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坐在孩子的身旁,非常焦虑,因为她害怕她的孩子死去。他脸颊苍白,双眼紧闭,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宛如叹息一般。母亲看着她小小的孩子,悲伤和害怕涌上心头……”
咳嗽了一下,胸口隐隐作痛。安吉尔缓了会,然后掀开书的下一页,继续慢慢念着。他有些口干舌燥,而且供电不稳定,没空调的夏天热得整个人都快发臭了。但是他不想停下,哪怕不小心读到了这样的故事;一旦停顿,可怕的死寂便如影随形,提醒着他现实有多少的残酷。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
安吉尔看了一眼厨房,放下绘本。他摸摸靠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慢慢托着他躺下,顺着膝弯把小腿也放在沙发上,垫上枕头,最后又在怀里塞了个超大的陆行鸟玩偶。完成这些后,他笑了一下,弯下腰,轻轻亲了一下少年的金发。
『你看到死神抱着我的孩子走过去没有?』
『看到了。』荆棘说,『但是我不想告诉你。除非你把我抱在胸口暖和一下。这里太冷,我几乎结了冰,快要冻死了。』
于是她把荆棘拥进怀中,如此用力,尖刺扎进了她的胸膛,温暖的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荆棘上。寒冷的夜里,荆棘长出了绿色的叶子,开出了小小的花朵,因为母亲悲伤的心是如此温暖。于是荆棘丛告诉她死神离去的方向。
面包有点焦。
恢复供电花了一段时间,冰箱里的鸡蛋蔬果早已酸败,但是面粉和干酵母状态还不错。安吉尔试了一下用油和盐水和面团,然后翻出了吉莉安给他寄来的苹果派;由于是真空包装,没拆的那几袋都完好无损。他把它们拆出来,苹果馅倒在一个碗里,用糖再次调味后裹进面团里,放进了烤箱。
过于甜腻的味道化开在空气里,他撕下一小瓣,塞进嘴里,苦涩化开。
糖放多了。他只是想让它更甜一点。
『你不可能成功的。』湖水说,『但是也许我们能做一笔交易。我喜欢美丽的珍珠,你的双眼却胜过它们所有;如果你能把眼睛哭出来给我,我会托着你抵达对岸。那里有死神的花园,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人的生命。』
『只要能找到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给你。』母亲哭了起来,不停地哭泣着。她的眼睛坠入湖泊深处,变成了最为明亮的两颗珍珠。
把面包连托盘一起搬到茶几。把彩色小蜡烛点燃,在周围黏上。
一圈十五个。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安吉尔终于无法忍受地捏碎了手里的蜡烛,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涌出,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又慢慢化开。他就那么孑然独立,直到烛火忽的一跳,炸开一团小小的火花后又重归寂静。他回过神,想起自己不再拥有那种怪物般的复原速度;甚至就连他的眼睛,也变回了最初简单的蓝色。安吉尔随便把碎片从掌心拨开,攥着衣角用力握了一会,也就这样止血了。
『死神还没来呢。』白发的老妇人说,她正在浇灌死神的花园,『你怎么找来的?谁帮你的?』
『仁慈的神明。』她回答,『我的孩子在哪?你能帮帮我吗?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这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老妇人说,『但是我很喜欢你乌黑的长发,它美丽非常。作为交换,你可以拿走我的白发,聊胜于无。』
于是母亲摘掉了乌发,换上白发苍苍。她们走进死神的花园,母亲弯下腰,一朵一朵倾听着花苞的心跳。
『啊!』她又哭又笑,捧住正在枯萎的百合花。
克劳德慢慢睁开双眼,绿眼睛茫然地注视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像玻璃珠子似的,一眨不眨。
安吉尔屏住呼吸,心碎地注视着这个残忍的奇迹。他真的、真的希望克劳德就此死去,不要再以这种畸形的姿态存在于世间;可是他又不受控制地走到他身边,满怀期待地回应他也许毫无意义的变化,然后就像多年以前一样,拥抱他,用臂弯为他遮挡整个世界的伤害。
“虽然不是你的生日,但是第一次错过了,我给你补回来吧?”安吉尔温柔地替他梳理金发,一遍又一遍地扒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别人有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少。”
他最终没忍住,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无助地扒拉着额发,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发现。”不知所措地再次抱紧他,仰起头,咬紧牙关,压抑的哽咽充斥在他们小小的家里,“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心碎的男人痛哭起来,他责备着、怨恨着,“我对你而言根本什么都不是,对吗?如果你有一点点在乎我,为什么总是让我这么心痛……?”
