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桓并非官场众人, 也非谋士,但上一世亲眼见着他将晋王推上皇位的林婳十分清楚, 他不用计谋, 并非是他不会,而是因为他不喜。


    上一世的林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中人一个个在姜桓的运筹帷幄下,不见往日光彩。后来, 燕华林相的名声渐陨,取而代之的,是姜大郎君的琢玉郎君的名号。


    天下人皆知, 那位清风朗月的姜大郎君为天下读书人谋路请命,只有林婳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将这个名号传扬出去, 他是


    倘若他愿意, 他一定可以帮她。


    但此话一经说出口,林婳便后悔了,她是有多不自量力,才会奢求姜桓能够帮自己。上一世的姜桓本也该是清流文人, 做他的琢玉郎君, 便是被她拖下了水,沾惹一身尘埃。


    他有多恨她, 上一世的林婳也该明白一些了, 这一世两人好容易避开了上一世的那般境地, 难道她还要用另一种方式再次逼得他背弃自己的志向不成。


    更何况,林婳看向立在自己不远处的男子,他一双无悲无喜的眼, 神佛一般, 如何会为她垂眸。


    林婳便是想要神佛看入人间, 也得神佛眼中先有她。


    她缓缓收回目光,不抱期待。


    深知这件事情她谁也拖累不得,否则方才她跪在这里,求的便不是去衢州,而是与霍以的亲事,或是林相对霍家的帮助,林婳不能,她甚至不敢让拖累自己家人干涉此事,竟然妄想求姜桓帮她,这着实是一种残忍。


    “好。”那道声音轻飘飘地落下,简单而认真。


    林婳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朝姜桓看过去,那尊神佛没有为她垂眸,依旧是那副不为谁动容的模样,可是却在此刻看向了她。


    无论上一世的姜桓还是这一世的他,都是极其不易交心的,所以纵然林婳上一世同他成亲,这一世又同他缓和了关系,有了半个师生情谊,可林婳依旧看不懂他,就像她不知道,姜桓如何这样轻易便答应了她。


    姜桓看着跪在自己不远处的姑娘,泪眼模糊,愁绪萦绕,与他梦中见到的女子重叠,却不想,原来她的泪并非为他。


    林婳的不可思议仍在,看向姜桓的目光已近茫然。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便见外面一人匆匆赶进来,正是得了消息匆匆从侯府赶过来的霍四,他一进来径直往林婳这边走,见她还跪着,忙扶她起来:“你这回可真是够胆大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同我去衢州了?”


    霍以从未对林婳动过气,这会儿的语气是真的又急又气,林婳从前从未见过他生气,此时见他发脾气也不恼,应声道:“你这时还敢来,不怕我爹爹将你打出去?”


    霍以自然怕,所以他是悄悄翻墙进来的,现下的他不单单怕林相知晓他来了,更怕旁人知晓他还与林婳这般亲近。


    “我翻墙进来的,若非你二哥来找我,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你这样瞒着我,要我如何是好?”霍四心疼地看着林婳,他自小便做好了打算将来要娶的姑娘,自小娇生惯养连半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大小姐,为了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厅堂中跪了许久。


    “我二哥哥?他可是动手了?”林婳闻言便往霍以脸上看,果真看见他脸上微红,可见下手不轻。


    林二往日便是个跋扈的性子,在家里常常被林大压着,这才乖觉了些,但骨子里还是个混世大魔王,偏偏这混世大魔王最护着的人便是林婳。


    上次林婳被姜桓打了手心,林二便气得要去同姜桓理论,他这里可没有什么先生学生,若非林大郎君拦着,只怕林峥当真便闯出祸端来了。


    “别说,往日一起玩闹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林秀之这样勇猛,你现在提起来,我才觉疼。”霍四无奈地笑笑,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一旁的姜桓一般,朝他见礼,“方才来得急,未曾注意姜大郎君也在此,见过大郎君。”


    清风穿过厅堂,那头是一团火热的夏,他这里便是清风凉意,像是在一处厅堂分隔两端,姜桓此时已经垂眸静默了许久,他闻言淡淡应道:“嗯。”


    不知为何,林婳总觉得这一声回应分外冷淡,分明方才姜桓同她说话的时候也是那般不冷不热,这时却格外冰冷一些。姜桓并未久留,同霍以应了一声之后便离开了。


    霍以并未察觉到姜桓的不对劲,只随口问了一句:“今日无课,姜大郎君怎么也来了,莫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来训你的?”


    林婳哑然,她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忘了问姜桓来此处所为何事,他也未多说一字,只应了帮她便离开了。就好像,他就是为了帮她而来,但这实在荒谬,林婳自然不信。


    林婳如实同霍以说了,不想霍以听了之后却是沉默了许久。


    “可是有什么不对吗?”林婳见状出声问霍以。


    “没什么。”霍以低头深深看林婳一眼,那一眼中有林婳看不懂的情意,“只是觉得,得林大姑娘如此,真是我的一桩幸事。”


    林婳往霍以那边瞥了一眼,像是奇怪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霍以知道林家书香世家,又不曾入仕,便是再如何受圣上看重、百姓敬爱也解不了他们霍家如今的难,所以尽管为他原因帮自己的情意感动,却并没有觉得姜桓真的能够帮到自己。


    “你可愿信我?”霍以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物件,林婳抬眼看去,发现正是自己上次送他的那个锦囊,霍以竟一直贴身守着,还在这个时候拿了出来,被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


    林婳点头。


    霍以将锦囊攥紧,道:“我霍以并非苟且偷生只辈,我霍家也并非狼子野心的佞臣,霍家之事未结,这些日子你我往来过密于你于林家都是拖累。”


    霍以说完苦笑一声,他的婳儿自然懂,不然也不会为了他跪在此处。


    “倘使你真的信我,便在好好在家中等着我,等我霍侯府的聘雁送到林家。”霍以低头看着林婳郑重道。


    林婳此时才明白霍以今日前来找自己的缘由,这恐怕,是他在霍家事毕之前,霍以最后一次来林家了。林婳眼中浸了泪,她没哭,只是红着眼握在了霍以那只攥着锦囊的手上:“我等你。”


    霍以又重新将那个锦囊收回怀中,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若非方才林二来寻他,只怕此时他还在家中与兄长商议家中之事。


    林大的院落中,林珣神色淡淡,手中的茶端了许久,喝进口中还是温热,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已经回房了?”


    “正是呢,亏得我这次行动快,早早地将霍四叫来,否则就婳儿那个倔强性子,谁知道还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呢。”林二心有余悸道,知晓林相此时在气头上,便是林二再如何莽撞,也不敢再去冲撞他,可他这个妹妹倒好,如何惹家人生气便如何。


    林二看向表情冷淡的林珣,知晓他定然还是担心阿妹那边的情况,便出声问道:“可要去阿妹那边看看 ,我想她定然不会真的安分。”


    “你也说了她是个倔强性子。”林大叹了一口气,“好在霍四平日里混了些,大事面前却是个明白人。”


    林二闻言试探道:“既然如此,大哥你又何必这般担心?如今霍四与婳儿断了来往,这事儿不就解决了?”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林珣已经在朝中有些日子,自然清楚一阵风不可能无缘无故便刮起来,定然是有人在幕后操作,只是那人到底是谁,目标是霍家,还是还有他们林家,林珣尚无头绪。


    林二少见林大这样思虑深地愁过什么,又想到如今这一大家子的不安宁,只觉得心里烦闷,索性也不在林大这里待了,往厨房去找人做了些糕点带去林婳的院子了。


    林婳从正厅那边回来之后,便一直在院里没出去过,对外说是病了,近日的所有宴会和请帖全都推了。


    往日里纵然家中无聊,总会有霍四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现下霍四不来了,林婳才彻底在家中闲了下来,静心不得,只得找出了笔墨在窗前的书案上练字。


    林峥来了之后瞧见了,啧啧了两声,只道:“你这字怎么越练反越发回去了。”


    林婳没好气地松了手,自己不过是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罢了,哪里是真的想着将字写得工工整整入人眼,见了林峥便开口问:“可有霍家那边的消息?”


    林峥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糕点往桌上一放:“看来我这糖糕是白带了,你怕是也没有胃口。”


    “如何没有?”林婳直接便上手将食盒盖子掀开抓了块糕点出来,没有霍四从前带来的玫瑰糖糕味道独特,但也是林婳爱吃的口味。


    林二看得一愣,倒没有想过那个一向在家中跟自己一同胡闹的大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懂事了许多,想来也与那日大哥命他将霍以叫来有关。


    不过见林婳没有因为忧心那霍家委屈自己,林峥也放心不少,陪着林婳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点这才离去。


    燕华本就是从血光中杀出的太平盛世,自立朝以来,君仁臣忠,开云破雾,走的是欣欣向荣的一条路,像今日这般阴沉的日子从来少有。


    乐阳公主原是觉得朝华今日回宫得有些奇怪,特地来寻她,说得好听是寻,其实就是跟在朝华的身后,谁知便走到了政事堂外,将人给跟丢了。


    宫人于径上行走之时全是敛声屏气,头也不敢抬,政事堂外,一众人等如死寂一般垂首立着。


    乐阳公主没见着人,索性便要往政事堂里去。


    乐阳公主才往前走了两步,便被门口立着的李公公拦住了,乐阳在宫中放肆惯了,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人拦住,还是在父皇的殿外,她皱眉往李公公看去:“李公公今日是不懂规矩了?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奴才看清楚了,只是圣上这会儿正在与人议事,提前吩咐了谁来都不见,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奴才了。”李公公赔笑道。


    乐阳往李公公脸上瞧了瞧,又看了眼后面敛声屏气的其他人,最后没好气地往殿内瞥了一眼:“父皇在和谁议事?竟有这样要紧?二姐姐今日回宫了,可见过父皇了?”


    李公公往后退了一步,态度更是恭敬,只是嘴上却什么也没有透露。


    乐阳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不等她多想,便觉头顶上变天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夏日,此时便成了阴云密布,一声雷响,打断了乐阳原本要进行的问话。


    身后跟着的宫人连忙将原本备好的伞取出来,撑在乐阳公主头顶,劝道:“公主,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几日天气多变不定,万一一会儿雨下得大了,也当心湿了公主的鞋袜。”


    乐阳顿觉今日诸事不顺,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乌云阵阵,眼见着便要落雨了,疾风呼啸而来,她又朝政事堂那边看了一眼,正要转身,便见政事堂的大门开了。


    红木大门一开,疾风吹着檐下的灯笼只往里撞,圣上身边的小太监捧着绢帛圣旨疾步往出走,面上的表情不知怎的,总叫人觉得格外沉重。


    乐阳莫名眉心一跳,一向迟钝的她,竟然在此刻感觉到了些山雨欲来的动静。


    恍惚之间,大雨倾盆而下,天气阴沉下来,乐阳眼见着传旨太监走远。就在长廊不远处,一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悄然离去,乐阳总算找到了她方才跟丢的朝华公主,看她所走的方向,倒像是从侧殿出来的,乐阳公主凝起了眉毛。


    第22章


    “方才, 方才那传旨太监是往何处去的?”乐阳公主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妙, 原本要离开, 这会儿又停下了追问。


    李公公闻言叹了一口气道:“是发往,霍侯府的。”


    乐阳公主连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不敢相信的, 又记起那日朝华公主似是敲打似是责怪的话,还是不免费解:“怎么会?霍侯府那是何等的荣耀,父皇向来看重, 怎么会?”


    “莫非真的是功高势大,惹得父皇忌惮?”


    “还请公主殿下慎言。”李公公不想乐阳公主今日聪明了一回,忙劝了一句。知晓圣上此时正在盛怒之中, 李公公不敢再多言, 于是朝乐阳行了礼,便退去帮殿内重新上茶了。


    乐阳公主虽向来与林婳关系不好,但同霍侯府家的也算是自小相识,关系甚好, 不想一朝变天, 竟然如此可怕。


    她现下还心有余悸。


    传旨太监先到的并非霍侯府,反是先去了镇国将军府上, 冯将领命带兵往霍家去, 阵势浩荡, 惊了路边百姓。


    神情严肃的士兵手持兵器列队森严围在了霍侯府外,将侯府包了个严实,这件事不论是当下, 还是在燕华过去这几年中, 都算得上一桩大事。


    纵然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 市井街巷还是有议论声音。


    “听闻那日镇国将军带了两千兵将侯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啊!后来那霍侯爷直接命府兵与镇国将军打起来了,这双方本就敌视许久,侯府又是这般处境,竟打了个不相上下,后来是太子殿下亲自带兵前去,那霍侯爷才伏诛了的。”


    “哪有你说的这般嚣张,我只听说太子殿下去,是为了盯着两方,不叫他们打起来。”


    “可我怎么听说,那镇国将军在就站在太子那边了,他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送给太子殿下了,圣上叫他们二人前去,这其中意思岂不是明摆着了?”


