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安西。”无双回道。
不知为何, 对于面前的人生出一种亲近感,大概是人的声音中有一种安定感。
“嗯。”良言温润一笑,似也是客气的说话。转而叮嘱书童, 帮曹泾包扎好膝盖,后者应下, 小心往小径伤口上缠绷带。
“这些伤药娘子带上, 早晚帮曹泾换换。”良言将瓷瓶塞好,伸手递过来。
他的手细长,仔细看手背上横亘着淡淡的伤痕,生生破坏了手的美感。无双双手接住,便往曹泾看了眼,小家伙心虚的低下头,脸儿绷得紧紧的。
“年纪小难免顽皮, 以后注意罢。”良言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对着自己的学生, 声音也是温润好听。
无双却觉得孩子该管的时候就该管,尽管她不是曹泾的亲姑姑, 但是知道这孩子上进懂事, 选读书这条路,总要比别的孩子严格些。
“先生该如何罚他便罚, 他做错事该自己承担。”
良言一笑,转着轮椅往前:“他没有捣蛋, 爬墙也只是想把窝里掉下的小鸟,送回巢去。”
无双缓步跟上:“原是这样, 让先生费心了。”
轮椅停在回廊的台阶处, 良言回头:“安西?娘子是逃难过来的, 路上很苦吧?”
院中带着秋日萧索, 墙边的枫叶有了染红的意思。
无双看着几步外的男子,仔细来看,他很瘦,脸色偏向于苍白。不知是不是体弱畏冷,他的衣衫较厚,直遮住脖颈。
双腿不良于行着实可惜,仅仅两级的台阶,便困住了他的去路,下不到院中。听他的话中意思,大概也是遭遇过十年前那场水灾吧?
“对,”无双点头,想起从京城逃出的那段,“本来是想去京城,结果不许进去,后来找了机会,跟嫂子来到的观州。”
良言应了声,随后收回视线,看去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良先生要下去?”无双走过去,问,“我帮你。”
“不必,”良言摆手,羽扇搭在膝上,天冷用不到扇子,可能是他的一个习惯,“看到娘子,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位……”
他的话语陡然断掉,视线望去了院门方向。
无双没听完整,顺着人视线也看过去,便见着杵在那儿的龚拓。老远的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冷意。见她望他,更是扬起下颌,与她隔空对视。
免得龚拓在这边闹出什么动静,扰了人家学堂的安宁。和良言客气了两句,无双便收好药瓶,随后去领曹泾。
良言微笑颔首,道声慢走,便由书童推着轮椅离开了。
无双牵上曹泾的手,到底是心疼,不忍责怪他:“疼?”
“不疼。”曹泾仰起小脸儿,对着人笑,证明一样。
无双帮曹泾整理好衣裳,转过身蹲下,拍拍自己的肩头:“上来,姑姑背你。”
“我自己能走。”曹泾摇头,然后从长椅上跳下。
下一瞬,哇的一声蹲坐地上,赶紧拿眼看无双,疼声生生憋了回去。
无双吓了一跳,忙蹲下抱着孩子,可到底是个九岁男童,体格有了分量,对她来说实在吃力。
她额上沁出薄汗,想着要不要出去雇一辆骡车时,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淡漠清凉。
“我来。”
无双仰脸,龚拓将油纸包往她怀里一塞,随后一把把曹泾夹起,手臂一甩,孩子已经到了他背上。
“你轻点儿!”无双惊呼一声,赶紧站起来去扶曹泾。
龚拓背着曹泾,大踏步往院门处走。余光中,纤柔女子提裙跟了上来。
曹泾一动不敢动,他认出了背他的这个男人。虽然没有那一身黑铁盔甲,可这人就是当初在大佛寺拦住他们的官员。
追到街上,无双四下看了眼,并没有找到骡车,这个时候人大都已经收工回家。
眼看龚拓是真想把曹泾背回槐花巷,她快步跑上去:“不劳烦了,我们自己回去。”
“哦?”龚拓淡淡一声,随后打量了下她的小体格,“让你再把他摔几遍?”
无双一噎,她自是背不动曹泾。
龚拓并不管,步履平稳往前,眼看前路:“快跟上罢。”
天色下黑,路上没什么人,秋风起了甚为寒凉。
无双不说话,后面安安静静跟着,落在人身后一步的距离。
龚拓瞅着石板路,上面映着女子浅淡的影子,一直跟着他。让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她在他身边,就是这样乖顺的跟着,像个影子。
薄唇抿出一个弧度:“这小子挺沉,还是你身子轻。”
无双咬着唇瓣,因这句轻浮之语而垂下脸去。仔细听,似乎他语气里夹杂着一些无奈。
一路无语,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
今日的龚拓话特别少,无双一时猜不出他想做什么。
到了槐花巷,云娘见人很久没回来,一直等在了巷子口。
待看见儿子被人背回来时,吓得差点儿掉了魂儿,无双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云娘这才放心下来。
她感激的对背着曹泾的龚拓道谢,一边把人往家里请,让人好好歇一歇。
无双没拦住,眼看着龚拓光明正大进了院子。
外头黑,进到屋里总算有了光亮。
云娘把曹泾抱回卧房,回头喊声让无双招待客人。
龚拓站在门边,他本高大,往正间一站,环顾四下,面无表情,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看着桌上的饭食,简单粗糙,不知名的青菜乱糟糟躺在盘里,似乎在想是不是能下咽?
无双知道云娘见过龚拓,他陡然出现在这儿,必然会吓坏云娘。他是伯府世子,又是朝廷命官,平民自然不敢沾惹。
“世子,”她站在灯下,面颊微垂,“谢谢您出手相帮。”
“谢谢?”龚拓齿间咬着这两个字,笑笑,“然后呢?”
无双皱了下眉,随后抬头看他:“您想知道的事实,无双已经说出。”
“无双,”龚拓往前两步,视线瞅着垂在女子肩头的发尾,只是她现在已经不让他碰触,“是不是事实我会查,也会判断。”
他养了她五年,哪一处不知道?以前,凡事她都会按照他的意愿,从不忤逆。如今竟到了这步,她完全脱离他的掌控,对他说她已经有自己的主意。
“那,”无双心下思忖,有些猜不透龚拓的用意,“嫂子要照顾泾儿,世子选一处地方稍等,我一会儿去找你。”
在学堂外,他说有话说,总不能留人在这里说,云娘还不吓坏?
“好,”龚拓爽快应下,单手背后,“平安桥,我等你。”
大概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龚拓随后出了院子,迈着脚步踏进夜色中。
无双站在原处,平复着心绪。
“嫂子,他走了。”她往门帘后看了眼,知道云娘是发现了。
云娘掀帘子出来,走过来:“他,我怎么瞧着是当日大佛寺的那位大人?”
适才,回屋后她总觉得不对劲儿,还是曹泾提醒了一声,这才想起逃离京城那日,这人带了官兵前去搜人。
她是一个平头百姓,并不认得官,更看不出官级高低,只知道能统领许多人的,必定手握重权。
“是他,”无双点头承认,“他是恩远伯府的世子,京城都尉。”
云娘怔在原地,只单单听个名号,就知道不是一般人:“无双,你……”
无双望了眼院门,回身看着桌上,到底一桌子好菜没了味道。
“嗯,他就是我以前的主子。”她轻轻说着,脸上无悲无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边的来的。”
现在想想,她和他或许根本不是偶然撞见,而是他找到了什么,寻找而来。就凭他当日会守在学堂外,从清南来到观州。
云娘一听也就明白了,难怪当日无双离京前要做许多事情,比如找替代的女尸,安排在大佛寺。原来,对方是这样的人物。
“那他来……”云娘叹了声,看着人脸色小心问,“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无双勾了下唇角:“嫂子放心,所有事是我自己做的,不会牵扯你和泾儿。我已经与他说清楚。”
“你要跟他回去?”云娘忙问。
“不,”无双摇头,柔媚的眼中满是坚定,“不回去。”
“那就好,不回去。”云娘脸色同样坚定,一把拉着无双的手,“怕什么,他就算是皇族,也不能明着抢人。你是曹霜,所有人都能证明,咱们从安西来的,从不是什么伯府奴婢!”
