话,低沉了几日,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因为丢货心情不好,没人去找他们麻烦,而那个陌生人的同伙,不知道怎么也一直没有冒头,老水也还未到家。
等江心问江淮,要一笔钱给小常哥汇剩下的款项时,江淮把那部分钱拿出来给她,江心去邮局给“常治国”汇了一张大额票单,这笔货款,就不欠债了。
老水提着行李包,穿着列车员制服回来那日,侯三见到他,哥俩儿好打了声招呼,和往常一样,过了半小时,他就找到江淮:“水哥回来了,出货。”
于是剩下那四五箱货,又悄无声息出给了几个熟悉的人,至此,江心亲自押送回来的货,就全清了。
侯三一人独大,江淮和江心各自得了一千六百块,小赚一笔。
第108章
“老水回来了, 明天我和侯三约好和他吃中午饭。”江家人吃过晚饭,三个孩子和江父江母下楼去玩儿,江淮走到小妹身边, 和她说这件事。
江心收拾好碗筷, 看了眼屋里正在听收音机的大哥大嫂, 和小哥两人靠在阳台上, 听了他的话,停下手里的活儿:“要我一起去吗?”毕竟她一直是中间联络人,也是她先碰上的老水,这一连串事情和她有关系。
“不用,我和你是一家的。”江淮知道, 无论如何, 在老水和侯三眼里,他和小妹是分不开的,“欣欣,哥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江心看他说得严肃, 心中也松快不起来。
“我想从此停了这门生意。”江淮再不是那个只看眼前小利的人,他长了见识, 就知道人要往后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后看,“我知道你在家属村没工作没工资, 往后我每个月都给你汇十五块钱, 这样你上无论如何都有点钱在。”
“那怎么行!”江心立即就反对了, 别说她不同意,霍一忠都要把江淮放倒, 这是看不起他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媳妇, “把生意停了, 和你给我钱,是两回事,我们分开来说。”
“小妹,这是你拉起来的生意,如果你不想停,我们就再想想别的路子。”江淮也算是赚过钱了,卖一箱货就有一两百,在新庆上班,一个月苦哈哈赚二十五,知道要割舍这样一个来钱的方式,是需要极大的自制力的,何况小妹一直没收入,她对这笔钱会更依赖。
“小哥,说服我。”江心乍一听江淮的话,确实有些舍不得。
江淮就把这几天的麻烦事儿说了,他认识侯三多年,知道侯三是个重情重义,但也重利的人,他不会放弃老水这条运货的线,可是老水现在已经不再值得信任。
况且他自己虽不是一个正式编的公职人员,但一直受的都是兵抓贼的教诲,这段时间和规矩对着来干,江淮心里还是很矛盾的,他想当个守法的好人,如果日后有机会能转正,他不想授人以柄,要趁着还没有深陷其中,把自己拉回来。
这次就算是冤枉老水了,江淮也不后悔,他总得为自己和小妹打算。
江心听明白了,小哥除了为自己着想,也在为她考虑,这回那几个人只是想求财,才做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万一下回恶从心头起,要人命那才糟糕,她想了想自己兜里那还没来得及捂热的一千六百块钱,这回的收入比她预想得要多了,就不再犹豫,点头:“小哥,我同意你的做法。”
兄妹二人就此说好,第二天中午江淮先去和老水吃饭,之后再和侯三提起这件事。
江心习惯担心,再次问:“小哥,真不用我去吗?”
“不用,你在家好好待着,都是回娘家的姑娘了,就别操心太多,有哥哥在呢。”江淮伸伸懒腰,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纳凉的邻居们,听着孩子们奔跑玩游戏的欢笑声,自己也扬起一个笑容,还有几分去年第一回 见他的模样。
江心在他旁边,又问他:“小哥,让你看高中课本里的书,你还在看吗?”
“在看。”和家里人在一起,江淮很放松,眼神里都是柔和,“同一篇文章,从前看,和现在看,有了很不一样的心情。”
“小妹,我觉得我变好了一点。”江淮的声音不大,带着十分确定,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对未来没有信心的愣头青。
江心也笑:“那就好,人总是要一点点向上的,一天进步一点,慢一点也不要紧。道阻且长,行且将至。””往后有机会,我也去读个大学,看看更大的世界。“江淮开始有了具象的理想,他还记着自己的誓言,要让别人都尊重他的家人,要让老水那些人再也没胆子去跟踪小妹。”小哥,会的。“这几天,江心一点一滴地感受每个人的变化,不过只是过去了一年而已,每个人都往前走,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
夏夜晚风缓缓吹来,空气里有闷热,有花香,也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在流动。
隔天中午,侯三特意骑自行车去接江淮下班,到国营饭店找老水吃饭,两人在路上还停下来对了一下口径,等会儿该怎么套他的话。
没成想,老水比他们要更直接。
一到国营饭店,还未进门,老水就先迎上来,拉着侯三和江淮,连连叫着兄弟。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百分百确定就是他做的,侯三和江淮都只能对他露出笑,和他寒暄起来:“水哥客气了。”
老水把人带到里头一张小圆桌旁,除了他们三个,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壮硕,一个身材中等,两人手上有几分肌肉,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跑码头干重活的。
身材中等那个,正是在回新庆路上,搬错货的男人,正要笑不笑地盯着江淮。
壮硕的那个,就不必说了,必定是小妹嘴里的那个领头。
江淮看那两人一眼,马上就转头看老水,用力握拳,手指发白:“水哥是什么意思?”
侯三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看江淮如此发怒,以为是不满老水今天带不认识的人来吃饭,还想劝解两句,毕竟老水是他发小,江淮是他好友,他也不想大家闹的不愉快。
江淮哼一声,对着那个身材中等的男人说:“怎么,第一回 是搬错货,这第二回是吃错饭?还自己送上门来了,想尝尝我们新庆□□头的滋味儿??”
那人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想对江淮放话,被老水一压,只得坐下。
老水劝和道:“淮子,大家都是兄弟,别上火,坐下说话。”
侯三这才知道,原来那拿着柴刀来试探他们的两个同伙,就坐在眼前,顿时一脸冰霜,冷冷问了一句:“水哥,怎么?现在还负责给人当说客?”
老水笑哈哈,帮侯三和江淮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态度也算是放低了,侯三心头那把火没完全烧起来,拉着江淮坐下:“听听这两个王八蛋嘴里能拉出什么驴粪来。”
那两人都握紧拳头,若不是老水在中间,估计在国营饭店都能打起来了。
“水哥,这摆的是什么鸿门宴?”侯三火气容易上来,虽然不是大火,却浇不灭,“要不就是想烧死我们?要不就是想在半路劫道换货?还想拿柴刀进屋?啧,手段都不高超啊。”
江淮也没客气,一脸嘲讽:“笨贼,学艺不精呗!”
两人大笑,有些肆无忌惮。
那两个外地搬货已经要站起来动手了,想想又忍住,一肚子气,来之前老水就交代过,今天只能放低姿态,才能把他们兄弟的消息换回来。
老水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但很快就被笑脸替代:“侯三和淮子说得哪里话,我这两个兄弟做错了事,想托我做个和事佬,帮忙解开一下大家的结。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喝顿酒,把这事儿给解开了。”
“阿大阿二,给侯三哥和淮子哥走三杯!”老水推着那个大块头,让他倒酒。
侯三拒绝,那手掌遮住白酒杯:“水哥,我从穿开裆裤就开始叫您一声哥,也真把你当我亲哥看。可是这事儿,做的不厚道。”他哼一下,又低声念叨一句,不知道是在自问,还是在质问,“您有份儿吗?”
江淮看着眼前几个人,想到前几天他们把那个拿着砍柴刀的莽汉丢到船上,已经好几天了,他们俩儿估计没找着人,才托老水出来说和的。
侯三找的是江上兄弟,当地的“江上”兄弟,在旧社会里,那可就是沉尸人,当然现在没有那种要人命的大流氓,江上兄弟就会接些“运货”的活儿,货也好,人也罢,能赚钱就行。
“侯三,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就给我这个面子。”老水亲自给他倒酒,侯三就不好再拿手挡着杯口了,“人都贱,见到漂亮女人,见到大把钱财,心思歪了点儿,也是人之常情。你和淮子兄弟也是有正经单位的人,不也有眼红的时候吗?”不然乖乖地领工资就行了,走怎么货呢?
歪理还能给他说正了,江淮和侯三都笑了,这水哥可不像他的长相那样温良。
“水哥,别说我们有正经单位,您也有啊。”威胁举报?侯三他就不吃这套!
“哎,对对对,大家都是正经人,说得都是正经话。”老水自说自话,谁让自己这头理亏,又不想认错,干脆和稀泥,“难得齐人,我先喝一杯,几位随意。”
江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想要的是那个拿砍柴刀人的信息,可他和侯三也不知道江上兄弟把人丢哪儿去了,像侯三说的那样,是死死活,全看天意,都好几天了,万一呢
大块头的叫阿大,他先站起来敬酒,粗人不会说话,就说了个:“请。”一口闷了三杯当地的烧酒,辣得他直甩头。
阿大站起来,阿二也没闲着,站起来也喝了三杯。
“熊样儿。”侯三夹口菜吃,老水也推他,让他给个面子,他就浅浅喝了一口,当是意思意思,他侯三的货是那么好动心思的?
“淮子兄弟,怎么样?你也来一口?”老水坐在中间,左手是侯三江淮,右手是阿大阿二,一副大哥的模样。
江淮不像侯三好面子,人家低头认错,侯三觉得差不多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事情就过去了,他还有小妹的安危要思量,他拿起酒杯,几个人都看着他,只要他喝了酒,接下来的话才好说。
可是江淮又把杯子放下,开口问:“那天如果不是我去接我妹妹,你们会怎么做?”
小妹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孤独地等在小站台上,对方是三个大男人,力壮如牛,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他都不敢往下想。
这话一问出来,桌上就沉默了,侯三最清楚不过,家人就是江淮的死穴,这几个人若是单纯打货的主意,那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涉及到他家里人,那就是底线,绝不能容忍,侯三都有些后悔喝那半口酒了。
老水被人质疑到脸上,竟拿得起放得下,想伸手去拍淮子的肩,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这不是没出事嘛。
可江淮避开他的手,冷眼看着这几个人:“如果那把火烧大了,把我们和货都烧死在里头;又或者是那天早上你兄弟拿着砍柴刀把人砍死了。水哥,你会去给侯三的父母一个交代吗?”
侯三父母和老水父母都认识,大家还是关系不错的邻居。
侯三被江淮这两句话问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了,这顿饭就不该来吃。
“水哥,你不是跟着我们回新庆了吗?怎么在火车上不下来呢?”江淮倒是给自己夹了菜,问他,现在他确定,那日小妹在火车上见到的人就是老水。
老水那张敦厚的脸,换上阴冷的神色,把杯子放下:“这么说,淮子兄弟是要和我计较到底了?”
侯三脸色不好,仍旧不开口。
江淮的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专心吃饭,像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一顿饭:“我们叫您一声水哥,你不在家,家里的事儿侯三照应着,哪次该你得的钱,也没少你的。可见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水毕竟还是个有文化的人,被人当着面拆穿虚伪的面具,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他那天是和江家兄妹在同一班回新庆的火车上,没有下车,因为还要跟着这趟车往后面走,但十几箱的货,沉甸甸的,不由得他不心动,就让人想办法把货弄走,特意叮嘱,不能伤害江心母子三人,他是江心老乡,又是男人,不欺负女人的道理还是懂的。
可偏偏这仨儿空有一身力气,一个脑袋都不长,偷鸡不成蚀把米,前几天还弄不见了一个人,翻遍了新庆,怎么都找不着,搞得他不得不浮出水面,帮他们说情。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老水自顾自喝了一杯闷酒,也不说话了,倒是那两个搬货工恳求他,让他帮忙问问还有个兄弟去了哪儿。
“侯三,这回是水哥我的心黑了,你原谅我。”被阿大阿二看着,为了问话,老水竟认了错,又对江淮说,“淮子,我发誓,我绝对没想打你妹子的主意。”
“你不打她主意,你能控制你身边的人吗?”江淮放下筷子,拿小妹给他新买的帕子擦嘴,“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还记得我小妹是军属吗?”
侯三心里头发闷,水哥这样不讲究,兄弟情分算是到头了。
老水噎住,他临时起意,一心想着那批货,都忘了江小妹的丈夫是个营长,侯三说那人还上过战场见过血,突然一阵冷气从背脊往头上窜,后怕不已。
“这位兄弟,错是我们犯的,您别怪水哥。”那个块头壮硕的男人站起来,朝着江淮鞠躬,“我们不该动你们的货,您大人大量,请您告诉我们,我们还有个兄弟在哪儿?”阿大等不及看他们三人你来我往的,干脆站起来直接问。
江淮朝他看一眼,就是他朝小妹多收钱,还恶脸恶相地吓小妹,他就不耐烦讲话。
侯三这时倒是开口了:“水哥,我们有五箱货不见了,我相信你也听人说了。”言下之意,很明显。
“不可能!阿三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搬错货”的阿二站起来,“他最大胆最重义气,要是拿到货,一定会和我们分!”
“呸!”若不是在公共场合,侯三简直想把杯子摔人脸上,“谁给你脸了!还想从爷爷手里拿到货!贼就是贼!”
阿大阿二不在乎侯三的话,他们只想知道自己兄弟的下落。
老水却脸色一僵,贼就是贼,他就是没有侯三幸运,侯三年纪比他小,家庭出身工作处处压他一头,自小院儿里的大人们都夸侯家三小子聪明灵活有慧根,长大了铁定成龙。
除此之外,侯三总能比他弄到更多的钱和票,找到更多的门路,就连找的兄弟都比他的靠谱,这回知道有人在后头打主意,江淮和他一回来就把货全清盘了,目的就是为了把风险转嫁给其他人,赶着散货,分了钱,目标一分散,打主意的人就抓瞎。
侯三说五箱货不见了,口说无凭,又无对证,老水就恼火了,阴笑道:“侯三,淮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尤其是你,淮子,你妹妹总要坐我那趟车回东北的。”
这是软的不行,硬的来,刚刚还在认错,现在又改威胁了?
江淮倒也不十分怕:“水哥,我妹妹要是出事了,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我都算你头上。”他细心把用过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口袋里,“说起来,您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就你一个青壮年,还常年跑火车不在家,家里要是时不时进个带刀带枪的贼,您年轻貌美的爱人和两岁多的孩子,得多害怕。”
老水猛地看向江淮,揪住他的衣领:“你敢!”
“你看,水哥,我们都是有正经单位的人,大家都是要做正经人的。”江淮把他的手重重地拨开,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侯三说得没错,我们的货确实是少了五箱,好多人都知道的,还帮着找了好久。您和这两位兄弟若是能找回来,我们就送你们了。”
阿大和阿二两人两两相望,难道阿三真的自己把货带着跑了?
老水死死盯住江淮,他不相信货不见的话,眼睛里的狠毒都能射出来,可江淮那张和江心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平静得很,老水突然又笑了,哈哈大笑,笑出眼泪,把旁边人的眼光都吸引来了。
“侯三淮子,你们两个,就是太过认真!”老水伸手擦擦眼里的泪水,又搭上两人的肩膀,“坐下坐下,不讲这些。水哥和你们商量一件大事!”
“水哥,我不奉陪了。”江淮还要回去上班,他也不想和老水这人再纠缠下去,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说死的了。
侯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江淮已经站起来往外头走了,老水也没强留人,拉着侯三不让他走,凑在他耳边说:“侯三,哥知道你有野心,你也不满足现在一箱两箱,小打小闹地卖货吧?我一个月跑一趟东北,你让淮子的妹妹找大批货源,有阿大阿二在中转站帮忙看着,一回运个几十箱上百箱都不成问题,到时别在新庆兜来兜去的,咱们也把货卖到省城去。要干就干大的!”
这话可是骚到了侯三的痒处,他早就想让江心进多点货,别那么小气,每次跟挤牙膏似的,两箱三箱,这回十五箱已经是最大的量了,他都觉得不够塞牙缝的!
可再心动,侯三也不敢擅自答应,他对东北和边境一无所知,全靠着江小妹在中间联系周转,渠道是她发现的,他只是负责出钱和出货,水哥今天把人得罪了,要是淮子不想搭理,那也有的磨。
可,侯三就偏偏结结实实地动摇了,和水哥当不成兄弟,难道还不能当个合作伙伴?他得想想怎么说服淮子和江小妹。
江淮回到公安局开始写材料,写了一半,稿纸上都是他一笔一划仿报纸上的正楷,走神片刻,觉得老水和侯三后面估计还有事儿。
果然,到了下午侯三在外头等他,把老水的话兴奋地朝他转述:“淮子,我觉得水哥的话有道理!”
江淮推着自行车,黑着脸:“侯三,早上就想和你说,我和我妹妹决定不做这门生意了。”
侯三都懵了:“你说什么?好端端的,有钱干嘛不赚?”
“为了保命。”江淮是陪着江心从那几个站过来的,他亲身经历过其中的凶险,何况他天天在公安局,写材料的时候,动不动就是某某因为倒买倒卖国家禁止流通商品,而被判劳改几年,哪一日,万一这个材料套到他江淮身上,他妈能把眼睛哭瞎,他不能踏错一步。
侯三有些自讨没趣:“反正我觉得水哥说的有道理,你把这些话回去和你妹妹也说一说,说不定她也同意。”
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侯三就不信江小妹要当王八蛋。
小妹肯定不会同意,江淮对这个还是很有把握的,欣欣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可比他这个哥哥坚决多了,看着侯三一副要干票大的模样,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现在十五箱货,老水都敢让人上门抢。等你们走到一百五十箱,你觉得他敢不敢铤而走险去杀人?”
这杀的是谁,就让侯三自己去想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差点就赶不上了。
第109章
江淮那日回来后, 把在饭店见到老水和那两个搬运工的事说了,他也后怕,好在小妹和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地站在他眼前, 江心听完也是心惊肉跳的, 这回是她失算了, 往后可不能再这样拿自己的安全去冒险。
“小哥, 那另外一个人,你们怎么处理了?”江心好奇,那日早上拿砍柴刀子的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你一个姑娘家,打听那么多这些干嘛。”江淮怕吓着小妹, 生硬地把话岔开, “你只要知道他人没事,但吃了点苦头就行了。”
江心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我哥吗?怎么说话这么欠揍。”
江淮就笑嘻嘻的,让她别操心,想着多给自己买几块布, 做几身漂亮衣服,多捯饬捯饬自己, 顺便又说了一下老水怂恿侯三做大生意的事,而且老水还说让小妹继续参与进来,他很严肃:“欣欣, 我已经回绝侯三了, 他后头如果再找你, 你可千万小心,别被他油嘴滑舌给拐进去了。”
“放心吧, 这回已经把我惊得够厉害的了。”老水都威胁小哥和她了, 她再爱钱也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那就行。”江淮不担心小妹, 更担心的是侯三。
侯三上头有爹娘哥哥罩着,他自己手里有钱,在新庆也吃得开,总有种叛逆心理,觉得自己是条龙,新庆这个小地方困住了他,施展不开手脚,有点子事儿都折腾个不休,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江淮想了想,又叮嘱她,“欣欣,我今天得和队友一起下乡镇,住一夜,明天下午才回来,你自己在家小心,别乱跑。遇到老水就避开点儿,遇到侯三找上门,就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江心点头:“知道了。两个孩子在,我能去哪儿,也就是去看看关大姐和以前供销社的同事们,走不了多远的,放心吧。”
刚回来没两日,江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陈刚锋和柳小银夫妇,这对夫妻是霍一忠和她最直接的媒人,如果没有陈刚锋的热心,他们就组不成一个家了,何况霍一忠还叫陈刚锋一声大哥,于情于理都该带孩子去看看人家,上门时,江心带上霍一忠的问候和家属村的特产。
柳小银稀罕地看着这两个孩子,大的估计像她妈林秀,穿着小裙子,白净秀气,江心给她绑了两根小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甜大方,惹人疼;小的像极了霍一忠,不过眼神儿更灵活,一看就是在家被好好教着的男孩儿。
柳嫂子只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总想要个女儿,拉着霍明的手不放开,让她干脆别回家属村了,就住他们家,给她夫妇当女儿,还送了霍明一把精致的木头梳子,不无羡慕地对江心说:“小江,你这女儿养得好,又活泼又可爱,往后和你最贴心。”
江心让霍明谢过柳嫂子的礼物,帮她把嘴角的一点饼干屑拿掉:“嫂子是不知道她调皮的时候,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又有些骄傲的神色,“两个孩子都听话,性子也好,值得疼。”
霍岩出来拆台:“妈,你说的不对,我们来外公外婆家之前,爸还罚了霍明站军姿!”那是霍明乱跑,把家里一个水壶打破的事情。
“你还不是被爸打了屁股!”刚刚还甜笑的霍明,一遇到弟弟,马上就黑脸,两人不顾江心教过的在人家里要有礼貌的话,立刻就对掐起来。
柳小银看得大笑,这俩孩子可比他们家两个儿子好玩多了,嘴巴说话那么溜,一点不怕生。
陈刚锋逗霍明:“女孩子不应该是斯斯文文,小声说话的吗?哪有你这样泼辣的?”