    “错了错了,那霍侯爷是何等人物,镇国将军又是何等人物?他们怎会在这种时候不明事理,同室操戈,我亲眼见着霍侯爷与镇国大将军二人客客气气地说了话。”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抄家查封还客客气气的,周兄你莫不是说笑了?”


    “如今只是封府查办,到底是何结果,恐怕只有那几位知晓了。”


    林婳自那日得了霍侯府的消息之后,便被家里严加看管,生怕她一个着急便出门了。可实际上,林婳哪怕是能出去,也并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


    霍侯府被抄家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外头知晓真相的却没有几个,纵然身在林家的林婳,也并不能真正了解圣意。


    前头传了消息,说是姜大郎君来了,已经见过林相,这会儿正往林婳这边来。林婳此时才记起,多日前,自己在家中跪着求父母允她随霍以去边关之时,好似求过姜桓。只是他答应得轻巧,她也属走投无路,所以从未奢望过他能给自己什么回应。


    林婳此时听到姜大郎君来到林府,几乎是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连仪容鬓发也来不及整理,便匆匆往外去了。


    林府这几日一直对外宣称大姑娘病了,别说是来拜访的人,便是外头的请帖都送不进来一张,姜桓不好过来,是以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想是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外头消息,林婳恐已经着急了。


    现下一见,便觉自己还是低估了林婳对霍以的情意,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姜桓扯唇一笑,寻了林府的一处僻静亭子,带着林婳过去,两人的侍从都立于不远处。


    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与女子在宅院中私会之事,还是姜桓头一次做,不过眼前的姑娘显然丝毫不在意这一点,甚至直接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大郎君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好法子救他了?”


    姜桓目光落在林婳的手上,小兔子依旧是小兔子,那双杏眼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与梦中那一双绝望的泪眼全然不同,他有一刻的失神。


    林婳不见姜桓反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忙松开手朝姜桓赔礼:“是我冒失了,还请姜大郎君见谅,我只是一时情急。”


    “我理解。”姜桓被她的话从思绪中唤醒。


    却又不自觉多想,梦中的她,可也是曾像这么苦苦追寻,直至最后,不见希望。


    不等林婳再问,姜桓又开口将自己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林婳:“圣上如今是将霍家的人暂且收监,彻底清查霍侯爷与临州府州之事,此事牵扯不浅,圣上态度不明,他们虽被彻查,因着霍家往日的名头,所以并未吃苦,林大姑娘可安心。”


    “大郎君可查到了圣上为何突然便下旨彻查了?”林婳原以为此事一生,只要霍家顾及着些,提前避避风头也就是了,谁想到圣上这边突然动了大怒,彻查此事。


    若是寻常人来查也尚可转圜,可偏偏又是镇国大将军,往日谁不知道这镇国大将军素来与霍侯爷不对付,两人那是从治兵到论政没一处和洽的,走街上见着都要啐两口的程度。


    圣上没直接动霍侯府,只是下令彻查,便是给了霍家机会,可用了镇国大将军,便又叫人捉摸不透。也难怪监里的司事不敢动霍家,圣意难测,一个不小心便会没命的事情,谁敢瞎揣摩。


    林婳这般想着,便不免抬头看了一眼姜桓,这事放在上一世的姜桓身上确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一世的姜桓,林婳却有些摸不准。


    “此事,的确还需再查。”姜桓沉声道。


    林婳当即反应过来,若没有朝中人在此时推上一把,皇上也不会这样快便下了旨意要彻查霍家,更要紧的是,林婳现下甚至开始怀疑,这件事情从一开始被挑起来,便是有人别有用心。


    林婳心有余悸地看姜桓一眼。


    她此时才注意到,姜大郎君这几日像是也没有睡安稳,向来清清冷冷,宛如凡尘白壁的他,虽面色与寻常无二,可林婳却在他眼下看到往日不曾有过的乌青,沉如井水的眼波也不似往日那般静,倒像是遇上了什么心事一般。


    姜桓误解了林婳这眼神的意思,以为她明白了自己话中意思,朝她赞许地看了一眼,解释道:“不错,前几日我调查此事才知,霍侯府旧案被掀起,圣上原本没打算重提,这一切的源头,全在霍侯爷与临州府州的书信。”


    “书信?大郎君的意思是,他们果真还有来往?”林婳震惊问道,这些日子她只知道霍府愿望,却忽视了一件事情,便是帝王的疑心。


    只要有那私交甚密的书信在,都不需什么证据确凿,帝王的多疑便足以颠覆霍家。圣上最在意的是自己皇位坐得稳不稳,而不是霍家的清白有几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林婳觉着自己指尖跟被针刺了一般,阵阵发疼。


    “究竟是何人这般包藏祸心,眼巴巴地将人来往密信送到圣上眼皮底下?”林婳着急发问。


    “此人尚且不清楚,只是皇上突然变化的态度确实让人难以捉摸,这些事情解决与否,其实还在霍家。”姜桓同林婳分析道,这个时候的姜桓,纵然口中所言是权谋之事,可他表情磊磊,立如青竹,叫林婳丝毫看不见上一世那个城府极深,她全然看不透的姜桓。


    “那姜大郎君的意思是?”前面的话林婳还能听到一些,说到这里,林婳便有些不明白了。


    姜桓也深深地看着她的表情,道:“若此事能救,但霍家得救之后,你与霍四的亲事不成,你待如何?”


    林婳不想,最后原来是这个解法,她又记起那日宫宴,原来圣上的话并非无端,他早已经在顾忌霍林两家的关系,也难怪那日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谨慎行事。


    林婳艰难点头:“若霍家因此得救,我自然愿意。”


    姜桓看着林婳眼中流露出来的脆弱与不舍,想要开口说什么,不过还是缄默不言。


    林婳却知晓姜桓在这件事情上没少费力,她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姜桓行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大礼:“今日霍家之事,承蒙大郎君相助,无论今后结果如何,我都感念大郎君情谊,大郎君往后若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若我能帮上忙的,定然万死不辞。”


    姜桓看着朝自己下拜的林婳,他此刻背对着院里的阳光,残影正落在他素白的衣衫之上,光与影与他周身分割,他垂眸,目光晦涩不明,只淡声道:“起来吧。”


    林婳拜过姜桓之后,才叫人相送姜桓离开。


    前些日子落了雨,地上积了水,马车疾驰而过,车辙于水潭碾过,激荡出泥水点子,因的马车比常日的快上许多,马车小窗的帘子被风掀得直往后藏。


    布帘前后摇晃之间,露出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目光却寒气渗人。


    若有心者注意,便能知晓,这马车方才从相府的大门口出来,现在直奔的却是刑部大牢,马车在刑部外停留许久,最后那抹冷白一人从内走出,眼中带着笑,却宛如寒冬。


    夜里,姜桓派出去调查呈递霍侯爷与临州府州书信一事的人终于回来,先是正襟严肃道:“晋王那边说,这几日越发看不准郎君的意思,想要邀郎君于如意斋一叙。”说着,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姜桓。


    姜桓闻言静默了一瞬,接过那封书信,面上表情不曾变,只出声问道:“可查到了有谁去过朝华公主府上?”


    “朝华公主这几年来一向深居简出,燕华大小宴会都不怎么参加,府上除了往日骠骑将军的故友便没旁人了,近几月更是只有一人去过。”向白皱着眉一脸犹豫道。


    “谁?”前几日落的雨已停了,只是庭院中不少地方还积着水,姜桓一向肃白的脸上此时积了霜雪一般,不像是夏日里,反如同冬日里走来的一般。


    屋檐上的雨水正落下,点在姜桓的鼻峰之处,水滴滑下,似并经久冰封雪山裂开的缝隙。


    “大郎君。”


    姜桓拆信的手停了。


    第23章


    天气连着晴了好几日, 外头的蝉声聒噪,眼见着林婳及笄之日便要到了, 但她全然没心思注意这件事情, 晨间听闻大哥那边传来今早的新消息,镇国将军已将人拘了数日,霍侯府的事情近日便要有一个定论。


    林婳这几日天天一大早便去大哥院里献殷勤, 虽未明说,但林珣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正因此, 林珣便十分见不得林婳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连了两日之后,第三日便不见她了, 连她送来的茶点也不看了, 直接让人带回去。


    林婳便知这是尚无消息,她失落地拎着食盒往回走。


    才出了大哥院子门口,便听见大哥院里的下人跟了上来,宽慰道:“大郎君说了, 若是得了消息, 定然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姑娘的。”


    林婳这才好受一下,带着食盒离开了。


    霍侯府被抄家的第十五日, 天气燥热, 日头极毒, 传旨太监带着从勤政殿新盖上玉玺朱印的圣旨往关押霍家一门的监里去。


    林婳在院中坐着,看着母亲吩咐人帮她准备的及笄礼那日的衣裳,还有宾客请帖, 帖子上面霍家的霍字硬生生写了许久, 也没能落笔。


    这些日子打探来的消息足够她对霍家的处境了解, 正因为更了解,便不知晓,自己这请帖送出去,于霍家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林婳正攥着笔踌躇之际,便听见外头侍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向稳重的简竹这会儿便像是见了什么大喜事一般,小跑着进屋:“姑娘,圣旨下来了!”


    “怎么说?”林婳忙站起来问她。


    “圣上念在霍侯爷为国有功的份上,夺了霍府侯爵,革去辅国将军一职,降为远将军,将霍侯爷逐去镇守衢州,只留霍四郎在京中。”


    林婳猛然松了一口气,自古以来,但凡是抄家,便没有善了的,霍家是本朝头一个被抄家清查的,如此看来,想来是并无实证佐霍家结党,能保住一族性命,林婳已经十分觉幸。


    林婳这头才听完消息,便听见外边来人的声音。


    林婳抬眼朝门口看去,二哥今日来连通报都没有,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是勃然大怒,他向来便是个有情绪也藏不住的:“这个霍四实在太过混蛋了!阿妹你可是已经听说了?”他说着,往低着头的简竹那边看一眼。


    “怎么了?”林婳还真不知道这样的好事,如何惹得二哥哥这般恼火。


    “这霍四莫不是失了智,否则怎么会直接向皇上请求赐婚?”林峥怒气冲冲道,“他莫不是以为这样便能叫圣上明白他们霍家的忠心?往日见那霍大郎也是个稳重的,不想这样的事情竟也由着他来!”


    “什么意思?二哥,你说清楚。”林婳脸上的笑容一僵,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你不知道?”林峥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迟疑地往简竹那边看了一眼,才知晓自己冒失了。


    林婳此时心哪里能安下,见林峥又不出声了,她忙追问道:“到底还发生了什么?霍四他做了什么?二哥你快说呀。”


    “就是,唉!”林峥见林婳非得追问,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提前告知林婳更好,于是叹了一口气,带着怒意道,“霍四那王八羔子从监里出来之后,谢恩之时,竟然向皇上求娶公主!”


    “求娶公主?”林婳几个字说得格外艰难,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只听见求娶二字,便觉得自己心中一片茫然,险些连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林峥说起来还是生气,实在是他不明白霍以这样做的目的,“你说若是霍大郎这般做,那也情有可原,圣上如今忌惮霍家,那霍家大郎君若是成了公主驸马,往后这霍家兵便只能放在霍家其他人手中,那于霍家而言,可不是如同断臂。”


    要说燕华娶了公主还能兵权在握的将军,百年来也就只出了那一位,便是平定沧江之乱的那位楚衡楚大将军,也便是英年早逝的朝华公主的夫君。


    世上并非人人都是楚衡大将军,楚大将军的名声是多年征战从无败仗得来的,饶是如今,仍有不少人怀念那位饮马瀚海、意气峥嵘的大将军。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同他齐名的,唯有一位姜大郎君,且还是因为文才受到追慕。


    林婳皱眉道:“圣上,圣上是如何说的?”