“带你来米德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我多么希望没有那个见鬼的任务,没有发现你,没有把你捞出来,没有脑子一抽想给你幸福的人生。你根本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我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我总是要为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每天担心你会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伤,会不会心里憋着话没有说出来,而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又会带给你太大的压力,是不是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麻烦,多难搞,我简直操碎了一辈子的心。”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父亲这样的角色,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做的不好。可我也在学着怎么和你相处,怎么适应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怎么平衡你和杰内西斯之间的关系,怎么让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终于是泪流满面,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坨,可笑地粘在脸上。嘴里尝到的尽是咸涩的苦味,眼前模糊一片,只有无尽的苦楚和绝望。
“可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是……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你却没有得到幸福……?”
然后母亲看进井里,感受到莫大的愉快。一个孩子被世界所宠爱,周围环绕着无尽的快乐和幸福。但是她又看见另一个孩子,他的身边只有悲伤、贫穷和恐惧相伴。
『哪一个才是我的孩子的未来呢?』母亲问。
『两个都是。』死神说。
母亲地惊恐地叫了起来,『我受不了……受不了……求您救救他!把我的孩子从悲惨中带走!从我身边带走吧!请忘掉我的眼泪,我的祈祷,还有我说过的那些傻话!把他带去没有苦楚的天堂吧!』
于是,死神摘下了那朵花。
安吉尔松开了坚实的怀抱,任由克劳德无力地栽倒在沙发上。他看着依旧没有反应的克劳德,知道那是个毫无意义的躯壳。他颤抖着、却又坚定无比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收紧了双手。他并不是要掐死他,因为他甚至不需要呼吸。但是安吉尔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他知道怎样把一个人的头拧下来,轻而易举地。
“对不起……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个负担……”眼泪滴落在克劳德的脸颊上,又慢慢滑下,“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甚至也许再也没有勇气去爱另一个孩子,可是爱着你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了。”
克劳德带给他多少伤痛,就带来多少幸福。幸福是粘合剂,能把碎掉的的心又一片一片的粘起来,仿佛完整如初。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可我还是想看着你长大……
“谢谢你陪我这么长时间。”
我真的很想、很想亲眼看着你实现自己的梦想。不需要多么伟大,不需要多么崇高,自私一点也没关系,成为一个卑鄙小人也好……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行吗……?
“做个好梦,克劳德。”
我明明只是想看着你……得到幸福。
安吉尔崩溃地嘶吼着,像只发狂的野兽,无法压抑的咆哮穿透了门房,令所有听到的人都为之一颤。刚拐上走廊的萨菲罗斯一愣,甚至绊了一下,旋即疯了般冲过来,狠狠地撞在强化门上。一下,两下,硬是用□□将门撞得变形,然后一脚踹开。
他小心翼翼地、不敢相信地走近他们,发现安吉尔正在做什么时,心头一窒,几乎停止了呼吸;但是忽然间,克劳德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安吉尔的脸颊,黑色的泪水从浑浊的双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安吉尔怔怔地松开手,忽然触电般跳了起来,甚至可笑地踩空了沙发栽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萨菲罗斯不管他,上前确认了克劳德的状况。脖子上被掐出了痕迹,却也仅是如此,他的克劳德还在,还可以有所行动。失而复得的喜悦盈满了胸膛,萨菲罗斯轻柔地替他擦掉眼泪,再次把他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温柔而致命的死亡陷阱。
“没事了。”他安抚地告诉他,也许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回家了。”
文森特来收拾残局的时候,安吉尔还呆呆地坐在地上。
他巡视了一下房间,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萨菲罗斯和安吉尔,两个人都没发疯,出乎意料。他以为会有一场恶战的。然后他弯腰看看安吉尔,特种兵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全部意义,于是在下一个眨眼迅速老去。
文森特在安吉尔身边坐下。
