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央的状态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在接连多日的噩梦后,她开始辨不清现实与虚幻。
她会在幼儿园的游乐场地看到前世才会存在的怪物;会透过镜子看到另外一张脸;会产生幻听,甚至嗅到尸体的糜烂味。
有时候明明是在房间睡着,但是会被一瞬间拉入到掩埋过她的地下。
姑妈正式觉察到她的情况时是在半夜。
明央孤身游荡在河岸边,徘徊左右,最后竟直接跳入其中,若不是当时有安保巡逻,后果将追悔莫及。
安保把人从河里捞出来后,她就发起了高烧,体重也迅速消退,短短几日便瘦脱了相。
她偶尔会清醒,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睡着。
姑妈心急如焚,两国的时间差让她用了一天时间才联系上明砚。
现在是早上九点,那边刚好是下午。
明砚才参加完广告拍摄,听说姑妈那边情况紧急,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上保姆车回了电话。
“姑妈?”
姑妈坐在明央床边。
被温暖床榻包裹着的小姑娘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她在睡觉,可是不住地流眼泪,姑妈看着心疼,也跟着哭了起来。
“阿砚,央央……不太对劲。”
明砚皱眉:“她调皮闯祸了?”
姑妈摇头否决了她:“她很乖,我是说……她太乖了,导致我什么都没有觉察到。”
明砚不明就里。
姑妈哽咽着说:“央央……好像要自杀。”
她太乖了。
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吃饭,会笑眯眯地和每个人打招呼,会安静地听她讲故事,做好她安排的每件事,可以说她过于贴心聪慧,才让所有人忽略了她的异样。
不,其实也是有过的。
那天晚上,明央站在阳台上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应该觉察到了,但是她没有,是她失责,她什么都没有发觉。
姑妈断断续续地和明砚说了许多,“我去问了幼儿园老师,老师说她在学校不太喜欢讲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但是……但是家庭医生说可能是心理问题,也许……”
她攥了攥拳,忍着心痛说出了那几个字:“也许明央是想家了。”
她想回家了。
身为姑妈,她可以为她带来一切,但是有些东西不是只有金钱和关爱才可以的。
姑妈在心里喟叹,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瘦弱到让她忍不住心怜。
电话那头的明砚一直没吭声。
忽然,明央睁开了眼睛。
她浑浑噩噩地看向姑妈,迷蒙中看到她在落泪。
明央不喜欢别人哭,她伸出小手反握住她苍老的指尖,声音弱弱小小:“……姑妈,央央惹你不开心了吗?”
姑妈不住摇头,“央央没有惹我不开心。”
她闭了闭眼,“那姑妈为什么哭?”明央又困了,这种倦怠来源于灵魂,她渐渐睡去,还不忘安慰,“姑妈别哭……不要哭……”
姑妈不禁掩面落泪,起身走出房间,“阿砚,她经常在喊零一的名字,她可能……可能是想回家,你抽空过来吧,记得带上她的哥哥。”
明砚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了好。
明砚联系了施老那边,本来以为以顾言秋的性格会拒绝,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敲定行程后,明砚买好机票,带着零一辗转来到威廉斯庄园。
这座如同童话般美丽的庄园因为明央的原因而显得较为压抑。
姑妈一直等着他们过来。
见两人进门,等候多时的姑妈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阿砚,还有……”她不由看向身边的小少年。
少年眉间疏冷,天生一副好相貌,不同于其他少年的稚嫩与好奇,神色始终淡然。
姑妈顾不上寒暄,领着他们上楼:“先去看看央央吧。”
明砚问:“明央怎么样了?”
提及明央,一股愁绪笼上心头,“一周前明央入水,救起来后就开始高烧不退,等烧退下去仍是不见好,医生说是心理问题。”
说着就到了明央房门前。
她缓缓将门推开,让两人进去。
在看见明央的刹那,饶是明砚也倒吸了口凉气。
床上的小姑娘看起来毫无生气,苍白瘦弱,漂亮的丝绒被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越是明艳的颜色,越衬她神色无光。
明砚几乎无法将她和记忆中那个跑上跑下,河猴子一样活泼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她……”
姑妈摇头:“我找来了心理医生,但是明央不愿意交谈。”顿了下,“但是她会在梦里叫零一的名字,我想见到哥哥,她会好受一些。”
顾言秋眉目闪烁,忽地上前几步,俯身扯了扯她的小卷毛。
主人没了生命力,连她的头发都失去了以往的光泽。
“明央。”顾言秋叫了一声。
她的身体记得他的声音,尽管很困,但还是睁开了眼。
当对上零一那张熟悉的脸颊时,她的瞳孔颤了下,“梦?”