无双一愣,云娘能说出这种话,让她心中觉得很暖,眼睛发涩,脸上反而开心笑着:“嫂子?”
“叫我一声嫂子,你就听我的。”云娘狠狠哼了声,“别去理他……”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院门进来,弓着身到了屋门前。
是阿庆,他走过来唤了声:“双姑娘。”
听到熟悉的声音,无双从屋里走出,一年半多不见,那个总帮她跑腿儿的少年长高了,也壮了。
“阿庆。”她唤了声,笑吟吟的看他。
伯府的日子难熬,难得还能有个真心相待的朋友。
阿庆抬眼看去,门边女子手扶门框,素雅的衣裙,简单的发髻,灯光柔和着她的眉眼。依稀还是记忆中那个温柔又妩媚的女子,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双姑娘,是阿庆。”阿庆笑着回应,莫名眼眶发涩,心中生出几分惆怅。
当初他刚进伯府,和婵儿同一批。府里有些老人专捡着他们这种新人欺负,唯有无双,明明深受世子宠爱,却很照顾他。见了面与他问两声好,给他点心,连他伤了,她都惦记跟他药……
这一刻,阿庆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身为天子骄子的龚拓,会对无双念念不忘。
因为太美好,不是不忘,而是根本忘不掉。
无双对人招呼,嘴角带笑:“先进来,你应该没用晚膳,家里做得多,一点吃吧。”
“这……”阿庆笑笑,想着要怎么推辞。其实心中微微发酸,他一个奴仆,平时受尽苛责,一点儿温暖的话就能让他动容,“姑娘先用,我在这里等着。”
“以前能吃得,现在吃不得了?”无双笑,丝毫不介意人这是龚拓派来的,“跟我说说婵儿和巧儿罢。”
阿庆犹豫一瞬,便说:“那就叨扰了。”
云娘摆了饭,始终有些心绪不宁。要说这些个世家子弟,真想要得到什么,说起来易如反掌。几次往无双脸上看,却见人脸色平常。
一张方桌,一盏烛灯,照着不大的正间,光线柔和温暖。
从阿庆处得知,无双知道自己走后,安亭院换了一批人。两个小丫头,被分去了龚敦的院子。
本来还担心以龚敦的品性,两人会吃亏。后面听说是去跟着龚敦的新婚妻子,对方手里有一套,居然将那纨绔子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顿饭吃完,无双去房中取了外衫披上,简简单单的就往门外走。
“双姑娘,”阿庆将人唤住,多少有些提醒的意思,“不穿件厚的吗?”
他那位世子爷如今算是亮明身份前来,或者是存着带人走的心思?这几日,他看得最清楚,人每次见过无双,回去时总是一张臭脸,可是改日仍旧回来寻人,不就是放不下,想带回去?
换做别人,他可真没那么好的耐性。
还不待无双开口,云娘首先急了,一把拉住无双,自己将人挡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她可是我曹家的姑娘。”
阿庆不知如何开口,说实话他夹在中间也是个为难的。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待他好的无双。有时就想,怎么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无双拽下云娘的袖子,示意了下角落的曹泾,小声道:“别吓着泾儿。”
云娘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鼻尖泛酸:“你别去。”
“要去的,”无双笑,柔软的声音带着一股让人安定的气息,“嫂子去帮泾儿换药,我去去就回。”
既然云娘母子不放弃她,愿意和她继续生活,那么她也不会放弃他们。十年没有家,她真的贪恋这份安定,平淡。
云娘仍是不放心,紧紧拉住无双的手:“别骗嫂子,不然我真会追回京城的。”
生死之交,她们俩便是那场劫难中,携手走过的姐妹。
无双给阿庆示意了个眼神,后者会意,去了院外等候。
帮着曹泾上了药,无双小心帮着包扎:“这两日莫要皮了,让你娘亲担忧。”
曹泾点头,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无双:“姑姑,你要走吗?”
“不走,”无双笑,手指捏了捏孩子的脸颊,“明日还要送你去学堂。”
“嗯,说话算话,”曹泾认真点头,小手拉着无双的袖角,“等我长大了,考取功名,保护娘亲和姑姑,比他官大。”
童言稚语,却点滴砸进心里。无双心中欣慰,大概是老天念她十年孤寂,才将这对母子送到她身边。真好,被人关心牵挂真好。
夜色深浓,走在巷中,脚步声从墙壁回荡回来。
无双看见等在巷口的阿庆:“看起来有些晚,世子不会耽误休息罢?”
“不会,”阿庆摇头,比刚相见时放松许多,“最近公务多,他睡得很晚。”
无双笑着嗯了声:“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自认当日没留下一点儿破绽,为什么会被龚拓找到?她不会认为是自己说过想回家乡,他才来了这边,他是特意过来的。
而且看样子,已经不能在这边久留,他要离开。所以,今日他才如此出现在云娘面前。
阿庆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便就如实说了:“清南余家,表小姐手里一枚帕子,是双姑娘绣的,世子认了出来。”
“难怪。”无双点头,怕是当日给巷子里的孩子绣帕子,流落了出去。就是这么巧,到了龚拓手里。
“还有,”阿庆继续道,“大公子龚敦,喝醉酒和人吹嘘,说他在观州时,知道一个茶娘子身有异香……”
原来如此,无双心中了然。龚拓的心思比旁人都深,别人认为龚敦是酒后乱言,他却会记进心里。
前方就是平安桥,横跨清河两岸。夜里的河水潺潺,别有一番静谧。
立在桥上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孤寂,闻听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无双提裙上去,站去人身后:“世子要回去了?”
“清南,”龚拓回她,回转过身,“先去城外,然后上船,顺风的话,天亮前就会到。”
他发上有风吹的痕迹,所有情绪隐藏在黑夜中。
“应该的,世子有自己的事务。”无双声音淡淡。
没有询问,更没有挽留或者表达不舍,她平静的说着客套话。
可越是这样,龚拓心口就越发憋闷,握着桥栏的手指不禁收紧,指尖泛白。
“当真不愿回去?”他问。
无双点点头,低头看着冷硬的桥面:“世子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这句话当初在他出使北越的时候,她也说过。可与现在的口气完全两样,那时还尤带关切,娇柔羞赧,如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好。”龚拓颔首,唇角勾出一个笑。
原来如此,他宠爱了五年的女子,心中没有他。是了,她原是府中奴婢,职责是伺候主子,分内之事嘛,他还怎就觉得她会捧出一颗心?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做的可真好,好的他都信以为真,以为她这辈子都会依赖他。所以,这趟观州之行,是不是也算收获?