    “自然是将他驳回来了,虽说以往日霍家的身家,尚公主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如今霍家可是刚获罪,这一求可不就根把圣上惹毛了,若非皇后拦着,只怕还得挨一顿板子才能放回去。”


    “圣上没允。”林婳只从他话中听出了这个信息。


    霍以看着自己魔怔了一般的妹妹,无奈又补了一句:“虽然没罚,可圣上却是动了怒,原先是将霍四留在京城的,这些好了,也叫他同霍将军一起,去了衢州。”


    林婳听完之后没有多言,找回了自己方才扔在一旁的笔,又低头伏案写了起来。


    “这是写的什么?”林峥凑到跟前去看,才发现林婳在写及笄礼那日的请帖,她现在所写,自然是霍家的那一份。


    虽是标着霍家的名头,但唯有这一封请帖是林婳亲笔所书,她到底想要谁来,一目了然。


    “你这又是何苦?”林峥虽往日拿霍以当个好友,但是欺负自己妹妹的事情做出来,林峥自然是不干的,他的妹妹,配太子也使得,哪是那个纨绔可以欺负的。


    “母亲既将这些请帖送到了我这里,便是没阻我的意思,二哥哥莫非要违了母亲的意思?”林婳头也不抬地反问道。


    “偏你知道要拿谁来治我,写了能如何,依我看那霍四恐怕还没脸来呢。”林峥抱怨道。


    林婳闻言笔下一顿,林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找补:“我的意思是,那霍四是不识好歹,你可千万别为这桩事上心。”


    林婳照样将那封要送往霍家的请帖写完了,她将那些请帖又重新放进盒中,又对下人道:“霍府的这一封,你亲自去送。”


    林峥在此时又免不了废话道:“倘若你真的那般有把握,寻常一样送去便是,何必还要特地吩咐简竹。”


    林婳不吭声了。


    她自己确实摸不准,霍家的事情来得太突然,霍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林婳都不会怪他,就像当时与姜桓说的那样,哪怕他与自己最后不成,她也不会怨恨他。


    林峥在这头惹了林婳的情绪,见她心情不好,也不在林婳院里多待,匆匆忙忙又离开了。


    林婳这头让人送了请帖过去,便在家中等着简竹回来。


    女子及笄是大事,又赶上霍家的事情结案,林婳如今自然是可以出门了,按照她原本的打算,能出府之后,定然是要先去看霍以的,可等真的结束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了。


    圣意难测,倘若从前林婳还觉得自己与霍以之间的事情不过是他们两人的青梅竹马之情,到了如今,她便醒悟过来,她的言行,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还代表着林家,霍以亦是如此。


    圣上想来是早就对霍家起了忌惮,此次霍家的祸端,说是有人挑起也好,撞了霉头也好,圣上不乏有推波助澜敲打霍家之一,这也便是霍以方一出来便向圣上求亲的缘故。


    燕华的驸马不能参加科考,自然也不能入仕,稍微有些见识学问的都不愿轻易舍了这条路,霍以此举,看似是在向圣上投诚。


    其实又撇清了他与林家的关系。


    这或许才是霍以真正的目的。


    那日皇宫之中的赏花宴,皇上与皇后所言,果真没有一字是多余。圣上忌惮霍家,林家虽无兵权,却有声名,这样的结合,竟也会叫上位者忌惮,林婳生出几分好笑,可又觉可悲。


    手中的帕子被林婳揪了一圈又一圈,她细葱般的指尖紧捏在帕子上,实在理不出来此事的破局,正在林婳愁虑之时,翠竹回来了。


    “可送去了?”林婳松开方才掐紧了的帕子,白色丝绢一层层散开,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已经送去了。”简竹见林婳已站起身来,知道她着急此事,便接着道,“是霍府的侍从收下的,说是届时有空便来。”


    林婳听着这个与自己预期大不相同的回应,皱起了细眉:“为何是侍从接的,你未曾亲手交到,交到霍家主母手上吗?”


    “霍家人才从监里放回来,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想来是没空见人,大起大落一遭,我听门口的侍从说,霍府近日都不见人。”简竹本不欲将实情说出来,可林婳问得细,她便知晓自己瞒不过。


    “这是个什么意思?”林婳不解,她一时间也不想顾及那诸多的影响,直接便往外走,“不行,今日我定然要去问个清楚,倘若是为着我阻了他的道,我定不拦着,倘若是为了别的,我定要他同我说个清白。”


    简竹忙拦:“姑娘,我听着那边的话便像是对咱们说的,指不定霍家主母正恨着姑娘呢,姑娘还是别在这个关头去他们家为好呀。”


    简竹自然是拦不住林婳的,家中没了管束,林婳叫人备了车便往霍府那边去了。


    两家离得不远,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林婳这路上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额上附了一层细汗,简竹见拦她不住,只得一面帮她扇着扇子,一面看着路。


    到了霍府门外,两人不出意外的被拦住了,林婳立在门口仰头道:“我要见霍四。”


    霍府门口的仆从自然是认得林府的马车,可在这个时候,却没有人能做下决定,请林婳进去。双方于霍府门口对峙,最后霍府门口年龄稍大些的仆从妥协道:“这样,小人进去通报一声,说是林府大姑娘来了,若主母允了,咱们才好请姑娘进来,如何?”


    林婳点点头。


    简竹转头心疼地看林婳一眼,在来之前她便已经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了,林婳虽看着不懂事,实则这些事情她也明白,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一直安静地在家中待着,愣是没有轻举妄动。


    门口通传的仆从很快便回来了,他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歉意地朝林婳看了一眼便站在了一旁。


    林婳便看明白了,霍府忙得没空待客是假,避着自己才是真。


    不过林婳也并非轻言放弃的性子,她往前走了一步,眼见着两个仆从开始紧张,林婳朝简竹使了个颜色便要强行进去。


    霍府大门便在这个时候开了。


    林婳抬眼看去,门口站着的却不是她今日想见之人,而是霍以的母亲,霍府的主母。


    第24章


    霍家一门在长坪坡之役前, 便是武夫出身,祖传的骁勇善战, 将帅之才, 能当得了霍府主母的人,自然也并非善茬。


    听闻当初勤国公并不答应女儿嫁到霍家,霍侯爷年轻时更是个为人诟病的放浪户, 名声在京城中算是不好的,但抵不过沈大娘子铁了心要嫁,最终只能允了。


    结果沈大娘子到了霍家之后,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霍侯爷拿捏得死死的,自此也不去花街柳巷厮混了, 打定了主意为燕华守边关。


    如今的霍侯爷可是半点儿瞧不见年轻时传言的影子, 若非林二打听来了这些消息,林婳是短短不信如今整日板着的霍侯爷,从前竟然也是个放浪形骸的浪子。


    可见这位霍家主母的手段厉害。


    林婳抬眼看去,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沈大娘子正端立在门口, 目光打量在林婳身上, 目光含着武将家特有的威严与犀利,纵然在监里待了一些时日, 依旧不减她的气势, 眼下虽有细纹, 却不挡眼神中的寒锋摄人。


    很像一丛于秋日盛放的墨菊,端而不刚,风骨凛凛, 让林婳不自觉想起那日见到的霍世子, 霍世子与霍四乃是一母同胞, 如今看来,霍四还是像霍侯爷多一些。


    林婳心中思忖着,却没有忘了见礼,她才躬身,便被霍家主母扶了起来:“林大姑娘使不得,这夏日炎炎的,怎么好在外头晒着,听闻姑娘病了好些日子,现下好容易身子好些了,可得小心着些。”说着,便往身后看了一眼,“还不快给姑娘撑伞。”


    霍府的仆从立即便撑着伞上前,林婳也未避退,前些日子卧病之事,她的确无可推卸,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听闻霍家之事结案,我特来拜访。”林婳一僵,如实说道。


    “承蒙林大姑娘惦记,也是有幸圣上仁慈,霍家如今得以保全,不过霍家有错在先,纵然得圣上宽恕,也不敢忝居此处,很快便要去衢州了。”霍母垂目看向林婳,“近日府中事多,只怕是不能招待林大姑娘了,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林婳还要再说一句,便又听见霍母平淡的声音。


    “虽说是要去衢州,但是承蒙圣眷照料,想来林大姑娘还不知道,霍家如今虽然有错在身,但圣上信任,已经允了家中犬子的亲事,只是可惜日子未定下,不过来日方长嘛,林大姑娘你说呢?”霍母淡笑着看向林婳。


    林婳在听见这句话后脸色登时惨白如纸,她身形晃了晃,几乎站不稳,还是没忍住又多问了一句:“听闻那日霍四郎提亲,圣上没允,什么时候便定下了?”


    “霍家才获了罪,四郎便如此大胆求亲,圣上自然不满,不过也只是发了怒,却并未言明拒绝。”霍目敛了目光,已然是一副要回府内的架势。


    林婳自然听得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直觉一阵恍惚,身后的简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自己的身侧,抬手扶着她的胳膊。


    这次不必林婳再出声,简竹已经先出声发问:“敢问沈大娘子,霍四郎君求娶的,是哪位公主?”


    圣上的公主并不很多,不算已经成亲出嫁的,再算一算年纪,也便只有乐阳公主和四公主了。倘若是这两位公主,一位深受圣上偏宠,另一位出身贵重,以霍家如今的地位,哪怕圣上没有拒绝,也是不成的。


    其实追问这个,对于林婳并无任何助益,问清楚了,只不过会让她痛苦得更明白一些。


    “正是那位如今独居在公主府的朝华公主,朝华公主尚在丧期,纵然圣上有心为公主重新物色一位驸马,也得到了明年。”霍母原本已经转身,听闻此问,微微侧身,淡声解释道。


    话说完,霍母也不多留,转身便回府了。


    只留林婳失了魂魄一般立在门口,简竹担心地望着她:“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这一次,林婳没有拒绝简竹,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力气拒绝简竹了。简竹望着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如同针锥一般,往日的大小姐多么春风得意,如今为着一个霍四,却落魄成这般。


    方才霍母的话虽未明说,可态度却是明明白白地摆着,霍府不欢迎林婳,霍母也不待见林婳,而霍四,已经有了定亲之人。


    至于他们家姑娘,简竹看着脸色难看的林婳,姑娘孤身来到霍府门口这件事情不是小事,虽说家里已经允了她出来,可要知道姑娘来了霍家门外,还不知道要如何说呢。


    简竹只能尽量照顾好姑娘的心情,她现在心中的委屈与不解,只怕只有她自己知晓。


    简竹自幼在林婳身旁照料,从没有想过姑娘有一日会与霍四郎君闹成如今这般,姑娘自幼便没受过委屈,还不知晓能不能抗得住。


    马车到了林府门口,简竹扶着林婳下去,两人进了府,才往里走了两步,便见林大立在不远处,正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林婳与简竹对看一眼,简竹都不免为林婳捏一把汗,林大很少对林婳发火,但一旦动怒,便不是小事。此时他还特地在此处等着,看来是已经听说林婳去了霍府的事情。


    简竹再看自家小姐的眼神,眼中哪有半分后悔,只觉着两人等下怕是吵起来也未可知。


    林婳如常一般走到林珣跟前,还未张口问好,便听林珣冷着声问了一句:“去过之后,这下可甘心了?”


    林婳没答,她自然知道自己去一趟霍府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还是没忍住,霍四已经要向别人提亲,倘若她再不去,她便真是冷心冷肺之人了。什么家族荣辱,什么霍家之祸,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只想要见一见霍以。


    “如今整个燕华的人都知道你上赶着去了霍府,被人拦在门外不待见,这些京城的碎嘴子说话有多难听,我想你不知道,不然你怎敢如此放肆。”林珣确实很少动怒,但若是发了火,就连林相都得让他几分,其他人见他恼火,便更不敢出声了。


    林婳自然知道,她想,往日她与霍以一起在街头巷尾闲转之时,也听得不少闲话,只是这次不同,那些人口中的人物换成了她自己。


    “罢了,此次回来好好准备你的及笄礼,之后霍家的事情莫要再掺和了。”林珣看向已然将魂丢在了霍府的妹妹,一时间竟也不好责骂她什么,又不免生气,“及笄礼之前便被再出府了。”


    “是。”原本以为林婳定然不会回答,谁想到她竟突然应了一声。


    简竹脑子转了个弯,忽然反应过来,今日一遭过后,自家姑娘若真的还去霍府,那才是坐实了死缠烂打之名。女儿家的名声有多重要,简竹自然清楚,稍微顾及些脸面的人,都该同霍家断开来往了。


    “回去吧,脸色也不好,看来是夜里没歇好,喝些安神汤休憩一会儿。”林珣看着林婳吩咐道,口中的话却是说给简竹听的。


    简竹闻言忙应下,便扶着林婳回房中了。


    两人到了屋内,简竹正要按照林大郎的吩咐,找人去给姑娘准备些温和汤水,却见林婳并未在床上歇息,反而是走到书桌旁。


    “姑娘?”简竹试探性问了一句。


    林婳没应,只低头握着笔蘸了墨,又伏案在桌上写着什么,她书法不好,要写得端正娟秀并非易事,此时却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待写好之后,林婳在纸上吹了吹,又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当中,亲手封好。将这一切做完,她才看向简竹,简竹嘴唇动了动,好像已经预料到自家姑娘要自己做什么了。


    林婳将信封递到她手中:“你此次去,别走大门,记得避开旁人,务必将此信送到霍四手中,必得是他亲自接过,旁人都不行。”


    “姑娘?”简竹有些犹豫,她方才一路原是想错了,姑娘这哪里是受了打击,分明是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见到霍四郎。她有些为姑娘报不平,“姑娘,那霍四郎负姑娘如此,霍家主母又那般羞辱姑娘,姑娘何必还这般一腔赤诚对他?”


