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冯永风寒初愈,已然回到御前伺候,只是他还未对袁辉出手, 对方已经借口进宫先来见他了。
“大监, 您快帮我想想法子吧!谢昶手眼通天,一旦深查下去, 早晚会查到我身上来的!”
冯永冷冷勾唇:“袁将军怕人查, 当初对璧月做那些事情的时候, 怎么不怕咱家查到袁将军身上?”
袁辉霎时面色微僵:“什……什么, 我对璧月做过什么?大监的话,我为何听不明白?”
冯永切齿一笑, 从袖中掏出那封书信, 扔在袁辉身上:“将军自己瞧瞧,这信上可有半分冤枉了你?”
袁辉打开书信一看, 双手几乎是止不住地颤抖:“简直一派胡言,我何时对她非打即骂!”
倒是书信末尾那几名外室的姓名, 袁辉看到几个眼熟的, 可绝没有信中列举的这么多!睡在枕边的人, 他自己还能不清楚么!
“大监派人查我就算了, 只是这书信所言非实, 我是万万不能认的!这些年来我与璧月始终相敬如宾,她死后,我也从未想过续弦,大监怎可为这封毫无根据的书信就向我兴师问罪!”
冯永哂笑一声, “袁将军不续弦, 难道不是怕动静太大, 消息传到咱家耳中, 就不能继续以璧月之名哄骗咱家助你加官进爵了?”
袁辉被戳到脊梁骨,面色一阵铁青:“大监这是什么话,我加官进爵,她亦有享不尽的福,何况你我二人从十八年前先帝登基开始,就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在内廷,我在宫外,大监但凡吩咐一句,我袁辉念着你昔日提拔,哪次不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至于璧月,”袁辉冷笑一声,“即便她时常念着你,甚至逢年过节,她还怕你这万人之上的乾清宫总管在宫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是送饺子送点心,又是缝制鞋袜,把我这个丈夫的脸往地上踩,我也从未打骂过她一次!”
“咱家与璧月之间清清白白,你竟然这样想她!”冯永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人剜出来反复抽打,连吸气都不住地抽痛,最后手指着袁辉,紧咬牙关道:“真相如何,咱家自会去查,倘若被咱家发现这信上所言属实,璧月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咱家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舒坦一日!”
袁辉见他这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今日来,可不是与大监叙旧和结仇的,当日兵器行一案,可是大监暗中向我递送的消息!谢昶若是查到我头上,大监一样逃不掉!您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朝野上下无人不敬,可别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袁辉离开之前,猩红着双目,恨极道:“大监非要与我割席,那么这条命,我袁辉自己来挣!”
……
尚书房。
宿郦附在谢昶耳边,将探听来的消息一一上报。
谢昶面色微冷,转而继续对身侧的九皇子说道:“将这副字帖写好,我若不在,也可请冯大监指点一二,明白了吗?”
九皇子认认真真地点头:“明白了。”
次日下朝之后,晏明帝考查完九皇子的功课,让冯永将人送回尚书房。
路上九皇子谨记谢昶的交代,将写完的字帖递给冯永瞧,“父皇和谢阁老都说大监书法造诣精深,大监觉得,我的字比之从前可有长进?如需改进,该从何处着手?”
冯永含笑俯身:“小殿下折煞老奴了,殿下有谢阁老这样的良师,何须老奴提点呢?”
九皇子不肯罢休:“大监的字连父皇都盛赞,定然不同凡响,谢阁老今日又不在尚书房,大监就帮我看看吧!”
冯永拗不过,只好接过来瞧,可那纸面上的字迹甫一撞入眼眸,冯永当即吓得面色煞白,浑身哆嗦,险些将手中的纸卷丢出去。
九皇子乌黑的眼眸瞧着他:“大监,你怎么了?”
冯永浑身发冷,胸腔一口气顺不上来,攥着一沓纸页抵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喉咙都生了血气,他用巾帕抵着唇,目光垂下,瞧见帕面的血迹,他拳头握紧,死死地收紧了手掌。
九皇子也吓得不轻,赶忙伸手去扶他:“大监,你究竟怎么了?若是身体不适,我可自行回尚书房的。”
冯永直待咳停下来,才缓缓摆了摆手,歇了口气才道:“殿下写得很好,老奴没事,先送殿下回去吧。”
他浑浊的双目抬起来,远处的飞檐鸱吻都像飘着血腥气,晚秋凉风吹拂着背脊,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到这个地步,冯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字帖上的笔迹,即便是烧成灰他都认得,正是十八年前老安定侯之子、陕西三边总督萧显豫的笔迹。
冯永在御前行走,自然知晓谢昶有意重查当年萧家勾结外邦一案,连九皇子都被拿来试探他,可见谢昶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他一时情急,露出破绽,恐怕这紫禁城藏在暗处无数暗桩已经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
冯永脚步虚浮,一深一浅地踩在紫禁城冰冷的石砖上。
夜间辗转难眠,脑海中浮现出的居然不是当年犯下的罪孽。
而是璧月。
刚进宫时,璧月还是储秀宫负责外殿杂扫的小宫女,他那时已在御用监做事,遇上个同乡,难免照顾些,只是她生性怯弱,别说是将来要封贵人的秀女,就是储秀宫随随便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丫鬟都能欺负到她头上来。
那日储秀宫台阶的石砖裂开,一位秀女路过时险些摔倒,左右找不到能出气的人,就拎她过去赏了顿鞭子。那日她也没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抱膝蜷缩在宫墙下哆哆嗦嗦地将做好的酥饼递给他,伸出的一截细瘦手腕上布满鞭痕,瞧得他心痛不已。
他没什么本事,即便读过书,会写字,有幸入御用监掌管书籍画扇,可也只比最下等的奴才处境好一些,帮不到她什么,也没有渠道能提携她一个小小宫女。
他想了很久,蹲在她身前道:“璧月,你想不想读书,学写字?”