打更梆子敲了两声,已经是亥时。
无双见他不说话,也就漠然而站。耳边有马蹄声渐近,她知道龚拓很快就会走,彻底离开观州。
夜色中,几匹骏马等在平安桥不远的地方,那是龚拓的下属。
“天冷,回去罢。”龚拓转身,一步步走下桥去。
他没有回头,一直到了黑马旁边,手抓缰绳跃上马背,随后双腿一夹马腹,很快冲进夜色中,只留下杂乱的马蹄声。
作者有话说:
赶紧走,我好搞事情。
明天双更吧,早晚九点哈。
? 第 32 章
空余夜色中的街道, 无双肩头一松。若龚拓能想通,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从桥上下来,桥头处站着阿庆。见无双回来, 好像也是松了口气。先前,他甭提多担心, 可现在看来, 人姑娘好好地,一切无恙。
放心之余,又不免好奇,无双使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全身而退。旁人不知道,可是他清楚得很,龚拓在这一年多是个什么样子, 越来越阴郁,甚至看两眼都会觉得发瘆。
“双姑娘,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阿庆走上来。
无双点头头, 心中大石落地, 整个人松了许多。或许,同龚拓摆明利害关系, 他也能听进话去的。
“是要回去,不然嫂子会担心。”她笑笑, 看着阿庆一身单薄,问了声, “不多穿些?观州虽然在南, 但是下了秋也很冷的。”
阿庆心里一暖, 满不在乎的一笑:“我习惯了, 跑腿儿的,穿厚了反而累赘。”
“不成,”无双摇头,劝了句,“现在不注意,老了可是一身病。”
“双姑娘,你还记得陈老头的话?”阿庆笑道。
陈老头就是当初府里那个略懂些医术的家仆,逢人嘴里的口头禅就是这句,“老了可是一身病”,尤其喜欢劝诫那些单薄的小丫头。
两人说着话,朝着槐花巷的方向。
“清南那边出了事,世子急着赶过去处理,”阿庆权当是闲聊,与无双从来是有话就说,“有官银的事,听说还挖出几个贪官蛀虫,在职十几年,你说他们贪了多少?”
“十几年的贪官?”无双脚步一慢,手心里一攥,“和江堤决口有关?”
龚拓南下就是查这件事儿,既然能挖出贪官,那么父亲的事情……
阿庆边走边甩着胳膊,啧啧两声:“这些人贪心不足,我吧,就想着有两个赏钱就满足了。”
他只是随意说说罢,真有人到了那个位置上,整日面对些白花花的银子,有几个不会动心思?胥舒容的父亲官职不高,可根本不在意升迁之事,为什么?逃不了四个字,有利可图。
“你不跟去?”无双问。
阿庆笑笑:“我骑马追不上,先把这边的剩下的处理好,我也会过去。”
“嗯,路上小心。”无双叮嘱一声,眼见到了巷子口,她停下,“阿庆,就当自己没有这趟观州之行,不要再与人提及我。”
良久,阿庆应了声:“阿庆明白,双姑娘想过自己的日子。”
身为奴仆身不由己,难得拼来的自由谁会拱手让出?
好像想到了什么,阿庆又道:“双姑娘别担心奴籍的事,我跟着世子跑过京城衙门,你的奴籍已消。”
“真的?”
“真的,”阿庆很是认真,“世子出使回来,夫人说你是被人赎身离开,大概是想到世子会去查,所以提前去官府把你的奴籍抹了去。”
这是无双没想到的,阴差阳错,结果竟是这样。
阿庆也替人高兴,嘿嘿两声:“双姑娘已经是真正的良籍自由身,以后不必遮掩身份。”
“真正的自由身?”无双呢喃着这几个字。
她还是她自己,不用占着死去的曹霜的身份?
又聊了几句,无双和阿庆道了别。
回到槐花巷,家里的灯果然亮着,院门还特意留着栓。
无双一进门,云娘就从家里跑出来,鞋子差点跑掉一只。
“你回来了?”云娘嗓子发颤,上去拉着人上下打量,生怕无双少了一块肉。
“嗯。”无双柔柔点头,往屋里看了眼,“泾儿睡了?”
云娘长长松了口气,说话气力轻了几分:“睡了,明明腿上疼还偏忍着,问了几遍你几时回来。”
院门关了,两人一起回了屋,眼看着夜色深沉,料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天亮。
怕人担忧,无双对云娘说龚拓已经离开观州。
要真是牵扯出贪赃朝廷修堤银两,怕是一桩实打实的大案,势必震惊朝野,届时若细查,那么十年前的事也就无所遁形。龚拓此番回去也定然不会再隐藏身份,到时候,做回今上南派的臣使,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
清明的都尉龚大人,自然不会牵扯上一个观州普通女子。她和他之间,这算是断了……
这两日,街上都在传一件事,说是清南那边找到了被劫官银的线索,此事居然牵扯着当地官员,一查不要紧,发现不少官员都不干净。
官匪勾结?民间直接炸开锅,百姓总是想法直接,联想到江堤时常决口,断定是那些官员中饱私囊,偷工减料,不把人命看在眼里。一时间,骂声一片。
果然,这个时候京城派来的官使露了面,就是上回出使北越的中侍大夫吴勤,一同协助而来的,是人称龚阎罗的都尉龚拓,常见的文武搭配。眼见这幅架势,是今上动了怒,想要彻查。
茶肆里,谈论的自然也是这件事。这种闲聊饮茶的地方,消息总会来得快。
云娘往无双看了眼,见她神色自如,并没有因为龚拓的名字而有丝毫动容。
春嫂端着水盆放下,对着烧水的姑嫂俩道:“近日怎么不见余二那浑货?我的扫帚都没用了。”
“他?”云娘啐了口,“听说走夜路摔断腿了,该!”
春嫂来了兴致,往前一凑:“最好摔死他。他那清南来的堂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听说看上了陆兴贤,放出话来,非君不嫁。”
“她?”云娘着实一惊,“她不都和离两次,而且和那谁不清不楚,这怎么扯上陆先生了?”
春嫂啧啧两声:“仗着家里势大,为所欲为呗。”
听着那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无双想起茶园的时候,那位红衣余娘子,莫不就是春嫂口中的那位?
好像记得,陆兴贤的神情是不算太好。
到了晚上,无双帮着曹泾换了药,孩子的膝上伤口开始结痂,她叮嘱千万不能用手扣。
去院中打水的时候,院门被敲响。
无双放下铜盆,走过去拉开一道门缝看出去。
首先,淡淡的酒气钻了进来,清浅月色下,男子单臂扶墙,头颓然的垂下,看不到面容。
“陆先生?”无双认出人来,赶紧开了门。
门打开,陆兴贤站在门外,勉强稳住身形:“曹姑娘。”
他的声音不似过往清朗,酒气中掺染着颓然,是无双不曾见过的样子。印象中的陆兴贤,总是在忙活的路上。
云娘闻声跟了出来,一看来人,忙让人将人扶到家里。
泡了一盏热茶,陆兴贤喝下,头脑这才清醒过来,脸上带着歉意:“陆某失礼,没想到走到了槐花巷,打搅阿姐了。”
“说的哪里话?”云娘打量着人,试探着问道,“该不会遇到什么事儿了吧,怎的不回家?”
陆兴贤勉强露出一个笑:“余家的人怕是等在家里,我不想回去。”
余家?云娘与无双相视一眼,想起了白日里春嫂说的话,清安来的余娘子想嫁给陆兴贤。如今看陆兴贤这样,八成事情是真的。
云娘往人看了眼:“这,这也不能强来不是?”
