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皎月被顾玄礼劈头盖脸指责完了,恍恍惚惚地回来,十分委屈地想,她就想见一见长姐和弟弟……他干嘛骂人呀?
真说起来,她同他,谁嫖谁,怎么嫖啊!
她撇了撇嘴,不由觉得外人骂他的话也有几句在理,特别是骂他喜怒无常,神经病。
但这话她只敢藏心里,毕竟对方只讥讽她两句,让她完完整整走回来,搞不好已经是让她“白嫖”了,她得感恩戴德。
院子里,嬷嬷同阿环正唠得开心。
回门一事后,林皎月便找管事请求,将这位姓孙的嬷嬷带到了身旁,一是觉得对方熟络府中事宜,有个老人提点对自己也好,二是对方当真和善,那日回门用心帮了自己许多。
顾督公喜怒无常,府中却都是些和善的人。
阿环见林皎月回来,高高兴兴地将放在桌上凉的安神汤端过来,这是下人按照府里的方子煎的,用得都是些温补食补的药材,孙嬷嬷担心林皎月被那日巷战惊扰,连着给她喝了几日。
林皎月乖巧接过,一边喝,一边想起来问:“孙嬷嬷,先前托人送去给大夫看得药方,有消息了吗?”
孙嬷嬷笑着摇摇头:“还有几日才能捎回消息,夫人再等等吧。”
林皎月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信吴大夫的医术,只是前世祖父身子同现在一样硬朗,后来却猝然不好了,实在叫她心头难安,所以这次听到祖父喝补药,她自然得多留心一下药方的安全。
阿环等她们说完,眨眨眼:“夫人定好何时去见大姑娘和小公子了吗?”
林皎月顿了顿,温和笑道:“近来先等等吧,你去找门房,让他们给伯府说一声,我有空再去拜会。”
林皎月想了想,又交代她,以后但凡是外面有人来找她约她,都过一道督公那边,叫他知晓。
阿环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想过,才回过门的夫人,没得到督公再出门的许可,也没听出林皎月语气中淡淡的坚毅。
交代完这些,林皎月轻声道,这安神汤喝了几日嘴巴都苦了,劳烦阿环去厨房给她拿些点心过来。
孙嬷嬷见状,心中也有几分计较,毕恭毕敬地等着林皎月发问。
院子里只剩一老一少二人,林皎月抿抿唇:“嬷嬷可知,先前府中有女子服侍过督公吗?”
眼见嬷嬷讶异,她连忙小声道:“我不做别的,我是想请教请教……侍奉。”
寻常女子出嫁,母亲都会教导教导,可饶是经验丰富的沈姨娘,也教不了她该如何侍奉宦官,哪怕大家都知道个大概,可真要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加上顾玄礼又同寻常宦官不同,别人笑起来是因为高兴,他却可能是想杀人,所以如果有前人上过他的塌……她也好取取经,早做准备。
孙嬷嬷了然,随即看了眼周围,讳莫如深道:“督公从未……起码从未往府里带过女子。”
“夫人不必多担心,”孙嬷嬷以为林皎月心中害怕,不想侍奉,便小声安慰她,
“督公事务繁忙,平时连回府的时候都少,哪怕回来,也就偶尔在后院待几日,极少极少时候才有空闲回主屋住一住。”
也就是说,他其实没什么工夫碰林皎月,先前不叫她同寝,可能不是假话。
林皎月捧着碗,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愁。
经历过前世,她心中对男子的情爱其实已无多少期盼,罔提顾玄礼可能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她心中清楚,她无法靠着自己一人,去抗衡这庭院深深的高门大户。
她想越过南坪伯府,护住祖父母弟,想推开宣平侯府,叫对方不要祸害自己长姐,更想狠狠打李长夙一巴掌,发泄前世一整年的悲愤哀怨,但她做不到。
无权无势,无钱无人,连出趟门都够呛,长到如今年岁,最大的财富是那一百零八抬嫁妆,而且大部分还是顾玄礼替她要来的,如今也充了督公府的库。
她如今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位督公,而且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
林皎月纤细的手指盘紧碗壁。
孙嬷嬷见她低落,想了想,终是忍不住悄声提点,如果夫人想多了解督公,可以向督公身旁的梅掌班请教。
林皎月迟疑一瞬,认真点点头。
本以为见梅九很麻烦,没想到中午,恰好顾玄礼被诏进了宫,梅九单独留在了府内。
听闻林皎月来意,梅九以为自己被督公折腾出了幻觉。
“夫人是问……督公喜欢什么?”
林皎月撑着端庄,假装不知道这人也看过自己被顾玄礼抱着呜呜大哭的场面:“没错,督公终日辛劳,我既然进了府,便想着能不能做些事,叫督公欣慰高兴。”
看着眼前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梅九睁大眼,脑海中只有,督公说夫人胆子大,果然所言非虚。
他想了想,真诚提议:“督公喜欢杀人。”
林皎月:“……”
梅九咳嗽两声:“那除了杀人,就……喜欢下雨天吧。”
毕竟下雨天爱杀人,不也就等于喜欢下雨天吗,梅九觉得自己换算得没有问题。
况且除此之外,督公哪还有什么喜欢的?喜欢发疯也不算啊。
林皎月若有所思。
而很喜欢杀人的顾玄礼,此刻倒是身如修竹,怡然自得地穿过皇宫,一路昂首阔步,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当朝重臣碰上,他都眼眨也不眨,目下无尘地跨过去。
被他忽视的人只有将恶狠狠地咒骂咽回肚子里,盼着这狗东西早日归西!