    “你倒是说说,他是如何负我的?”林婳轻声发问,她确实这几日精神不大好,方才又去外头奔波一趟,有些头晕。


    “他曾经对姑娘那般,如今却又求娶她人,可不是负心人一个?”


    “对呀,他曾经那般,如今却被逼到求娶他人,他该有多难,多难抉择才会做出此决定,多难过。”林婳轻叹一声,语气也低了下去,一双小扇般的睫毛遮住眼中情绪。


    简竹不曾想过这一层,听到林婳这话便知晓自己劝不动了,只好接过信封又离开了。


    简竹出了林婳院落没几步,便见着不远处的林大郎君,简竹将手中的信往袖中一收,照常给大郎君请了安便要离开,却在要离开的时候被林珣叫住了。


    “婳儿可歇下了?”


    简竹缓慢摇了摇头,她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为何大郎君此时还在外头候着,原是方才吩咐了也不放心。得了她的回应之后,林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也是示意简竹可以离开了。


    她心中犹豫片刻,脚下的步子却是没动。


    “还有什么事吗?”林珣见她面色犹豫,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开口叫住了她。


    简竹将袖中的信取出来,看向林珣:“大郎君,这是方才姑娘要我送去霍府的信,我劝不住姑娘,大郎君你看这信……”


    林珣的目光落在那封密封着的信上,沉吟片刻,道:“送去吧。”


    “大郎君?”简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她既这般不死心,那便叫她去撞一撞南墙,总归林家尚在,她也不会吃什么亏。”林珣随口道,说完便拂袖离开了。


    简竹听不出林大话中的情绪,但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得不大吉利,总像是看透了什么结果一般。但见大郎君尚且没有要再劝阻姑娘的意思,简竹也不再犹豫,当下便带着信按照林婳的吩咐去了霍府。


    第25章


    林婳的及笄礼在三日后, 她往日生辰的时候排场便从未小过,后来嫁到了姜府中, 家中也不愿委屈林婳, 也是照比着从前的生日宴办的,姜桓对此也是从未干涉过。


    及笄礼是女子的大日子,林家自然极为重视, 早在几日前,林府的帖子便送到了各府中,以赏花之名邀请各家姑娘与夫人前来林府, 实则是为林婳庆贺及笄之礼。


    不过林婳不清楚的是,林府的请帖送到的并非只有女儿家的府邸,还有年龄尚在弱冠之间的男子家中也收到了请帖。往日别家宴会上这样的事情也不少, 在及笄礼之时, 家中请来各家主母赏花宴会,为的也是相看一番。


    及笄礼时,双方想看一番,倘能定亲, 便就此定下, 也能成就一桩喜事。这也是林婳之前非要霍以这一日跟着母亲来林府的原因。


    自然,这各种缘由, 谁都不必说, 大家心领神会。


    总之这日之前, 林母一直便忙活操办此事,金银器皿、鸟雀仙鹤、纱帐布匹或是花草玉瓶,样样都得挑了上好的来, 再一一布置, 这般折腾下来, 到了前几日,林母这才堪堪忙完。


    及笄礼这日,正是个大好的日子,天上放晴,光明灿烂,院里的花木正逢生机蓬勃,院内亦是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门口的仆人一一通报前来宴会之人与礼物,府上人渐多了起来,宴会也十分热闹。


    宴会未开始之时,宴上分了男女两席,各自坐下,因的无事,多是攀谈叙旧。众人正在轻语之际,便听见远远听见外头通传皇后宫中的太监来了。


    林家之人见状上前迎接,太监身后跟着几人,手上抬着礼盒,太监喜气洋洋地祝贺道:“皇后娘娘听闻今日林家姑娘及笄,记起那日在宫中见到林家姑娘乖巧温良、仪态袅娜,十分欣赏,只是可惜皇后今日头疼,见不得风,便差奴送了庆贺之礼。”


    “小女莽撞笨拙,能得皇后娘娘如此垂爱,是我林家之殊荣。”林母面色平静道,一面说话,一面朝身旁的下人看了一眼,下人立刻懂事上前将原本备好的赏银递过去。


    太监笑着收了,又朝林母回了一礼:“皇后娘娘还未特地给哪位及笄的姑娘赏过这样多贵重东西,今晨圣上去坤宁宫中也提及了此事,这可是独一份的荣宠,可见是当真看重林大姑娘呢。”


    “多谢公公。”林母得了这一份夸赞,脸上却不见喜色。


    再看林婳,此时更是没有心思注意什么皇后赏赐,她一心都在迎客的那条路上,等着下人通传霍府的消息。


    按照简竹所说,她避开了他人耳目之后,那封信确实是送到了霍以的手上,家中遭此变故,霍以也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说是瘦了,人也消沉不少。


    林婳一直不曾见到他,只想跟他当面说一句话。她不知霍以看到那封信之时是何反应,但只要今日他来了,林婳便没有赌输,他还是自己未成亲的夫。


    宴会上人来人往 ,林婳见了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就是没有见到那个她想要看到的身影。


    林相的独女,此次又有皇后特送了赏赐来,整个宴会上前来找林婳攀谈的人自是不少,也要生了心思的家里主母,前去找林母问询喝茶,林婳则索然无味地听着,若非今日是她的及笄礼,她便想要离开了。


    林母这日请了戏班子来家里,是以格外热闹些,林婳实在融入不进去,又听见前头似乎人声更大了些,似乎是在议论新来府上之人,林婳不由得抬头向外头看去。


    不等她多想,便听见下人通报,原来是晋王也送了礼来,说是帮母妃送的。但实际上,晋王的那位母妃,林婳见也不曾见过。


    她本歇了要去看的心思,却绕不过礼数,晋王亲自到府上来,林婳自然得同父母前去见人。果真没一会,林相便叫了人来传林婳出去。


    林婳去了外头,见是晋王,便行了礼,又看见他身旁之人,可不正是姜桓,林婳只低头见礼。


    晋王不等林婳蹲下,便叫人让她起来,他笑着对林相道:“今日是林大姑娘的及笄之礼,我怎好叫寿星同我见礼,快快起来,不然岂不是折煞我了。”


    林婳退至一侧,这样的场合本不需她多说话。


    林相引着晋王与姜桓便往内室走,自然不会在外头宴会多停留,林婳顺势抬头,便要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在这过程中,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但林婳步子没停,也未曾转身再看一眼,像是躲着什么一样,步子匆匆便回了宴会之上。


    倒是晋王,在与林相说话之时,不知怎么,突然回身看了林婳一眼,温和道:“也不知是不是天热了,总觉得林大姑娘瞧着脸色不大好。”


    他似是随意的一句话,却叫林相久久没接上话,面色复杂,犹豫地看向晋王。


    不怪林相多心,上次皇后宴会的事情在先,今日皇后赏赐再后,晋王又亲自前来,林相便是再不多想都难。若是要给林家恩赏,有一份便够了,赏得多了,便叫人难以担负。


    晋王注意到林相的脸色,又笑了一声:“我不过随口一提,林相莫要往心里去。”


    “晋王说笑了,小女想来不懂事,却性子执拗倔强,今日正是觉得日头大便不愿意出来,若非我叫人硬请,只怕今日这及笄礼都没了。”


    “我倒觉得,林大姑娘十分可爱。”晋王想来最知分寸,今日却不知为何接连冒失,一句也罢了,见林相不喜,又多了一句过线之言。


    “君子慎言,女子性情形貌如何,不是该随意议论的。晋王今日来之前小酌了两杯,怎么便讲醉话了?”晋王身侧的姜桓适时开口,语气虽温和,目光却是逼视着晋王的。


    晋王闻言一笑,忙朝林相拱手:“今日是我失言,还请林相莫怪。”说完,手上的动作未收,转了个方向往姜桓那边,开口,“多谢先生指教。”说完眼中带着笑意。


    这一出之后,他倒真像是一副醉态了。


    林相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朝姜桓脸上瞧了一眼,姜桓似乎不觉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何不对,只朝他微微颔首,林相于是收回了目光。


    那头林婳等到宴会结束,她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饮了不少酒,一开始是懒得理人,后面有人来搭话,她便都能同人喝上一杯。旁人不知内情,只以为林大姑娘本就是任意妄为的性子,一时不愿理人也是常事。


    林母已经开始送客,林婳便抱着酒杯看着宾客一个又一个离开,背影逐渐模糊,其实林婳此时脑子还算清醒,所以也还记得自己坐在此处直至宴会结束便是为了等那个人来。


    但等到最后,那个往日翻墙也要来见她的人,在她接连递了请帖之后,还是没来。


    林母吩咐人送林婳回房中歇息,林婳也便乖乖点头,竟是没了再闹的气力。


    待吩咐人送完要紧的宾客,便只剩下晋王还在房中与林相说话,林母惦记着林婳今日饮了不少酒,便去她房中瞧她。林婳许是喝得不多,人挺安分的,回了房之后竟在桌旁临摹书法。


    林母从前可不知晓自己这个女儿这般用功。


    她想了想,又见自己今日见过的那几个才貌人品上好的郎君说与林婳听:“国公府的那位小郎君席间朝你这边瞧了不少次,我看着倒是个俊俏清朗的,学识也不错,要紧的是,国公夫人对你也是喜欢得紧。”


    林婳听不进去这些话,只觉得自己的字越写越丑,越书越难落笔。


    “母亲知你心思简单,也不喜纷争,不然今日晋王特地赶来,我瞧着他与贵妃的意思也是有些微妙,但他也是位君子做派的人物,若你愿意也不错。”


    “母亲,女儿实在头疼,你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林婳哀求道。


    林母自然知道她今日这般是为何,提及这些人也是想要林婳换个心思,京城中的大好才俊不少,也并非只有霍以一人。


    但见林婳油盐不进,她也只好叹了一口气,看着林婳喝了一碗醒酒汤这才离开:“也罢,你自己好好歇息吧,这个时候,晋王与姜大郎君那边话想必也要说完了,我过去瞧瞧。”


    语罢,便离开了。


    林母才走不久,便见方才已经没了力气的林婳突然便又快步往外走。


    简竹手上还端着托盘,眼见林婳风风火火便往外面去,只觉得不妙,匆匆跟了上去,忙唤住林婳:“姑娘这是做什么去?方才饮了酒,再去外头见风,等下又得头疼了。”


    可是方才还对他人的话言听计从的林婳,这会儿反而像是抓住了什么念头一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倔强地要往外闯,简竹一时间竟然拦不住。


    左右此时客人也离开了,简竹也没仔细拦,要紧的是怕伤着林婳,只跟在她身后怕她玉跌倒。


    谁知林婳一路的方向,竟是往方才林相与晋王几人的议事厅去的,不过两人还未走到跟前,林婳便停了步子,简竹险些撞上,抬头一看,不远处站着的竟是今日也来了的姜大郎君。


    简竹看向面色不对的林婳,心中总有一种不妙感。凭着对林婳的了解,她以为自己既然拦不住自家姑娘,那便叫姜大郎君提前避开也是好的,于是简竹便往那边走去。


    可谁想,这一向最知礼节的姜大郎君竟全然不避讳,见到这边是醉了酒的林婳,反往她们这边来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明天要上夹子,所以今天提前更,下一章是11号晚十一点半


    第26章


    林婳远远便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一如以往每一次她见到的那般,竹色君子德, 疏朗落拓。


    姜桓则坦荡朝她看来, 目光更多停留在她微醺泛红的脸侧,似乎要开口,在注意到林婳红了的眼眶的时候, 又将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梦境层层叠叠,那种无处遁藏的心慌感又朝姜桓袭来,其实后来他又梦到了不少, 那双泛红含泪的双眼常常看着她,归属之人也出现在别处,他书房布满珍藏诗帖的桌上, 映竹半透光的窗沿, 还有铺着软纱的床榻。


    但都不是像此时,眼含怨恨。


    梦里的时候太长,叫他忘记了,最开始梦里的她看向他时, 便是带着哀怨与恨意的。分明是一个弱女子, 分明还未曾同他多说过几句话,却对他有着那样强烈的怨意。


    “姜大郎君所言, 会帮霍家, 便是如此帮的吗?”她咬牙质问道。


    姜桓注视着她的双目, 一言未发。


    “倘若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林婳狠狠地瞪着他,好像他是这世上她最厌恶的人,后面的话林婳没有说出口。


    她转身便要离开, 但正在转身之际, 她的手腕被姜桓拉住了。


    姜桓知道自己的动作逾矩了, 但林婳的表情太过决绝,好像他此次不拉住她,她之后只怕连他这个姜大郎君也不认了。梦中的心悸又一次重新,促使他在她离开之前便拉住她。


    在姜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她走。


    林婳也在此时愣住了,她僵在了原地。


    上一世嫁给姜桓之后,林婳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相敬如宾的,两人虽然同房而眠,却从未触及对方。两人之间关系的真正改变,还是从姜桓那个白月光表妹开始。