话是这样说,余家出了一位知州,正就职于清南,那余娘子是余知州的侄女儿。俗话说,民斗不过官,陆兴贤是生意人,得罪了余家,对方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而且表面上还叫人看不出。更别说,余家同族的在京中还有一位高官。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陆兴贤摇头,脸上懊悔不已,“当日就不该答应与她同路而行。”
说到这里,他干脆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大概就是他去往鲤城那一次,路上碰见出行游玩的余冬菱,正好同路便结伴而行。陆兴贤行商,习惯了与人交道,待余冬菱客气,人又能说会道,一来二去,余家这位娘子就瞧上了陆家的少主。
要说男婚女嫁本也正常,来个两情相悦那还是一段佳话。问题就在这位余冬菱,行事风评不好,绝不是踏实过日子的那种,真要娶回家,必定是乱套。
陆兴贤处理事情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可是如今面对这“逼婚”,着实无奈。陆家族里也是分成两派,有赞同的,说是能和官家搭上线,以后对陆家有好处;反对的则是质疑余冬菱人品,陆家虽然行商,但也正儿八经的人家,怎能让那种女子进门,坏了名声。
云娘听了那就一个来气,大概是想到之前龚拓的事,手重重往桌子上一拍:“要我说,你就跟她说自己已经定了亲。”
“阿姐的意思?”陆兴贤一愣,随后心里开始琢磨。
“我?”云娘本也是气急脱口而出,如今心下一思忖,忽然往一旁的无双看了眼。
无双感受到,隐约觉察到云娘的意思。
云娘吸了口气:“我说话直,你俩相识也快两年了,知道彼此的为人、底细,为何不考虑下一起过?”
屋里静下来,无双和陆兴贤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复杂。
“这使不得,”陆兴贤赶忙推辞,表示不妥,“我怎好拖累曹姑娘,阿姐你也是,何必拿此事乱说?姑娘家声誉多重要?”
云娘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快,抓抓脑袋,尴尬笑笑。
说了几句,陆兴贤很快收敛了情绪,说要回家。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逃避并没什么用。
无双站起,说是出去送送人。
秋日夜凉,长巷中穿过冷风。
“曹姑娘别介意,阿姐说说罢了。”陆兴贤怕人尴尬,笑着道,可是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可,陆某还是想知道,姑娘心里如何看待我?”
无双低头,脚下踩着石板路,闻言心中微微波澜:“陆先生会嫌弃霜娘吗?”
“嫌弃?”陆兴贤脚步一顿,看着黑暗中俏生站立的女子,心中蓦的一跳,“姑娘蕙质兰心,陆某从来欣赏的。只是,怕吓着姑娘,有些话并不敢讲。”
大概是借着酒意,仗着黑夜,就这么说出来了。
“我,”无双抿抿唇,往人看了眼,“我过去跟过别人。”
她看见陆兴贤静立在那儿,良久不说话。心中淡淡一叹,大多人是否还是在意?
似乎是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心中难受,左右这些都是事实。
想到这儿,无双对人行了一礼,随后缓缓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霜娘。”身后,陆兴贤将人叫住。
无双停下脚步,听见人渐渐接近,随后站在身边。
“我还是背着克妻之名的人,”陆兴贤开口,轻舒了口气,“你别介意就好。”
无双抬脸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兴贤的意思是他不在意她的过往,他还说克妻,这是要给她妻位?
“霜娘觉得可以,我明日便托人过来跟阿姐商议,”陆兴贤口气显然松快许多,做事情不拖泥带水,“三书六聘是要有的。”
三书六聘,正妻。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仔细瞧瞧,正妻!
晚上九点二更哈。
? 第 33 章
见无双不说话, 陆兴贤猜测人是犹豫,又道:“霜娘有什么要求,可以说出来, 有事情咱们一起商议。”
“等我回去与嫂子说说,再告知先生。”无双开口。
她决定试着往前走, 陆兴贤人品不错, 会在意人的感受,也正是这点,无双才有了打算。平等和谐的相处,有彼此的尊重,不用多好的锦衣玉食,只求一份安稳。
“应该的。”陆兴贤看起来很是高兴,想要拉拉女子的手, 终究是克制住,只一遍遍的说着天凉了, 多穿衣裳。
无双应下,随后与人道别, 自己回到院子。
心里到底不能平静, 就在今晚,她又为自己选了一条路。
云娘听了大吃一惊, 同时心里也安慰:“这就对了。放心,嫂子保准让你嫁的风风光光。”
“不用铺张, ”无双笑,“简简单单就好, 还得看陆先生那边合适。”
“啧啧, ”云娘一脸揶揄, “来不来就心疼未来夫君了?”
无双不语, 心不心疼的她并不觉得,只想人心换人心。
云娘欣慰,脸色和缓:“你俩的亲事一办,那俩个仗势欺人的也就没了办法,一举两得。”
“嫂子不要再提他。”无双道了声,和陆兴贤的亲事,并不是想逃避龚拓。
她是觉得以后的路该是自己做主,活的也是自己想要的日子。伯府金堆玉砌,可她并不想要。
双方有意,这件事情办起来顺顺利利。
云娘到底听从了无双的意思,没有铺张大办,只请来街坊几个年长的婆子,一起做着喝茶见证。一个个的夸无双命好,找了好人家。
陆兴贤那边也重视,请了族里长辈过来,帮着合了八字,交换了定礼。他是续弦,家里很是满意这门亲事,知根知底的,人贤惠温婉,总好过那个骄横的余冬菱。
消息悄然在观州传来,陆家少主娶妻,是同族一位堂姐家的小姑子,也就是南街茶肆里的那位美人。
众人觉得合适的时候,心里也在嘲笑余冬菱,说她仗势欺人,硬逼陆兴贤娶她,结果被打了脸。人自然受不了这气,又无处可撒,只得灰溜溜的回了清南。
无双这几日就在家中绣花,枕头面、巾帕、鞋面……她的手巧,总是绣的栩栩如生。
期间,陆兴贤来家里送过东西,说茶园那边没有人去打听过她。又问无双,对于挑选的吉日有没有意见。
无双摇头,说都好。
很平常的说话,其实她不确定两人间是否有爱意,但是平等相待的感觉很好。陆兴贤有什么事会过来和她商议,并征求意见。
无双见他外袍划了一道口子,帮着编了两针,陆兴贤直夸人手巧。
云娘也忙活的不轻,天天跑出去采买,生怕成亲当日准备得不够……
清南,知府衙门。
龚拓已经恢复身份,因此,从余家宅子搬来了州衙的后院,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
离开观州已有月余,眼看冬日来临,花草开始萎靡不振。
天才刚亮,他便从床上起来,等着的是忙不完的公务。
阿庆刚端着饭进来,就见人着着一件单衣走出去:“世子,你肩伤未好,今日天冷……”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拐角。
下面大半天,龚拓埋头在案上,写写画画,一语不发。
中侍大夫吴勤则深谙劳逸结合之道,看着窗外红枫,不由诗兴大发,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吟诵。回头,看着自己那位阎罗同僚,抱着一本公文盯了半日。
“龚大人切莫操劳,也得放松身心。”吴勤道了声,“左右那几人已经拿下,只等罗列罪名。”
龚拓目不斜视,盯着公文上的一个名字,凌昊苍。
这是一本十多年前的公文,是属下查办时,在府衙存放案宗的地方找出。上面记录着凌昊苍的各项罪名,但是具体证据又没记录。
吴勤见人不说话,干脆关了窗走过来:“龚大人淋了两日雨,肩伤未愈,还是用些药罢?”
他身为文官,就是看看卷宗,外出查办的事都是龚拓来办。几日前,龚拓去了乌莲湖,将逃匿的官员抓回,路上淋了两天雨,从昨日就开始咳嗽。
龚拓放下公文,撑身站起时,眼前一黑,晕眩感袭来。方才坐着并不觉怎样,如今才发现身上发虚。
“龚大人,你是不是发热了?”吴勤想也没想,伸手探上对方额头,手背攸地一烫。
龚拓皱眉,反感这突如其来的碰触:“吴大人刚才的诗,什么新人笑?”
“哦,”吴勤来了兴趣,指指外面,“余大人的侄女写信回来跟余大人告状,说在观州受了委屈。”
龚拓本也是随便问问,一听观州两字,扶着门边站下:“余冬菱?”