霍明就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叔叔,又看看江心,把脑袋埋到她怀里,不作声。
江心不太喜欢听这样的调调,女孩子就应该有主见,能独立,要是把霍明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她都不能原谅自己,就笑笑,拍了拍霍明的背,不软不硬地说:“明明这样挺好的。”
霍明一得到江心的在支持,立即又嚣张起来,两条小辫子甩动,大有和霍岩打一架的意思。
柳小银就拍拍陈刚锋的胳膊:“人家小江是高中生,还用你一个大老粗来教怎么养孩子。”
陈刚锋就笑,也是,要是有人跑来说他们夫妻不会教孩子,他也得顶回去,点根烟,又感慨,一忠还挺会给孩子找后妈。
拜访过了陈刚锋和柳嫂子,这个人情交往算是应承下来了,往后两家人再来往就更有名头了。
江心在家多住几日,过得是挺快活的,不过住到快八月份时就有些闷,老想着霍一忠和家属村里的事情,也不知道郑婶子有没有去帮她的菜地浇水,还有家里上下的灰尘估计得扫一下了,就连霍明霍岩两人都会念叨想回家,不想住招待所了,招待所就一个房间,洗澡也麻烦,不像他们家属村的新房舒服。
而出门在外的霍一忠只有前阵子给她发了两次电报,后头就没有了,也不知道他来不来新庆和她汇合,等的人焦心,却又不知道人到哪儿去了。
江心心里记挂着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偶尔就看看和他拍的照片,露出傻笑。
那晚和江淮说了话之后,江心在筒子楼闷着,准备隔天到厂区医院后面的宿舍,去看望唐医生和关美兰一家人,她结婚的时候,唐太太还送了她一个胸针呢。
小哥说了,唐医生现在一直剃着个光头,周强被抓后,他不再像那只惊弓之鸟,但这些年养成胆小谨慎,和人说话闪躲的习惯,怎么都改不掉,倒是关大姐,联系上了他们在西南的儿子后,心情开朗了许多,这一年多找江淮换过好几次粮票,到供销社买了布,给已经结婚的儿子寄过去。
江心去见关美兰时,没带着两个孩子,天儿热,买了几根冰棍让他们几个孩子在家待着听收音机看连环画,自己拿着巧克力和苏联酒,穿过街心公园往前走。
侯三一直在筒子楼外头等着她,见到江心也没上前去打招呼,就跟在人家后头,搔掻头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怎么说服江小妹。
这几天,侯三翻来覆去地想水哥的话,其实他也气恼老水不讲道义,连他的货都想劫,尤其是散货时还害的他担心半宿,让人上门来明抢。
后来那两个挑货工问了他好几回,他们那叫阿三的兄弟去了哪儿,加上水哥在旁边攻势,侯三没顶住,就说了,他和淮子找了江上兄弟帮他们分忧,但,还是一口咬定,他们不见了五箱货。
阿大阿二是外地人,不知道新庆人嘴里说的“江上兄弟”是干什么的,老水给他们解释了一通,那两人还以为是侯三和江淮把他们兄弟给杀了,正要冲上来和他拼命。
侯三躲开,不耐烦摆手:“我是要赚钱的人,又不要人命。人没死,不过你们得花点钱,去找江上兄弟打听打听,人被丢在哪儿了。”
那两兄弟又只好舔着脸,找老水借了几十块钱钱,上船去找他们兄弟。
老水货没抢成,还垫出去几十块钱,那三个苦哈哈的搬货工,身无分文,能还他才有鬼,可他也不在意了,现在重要的是能把侯三拉上船,他和侯三说:“我看这笔生意,重要的还是江小妹在中间的作用。不是我想离间你和淮子的情义,你自己想,江小妹找货源,我运货,你散货,如果没有淮子,我们是不是能分更多?”
侯三笑笑看着老水:“水哥,我侯三虽然爱钱,但也知道淮子是个好兄弟,没有他帮着,我就赚不了这笔钱。你这话说的不好,我不爱听,往后别说了。”
老水也扬手:“得,就当是水哥我胡说八道,白白操心你赚的钱被分走。”
侯三嗤笑,他以前怎么看不出来水哥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越了解一个人,就觉得越是有意思,主席说得对,与人斗其乐无穷。
江心往前走,大太阳的,该上班的上班,街上也没几个人,几个小商店里的人都在里头昏昏欲睡,去年的她也是其中一员,夏天太阳大,晒得人没精神,拐过一个弯的时候,她突然回头,手上还拿着一块石头,正要把石头砸出去,就看到侯三那张汗涔涔,睁大眼睛的脸:“江小妹,是我!”
“侯三哥!你偷偷摸摸跟着我干什么?”江心气得要死,这一路都有个影子在后头,害她还以为是老水或者是那几个搬货工跟着她呢,弄得她惊心吊胆的!
“我我这不是,这不是想和你说会儿话吗?”侯三笑,那管鹰钩鼻也跟着皱起来。
江心把石头丢掉,拿手挡住阳光,冲他嚷:“你再跟近点儿,我非拿着石头把你脑袋砸出洞不可!”
“江小妹,你当军属一年多,脾气和身手都见长啊。”侯三记得江欣不是这么野的女孩儿啊,怎么这回见她,气性这么大,还敢拿石头砸人,真牛!
“我还要到前头厂区医院去。”江心找了个阴影站着,其实心里多少知道他是为何而来,问他,“找我什么事儿?赶紧说,天儿热!”
侯三想了想,也不拐弯抹角了,这是淮子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江小妹,水哥的事情,你哥和你说了吧?”
“水哥的事情?你说的是哪件?说他半道动歪脑子的事儿,还是他怂恿你做大生意的事儿?”江心刺他,也有些气侯三过分重利了,连老水这样的人还敢再次合作,钻到钱眼儿里了吧?
侯三就笑,淮子可没说过他妹妹这么直球:“生意,生意的事儿。”他可不敢再提老水跟着他们回新庆的话了。
“我哥和你说了,我们兄妹退出。你们想怎么发财就怎么发财。”江心和江淮已经决定好了,是不会动摇的,不然摇摇摆摆不坚定,只会让人有可趁之机,破坏他们兄妹团结。
“小妹,江小妹,听侯三哥和你讲。”侯三摆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养家,到养孩子,到未来,到腰包有钱心里有底,到走出去有面子,方方面面,分别给江心讲把生意做大了,大家能捞到什么好处,说得口干舌燥,“你想想,你们家现在就住在筒子楼,你哥现在睡公安局的那个招待所,那房间你去看了吗?除了那张木板,其他什么都没有,跟个棺材似的。你不心疼他们?万一过几年能花钱买筒子楼里的房子,你和淮子手里有钱,就能买下一间来,一家人不分开,但又能住得舒舒服服,不好吗?”
江心再次认真打量侯信德这个人,个子虽没小哥高,可五官周正,脸上那个棱角分明的鹰钩鼻,聚财,直通天庭的鼻梁令人注目,这种长相的人,迟早要飞黄腾达的。
他这么年轻,窝在新庆这个地方,也没去过什么大城市,在这样严苛的计划经济大环境的洗礼下,居然还能畅想出商品房的雏形,这个人若是走正道,肯定是大才,所以她不好把人给得罪死了,话得拐着弯儿说。
“侯三哥,老水既然说自己的列车是会到边境的,你问问他,怎么不自己亲自去收货?”江心见侯三已经被老水那“几十箱上百箱货”给蛊惑得要失去理智了,提醒了他一句,“我打听来的消息,这些东西在边境常见,不需要条子和票,只要他肯花心思,拿钱去换,肯定能拿到货。怎么就非要我和我哥参与进去,分一杯羹呢?”
侯三一下就反应过来,老水其实也怕冒险。
这么大规模走货是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万一南北倒卖商品被抓到了,牵头人是江心,散货人是江淮和侯三,他可推脱自己单纯,朋友叫他帮忙带单位的东西,给出一些伪造的单子,推到他们身上,他就能脱身。
其实侯三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一想到一大笔钱,脑子突然就转不动了,像是被糊住了眼睛,如果不是江心戳破这个幻想泡沫,估计他还能再欺骗自己一两天。
“何况你说了那么多的好处,坏处怎么不说一呢?如果数量过大,劳改都不够,估计得吃枪子儿。”江心把最坏的那一面摊开来讲,这是真正的自己人,没必要虚伪,更没必要光说好听的,不考虑最坏的后果,她和小哥都冒不起这个险。
“江小妹,那也不能说停就停掉这条线啊。”侯三还是不愿意把这件事停下来,“你想想,你收钱也高兴,给家里买东西都大方了,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对不对?”
侯三说的很在理,但打动不了江心,她在家属村的物欲是非常低的,主要是这年头也没什么好买的,大家情况差不多,也不攀比,还是摇头:“侯三哥,适可而止。如果你非要和老水合作,我就祝你们好运。”
侯三拦着她,不让她走:“你要是担心水哥那头,那咱们撇开他,跟原来一样,还是你我淮子三个人,钱少就钱少,咱们换条线,继续把这个事儿做下去。”
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肯放弃,江淮说他重利,没有说错。
江心低头想了想:“我考虑考虑。”
她根本不会考虑,但是侯三是个有点背景的人,不能把人赶跑,小哥现在有上进心,一心往前冲,过几年开放了,肯定要大展宏图,能有多几个这样的朋友,对他往后会更有助力。
侯三听了这话,心就略微安定了些,他就说,江小妹一个女人家,肯定比淮子更好说服,也没费他很大力气嘛:“那侯三哥就等你好消息啦!”
江心点头,朝他挥手,准备往外头走,想想,又回头和他说:“侯三哥,你也别被老水牵着走,和他说,撇开我们兄妹,让他自己去找货,少人分钱,不是能赚更多吗?”
想让人家卖力气,别的人辛辛苦苦收货散货,他在工作之时坐收渔翁之利,想得倒挺美,看她不给他添点儿堵!
侯三开始有些反感江小妹的强势,但他还是笑了一下:“行,我就这么问他。”
侯三又不是三岁小孩,他比江家兄妹要聪明狡猾得多,跟谁都是朋友,跟谁都能处成兄弟,谁能给他带来好处,他就能对那人放宽容忍度,老水是动了花心思,可最终他没有损失,在路上担惊受怕的也不是他本人,他就能闭着眼当不知道。
他也不会去问水哥这个问题,不过,侯三认为,他还是太被动了,江小妹这条渠道,他要是能拿到手上,那就不必受制于人,甚至还能撇开其他所有人了。
江心一路往厂区医院宿舍走,想着侯三的话,还是要告诉小哥,侯三是不会放弃和老水的合作的,必要时候,估计要放开和侯三的交情,可惜了。
她到医院宿舍门口时,关美兰正和慧慧把床单拿出来晒,宿舍里潮湿,衣服被褥都有些水汽,一到下午,她们母女就把东西拿出来晾晒,晚上睡觉才会干燥舒服。
江心在旁边叫了一声,见到故人她还是很开心的:“唐太太,慧慧!”
关美兰抬起头,拿手挡住眼睛,笑出来:“呀,江欣!你回来了!?”快速把被单晾好,又让慧慧叫人,“这是江欣阿姨,以前请你喝过汽水的。”
唐慧慧还记得这个大眼睛的供销社阿姨,腼腆地叫了人,性子仿佛没有第一回 见到那样胆怯了,真好,她也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今天请你吃巧克力。”江心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递给关美兰和慧慧,“不过不是法兰西的,是苏联的。”唐医生说过,他们家以前吃过全世界的巧克力,可唐慧慧前几年连糖都没怎么吃过,过得很可怜。
“谢谢阿姨。”慧慧始终不是一个有自信的女孩儿,心里明明很想要接过江心的东西,还是要回头看看妈妈,等关美兰点头同意了,她才兴高采烈接过来。
江心拉着关美兰的手,粗糙,骨节宽大,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如何弹奏小夜曲,她突然想起何知云,两人相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保养得如同三十少妇,一个成了医院的扫地婆子,命运弄人。
关美兰倒是很知足:“我和我儿子联系上了,他在当地结了婚,生了个女儿。江欣,你敢相信吗,我当人奶奶了!”唐太太脸上的笑是真心的,小生命代表希望,她儿子的腿已经坏了一段,能活下来,她已经感恩。
“恭喜唐太太,你们一定会一家团聚的!”江心把话说得十分肯定,她不知道唐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但过两年,她儿子如果还有心气继续考大学,再回城是没问题的,就算不能回来,家人见面总是板上钉钉的。
“江欣!可谢谢你了!”关美兰风华绝代的脸已经没有了那种美丽,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不再惊艳,“老唐天天带着你写的那张条子,时时念着,提醒自己葆有希望,”
江心动容,那时闯到唐医生办公室去和他说那些话,其实正是她自己也经历着一段痛苦惊慌的日子,像是想找个同类,结果发现人家的苦痛比她更深重,她说得那些话完全是隔靴搔痒罢了,可现在听唐太太讲,这几个字能令他打起精神,江心的那阵自责总算消减了一些:“唐太太,你们一家,都是有韧性的人。”
关美兰保持着笑容,见到能说得上话,又对他们家完全没有敌意的人,倾诉欲就不免重了:“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哎,什么都是一时一时的。”
江心对这些话,有些一知半解,却没想多问,这些话不必现在懂,等她到了唐太太这个年纪,她也会懂的。
“回去吧。你在这儿,让人看到,又给你惹麻烦。”关美兰没留她多坐,把家里唯一一块米糕,坚持当回礼给了江心,“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谢谢你还记得我们。”
江心掂着那块米糕,又折到供销社去看王慧珠和李水琴两人,这二人可是她在七零年代最开始认识的两个外人,难得回来,总得见一见。
江心进门的时后,只有李水琴和王慧珠在,大嫂万晓娥今天休息,坐汽车回了娘家,准备提前买几只老母鸡和鸡蛋,到她生孩子的时候再送过来。
“买什么?”王慧珠看到门口有个影子走进来,大夏天低头在打毛线衣,手势还挺熟练,头都没抬,李水琴则在里头点货,弄出的声响有点大。
“买二两花生糖。”江心背着手,笑眯眯看着眼前一脸孕相的王慧珠,好家伙,这肚子大的,都要顶到柜台了,赵主任还让她上班,不怕她生在这儿吗?可真大胆!
“花生糖一两五毛六,还要”王慧珠放下手上的毛线,一手扶着腰,正要站起来,抬眼一看,愣了一下,然后才叫出来,“江欣!?琴姐,你快出来,江欣回来了!”
李水琴在里头嚷嚷一声:“又什么事儿,这么大惊小怪的?你要生了!?”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想也是,现在供销社就三个人,两个怀孕了,重活儿累活儿可不都落在琴姐身上了,老好人都有了脾气,说起来也正常。
“琴姐,你出来呀!江欣回来了!”王慧珠看着很兴奋,小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艰难地从柜台里挤出来,拉着她又叫又笑,“我还以为你跟那些边疆军嫂一样,二三十年才能回来一趟!你大嫂给我们带了你给的特产,我都不敢相信你真回娘家探亲了!”
江心小心地扶着王慧珠,睁大眼睛:“你这不是双胞胎吧?”
两人都说了好几句话,李水琴才从里头出来,喝了一口水,见着江欣也嚷了起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们玩儿呢!”又说,“王慧珠哪儿是双胞胎,就天天吃个不停,一天能吃十顿饭,吃大的肚子,让她别吃那么多,到时候胎儿大不好生,还不信我!”
王慧珠翻了翻白眼,对李水琴的话有些不高兴。
江心偷笑,看来她不在,琴姐和王慧珠相处反而缺失了平衡,也不知道大嫂在夹缝中生存会不会艰难。
“回来有一阵儿了,今天空了,就来看看你们。都还好吗?”江心还是给王慧珠拉了张凳子,让她坐下,那肚子大得跟鼓起来的气球似的,仿佛一戳就破,看得人担心不已,又她问什么时候生。
王慧珠说:“医院的医生摸了肚子,说估计到就九月中,中秋节前生。”
她和电影院的李俊宝去年八月份打了结婚证,住在江欣和赵洪波住过的那个小房间里,新婚夫妻,蜜里调油,过三个月就怀上了孩子。
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生活和变化,过了会儿,有几个人进来买东西,王慧珠不好动弹,李水琴去招呼客人,她们俩儿就在旁边说话。
王慧珠双手扶着腰,甩着八字脚,凸着个肚子,扣子都要系不上了,江心拿了张报纸给她挡了一下,王慧珠把报纸扯开:“不要那玩意儿,热得要命。”孕妇都怕热。
两人坐在一旁,王慧珠给江欣开了瓶汽水,有些相顾无言,往日里她俩儿可是见面就吵的呢,且当时王慧珠也有些看不上赵洪波的为人,连带着以大学生丈夫赵洪波为傲的江欣也看不上。
今天她忽然感慨:“江欣,我从前觉得赵洪波这人,乡下五津口来的,又土气又爱钻营,到了城里,跟谁都想搭上点关系,一点都不高尚。可是现在想想自己家里,李俊宝是高尚了,一副两袖清风的模样,什么都不去争取,我念叨两句,他就说他品格高贵,做不出弯腰折背的事。”
一个家里,丈夫做不出低头的事,那不就得妻子低头吗?现在连他们的住房,都是王慧珠去缠着赵主任要回来的,巴掌大的地方,等生了孩子,王慧珠的妈过来帮她坐月子,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睡。
江欣这才看到,王慧珠的脸上已经开始有细纹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婚姻改变了她,连着性格都跟着变了,从前她可不会说这样的软话,竟还夸江心:“我听你大嫂说,你爱人驻地苦寒,我看你倒是没怎么受罪,还跟原来一样,圆脸大眼睛,皮肤好,气色比以前要好。”说着,又有些刺听的意思,“你现在这个爱人对你好不好?我听说他还有两个孩子呢,难相处吗?”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个什么答案。
女人是最容易注意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一切的,王慧珠比原来要敏锐一些,但又不那么尖锐。
生活一直在教会每个人推翻原来的认知,人以为安稳了,却又再给个迎头大浪,让不羁的人彻底学乖。
“我还以为你对李俊宝很满意呢。”江心没回答王慧珠的问题,她自认为过得挺好的,但自己心里知道,就不用刺激王慧珠了。
王慧珠现在也只是一时不顺意,他们夫妻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的,人和人之间,不都是要磨合的吗?
“是挺满意的,现在也还满意。”王慧珠也不是嘴硬,李俊宝除了不爱出头,确实事事把她放在最前头,包括这回她生孩子,吃的用的,不要钱一样,只要她要的,眉头都不皱,直接买回来给她,王慧珠被江心劝导几句,又恢复了几分原来的跋扈,“那肯定,我的丈夫绝对是想着我的。别的人家都是男人管钱,我家里管钱管票的可是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这么好的丈夫哪儿找去!”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还想刺江心几句她是二婚,可就没她和李俊宝幸运了,但是江心一脸戏谑看着她:“王慧珠,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啊。”
这个小孕妇,心思这样细,拐了十八个弯,变化是有的,但是成人要性子大变,确实比较难。
供销社下班后,她们三个说了好久的话,江心看看时间,不能一起吃饭,她得回筒子楼去,不然天儿晚了,霍明霍岩两人看不到她在身边会害怕的。
等到了筒子楼,江河拿出一封新电报给江心:“好像是霍营长的。”
江心兴致勃勃接过,以为是和往常一样报平安的电报123,可这回上面却写了:123,05。她的脸就垮下来了,这个霍一忠!
0代表其他任务,5代表不能和他们母子三人汇合了,一家四口人,得要兵分两路回家属村去。
第110章
江淮下了趟乡镇, 回来后,侯三特意守在公安局门口等他,说江小妹已经同意继续做生意的事情, 还跟原来一样, 不过撇开老水, 他们另找一条线, 又说已经重新找到人了。
刚回到城里,身上又脏又臭,江淮也没和侯三细聊,说先回家里洗漱一趟,后面再说, 急也急不来这一时, 侯三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同意了,可江淮一转身,脸色就垮了, 他了解小妹,小妹既然和他站一头了, 就不会再同意侯三的提议。
到了家里,小妹刚好在家,和几个邻居在说家属村的事儿, 江淮去洗了个澡, 对她使了个眼色, 江心就出来了,顺手给他拿了条擦头发的毛巾, 江淮把刚刚见到侯三的话给说了。
“听他胡说, 我只是说会考虑。”江心摇头, 和江淮解释,“我不会再做这件事。”
刀尖上起舞,人心不足,大环境也不支持,适可而止,既是对侯三说的,也是提醒自己的。
“侯三这人,被他抓到一丝缝隙,都能捣鼓成一个大窟窿,往后回绝他,就得把话说死。”江淮对侯三的性格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完全放弃老水提议的。”其实恐怕他和老水最终还是会搅和到一起的。
这个说法倒是和江心不谋而合,侯三这人,估计真要放掉,至少这两年不能再多亲近。
“对你有影响吗?”江心不禁问,小哥现在还不是个正式编,掣肘很多。
“只是疏远一个日常往来的朋友,影响不大,何况我的工作也不是靠他给我做的。”江淮想得很开,但也有几分郁闷,毕竟是有这么深交情的朋友,“不过,不是哥想催你走,你考虑提前回去吗?”
其实他是认为老水现在还在新庆,另外两个搬货工出去找他们兄弟,就想让小妹提前离开,免得又和老水的那趟车撞上了,谁知道老水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江心收到霍一忠的电报后,心里就有些不太痛快,在娘家待着,突然觉得多出来的日子有些乏味了,原本就有打算早点回家属村,至少在家里,和霍一忠早点见面的机会还大些。
现在小哥提出这样的建议,她没多想就点头了,但是她又想,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家属村,好像也太单调了些,如果不是想着她上一世的老家现在还没开通火车,她都想能不能去看看年轻时的爷爷奶奶了,也不知道这个时空两老在不在。
“小哥,你能帮我开两封空的介绍信吗?”她想改道去申城,带两个孩子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大都市长什么样。
江淮有些为难,不过他想了想,说:“我想想办法。”这一年,他总是认识了几个新朋友的。
过了一日,侯三没有听到江淮的回音,跑去找他,江淮正忙着公安局的事,没空理他,说等空下来再说,侯三见他跑进跑出,连口水都喝不着,又去找江心,在筒子楼底下,一见面就问:“小妹,考虑得如何了?”