宫女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会写字的不多,但只要读过书,基本就能摆脱外院打杂的差事,比人人都能打骂欺凌的粗使宫女定然要上一个台阶。
璧月泪眼盈盈地望着他,点点头。
从那以后,不论寒暑,他每日都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写字,璧月很用功,冬日满手冻疮的时候也能咬牙坚持,一笔一划地完成他给的字帖。
后来他升了典簿,因在宫中人缘不错,也有了小小的话语权,便向尚宫局的司记女官举荐了她,璧月这才得以摆脱储秀宫的粗使丫鬟身份,跟在司记女官身边打理宫中诸司的簿书,她不会再挨打,不会再受尽欺凌。
璧月在无人的宫墙下,悄悄地抱了他一下。
她小小的、表达感激的举动,却是他头一回,享受到特权的滋味,也是头一回,对她生出不该有的人欲。
日子就这么细水流长地过下去就很好,直到后来璧月跑来告诉他,说爹娘替她说了门亲,那人是京卫司的吏目,人长得高大英俊,待她出宫就要成亲了。
心被剜空了一块,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自然,姑娘在宫中做了女史、有了出息,家里也跟着扬眉吐气,能说到不错的人家。
他能做的,唯有祝福。
不然呢?大好年华的姑娘,难不成陪他这阉人在深宫老死?
那时太子与怀王一党水火不容,太子又因贤名在外,深为元嘉帝忌惮,而怀王野心勃勃、势头大好,元嘉帝甚至有废太子立怀王的打算。他在深宫行走,最低等的奴才,不得不学会眼观六路、见风使舵的本事,偶然探听一耳消息,说太子发现一处兵器行,怀疑是怀王的手笔,正有前往搜查的打算,而当时的京卫司为怀王把持,他鬼迷心窍,干脆将这立功的机会送给时任京卫司九品吏目的袁辉,让他向当时的京卫指挥使进言,先发制人,反将太子一军。
一步错,步步错,走上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而人一旦尝过欲望的滋味,就会为欲望所驱使。他那时总想着,袁辉立了功,前途不可限量,璧月只会更加崇拜和爱慕自己的丈夫,哪里还会记得深宫里那个教过她读书写字的小小典簿呢。
于是他大胆向怀王自荐,以一手临摹的本事蒙蔽老迈昏聩的元嘉帝,彻底为怀王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的安定侯萧家,一步步走上权力的高峰。
无论袁辉何等本事,还不是他这奴才的附庸?他要她永远记得他的恩惠,记得他这个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连她的死讯竟都不是第一时间知晓,这些年对袁辉的提拔,也着实可笑至极!
屋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冯永躺在床上抵唇咳嗽几声,歇了口气,正欲凝神小憩片刻,猛地一阵风刮过,吹熄了床边的烛火,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冯永睁大双眼,瑟瑟缩缩地四下张望,竟发现窗边似乎坐了个黑发白衣的女子,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垂落在地板上,若有如无的哭声在耳边回荡。
“你满手血腥,一身罪孽,可有悔过?”
“你本才华横溢,行的却是党邪陷正之事,来日到地底下,萧氏一族不会放过你的……”
“九泉之下,你也莫要来见我了……”
冯永慌不择路地想要去捕捉那道白衣的身影,却被床边的春凳绊住了腿,重重摔在地上,“璧月……璧月是你吗?”
他忍着痛连爬带滚扑到窗边,那道白色的身影却在指尖消散不见,他双手紧紧扣住窗棂,十指几乎抠出了血迹,“璧月,是我错了……是我魔怔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颠倒黑白,助纣为虐……你回来见见我可好?”
他坦之外,谢昶冷冷听完这席话,看向身边面色沉凝的晏明帝。
“来人,将冯永即刻押送大理寺,严加拷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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