“你认识?”吴勤捋捋胡子,接着道,“她看上一个俊俏郎君,结果人家要娶别的女子,你说这事儿本是两情相悦的,告什么状……”
他话没说完,就见龚拓踉跄的出了门,直朝着府衙大门而去。
阳光倾泻,这是个明朗的南城冬日。
龚拓染了风寒,身上烧得厉害,可是骨头缝里冷得彻底,脚步虚浮,眼前一阵阵发黑。
余冬菱看上的是陆兴贤,他知道。那么,陆兴贤要娶的女子,是谁?
他脚步一停,单手扶着廊柱,心底不由冒出那个名字。
是不是伤寒太厉害,为何连心都这么难受?龚拓从来以为儿女情长着实无聊,男儿于世自该是造就一番事业,所以,时日久了,再如何的女子也就淡忘了。
可闭上眼睛,恍惚的脑中全是无双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两情相悦?他才走一个月,她就准备嫁人了吗?
半个时辰后,两匹骏马从州衙后门离开。
风大,江上没有行船。要最快速度回到观州,骑马是唯一选择。
龚拓马术精湛,若是路上加快速度,要赶回去并不是难事。问题是他现在疾病缠身,伤寒正是发作最厉害的时候。
本来肩上箭伤未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生了风寒,病得浑身麻木脱力,尤其颠簸在马背上。后面跟随的郁清,几次以为人会跌下来。
“走近路。”龚拓手指揉着额间,马鞭指着一条小道。
“大人,这路不好走,狭窄蜿蜒,路上也没有可供休息的城镇。”郁清提醒,道理上来说,这绝不是龚拓平时的作风,有些没把握。
龚拓不理会,双腿一夹马腹,踏上了那条小道。难走便难走,总比迟了要好。
从余冬菱信里推算,陆兴贤要娶的还真是无双。她都敢瞒着他嫁人了?
天很快黑下来,四下旷野荒凉,深秋的寒意难以抵挡。
龚拓本就没有用药,如今寒气加重,咳声连着不断。
前方道路陡然变窄,黑马前蹄踏空,身子倾斜。
马背上的龚拓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带着一起摔倒地上,身子往坡下滚了几圈,好容易才停住。
“大人!”郁清赶紧跳下马,跑到坡下。
龚拓趴在地上,整个人陷进杂草从中,杂乱的荆棘在他的俊脸上化开血条子,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像要碎掉一般。
他并不怕疼痛,他怕自己使不上力,现在就是这种状况,心有余力不足,手脚麻得厉害。
郁清将人从地上扶起,往四周望了望,没有村落,也没有人家。
因为这次离开清南突然,又不能声张,只有他们两人。但凡出一个意外,真是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大人,找个避风处歇一歇,属下去前面给你找郎中。”郁清劝了声,他一直跟随龚拓,知道人的身体如何,如今这样子,分明是已经撑不住。
“不用,上马。”龚拓推开郁清,朝着不远处的黑马走去。
黑马是良驹不错,但是也要休息,后面速度明显减弱。
龚拓心里一遍遍的算着时辰,为了让自己清醒,几次咬着腮肉,直到血腥气蔓延嘴中。
“无双,你敢嫁人试试。”他发麻的手攥着缰绳,盯着茫茫前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终于到了一处小村庄,郁清马上去村里寻找郎中,好容易将被窝里的赤脚大夫拉到村口。
老大夫被人三更半夜拉出来本就不爽,帮着疹病时吹胡子瞪眼:“先住下吧,你这风寒厉害,想死的话就继续赶路。”
“药。”龚拓说出一个字。
“没有,”老大夫拍拍手,随后居高临下站着,“大半夜的,上哪儿弄药?”
“药丸呢?”郁清问。
老大夫奇怪的看他们,啧啧两声:“乡下地方,没那种贵人用的玩意儿。要喝药,只能等明日。”
说完,抬手指了指村口的祠堂,示意可以去那里凑合一晚。
龚拓手掌撑地,起身站起,呼吸已经相当急促,眼中烧得发红:“上路。”
说完,他去抓马缰,眼发花而抓空,身形一个趔趄,差点儿再摔回地上,幸亏手臂捞住马背才将自己稳住。
郁清摇摇头,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便回头问那想离开的老大夫:“请问,去观州城,是不是这条路?”
老大夫闻言停步,回身来看他们,本来心里还在埋怨,此时居然觉得他们可怜:“错了,不是这条路。”
“不是?”龚拓转身,不可置信的皱眉。
“的确不是,”老者语气缓和了些,指着他们的来路,“天黑行路容易出差错,就是你们经过一处乱石谷口的时候,该往南走,这边是西。”
方向完全就不对,而且那乱石谷口,过来已经半个多时辰。
龚拓双拳攥起,心中陡然生出无力,似乎连老天都在阻止他回观州。还有心底逐渐蔓延开的不安,若是去了,她已经成为他人妇……
痛苦的闭上眼睛,耳边仿佛有人在唱着一拜天地。
作者有话说:
虐狗子咯。
我发现自己老是搞错时间,说的九点更新章节,莫名手滑八点更了,我还不知道。唉,那就八点吧,明早也八点,希望别再搞错,我都嫌自己笨了。
? 第 34 章
郁清知道, 决不能继续赶路,龚拓眼下不只是伤寒的问题,还有乌莲湖受的箭伤。
再者到了观州, 那是一场婚事,他身为朝廷命官去抢别人家的新娘子, 这怕是要搭上前程;就算他把持住不去抢人, 但是女子嫁为他人妇,去了也是徒增伤感。
“大人,进祠堂罢。”郁清又劝了声,伸手想扶住龚拓。
龚拓手臂一挥,晃着身形稳住,一手抓上马缰,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平时做起来相当利索的事情, 此刻很是吃力。
远处的山峦此起彼伏,像蛰伏的巨兽。
龚拓抬头望着天空, 没有繁星明月,黑夜无边, 不稳的气息自唇边喷出, 声音沙哑:“我从不信神灵鬼魅,但今日……”
他抿了唇, 深深闭上眼,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 让他不想黎明的到来。
“架!”用力吆喝一声,龚拓策马跑进黑夜。
旷野的风想要将他拉下马来, 他力气用光只能伏趴在马背上, 肩上的箭伤伤口崩裂开, 鲜血晕染出来, 大片衣衫成了红色。
空洞寒冷的心底冒出无助,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折会乱石谷口,踏上了朝南的那条小道。不见五指的深夜,不好辨别方向,心中祈求莫要走错……
观州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阳光映在窗纸上,照着摆在桌上的红嫁衣,连带着一套精致头面。
商贾之家不像世家贵族拥有各种特权,商贾通常不允许穿戴太好,这种事在婚礼上也是一样。本朝还算放宽,前朝商贾甚至不允许身着绫罗。当然,大部分商贾之家也谨慎,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行事并不张扬。
陆家便是,家业在观州也排的上号,但是都很低调,声誉在本地也很好。
云娘叫了几个妇人来家里,帮着打理些事务,嫁小姑嘛,热热闹闹的才好。
邻里送了些贺礼过来,并不贵重,都是平日里能用上的东西,实实在在,全摆在无双房间的桌上。尤其,一个小巧的木盒格外显眼,曹泾说是良先生送来的。
无双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和良先生也就是见过一回面,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已,人这厢还客气的备了礼。