“我很抱歉。”安吉尔颤了一下,好似终于活了过来,而不是一尊雕塑,“我不能……我做不到……”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难当,但是他没办法,“我真的……不想放弃他……”
“我也是。”良久,文森特轻声说。
那是一种,浓郁得近乎恶心的香味。
意识到的时候,萨菲罗斯已经被熏得有点眩晕。他不得不离开床,打开所有的窗户和换气系统,过了好一会那味道才淡去。他知道那是克劳德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馥郁,但他没有任何深究的欲望。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床的边缘,浅浅地沐浴着半边手臂。萨菲罗斯重新在床边坐下,轻轻抚过缠满了绷带的手指,然后握住那只并不强壮的手,凑过去,用嘴唇轻轻摩挲着。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他把手放了回去,稍稍替沉睡中的克劳德整理了一下碎发,这才离开房间进入客厅。
他的确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某种不详而紧迫的预感压迫着他,也许下一刻克劳德就会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但是在克劳德身边他也没法集中注意,所有研究资料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不断闪过纷乱的画面——那些他本可以挽回的每一步,只要稍稍留心,便可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他总是无法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回想,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妄想中,直到心情稍稍平复。
又一次浪费时间的回忆。他从思绪中抽身而出,强迫自己集中在终端屏幕上,翻看宝条留下的记录。大部分是依靠克隆样本的细胞实验,但是最后的时候,寥寥数笔轻描淡写的质量削减和心理摧毁——
萨菲罗斯冲进厕所,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的胃在痉挛,在灼烧,全身的细胞叫嚣着落荒而逃,一想到克劳德曾经历的,就连思考也是一种折磨。他又想起克劳德摔在他身上时,几乎没有重量,就像不存在一样。他按下冲水键,无意识地凝视洗手池的水冲起浮沫,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电视声突兀地切断死寂。
萨菲罗斯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向房间的方向。他的心鼓噪起来,一瞬间被希望所填满,又因太过害怕绝望而压抑着,谨慎而缓慢地移向声源,越过虚掩的门,进入被阳光所分割的暖黄与冷灰的空间。
克劳德坐在床上,握着遥控器的手垂在身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电视画面闪烁,隐约的喝彩声传出,是之前录制的赛鸟节目。萨菲罗斯屏住呼吸,不敢相信地、又贪婪无比地注视着这一幕,生怕一点微小的错误就会让珍贵的画面毁于一旦——
克劳德忽然转头,望向萨菲罗斯,“我不记得我的品位有这么糟糕。”
然后血液冻结,如坠冰窟。
“你给我——”萨菲罗斯受不了地低吼,“滚出他的身体!”
“嗯?”克劳德被萨菲罗斯的反应取悦了,恶意地笑开,“这就是我的身体。”
萨菲罗斯稍稍冷静,靠近了一些,却又说不出来的忌惮。“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
“你挡电视了。”克劳德抱怨。见萨菲罗斯不打算让开,也就无所谓地耸肩,扔掉遥控器,懒懒地扑倒在床上,从间隙里重新看他并不感兴趣的节目。“如你所见,这具身体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没什么值得你操心,英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无法醒来的噩梦,永远绝望的象征,甚至一点也不像……萨菲罗斯。
然后,萨菲罗斯心头微微一动。
“你究竟……是谁?”
克劳德分给他一点视线,嘲弄的,不屑的,怜悯的,“英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是吗?”
『英雄』
萨菲罗斯嗡动嘴唇,没有办法对着那张脸说出太过狠戾的话。“这样下去,你也会消失。”
“那又如何?”克劳德反问,愉悦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了。他甚至不用刻意说些什么;他现在的样子,对萨菲罗斯而言就是最大的痛苦。“到死为止,他都是我的东西,我们将一起堕入无边的地狱。一想到这点——”
他爬起来,踩在床上,与萨菲罗斯平视。萨菲罗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由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温柔而缱绻地穿过缕缕银发,贴上自己的侧脸。
幽绿中闪烁着淬毒的快乐。
“我也就能笑着死去了。”
眼睫颤动,萨菲罗斯绝望地注视眼前放大的绿眼睛,那里头真的没有一点熟悉的痕迹。他们挨得极近,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接吻,呼吸在狭小的间隙里流转。克劳德歪歪头,踮着脚,大喇喇地环住萨菲罗斯的后颈,凑过去咬耳朵。
“这就是爱?”他残忍地微笑,“一种无聊的自我满足,一种自我欺骗的假象,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懦弱妥协。但是当自己的存在遭受威胁时,一切原形毕露。”他揪住萨菲罗斯的银发,那一刻萨菲罗斯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点也不疼,克劳德的重量甚至不足以完成拉扯这个动作。“如果你爱我,怎么不为我去死?”