江心正气恼他在小哥前面胡乱传话,何况小哥也说,对侯三一定得把话说死了:“我们决定不干了。”
这话刚落音,就肉眼看到侯三的脸色从一个笑脸,变成阴郁的模样,甚至有些发狠,如果不是在筒子楼底下,还有其他人在,江心都怕他动粗。
“好,你们兄妹,好得很!”侯三觉得自己满心期待,还特意去找铁道的关系,却被耍了,气得往回走,想想又回头,手指指着江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恐惧的怒气。
江心想,这下是把老水和侯三都得罪了,真麻烦,还是赶紧回家属村去吧。
等江淮回家,江心又和他讨论这件事,江淮说让她别担心,他会解决的,拿出两封空的介绍信给她,江心抱着介绍信,开心地转了一圈,找出家属村的介绍信,改了地点,照抄了一遍。
到了晚上,江心和两个小的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好大的城市看一看,先说好,这一路上,三个人得分秒不离,就跟来外婆家一样,要紧跟着大人,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不能贪陌生人的小便宜。
霍明霍岩一听要离开新庆,还能去更好玩的地方,都在床上跳起来,不是他们不喜欢外公外婆家,而是待了二十多天,想回家属村了,可妈说有更好玩的地方,他们的好奇心就被调动了。
江心和父母大哥大嫂说了要提前走的事,还把霍一忠搬了出来,说霍一忠在家属村等着他们回去,大家都舍不得,但也知道终须一别,都说好去车站送他们三人。
江心走的那日是轻装上阵,带着两个和江平依依不舍的孩子,只有家里人来送了,人上了车,火车往申城开去,申城是大城,好多车都会到,这趟车中间不用转换车,不用两天就能到。
到了第二日,侯三想来找她,劝说她回心转意,实在不行,至少把上家的联系方式留下,江淮这才说,他妹妹提前走了,侯三脸色又变了:“淮子,这是在防着我啊。”
“胡说八道,人家孩子想爸爸了,提前回去很正常。”公安局最近小案子不断,出任务时人手不够,江淮也要去帮忙,就没什么心思应付侯三,说完话就想回去工作。
但是侯三这回没放过他,而是一直扯着他,不让他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其实江淮心里觉得有两分对不住侯三,是他们兄妹把人拉入坑的,结果自己退出了,弄得侯三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他说现在实在忙,后头请他喝酒,哥俩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可侯三并不领情,他没办法追着江心跑,又不甘心吃这个哑巴亏,就有些无理取闹起来,非要让江淮给他一个说法,甚至还想把江心叫回来。
这话把江淮的火也激起来了:“我说了我跟水哥就到这里,你偏要继续和他搅和在一起,你是嫌我妹妹活得太自在了,觉得她这回没出事,下回也能逃过去吗?”
这点侯三是理亏的,他这几天其实和老水还有联系,就是被老水的提议给吊起来了,反正水哥能从北方带东西回来,他就能出掉,有时候在某些边缘试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刺激,可以说他大胆,也可以说他胆大包天。
“那我不是说了,不跟水哥合作,我们换条线也可以吗?”侯三不懂,他们兄妹到底在怕什么!?
“那万一再来一个老水呢?你能保证你找的人就万无一失?”一个临时起意的老水就让江淮惊了心,后头再来一个,他和小妹可吃不消。
“像你们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做什么事能做得成?”侯三再次被拒,心头火也跟着烧起来,“这不行那不行,难怪你家里只能住筒子楼,一家人挤在一起,你只能当个临时编,走三步缩一步,胆小如鼠,那么拼命工作又如何,随时都能被人换掉!穷了三辈子的命!”
侯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变得开始有些口不择言。
江淮也没想到,二人交情这么铁,一起闯过祸,一起赚过钱的兄弟,在侯三心里,他竟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懦弱男人,说他也就罢了,还扯到他家里人,于是到了他嘴里,话说出来也不见得好听:“是吗?那像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没有一份手艺,只靠着爹娘给你安排的工作的人,往后又能有什么出息?侯三我告诉你,你爹妈下了台,你就是路边的狗屎!”
“我是狗屎也比你这个临时编强!我今天就和王笑才喝酒,让他给你找点事儿做!”侯三认识革委会王副主任的侄子王笑才,江淮就是顶了他的职进的公安局,没点后台,头几个月确实吃了点绊子的,后头他自己调整观察,摸索出一套生存方法,才渐渐把人给顶回去的。
“行,你去,最好你能把我这个临时岗给撤换下来,我才佩服你侯三公子的能耐!大草包!”江淮气得转身走了,他有多气恨王笑才,侯三不是不知道,竟还拿这个威胁他。
这时已经不是单纯地讨论是否要继续做生意的事,而是变成了两个好哥儿们互相攻击,什么脏话烂话都骂了出来,正式因为二人对对方知根知底,骂出来的话更显刻薄,更加无法挽回。
二人就此决裂,生意的事就更不用谈了。
江淮从这以后,拿着点自己的积蓄,继续在公安局上班写材料,坚持读书练字,陈队长说得对,人总得有点本事,读的书多也是本事,他总要带着爸妈过点好日子,不让人说他家是穷鬼命!
而侯三这边,则是彻底和老水搭上了线,他也强势起来,让老水自己去拿货回来,他再安排散货,搬货的人中,除了有老水自己找的,侯三也纠了几个没单位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方替他做事,而从前一些从岭南运货回来的渠道又被他重新拾起,没有了江心江淮的劝阻,他反而把这件事铺得更开了。
老水得知江淮江心的退出,一开始忧心了一阵,后来觉得也对,少了两个人,他们的钱反而更能多分一些,前面他帮着看了几次货,不也没出事吗?就和侯三说好了,下回出车,他自己去找货,再带回来。
而江心则带着霍岩霍明往申城去了,这趟车她买的还是卧铺,卧铺贵,虽算不上特别干净,但人少,清净。
去的路上,她还和两个孩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城市,把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到站就开始跃跃欲试了。
“小程老师的家乡就是这里,今天咱们要到别人的家乡做客了。”江心搂着两个孩子看着火车窗外,“火车北站”几个大字闪过,他们又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去拔智齿了,痛得想哭,今天更少一点,呜呜呜
第111章
从火车上下来时临近中午,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去坐公共汽车,现在计程车不普及,不然带着两个孩子绕一圈也好, 霍明霍岩自在火车上下来, 眼睛就没有闲过, 对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大城市, 好奇得不得了,这里那里看看,跟江淮第一回 去江城一样。
江心想,是不是也得带他们去永源市开开眼界,孩子虽小, 但也总该有点记忆, 总得见见外面的世面。
招待所是江心打听来的,专门针对军属和外地办差的人员,给了介绍信就开了一个二楼的房间,她准备带孩子在市区转一圈, 差不多就回家属村去了,出门吃饭的时候, 顺便给新庆的家人,和家属村各发了个电报,告诉霍一忠自己现在和孩子在何处, 几时回去, 也不知道霍一忠现在回去没有, 能不能收到她的电报,通讯如此不便, 真愁人。
下火车的第一顿饭, 吃的是清淡的虾米小馄饨和素菜包, 霍明霍岩二人在家属村吃过,是郑婶子做的,但郑婶子做的缺油少盐,并不好吃,饭店里的好吃,他们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还是江心不让吃了才停下。
霍明喝完最后一口汤,对江心说:“妈,我们回去也要吃这个。”
“好。”江心帮他们把嘴巴擦干净,满足这个小小的愿望,带着他们走了一圈。
两个孩子被申城商店橱窗摆着的各式商品给吸引了,各类收音机黑白电视机,漂亮衣裳布料,包装精美的盒子,彩色的玩具,电影海报,好在孩子们不会非要某个东西,就现场打滚哭闹,就是瞧西洋景的心态。
到了大城市,江心还是把那两根软绳子给系上了,有路过的人看着好玩,骑了自行车,特意停下来,逗逗两个孩子,笑江心,说她牵了两条小狗子,霍明霍岩马上就牵着江心的手,学小狗汪汪乱叫起来。
兜里有钱,时间也够,大城市好玩又好看,这一大两小的这趟旅游还算开心。
到了一个大型的国营商店门口,江心把孩子们带进去,化了妆的销售员站在柜台后头,见江心三人都是朴素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有些瞧不上眼,不过还是开口,问他们要买点什么,反正每天都有乡下人进城买点零碎东西,她天天在这儿,也见惯了。
江心没理对方的态度,她从一个专业的服务业从业人员,到了这个年代,才过了一年多,竟已经习惯了各类商店恶劣冷漠的服务态度,自己绕了这个商店一周,到卖童装的地方看起来,现在的人大多是自己买了布料在家裁衣服,可她实在学不会,还是买成衣吧。
“那条女孩儿的百褶裙和旁边的连衣裙,还有一套男孩儿的马甲小西装,都拿下来,我看看。”江心仰着头,看挂着的裙子和衣服,要给两个小的买。
售货员也没见过江心这样没有自卑感的乡下人,倒镇了一下,把衣裙拿下来,都给她:“可不能试穿的,不能弄脏的哦。”
江心看她一眼,接过衣服裙子,轮流在霍明身上比了一下:“这条连衣裙大了,换一条。”又让霍岩背过身来,看那套小马甲合不合适,看样子小了点:“这套换大点儿。”
霍岩的衣服找到合适的了,霍明的倒是没码数了,不过售货员手上拎了件蓬蓬的白色蛋糕裙,层层叠叠,梦幻甜美,江心见霍明眼睛都要直起来了,让人拿过来,在她身上比了一下,刚好,也没问价格,对售货员:“这三件,都要。”
售货员挑起两条眉,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土包子,她扒拉算盘,算了个数:“这三件可是要八十五的哦,还有票子是二十张,你可弄清楚了哦。”
“装起来就行了。”江心掏出钱和票都给她。
“妈,我现在就想穿!”霍明的一年四季的新衣服不少,但是像刚刚那条蓬蓬裙那么漂亮的,她还没见过,恨不得马上就上身试试,小姑娘也有爱美心了。
“不行,得回去洗干净,明天再穿。到时候你和弟弟一起穿新衣服,妈带你们俩儿去吃西餐。”江心哄着她,又低头对她说,“那个地方叫红房子,可好看了。”
售货员也看这两个圆头圆脑的小孩儿,养得还挺好哩:“红房子我知道的呀,好多小囡都爱去的哦。”
江心笑笑,问她这里有手表吗?她想给霍一忠也带点东西回去,手里有钱可真好。
“呒得,侬要去对面哦。”售货员见江心刚刚爽快付了铜锭和票子,觉得这个外地人的兜里也不是那么光,伸出半个身子,朝着对面一个钟表店指了指,“侬同他讲,是阿拉介绍来的,伊能少收侬一张票子的哟。”
江心谢过她,正想拿着东西往外头走,那售货员又悄声对她说:“不过侬去后头那条街,有个戴帽子卖冰棍的爷叔,叫杜老三,侬去找伊,说是我介绍来的,伊也能给你找好货,贵价是贵价了点,不过勿要票子。”
江心也扬扬眉,不愧是大城市,一来就能听到不一样的东西,至少在新庆和风林镇,她是不能轻易听到这些消息的,想了想,最好两个地方都去问问,听听价格如何。
先是去了对面那家钟表店,那钟表店的手表,上海牌的和欧洲来的,都有,价格正常,但是工业票要好多,她手上没那么多,就没买先。
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刚刚商店的后头去买冰棍儿吃,果然有个戴帽子的男人在,懒洋洋地坐在一块石板上,朝着没几个人的路上喊:“冰棍儿!红豆绿豆牛奶味的冰砖!”
江心花了一块钱,买了三根牛奶味的冰砖,三人站在旁边的阴影下慢慢吃。
她观察这人,看脸色是三十多出头,很典型的南方人长相,五官清秀,脸型较小,身材不高不矮,遇到街坊来就讲当地话,遇到外地来的就讲带口音的普通话,穿着夏天的确良的衣服裤子,没有补丁,半新不旧,整洁干净,肩膀上搭了条擦汗的毛巾,偶尔扫他们几眼,露出一个笑,但是没看他身上藏了什么东西,跟小常哥不一样,小常哥身上是常年带货的,见着哪个人都得推销一番。
江心想,遇到这样的人,要直接问,还是要迂回问呢?
直到霍明开口说:“妈,我困了,想睡觉。”江心也没决定要怎么问这个卖冰棍儿的杜老三,她抬头看看天色,太阳要下山了,虽然夜里还有夜景,但已经晚了,还是先回招待所,明天再做打算。
回去后洗澡洗新衣服,江心带着两个小的睡觉,霍明已经有了爱美意识,呆呆地看着那条湿水变形的公主裙,而霍岩则还傻乎乎的,要江心给他买玩具。
江心搂着两个孩子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去吃早饭,吃的是油条豆浆,没让他们多吃,又带他们去吃凯司令蛋糕,江心也好久没吃过涂满奶油的面包,连着吃了两个,和孩子们一样,吃得嘴角都是,三人笑哈哈的,江心却感到几秒钟的寂寞,如果霍一忠也在就好了。
到了下午,江心还是照例往杜老三卖冰棍儿的那条街走去,一夜过去,她打定主意,今天得问问他。
结果当日杜老三并没有出摊,弄堂里头除了三两个行人,空空如也。
江心又只好牵着两个孩子去商店里头问昨天那个售货员,售货员的细眉毛一扬,嘴唇涂着玫红唇膏:“啊呀,杜老三也不是天天都来的呀,侬昨日怎么不好去问哦?”
“我怕一上去就问人家卖不卖东西,人家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江心用的是和小常哥打交道的经验去做的,小常哥说过,如果她到永源市,一逮到人就问卖不卖货,卖货的人怕是人家的钩子,谁敢卖给她,不得赶紧跑。
“哎哟,那侬就得等一两日咯,杜老三周围跑,侬见到人,提阿拉的名字,要直接问伊。”那销售员估计和杜老三之间有“销售提成”的约定,所以三番两次让江心一定要提她介绍去的。
“好,阿拉晓得啦。”江心想,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和小常哥打交道的那一套,到这里就失灵了,不过江浙人向来会做生意,就算是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估计也是压不住商品流通的。
这趟过来,又给霍明霍岩买了一套新颖的文具和两双新皮鞋,自己也买了两支口红和一对复古高跟鞋,除了这些,还买了两枚金戒指,花钱真快乐啊,原来她的物欲不是消失了,而是没去对地方。
江心没死心,又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后头的弄堂,还是没人,于是先回招待所,霍明早就念着要穿昨天的新裙子了,反正是出来玩的,也不急于一时。
下午,给霍明换上蓬蓬的公主裙,给霍岩换上小马甲,霍岩不乐意,太热了,他把马甲扯开,又只好换上平常的衣服,三人出去红房子吃牛排了。
第一次到这样的西餐厅,霍明霍岩一点没掩藏自己的好奇心,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有点怯,不好意思和往常一样到处跑,江心点了牛排和罗宋汤,小块小块地切了给他们吃。
霍明蹭蹭她的手臂,依偎着在她手边:“妈,如果我们能天天这样就好了。”时时都有新鲜感。
霍岩则是慢慢吃牛排,喝了口汤,最后说:“妈,我想吃牛肉面,还有早上的生煎包。”
江心失笑,这个小直男,倒有几分霍一忠的影子,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霍一忠现在已经往北上的路上去了,舟车劳顿,口干舌燥,坐在火车上吃干粮,嘴角起泡,嘴唇起皮,想着到首都送完信就立即回家属村,回去吃心心做的饭菜。
他从川西出来后,直接去了西南,一天都没耽搁,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方秘书时,他被震惊得不敢上前相认,从前那个意气轩昂,穿西装打领带的方秘书,已然成了老农的模样,拿着锄头坐在田埂,全身是劳作晒黑的肤色,戴着破草帽,旁边一头老牛在吃草,他闭眼在休息。
从前霍一忠还想过,老首长把自己安排到东北去,除了安静训练,双眼看着鲁师长和姚政委,没有多少可以展现自己的机会,现在却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自己始终没有远离军队,除了出任务受伤过,但没吃那种细节的苦头,可方秘书却
方秘书,不,应该说是方老农,见到他也不意外,听了霍一忠简短的传话,和他叙旧几句,当天就让他离开,并无其他交代。
天一亮,霍一忠就乘船离开了西南,心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方秘书这么重要的人会被安排在这里,他不懂,或许姚政委能知道些什么内情,可他也不知从何开口问,只好把这件事存在心里,或许永远无解。
作者有话说:
请别嘲笑我蹩脚的洋泾浜
第112章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申城江边最高的建筑, 国际大饭店,进了那扇旋转玻璃门,霍明霍岩对那个金光灿灿的大吊灯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被这里的华丽和典雅吸引。
看他们喜欢这儿, 江心就带着他们在楼下吃了个中午饭, 大概是环境影响, 霍明霍岩两人突然斯文了起来,吃饭喝水慢悠悠的,竟有种小淑女和小绅士的感觉了,江心偷笑,还是得带他们出来多走走。
从国际大饭店出去, 霍明霍岩还有些依依不舍, 频频回头看那个璀璨绚烂的大吊灯,平常是霍明有爱美和审美意识,现在连不爱穿马甲的小直男霍岩也被大饭店的古典设计和美感给震撼了,推开玻璃旋转门, 沿着那个大楼梯上去,转了一圈, 一双眼睛亮晶晶,尽是满是好奇和满足。
他拉着江心的手说:“妈,我们能天天来这里吗?”
江心说:“这个不行。但是往后每年来一次, 或许可以。”最好霍一忠也能一起来, 那他们夫妻就得可劲儿地赚钱存钱了。
“妈, 今天的面包真好吃。”霍明也还在回味,毕竟比霍岩大两岁, 知道家属村才是他们的家, 她仰起头问, “妈,我爸也来过吗?”
“那得问他。”江心有点想他,想干脆早点回去了,也好准备霍明上学的事情。
回去招待所的路上,江心心想,顺道再去一趟那个弄堂后头,依旧没见着人,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就不信等不到杜老三,给霍一忠买不到一个礼物!
这两日,除了到处看,吃吃逛逛,江心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十里洋场外头的建筑前拍了照,交多两块钱,留了地址,让拍照的师傅洗出来,十天后寄给他们。
那售货员说杜老三两三天才出现,果真就叫她等了这么两天,如果不是想着难得出来一趟,江心都准备隔天坐火车走了。
杜老三出摊的那日,还是那个打扮,这回戴了顶小圆帽子,笑起来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感觉,江心见着他,买了一根冰棍,让霍明霍岩轮流吃,又让他们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自己余光能扫到的地方,和他攀谈起来。
这回她没有迂回:“侬好,我听说你叫杜老三,是前头细眉毛的商店售货员和我说的。”
那杜老三的面孔很温和,是熟人介绍来的就没掖着,问她:“是想买手表?我这里什么手表都有。”
两人果然是认识的,连弯儿都不拐一下。
江心点头:“对,我能看看吗?前几天怎么不见你?”
“卖冰棍不就是走街串巷的吗?”杜老三的口音比售货员的要轻很多,他把那个木头箱子盖起来,见无人经过,双眼溜了一圈,再开诚布公,“看不了,我不带货在身上。现在我手头有两只,一只上海牌,一只万国表。上海牌的是正宗厂里出来的,全新的,给你一百八十块钱,比表店的多三十,不过不要票。万国表是西洋货,不是新的,旧是旧,但有腔调,价钱还是贵,就算了。”说到贵的,就连价格都没报一个。
他做生意也会看人,看着江心不像本地人,穿着朴素,估计就是想要个手表带回家乡纪念一下,故而也不胡乱给她推荐其他的手表。
江心一听也是,她想买的上海牌手表价格可接受,不过她说:“我给十五张票,再给你一百六十块钱呢?”
“不讲价钱的,给票也不行。”杜老三还挺有几分原则,只收钱,全然不要票,也是奇怪,明明现在票也很难得,见江心还要开口说服他,他马上说,“说了要钱就要钱,我不缺票。”
江心跟他磨了半天:“就是前头那个售货员介绍来的也不能便宜吗?”
杜老三一口咬定,绝对不松口,但态度还可以,春风和煦的感觉,人很温和,估计遇到这种砍价的多了,心态很稳,有些人三块五块能砍下来也好,他都习惯了。
江心磨得嘴角发干,没办法,只好同意这个价格,问他怎么交钱交货。
杜老三说:“我明天一大早就给你送过去,你准备好钱,来买一根红豆冰棍时递给我。”
得,找他买表,还照顾他的冰棍生意。
“行。”反正只是给霍一忠买个礼物,江心就同意了。
这人估计有自己一套做生意的手法,他问江心住的地方,江心有上回在永源市被跟踪的经验,就留了个心眼儿,说了招待所附近的一个小店子。
杜老三点头:“晓得了,在江边招待所附近。”
江心哽住,觉得自己瞎卖弄了,人家就是骑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的,还是本地人,对这一块儿可比她熟悉多了,她的那点子心眼儿人家面前都不够看,可杜老三是个敦厚人,他并没有揭穿江心,而是忽略过去,大家讲的是钞票,又不是性命,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交个朋友。
“江边招待所斜角对街有个阿婆豆浆,有人排队的时候,你就出来,我在那儿和你碰面。”杜老三迅速跟她确认了地址和时间,就让她先回去了,免得让人看见他们站着说太久的话。
回去的路上,霍明问她:“妈,你和卖冰棍儿的叔叔说了什么?”
“托他给你爸买个礼物。”江心也不算瞒着她,但也没说齐全。
霍明点头又摇头:“妈,我以前的妈也给我爸买过礼物。”
“你还记得呢?”江心惊讶,她那时才多大,对礼物这个词有概念吗?霍明都有快两年没见林秀了吧?
“她买了两把牙刷。”霍明记得,还是林秀带着她和弟弟第一次去家属村时买的东西,牙刷是两个大人的,她和霍岩都没有。
江心有点吃醋,霍一忠一直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也不知道霍一忠见到那牙刷开不开心,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头,想什么呢,就一个牙刷罢了,现在她才是他的枕边人。
还想你妈吗?江心看着穿新凉鞋新裙子的霍明,想起那个第一次在火车上和她哭着说要学会写“林秀”二字的小光头,想问她一句,可又忍住了,孩子记得亲妈是应该的。
霍明好像没有那么细腻的情绪,提了这么一嘴,就没再提林秀了,这几天,她和霍岩对这个城市有着巨大的新鲜感,每天都要出来,走马观花,眼睛不够用,最好什么都看一遍。
到了和杜老三约好的时间,早上江心蓬着头,从招待所的窗户探身往外头看,刚好勉强看到外头的阿婆豆浆,还早,人不多,她又躺下眯了会儿,霍明霍岩起来,热得睡湿了床单,挠着脖子和脑袋,江心给他们扇凉,两人又一左一右趴在她身边,过了一下,楼下的自行车声陆续响起,她才起来洗漱。
两个孩子不能放在招待所,尽管有不便的地方,江心还是把他们一起带下去喝豆浆泡油条,想着买了表,没什么特别要停留的,今天就能去买回家属村的票。
那杜老三来的时候,却没骑那辆有冰棍箱子的自行车,看到江心,坐她对面,也要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子,江心注意到他手上戴了只崭新的手表,棕色皮带,估计就是她要的那只。
他们都没说话,慢悠悠喝完一碗豆浆,旁边的人越来越少,江心正要给钱,杜老三却说:“我昨晚收了一个有瑕疵的,被人用过,表带花了,不影响看时间,你要的话,可以便宜十五给你。”
江心的手无意识地划拉着碗底的所剩无几的豆浆,心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和侯三的生意放下了,对小常哥也得有个交代,那换个杜老三行不行?