云娘从大清早就没进过无双房间,她是个寡妇,总怕身上的晦气沾染上新嫁娘,有什么事儿就在门外喊。
无双无奈,只能掀开帘子,把人给拉了进去。
“使不得,无双你松手。”云娘大惊,但是一只脚已经踏进房内,“你瞧瞧,这是作甚。”
“喜事怎么做怎么好,嫂子不想和我说话?”无双并不介意,什么寡妇不寡妇,她们是一家人。
云娘百感交集,想着与人相依为命来到观州,眼角忍不住发酸:“真好,我家无双有归宿了。以后,夫妻相携,生儿育女。”
一声声的喜气话,全是对人以后日子的祝愿。
无双头发披着,垂至腰际,身上一件柔软中衣,身段玲珑有致,更是周身笼罩一股香气。
“嫂子帮我梳头吧。”她笑意浅浅,一把桃花木梳交到云娘手中。
云娘犹豫,而后还是接过木梳:“可惜,你兄姐不在。不过后面,陆兴贤会帮你,他交识的人多,肯定能让你们团聚。”
无双坐在窗前,铜镜中映着她的面容。
今日是陆家长辈挑的日子,念及陆兴贤年纪已不小,便在年内将亲事办妥,家里也有个女主人照看。
盘好头,两个妇人进来帮无双穿上嫁衣,一个个的笑着打量,说是陆家那郎君好福气,娶了个这么美的夫人。
无双也像在做梦,从当初答应陆兴贤,到现在也就一个月有余,就穿了红嫁衣。
算着时辰,现在已经快到申时,陆家那边的迎亲仗队应该快要出发,几个妇人叽叽喳喳,说一会儿让新郎官多喝几杯酒。
没一会儿,外面就有些糟乱,妇人们嚷嚷着可能是新郎官来了,齐齐跑出去看。
云娘往外看了眼,回头捞起旁边的喜帕,为无双仔细搭上:“不用慌,你就坐在这里等,一会儿新郎那边的喜娘会进来,届时她扶你出去。不用你说话,也不用你做任何事,今日你最大。”
听得出云娘话中欢喜,无双点头。她是有些紧张的,两只手在宽大的袖里攥紧。
“成,我出去看看。”云娘拍拍无双的手,随后笑着出了房间。
无双视线被喜帕遮挡,只能看见摇曳的流苏。但听脚步声,知道人到了正间,随后去了院中,后面大概是出了院门。
突然间就这么静下来,能听见屋顶家雀儿的吵闹声。
无双仔细听了听,并没有鼓乐唢呐声,还是院子离着前街院,听不到?
想着再等等,可是外面还是没有动静,甚至是外出的云娘,也没再回来。
她想掀开喜帕,怕不合规矩,新嫁娘此时又不能大声讲话,独自坐在这里心里起了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有了脚步声,很轻。随后屋门吱呀一声,人进到正间。
“嫂子?”无双唤了声。
没有回应,外面正间很安静,好似刚才的脚步声是她的错觉。
是听错了吗?那其他人呢?曹泾,春嫂……
无双心里开始发慌,她心里有数的,按照陆家到槐花巷的距离,此时迎亲仗队应该已经到来,为何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攥起的手松开,随后抓着喜帕抬起,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是她的房间,对面桌上的贺礼还摞在那里。隔着卧房与正间的是一道门帘,为图喜气,是云娘用新扯的水红布料做成,上面绣了一对儿鸳鸯。
无双扯下喜帕,窗扇半开,院中空无一人。
按规矩,她现在不能离开闺房,但是一切太怪异,她不能继续枯等在这儿,要出去看看才行。
这样想着,无双拖着嫁衣繁琐的裙摆,一步步走过去,抬手掀了帘子,人就到了正间。
正间布置的很喜气,红绸红花红喜字,桌几家什擦得铮亮。可是空荡荡的,没有宾客,也没有她等的新郎官。
她站在那儿,门帘布从指间悄然划走,随后在她的身后水波一样晃荡。
无双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嫣红的嘴唇蠕动,终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主座上,男子一身简单衣衫,神情清淡,手里转着一个瓷盏,眸光盯在上面。
无双木木往前迈了两步,头上的钗环碰触着发出好听的脆响。
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明龚拓此时应该在清南,当日平安桥一别,说的便是干净断开。她以为他听进去了,想通了。
为何?
她盯着他,一向柔媚的眼睛生出气愤,眼眶微微泛红,贝齿几乎将软唇咬透。
可座上的男子好似未觉,依旧捏着那不起眼的瓷盏,细细琢磨。
“世子,”无双咬着后牙,声音微微发颤,“我已是自由身。”
自由身,良籍,清清楚楚,她不再是他的奴婢,他也无权干涉她的人生。
龚拓手指一紧,差点那枚瓷盏就在他手里碎掉。长途而来的疲倦,加上风寒、肩伤,现在靠着桌椅支撑,他能试到肩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流出。
还好,终是赶上了,她还没有出阁。
“是吗?”他嗤笑一声,眼睛往堂中女子扫了过去。
第一次见她身着大红色,还是新嫁衣,化着精致的妆容,额间贴了花钿,红唇水润,整个人美艳不可方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滴出血来。
她的嫁衣,竟是为别的男人所穿。
可她是自己养的,身上每一处都是他细细琢磨出,呵护着她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该一辈子只跟着他吗?她要嫁给别人,不,单是想想心里就怒火中烧,疼得要命。
他看不得这种事情发生。她不能嫁给别的男人,不可以站在别人身边巧笑嫣然,不可以为他人生儿育女,不可以娇娇的喊别人“夫君”。
心内急躁,风寒引起的咳嗽也来得急促,夹杂着淡淡血腥。龚拓生生将不适压回喉咙间,面上还是惯常的淡漠。
他手里倒了一盏凉茶,优雅端起送至唇边,借此将咳声压下:“你不能嫁给他,我不许。”
无双摇头,脚下忍不住后退两步:“你不许?凭什么?我已不是你的奴婢,你不能再来干涉我!”
软嗓儿因为气恨,带上点点颤音,明明面上娇柔,深藏在骨子里的却是折不断的坚韧。
龚拓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清晰在无双眼中看见恨意。若说在伯府,她不过是恪尽职责的伺候他;后来观州重逢,她有的是客气与疏离;那么现在,她就是干脆明白的恨。
恨?这个字让他眼前发黑,外强中干的身体几乎没支撑住,嗓中腥甜蔓延至口中。
“不,”龚拓手掌摁着桌面,身子站起,“你不用再做奴,我让你做回无双。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更多。”
他一步步走着,接近堂上那抹艳丽的大红色。
无双一双秀眉紧紧蹙着,边往后退着,避免来人的靠近,拖沓的裙摆在地砖上一点点移动。
“我不想要,”她直视他的双目,明言拒绝,“我想要什么,自己有主意。”
他不懂,从来都不懂。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平凡人的日子,有一个简单温暖的家,仅此而已。跟着他呢?她一辈子依附他,做一个他手里漂亮的玩意儿。
龚拓停下,双脚像钉在地上般,一动不动:“无双……”
面对这个他以前随意拿捏的娇柔女子,如今他竟哑口无言,毫无办法。
作者有话说:
就看你的傲慢和自负能端多久。
? 第 35 章
整座院子都是静的, 包括外面的巷子,也是一点儿声响没有。
无双记起陆兴贤,眼见龚拓出现在这儿, 那么这场婚事必然是办不成了。
“陆先生,你把他怎么样了?”她开口质问。
“陆先生?”龚拓嘴角一丝自嘲, 双拳攥起, “你这样关心他?是不是觉得我会杀了他?”