萨菲罗斯猛地推开他,撞在了电视上,瞳孔紧缩,胸膛剧烈起伏,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克劳德仰面栽在床上,身体以一种不协调的姿势瘫倒,再也没有了动静。阳光灿烂,晒得房间里暖烘烘的,电视还在身后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噪音,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悄然流逝,
妄想和现实界限也渐渐不再分明。
没有被克劳德杀死,是一种自私吗?
萨菲罗斯没有办法再看他,一眼也不行。他地看看客厅,又看看窗外;天气真好啊,延绵在米德加多日的阴云散去,还有鸟儿在欢快地鸣叫,一切都在往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为什么……?
他脱力地蹲下,无助地抓紧头发,视线慢慢模糊了。他又颓然地靠坐电视柜边,睁着眼,慢慢眨动,思维近乎停滞。成为人类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那么多的无能为力,那么多如影随形的伤害,时刻等着将他彻底击垮。他开始怀念过去,那种无知无觉的时候,不去理解就不会被伤害的状态,即使满怀困惑也能坚硬如铁地生存下去。
如果那都不是真的……如果他根本就不在乎克劳德,是重组的本能让他们相互吸引……?
这个想法令萨菲罗斯窒息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受控制地走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可笑地蜷缩在克劳德身边。他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么美好……萨菲罗斯眷恋地抚摸克劳德不再柔软的脸颊,然后闭上双眼,抱紧了他。直到失去以前,他都拥有着他,即使这短暂的拥有只带给他无尽的绝望。
令人作呕的香味沁透鼻息,他默默忍受着,如同孩子一样抓紧了他唯一的宝贝。那或许是幼稚的,可笑的,不值一提的——
可那就是萨菲罗斯的全部。
『为我去死』
萨菲罗斯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呼吸起来。如果是自己,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说毫无意义的话,刺人的话语已经足够多了。那是一个暗示……即便不是,他也只能攥紧这个希望活下去……一定还有什么被忽略的信息,想想还有什么……疲惫不堪的大脑高速运转,太阳穴一跳一跳抽痛,脑浆涨得要从鼻腔溢出来,直到某一刻——
那个没有成功的吻。
萨菲罗斯睁大双眼。
这就是为什么瓦伦丁要急着杀死克劳德……诚如他所言,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那么他的举动便是毫无道理的,除非这根本不是为了结束克劳德的痛苦!他是为了阻止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阻止萨菲罗斯即将发现并付诸行动的事。
重组。
绝境逢生的希望盈满了他的心,又涌向四肢百骸,将他淹没在狂喜的浪潮中,激动得剧烈颤抖起来。是的,重组。如果自限性崩溃是由突破阈值的j细胞引起的,那么只要移除这个诱因……只要利用重组的特性将它们剥离……!
眼泪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萨菲罗斯眨眼,前所未有的幸福令视线一片模糊;他眨掉眼泪,马上又被新的潮意取代,源源不绝。水洗过的眼眸泛着明亮而柔软的绿光,快乐地注视着沉睡的少年。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也无法相信情绪的转变是如此轻而易举,只因一个答案的诞生。战斗胜利带来的愉悦、完成任务后的满足、乃至舍弃自我瞬间的轻松,都比不上这失而复得的喜悦。
“太好了……”他哽咽道,除此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太好了……”
他没有注意到关于自身存在的暗示;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但也不会改变结局分毫。萨菲罗斯只是温柔地拨开克劳德脸颊的碎发,久久凝视,像要把这一幕永远印在心里,即使下了地狱也要怀揣着回忆,那样就没有关系了。然后他凑过去,爱怜地亲吻他冰冷的嘴唇。
萨菲罗斯看见了那一幕。
魔晄在昏暗的炉体下闪着光,那种黯淡而不详的绿色,散发着暧昧不明的危险气味。他站在管道上,而克劳德站在核心平台,一动不动注视他。萨菲罗斯张开口,名字在舌尖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到了克劳德动弹不得的原因,他和那些东西长在了一起——那些从水槽里延伸出来的,混合着血管和肌肉的组织,完全地融合了。
水槽正发出异动,一直以来只是背景的尸体挣开固定身体的管线,面具坠落,另一个萨菲罗斯在黑暗中睁开眼,露出诡异的笑容。
对方是如此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水槽的钢化玻璃,赤身裸体来到克劳德身后,摸索着他的脖颈,垂头亲吻他的脸颊。黑色的羽翼将他们包绕,与世隔绝。克劳德正细不可见地朝他摇头,又是哭泣的脸;他总是让他哭泣,但是他也曾得到他的笑容。
萨菲罗斯义无反顾迈开步伐,如同伊卡洛斯伸展羽翼拥抱太阳,直至燃烧殆尽坠落的那一刻——
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所以你也绝对不能放弃我。
“你被开除了。”卢法斯随手把通知推到桌子另一端,然后再也没管这摊子事。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几瓣——这份报告是哪里来的?上面这人是谁?把他调过来做什么来着?我刚刚在想什么?……也许很快就有幸挑战利夫的84小时记录了,可喜可贺。
斯卡雷特抱着双臂站在那,冷冷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这是烧掉cpu的最后一个线程,成功让卢法斯彻底宕机,大脑空白一片。他严肃地发了一会呆,实际上是困得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总算知道利夫脾气为什么那么好了,根本没力气发火——然后粘稠的声音哼出来,“你背后捅了我一刀,还想在神罗有一席之地?”