她点了点桌子,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过两日再找你。”
杜老三看她一下,语气平稳,问她是什么意思。
冲着这种稳重的态度,江心就喜欢和他谈话,小常哥那一惊一乍的态度,令江心常常炸毛。
“我想要好几个,没有瑕疵的,钢带或皮带都行,但是价格要便宜给我。”江心拿了帕子给霍岩擦嘴,嘴角都是豆浆,还是得在大饭店吃饭才老实了一会儿,“两天时间,你能找到几个?”
江心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寻思着小哥也叫来,他手里还有一笔钱,多要几个,可以给小常哥出掉。
那杜老三吃饱了早饭,伸手去逗逗可爱的霍明,问她几岁了,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突然说对江心了句不相关的话:“你结婚挺早,看着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话把江心的警惕心给问了起来,她情愿不做这门生意,也不能让两个孩子冒险。
“你不用紧张,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囡,比你女儿大两岁,好爱撒娇扮美的。”杜老三竟和她说起这些话,眼睛里有几分柔情,“你有孩子,这几次我观察你,是个对孩子好的姆妈。我信你,不会诓我,可以给你找。”
江心被夸是个好妈妈,她都有些脸红,其实这趟出门就不靠谱,差点让两个孩子遇到危险,听到杜老三说起他的家人,对杜老三戒心放开了些,对孩子好的人,江心都会更宽容,他这样不动声色,总是温和地笑,看着好相处,其实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只要上海牌的,其他的不要。”江心开始和他谈条件,“价格呢?”
“你要五只,给你一百七十。你要十只,给你一百六十五。”杜老三报价很快,仿佛不用过脑子。
江心摇头:“要跟钟表店的价格一样,一只一百五十。”
“这个做不到的。”杜老三还是笑吟吟的模样,说不的样子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听得出来他的坚决,可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是他的生意经,所以他不会得罪客人。
“那你先找,两天后,我再去弄堂找你,但是我先说好,价格肯定要再谈的。”江心决定了,还是把小哥拉进来,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让他来一趟,顺便看看花花世界是怎么样的。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的。”杜老三站起来,请他们吃了一笼小笼包,刚刚他看霍明霍岩时不时扫他的小笼包几眼,就是不开口要,就知道孩子被教得不错。
小哥接到电报,很快就回复了江心,让她等着,他刚好休息,隔天就能坐火车来,不过不能过夜,得早去早回,不然要耽误工作。
江心就继续带着两个孩子漫无目的地周游,如果不是现在交通不便,她都想去一趟西湖,告诉孩子们,那个美人白娘子被镇压在了哪个地方。
好容易熬到江淮的到来,江心和孩子们在火车站台等着他,自己顺便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正是当晚的,她仔细看过,途中不会遇上老水那趟车,这样也好,大家分道扬镳,不再相遇最好,就如同这些列车。
“舅舅!”是霍明先看到的江淮,她挥着小手,若不是被江心拉住,她就要往前跑了,江淮爱抱着他们两个小的打圈圈,好玩又刺激,弟弟跟她都爱和小舅舅玩儿。
“小舅舅!我要骑马!”江淮在车上睡了,下了车还算精神,就是身上有汗,一把把霍岩架在脖子上。
“小哥,先去吃碗热的。”隔了几日,又见到江淮,人没怎么变样。
吃饭的时候,江心把找杜老三买表的话说了:“小哥,我们这回,要做得更隐蔽一些。”
“我们两人合作一份,找杜老三进货,让永源的小常哥出货。”江心已经把小常哥的事告诉过了江淮,江淮听了他们认识的过程,还说她傻大胆,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退出和侯三的生意,是因为忌惮老水,且货运目标大。可手表体积小,小盒子一装,邮寄一趟,要不到二十天,风险和价格都能压下去。”
“小哥,我算过了,手表走量不大,但是一个月的周期刚好,且利润也不错。”江心会让利给小常哥出货,他会找到办法的,“你如果想在新庆出货,那过会儿咱们就去见见他。”
江淮吃了一碗馄饨,靠在椅子上,想了想说:“小妹,我们的钱可以合成一股,你先用着。我也要去见见这个杜老三,但是我不会再在家里冒险了。”他得做出取舍,不能任由自己放纵。
江心明白他的想法,这样也好:“好,那就听小哥的,我会定时给你汇款。”感情是感情,钱也得分清楚。
于是兄妹二人绕着江边走了一圈,当是观光,江淮已经没有那种初次到江城时的拘谨感和好奇心了,他非常自然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唯一和当时重合的心情则是:“小妹,这么好的地方,也该带爸妈来看看。”
江心也还是那句话:“小哥,会有机会的。”
到了下午,两人就去弄堂里找了杜老三,开始杜老三看江心带了个陌生的男人过来,有些警惕,这个男人走路像巡逻的人,准备蹬自行车走人,却被她拉住:“杜哥别慌,这是我哥。”
杜老三看他们两个长得像,这才相信江心的话。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不好走动,江淮拍拍杜老三的肩膀:“我们到那头去,我妹妹说要和你谈谈价格。”
江淮和杜老三两人走到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弄巷里头,比手画脚讲了小半天,江心踮起脚尖翘首以盼,恨不得自己加入其中,而两个孩子等得不耐烦,都拉着她的手要走,还想去看国际大饭店的水晶吊灯,为了这个,江心还特意给他们俩儿买了画画的笔,让他们把看到的胡乱画下来。
过了一阵,江淮和杜老三一起出来,有说有笑,江心心里有谱,这是谈成了。
杜老三从来不带货在自己身上,说好天黑就去招待所找他们。
江淮把谈来的价格和江心说,以五和十为界,各自再减了十块钱。
江心对他竖起大拇指:“小哥,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她的心理预期都不到这个数字,那杜老三的价格可硬气得很。
江淮笑笑:“你哥总得有长进。”
下午三人再聚头时,就在他们招待所的房间,双方手上都拿了袋子,一个装货,一个装钱。
招待所房间临街,外头不时有人路过,有人在路边等人,路灯昏暗,年轻男女约着去看电影,吴侬细语,大城市的夜就是比风林镇的热闹许多。
江心和江淮把那十五支手表统统看过,没有问题,就给杜老三点了钱。
杜老三丝毫没有扭捏,现在不能光明正大做生意,可是申城自开埠以来,交易就不曾中断,他是个卖冰棍儿的,不是卖表最多的,艰难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卖出去一支,都是帮补家用,可杜老三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拿了钱,留下自己的地址,又拿了一张写着江心地址的纸,回家去了,并无多言,沉默得可靠。
江心看了眼杜老三留下的姓名,杜国宾,是真名,又想起“常治国”那个滑头,笑笑,真是奇妙的缘分。
江心拿了两只表出来,一只给霍一忠,一只给江淮:“小哥,你带回去给爸。”
江淮原本想说他们家的人都不适合戴,想了想,还是接过,放进自己包里,出来一趟总得给爸妈买点东西,目前来说,手表在筒子楼里都是稀罕物,贵重得很,估计一家人在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用一用,而他却再也不是那个看到好东西就走不动道的年轻人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准备去火车站,他们都是今晚的车:“先送你们上车,我的列车会晚些。”
江心把行李收拾好,把手表藏在最贴身的包里,重新把两个孩子的软绳子系上,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第113章
如果有什么是江心十分不适应的, 那就是硬座火车。
上一世的她坐绿皮火车去上大学,放假了,学校和家乡往返, 全靠火车, 可以说火车是她人生很重要的记忆, 可她也实在不喜欢坐火车, 自买得起机票起,就再不肯吃硬座的苦头。
这回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从申城出发,坐了三天的硬座,骨头都要散了, 加上太阳大, 车里闷,一直不下雨,车厢内也没有风扇,凉快不下来, 三个人蔫儿得脸色都不好。
路行一半,霍岩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苦闷, 还是吃错了东西,在车上还拉肚子了,弄得江心很紧张, 总控制不住自己, 往痢疾这些严重的疾病方向想去, 好在两天后在一个中转站买了藿香,泡水给他灌下去, 拉肚子又止住了, 只是孩子又瘦了点, 没有精神,脸颊都窝了下去,缩在他怀里不声不响的。
前三两天是坐硬座,带着孩子,谁都不好受,后头换了一段软卧,再坐两天硬座,就到风林镇了。
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孩子们偶尔会哭会闹,坐车太久,夏季炎热,大人孩子都苦,江心怕和孩子走散,不敢松下来,心力交瘁,吃不好睡不好,心焦,觉得归家路途遥远,急得满嘴泡。
临近风林镇最后一夜的时候,看着两个瘦得发弱的孩子,团团睡在身边,没有因为不舒服而哭闹,其实他们都是很乖巧的孩子,江心虚虚笑一下,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这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头晕脑胀,手心发软出汗,有些低烧,估计是中暑了,又猛喝了半壶水,苦熬了一夜。
哎,以后再也不单独带孩子出门了,这一回,反而把她每年非要回娘家的热情给打压了下来,实在太远了,尤其是孩子年幼,路途又远,还没有个换手的人。
隔日清晨到的风林镇,远远看到那个黑白的小站台,母子三人都雀跃了些,终于要到家了。
去年她来的时候,还有心情看青纱帐和蓝天,现在疲累得只想有张床让她安心躺下。
车到站的时候,江心腿脚发软,皮肤略微过热,还是没退烧,幸好回来的时候给家里发了电报,如果霍一忠先回去,就让他来接。
下了车,霍岩就要抱,霍明今天也撒娇得厉害,要粘着江心:“妈,我也要抱。”
这一趟出行,可把江心给折腾坏了,好在是到家门口了,大家的情绪和身体才开始崩坏,她因为发烧,全身不舒服,谁都没抱,牵着他们,也顾不上他们哭闹了,坐在站台上喘着气。
也不知道霍一忠有没有收到电报,会不会来接他们三个。江心累得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了好一会儿,太阳看着就要老高了,江心带着霍明霍岩,把两壶水都喝完,霍一忠还是没到,咬牙,大不了再走一小时回镇上,和两个孩子好歹吃点东西,坐下午的车回去。
她蹲下来,正准备轮流抱两个孩子的时候,霍一忠噔噔噔从站台底下跑上来了,带来一阵热风,他穿的是便服,露出粗壮的手臂,一头汗,气喘吁吁,朝着她和孩子的方向,压抑着激动,叫了一声:“心心。”
江心原本蹲着给两个孩子整理衣服擦脸,听了这一声,还云里雾里,仿佛不敢相信,低烧和缺水令她难受。
“心心。”霍一忠又叫了一声,有些动情,一个多月不见她和两个孩子了,大步踏上前来,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有些发懵的双眼:“我来了。”
“爸!”霍明霍岩叫起来,朝他张开手,乳燕归巢般要他抱,霍一忠揽住江心一会儿,又蹲下,一手一个把孩子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他们的小脸蛋,问:“去外公外婆家好玩吗?”
“好玩。”这是霍明的声音,不过有点儿没精打采的,她精力再好也只是个六岁孩子。
“爸,我要回家。”这是霍岩略带哭腔的声音,妈都不抱他了。
“爸,我也要回家。”霍明抱住霍一忠的脖子,歪在他肩上,指了指江心,“妈口渴了。”
江心看着眼前高大黝黑的霍一忠,也要哭出来了,眼睛里噙着泪,靠在他臂膀上,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总算等到你了。”
霍一忠把所有行李背上,两手抱着孩子,江心空着手,身体有些发软,站在他身边,一起出了火车站。
霍一忠找小康借了车,结束了早训,就自己一路开了车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半小时,他把行李和两个孩子在后排安顿好,再转头看嘴唇干燥脸色发白的妻子,忍不住把她抱紧,低声道:“辛苦你了。我想你了。”
江心无力地靠着他,要哭不哭的模样,又说了一句:“总算等到你来了。”
她都以为自己要一个人硬扛着回镇上了。
“额头烫,大夏天的发烧了吗?”霍一忠摸摸她的脸,微热,还好不是太烫,扶着她赶紧上车,直接往家属村开去,一路上都忍不住往后头看他们三人,好在还是平平安安到家了。
被霍一忠接到,江心那颗心心就安了,不用再担心和两个孩子失散,霍明霍岩没睡着,她先在车子后排睡着了,呼出热得烫人的气息。
到了家属村,霍一忠把人送回家,行李搬下来,烧了壶热水,又把车开回部队去还了,签了个名字,后面要扣油费的。
等回到家,发现家里高朋满座,和江心交好的邻居都来了,两个孩子被黄嫂子拉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被哄着回二楼睡觉去了,而江心还强撑着给邻居们发特产,跟她们聊天儿,说着回家的见闻。
大家见霍一忠回来,再看看江心的脸色,知道她也是坐了太久的车累了,有嫂子帮她揉了面,烧了水,也说要回去了,等她缓过来再说话。
郑婶子和苗嫂子跟去年一样,送了青菜过来,黄嫂子收了江心的礼,后头又送了一捆细柴过来。
“霍一忠,我要洗澡。”江心靠在门边,让霍一忠给她提水,洗了头洗了澡,窝在他怀里撒娇,像个小女孩儿,“要你给我擦头发。”也顾不上把他衣服都弄湿了。
霍一忠给她擦头发,不一会儿,发现人就睡着了,脸上还是有些温热,但感觉好些了,把她抱到房间,和孩子们睡在一张大床上,忍不住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和孩子们回家了,真好。
过了两个多小时,孩子们醒了,肚子饿了,也没吵醒江心,叫了两声“妈”,她没反应,和平时一样亲亲她的脸颊,自己穿上鞋,下楼找他们爸爸要吃的。
霍一忠给他们做了碗不咸不淡的面,就搁了几条青菜,这阵子在外头吃饭吃叼了嘴的霍明霍岩立即就嫌弃,说要吃奶油蛋糕和小云吞,还要去国际大饭店看吊灯。
霍一忠一脸的懵然,心心发了电报回来,他知道她带着他们去了申城:“家属村哪儿来的吊灯给你们看?”
好在姐弟俩儿不爱吃归不爱吃,但不闹大人,去把江心的行李翻出来,拿了自己的文具和画笔,有心想和家属村的小朋友们炫耀一番。
霍明从袋子里翻出那条珍贵的公主裙,抱在怀里,要霍一忠给她藏起来,不能丢了,霍一忠看着手里这条可爱雪白的小裙子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好费钱和票子,心心这回出去肯定给孩子花了不少钱,回头得把出差补贴也给她放着。
郑芳芳听奶奶说霍家姐弟回来了,站在屋外头喊霍明霍岩出来玩,他们要去黏知了,霍一忠让他们喝口水,叮嘱不能跑远,只能在门口玩,不许带上新买的文具和玩具,只让他们拿了给附近孩子们的糖果,就放他们出去了,自己上楼去找媳妇去。
江心发着低烧,做着纷乱的梦,一下梦到自己很小的时候爸妈争吵摔东西,一下梦到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烤火,梦里一拐,她突然长大到读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在爸妈两个家庭之间穿梭,爸妈各自成家,各自有孩子,她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有一年,谁都忘了叫她回去过年,她一人在宿舍吃了包泡面,那年冬天特别冷,南方下了暴雪,电视里都是新闻,宿舍没有电暖,她缩在那张小床上,手脚冰冷,盖了三床被子,独自过了一个寒冷的除夕,后来工作了,就更习惯自己一个人单过了。
睡着睡着,突然又听到一阵两声孩童的声音,好像有口水沾在她脸颊上,听到谁叫了声“妈”,江母的脸出现了,江家人都笑眯眯地看着她,叫她小妹,朝她招手:“小妹起来,回家了。”
她有些冷,双手抱紧自己的手臂,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吃泡面的除夕,好冷啊。
梦里有人靠近她,叫她“心心”,她睁不开眼睛,不知道是谁,但是这个人好像和她很亲密,亲吻她的脸颊,轻声叫她的小名,除了爷爷奶奶,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她的小名了,他身上传来热气,热腾腾的,要把她的寒意给蒸发了,她往那个热源的方向靠过去,是一个坚硬的胸膛,正紧紧抱着她。
霍一忠半搂着她,摸着江心的脑袋,皱眉,怎么越来越热了,身后和脑袋一直发虚汗,忍不住声声唤她:“心心,心心醒醒。”
江心头痛,梦里还是走马灯一样,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心焦得不行,心里有个渴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回家,家里有人在等她,有她要找的人,她好着急,急得哭,可是路却一直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家在哪里。
“心心。”霍一忠拍拍她的脸颊,做了什么梦,怎么一直流泪?
“我是霍一忠,快睁开眼睛。你发烧了,我去找赤脚医生过来给你看看。”霍一忠想把人放下,又不放心,这应该是中暑了,她好像有苦夏的毛病,去年有一回也是这样,今年大概是奔波过了头,以至于人也烧起来了,他有一瞬后悔,本该陪她回娘家探亲去的。
霍一忠掐了掐她的人中和虎口,终于见到她把眼睛睁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失神恍惚,脸色依旧苍白,额头仍有冷汗冒出,打湿了头发,一时间仿佛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看得人心疼:“心心,你坐起来喝杯水,我去找个赤脚医生来。”
江心呆呆的,霍一忠要走,她才伸手去拉住他:“是你叫我回家的吗?”
霍一忠只好重新坐下,心心像是不认识他了:“是我,是我叫你回家的。你现在就在家,来,喝口水。”伸手把桌上的凉开水拿过来,凑到她嘴边。
看着这个印着梅花的陶瓷杯,再看看周围熟悉的环境,自己身后的胸膛,意识才慢慢回流,这是霍一忠,她的丈夫,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还是七十年代,她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可梦里那个冰冷的宿舍那么近,她还以为自己才十几岁,外头下着雪,独自一人在宿舍里缩着过年。
江心“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任性地推开霍一忠手上的杯子,又闭上眼睛,短短的吸气,一下一下,让自己慢慢清醒,真辛苦啊,人怎么会有这样两段截然不同又撕裂的人生呢?
究竟谁才是梦里的蝴蝶?头脑混沌的她分不清楚。
霍一忠见她似乎回过神了,却不知她在想什么,不过那种略微厌世的倦态,是他从未看到过的表情,这一刻的江心令他陌生,他面对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这种陌生感令他差点忘了要去找医生来。
江心知道自己身体有苦夏的毛病,必定得吃药才能好起来,就睁开眼,让霍一忠去,等人走开,她自己支撑着起来,摸着墙下楼,打水洗了个脸,重新梳了头发,烧得再苦,也要保持一点做人的体面,喝了好大一杯水,坐在一张今年新做的摇椅上,手累得拿不动扇子,只有眼睛转动,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哦,这是又回到了家属村,这个房子崭新,还是她顶着好大的骂名,翻修起来的,家属村所有的日子也逐渐回到她脑子里,清晰明了,明明早上才到的家,睡一觉,怎么像是过了几十年那般,人生真的苦短吗?
家属村其实也有军医院,但医生不能上门,得自己去看,这样的热天,霍一忠不想把江心再折腾出去,就去最近的屯子里请了个赤脚医生过来,那赤脚医生依葫芦画瓢读了几本最新编的医书,在镇上培训了两周,到霍营长小院儿客厅里,看了江心几眼,还拿着听诊器在她背上听诊,也说是中暑,就开了随身带着的去暑和退烧的草药,让他们煲三碗水喝下去,通常屯子里的人中暑找到他,都是这个方子,把药喝下去就成。
江心发着呆,动不起来,这下轮到霍一忠忙前忙后了,去给她端来一碗汤面,又去烧草药。
十多分钟后水开,闻着就难喝,也不得不让江心喝下去,江心像个布娃娃,任由着霍一忠摆布,喝了半碗,太苦了,耍孩子脾气,闭眼不肯再喝,霍一忠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有些发愁,那赤脚医生说一定要喝完,只好哄她,让她张嘴再喝两口,江心捏着鼻子喝完,最后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把霍一忠给好好地劳顿了一场。
夫妻两个相见,连句贴心的话都来不及说,倒是先互相折磨了一小遭。
霍明霍岩睡一觉后,龙虎精神,完全没有坐长途车的辛苦,跟家属村的小伙伴们疯玩一下午,直到家里喊吃饭了,他们两个才空着兜回家。
一进家门,就看到爸抱着妈,坐在摇椅上,喁喁私语,低声哄她,让她乖乖吃药。
第114章
谁也想不到江心这回生病, 竟颇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气象,喝了赤脚医生开的草药, 她吐了半天, 全身都提不起劲儿, 发烧反反复复三五天, 还是郑婶子拿了一捆黑乎乎的草药过来,煲了三回,让她喝下去,那日下午,出了一头虚汗, 小圆脸都瘦了一圈, 烧才退下去,可后头一直没有精气神,吃不下睡不好,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霍一忠这几日没去上班训练, 休了假在家照顾她和孩子,两个孩子还是和江心亲近, 窝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江心却没什么力气管教他们两个, 就拘着他们把字练起来, 天气太热, 大人不敢让他们跑出去,怕也跟着中暑, 孩子比大人要脆弱。
这样过了好多天, 江心还是食欲不振, 说话都没力气的模样,几个嫂子都让她去镇上看看,别是水土不服,说着又笑起来,小江都嫁到这儿了,家就在这儿,哪来的水土不服。
苗嫂子说起老家的一个土方法,用一块布包了一点泥土,让她放在床底,说是能睡得好,江心心里知道只是需要一个恢复的时间,但没拒绝她的好意,还是听了她的话。
苗嫂子则是给她端来绿豆汤,江心喝了一小碗,拉了肚子,感觉更虚了,又马上不敢乱吃了。
小康刚好要开车出去办事,霍一忠把两个孩子交给几个邻居帮忙看着,带着江心去镇上看医生,挂了两瓶盐水,沉沉地睡了一夜,她脸色才好一些。
江心半夜睡在中间,里头是孩子,外头是丈夫,她靠着霍一忠的手臂,身上有细汗,听他疲惫入睡的呼声,扯出一个笑,她算不算是有一个真正的,完全接纳她的家了?