    姜母向来偏宠那位表妹,姜桓对其自然是不必说,在林婳过门几年还未有孕之时,姜母便打起了主意要姜桓将那位表妹抬进房中做侧室。


    林婳知晓的时候,已经是姜母在操办亲事了。


    彼时她虽遭了姜桓冷待,但心中却还是装着他的,平日里也知晓姜桓常去关心那位表妹,此后若将表妹抬进房中,这姜府自然是没她什么容身之处。


    从前的姜桓还要顾及着她的主母身份来看她一看,想必日后更是不会来了。


    为此林婳偷偷哭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便被姜桓撞到了,姜桓当时的表情似是怔愣,总之那反应林婳从前未曾见过。林婳其人向来最是要强,从前哪怕与姜桓关系不睦,在他面前也总是高傲的,这种高傲有一种强撑面子的倔强。


    因他总是看不到她,她便常在他面前胡闹,因他心中没她,所以她便做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这样,她心中便能好受一些,她的委屈便能分他一些。


    这些行为在如今的林婳看来全是可笑的,想来那会儿姜桓看她也是这般。


    姜桓是很懂分寸的,知道林婳因被他瞧见了哭泣心中别扭,之后几日虽也来了,却从未提及过前几日的事情,甚至还主动避开了她。


    后来纳侧室的事情也不知是不了了之,还是被姜桓拒绝了,大抵是为了什么规矩或是礼法之类的缘由,但林婳知晓,总不会是为了自己。


    倘若清楚了姜桓有多厌恶林家的仗势欺人,便清楚他不可能对林婳好意。


    哪怕是后来与林婳同房,也不过是因为姜母催得紧了,姜家又无后。


    如今林婳回忆一番,往日那些她觉得姑且温存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姜桓迫于压力的施舍,他看也不屑看她一眼,却要因林家被迫同她处于一室,实在是难为他了。


    林婳不由得心中纳罕,这姜大郎君今日是见了鬼了,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越轨,分毫不像他。


    她正想着自己要如何脱身,便听得不远处晋王的声音:“大郎君,哎林大姑娘也在此处。”


    姜桓像是醒悟一般,松开了林婳的手腕,低声对她说了一句抱歉。


    林婳抬眼往姜桓脸上看去,他眼中竟是诚恳的歉意与愧悔。这才是姜桓,林婳在心中想。


    林婳因被叫住,一时半刻脱身不得,晋王身后的,正是林父,见到林婳俨然是醉态,又与姜桓在一处拉扯,便觉是今日她心中不痛快,撒了酒疯。


    “这丫头,饮了几杯酒便不知轻重了,姜大郎君莫要见怪。”林父说着,便看向一旁的简竹,示意她将林婳带回院子。


    “林相误会了,方才是我见着林大姑娘在此处,便想着前来问好一句,耽误了时候,林大姑娘又将我错认成旁人,这才闹了这么一出。”姜桓解释道,他做出惭愧之态时,没有人会怀疑。


    林父方才远远便瞧见了这两人对立说话之态,方才心中还有疑虑,此时一听姜桓的话,怀疑顿时烟消云散了。不说林婳心中只惦记着霍家那个小子,便是姜桓这清心寡欲的模样也不大可能,两人还有半个师生关系,实在是他多想了。


    想来方才两人一番牵扯,定是将姜桓错认成了旁人,才闹了笑话。


    这般一想,林相更觉林婳该好好回房中休息,当即便叫人将林婳送回院子了。


    反而是晋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婳的背影。


    “晋王,既然今日宴席已散,咱们是否也该回去了?”姜桓适时开口。


    晋王朗然一笑:“也是,今日同林相小谈一会儿,险些忘了时辰,改日若有机会我二人再来拜会林相,今日便告辞了。”


    林相目送二人离开,在原地叹了一口气,顾不上去看林婳,便回了房里,与林母商议事情。


    姜桓才出了林府没多久,脸色便沉了下来,方才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顿时消失不见,还是那一竿潇竹,褪去温和的外表,看向晋王的目光也从温和转为锋利,他沉声道:“晋王今日言语太过,失了分寸。”


    晋王原本还想要玩笑两句,在触及到姜桓目光的时候,便知姜桓是真的生气了,他忙解释道:“我实在是好奇,能被姜大郎君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有多独特,是以一时多看两眼,你不会这也醋了吧。”


    他二人如今虽然身处同一阵营,但若是方才在林府中的姜桓 ,他还能打听几句,对上现在的姜桓,哪怕是他,心中也带几分惧意。


    “晋王如今身份特殊,圣上那边还看着,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他们眼中,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姜桓面无表情道。


    是对林府那个姑娘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吧,晋王在心中想到。


    分明还是那个人,分明目光中并未带任何感情,但晋王总觉得眼前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是带着警告的。


    他生平最不喜旁人威胁自己,若是旁人,只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但眼前之人是姜桓,是圣上也要让他几分之人,是晋王如今所求的谋士。


    更何况,他如今也确实不敢轻举妄动,霍家眼见马上便要离京,下一个便是林府,他身为皇子,身份本就特殊,这时候若是被旁人利用了,那可就是给他与林府送的催命符了。


    “我知道了,多谢郎君提醒。”晋王低声应道。


    他还要与姜桓说话,却见姜桓转头又往林府的方向去了,晋王疑惑道:“大郎君可是忘了什么?”


    “还有事需要处理,便先告辞了。”姜桓唇角微微上扬,目光幽深,似一滩望不尽的古井之水,晋王莫名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


    晋王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后颈,只觉所幸,那日姜桓差人送信来的时候,他纵然心有疑虑,却还是去了。不,或者说,应该感谢自己慧眼识珠,从一开始便知晓这位姜大郎君的不简单,费心拉拢。


    这样的人若是成了对手,晋王还真没有把握。


    那边姜桓又回了林府,姜桓曾代姜老先生在府中讲学,门口的下人很快便将他放了进去,又要帮他带路通传。但被姜桓拦住了:“与林相说话晚了,方才去府外送了晋王,不必麻烦了,我直接自己去便是了。”


    下人见状便收了步子,恭送姜桓进了府内。


    姜桓进去之后,并没有去林相的正房,反而拐了方向,往后院去了,虽之前从未来过后院,但他仿佛对后院的路十分熟悉,步履分毫不缓,很快便走到了林婳院子的外面。


    方才不要人通报的姜桓,却在此时,提前同下人说了。


    林婳今日心情烦闷,喝了不少酒,又去寻姜桓撒了一通酒疯,被下人送回了院子中横竖也睡不着,便又在窗前写字。上一世的林婳没这样的兴趣,这一世从前被姜桓和几位夫子赶着练字。


    不想如今在窗前写一写字竟成了她排遣情绪的法子,她也唯有此刻稍微心静。


    侍女通传姜大郎君前来拜访之时,林婳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吩咐下人去说不必见了,请姜大郎君早日回府。


    简竹犹豫地看着林婳,还是如实说了:“姜大郎君也说了,倘若姑娘不愿意见他也没事,他便站在院外等着姑娘。”


    林婳心中下意识想,这成何体统,但她此时又确实不愿意见姜桓,于是又重新提笔,头也不抬道:“那你告诉他,便叫他在外头候着吧。”


    简竹听得一头雾水,分明从前自家姑娘对这位姜大郎君还是挺敬惧的,如何便成了今天这样?想着许是霍家的事情加之姑娘今日饮了酒,简竹只能如实将林婳的话传给了姜桓。


    不想今日的姜大郎君却比林婳还要奇怪。他似乎对简竹的话半点儿也不意外,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便真的候在原地了。


    因的林相对姜大郎君的看重,虽他未曾入仕,其他人待他却比旁人还要谨慎一些,加之姜大郎君向来话不多,是以简竹心中以为这位郎君总是有些文人傲气在身上的,却不想得了敷衍甚至怠慢的回应之后,他便颇有耐心地候在了原地。


    简竹只得回去再通报林婳,又道:“我方才打听过了,姜大郎君来咱们院外并没有告诉主君,若是让旁人看到了,只怕不好……”


    “他非站在我门外,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名声圣洁如雪的姜大郎君玉也得受到影响,姜大郎君的名声可比我的好多了,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林婳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便不让简竹再报了。


    窗外的风声渐大,窗纸轻微作响,林婳埋头写了一页又一页的字,反而越写越乱。


    一旁的简竹敛声屏气地看着,她方才往窗外瞧了一眼,眼下是要变天了,外头的姜大郎君格外气定神闲,反而是将人拦在门外的林大姑娘,瞧着有些心绪不稳。


    “好好的日子,怎么便起风了?你去瞧瞧,可是要下雨了?”林婳被风声折腾得心烦意乱,终究写不了字。


    简竹出去看了一眼便回来了:“姑娘,姜大郎君还在外头站着呢,分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方才瞧见大郎君院里的人经过,似是往这边瞧了几眼。”


    “我问的是他吗?”林婳不满地皱起了眉。


    “是,姑娘,外头阴云密布,眼看着是要下雨了。”


    “请姜大郎君进来。”林婳烦闷道,方才的醉意尚在,她心下烦乱得紧,只觉今日若不见姜桓,只怕他要立在外面继续扰得自己不得安生。


    分明他不该是这样的,林婳觉得有些奇怪。


    简竹出去后不久,便带回来了在门外候了许久的姜桓。


    林婳只觉风吵,见了姜桓鬓发被吹乱,这才意识到外头是真变天了。就连姜桓这样平日里最是衣冠整齐、一丝不苟之人,发梢乱了以后,也有几分凌乱的美感。


    她只淡淡问道:“大郎君非要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我知道你因为霍家之事怪我,我今日来,正是为霍家之事。”姜桓好似对于在门外等候许久之事毫不在意,看向林婳的目光如炬,好似是诚心诚意为她着想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霍家之事?”林婳眼睛一亮, 连往前走了两步,靠近姜桓, 随即又觉得不大可能, “我大哥整日在朝中,也没能得什么新消息,姜大郎君的消息还能比他们快不成。”


    “三日后, 霍府人将去衢州。”


    “不可能,我大哥说霍家离京的日子还未定下来,怎么可能这么快?”林婳下意识否认道。


    姜桓也不解释, 便静静地看着林婳,过了许久,林婳才移开目光, 似是听进去了, 也似是想明白了。霍家的消息,家中人怎么会愿意告诉她。


    最好是在林婳还不知晓的时候,霍家人便离开了,那时, 林婳如何不情愿也闹不出来什么事情。


    但其实, 那日见过霍家主母之后,林婳便没有再闹的打算了。


    今日及笄礼, 她只是想等一个如同以往一般出现的霍以, 但他打定了主意不来, 林婳便知晓,在离开京城之前,霍以都不会再见自己。霍家此次之事可大可小, 如今圣上已经宽容霍家之人去衢州驻守, 属格外开恩。


    若霍家再牵扯旁的事, 谁也无法猜测,圣上的心思又会有何变动。


    “为何告诉我?”林婳突然出声问道。


    姜桓不做声,他在门外候了那样长的时间,竟只为了告诉林婳关于霍家的消息,林婳一时间不知作何想法。她只觉得,眼前的姜桓果真不是上一世那个铁石心肠的姜桓。


    双方沉默之下,姜桓转身要走。


    林婳又朝他问了一句:“为何?”


    姜桓并未回头,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林婳,只留给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就当是我为了博你欢心罢。”


    此话说完,姜桓也不等林婳回应,便转身离开了。转身之际,方才温和真诚的姜桓面色冷了下来,眼中的锋利几乎能杀人,他藏在袖下的手握得生紧,步履却半刻未停。


    姜桓从林府中午往外走之时,正撞上了林峥。


    林峥见是他,表情有些奇怪,上次打林婳板子那事,林峥是结结实实找姜桓闹过的,不想后来林婳在府中胡闹,也是姜桓帮忙,他听闻之时,一时间还有些羞愧自己的冲动。林峥往后退了一步,还是规规矩矩地见了礼:“姜大郎君。”


    姜桓微微颔首:“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同林二郎君多话了。”


    林峥闻言愣了一下,姜桓已步履匆匆离开了。他看着姜桓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茫然,又往左右看了眼,手指着全然不顾他反应的人:“他这……这是在暗讽我话多?”