“愚蠢。”斯卡雷特说。卢法斯说什么并不重要,她就是在等他开口,然后像座朱农炮一样,尖酸刻薄的话语喷薄而出,“你比你父亲要愚蠢得多。如果是他,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得罪我——不,他永远也不会这么做。我对神罗而言是必要的,没有了我,你们的武器装备就是一坨屎。不仅如此,失去了军备支持,你们拿什么镇压五台的反弹?”
如果不是脑子糊成一片,卢法斯会反驳她的。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什么能说的话,最后状似认真地告诉斯卡雷特,“我不是他。”
“……”美艳的女人一噎,“是啊,你不是他。你远远不及他。你就是个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一旦得到一点点权力,就像猴子一样可笑地卖弄起来……”
“你是不是没人要了?”卢法斯被那尖锐的声音刺得脑壳突突的疼,忍不住打断她。
“我?没人要?——”
“如果是,我这还有一份工作……”忽略那些喋喋不休的叫骂,卢法斯在层层叠叠的文件堆中翻找,最后抽出一份规划备案递给她,“这是利夫名下投资的产业。如你所见,他现在以及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时间照顾他们,如果你愿意提供帮助——”
斯卡雷特劈手夺过文件,匆匆扫两眼,不屑地摔回去。她真的、真的失望至极,再也不想和年轻的总裁有更多争执。“而直到现在,你还可笑地认为我想要孩子?”
“我没有这么想。你不需要孩子,你什么都不需要,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不是吗,军火女王?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你从来没有拥有过,也没有想过尝试……不是孩子!不是!”眼看斯卡雷特又要发飙,卢法斯不得不扯着嗓子,几近嘶哑,“我不知道这对你而言究竟是不是更好,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而父亲给不了你的东西。尽管你没有兑现对我的承诺,但是我依旧选择把它送给你。”
“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全身都是武器的女人,以及再也不必拿起武器的人生。”看着她将信将疑的样子,卢法斯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挺般配的,不是吗?”
好说歹说把那个难搞的女人弄走,武器开发部的调配终于告一段落。在此之前,海廷加已经溜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神罗再也没有他的位置,马上卷着他的小金库跑路,卢法斯也不打算再理会他。拉扎德则被留下,尽管他本人上交了辞呈,但是在打定主意把斯卡雷特踢掉的如今,主管不能再有减员;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几场小规模骚乱都在拉扎德的调度下无声平息,一切正渐渐走向正规。
只剩生物部门了。
一旦意识到这点,呼吸骤然被扼住,心跳加速,冷汗直冒,仿佛几星期以来的负荷瞬间爆发,马上就要猝死在办公桌前一样。也许他不该停下来,一旦停止工作,就不得不思考那些可怕的事。
他真的那么做了……?当克劳德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寻求帮助的时候……?
卢法斯想起利夫曾对他说的话,人应当保持恐惧。他曾嗤之以鼻,但现在却终于明白那句话真正的意义。他把克劳德当作筹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并且以为内心的煎熬就是最大的代价;直到把他交给宝条,一次也没有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约定。
『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那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而做出的……虚假的承诺。
额头抵在桌沿,艰难地控制呼吸,直到平静被一声巨响打破。卢法斯立刻坐直了身子,扒理好黏腻的金发,那已经被定型摩丝喷涂了一遍又一遍,变成了坚硬的块状物。他走到窗边,又一处建筑在爆炸中升腾起滚滚黑烟。
“总裁、总裁!”门啪的一声被撞开,卢法斯没有回头。没有必要回头。“萨菲罗斯将军那边——!”