霍一忠那几日也没闲着,家里的活儿都落到他身上了,好在他本身就是个手脚勤快的大男人,也不觉得在家干活儿丢人,洗衣劈柴做饭全都来,只要心心和孩子好,他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他比江心三人只早回三天,去报道的那日,照例见了鲁师长和姚政委。
二人问他老首长和夫人的状况,又问为何这样晚回来,他理应早大半个月回来的。
霍一忠把老首长的话过滤了一遍,和他们二位说了,还说去见了方秘书,因为西南夏季大雨,有山体滑坡,路断了,他在当地被封了几天,没有提方秘书的状况,更没有提去首都送信的事情。
其实他一路北上去了首都,并没有去最中心的地方,也没有去见承宗,而是在周边的一个破旧的县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霍一忠从前见他到过老首长办公室,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对方收到信比方秘书激动了些,却也没和霍一忠多说几个字,而是请他吃顿饭,修整了一夜,第二日就让他回去,且不能告诉其他人他来过,尤其是现在他头上的两个领导,这人对霍一忠的状况似乎十分清楚。
霍一忠回师部的路上,一直在想罗诚说的话:“你只是个小兵,职级不够,等你升了两级再来找我。”
他的感受到了此间的参差,参差不止在信息上,还有在知情权上。
姚聪听了霍一忠的话,在鲁有根办公室来回踱步两下,心下有了底,一忠怕是被派去了其他地方,一些将军不愿意公开的安排都让他去处理了,也好,现在来说,他和老鲁是两匹老马,谁出面都不好。
等霍一忠出去,鲁有根就和姚聪说:“一忠有事瞒着我们。”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对危险和变化的触觉,谁没两把刷子呢?
姚聪没接话,他相信老首长自有安排,如果任务没有指定给他和老鲁,那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姚聪坐下,想了想说:“现在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老姚,你说我们这些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老死,往日的金戈铁马,就真成过眼云烟了。”鲁有根还有心思点根烟,和姚聪感慨这些,一忠这些人,正值青壮年,也是要他们冒头的时候了。
“我们要相信将军。”姚聪是个坚定的人,他也快五十了,倒不那么慌张,“用了一忠,很快就要到我们了。”
鲁有根自己伸手摸摸自己的平头脑袋,头发坚硬,有些刺手,颜色已经黑白交杂,不复当年风华:“这些年,好在还有你陪着我。”
“你身边不正有朵解语花陪着吗?”姚聪笑,站起来,何知云可是放弃了在首都的一切奔赴他来的,当年的老鲁多有面子,还在兄弟们中吹牛,娇花一样的女人愿意追随他。
鲁有根扯出一个笑,笑容却浅浅凝在脸上,老鲁家里头的日子也没那么顺心啊,但这些事,也不好拿出来说,鲁有根有自己的自尊,姚聪也不多问。
鲁有根的老娘已经快到九十了,大家都期待她活成百岁人瑞,可今年夏天初始,身体每况愈下,每日都要一碗黑黑的药汤吊着,病中念叨他回家,好几回还说看到他爹来了,就坐在床头抽大烟,让她端水来喝,把家中不大的孩子吓得不敢到她房前看她,全靠阿贤一人操劳。
阿贤怕老人家不日要撒手,拍了电报,把在岭南的长子长孙建信叫回来,建信回信说,说估计一个月后才能到家,到时候会把媳妇孩子带回来拜见老祖母和祖母,该上族谱就上族谱,就是没提他,可老鲁想回去,陪陪老娘,和儿子女儿们说说话,也看看孙子孙女,他老鲁有后人了。
何知云知道了这件事,闷了几天气,她这一两年脾气越来越起伏,许多陈年往事都钻到她心里折磨着,老鲁也没办法,在家不作声,似乎也没了哄人是心思,家里成日冷冰冰的,没两日,何知云觉得没意思,自己跑回首都去看鲁鸣图了,意在提醒鲁有根,也不是只有阿贤有孩子,她何知云也有,甚至为了他的事业,还失足淹死了一个。
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在,抽烟也没人管了。
姚聪不理这些事,都是人家家务事,他心里对人有评判是一回事,但他不是多嘴的人,拿起帽子出门去,他还要操心忆苦思甜兄弟的未来,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小家属村读书,三五年很快过去,到时候忆苦思甜十七八了还跟个乡野村夫似的可怎么好,总得要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
等一忠媳妇小江好一些,就让他们过去跟着学写字,姚聪也看出来了,小江这人,有点韧劲,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写不出来拿手字,就连他们霍家两个孩子都练出点模样了,可惜他太忙,不能亲自教导两个儿子。
一忠在悄然变化,变得成熟稳重,他姚聪也得变,放柔软身段,无欲则刚,不轻举妄动是一个策略,可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而江心自从在镇上挂了盐水回来,整个人瘦下来,反而褪去了长相上的稚气,脸上开始有种略微成熟的气质,一个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属于女人的妩媚,不变的仍是看人清亮的眼神,只是性子更柔软了。
夜里等两个孩子睡着,霍一忠把摇椅拿到二楼,抱着江心坐在上面,拿着扇子给她扇凉,不时摸摸她的额头,亲亲她瘦下来的脸颊,哄她:“还是那么好看。”
“我都退烧了,还怕我烧起来。”江心嗔他,那手指点他胸口,靠在这个可靠宽阔的胸膛上。
霍一忠低笑:“嗯。”这几天可把他给吓坏了。
尤其是那日江心的双眼那么凛冽生疏,仿佛第一回 见到他,令霍一忠以为是换了个人。
那些天,她反复发烧,又担心传染给孩子,四人分开睡,在江心的要求下,连饭都做了两份,夜里霍一忠怕她高烧,总是分神照顾两边,熬得也辛苦。
“过阵子,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人卖参,到了秋天给你煲汤,泡人参酒喝。”江心病了一场,更珍惜自己健康,手里的钱就愿意花在这些东西上。
“心心”,霍一忠犹疑了一下,大手在她背脊抚摸,她人刚好没多久,精神头不足,到底要不要问她,小严把那日她的怪异都说了,多出来的包袱,和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交谈,就连霍明霍岩都说了些有的没的,路上见到的人,虽然孩子口齿说得不清楚,可他也知道,肯定是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和陌生人。
江心有些困,但还是坚持让他说,别憋着。
“小严告诉我,送你去坐火车的那日,你多了行李,好像还和一个陌生人接头。”霍一忠也不想藏着,这件事,他甫一回来报道,警卫员小严就找他汇报了。
小严估计是想了很久,语气斟酌得很隐晦,如果不是霍一忠追问,都要听不出原来的意思了,在他看来,江嫂子那日发生的一切,他亲眼所见,都必须得和霍营长报告。
江心原本就打算这趟回来以后,对霍一忠和盘托出她和小常哥,还有小哥侯三做生意的事情,于是酝酿一番,就把从去年开始的生意说了:“这次我回去,是委托了永源市的那个小常哥给我弄了十几箱货,货量太多,要亲自送回去我才放心。原本以为你会陪我回娘家,我就没提前和那个叫老水的人说,那时候我也计划到了车上就和你讲这件事,谁知道阴差阳错,你又提前出差去了。”
“你出发之前,也知道我有些生气,思量了很久,最终就决定没和你说。”她的语调很轻很慢,大概也是生病初愈,有种沙哑柔情的感觉,令霍一忠不舍得放开她。
原本江心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为什么他们不再做这门生意了,不把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说出来,但想了想,她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路上被老水他们临时起意打主意的事,语气平淡,但霍一忠只要一想象到,她只身一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样拼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里钱和票不再紧张,就忍不住心疼她,恨自己只是个“小兵”,没有办法自己做主安排出差和旅程。
“我没和你说,你会怪我吗?”江心问他,她也很忐忑,霍一忠本质上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他对国家和部队的忠诚是绝对刻在骨子里的,而她做的事,偏偏就是与他对立的某一面。
“我小的时候,就很希望能有个馒头包子店。”霍一忠并没有指责她,而是说起一些零星的往事,“小的时候又穷又饿,我天天都想吃个肉包子,那种饥饿的滋味,我今天都还记得。”所以他知道做生意对人的吸引之处。
霍一忠搂着她,顺她的头发:“停了就停了,现在不适合做这件事。”
令江心惊讶的是,霍一忠并没有说,她若是被揭发出来会带累他的前途,而是考虑到她的安危,不愿她冒险,霍一忠还说:“我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间,买卖是必要的。”多的他也不讲了,心心比他聪明,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贴身放着的那个袋子呢?”江心有些感动,她该早点讲的,说着又抬起头,想起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把手表给他,“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霍一忠放开她,从柜子里拿出她那个小包,他放的,一直没拆开来看,掂量了一下,还挺沉,江心坐下,打开包,拿出几百块钱,在霍一忠略微震惊的目光下,又掏出十几只手表,只给他递了一只:“真希望往后每年都能给你买个不一样的。”
江心见过霍一忠珍视部队那只刮花的手表的模样,那手表只是组织给他出差时借用的,他和许多男人一样,喜欢车喜欢表,喜欢一些机械品,她想给自己爱的人送点他喜欢的东西。
霍一忠接过表,江心解开钢表带,帮他戴上,眯着眼笑:“你戴得好看。”毕竟是她选择的丈夫和手表呢。
“心心。”霍一忠有些哽住,他还没有给她送过点像样的东西,“我该如何报答你?”
“每天都对我好一点。”江心想,她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每天平和地在一起,互相保持爱意和尊重,对从前没有家的她来说,就很满足了。
霍一忠坐在她旁边,指着另外十来块手表,又问:“这些呢?”
江心眨眨眼睛,看着他,有几分狡黠:“做完这一单我就收手。”
既然霍一忠有顾忌,她就把这个杜老三介绍给小常哥,让他们直线联络,小常哥这人油滑归油滑,但做事还是令人放心的,她不能找人过了桥,就把人丢下不管了。
就是杜老三这人比较麻烦,他相信熟人,如果不是说那细眉毛售货员介绍来的,当时他也不会那么爽口就问她是否要手表,如果她不做中人,也不知道他和小常哥愿不愿意信任对方,小常哥这人对钱看得重,一只表可比一块巧克力贵多了,他估计会耍点滑头。
江心心里有了计较,要尽早把这批手表出掉,她要把钱收回来,还得给小哥逐步汇款回去。
霍一忠看着她把一本从未见过的账本拿出来放在桌上,伸手拿起来看,整整齐齐的数字账目,全都是她这一年以来在他眼皮子底下赚的钱,霍一忠知道心心多少有事情瞒着他,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
“心心,这里写的是你今年赚了至少有两千多块钱?”霍一忠咋舌,这么赚钱?!
江心伸头过去看一下,加减了一番,点头:“对。”
“那现在只剩下几百了?”霍一忠看着桌上那叠钱,都是大团结,叠得整整齐齐。
江心让他去找个不透风的铁罐子来装好:“等这批手表出了,就能再攒一些。”
霍一忠愣愣地站起来,去找了个干净的麦乳精空罐过来,不可置信:“这都是你的?”
“是我们家的。”江心捏他手,让他坐下,“往后我们还要买冰箱电视洗衣机自行车,霍明霍岩要读书要结婚,这点钱算什么。”想想又笑出声,“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才多少钱。
霍一忠帮她把钱点了一遍,记了个数,觉得不可思议,去年秋他们的房子刚建好,家里只有五十块钱,要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三个月,现在他们手上竟然有这么一大笔钱!他得领几个月工资才能领到?
江心把账算好,眼睛发困,让霍一忠去打水洗手才肯睡觉。
霍一忠打了水,顺便在楼下洗了一把冷水脸,看着自己手上的泛着冷光的表带,夜灯下,心也跟着迅速冷下来,虽然他很喜欢这只表,但是他们已经过了那个张扬的时候,得沉稳下来,过得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出那么大的风头,他再笨再像个木头人,不是不知道钱和票的好处,只是他想往更远的地方走,现在就不能让人揪住小辫子。
幸好心心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出了这趟货就不会再沾手这件事,还是要再谨慎一些。
江心在二楼等得要靠着木沙发上睡着了,才等到洗手的水,她看霍一忠已经把手上的表珍而重之收藏起来,放在柜子里,转头跟她说:“心心,我平日里不能戴,和大家一样光着手就行。”怕她不高兴,又立即补了一句,“你若是想看我戴,我就戴给你看。”
献宝一样,把还有几分疲惫的江心逗笑,她擦干手,也不顾天气热,窝进他怀里,说:“好。”
第115章
在家休养了大半个月, 江心总算恢复了点精神,食量回来,体重却没跟上, 小圆脸并未恢复, 苦夏苦夏, 江欣的这具身体流产过, 加上路上奔波,确实更脆弱一些。
日子很平静,日头大,霍一忠夏季的室外训练减少了,现在训练重点更多的是面对面的近身搏击, 近来时不时带点皮外伤回家, 夜里江心帮他揉擦瘀伤,夫妻两个揉着揉着,就开始动手动脚,拉灯谈起恋爱来, 客厅房间都是他们大喘气的地方,每每这种时候, 霍一忠都一身淋漓大汗,似乎比训练还要更出汗,而江心则趴在他胸前累得起不来, 什么揉搓淤血, 统统都丢到脑后去了。
部队里要带新兵, 也要制定秋季训练计划,回到家就和家人在一起, 甚至跟着孩子们练字, 霍一忠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只是夜里醒来,独自一人时才会想起川西的事,和少年时的许多不堪回首的经历。
他总会想起罗诚的话:“等你升了两个职级再来问我。”霍一忠也想有机会往上走,却不敢着急,姚政委这么聪明的人都且要忍耐,鲁师兄这样骁勇的武将也没敢冒头,他是凡夫俗子,又岂能操之过急?
九月份就是在这样平静,又带点心绪起伏的日子中到来了,在江心和霍一忠的心里,倒是有两件事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的。
一是霍明去村小报名上学,成了村小学前班的一个小同学。
二是后勤决定再开一个扫盲班,这回人数少,就没有再多请一个人,还是请了江心当老师,不过根据安排,要等到九月底才开学。
九月一日,江心早早起来,揉面烧汤,准备送孩子上学。
她本来就不是早起的人,往常的早饭都是霍一忠做的,自从八月份小病一场后,就更加没有早起过,霍一忠把家里的大情小事都包揽了,就让她静静养着,倒是养出了几分娇气。
霍明上学,原来说好了,要一家人送她去的,所以霍一忠那天早上也在家,没有出门去训练。
其实从霍家小院儿到村小的路程,霍明早已经走熟悉了,但做家里的小女儿就是能撒娇,离上学还有好几夜就拉着爸妈的手,让他们到那日一定不要忘记叫她起床,她的文具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江心拦着,她非得把那条蓬蓬的公主裙给拿出来,上学第一天就穿上。
有一回,霍明硬是把这条裙子穿出去了,让家属村好几个有女儿的家里都狠狠羡慕了一回,围着她转,芳芳平时和她玩得最多,那天都不敢摸她的裙子,回家还跟奶奶要霍明身上的裙子,结果玩了不到一小时,回到家就发现裙子被路边的野草刮破了一块,拉坏了一截。
霍明急得哭起来,江心手上没有针线功夫,只好去隔壁拜托了苗嫂子替她补好,等补好了,霍明看着那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地方,还哭丧着脸好一阵儿,直到她妈承诺明年再给她买条新的,这才破涕为笑,又高兴起来,也总算消了要往外炫耀的心情。
苗嫂子咬断线头,倒是说:“小江也太惯着孩子了。”这么轻薄的布料,她在市里的商店里都没见过哩,补起来生怕弄坏,再买一件新的,得花多少钱和票?
那日早晨,江心做了煎蛋和汤面,把两个孩子叫起来,穿了新衣裳,背上新书包和儿童水杯,拿头绳绑了整齐的辫子,一家人吃过早饭,和霍一忠领着女儿上学去了。
到村小的路就十来分钟,同学和老师都是熟人,学前班今年人数不多,加上附近屯里来的,总共就才十来个,都是小豆丁,霍明在里头还算是年纪小的,十来个小孩儿高矮不一,聚在一起叽里咕噜的,倒是没有哭的,大概大家都觉得是来玩儿的,何况本来也是熟悉的玩伴儿。
十来个人中,只有霍明一人是由爸妈弟弟一起送来的,其他都是嫂子们,甚至是高年级的兄姐顺便带来的。
上课铃声响起来,有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出来领了孩子们进去,一开始是和一帮一年级的孩子们混在一起,女老师点了名,认了人,就拉了个短帘子,隔开了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学生,开始让大家分批坐好,又有个男老师进来负责一年级的孩子们。
江心在教室门口踮着脚尖看了一眼,霍明和她认识的几个小朋友坐在一起,神气地拿出自己的新文具和同学分享,高声说:“这是我妈带我去城里买的,一按这里,还会弹出一个五角星!”说着给小朋友们演示了一遍,把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这小姑娘,就是享受被人关注的滋味儿。
霍一忠站在江心身边,和她一起看霍明,那两根小辫子甩得比旁人有劲多了,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两只手掌那样大,他都不敢用力抱着,错过了她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的阶段,从去年才把人带在身边,没想到一转眼孩子就长大要上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江心也是想到第一回 见到霍明的时候,那个脏兮兮的小疯子,领着弟弟横冲直撞要吃的,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养成现在大方又有点粗线条的性子,真不容易啊。
而四岁的霍岩还坐在他爸的脖子上,两只小短手挥舞,往里头喊:“霍明!霍明!姐姐!”又胆大包天地揪他爸粗短的头发, “我也要去和霍明一起玩儿!”
霍明朝着教室外的弟弟挥手,和其他孩子说:“那是我弟弟霍岩!”想想又说,“我弟弟是个坏蛋!他会抢我的玩具!”
“我不是坏蛋!”霍岩说着就要从霍一忠脖子上下来,非要进去找他姐姐算账不可。
江心笑笑,至少第一天没有不适应学前班就好,伸手把霍岩抱下来:“姐姐在上课,等中午下课了,我们来接姐姐,你就能和她玩儿了,现在先回去。”
霍岩一看要走,不乐意了,他和霍明干什么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何况她那里看着明显就好玩很多,那么多小孩儿呢,赖在不走,假装哭起来,要江心把他也放进去,霍一忠一把把他抄起来,吓唬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听话!”
江心不乐意他打孩子,让霍岩下来,牵着他:“咱们回家写字,写完字,就让忆苦思甜哥哥来家里玩。”
姚政委这几日让两个儿子认了江心做书法老师,三不五时就抱着旧报纸过来练字,四个孩子混得很熟。
“我想和姐姐玩。”霍岩就不愿走,钉在地上耍赖皮,碍于霍一忠在,又不敢大哭,可怜巴巴地看着爸妈。
江心头疼,如果他再大一岁,她估计就愿意把人送到学校来,可霍岩才四岁多,跟比他大两三岁,甚至还有更大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她就担心孩子们推搡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的,弄伤了弄疼了他,到时候心疼的还是她和霍一忠,当了人的妈,就是爱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后果都会想到。
最后还是霍一忠出马,把哭了一路的霍岩抱回了家,锁上大门,不让他跑去村小,冷声训斥了一句,倒把人真吓哭了,把孩子留给江心,自己回去上班了。
江心哄了他好一阵才雨转晴,略微发愁,没想到上学的没哭,不上学的反而哭出鼻涕泡,她揪着霍岩的小鼻子,小鬼头,等你升学考试的时候,看你还要不要哭着抢着去学校!
原本说好中午去接霍明回家吃饭的,江心带着期待了一上午的霍岩,才走没几步路,就听到霍明的叫声和笑声了,在大太阳底下跑了一头汗,新朋友还不认识,和她一起的,全是家属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平时都在一起跳皮筋丢沙包,一下课就冲回家了。
霍明背着在申城买的新书包,一把扑进江心怀里:“妈!我自己回来了!”
把江心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宝贝,你知道自己现在长胖了吗?”
霍岩则是围着姐姐姐姐地乱叫,短暂地分离一上午,姐弟俩儿反而比往日关系更好了点。
江心猜,这阵好,估计熬不过午饭,果然,一到吃饭,姐弟二人又嘀嘀咕咕地闹起来。
霍一忠回家吃中饭,身上是夏季迷彩训练服,手上今天又有个新的擦伤,江心点他手臂一下,让他拿碘酒出来消毒,嗔怪道:“也不小心点。”
霍一忠当起爸爸来,现在是威严益重,他一坐下,只要轻微皱眉,姐弟俩吵架就会收敛,但是在老婆面前,还是一副耙耳朵的模样,心心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朝她撒娇,搂着她:“吃了饭你帮我涂。”
……
而江心再次去当老师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新闻,上回的扫盲班有两个,每个班都六十多人,已经“扫”了好多人了,这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漏网之鱼,或者后悔上回没去的。
像黄嫂子这种积极分子,连着报名两回的,完全是爱听江老师讲故事,加上她家里孩子大了,各自有去处,不缠着她,她夜里没地方玩儿,打牌的话输不起钱,待在家还不如去村小听课,和人磕牙。
和黄嫂子一样心态的有好几个,都报了名,后勤还挺高兴,说明他们的扫盲工作做得好,同学们都很上进。
这回就连玉兰都报名去了,在后勤填表的时候,柴主任知道他们夫妇一起来了,特意出来说了一句:“当学生就要有当学生的样儿,别三天两头和人起口角,更不能找老师的麻烦。”
不然他要管,鲁师长也要生气,他不是特意要为江心争取什么,就是单纯认为不能让坏分子影响他们后勤开启扫盲班的工作。
小周还想刺柴主任几句,玉兰竟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什么,自从她嗓子哑了,又听柴主任“威胁”,如果部队开除小周,让他回老家,到时候她丈夫就再领取不到补贴,那这些年的兵就白当了,这些话一出来,多思量几回,她就有些窝囊了。
玉兰虽然讨厌江心,但是更害怕回老家,老家又穷又苦,为了路边种的两颗豆苗都要拿锄头打架,所有人都盯着她,让她找连长丈夫拿钱回来给娘家人使,给她两个残疾兄弟娶媳妇,平日里把她当牛马用,她好不容易摆脱老家的吸血,找了个部队的男人,远离他们,当然不肯再回去。
她最想的就是和周水发,还有儿子周大宝长长久久地待在家属村,哪里都不去!
江心那利嘴婆子是老师就是老师吧,大家都夸她上课好,学到的东西多,玉兰想,我就是要把她会的全都学过来,最好再打败她,往后她玉兰也能当老师去!