他看进她眼中,带着不易觉察的委屈。他才是伤到的那个,一路从清南回到这里,伤寒,箭伤,他没吭过一声,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 居然心里祈祷了。
为了什么?还不是她。
无双浑身气得颤抖,眼中柔情再也不见。不欲在同他说什么, 她转身便往院中跑去,艳丽大红一闪。
龚拓下意识去追, 大跨两步, 伸手攥上无双的小臂。连着那一身繁琐的嫁衣,一同拉了回来。
“世子要做什么?”无双瞪着双眼, 喊了一声。
这样近,两人的面庞咫尺相对, 各自眸中映着对方的身影。龚拓看清了,他喜欢的那双眼睛中有冷淡、失望, 唯独没有柔情。
“别去找他, 别去……”他紧攥着不松手, 见她不说话, 语气又松了些,“去清南,跟我去清南?”
他每一句话都很轻,有那么点儿哄的意思。
“跟你?世子难道忘了自己为何南下?”无双心口发凉,他这是要来带走她?
龚拓看进她的眼睛,想要找出哪怕是一点点的在意:“我南下乃是为修江堤之事,包括清理那帮蛀虫,我没忘。”
无双看他,重复着他刚才的两个字:“蛀虫?”
“嗯,就是贪官,”龚拓有些欣喜,欣喜无双的回应,“你当时逃难,不也是因为那个贪官凌昊苍?搞得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猛然听见这个名字,无双略有恍惚,剩下龚拓还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
眼前出现了十年前那场大水,整个观州城毁于一旦,确实是生灵涂炭。
龚拓见无双愣神,想攥上她的手:“无双?”
“我不会跟你走。”无双手腕一转,从对方的手里滑脱。
龚拓手里一空,心中的空洞越发无边:“回来,你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全给你。”
眼前的男人让无双生出些许陌生,他这是妥协吗?
“世子,”无双强压情绪,但是显然是无济于事,“回去,你当真愿意带着我这个罪臣之女?”
话音落,龚拓不可置信的垂眸:“你说什么?”
无双往后一步退到墙根,直视进龚拓眼中:“世子口中的蛀虫贪官凌昊苍,就是我的父亲,我本名凌无双。”
她站在那儿,无论何时都散发着一种柔静,哪怕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世子没有查吗?”她看着他,浅眸中淡淡忧伤。
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如今揭开,心口着实疼得厉害。尤其,是贪官二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柳树林的祭拜,她知道龚拓私下里会查,他一向如此,碰到疑问总会挖到根底。
“凌昊苍,”龚拓念着这个名字,便想起了那些陈年的卷宗,“你是他的女儿?”
他之前是查过无双,但只有些微的无用线索,但是若细查,绝不是查不出。后面急着回清南,也就放下了。
凌家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并不深刻。
“世子带上无双,不怕我的身份是一个变数?官场之事我不懂,但是有心人一查,其实事情并藏不住。以此为把柄,世子办的又正好是江堤一案。”
她像是娓娓诉说,可分明字字带血,一字一句的摆出来。
龚拓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越来越深。相处五年,他自诩了解他这个宠婢,然而今日她的坦言,让他明白并不是这样。他了解的大概只是他想要的那个无双,乖顺听话,美艳多姿,一个完美的绝世美人儿罢了。
无双见人不语,眉间更紧:“而今无双已过二十,几年下去,美好的皮相会渐渐颓败。人都是这样,在岁月中老去。”
“你想说什么?”龚拓问,眼睛一瞬不瞬,明明人在眼前,偏得生出一种相隔万里的遥远。
“无双会老的,”无双一字一句,眼角晕着妖媚的浅红,“与其到那走投无路的困境,祈求主子一点儿施舍,我只想要几年平静日子。”
若她现在没了这张脸,一身香骨软筋毁掉,他还会如此执着吗?
室内一默,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黄昏已过,今日婚事也算毁了。
事已至此,无双忽然就安静下来,身上的嫁衣直拖到地上,罩住了一身玲珑。
“我真的没能有上您的孩子,”无双喉咙哽咽一声,唇间一抿,“可能是身子已经不争气了。”
她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当日龚拓出使前想让她带上孩子,她想过避免有上,可是从来没想过杀死那孩子。可现实就是如此,几年的避子汤,再怎么调理怕也难办,更遑论她身子畏寒,还有种在身上的百馥香露。
龚拓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一尊雕像。无双的一字一句,都被他听进耳中,听不出抱怨与指责,只是清清淡淡的讲着事实。
可就是如此,才让他心中闷痛无比。说实话,他一直觉得无双在他身边过得很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记忆中,她总是柔柔顺从懂事,等他回安亭院,却很少问他要求什么。
只有一次,她要过。是那次龚敦想弄死盼兰,她曾经祈求过他。
那一幕好像还在眼前,她看着他,眼中带着期望。可他看的是大局,不屑于内院的小争斗,无视了她的那份期待。
“这些……”龚拓皱眉,薄唇张合了几次,才送出几个字,“你会好的。”
无双抬脸看他,过往的苦难并没有污染那双纯澈的眼睛,清亮而柔和:“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世子的奴婢。”
她直视他双眸:“可有想过,你想给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只有几个字,掷地有声,柔柔的声音中是她的坚定。
是,不会回头,她有自己的新生活,眼看会找到家人。她从不是贪心的人,也不喜欢整日费尽心思揣摩别人,让自己活下来,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说完,她不去管脸色难看的龚拓,兀自走到院中,提着裙摆往大门过去。
“无双,咳咳咳……”龚拓伸手,想要抓住那远去的身影,可是体内的燥气再也压不住,咳声不断。
他冲到院中,一贯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完全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病痛。
“噗”,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落在地上,染着那片黄土成了暗红。
他撑着最后的气力,视线已经模糊,那抹红色就这样消失了个干净:“别走,回来……”
“嘭”的一声闷响,龚拓整个人栽倒在地上,一向高傲的他,此时那样狼狈。尘土玷污了他俊美的脸,伤痛更是毫不留情,一寸寸的腐蚀着他的筋骨,可比这些还可怕的是,心里空了,最后的一点儿火苗无情熄掉。
他细长的手指抠进泥沙里,眼中的冷漠被空洞取代。
这厢,无双走到巷子,才几步就看见等候的郁清,对方见她出来,往她身后看,万年不变的木头脸上皱了眉。
“双姑娘……”
“我嫂子她们人呢?”无双不想听郁清说话,只想知道云娘和邻里去了哪儿?
郁清指指巷口,简单两个字:“茶肆。”
无双越过郁清,朝巷子口跑去。后者回头看了眼,并不阻拦,只是大跨步进了院中。
天已经黑下,茶肆里点着一盏灯。
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好像也没什么话说。听见开门声,俱是看过去。
“嫂子?”无双冲过去,拉上云娘的手臂,焦急问,“你没事吧?”
云娘脸上带着歉意,声音很轻:“无双,事情突然谁也没料到,你别往心里去。”
无双不解人话中意思,但是见人没事儿,也就松了心弦:“我没事,他……”
“他,”云娘叹了声,“估计也没想到会碰上这遭。”
另几位妇人站起来,说是家中有事,便一起结伴离开了。春嫂领着曹泾去了水房,留给姑嫂俩单独说话。
无双往云娘脸上打量:“是他威胁你们?”
“陆兴贤威胁?”云娘摇头,想着该如何说出话来,“不是,是陆家那边准备过来迎亲,结果被余家的人堵了门。”
“堵门?”无双一怔,发生的事情太多,情绪正是乱的时候,一时反应不上来。
不是龚拓吗?把人全赶来这边,他堂而皇之的进了喜堂,利用他的官员身份,总有合适借口。
云娘点头,这才细细说起:“余冬菱不想罢休,挑着今日过去阻挠。你说这女子心肠怎的如此恶毒?竟还亲自站去陆家大门外,毁陆兴贤名誉,说两人在回观州途中就曾同房而寝。陆家来的人与你说了什么?”