“拉扎德怎么说?”
“呃……他让所有人组织撤退。”
卢法斯点头,“照他说的做。”他平静的语气给予人莫大的信心,尽管这只是无法做出更多表情了,“安排几个不怕死的,跟我去现场。”
火焰被寒气四溢的冰晶所取代,热度退去,黑色的羽翼映在晶面上,倒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血雾喷薄,撕裂的血肉仍挂在新生的肢体上,在红雨中稀稀拉拉坠下。萨菲罗斯弓着身体,跪伏在已经看不出原形的床上,血顺着侧脸滚动至鼻尖,轻轻滴落在克劳德紧闭的眼睑上,又顺着眼窝的弧度滑落。
翅膀微微振动,旋即猛地扬起!
破碎的画面涌入大脑……磅礴的伤痕撕开大地……暗金色的阳光透射重重乌云……生命之流在悲鸣中消耗殆尽……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关胜负,无关命运,只有两头野兽英勇无畏地撕咬彼此。但是在无穷无尽的空洞和贫乏中、在成千上万转瞬即逝的岁月中,唯有那双燃烧着憎恨的眼睛永远地印在他心里,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意义。
他们太过相似,经历着同样的人生,同样的欺骗,同样的背叛。萨菲罗斯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另一重人格的侵蚀,从细胞层面开始融合,渐渐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但是没有关系,爱与恨并无区别,强烈的情感便是维系自我存在的纽带,只要克劳德还在,自己就能找到回来的路。
不够……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
脊背隆起,皮开肉绽,第二副翅膀的骨骼再次撕裂他的身体——
红色的身影如流星掠过,径直撞上萨菲罗斯的身体,翻卷着打碎无数冰棱。他们一直摩擦至天台边缘,身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萨菲罗斯还没来得及适应自己的新附件,便在剧烈的撞击中失去了一侧尚未长成的翅膀,骨折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却凭着顽强的意志反击,弹膝一脚把吸血鬼蹬了出去。
金属义肢挂在天台边缘,鬼魅般的身躯旋即在墙壁游移,忽的从另一端一跃而起!
呼吸一滞,萨菲罗斯马上意识到对方的真正目的。片翼令他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疯了般朝克劳德狂奔。气管在灼烧,空气被挤压出肺部,五官在极速中狰狞地扭曲,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却是他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长的天堑,红袍在克劳德上方盘旋了不到一秒——倏忽从萨菲罗斯的指尖溜走了。
萨菲罗斯收势不住,狼狈不堪地滚了出去,再要去追时,已经被杰内西斯挡住去路。直升机在他们上空徘徊,来的却不是镇压的士兵,一身白色西装的卢法斯正困难地在绳梯上维持着平衡,落地的时候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杰内西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紧盯萨菲罗斯。当他注意到萨菲罗斯的羽翼时,震惊、畏惧、警惕闪过,最后停留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萨——”
“让开!”
“我们不会伤害克劳德。我们不打算阻止你。我们只是想提供帮助。”挥手让发出噪声的直升机离开,卢法斯开始展现他出色的谈判天赋,寥寥数语成功让即将爆发的局面安定下来。时至今日他依旧佩服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特种兵,总是能够把简单的事态发展成最复杂的。“我也想救他,不比你少。”他站在了杰内西斯前面,摆出示弱的姿态。
“那就把他还给我。”萨菲罗斯冰冷地看着他。
卢法斯摇头,“你的翅膀是怎么回事?”
“这难道不该问你们神罗吗?”
“这是一个很复杂、很浪费时间的问题,我不是想回避它,我们会再谈到它;但是现在,萨菲罗斯,我需要确认你不会对米德加造成威胁,你能提供这个保证吗?”他没注意到自己用了一连串的“我”,那是在对话中忐忑不安的表现。“我想知道,你还是萨菲罗斯吗?”