江心从黄嫂子手里拿到那份新生名单时,看到玉兰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玉兰小周夫妻,在她眼里就是“贼”,每次碰上,都有不愉快的事情。
黄嫂子和其他几个喜欢她上课的嫂子倒是安慰她:“玉兰要是敢课堂上闹腾,咱们几个老嫂子就把她架出去!”
除了女性家属,这回还出现了几个男同学,是家属村里几个亲戚,小时候都没上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现在有机会读书认字了,看上一期反响好,这回也不怕丢人,马上就报名了。
这两日去买菜,江心听蔡大姐说,屯子里最近也开了扫盲班,原来屯里想蹭家属村村小的课,可夜里走路太远了,过了九月就要立秋,到时候天儿就冷下来了,下雪的话来回不便,他们就在屯子生产队开会的地方找了个空地,让知青来帮忙上课,教老乡们读书认字,给知青加公分,没有粮油票,但是年底可以多给十斤粮食,好多知青都争着抢着报名。
听说程菲报名了,她有经验,再次被选上了扫盲班老师。
江心好久没见程菲了,这是个好姑娘,真希望高考快点恢复,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霍一忠回来,见家里人多,就自觉去烧火做饭了,江心今天做了一锅馒头,蒸热就好,馒头配着辣椒咸菜,开胃。
几个嫂子看着天色不早,也都起身要回去做饭了,还打趣江心:“满家属村,也就你家小霍能进厨房。”
江心看着厨房里那个高大黝黑的影子,笑笑,不说话。
霍明下了学,从外头冲进来,挨个儿地叫婶婶好,霍岩则跟在后头,身上背着一个改过的旧书包,姐姐叫个不停,院子里一下子就笑闹了起来,孩子小,家里就闹腾。
无论怎么劝说,那道竹门还是没有关住霍岩,只要霍明一去上学,他就和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后头,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间,无论江心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去,老师也是认识的人,见霍岩天天来,就让他和自己姐姐坐在一起,成了班里最小的“编外”的孩子。
江心和霍一忠都不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又去找校长,给霍岩也交了几块钱学费,连书包都来不及给他买新的,好在他不在意,就改了个旧的给他先用着,只是两个孩子都去了村小,她不放心,每日早上都要起来做早饭,送人去,下午再接回来。
嫂子们都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操心的妈,家属村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出个村口就得被大人逮回来,费得着天天接送吗?
江心心里倒是觉得,班上最小的孩子又不是你们的心头肉,伤着了你们也不难过,我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当然得多上点心。
霍一忠则是板着脸对霍岩说:“既然决定了要和姐姐一起上学,就得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一天都不能偷懒,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严肃的脸色,别说两个孩子,江心都被他唬住了。
她写信回新庆的时候,和江父江母说起这件事:“爸妈,也不知道当时你们送我和两个哥哥去上学,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两个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看着他们长大懂事,一日日有变化,和我亲近起来,就觉得和他们缘分一场没有白费。”
通常这种家书都是江父回的,他并没有十分文采,表达也很有限,说起她上学的情景倒是记得清楚,说她和江淮去糖厂学前班上学时哭了一个月,把他和江母的心都哭碎了,恨不得把她踹在兜里,带着去上班,差点就不送她去上学了。
父母子女,聚在一起,就是一场深重的缘分,拉不断,扯不断。
江母大概知道她现在心绪平稳,倒是没有再劝她,一定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欣欣比原来要长进许多,她作为一个妈,能保护的,大概就是孩子前二十年的日子罢了,后头的人生始终要欣欣自己去经历。
江心很喜欢和家里人写信,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讲自己一家人的日常和生活,流水账一样地倒给他们听。
这日邮递员到她家送上一张汇款单和一张包裹领取单子,单子上的数额不大,是江父江母汇出的,让她和霍一忠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过中秋,他们后头还会再寄几斤白糖来,让她自己做点月饼吃。
江心离开新庆前,给江父江母留了三百块钱,她不敢留多,怕江父江母忧心她充大头,最后还全都补贴回来给她,是委托江淮转交的,说是她和霍一忠的心意。
小哥手里有钱也是一点点往家里拿,兄妹二人倒是没敢和家人提做生意的事儿,怕老实了一辈子的父母提心吊胆,时刻担心他们。
看着这个包裹领取单子,江心想起小常哥,有一两个月没和他联络了,得跟人交代清楚,就委托邮递员帮忙给永源市的“常治国”发了个简短的电报,约了见面的日子,但这回,没有任何的要货数字。
第116章
许杏林收到小金姐的电报, 是修车老头儿一大早出摊儿拿给他的,修车老头大名正是叫常志国,这时候的人名和地址其实都不太全乎, 如果地址是某一片儿, 即使没有具体门牌号, 有差不多这个名字的人, 邻里街坊都认识,就算错了一两个字也能收到,所以平日里江心发来的所有电报和汇款单,收件人其实就都是修车老头儿。
“小常哥,你的大手笔客人又来了。”修车老头儿看四周没人, 把单子递给他, “前阵子的钱可都收好了,不能胡乱花钱,也别老想着给我买什么,自己留着, 你还得娶媳妇呢。”
许杏林一笑,没接舅爷爷的话, 他现在这个样儿,哪个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馒头,接过电报, 扫了一眼, 约他几天后见面, 还是原来那趟车的时间,但没有要货, 他皱眉, 小金姐这是怎么了?不赚钱了?
他原本还指望着她, 下半年再去一趟边境,赚上她一笔呢,上回那笔钱可把他乐了好几天,直到舅爷爷让他收敛,财不外露,他这才把钱四处藏好,继续蛰伏在几个卖货的人中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这件事得周密,当然许昌林也是不知道的。
去就去吧,小金姐现在是他的财神爷,他许杏林还能把财神爷往外推不成?就是许昌林这小子现在越来越聪明,看他消失一会儿就要问:“哥,你刚去哪儿了?”眼里尽是怕他抛下这个弟弟的恐惧。
其实爷爷在,许杏林就哪里都去不了,走再远也会回来的,许昌林也是白操心了。
许杏林和常志国这个“舅公外甥”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人在情在,跟亲戚一点关系没有。
小常哥的母亲姓常,是永源当地一个最大药材商的女儿,家里从前珍藏的珍稀药材满屋子都是,从关外的黄金皮草,到关内的房产铺子,应有尽有,女儿嫁给永源市昌盛街最有名的许氏医馆的长子,昌盛街是永源最繁华的街道,有二里路长,里头有七八成的商铺都是许杏林祖父母的财产,迎亲时,陪嫁的嫁妆绕了整个永源市一圈,永源市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觉得是一门令人津津乐道的亲事。
许杏林上头还有个大哥,大了他六岁,原先闹革//命,把自己闹没了,父母和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候他还小,不知人间疾苦,爷爷和爸爸就把继承许氏医馆的期望放在许杏林身上,他自小就被抱在爷爷膝上辨认药材,人家开蒙第一本书背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背的是《汤头歌诀》和《神农本草经》,若不是大哥走得早,他好端端的一个次子,年纪又小,哪敢取名叫“杏林”。
后来他母亲快四十了,艰难地怀上一个,结果运动爆发,他们夫妇被拉出去,说她是永源市坏地主的女儿,逼她跪在台上,让大家□□,当晚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就没了,家也被抄了,什么房产铺子黄金皮草,全是他们家迫害劳动人民的证据,他母亲受不了打击,没几个月就病逝了,抑郁而终。
而许杏林的父亲有一晚被拉出去,那帮带红袖章的要把他挂在永源古城楼上反省,让他想想这些年除了和地主的女儿结婚,还给哪些不该活的人治过病,他有些畏高,当场吓得屎尿屁就出来了,拉得满裤子都是,被旁边的人大声嫌弃嘲笑,还给他取名叫拉屎许。
许杏林的父亲是个有几分文气的医者,这样的事情多来两趟,令他觉得活着没有自尊,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许杏林的爷爷就是那时候中风的,至今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从前修车老头还不叫老头,他有名字,叫常志国,是替小常哥母亲家里一个办事的族人,民国时,还用袁大头的时候,上过几年常氏家族出钱办的私塾,能读书会写字还会算数,可人太老实,不能出头,家中老母幼子在,也没多少机会让他往外走,就在常家家里谋了个差事,平常帮着处理点儿田地里的事情,收入不多,也得自己下田耕种,一家人才能吃饱饭,许杏林还是许少爷的时候,连他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树倒猢狲散后,受过许常两家人恩惠的,却没有一个人出头,还是这个中农分子常志国顶着压力,出来帮着他敛了父母的尸身,悄悄在山上立了碑,许氏老宅不能再住之后,就帮许杏林和他爷爷找了个小屋子,人沉默又可靠,当时才十几岁的许杏林跪下磕头,认他做了舅爷爷。
“舅爷爷,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您帮我兜着点儿。”许杏林和许昌林说过舅爷爷的事,有时候他想避开着点儿人,就说是去舅爷爷老家走亲戚了。
老头儿咳嗽两声:“小常哥,你也二十五六了,该给自己找媳妇了。”还是没放过他这个话题。
许杏林脑子里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有,最近说话的还是火车站那找他买货的嘴馋女售票员,年纪比他大十几岁,孩子都要赶上他高了,也不合适啊。
“知道了,等找到了,就领她来给您老人家磕头敬茶。”许杏林看了许多现代的标语和书,可内心始终都觉得对敬重的长辈得磕头,得敬茶,才能表达尊重和感激,二十多岁的他反而有一颗老式传统的灵魂。
到了和江心见面的那日,许杏林起了个大早,出去买了馒头和豆浆回来,许昌林也跟着起床了,帮他一起把爷爷搬到外头,擦身梳洗,许杏林照顾爷爷的时候很细心,拿温水泡软了馒头,才用调羹往他嘴里喂,等大家都吃过早饭,他再给爷爷扎针。
许昌林见许杏林熟练地上针拔针,好几回看着都觉得眼热,想学这一手,但是许杏林没功夫教他,让他先把童子功捡起来,穴位图背熟了再说吧。
等许昌林出门后,许杏林才把爷爷推到阴影的地方,在他脚边放了个半旧的收音机,拧开一个电台,调低声音,没人和爷爷说话,就让他听点儿响声,又过去拜托那长脸婶子替他看一眼爷爷。
那婶子一家人从前也为昌盛街的许氏医馆做事,对老爷子有几分真心敬重,小常哥去年大概弄了笔钱,还帮着他们也搬到这个好点儿的地方来,一个小院儿就住了两家人,比原来好体多了,自然乐意帮忙照看的。
就这样,许杏林换了身衣裳,又踏上了去风林镇的火车。
家属村里的江心,一大早把孩子送去学校,这才发现孩子上学的好处,她在中间多出来可支配的时间就更自由了些,厨房里留了中午的饭菜和下午吃的米糕,这两日忆苦思甜兄弟会过来吃饭,他们是打孩子,能烧火热饭吃,霍一忠中午也会在家,郑婶子和几个嫂子都能帮她?一眼孩子,她现在出门可比原来放心多了。
出门前一晚,江心和霍一忠说了明天要去镇上火车站见小常哥,霍一忠搂她的手臂有几分发紧:“我明天陪你去。”
江心笑:“不必,那小常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跟往日一样就行。”
小常哥比她还要有“惊弓之鸟”的心态,若是见了霍一忠,怕是话都说不上,人就要跑了。
霍一忠就有两分气闷,媳妇太会赚钱了,家里上下都是她打点的,显得他好像很没用,讷讷说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给你买点好东西。”
江心这才发现他的情绪变复杂了起来,笑嘻嘻的:“后面的时间那么多,你还怕没机会。”放心吧,过几年等她大开杀戒买买买的时候,他就得心疼自己那点工资不够她“挥霍”了。
“那明天下午我去村口接你。”陪不了她去见人,那接她回家还是可以的。
夫妻二人就这么说好了。
这天没有车,江心是蹭催炊事班的汽车出去的,拿着手上的包裹单,应该是她在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了,先去邮政局拿了包裹,巨大的箱子她扛不动,让人帮忙抬起来,放在车上,占了老大一个位置,全都是她给家里买的东西。
和炊事班的人约好几点回去,江心就自己戴上帽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真该弄辆自行车,靠双脚走路实在太累了。
到火车站的时候,江心看看自己手上的表,时间到了,小常哥应该到了,又躲到哪儿去了?她也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角落,等他自己出来。
许杏林确实是提前到了火车站,跟往常一样,在外头草垛边上蹲着,上回来见小金姐,她身边有个穿军装的男人,也不知道是谁,后来他去打听,才知道这儿附近有个军营,不过因为不大,所以外头知道的人不多,他吓出冷汗,对小金姐的身份有了点模糊的猜测,却也不敢多问。
今天他躲在外头,就是看小金姐是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如果她还带了人,他就不出来了。
江心等得百无聊赖,外头太阳大,她又不想出去,热得喝了半壶水,过了会儿,那小常哥才从后头走出来,她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蹲到天黑再出来?”
“谁知道你后头还有没有人跟着。”许杏林也没好气,上回那男人可吓得他没赶上早上回去的车,生生等到下午的车才走,回到永源市都半夜了,他没摸黑回去,在火车站挨到天亮才走。
江心拍拍自己身边的木头凳子,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怎么这回没要货?”两人在这些事情上尽管有口角,但是涉及到钱和货的问题,那就是有商有量,一点不含糊的。
江心发现提出另外一个解决方案也是很麻烦的,还得和他把前面的事情都讲清楚,不能糊弄他,而且他们互相之间,又涉及到一些隐瞒,但她还是三五句话把这些事给讲清楚了,说自己是和合伙人之间存在的分歧,中间还差点被人劫货,没办法继续做这件事。
眼看着小常哥就要急眼儿了,江心立即把包里的手表拿出来给他看:“但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你原来说过,手表和工业品这些你都能出掉,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个卖表的人,续上咱们这笔生意交情。”这话是假的,她并没有废多大的力气就和杜国宾联系上了,要是小常哥能去申城,说不定找的渠道比她的还多,但总得让小常哥知道自己的不容易不是吗?
果然小常哥脸色换了一下,但又有几分嘲弄:“怎么,现在你不找我进货,改我找你了?”
江心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有些得理不饶人,他们有没有签订长期合约,她会做这个事情,完全是出于良心,才特意把杜国宾这人说出来给小常哥听的:“小常哥,我准备退出这个生意,让你和杜国宾直接联络,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在中间分你该得的。而且手表这种东西小,不起眼,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好,避开雕哥的耳目。”她还记得小常哥说过的市里一霸,这人的危险程度可比老水高多了。
小常哥挠挠脑袋,他有些恼火,小金姐说退出就退出,亏他前阵子还特意囤了一箱货,准备给她过年前散的,可江心很坚决地拒绝了,她也知道小常哥有脾气,但已经和霍一忠说好,不能再涉入这些事情中,就不能再出尔反尔。
“小常哥,申城你也知道,是全国性的大城市,你若是和那个杜国宾真合作好了,他给你寄手表,你给他寄苏联货,那都是大件的,根本不需要我在中间协调,钱都是你们俩儿的。”江心劝说他,但,“杜国宾这人,非常硬气,我看他颇有原则,也比较排斥不熟悉的合作人,他不认识你,就根本不会搭理你,头两次我可以在中间牵线,但是后头就要靠你自己了。”
许杏林看看小金姐,两个多月不见,瘦了点儿,又再看了一下,问她:“你病了一场?烧了几天吧?”
江心原本还要苦口婆心劝他的,听他这么一问,倒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望闻问切,哪个我不会?”许氏医馆的许少爷可不是白担名头的,但是他不说,没什么好说的,“秋天记得进补,冬天和来年春都要捂着,家里有红参就吃点儿,手脚太冷,喝点儿热黄酒也行。不然不到三十,一过立秋你就得穿棉袄了。”
“看不出来啊小常哥,你还会这一手。”江心看着他,还挺年轻的,这双眼睛都能判断人生过病了,难怪第一回 去永源市,他一眼就看出了她要买货的事儿。
许杏林嗤笑一声,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天马行空地问她:“小金姐,你怎么有钱也不赚?”他就没见过把钱往外推的人。
江心想,我不是不想赚,我是不能,看着你们袋里入钱,我心里也发酸,但是江淮为了个临时编的工作都要做出舍弃了,她为了自己的家庭肯定要做更大的让步,当然重要的是这个年代并不支持这件事,她手头有一笔钱了,可以让她顺利过渡到那个开放的年份,可她不能讲。
“总之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回被人半道上打主意,也把我吓破了胆。”这个理由,不算也算。
小常哥又转头看看她:“有吃的吗?”往日里江心都会给他带点儿,这回也不例外,江心给了他两个肉包子,许杏林边吃边说,“这批手表我帮你出掉,一分钱不赚你的。但是后头两三回,你得做中人,帮我建立那个杜国宾的信任,如果他始终不信任我,你就要一直做中人。”
他才不信小金姐会被这些事吓破胆,真正要钱要富贵的人,哪会跟她一样,只身一人跑到永源市去找货源,中间还转手过那么多回的货运,他就没看出她哪儿胆小了,定然不是真实的理由。
一开始的话还好,后头的话让江心差点被口水噎住:“这么说你讹上我了呗?”还想让她永久做中间人。
许杏林倒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也认为你说的有道理,一块巧克力的卖价怎么和一块手表相比,我也不能一辈子在火车站卖货啊。”想得还挺远,江心忍住白眼,过两年说不定你就能当个快乐的小倒爷了。
“事不过三,我只做三回,而且我做中人,赚的钱要五五开。”江心也不怕虱子多了,她最多就写写信和拍拍电报,不参与收货和接货,让他们自己折腾前头和后头的事去。
“小金姐,你这人真奇怪,以前为了一块巧克力的钱和我争,现在有赚更多银子的机会送到你眼前你都不要。”小常哥总觉得有诈,这事儿必须把这女的给牵扯上,不然到时候万一把他供出来,爷爷可怎么办,许昌林现在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信不过。
江心就知道小常哥肯定有自己私心了,可她也有,大家就开始有些不诚恳起来,她叹口气,没有说话。
“也别叹气了,当是重新开始了呗。”小常哥让她把手表全过来,自己戴上一支,臭美道,“要放十年前,哥哥我非得让你瞧瞧什么是翩翩公子。”却只惹来江心一记实实在在的白眼,十年前他嘴角都没长毛。
“我先出货,到时候再把钱拿回给你。你也赶紧和那杜国宾联系,看他愿不愿换上我来吧。”小常哥好像也有几分无奈,他已经习惯了动荡,对变化这件事接受度也还算快,至少比侯三快多了,“头三回是五五分,如果后面他还是不相信我,那就我七你三,至于合不合理,小金姐,你心里也明白。”
江心这回被将了一军,也不能怪小常哥的强势,确实是她先提的退出,但也不是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她都得答应,开口道:“就三回,过了这三回,你没接住这条线,那咱们的缘分该断就断了。”
小常哥看她一下,也点头,就算说成了,其实小金姐也不是那么没良心,她要是真没心肝,就不会给他寄剩下的货款,也不会还特意给他牵下一条线,但是他也好奇:“你老家原来那个合作的呢?”
还是避不开这个话题,江心就把自己上回是怎么合作和运货的细节跟他讲,隐瞒了一些真实的人物姓名:“那个在车上替我接货的水哥动了歪心,我原本是想把你直接介绍给那个叫猴子的哥儿们,可他到了后头也不那么靠谱。你别不信我,你要是真和水哥接上头,就等于是和你们市里那个雕哥穿同一条裤子。”
许杏林也呆住,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把手表在自己身上藏好,说:“小金姐,我信你,咱们就改一条道试试,一月后你再给我发电报。”再坏也不能比几年前他吃不饱肚子要坏了。
“不过——”许杏林又恢复了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小金姐,你不是知青吧?”他又想起那天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旁边好像还有两个孩子,小金姐生没生过孩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心笑吟吟的:“是不是知青,也不影响你赚钱啊,常委员。”她把“常委员”三个字咬得特备重。
得,又绕回来了,他许杏林也不是什么信息都往外给,她江心凭什么要和盘托出呢?
两人把事儿都商量得差不多了,这回江心陪着他等火车,上车前,许杏林不死心,又问了她一遍:“小金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太好奇了!
“我?”江心看着小常哥那张清秀白净的男人脸,笑笑,有点落寞,“我是天外来客。”这是真的,她没骗人,甚至只告诉了他一人。
什么天外来客,《天山来客》的电影他许杏林倒是看了两回,还挺有意思的,这小金姐,尽是糊弄他,不过算了,他能相信的人本来就不多,小金姐目前勉强就算一个吧。
许杏林回去后,江心也没有在火车站多待,赶紧往镇上回去了,炊事班的车大概两点多就要回家属村,不等人的,身上没有了十几块表的负担,走路都松快了。
坐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家,霍一忠这个种点还在上班,没办法来接她,有个小士兵帮着她把包裹搬回家。
到了晚上霍一忠回来,两个孩子爬上床,江心才让他拿着起子把木头箱子打开,都是她一个月前是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的,今天才到。
霍一忠打开,都是给家里买的,连小电扇都有一台,他当场就插电摁下按钮,一阵凉风送来,吹散了九月的炎热,里头还用十几层旧报纸包了两瓶酒,江心让他拿过来,拿出提前写好的“状元红”红纸贴上去,说是给霍明霍岩考上大学再喝的。
霍一忠愣住:“这是不是也想得太远了?”那两颗小豆芽,现在才上学前班,还不知道读书怎么样呢,就想着上大学的事儿。
“反正得备着。”江心很有信心,那时候大学不好考,但又不是没办法考上。
“那我的呢?”霍一忠偶尔自家也爱喝两口,见只有两瓶,不禁有些气闷,心心现在就只惦记着两个孩子。
江心拍拍脑袋,歉意地看着他,忘记了,当时就听到人家说什么女儿红状元红,给孩子买了,赶着去邮局寄东西,一下忘了给丈夫买酒。
反正那晚霍一忠对江心没客气,把她折腾得要哭不哭的,还轻轻咬了她的胸口一下,眼里带笑威胁她:还不敢不敢忘记我?”