    侍从低着头不敢应声,林峥站在原地琢磨道:“我瞧姜大这急匆匆的模样,倒像是家中着火了一般,定是有什么急事,也罢了,先回去吧。”


    姜桓沉沉睡去,梦中的他终于一睁眼便能瞧见那女子,他不必再在庭院中寻找,可只要往前一步,看到的便是她身穿大红色嫁衣,与他人成亲拜堂的画面。


    林婳的表情或娇嗔或活泼,都看不见他,姜桓分明清楚,自己与她并未更多瓜葛,可不知为何,心下十分明白她看向成亲之人时目光中的认真与热烈。


    那份认真他曾在她眼中见过,哪怕是换一个人也不曾变。


    姜桓只觉头痛欲裂,那道身影原应该是属于他的,他拼命地想要冲上前去阻止,可不知为何,他根本触及不到她,也触及不到梦中的任何一个人。


    姜桓的梦永远断断续续,可他总潜意识以为,那梦中的身影是他的,他是为她而来的。分明从前梦中的亲密都不是作伪,为何,为何最终与她成亲的是别人。


    林婳成亲的场景一幕幕从他眼前过去,直到最后一幕,他看到,那个盛装艳服的林婳,粉面含羞,眸波如秋水,潋滟朝对面望去,对面是一滩死水,面无表情立着的姜桓。


    堂上坐着的正是他的爹娘,可他却总觉得不对,这梦出现了千千万万次,他也多次费力找寻,也见过他二人耳鬓厮磨,那些时候都不如此时的感受真切,那不是他。


    姜桓恍若心脏被揪紧了一般,将才意识到这一点,便要上前将林婳带走,但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自然也触及不到。


    正在他绝望之际,立在林婳身旁的男子,那个与自己生着同样面容的男子,朝他看来,目光幽深,看不见底。男子勾唇笑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姜桓还要再看,但下一刻,他仿佛坠入无尽深渊一般,听不见声音,周围是一片漆黑。


    夜里下了大雨,林婳起床时只觉头晕脑闷,双眼还有些昏花,她恍惚着起床,侍女已经端了热水来帮她擦脸。林婳迷蒙着眼睛任侍女服侍。


    在简竹端着木盆要离开之时,便见林婳猛然睁开眼睛:“昨日姜大郎君是否来过了?”


    简竹见林婳的脸色,知晓她这是记起昨日的事情了,于是点点头。


    “那我昨日,可是还找姜大郎君闹过?”


    简竹又点点头,果真林婳脸色瞬时不好了。


    简竹见林婳的脸色,以为她又要拿姜桓撒气,于是出声劝道:“姑娘昨日责怪姜大郎君之事,姜大郎君已不与姑娘计较,还上门来告知姑娘霍家消息,无论如何,姜大郎君也是为这事出了力的。”


    不错,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本就是她先去求他的,当时姜桓也问过林婳后果,她也是答应了的。


    她不过是一时喝多了酒,下意识去怪他。其实她再清楚不过,此事与姜桓又有何干系,非要计较,只怕她对霍家的影响也比姜桓大一些。


    林婳心中生了愧疚之意,皱眉道:“昨日之事是我冲动做错了,你待会儿帮我送了拜帖去姜府,我得去跟姜大郎君请罪。”


    简竹这才放心下来。


    昨日自家姑娘与姜大郎君闹成那样她也未曾想到,虽说姜大郎君瞧着不像是会计较这些事情之人,可到底颇受人敬仰,哪怕林相也对他十分礼遇,还不知会不会因为昨日之事对林府有何成见呢。


    林婳待到简竹回来的时候,脑袋已经彻底清楚了,知道自己当真是办了混事,也着急去姜府认错。


    可谁知,简竹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姜桓昨日回了家中,又说还有事要去忙,这几日恐怕都不在姜府中了。


    林婳只好叫人挑了几件礼物送去,可到侍女要离开的时候,却又后悔了,又将人叫住:“罢了,还是先不送了,等哪日姜大郎君回了府,我再登门认错。”


    姜桓并非看重这些俗物之人,她那般误解了他,他仍是不计前嫌,大方告知自己霍家之事,而她自己却只因为一时气闷将人关在外面,着实有些过分了。


    知晓霍家两日后便要离京,林婳在房中写了两日的书法,最后仍是去了。


    她才出了院门,便见到了正往自己这边来的大哥,林婳步子一停:“大哥怎么这会子来了?”


    “来看看你,这是……”


    “大哥莫要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今日便是霍家人离京的日子,纵然我两人的亲事不成,我也该去送一送他。”林婳心中大抵已经知晓霍以偏偏不见自己的缘由,所以也不再执着。


    “那日听闻姜大郎君在你院外立了许久,莫非竟是他告诉你的?”林珣想到前几日下人前来通报之事,皱眉道。


    林婳点头:“那日是我对姜大郎君失礼,待之后我会去请罪的。”


    林珣只稀罕道:“这倒是奇了。”


    林婳不知姜桓帮自己一次,怎么就奇了,虽她也觉得姜桓举止也过分不合他往日的性子,但看大哥的表情,总觉得他所想的事情与自己并非是同一桩。


    “行了,今日本没有要拦你的意思,事已至此,兄长明白你并非不知分寸之人。”林珣见这几日憔悴了不少,分明自小到大他们从不愿给她委屈,却偏偏在情路这一遭上受苦。


    “多谢大哥。”


    “对了,你二哥待会也要去送他,你可要与他同去?”林峥与霍以也算是一同玩闹的狐朋狗友,此番霍家遭难,他自然也会前去相送。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是。”林婳摇头拒绝了。


    如大哥所言,她这几日确实是想得清楚明白了,今日前去,她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足够了。若是同二哥一同过去,反而惹眼,霍以都已经避嫌到了如此地步,林婳若再凑上去,岂不是让他的功夫白费了。


    城墙外,霍家人的马车已经备好,一行人等在路口话别。


    霍侯府从前门第显赫,如今跌了,自然不似以前朋友那般多,不过前来相送的人也不少,一一话别也费些时间。


    林峥来得早,却一直没往跟前去,等霍以同其他人说完话,才走到跟前,两人不说话,林峥上前紧紧将他抱住,只道:“保重。”


    霍以点头,方才与他人说话之时,目光便时不时往林峥那头去,此时见他一人来了,才开口问道:“姜大郎君……没来吗?”


    林峥松开胳膊庡?:“已经去了内阁。”


    “姜大郎君一心远离朝中纷争,此次若非为我霍家,也不至答应太傅此事。”霍以闻言苦笑道。


    “你都知道了?”这桩事本无人知晓,还是林大猜中了,林峥又从他那里听了来,这才知晓,之后也不敢声张。


    当今圣上对于武将忌惮万分,对盛名的文官也不大看得惯,这姜家从前不入仕倒也正合了君王的心意,到了这一代,姜老先生声名远扬,姜大郎君更是天下读书人心中圣人一般的存在。


    圣上自然不想他流落在外。


    至于姜大郎君的师父,如今朝中的太傅大人,那是从一开始教他读书习文开始便没有将其培养成隐士的心思,君子之道,功名其次,利于社稷为首。


    是以姜桓此次终于松口,太傅也十分满意。


    “我霍家的事情不小,要让圣上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想来过去的情谊是不够的,唯有旁的什么好处,只是不想,最后让步的竟是姜大郎君。”霍以原本嘴角带着些嘲讽,此时面上更多的是坚定,“姜大郎君于我霍家之恩,非死不能报,只是可惜今日不曾见他,得以拜谢。”


    “我却不想,原来霍四你已经想得如此通透。”林峥说着,压低了声音,“既然这样,你就该知晓,此去衢州,凶险万分!”说到此处,他用力抓住了霍四的手腕。


    “正因为知晓此事,所以才要去。”霍以笑了笑,这些日子在牢狱之中,他早已将霍家的退路算得清清楚楚。留在京城,尚有一线生机,他不能叫家中人为了护着他,全去衢州。


    更何况,以他和林婳的关系,他多留在衢州一日,圣上的疑心便多一分,姜家到时如何,霍以不敢想。


    “更何况,我也想博一个天地出来。”霍以突然笑了。


    林峥看着他的笑意愣了一下,从今日见霍以,见他同人寒暄道别,他也笑着,但都不是从前那种爽朗痛快的笑,只有此刻,他才好像看到了从前那个霍以。


    霍以笑的时候抬起了头,远远望着城墙之上。从前霍以身上的气质总是带着点儿纨绔公子哥的散漫,唯有此时,才是少年意气的霍以。


    “我本该为我妹妹揍你的,但事已至此……”林峥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那便等你回京之后再揍。”


    “好啊,等我回京,到时任你如何揍,我绝不还手。”霍以看着远处道,前几日下了雨,此时天是晴的,云霞里藏了粉色,离得太远望不清楚。


    霍以眷恋地望着,这样颜色的云霞,今后到了衢州便见不到了。


    第28章


    林婳在城墙上看着霍家的马车越走越远, 方才霍以往她的方向看的时候,林婳惊了一瞬, 险些以为他看到了站在此处的自己。


    见那道背影逐渐不看清楚, 林婳转身准备回家。


    “为何不去同他话别?”身后一道平静温和的女声响起,“离了京城再要回来,便不知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的事情了。”


    林婳转头往身后看去, 发现正是朝华公主,两人在学堂时相识,不过也仅限于相识, 并不大亲近,林婳行礼参拜:“见过殿下,殿下可去话别过了?”


    朝华公主来之前, 原以为会看到林婳一双泪眼, 她将林婳脸上端详一遍,倒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平静,她轻笑一声:“我此刻要是过去,那霍四只怕恨不能杀了我, 我可不在这关口去挑他的恨。”


    林婳听得不解, 她皱眉看向朝华公主:“殿下这话是何意?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辛苦出宫一趟。”


    朝华一挑眉:“看来你还不知道?”她径自看着远处的身影, “霍四大胆向父皇求娶, 他如今被贬去衢州, 我总得来看一看,那个说要娶我之人如今是何模样。”


    林婳见朝华公主神情冷静,竟看不出她对霍四究竟是厌是喜。朝华公主身上穿着素色衣衫, 外衫上的花纹也多是用银线刺绣, 袖上绣着一只引颈向上的白鹤, 格外称她的气质,她看向远处之时,目光中隐隐有一种怅惘。


    林婳向来看不大懂这样复杂的情绪:“既如此,殿下也见到了,林婳先告退了。墙头上风大,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朝华公主点头,远处的人群也散了。


    朝华在城墙上望了许久,直到身后人提醒:“殿下,咱们也该回去了。”


    “正好,也该去看看姜大郎君了。”


    “姜大郎君现下已在内阁了,公主这时候过去,恐怕……”宿定瞧了一眼朝华公主的脸色。


    “怕什么?那些内阁大臣哪位不夸赞我朝华温良贤淑,纵然是进了里面,只要不干政事,我就还是他们眼中的公主典范。”朝华公主轻嗤一声,“他们早盼着我重新招一个驸马,去内阁寻姜大郎君这件事岂不正称了他们的心。”


    “公主。”宿定轻咳了一声。


    朝华公主面色一凛,脸上的嘲讽已然不见,面色如以往般平静,眼底透着几分凄婉:“我只是见霍家今日下场,不免感怀,父皇还是那个父皇。”


    “霍家能得以保全,已经是极幸运之事了。”宿定听到此话,目光一变,咬着牙道。


    “你说得不错,这可多亏了大发善心的姜大郎君。”朝华公主面色一冷,她是想不通姜桓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的,那霍老将军就是倔人一个,哪怕被圣上这般猜忌,也依旧心如铁一般,半点说服不动。


    “这位姜大郎君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朝华公主眼中却是欣赏与忌惮交织,声音里含着笑意:“让人狼狈落魄地离开京城,又让人对他感恩戴德,唯有这样的人,才该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圣人君子。”


    “说起来,方才那位林家姑娘言语之间似是尚且不知道这件事情,听闻前几日姜大郎君在林府吃了闭门羹,姜大郎君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甚好。”朝华意味不明一笑,回身往城下走了。


    此时的朝华公主,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的温柔安静,眼中的狠绝便是宿定这个在沙场上见过生死之人看了也胆颤。


    不过这也正常,能手刃自己驸马之人,又岂会是什么良善之辈,这才是真正的朝华公主。宿定手中的刀握得紧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朝华公主微微侧头,也不看他,只轻唤道:“别磨蹭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做。”


    宿定闻言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匕首往腰间一收,跟在了朝华公主身后。


    林婳那日回家里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她本身是没有过大的情绪的,但身体状况却着实不好。


    据简竹反映,林婳那日回来连眼泪都没掉一滴,只如寻常一般,在窗边摹了会儿字,之后便用了午膳,再之后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一切行为都再正常不过。


    林婳自己也纳闷,自己本没有打算闹什么情绪,可身体却不干了。


    在林婳昏睡在床上期间,姜桓来看过她一次,只可惜她并未能见到姜桓本人。之后林婳醒过来了,姜桓府上的下人也来了一次,送了些药材之类的补品,林婳更是可惜,好容易在她醒时来了,却不是姜桓。