“我看起来像么,一个怪物?”翅膀轻轻扇动,漆黑的羽毛飘零,“萨菲罗斯又该是什么样的?只要不是你们需要的,就可以轻易否定,不是吗?”他失去了耐心,“最后一遍,把克劳德还给我。”
卢法斯摘掉耳机,黑色的机械展示在手里。面对萨菲罗斯这样的怪物,一头发狂的野兽,根本毫无道理可讲;光是在他面前站立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是卢法斯不再是那个敬畏并渴望力量的毛头小子,他有着远比力量更需要敬畏的东西,而他因此站在这里。“通讯频道的另一端是文森特瓦伦丁。”他盯着萨菲罗斯的眼睛,用尽全部力量装腔作势,“如果你不打算合作,下一秒克劳德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你上一秒还信誓旦旦地说想救他。”萨菲罗斯嘶哑地质问。
脸庞抽搐了一下,卢法斯扬起头,脑海一片清明,以他二十三年积攒至今的的冷酷傲然回答,“但是你让我别无选择。”
死寂弥漫在他们之间。
裸露在空气中的断骨正在风干,血已经不怎么流了,黏附在银发上干涸,一绺一绺的。蛇瞳锁定卢法斯,虹膜妖异的纹路缓缓流动,如果目光能杀人,卢法斯一定已经死了。但是卢法斯顶着他的几欲喷薄的怒火,分寸不让,后退只有死路一条,连杰内西斯都不可能保得住他。
可倏忽间,愤怒无影无踪。
疲倦的空白出现在萨菲罗斯脸上,羽翼无力地垂下,尖端在地面浅浅地摩擦。愤怒本不是针对卢法斯、杰内西斯、文森特抑或是其他任何人,那是对自己无能的绝望。他不再注视卢法斯,也不再注视任何事物,如同熄灭的余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起来。
“对我做一切你们想做的事。”他无所谓地说,“别动他。”
卢法斯虚脱地倒退半步,又强悍地站稳。他甩掉外套,让风刮过湿透的衬衫,神经质地踱了几圈,这才冷静下来,把剩下的丢给杰内西斯。当他走近几乎看不出原形的楼梯时,几名塔克斯猛地把他抓到身后,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异变。
卢法斯摆摆手,“结束了。”
杰内西斯审斯。他的朋友,又或者是一个怪物。
他张开口,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你还是萨菲罗斯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克劳德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你还是要继续下去?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口。现实永远比艺术作品残酷,再多绮丽的诗篇也找不到一句恰如其分的台词。他又再次观察他的羽翼,恐惧的源头,噩梦的象征,黯淡地垂在他身侧。
“你受伤了。”杰内西斯轻声说。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萨菲罗斯冷淡地反驳,“带我去实验室,监狱,或者其他随便什么地方。”
对话似曾相识。杰内西斯并没有马上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他看着萨菲罗斯抗拒的神色,把所有人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他觉得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不受控制的话语脱口而出,“如果我不在乎,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萨菲罗斯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
“我不想看着你变成怪物,萨菲罗斯。”他有些难过,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曾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我不想开弓放尽箭矢,射杀怪物,成为无爱之章最后的英雄。”
“我从来没有变过。”淡青色的眼中闪过嘲讽,“是你们擅自把妄想强加在我身上。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可以赞美我,崇拜我,背叛我,憎恨我,否定我……你们可以尽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极尽愚蠢——”
“可是我不想失去你!”杰内西斯忽然崩溃地咆哮。
萨菲罗斯愣住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他悲伤地看着他,绝望快溢出来了,“非如此不可了?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怪物,从此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我要就这样失去我的朋友了,而我对此毫无办法?”他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因为他看见过他们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却没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可能,“如果你注定要走到那一步,为什么当初不能该死地待在神坛上,永远不要变得像个人类!”
他又饱含期待地问,期待一个否定的答案,“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萨菲罗斯只是轻轻摇头,神色柔和,充满遗憾。
“我从来……没想过……没有他的人生。”
他还是萨菲罗斯,从来没有变过。杰内西斯忽然意识到。
和萨菲罗斯讲道理是没意义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说服他。如果没有克劳德,萨菲罗斯就会发疯,尤其当他看到那一线并不存在的希望时。这个事实如同太阳东升西落、星辰斗转星移般毋庸置疑,所有的假设在这条铁一般的定理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家伙。
自己却总是控制不住向他伸出手。
红魔石躺在杰内西斯掌心,他把它递到萨菲罗斯跟前,而萨菲罗斯抓紧了它。
那只手带着人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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