“不敢了。”江心困得眼睛睁不开,把脸蛋靠在他的大掌上,沉沉睡过去。
第117章
江心隔天就给在申城的杜国宾写了信, 信里提到小常哥,却没说全实话,而是说小常哥是自己一个十分信得过的合作伙伴, 希望往后可以让小常哥和他直接对接。
杜国宾这人稳重隐蔽, 很重视实际的见面交谈, 他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判断标准, 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观察,不是那种会随意答应合作的人,因此江心的那封信写了两三遍才定笔,颇费了些脑筋。
寄出去后,又顺便发了个电报, 电报先行, 信件后到,一个月后估计也能来回一趟信件,再和小常哥说说进度,拿回上次的钱, 时间是算得比较合适的。
写完了给杜国宾的信,又开始给江淮写信, 告诉他一声,让他心里也有个谱儿,钱去了哪儿, 又怎么回来, 最后怎么停止, 都得讲清楚。
江心把这些事都告诉了霍一忠,霍一忠想想, 他更不好插手这些事, 就只是点点头, 说:“你安排就好。”
霍明霍岩上学了快一个月,还算适应学校的生活,学前班也没有什么课本,基本上就是大家把孩子放学校里,老师教一些数字,再带着做集体游戏,剪纸折纸诸如此类,孩子们叽哩哇啦的,每天背着书包,兴致勃勃去上学,跟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待在一起,比在家枯燥练字好玩多了,丝毫不觉得上学是苦差事,可惜妈一定要他们每天都那笔写字,老师虽然没有布置作业,可下了课回到家,还是得写完大字才能出去玩。
黄嫂子曾笑言:“小江是非得养出两个状元不可。”看看那要求严格的,还以为霍明霍岩明年就要考秀才去了。
江心心想,状元?那就不必勉强了,但是基础还是要打牢固的。
等他们两个去上学了,江心有空在家和苗嫂子和郑婶子学裁缝衣服的事儿,针脚笨是笨了点儿,好歹看不见缝补的痕迹了,霍一忠训练费衣服,霍明爱跑,霍岩好动,三人的衣服裤子都穿不了太久,十天半个月就得破一两块地方,她现在拿块布过来,都能顺手缝几针。
家属村的扫盲班九月底要开学,后勤先让大家过中秋,中秋节一过,天儿就能凉快些,大家晚上去村小上课也不用热出一头汗,江心拿到那几页“课本”,认真看了一回,发现和上次的差别不大,不过她已经有过经验,就再调整了一些上课方式,静待开学的日期。
今年过中秋,家里比去年隆重了些,去年是因为手里没钱,连月饼都没舍得多买几个,今年江心和霍一忠带着孩子去了镇上,把看到合适的东西全都买了点儿,还扯布给每个人都做了秋衣,家里一楼那个放粮食的房间全都是吃的,得上一把锁,才能防着两个小的摸进去偷吃。
在镇上,江心遇到一个卖参须的挖参人,又找他买了点儿参须,可惜没有整根的人参,不然大出血她也得买两根,一根自己家用,一根寄回新庆给爸妈。
中秋前,霍一忠在邮局取到一两封信,有他战友写来的,也有延锋寄来的,他没着急着看,战友寄来的大概是一些年节问候,延锋的更简单,不外乎是爹娘头疼脑热,家里困难吃不起饭,变着法子要钱要票,要不就是哪个亲戚的孩子要当兵,让他安排个职位,跟他一样,当个连长就行了。
江心也是前阵子才知道,霍一忠从没把自己升职级的事情告诉过延锋的爹娘和大哥大嫂,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只是个连长,但是连长也是吃国家粮,每个月有固定工资和票子,比他们苦哈哈在县里种地要强。
和霍一忠结婚这一年多,江心说了不理他们霍家的事,她就真没开口再问过一句,这回也一样,她梳头时看到霍一忠一脸牙疼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长水县的霍老爹霍老娘寄信来了,反正写着“机动用钱”的信封里还有点厚度,够他大方当好人的,不动家里的存款,她就没意见。
霍一忠有时候也会和江心提起家里爹娘离谱的要求,比如他们信口开河,给家里哪个亲戚答应,只要去当兵,他们家的老三就定会照顾一番,可那亲戚霍一忠估计连见都没见过。
江心有次调侃说:“上回和你爹娘闹成那样,他们对霍明霍岩这么差,走的时候桌子都砍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对你提要求,果然人活着还是要脸皮厚一点。”
这话刚落音,她看到霍一忠的脸色黑了点,不过他对她向来没什么脾气,更少说重话,若不是江心扫了他一眼,还真没看出他的不悦,又责怪了自己一句,何必说这些话,霍一忠再恼怒他的爹娘,那也是他的亲生父母,他有自己的感情和分寸,自己是儿媳妇,说这些话,也始终有些不伦不类的,就恹恹地闭了嘴。
霍一忠后来几乎没和她再提起过长水县来信的事,这回却又和江心说:“我大哥的大儿子霍真,过了明年春就十六岁了,读不下去书,大小伙子没门手艺,想去当兵,但是去了市里检查,是红绿色盲,征兵办不要他,让我想想办法。”
江心把头发梳好,绑了根松散的辫子,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瘦了之后就没再圆回来,眼睛都跟着变长了,人的面相果然是在变化的,不过很细微,需要观察才能看出来,过阵子要去镇上拍个照留念一下,老了就能看出对比了,拍照时顺便带上霍明霍岩,让他们也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听了霍一忠有些抱怨的话,她没有轻易接过来,好说歹说,那都是他的侄子,他本能地就会想伸手帮一把,她做婶婶的,说什么都不对,就干脆假装没听到,把从申城买的风扇关掉,低头去亲亲还趴在床上睡觉的两个孩子,轻声叫他们起来洗漱,今天是中秋,要早点起来过节。
霍一忠也没打算从江心这儿听到一个合适的建议,就是心里略微有些躁,他也就是个偏远师部的小营长,手还不至于伸那么长,何况大哥在信里的意思是,别让霍真离家太远,最好就在延锋市里,每个月还能回家一趟,农忙给家里帮帮忙种地,像是他这么靠北的营地,冬天里冰天雪地,一出门就吃风的地方,就完全不考虑了,说的军营是他霍一忠一手遮天似的,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平日里若是江心不搭理他老家的事,霍一忠就算了,可这回她明显就是有些逃避,霍一忠心里也不是滋味,这男人真难当,清早竟长叹一口气,被江心拍了一下:“不许叹气!把人的精气神都叹没了!”却也始终不肯接他前头的话。
霍一忠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讲,江心的话肯定不是他想听的,肯定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他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解决这件事,十六岁的小伙子不读书,确实要找点事情做,学门手艺也比闲着强,这不又要他这个当叔叔的帮一把了吗?
两个孩子起来后,照例在楼下练字,这是江心的规定,上学归上学,练字一日不可废,现在要是有什么钢琴舞蹈绘画班,江心估计都要赶着他们去上,艺多不压身,那种21世纪的人才竞争算是跟着江心一起回到了七零年代了。
等吃过早饭,江心带着他们去附近屯里找了个做竹篾的手艺人,让那老头帮着编了几个竹制的兔子灯笼,夜里等月亮出来,就给他们几个孩子点上蜡烛在门口玩儿,今晚姚政委和忆苦思甜兄弟会过来吃饭,加上附近几个跟霍明霍岩玩得好的孩子,江心就干脆花五毛钱,买了十多个回来,到了晚上就一人发一个。
蔡大姐给她割牛肉和羊肉的时候,问她:“江嫂子,我听说你家里种了好多红色绿色的小指天椒,能匀一些给我吗?小牛的媳妇春华怀孕了,馋着吃辣椒,一顿不吃辣椒就吐。都说酸儿辣女,这一胎估计是个女儿。”
他们家倒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就是蔡小牛担心自己媳妇,到处找人要辣椒,不然媳妇天天都吐酸水。
江心爽快地答应:“你让小牛下午来我家拿,我给他摘一筐子,先吃着,过几天再来。”说起来他们家也得储些蒜炸辣椒酱过冬了。
“哎,谢谢江嫂子!”蔡大姐趁着人不注意,往她菜篮子里丢多了一块牛肉,对她挤挤眼睛。
江心笑,得了,这便宜不占也得占了。
今天霍一忠放假,他趁着有空,在家把贮菜的地窖清理了一遍,甚至还找出去年没来得及吃完的酸菜,那味道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把霍明霍岩都熏跑了,江心也是捂着鼻子,硬着头皮在厨房做饭,今年可不能再贪多,差不多就行了,去年第一年在北方过冬,就是过分担心食物不够的问题了。
中午吃饭时,郑婶子家里小院儿突然出来一声响,好像是摔了个陶做的大瓮,“啪啦”一声,听着像是从高处掉落的声音,把隔壁两家人都吓了一跳,霍明霍岩放下筷子,甚至还想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被霍一忠和江心摁下,让他们好好吃饭,准备自己过去问一问。
这时倒是旁边一个嫂子喊了一句:“郑婶子,怎么了?摔着了?要帮忙吗?”
回答嫂子的是郑团长的话:“孩子失手摔破了东西,吓着了。”
过了一会儿,郑芳芳和郑圆圆的哭声传了出来,哭了好一阵,郑婶子没音没响,倒是听到刘娟刘嫂子骂了几句什么话,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两个女孩儿的哭声又低下去了,霍一忠和江心对看一眼,又坐下了,郑婶子和刘娟这对婆媳是出了名的不和,在外头从没见她们两个说过话,估计起了口角,现在不方便过去,还是晚点再问问情况。
下午霍一忠带着两个孩子和忆苦思甜一块儿上山拾柴火,还说要敲野板栗回来,今天过节,姚政委一家三口过来,晚上加菜,让江心做多一个板栗鸡。
蔡小牛来拿辣椒的时候,暮色四起,他给江心装了一筐子的青枣,说是谢谢江嫂子的帮忙,江心知道他家里穷,摘了辣椒,又拿了两块小月饼,让他拿回去过节。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郑团长家又传来动静,不知是谁大声关门的响声,仿佛要把门拆了似的,蔡小牛也听到了,但他始终不是家属村的人,是屯子里来的,也不好去凑热闹,谢过江心就回去了。
等蔡小牛走了,江心洗了一把青枣出来,到郑婶子家里去,郑婶子嗓门虽大,但一直对邻居们都很友好,反而是年轻些的刘嫂子,因为在家属村医院有份收挂号单子的工作,一直有些眼高于顶的,看不太上家属村里没有工作的嫂子们,偏生没工作的嫂子人数比有工作的要多,因此好多人多少和刘嫂子有些不对付。
“芳芳,圆圆!婶婶给你们拿了枣子,开开门!”江心站在郑团长家门口,不好叫郑婶子和刘嫂子,就叫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们几家住得近,关系好,有个什么吃的喝的都会分享,常来常往的。
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是郑团长自己来开的门,他一向来脸色古板严肃,不苟言笑,脸上还有几条细疤痕,形象可比霍一忠可怕多了。
江心迅速堆起一个笑,把手上还沾着水的枣子递到他眼前:“郑团,郑婶子和孩子们在吗?刚屯子里一个老乡送来的枣子,新鲜着,给她们也尝尝。”
郑龙伸手接过枣子,明明是要说谢谢,语气却硬邦邦的:“她们都在睡觉。我回头和我妈说你送东西过来了。”说完就把门关上了,没让她进去,留江心尴尬地站了会儿。
江心摸摸鼻子,忍不住念了一句:“都要做晚饭了,还睡觉,郑婶子也没那么懒啊。”结果一回头,就遥遥地看到了黄嫂子和苗嫂子是她后头嘀咕,朝她招手,江心只好走过去。
“小江,怎么回事?”黄嫂子的雷达最灵敏,家属村里就没她不知道的八卦,就没她打听不到的关系。
“不知道,我也吃了个闭门羹。”江心甩甩手上的水。
“吵架了吧?婆婆和儿媳妇住一起,能处得好吗?”苗嫂子也不爱和婆婆一起住,幸好公婆挪不动窝,不肯来家属村住,一直住在自己西北老家,一年才见一两回,她和老余的日子才能过得这样平静。
“这刘娟,真是的!”黄嫂子虽然被自己婆婆折腾惨了,但也不爱和拿鼻孔看人的刘娟打交道,“郑婶子这么好的人,她要是我婆婆,我真是要给菩萨磕三个响头!”
江心扯出一个笑,郑婶子要真是你婆婆,你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
三人念了几句,也没打听出什么,就各自回家去了,今天是中秋,还得做饭,跟家人吃顿好的。
第118章
晚上吃饭, 忆苦思甜兄弟先来,姚聪后头才到,大家没动筷子, 都在等他。
江心先把几个竹制灯笼给孩子们点亮了, 开了楼上楼下的电灯, 整个霍家小院儿成了家属村最亮的地方, 几个孩子你追我跑,在门口提着小灯笼,都不肯坐下吃饭。
姚聪一进门就先说抱歉,一头的白发在初秋的风中飞扬起来,洗了手, 上桌和霍一忠对饮两杯, 喝了碗鸡汤,搓搓手,身上好像才有点暖呼劲儿,中秋一到, 天儿就凉了。
“本来想把老鲁也拉过来的,他说要去食堂, 和大家一起吃饭过节。”姚聪无意间透露了鲁师长家的情况,何知云已经回娘家一个多月了,还没回家属村, 霍一忠夫妇就当听不懂, 说了两句客气话。
等吃了晚饭, 江心收拾碗筷,几个孩子在外头提着灯笼瞎跑, 姚聪把霍一忠叫到小院儿中间, 跟谁都离得不近, 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两人先说了几句,又把门口的忆苦思甜兄弟叫进来。
两个大男人和两个小男人站着说话,也不赏月喝茶,江心稀罕地看了两眼,大过节的,这是要说什么?
姚聪说:“老鲁那头打听到消息,下个月老首长和夫人会转移到西江,和承平离得不远。”
动作还挺快的,霍一忠不意外,自他去首都周边送了信开始,一些他看不见的事情就在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虽然余波还没有震到他们这里,但老首长和夫人转移的消息传来,估计后头就会有更多的震动发生,接下来就看谁能忍耐到最后,谁又能真正把握好机会了。
“那承宗呢?”霍一忠让忆苦思甜靠过来一些,转头看看还在外头玩游戏当木头桩子的霍岩,恨不得孩子立即长十七八岁,能过来听听大人们的事儿,也看看叔叔伯伯们是怎么做事的,他就是吃亏在没有前人带着,人生成了摸着石头过河,前三十年混沌,过了三十,就越吃力,后劲不足,很是要命。
“除了老首长和夫人,其他人都不动。”姚聪拍拍姚忆苦的肩,“上回你和弟弟去见承宗小舅,他还好吗?跟霍叔叔说说。”
暑假时忆苦思甜兄弟去了趟首都,混进医院去看了承宗一回,都说他现在精神比原来好,就是不能踏出医院的大门,有人看着,虽然没有看得很紧,但出门就会被拦下。
霍一忠点头,就不再言语,这是他和姚政委都没有办法过多干涉的事,他们的手只能伸到这儿,等吧。
至于老首长和夫人转移是不是好事,现在完全没办法判断。
这事儿是鲁有根听建信说的,中秋前夕,魏建信带着老婆孩子从岭南回来了,让两个孩子拜了曾祖母和祖母,开宗祠上了族谱。
阿贤嫂子一开始以为婆婆熬不过今年夏天了,担心得把大家都通知到了,没想到弯弯扁担挑不断,建信回来后,老人家又能坐起来吃上半碗面,让人推她出去晒会儿太阳,还能抱一会儿小曾孙,看这精神头,要奔着百岁老人的劲儿活下去了,家里人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听闻儿子孙子们回老家,老鲁也没闲着,收拾东西回了趟老家,住了两个晚上。
魏建信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一个刚入伍时认识的战友,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川北,几年没见,见到故人,在火上就喝了两杯酒,一喝酒,话就多起来,那战友上头的长官负责本次转移,他在前头先跑文件,等文件跑完,再秘密转移,许多人知道鲁有根是老首长的老部下,但大家都不知道建信的老爹姓鲁,何况父子一南一北,没人把他们联系起来。
那战友偷偷跟建信透露了这回要转移的,是个暂时被看管在川西的大人物,恰好春天时姚聪拍电报给建信,让他帮忙疏通承宗进京看病的事情,他心里有了谱,和鲁有根吃饭的时候,就隐晦提了一句。
鲁有根听话听音,一听就明白了,顾不得和儿子多见面,隔日就回了师部,跟姚聪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
走之前,鲁有根说,他和岭南军区几个领导都认识,可以写封信,让建信带过去,至少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往后或许能多照看建信几分,但是建信拒绝了,他对老鲁没有子对父的亲近之情,从建信出生起,老鲁在外头闯世界,就没有参与过他的成长,等他记事起,何知云又出现了,两人分别,建信只是朝他敬个礼,严肃冷淡,仿佛是下属对长官的尊重而已。
姚聪也是顿了好几天,决定今晚和霍一忠说说这件事,让一忠心里也有个准备,至于准备什么,姚聪想,一忠如果跟得上,自然就明白,要是跟不上,那么洗牌的时候,他就还是做个资质平凡的小兵。
夜里,大家都散了,热闹了一天的家属村安静下来,外头田野里偶尔传来知了秋虫两声,天心中央,唯有一轮明月,静静地发散着冷辉。
江心把门锁好,关了灯,上楼,两个孩子在房间床上笑闹,霍一忠则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不作声,也不动,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再皱眉,就拿熨斗把它们都熨平。”江心伸出拇指,去抹平霍一忠紧锁着的眉头。
“胡闹。”霍一忠把她拉过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是茉莉花香的香皂味,“你好香。”又把她的手捂暖,放在自己脖子里头。
“有为难的事情?”江心和他一起在摇椅中一前一后摇动,摸摸他刺手的平头。
“心心,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调到这个师部?”霍一忠把人拢在怀里,见江心摇头,继续说,“我最开始,是个警卫员。”老首长的警卫员。
“哦?就跟小严那样?”江心问,“是谁的?”
那比小严的职级还是要高一些的。
“一位大将军的警卫员。”霍一忠还是选择把这些话说一部分给她听,往后他的人生,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家里的一切,不能把人蒙在鼓里,“我从十七岁时就跟着他,真正论起来,他是唯一能指挥我的长官。”
江心原本以为他只是想随意说说旧事,但把话说到这里,仿佛是另有隐情了,她不动,安静地听。
“但是,现在他和夫人,还不自由。”霍一忠说得很含糊,江心却听明白了,“最开始,我是在首都军区附近,将军的本意是让我慢慢成长,但后来计划有变,七零年才把我调到这里。”
“那位将军,是什么人?”江心抓紧他的衣裳,轻轻问了一句。
霍一忠看她一眼,眼睛里是钢铁意志,吐出一个姓名。
江心倒抽一口气,这个人,不单只从前是大人物,往后也会是大人物,有的人,注定就是浓墨重彩的传奇,可是没想到,历史上那么有名的人物,如今竟然离自己是一步之遥。
“你和我说这些,是要做些什么吗?”江心知道霍一忠现在成长了成熟了,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确定要做什么,但是今晚姚政委和我说,将军和夫人转移了地方,他却没和我说,他和鲁师哥会做什么。”霍一忠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越到天亮的时候,天就越黑,老首长让他瞒着鲁师长和姚政委,但鲁姚二人,对他也有所隐瞒,“我猜,后头一两年的时间,都会有动荡,但会不会波及到我们家,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所以至少要和她打个招呼。
江心闭着眼,细想这位老者往后的生平,他会得到平反,恢复职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时间是在明年底,后面许多的大事推进和发展都有他的影子和力量,霍一忠并没有跟错人,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可她不能讲。
她和霍一忠已经过了许多个平凡的小日子,平日里不外乎就是穿衣吃饭,家长里短,从未想过会拉扯到这么伟大的人物身上,江心都觉得有些心慌,不会真对他们家有什么影响吧?
“心心?”霍一忠以为吓着她了,把人抱紧了点,“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给你和孩子留条后路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江心推他,不悦,“我只是以为你又要出差了而已。”什么后路不后路,一听就不吉利,她就不爱听,非要他重新说句好听的。
霍一忠就笑笑,黝黑的脸上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看怎么憨,跟刚刚严肃的模样是两个人:“我就是想告诉你,往后我们家要遇到什么选择,会和谁打交道。有时候我出门了,也不用过分担心。”
“知道了。”江心靠在他怀里,心跳得飞快,这也太刺激了!
她一开始以为霍一忠只是个偏远师部的小军官,没想到居然还有点后台,看来以后还是要对自己丈夫好点,能不能当师长嫂子就靠他了,江心忍不住偷着乐,亲了他一口,竟瞒得她这么久。
霍一忠莫名其妙,见到老婆乐了,自己也跟着乐,好像也没那么沉重了。
是啊,再怎么变化,怎么动荡,人活着,该过的生活还是得过啊。
霍明霍岩在里头玩累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何年何月。
江心进房间去,在他们肚子上盖了床被单,又出来和霍一忠一起赏月,两人说起何知云。
“何嫂子是不回来了?”江心闲闲地问,家属村里羡慕她的嫂子们可不少,要是知道这首都来的女人也会和丈夫吵架,估计心中对完美家庭的幻想会破灭。
霍一忠不爱和人说这些长短,就有些心不在焉:“不关注。”尽管何知云对江心撒过一些不大不小的谎,弄得她们夫妻吵架,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去关注她,跟姚政委保持一样的态度,远离其人即可。
行吧,倾诉错对象了,江心把人亲了一脸口水,缩在他胸前,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事情来,照理说,这几天杜国宾的回信应该快到了,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杜老三收到了江心的来信,还有些惊讶,这个女人临走前特意问他的地址,说下回再找他,好多人都这么说,但都没有下文,他还以为江心也是客气客气,最后都会不了了之,谁知道真要找他长期进货,还要拉其他人进来,要是一两只手表也就罢了,可看他们的样子,十几只也不在话下,心里就有些打鼓。
所以这封回信,他也没有特别着急回,而是缓了几天,和家人吃了螃蟹月饼,过了中秋才动笔。
杜国宾不同意江心的提议,他是个谨慎稳妥的人,这种事最不能往热闹的地方杨开,因此提笔就拒绝了她。
不过,杜老三却认为可以和江心继续交易,可他要收足全款才会寄表过来,每次不超过五只,把数量和价格都定死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就不合作,同时,他也不和其他人联络。
江心收到这封回信的时候,家属村的扫盲班已经开学了,日子忙忙碌碌的,十月一号给霍一忠过了个简单的生日,没几天,他和另几个战友到省里出差去了,是正常交替任务,相当抓各个师部的尖子兵出来培训,时间不长,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郑婶子回太湖老家去了,中秋过后,一大早走的,连和邻居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是郑龙送她去坐的火车。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江心送了两个孩子去学校,回来看到黄嫂子和苗嫂子在她家门口磕牙,让她赶紧开门,说外头冷,边看着郑婶子那头的院子边和她唠开的。
郑婶子离开那日,路过黄嫂子家里,黄嫂子起来喂鸡,见到郑团长扛着两袋满满的行李,郑婶子在前头走着,她喊了人一声,郑婶子应了她,也没说去哪儿,黄嫂子以为只是去镇上给老家寄东西而已。
隔日没见到郑婶子,只有刘娟一人带孩子,郑家小院儿里鸡飞狗跳,孩子哭闹,偶尔传出她不耐烦的训斥声,大家才知道郑婶子回老家了,现在刘娟在家带圆圆呢,而芳芳则是每天都顶着一头乱发去上的学。
霍明那个包打听的,一回来就和江心说了:“妈,芳芳姐姐说郑奶奶回老家去,不要她和圆圆了,还说郑奶奶再也不回来了。”
江心吓一跳,又问她怎么回事,可这是大人的事儿,她一个小孩也不清楚,就把芳芳的话囫囵个儿地转述了一遍而已。
但芳芳这话,江心不信,她估摸着,孩子是听她妈刘嫂子说的,郑婶子从来没重男轻女过,甚至谁敢说刘娟生不出个儿子,她还会骂回去,圆圆又是她亲手带大的,怎么会不要孙女儿?难道是中秋前吵的架?