    上回她迁怒姜桓的事情,至今也未能与姜桓当面道歉,林婳一直心有愧疚。加之这么几次姜桓又是前来看望,又是送药,林婳更是心中不安。


    她惦记着还未同姜桓赔礼道歉的事情,便又遣简竹去了一趟姜府,谁知这次得来的还是姜桓尚不在府中的消息。


    林婳皱着眉:“可打听了姜大郎君为何这几日一直不在?”她爹爹每日上朝也没有这样忙。


    林婳从前性子虽有些骄纵,却也并非实在不讲理,她喝了酒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如今若一直不能当面赔礼,心中总过意不去。


    林峥手上拎着食盒进来:“此事外头都传遍了,也就你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不知道了。”他一面往桌上取他备好的小点心,一面道,“姜大郎君应下了明年春闱科考官的担子,这些日子在内阁之中也是同太傅探讨科考题目的相关事宜。”


    “怎么会?姜家不是不入仕的吗?”林婳惊得手中的杯盏都掉在了地上。


    “我倒觉得这些文人整日里沽名钓誉的没意思,指不定只是靠此说法来稳固他在世人眼中的身份呢。”林峥顺手将林婳掉在地上的杯盏捡起来,又把食盘往林婳那边推了推,“再说了,不过是去做科举考官,又无当真入朝为官。”


    “不可能。”林婳肯定道,旁人不知晓姜家的家规,林婳却是知晓的,上一世的姜桓纵然再如何与晋王来往,却也没真的入仕,便是因为有姜家的家规在,有姜老先生看着。


    做科举考官这事于旁人而言确实是件光耀门楣的好事,甚至今次之后,姜桓在一众读书人甚至是朝中官员眼中都非同寻常。可若在姜家,只怕姜老先生不仅不会高兴,还会按照家法处置姜桓。


    林峥见林婳这般笃定,原本不愿提及,此时只能说道:“我听说,霍家之事姜大郎君出了不少力,圣上与太傅一直都想姜家参与科考招揽贤才,姜老先生只愿传道受业你是知晓的,姜大郎君从前也一直不曾答应。此次终于应下,想来便是为了霍家了。”


    林婳心中如被重拳击中,她方才想了千万种姜桓拒绝的原因,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和霍以的事情有关。


    “阿妹?”林峥见她走神,连叫了几声都没见她回应,于是抓起一块水晶糕递到林婳嘴边,“美食在前,你还能走神,可真行。”


    林婳顺口将水晶糕接下:“二哥你方才说什么?”她毫不愧疚地出声发问。


    若非因为她身子才好,林峥真想将这点心移走,狠狠饿她一顿,他没好气道:“我说这姜大郎君到底是真圣人,我瞧着他与霍家也并无什么交情,尚且能做到如此,不论是不是真的,都属不易。”


    林婳点点头。


    心中不觉想到醉酒之时,姜桓所言,就当是我为了博你欢心罢。


    当时林婳并没有将这句话当一回事,只以为他是因霍家遭遇对她让步,才给她递消息来打消她的恼恨之意。可如今看来,姜桓做了这么多,反而她才不是人,那姜桓这句话,便好像不那么简单了。


    林峥见她半晌一声不吭,便知她又没认真听他说话,气得他拂袖走了:“好容易身子才好,这几日先别出去吹风,等过两日我带你出去玩。”


    “知道了。”林婳忙应下。


    她一连在家中将养数日,好容易身子好些了,去看的人居然是自己从前避之不及的姜桓,林婳觉得世事是有些无常的。


    林母因着林婳病倒许久,怕她忧思过度,见她身体终于好转,也不曾钻牛角尖,还愿意出门,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于是早早叫人帮她备了马车,又叫人寻了好几家十分出名的茶点铺子供林婳选择。


    林婳挑了家从前没去过的茶坊,特地早到了半个时辰。


    她上一世虽没能了解姜桓的性子,但他喜欢的茶点她却是清楚的,林婳早早叫人备了下来。谁知她才同人吩咐完,姜桓便到了。


    林婳看着同自己一起早到的姜桓,瞪大了眼睛:“大郎君。”


    姜桓见她在此,温和笑了笑:“以为我已算是早到,不想竟失算了。”


    同人道谢哪有晚来的,林婳理所当然想到。


    她原是做好了准备等的,现下见姜桓来了,便端起一旁的茶盏,立了起来,诚恳道:“上次在家中趁酒劲撒泼,唐突了大郎君,林婳今日特来赔罪。”


    “我原以为林大姑娘是为着什么事来找我,原是这件事情,那件事我本答应了你,便自会尽全力,至于醉酒之时,我已忘了。”姜桓淡淡道,一双清冷的眼瞳触及林婳的双手,仍是将茶盏接过。


    林婳惦记了几日之事,被姜桓这样轻巧带过,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大郎君家中向来不入仕途,此次应下科考之事,大郎君……”


    姜桓挑眉:“姑娘原是知晓了这件事情。”眼中带着一丝意外。


    林婳点头:“听闻姜老先生这几日不在,若是他回来知晓此事,会不会对大郎君施以家法?”


    姜桓原本认真听着,见林婳提到此处,突然一笑:“竟是担心我受罚?”


    姜桓这人不大爱笑,林婳上一世也很少见他笑,极少的几次中有一次还是在他同他那白月光表妹说话之时。此时的笑再清浅不过,这样的笑意对于这种清冷之人便好像冬雪相融,在料峭之中添得一丝暖意。


    她莫名觉得这样简单的话经他口中一提,莫名便有些暧昧,于是道:“若姜大郎君因此事受罚,我实在心中有愧。”


    林婳这话说的是发自肺腑,当初霍府遭殃,她豁了出去也不过想舍一个自己,对于林家是半点不敢带累的,可当时看见了他,不知怎的便鬼迷了心窍,向他求助。


    如今林婳感激是真,愧疚也是真。


    姜桓深深看着林婳,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事本就是我自己应下,纵然没有霍家之事,我也照样会应下,如今答应下来,也算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所以你不必因此心怀愧疚。”


    “本就要应下?”林婳将他所言重复了一遍。


    姜桓点点头。


    “不可能。”林婳断言。


    “有何不可能?”姜桓见她一脸果决,不觉好笑问道。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林婳自然有理由, 上一世姜桓亲近晋王之后,皇上也曾多次询问科考官一位, 皆被姜桓拒绝了。


    不过单因姜桓与晋王还有朝中官员多次来往, 他便受了姜老先生不少苛责,姜老先生其人一心只知做学问,从未将这此功利之道放在眼中, 自是也决计不允许姜桓如此。


    但如今当着姜桓,她总不能将前世之事说出来,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姜桓一直在搪塞此事,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提姜家规矩的,若林婳并非上一世在姜家, 只怕此时也觉得他不过顺手帮一个小忙。


    “总之姜大郎君此次帮了我一个大忙, 若大郎君今后有何难事,也可尽管来找我。”林婳说道,眼见这一世许多事情皆与前世大不相同,就连眼前的姜桓也变得不大相同, 林婳不觉放下了之前的警惕。


    “实不相瞒, 我近日确有一事烦扰,若大姑娘能帮我, 自然再好不过。”姜桓目光动了动。


    “什么事情?大郎君请说。”


    “过几日便是夏至节, 燕华城中歌舞祭祀, 街巷也会有摊贩集会,我想请姑娘帮我为友人挑选一件礼物,不知林大姑娘可愿答应?”姜桓将手中的茶拨了拨, 声音平淡。


    林婳想到姜桓这人上辈子便不怎么解风情, 不爱热闹, 这一世这一点倒是相似,连要送友人的礼物也拿不准,真不愧是姜桓。于是她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人说话间,茶坊小二送来了一盘刚做好的糕点,一盘九块糕点,花样颜色各不相同,林婳见状看向小二:“这不是我方才要的糕点。”


    对面的姜桓却道:“这是我方才来时选的。”


    林婳奇怪地看姜桓一眼,她是因为知晓姜桓不爱甜食,才特地选了清雅的茉茶糕,至于眼前这盘糕点,各个都是林婳爱吃的,她敢笃定,便是她兄长也不能知晓得这样齐全。


    “听闻林大姑娘喜吃甜食,便选了几样,看来我选错了?”姜桓歉意一笑。


    林婳忙摇头:“自然不是,只是没有想到每一样都是我爱吃的,一时间有些讶异。”


    于是两人在茶坊吃完糕点才离开,林婳回去的路上,简竹不住纳闷:“实在是太奇怪了。”


    “什么奇怪?”


    “我从前觉得,姜大郎君那样清冷的圣人,即便并非那般冰冷无情,但也总归是脾气不小之人,原以为姑娘那样对他,总归会生气,却不想原来姜大郎君这样宽和温良,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也觉得奇怪。”林婳回来路上都有些恍惚。


    上一世哪怕后来她与姜桓稍稍和解之时,两人也未曾有过这样和睦温馨的用膳时候,往往是说上两句她便要闹脾气,又或者被家中他人叫走。使人来的最多是姜母,有时是姜母真的有事来找姜桓,有时便是为了姜桓那白月光表妹。


    “不过总归是件好事,我看京中不少人家都想要结交姜家,不管是为了什么,姜家总不理睬,如今这姜大郎君瞧着对咱们相府尚且可以,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呢。”简竹笑着道。


    “那也是因为爹爹与姜老先生志趣相投。”否则一早办学堂之时,也不会便来了林家。


    林婳才回了家中,便听下人说方才她不在时,朝华公主身旁的宫人来了,不知同林母说了什么,两人说了许久的话,林母还特地吩咐林婳回来后便去房中找她。


    记起那日在城墙上看到的朝华公主,林婳终于信了从前霍以所说,这朝华公主根本没有表面上看着那般简单。


    眼下林婳听了下人禀报的话之后,眼皮子直跳,只觉得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林婳便转了弯往林母的院子去,见了林母第一句问的便是朝华公主之事。


    林母见她匆匆忙忙地赶来,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又听她说起朝华公主之事,以为是下人夸大其词,于是笑着同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公主自驸马去世之后便十分伤怀,又主动提出为驸马服孝,这两年一直将自己封闭着。圣上为帮她打发时间,便将整理吏部宗册典籍之事交到了她手中。”


    林婳眼皮子又一跳,大约明白了朝华公主特地叫人前来是为着什么。


    “近日朝中事多,吏部典册殿下一人又整理不来,便向圣上请求多添上几人为她辅佐,圣上也允了,便让公主在从前一同上学堂之人中挑选一二。”林母看着林婳欣慰笑了笑,“想来殿下是与你投缘,头一个便叫人来了府上。”


    林婳:“……”


    不熟,连话也没多说两句。


    “我想你成日在家中待着总嫌闷,如今得了公主高看,若能去宫中整理整理典籍,也是好的,于是便应下了。”林母望着林婳憔悴的脸道。


    其实更要紧的原因是她想看林婳忙起来,也好少想一些关于霍以的事情。


    这般想着,林母便有觉得相看小郎君之事该放在心上了,别的女儿家过了及笄之日便要开始说亲了,婳儿若非因先前之事耽搁,也该相看着了。


    林婳一开始便知不详,如今听到母亲果然答应,也不意外,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婳儿不愿去?”林母见她表情不大高兴,猜测道,“母亲原是为着你想,若你实在不愿意,到时再寻了别的理由推辞了便是。”


    林婳摇摇头:“既母亲已经应下了,自也不好再拒绝。只是我那学问做得自己尚且不明白,此番去了宫中怕是要给母亲出丑了。”她母亲怀中一缩,低低道。


    同在学堂这么些时候,林婳没少被夫子训,便是学堂中任何一人都该明白林婳在这一道上是不通的,朝华公主此番特地叫了她进宫,想来是有别的目的。


    “咱们林家从来便不求你有要懂得多少学识,能辨是非便好,此番进宫也不求有何表现,别惹祸就是。”林母在她头发上轻拍了两下,似是觉得还不放心,“有什么事情及时传信给家里,林家的姑娘不能受委屈,你爹爹与你大哥哥都会护着你的。”


    “我知道了。”林婳轻声道。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是须得问过你才是。”林母一面用手顺着她的头发,一面轻声道。


    “母亲要问什么事情?”


    “燕华的好儿郎不少,可要才貌人品配得上我们婳儿的我实在没瞧上几个,便想着问问你,觉得那姜家大郎君如何?”林母声音温和,却直刺到林婳心中最敏感的那一处记忆。


    她几乎是立即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林母。


    林母见她表情复杂,好笑道:“这是什么表情?这是愿意的意思?”