长久以来的梦魇让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又是一个梦。
顾言秋不语,直接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喂,你……”
“不用担心,我带她去外面转转,待会儿回来。”小少年沉着脸把明央背了起来,阔步走出房间。
明砚想要阻拦,却被姑妈拉住:“孩子可能是心病,随他们去吧。”
他深深朝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没有跟上去。
顾言秋背着明央来到湖边。
湖边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树下有长椅,他没有入座,选择抱着她坐在树下。
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还有青草清冽冽的气息。
原本浑噩地明央立马睁开了眼。
“零一?”
“嗯。”
“零一……”
“嗯。”
“零一。”
“嗯。”
她一遍一遍叫,他一遍一遍回应。
以往梦里的时候,他们都是兵刃相见,很少像现在这么宁静。
湖水清冽,映照着深海似的碧空。
“对不起零一,我没有带回你,也没有带回其他人……”
明央始终活在愧疚之中。
她认为自己是不幸的肇始。
尽管从来没有人怪罪过她,但是她仍时不时想……要是不一直对着零一说要去游乐场就好了,那么他也不会那么费心地去找所谓的礼物,从而在灾难降临时丢掉了他。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一次都没有……”
“你问我会不会瞄准,其实……”她靠他肩膀,遥遥望着湖面,“我会的。一直以来都是你教我的,不过你忘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得知零一被彻底改造后,她在变成废墟的基地大哭了一场。
那时起,明央便告诉自己,一定要带零一回来。
可是没有。
不管是上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她都没有做到。
顾言秋听着她的话,沉默地把她拉起来,带到了湖边。
“明央,你看。”
她低下头,透过水面看到了两人的倒影。
“看到了什么?”
“明央,还有……零一。”
顾言秋投掷进去一颗石子,水面层层散开,可是很快,两个人的倒影又贴紧在了一起。
“是梦吗?”
明央怔怔看着,没有回答。
他又丢进去一颗石子,又问:“是梦吗?”
她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言秋弯腰捧起她的脸,让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一字一句地问:“告诉我明央,是梦吗?”
她的睫毛猛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明央,我被骗了。”
他喉咙干涩,却仍要说出那个残酷至极的真相,“明央,我被他们骗了。”
“改造……我不是自愿的。”顾言秋指尖冰冷,紧绷的身体让他的语调变得颤抖而僵硬,“他们告诉我,你们都被杀死了。”
那场高烧唤醒了他的许多记忆,包括被抽离的那部分。
从清醒过来那天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过往的折磨,就像被荆棘锁住的动物,他挣脱不出去。
旧日盟是骗子。
他们编造出一个巨大的谎言,那个谎言让他心甘情愿地舍弃掉为人的体温还有情感。
“零一,你的所有弟弟妹妹都被杀死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如果你不强大起来,谈何报仇。”
“只有舍弃掉这些无用的情感,你才能变成真正强大的自己。”
[只有舍弃掉这些无用的情感,你才能变成真正强大的自己。]
于是他同意了。
因为他想,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世界上也不再有人在乎他了,就算变成一具冰冷的机器,只要能复仇又何妨?
他的父母被怪物杀死;他的明央也被怪物杀死。
所以他要复仇。
然而都是谎言!!
没有人告诉他,明央没有死;也没有人告诉他,那些死去的弟弟妹妹其实是被旧日盟亲手所刃。
他明明看到过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那些在摇篮曲睡着的孩子,被带入到实验基地,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完整地出来过。
可是愤怒让他失去理智,便听信了这世间最卑劣的谎言。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抛开他的身躯,眼睁睁地看着一堆机械取代了他的五脏六腑。
在他为了复仇自愿变成兵器的时候,那些欺骗者在想什么呢?笑他愚钝,还是自赞自己的聪慧。
顾言秋浑身战栗得不成样子。
他眼眶涩红,第一次像个孩子那样哭,“明央,我从来没有想过……抛下你。”
明央看着他无助的样子,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眼泪。
温热,湿湿的。
她眨眨眼,表情忽然有了转变,像是不解又像是惊愕,“你哭了?”
顾言秋毫不掩饰,冲她笑了笑,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泪光,“嗯,我哭了。”
“零一,你哭了……”
笼罩在思绪的阴霾刹那散开,长久以来迷蒙的视线突然再次看清了这个世间的所有光彩。
顾言秋取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皱皱巴巴的章鱼娃娃。
娃娃被他缝补好了,虽然无法恢复如初,但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递过去,“明央,我忘记了很多事,有些回忆我可能再也没办法找回来了……”他的感知回来了一部分,但也缺少了一部分。失去的那些,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回来了。
顾言秋摩挲着章鱼娃娃那个丑陋的笑脸,“但是……我想我们可以创造一些新的回忆。”他说,“在这个世界,从现在开始。”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纵使他悔恨痛恨,但是也无法再回到当初,沉浸在仇恨中只会逐渐被仇恨吞噬,他深深地清楚这个道理。
“所以……我们放下吧。”
明央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放下?”
他说:“你做明央,我做顾言秋,没有零一,也没有十三。”
放弃过去,好好长大。
在太阳升起之时,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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