文帝约他在椒台殿见,这是段贵妃的寝宫,可段贵妃今日却没在殿中。
文帝衮服冠冕衬着年轻英俊,颇有威仪,见了顾玄礼,却比谁都更快地红了眼,一把起身,从上首走下来。
“督公,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顾玄礼没说话,侧目扫了眼周围,宫女内宦们战战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想,自成婚后,这还是督公第一次进宫来,督公今日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就连文帝心中也有忐忑,面色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僵硬着。
他心中纠葛,顾玄礼若是殿前失仪,他自当有借口再惩处人一番,可又害怕顾玄礼的失仪没个限度,真叫他这皇帝下不来台。
谁知顾玄礼神色自始至终未变,待众人走后,才微微欠身:“陛下已是独当一面的明君了,这般情感外放,小心被奴才们看了笑话。”
文帝赶忙摇头:“我与督公的感情岂是旁人可以领会的,贵妃也因着担忧督公遇刺,一病不起,今日本想同我一道来见督公,都没能起身。”
顾玄礼笑了笑:“奴才谢陛下与贵妃娘娘体恤。”
口口声声奴才奴才,却也没劝勉自己要自称一声朕,文帝垂眸隐去眼中波涛,叹了口气:“就怕好心办了坏事,这次赐婚,也让我与贵妃忐忑不已。”
随即又是一顿卖惨,说那些大臣逼得自己与贵妃都睡不好,且贵妃回头又怜惜,督公确实孑然一身已久,才动了赐婚的念头,可谓是一波三折。
“督公心中,可还有怨?”说了一通,文帝小心翼翼地试探。
顾玄礼想了想今早看到的画面,他的小夫人虽然心眼多还白嫖他,但蹲在花园中逗猫的画面,倒也浑圆……好看。
与其杀了大闹一顿,让旁人顺心,养着叫自己赏心悦目,给旁人添堵确实更好。
他便道,奴才不怨,多谢陛下娘娘,奴才才能得此贤妻。
这便是……不计较先前赐婚之事了?
文帝见他满脸真诚,一口气猛提,终于颤悠悠松开。
加之早时听到他陪夫人回门又夺嫁妆,看起来好似真挺喜欢的,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义愤填膺地说起了洒金巷的刺杀案。
年轻的皇帝已经查清缘由,原来是他的瑞王叔早早豢养了一批武艺高强的死士,见此次宁王世子对督公有怨,便趁热打,派出了一队人马借刀杀人。
顾玄礼安静听着对方满口为他不忿,又无能为力,看了半晌皇帝精疲力尽的演说,才慢慢点了点头,总结:“瑞王果真其心可诛,长此以往,不仅对奴才,更是对江山社稷都有威胁啊。”
文帝热泪盈眶,就是就是。
顾玄礼终于搭茬,这个活,便等同于接下了。
无所谓是谁要杀他,反正瑞王,早晚要死。
顾玄礼这厢刚要告退,殿外突然刮起大风,眼看要狂风暴雨,文帝犹豫了会儿,便问他可要在宫里歇下,正好也可以等贵妃好转了见见。
顾玄礼身上的骨头已经隐隐作痛,便勾唇笑了笑,谢过了文帝好意,拂袖离去。
文帝笑容僵了僵,转身进了殿内里间,段贵妃倚坐在床头,面色微微泛着白,见他来了,谦卑柔美地看向他。
文帝原本心中的些许埋怨,渐渐被安抚下去了。
罢了,他想,连自己都忌惮顾玄礼这把刀,又何必勉强段贵妃时刻坚强。
他抚着段贵妃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喃喃:“若非陆将军戍守边关难得回京,朕何至于……连把趁手的刀都没有呢。”
顾玄礼出宫时,天下瓢泼大雨,他全身的骨头没有哪一块不疼,特别是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要炸裂,所以他没有骑马,也没有上下马车,而是一步一步走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极好地麻木疼痛,一如十五年前他倒在血泊里,浑身骨头都碎裂时那般,雨水冷着,就不那么疼。
可还是疼啊,不仅仅他一个人疼,这么些年来,死掉的那么多人,他们的疼,都在他身上啊。
雨水顺着顾玄礼的脸凝下来,从尖瘦的下巴落上湿漉漉的衣襟。
他咯吱咯吱地磨牙,心想,要不现在就去瑞王府杀人吧?
说去就去,他晃了晃脖子,迈大步子,绣着金边纹缕的黑靴毫无顾忌地踩进脏污的水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出了幻觉,他在路过洒金巷的时候,向来空荡荡的巷口,今日却站着个举着伞,一身鹅黄水仙散花裙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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