    林婳之所以反应这般大,不为别的,只因为上一世这样的对话也发生过一次,就在林婳及笄之后。当时的林婳自是一万个愿意,哪怕只是听到这个名字便羞得脸都红了,只不好意思地问母亲:“只是不知姜大郎君的心意。”


    母亲当时见她那含羞带臊的模样便觉稀罕,当下道:“我林家的女儿谁人不想娶,这件事你不必担忧,待我同你父亲说过,此事便成了。”


    林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商议的,只知道很快母亲便给了她结果,圣上赐下的亲事,丞相独女配圣人君子姜桓,怎么看都是一桩郎才女貌、金玉良缘之事。


    可谁知,她成亲之时掀开盖头,大红色灯笼床纱下,她的郎君却是冷着一双霜冻的眼睛,对她十分漠然。


    那时林婳才明白过来,原来姜桓并不愿意这桩亲事,她爬上林府护墙相看的那位郎君,原来连她的容貌都没有大记清楚。原来姜母原本是打算将养在姜府中那表妹许给姜桓的,她一来,便强占了旁人的位置。


    林婳当时只觉对他不住,又想若她一早知道他无心这门亲事,定然不会强迫于他,可眼下事情已成定局。她只想着,若能叫他倾心于她,


    林婳自幼便没受过什么人厌恶,所以从来不知道,原来叫一个人喜欢上她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情。


    直到有一日,她见到了姜桓的那位表妹,她才明白,原来他早就心有所属,难怪无论她如何费力讨好,他都不愿领情。已经许了心里的位置给旁人,又如何能容得下她。


    林婳自此心灰意冷,在姜府消磨了一年又一年。


    此时看到林母期待的目光,上一世那种痛苦仿佛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连忙摇头:“不好,不好,母亲,他不好。”她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姜母见她这般着急,忙安抚道:“母亲知道了,不说他就是了。”她不免在心中纳闷,原以为自家女儿该对姜桓有些意思的,却不想被她这样着急地拒绝了。分明今日才去见了姜郎,眼下却又是看得分明的厌恶。


    林婳这一世唯一的目的便是不要重蹈覆辙,纵然这一世的她已同姜桓熟识,但上一世的路,她也万万不可能走。姜桓本是有心上人的,她既然已将人误了一世,这一世又是何苦。


    林婳不知,就在方才两人说话的茶坊中,姜桓独自一人坐在方才两人用点心的位置,尝着那块茉茶糕,狭长的眼尾微微下垂,唇角上扬,露出几分惬意。


    他往日里常冷着一张脸,气质又缥缈出尘,是以旁人都以为近身不得,对他敬而远之。但在此时,分明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便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分明是一样的面容,却叫人从中看出几分轻狂。


    姜桓脸上这样的惬意并没能维持多久,便被他脸上十分诡异的表情破坏,方才还浅笑着的一张脸,重新板了回去,清冷意味更胜,眉头紧皱:“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帮你。”姜桓又勾起唇角,尾音上扬,似乎很是愉快。


    “我从没说过要这样的帮助,你这样算计一个小女子,筹谋盘算,属实小人行径。”姜桓冷脸斥责,“我姜家一族世代清流,从不曾沾惹权势,你既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为何还要这般!”


    “我想得到的?”姜桓轻嗤一声,“还没有。”


    “你就不怕我告诉她?”姜桓冷冷威胁。


    “怕。”姜桓一口承认,随即又是一声轻蔑的笑,“但你会吗?姜大郎君,圣人君子,哪怕是喜欢一个姑娘,也会因为她心有所属而隐藏爱意,退居后方默默遥看。哪怕我让你看到了那么多,你竟没有半分动容,姜大郎君还真是……”


    “没用。”姜桓最后两字落下,咬字缓慢,却格外笃定。方才眼中含着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双眼的如寒锋冰刃一般的锐利,“这样的你,怎会让她知晓你身体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


    “姜桓,你不用瞒我,我就是你,我清楚你的想法。”他又柔声劝导,像是在诱骗一般徐徐吐字,“放心吧,我会帮你,所有你的不敢为之,不能为之,所有被礼法规矩束缚不能做之事,我都可以。”


    “你不是想帮我,你是想——”姜桓冷着一张脸,“取代我。”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自打那日答应了母亲要入宫帮朝华公主整理典籍之后, 林婳便莫名心中不安,夜里也总睡不大安稳。


    没几日过去, 宫中传来了消息, 说是朝华公主那里一共便找了两人帮自己一起在碧华殿整理卷宗,外头只知晓公主心仪了两人,却不知究竟选了哪家姑娘。


    入宫辅佐朝华公主一起整理卷宗对于姑娘家而言可是极大的荣耀, 又是入宫露脸面的好事情,若是得了公主青睐,亦或是宫中哪位贵人相看顺眼, 将来可谓是前途无量。


    京中只传朝华公主定下了两人与自己一同整理卷宗,却并不曾说过是哪家的姑娘,是以京城中对此猜测不少。有人料定, 朝华公主自驸马去世以来, 极少参加宴会,对于京城中的世家女子大多不熟悉,若要挑选,定然是在上次朝华公主所去的学堂中的女子。


    林家学堂中的女子不多, 首先排除林家那位姑娘便可缩小范围, 毕竟林家姑娘在学堂的时候没少被先生训斥,实在是不通文采, 更不论被公主瞧上了。


    剩下的那几位便争议十分之大。


    一开始便被排除出选项的林婳乘了轿子入宫, 听见外头那人信誓旦旦说不信林家姑娘会入宫之时, 实在想说自己也这样以为。


    不过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此去碧华殿中还另有一位贵女,纵然她对于整理典籍之时并不擅长, 想来应也不至于耽误了进度。总归不是她一人去面对这难事, 也将就忍一些。


    到了宫中, 林婳随着宫人直接往碧华殿去,等她到了之后,并未见到朝华公主,宫人给她倒了一杯茶,只说朝华公主等会儿才来,请她稍等须臾,于是林婳便坐在凳子上饮茶。


    碧华殿是圣上特赐给朝华公主一人独住的宫殿,殿内装饰多用书画草木,除门口匾额上金色的提字,其它装饰摆件皆用沉重之色。


    往日只见朝华公主身上穿得素净,还以为只是因为驸马未过丧期的缘故,如今从这殿内的装饰便对朝华公主的性子可窥见一斑。


    林婳候了许久,宫人已经要带她先去偏殿休息的房中,林婳才跟着走出了大殿,便迎面撞上了匆匆跑来的乐阳公主。


    林婳看见她便觉头大,只能低头行礼:“臣女见过乐阳公主。”


    “起来吧。”乐阳公主见是她,只瞥了一眼便叫她起来,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大的情绪,“正好你在这,咱们一同说会子话。”


    “臣女此次入宫乃是为朝华公主修册理籍,不敢同殿下再多耽误,便先告辞了。”林婳朝她行礼,只怕自己再在她勉强多留一会儿,这位乐阳公主便不知想出来什么法子折腾自己。


    上一世她与乐阳公主之间在林府之时便争斗不休,后来显然,林婳以一纸赐婚胜了。在那之后,乐阳公主纵然在姜桓跟前安分了,但与林婳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林婳每每与她遇见,都要被她难为一番。


    “朝华这会儿正在内阁那边,你来的这样早又没用。”乐阳公主随口道。


    她此次与林婳说话的态度还算好,不过这位公主一向性子多变,林婳也懒得揣摩她心中在想什么,见推脱不下,只好坐下,听听乐阳到底要同她说什么。


    “你与霍家之事,我已有听闻。”乐阳公主想来学不会拐弯抹角,见林婳坐下,便开门见山道。


    林婳听到这话却是脸色一变,她当即站了起来:“远以为殿下找臣女是有要事,但若殿下只是想说霍家之事,请恕臣女不愿多提。”说完便要离开。


    乐阳见她这样大的反应,才明白之前京城中的传言是真的,林婳当时瞧上的是霍四,这下她倒放心不少,于是便笑着将林婳留住:“怎么会?我今日前来自然是有要紧之时,既然朝华指了我们二人为她辅助,那等会儿我们一同去书房瞧瞧。”


    林婳终于停住了步子。


    她说什么?朝华公主选中的两个人竟然是她们两人?两个在学堂中成绩皆是倒数之人,可见朝华公主这一番选人的有多草率。只怕外头议论的那群人知晓后要大吃一惊。


    乐阳见林婳一脸不敢相信,当下不怎么满意:“怎么?要和本公主一起去书房,你不乐意?”


    “怎会?”林婳只觉天要塌了。


    “既然……你果真对姜大郎君没有旁的意思?”乐阳公主想事情十分一根筋,她自己觉得一个人,便觉得其他人也该觉着这人好,所以纵然林婳之前一直都与姜大郎君不甚亲近,乐阳公主却不信她没有旁的心思。


    她听闻霍家事发后,林婳竟然分毫不顾颜面在霍府门前候了半个时辰,只为等霍四见她,那时乐阳才后知后觉,林婳对霍四竟然是来真的。


    林婳对这件事情都解释得厌烦了,她上一世是非姜桓不可,可这一世对他却是半分肖想也没有:“我当真对姜大郎君并无旁的意思,臣女恨不能与姜大郎君井水不犯河水。殿下若是心仪他,大可以去同他说,臣女万不敢干涉。”


    头一次听林婳这样开诚布公地说起她对姜桓的感受,乐阳莫名有一种自己喜欢的人遭人嫌弃的感觉,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于是她欢欢喜喜地道:“这样最好了!那你说,我若是寻他夏至节一同出游,他是否会答应?”


    林婳:“……”


    “寻心上人不该是在七夕或是花朝这样的时候吗?”林婳干笑一声,想到自己昨日才应了姜桓夏至节帮他给朋友挑礼物之事,只觉乐阳公主这话问得着实巧了些,但凡她早一日问,她都是能答出来的。


    “我也想七夕便寻他一同出游,可这不是七夕尚有两月,离得太远。”乐阳公主心中暗道,姜大郎君是那样轻易便会随人出游之人吗?夏至节这样寻常的日子她还可找些借口,若到七夕寻他,那不是铁定要被拒绝了。


    “殿下说得也是。”林婳漫不经心应道。


    “不过也不打紧,既然已经接了这卷宗之事,何愁后头见不到姜大郎君。”乐阳公主欢欢喜喜道。


    “殿下这话是何意思?”林婳不解。


    “姜大郎君应下了春闱科考之事,父皇自然不肯轻易放他离去,这几日是被太傅带着在内阁处理事务,咱们要整理的这宗册之事便是要送往那边的,父皇便允了他在宫内进出。”乐阳公主端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求父皇也送我来。”


    当初朝华公主定下来的确实是另一位颇有学识的姑娘,不过被闻风赶来又哭又闹的乐阳公主截胡了。


    林婳这下算是明白朝华公主为何辛苦一番,却要给自己找两个拖累了。


    两人在碧华殿内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外头的宫人便走到乐阳公主身前禀报:“朝华公主已回来了。”


    林婳闻言站起身来往外看去,乐阳公主自是也站了起来,动作却是慢慢吞吞的,还不忘将自己方才搁下的茶盏盖上盖子。


    宫人又抬头看了乐阳公主一眼:“朝华公主在外遇上了姜大郎君,此时正说着话呢。”


    “可当真?”乐阳公主眼睛一亮,匆匆便往外去了。


    林婳只得跟在她身后,一同往殿外走,碧华殿外不远处的路上,正立着两人,一是身穿白衣的姜桓,他除腰间佩玉外一向不爱别的装饰,却翩翩如玉一般,另一人便是朝华公主,身穿暗色金绣的外衫,头上只与翠玉点缀,清淡素雅。


    之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时,竟是这般的合衬。


    果然,先走到跟前的乐阳已经觉出一丝不对劲,硬生生挤到了两人中间:“二姐姐才回来,叫我和林大姑娘好等。”她一句话没说完,目光便移到了姜桓身上。


    而姜桓在她提到“林”字之时,目光便移到了她的身后不远处,林大姑娘似是不情愿一般,步子走得极慢,也不抬头往他们这边看,姜桓平直的唇线多了一丝弧度。


    “我这不是回来了?这样匆匆忙忙的是作甚。”朝华岂会看不出乐阳公主的心思,当下皱眉道,她目光往姜桓那边一瞥,见他目光停住,于是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林婳原本慢悠悠地走着,忽然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几人,于是上前行礼,也不忘记得谢朝华公主抬举自己,特地选她入宫辅佐修籍之事。


    朝华公主叫她起来,又往姜桓那边一看:“此次整理典籍之事,是姜大郎君向我举荐的林大姑娘,姑娘谢错了人。”


    冤有头债有主,林婳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缘由。


    但木已成舟,她当下也说不得什么,只道:“多谢姜大郎君举荐,我实在愧不敢当。”岂止是愧不敢当,她只觉得自己应该现在就打道回府,姜大郎君分明最应该清楚她几斤几两。


    “不必自谦,上次见你摹字,我瞧着已经有几分进展。”姜桓道。


    林婳想了想,上一次被姜桓瞧见书字,可不就是那次在林家,那次她分明写得一塌糊涂,比在学堂之时还差上几分,也不知姜大郎君如何眼瞎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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