江心坐在院子里,缠着手上的毛线,天冷了,要给家里人织围巾,她抬头往郑婶子那头看过去,家务事真是麻烦,郑婶子人好,是在家属村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就这样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个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第119章
家属村里的扫盲班, 在秋风中徐徐展开,上回有过经验,江心就从容了些, 还有些老同学在, 也不需要像第一次那样整顿课堂纪律, 霍一忠提过的心眼儿比水缸还大的张团长的媳妇, 赵桂花嫂子更是说,若是有人在课堂上捣乱讲老师的坏话,她要用扁担把人给挑出去,把来上课的同学都逗笑了。
玉兰也坐在一众同学中,看着讲台上打过她巴掌的江心, 心里有不忿, 碍于人多,且自己嗓子又毁了,不敢动作什么。江心对这人心里也有跟刺,但扫盲班还是很有意义的, 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毁掉接下来的课程。
一周后,霍一忠从省城训练回来, 带着给家人的小礼物,趁着秋风习习,一家人又开始了囤菜和囤柴火的日子, 大白菜土豆红薯大葱, 有什么囤什么, 江心怕囤过分多了,甚至还拿着本子算数, 这回囤菜的活儿估计得囤到十一月初去, 去年柴火就缺了点儿, 又和霍一忠一起上山去拾柴火去。
每天的事情说多不多,但想起来,总有事情要做,也总在忙着,手上似乎没有闲下来过。
因为决定不再和江淮侯三那头做生意,所以大柱那边的牛肉干,江心也没再找过他,重阳那日,长得大大个的大柱倒是找上门来,问她:“江嫂子,今年还要给你留几十斤的牛肉干吗?”
江心只要了十斤,自己家里吃,给新庆寄回去一些,其他的就要不了了,大柱只好一脸失落地回去,看得江心也不得劲,再想到杜国宾那封信,心就更烦乱了。
杜国宾的意思,就是不愿意这件事扩大,不然不好收场,而且他只认江心,不认其他人,偏偏江心又一心想退出,小常哥又有抓着她不放的意思,果然老人家说得对,不做中不做保,她两世人都在做中介,可算是吃到了中间人两头不讨好的细微苦头。
可无论如何,也得给小常哥一个交代,江心提笔给杜国宾写信继续劝说,又给小常哥也发了电报,约他到风林镇火车站见面,要和他商量后头的细节,说了事不过三就不过三的。
忙完这些,又和几个嫂子一起腌酸菜腌白菜,酿了两坛糯米酒,去屯里和老乡们换了些能存放久些的菜,大家看着对方家里有什么,都能互相匀出来一些。
何知云在十月头的时候回来了,也赶上了囤菜季,整个家属村的女人们都开始忙碌起囤秋菜的事儿,在冬季吃饭面前,倒是都团结了起来。
唯独没有参与他们囤菜这件事的,就是郑团长家里的刘娟刘嫂子,圆圆年纪小,今年学会了走路,一点都不能离人,稍不注意,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家里的井盖常年盖着,热水壶全都放在她碰不到的地方。
有一回圆圆藏在楼上一个空箩筐里睡着了,家里大人找不到她,还以为是家属村里进了坏人,把她拐走了,记得郑婶子和郑团长都急得要去村口找孩子了,还说要去镇上报公安,各个邻居都拿了电筒出来要帮忙,最后是芳芳找到了还在熟睡的妹妹。
刘娟当时下班回来,找孩子发了急,找到圆圆后,把她抱在怀里,还大声斥责郑婶子不会带孩子,郑婶子平日里那么刚强的一个人,那一回当着大家的面,沉默地抹泪,邻居都看不下去,走之前还说了刘娟几句。
现在郑婶子回老家了,郑龙被派出去学习培训,家里就她和两个加起来不到十岁的女儿,时时都能听到他们小院儿里的哭声和闹声。芳芳年纪大些,出去上学,回到家还能帮刘娟烧个火,可圆圆还小,吃少了睡少了都要哭的,加上刘娟还要上班,因此不够人手带孩子的事就显而易见了。
加上刘娟平日里和其他嫂子也没相处好,这么些天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过去搭把手,大家每天都忙着囤菜和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儿,无人登门。
有天早晨,芳芳从家里出来,喊霍明霍岩姐弟去上课,江心看她一头乱发,乱蓬蓬的,看不过眼,给她梳顺绑了两根利索的辫子,又给她围好围巾,吃了两个饼,送他们三人一起去了村小。
结果到了中午,苗嫂子和黄嫂子还在她家里帮着腌咸鸭蛋,刘娟抱着圆圆,牵着芳芳过来了,一幅气势汹汹找人算账的样子:“江嫂子,满家属村都知道你本事大,但是我的孩子还是我自己来带,不用你假仁义帮我孩子梳头!”说着有些粗鲁地把郑芳芳头上的头绳扯下来,丢到她们桌子上。
芳芳头皮被扯痛,想哭,又怕被她妈骂,忍着一泡泪,看着眼前几个婶婶,不敢讲话。
黄嫂子这人心直口快,有时候嘴碎,但对孩子向来有爱心和耐心,见刘娟这样,放下手上的鸭蛋,倒是叉起腰要骂人:“芳芳是你的孩子,我们这些做婶婶的也看着她长大的,你顾不过来,小江帮把手顺便梳个头就怎么惹你了?非要把自己孩子弄得邋邋遢遢往外撵吗?”
苗嫂子也洗了手,拿起桌上几个红枣哄芳芳,却被刘娟一手打掉了,掉了一地都是,这下好脾气的苗嫂子脸色都拉下来了,也站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德行!谁欠你了!”
刘娟脸色青白,黑眼圈很重,估计是白天上班,夜里没睡好,丈夫出差去了,家里就她一个大人,累出来的。
霍明霍岩也在一边,江心怕吓着他们,让他们上二楼玩去,可霍明姐弟不肯,硬赖在客厅不走,两个孩子瞪着找上门来的刘婶婶,爸说了,无论是谁,都不能大声对妈说话。
“芳芳姐姐,我和霍岩都不和你玩了!”霍明立场分明地站在了江心这头,但却不知道这其实是大人的纷争,芳芳也是无辜的,霍岩则是直接站在了江心手边,拉着他,气鼓鼓看着刘婶婶和芳芳圆圆。
果然,郑芳芳一听这话,本来不敢哭的,立马就哭了,可是刘娟手上抱着圆圆,她也不想哄孩子,还是苗嫂子看不过眼,蹲下来给她擦的眼泪,郑婶子和大家都有交情,平常奶奶疼孩子,大家都对她两个孙女儿好。
“不玩就不玩了!我们孩子还不和后妈养的一起玩!谁知道后妈能养出什么孩子来!”刘娟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郑婶子在的时候,人还能打声招呼,等婆婆回老家了,人反而不能相处了。
江心也气得有些呛,她知道刘娟这人脾气有些怪,也有几分自视甚高的意思,可这是跑到她家里撒气来了,便不客气道:“刘嫂子,你请回吧,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她和郑婶子关系是好,可这关系没好到刘娟的头上去。
“谁稀罕!”刘娟来的莫名其妙,走的时候也气冲冲的,不管芳芳是否孩子哭,抱着圆圆就回头走了。
江心气闷地锁了门,回头继续和两个嫂子腌咸鸭蛋,搬到食物房里去,等过阵子再吃。
霍明见她妈脸上没了笑容,立马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妈,我给你跳舞。”说着又叫霍明一起过来,“弟弟,我们跳《我是一颗小红星》!”四只小手小脚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唱着不齐全的歌。
江心和黄苗二位嫂子看着这俩儿孩子耍宝,又笑起来,苗嫂子更是说:“还是女儿贴心。小江,以后你可就有件小棉袄了。”
江心笑,搂着霍明霍岩狠狠地亲一口,后妈就后妈吧,还是自己的孩子好。
夜里霍一忠回来,说起部队的事,原先秋季有大训,但是因为最近抽检,几个团长营长都派出去培训了,估计要挪到初冬,郑团长也在其中,这么算起来,到十一月才回来,他又有更多时间去囤多点儿柴火。
江心问起郑龙和刘娟是怎么认识,怎么结的婚,今天吃的那个哑巴亏,她都没和霍一忠讲。
霍一忠说:“还记得我跟你见过,有个团长的爱人因为奔波流了几个孩子,好多医生都说不会再有孩子了,最后去首都医院看了大夫,还生了两个的事儿吗?”
“这人就是刘嫂子?”江心还以为刘嫂子是正常受孕的,没想到两个孩子来得这么曲折,难怪郑婶子这样宝贝两个孙女。
“对,郑团长是条汉子,立过很多功劳,刘嫂子和他很早就结婚了,刚开始跟着他,嫂子吃了不少苦头的。”霍一忠对郑龙的过往,细节了解不多,但郑龙比他大许多,比他早跟着鲁师长,这一路走来,从南到北,又被“发配”到东北,是非常艰难的。
“所以刘嫂子脾气不定,郑婶子这个当婆婆的也没多说什么?”那就不奇怪,为什么婆媳关系中,是郑婶子总在退让了。
“咳”霍一忠咳嗽一声,才吞吞吐吐说,“听人说,前些年,刘嫂子老和人打听怎么生儿子,吃了好多奇怪的药,家属村,甚至屯里都好多老人家知道这事儿,这两年才消停了点儿。”
有时候求什么就不来什么,刘娟就是求子多年无果,加上常年喝了乱七八糟的药,性格就有些变了,从前她也是热情开朗的一个人,现在看着,总有些阴郁无常。
江心瞪大眼睛:“她她不是老觉得自己是进步妇女,妇女能顶半边天吗?怎么还追求生儿子呢?郑团给她压力了?”
“什么话!”霍一忠反驳她,“郑团一身正气,接受的是组织光辉的教育,他最疼两个孩子,不然也不会答应老家兄弟的要求,每个月至少寄三十块钱回去,也要把郑婶子接过来帮忙带孩子了。”
郑龙老家还有两个弟弟,个个都有了孩子,郑婶子却只跟着郑团,帮他带两个女儿,那自然就要亏欠其他的儿子儿媳们了,郑团就从自己工资中拿了些钱和票出来补贴兄弟家里。
“只是可惜刘嫂子不领郑团的情,三天两头和郑婶子闹起来,还觉得这婆婆打扰他们了。”江心若有所思,看来郑团在中间也很为难。
这时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由想到一个事情,幸好霍老爹和霍老娘没有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若是真在一起,估计霍家小院儿比郑家小院儿要热闹一百倍都不止。
夫妻俩儿都在内心嗟叹了一句,家务事真难。
江心又锤他一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都没跟我讲?”从何知云到刘娟,肯定还有好多其他人家里的事儿他都知道,但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
“这也值得拿出来和你说?”霍一忠的心思不在这些上面,事赶事儿讲到,说几句就过去了。
第120章
江心夫妻刚感叹完清官难断家务事, 结果很快就轮到他们家了。
霍大郎前阵子写了信来让霍一忠帮他大儿子霍真找当兵的门路,霍一忠也没办法做主,就建议他找个乡里的木匠, 好好拜师学艺, 学个木工活儿也行, 拜师时给师父的心意, 就由他这个叔叔帮着出了,只要同意,就给他们寄钱和票回去,不会耽误霍真学手艺。
最近霍大郎回信了,说不同意霍一忠的这个安排, 字里行间都在责怪霍一忠一个连长, 都是军队里的长官了,竟也不肯伸手帮帮自己侄子,最后还是要求他一定要安排霍真进军营,未来最好能当个长官, 跟他一样,那他们老霍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一忠在冬夜里读这封信, 生生读出一层火气来,当兵是那么好当的?都知道当兵的好处,怎么不想想当兵吃的苦头, 想往上升, 非得把他皮给扒掉几层!
反观江心家里, 江父江母和大哥大搜来信,都是和她说一些生活小事, 叮嘱他们要好好过日子, 有困难得和爸妈哥哥们说, 家里有任何事都不找到他们头上,还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补给她这个幺女。
霍一忠这么一对比,就更气闷了,差点把霍大郎的来信丢到火盆子里去。
江心见他不作声,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一字不落地看完,问他:“你想听我的意见吗?”
“你说。”霍一忠知道她向来有主意,尽管他不一定会采纳,但听听无妨。
“我的意见就是不搭理,等他们急起来,就会放低预期。”江心是以自己的经验来说的,“亲戚之间,帮忙是情分,而且很容易帮出错来,不帮忙不做声,反而摘得清楚。”
霍一忠心里堵住,觉得这话说得太绝情了,他对爹娘和大哥大姐有怨气,但对下一辈还有几分善意,自己吃过苦头,就不愿意子侄们再经历,十六七岁,能学点本事,往后就能自己谋生,不怕饿着。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善,估计对自己的话也不会太同意,就没有再往下说。
江心在21世纪时,赚的钱远远不止那九十多万,前头还有几十万,但是她爸妈各自结婚后生的几个子女,个个比她早结婚生子,一到这种大事的时候,父母双方都开始跟她打感情牌,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多多照顾后头的兄弟姐妹,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同父但同母,又或者是不同母但同父,可除了爷爷奶奶给她留了一点钱,其他人都只想从她口袋里掏钱出来,给少了还被埋怨,后来她自己立起来,学会拒绝这种虚伪的亲情,谁来要钱要帮忙都不理睬,做到这样,还要被人骂六亲缘浅,老了都没人去看,说起来都憋屈。
江心想,让霍一忠去碰一碰也好,她就不在中间掺和了。
霍一忠虽然不同意江心的说法,但也没办法,何况霍真这孩子品性如何他都不清楚,真贸然把一个色盲送进军队,对谁都不负责任,冷着就冷着吧,好过违背原则做事,于是就没再给霍大郎回信。
事情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秀写了一封信来,信件很简短,说想要一张孩子们的照片,想看看霍明霍岩长高长大没有。
江心没拒绝,把前阵子带孩子去拍的照片给了一张霍一忠,让他寄过去,霍一忠本来有些情绪,他始终记仇林秀把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丢在长水县老家,接近半年时间不闻不问,但江心的大方态度又让他反省自己是否真的过分小肚鸡肠。
“寄给她吧,她好歹生霍明霍岩一场呢。”江心疼爱两个孩子,希望孩子和自己亲近,但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辛苦,一个母亲只是想知道孩子近况,她就是有十分的坏心思,也不能从中作梗。
何况看看来顺,再看看刘娟,还有远在新庆的大嫂万晓娥,就知道女人生子是多么艰难的事,爸妈写信来,说大嫂怀孕好几个月,现在手脚发肿,脚肿得鞋子穿不进去,都不能去供销社上班了,躺着也睡不着,一宿一宿坐到天亮的,这一胎熬得异常辛苦。
霍一忠长期在外,林秀带着两个孩子度过了开始最艰难最辛苦的那几年,可偏偏就是孩子最没有记忆的那几年,她的辛苦就只有自己知道而已,孩子们记不得。
霍明霍岩现在天天叫她妈,学校里让介绍父母的时候,两个人嘴里都说得很溜:“我爸叫霍一忠,我妈叫江心,我们住在家属村,家里有四口人,我们是幸福进步的一家人!”
霍岩对林秀印象几乎没有,而霍明已经没有再提起林秀了,说起来,其实是很伤感的。
江心想,她要是林秀,自己生的孩子不和自己亲,估计得怄死了去。
经江心这么一说,霍一忠这才把孩子的照片附在信里寄出去,往后都不能再小心眼儿了。
说起大嫂要生孩子的事,江心二次当小姑,大哥大嫂都对她好,她总得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点什么,江心趁着邮递员来的时候,顺手给小常哥发电报,托他下回见面时,方便的话就帮忙带个银手镯,又去镇上收了一根完整的小人参,准备到时候一起寄回娘家去。
这回能买到小人参,还是托了原来卖参须那人的福,他们屯里有个小伙子要结婚,但是家里买不起一块红布,恰好去年幸运,上山挖了根人参,用当地的方法,自己晒干晾好,准备存起来自己家里用的,但是要娶媳妇就得有彩头,姑娘家里不想要人参,就想要块正经的红布,做身红色的嫁衣,搭一床红色被套做嫁妆,男方推着借来的自行车领她在屯儿里绕一圈,彩礼都能被看见,多有面儿。
江心手里正好有,她和霍一忠结婚的时候,大嫂和供销社两个同事,可是给她扯了两块红布呢,她嫌那颜色太艳了,一直放在柜子里没动过,但一到有太阳的时候又拿出来晾晒一番,用之太过,弃之可惜,这根人参便是用大嫂给的红布换来的,因此最后好处又落回大哥大嫂手里,她心也安乐。
人参和红布交接的时候,江心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要结婚的小伙儿也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这笔买卖是做得皆大欢喜。
江心和他说:“我家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布,哪天你们屯里谁有差不多的人参,想换红布的,来找我就成。”要给自己家里也囤一根,有时候霍一忠一些受过伤的关节到了冬天会痛,要给他泡药酒喝。
那小伙儿手上紧紧握着那段红布,一脸幸福而荡漾的笑容,点头:“成!”反正他们屯里人参比红布要易得。
小常哥要来的那日,江心把孩子中午饭托给了苗嫂子和黄嫂子,带上人参,坐上汽车往镇上去。
这回小常哥没躲在外头,而是穿上厚大衣,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等她来,江心被秋风吹得脸色发僵,把手套脱了,搓搓自己的脸颊,这才几月,就这么大的风!
小常哥让她坐在里头,挡了一些风,开门直说:“货都出了,钱也都给你带来了。”他拍了怕自己的胸口,但却没有拿出来,“怎么样?那边的人怎么说?”手表出得很快,但他这一个月都没什么心思卖货,总怕手上没钱,和爷爷又回到吃不上饭的时候,因此对小金姐也有了两分抱怨。
江心自然听出他的怨气,心里也不舒服,把杜国宾的信拿出来给他看,小常哥看完,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小金姐,咱们的缘分没办法断。”小常哥把信给回她,这小金姐原来姓江,来信开头称谓,写的是小江二字。
江心却说:“我已经去找他定了五只手表,估计还要半个月能收到,到时候你再来拿。”但是,“我还是要说,事不过三,我说了要退出,就一定会退出的。等他回信后,我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地址给你,你自己也写信去问。”想想又说,“这个人,是个斯文人,你要好好和人打交道,不能咋咋呼呼的。”
许杏林嗤笑一声,看她一眼,两人鼻子都冻得发红了,从兜里拿出一个布袋子,递给她:“你要的银手镯,我用你卖表的钱买的,再给我几张工业票。”里头还有正规商店写的销售单,没有坑她。
江心看了一眼,差不多,就给他掏了票,小常哥也把胸前那几叠大团结拿出来给她:“你要去数数吗?”
“不数了。”江心知道小常哥在钱数上是很谨慎的,她把钱放在包里,里头还有小哥的那部分钱。
“小常哥,牛肉干你要吗?我认识一个人,一年至少能给你一两百斤的牛肉干,你要的话”江心想给小常哥拉上大柱那条线。
不过许杏林摆手,他已经做过上千块钱的生意,就有些看不上这些小而碎的活计了,何况若是能把手表这条线做起来,他的世界又何止在永源市,边境他也是要去闯一闯的:“不合适,我那儿的货估计比你给的还便宜。”这是把话说到墙角了,“不过,小金姐,手表的事,你一定得帮我,你的要求是三次,如果三次不成,那就做到成为止。”他许杏林也不能任人揉圆搓扁,总得去谈。
可江心有时候脾气上来,也是又臭又硬的:“我说了三次,就不会再改变,我说服对方把地址给你,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已经是冒险了。”依照杜国宾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拒绝,如果真到了那个程度,那大家就各归各位,互不拖欠。
“后面来的五只表,我只要本钱,你自己坐火车来拿,赚了钱不用分给我。”她并没有做什么,又想摆脱中间人这个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涉入,不分钱。
小常哥抬头看天,铅色的黑云挂在天空,看起来不高,估摸着过这两天就要下雪了,今年家里的棉被得多备一床,许昌林那小子睡到半夜会抢被子,手上得留着点儿钱,万一明年没钱入袋,老本也不顶用,只好先同意了江心的做法,他站起来:“小江姐,你还是先回去吧,天都要阴下来了。”
果然总是人生和际遇如同天上的流云,来了聚,走了散,他和这女的之间,本以为是一条长线生意,双方都赚钱,于双方有益,理应会走得久远,没想到现在也明火半灭了,没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要货电报,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再联络,会不会再见面。
江心看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有点赌气,既然把杜国宾的信给他看了,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姓名,也不在意了,把袋子里的牛肉饼递给他,和他说:“我会继续劝说他,等手表一到我马上就给你发电报。”
小常哥只是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心情一如天上乌云,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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