无双不知道陆家那边具体如何,但看这边,云娘等人以为进院中的是陆家来人,根本不知龚拓来过。
这样也好,省得再起波澜,她也没说什么。
至于陆兴贤那边,看来也不好办。要说余家做事可真绝,选着人家成亲的日子堵大门,明摆着是自己得不到,也不会让给别人。
也就难怪,余冬菱的名声不好听,人张扬跋扈的,是个男人也吓跑了。
云娘让无双带着曹泾回家,自己去陆家要说法儿,无双也没拦住,只能带了曹泾回院子。
回家时,龚拓已经不在,空余着院中还是一片喜庆。
曹泾懂事,跑进厨房端出一碗过晌做的面:“姑姑,吃点东西。”
“姑姑不饿,”无双摸摸孩子的小脑瓜,尽管心里混乱,但是还要往下走,“泾儿饿了吧?姑姑给你烧饭,这面凉了不能吃。”
她端过碗送回厨房,一身拖沓嫁衣很不方便,想着回屋里换下。
回到房中,无双将嫁衣脱下,仔细叠好摆回橱内。准备多日的婚礼,如今还是留在这个院子。
前边桌上摞着的贺礼,此时也显得很不合适。她走过去,想着要不要明后日,给邻里还回去?
“吧嗒”,夹在其中的一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是那个小木盒,良先生送的。
无双蹲下,将木盒捡起,指尖轻轻一摁,盒盖便弹开来。
里头铺着一片丝绒绸,并不是多贵重的礼物,只是一个竹哨,一指多长,系着一根绳。
大概是年岁有些长,哨身和系绳都已经很旧。
无双取出竹哨,在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两个刻字,“无双”。
作者有话说:
对,女鹅就是要跟你断开。
明天八点见,依旧两更,烟已经拼了。
推一下好基友的古言文《娇养》by:慕如初(双更作者你们值得拥有)
文章ID 6094019
娇软笨美人×外表温润如玉,实际上腹黑狠厉的太子殿下
小时候阿圆逛庙会,不慎与家人走散,是个好心的大哥哥送她回家。
那个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呐,俊朗清隽,皎皎如天上月。
大哥哥说他寄人篱下命运悲惨,甚至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但他人穷志不短,立誓要成为人上人。
阿圆心疼又感动,鼓起勇气安慰他:“大哥哥别难过,阿圆存银钱养你。”
也就养了两三年吧,结果大哥哥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
阿圆:QAQ 我感觉我养不起了.
仆从们惊讶地发现,自从他们殿下遇见褚姑娘后,就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阴郁狠厉的少年。
他喜欢逗弄小姑娘,还亲手给她喂糕点;
教小姑娘读书写字,送许多精美华服让她穿得可可爱爱;
甚至,小姑娘受委屈,他耐心帮着擦眼泪后,暗暗地收拾了人。
有一天,小姑娘凶巴巴道:“沈哥哥说自己寄人篱下还欠了许多债,怎么总是挥金如土不知俭省?往后可莫要如此了。”
仆从们冷汗:“不得了!居然有人敢管他家殿下!”
可悄悄抬眼看去,他家殿下竟是眸子含笑,无奈应了声“好。”
后来,谁人都知道东宫太子萧韫有颗眼珠子,宝贝得紧。然而一朝身份掉马,眼珠子生气,他愣是哄人哄了好几个月。
小剧场:
太子恢复储君身份的第二年,宫宴上,皇帝有意为太子择妃。
候府家的小姐明艳,公爵家的姑娘端方,个个貌美如花,含羞带怯。可太子殿下却突然起身,走到个五品小官之女跟前。
他神色宠溺:“阿圆,过来。”——
? 第 36 章
“无双”, 两个字是刀刻的,如今的痕迹已经不明显。
无双手指panpan摸着竹哨,不敢相信这件物什会重新回到自己手里。十年了, 这颗哨子还在。
她就这样蹲在墙边,双手捧着竹哨, 思绪回到十年多前。北上逃难, 母亲病故,她身上染病,瘦骨嶙峋。
曾亲眼看见别人将染病的孩子抛弃,因为自身都难保,孩子又怎么救得活?也就是交给老天罢。
无双心中满是恐惧,但是兄姐仍旧一路带着她。就是那时,大哥为她削了一颗竹哨, 拿一条系绳拴着,给她套在了脖颈间。
大哥说:“无双要是找不见大哥, 或者有人欺负你,就吹响这哨子, 大哥一定能找到你。”
她红着眼睛, 像一只无助的小兔子,乖巧倚靠在大哥身上。大哥是想告诉她, 不会丢下她。
那日被山匪追的时候,她想吹响哨子的, 可是没有力气,哨子根本不响。慌乱之中, 哨子从手里掉落……
无双站起来, 跑去正间, 曹泾正懂事的拿着笤帚打扫。
“泾儿, 这个……”她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枚竹哨。
曹泾托着无双的手,圆圆的眼睛眨了下:“是良先生的,我见他拿着过。”
“良先生?”无双念着这个名字,想起那个坐于轮椅上的男子,光风霁月,儒雅和善。
哨子是他的?
她当时还觉得他亲切呢。可是大哥的双腿是好的,人也从小就健壮,良先生看上去身子孱弱,脸色也苍白……
曹泾抬头看着无双,小脸全是认真:“姑姑,哨子怎么在你这儿?”
“哦,”无双回神,将哨子收好,“走,先去厨房烧饭。”
她带着曹泾到了厨房,想给孩子做一碗热面,可是心思总是不宁,不管是龚拓的、陆兴贤的、良言的……
在曹泾的提醒下,她才知道开了锅,忙把宽面下到锅里,拿一双长筷在水里搅拌开来。
“泾儿,良先生是哪里人?”无双问,有心现在过去学堂,可是不能丢下孩子一人在家。
如今,她连自己心里是苦是甜都不知道。心中希冀是大哥来寻她了,可是心底深处又藏着一丝胆怯,怕这一切是假的。
曹泾坐在灶膛前烧火,闻言想了想:“先生不曾说过。但杜夫子曾经提过,说良先生从江北过来。”
江北?不是观州本地吗?
无双越发不确定,找了许久,如今得到了线索,反而瞻前顾后。
她捞出面,搁在灶台上,正好这时院门开了。
云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眼亮灯的伙房,心中一叹:“无双啊,我来做……”
“嫂子,”无双跑出来,将围裙往云娘身上一塞,“我出去一趟。”
云娘吓了一惊,赶紧把人拉住:“别去了,让他们自己把事情理干净,余家人真是不像话,你小心别……”
“不是,”无双抽着自己的手,一刻也不想停,“我去学堂,不去陆家。”
还不待云娘反应上来,无双已经跑出了院门,云娘有心去和人一道,回头看看儿子又不放心,只能作罢。
“姑姑给良先生还东西罢。”曹泾走出厨房,说了声。
冬日清寒,夜里尤甚。
无双在无人的长巷中奔跑,出来太急,连套厚衣裳都没披。平时接送曹泾,并不觉得这条路有多长,如今却觉得总也走不到似的。
终于跑到学堂外,大门上方挂着两盏灯笼,在夜色中随风轻晃。
“吱呀”,旁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一个书童从里面走出来,迈着步子很快下了台阶。
“姑娘是要找我家先生?”书童行了一礼,而后问道。
无双颔首,心口跳的厉害:“劳烦小兄弟了。”
对方走在前面引路,无双跟着从小门进去,对方轻着动作将门关上丽嘉。
还是上回来的回廊,冷风晃着珠帘,嚓嚓作响。
无双跟着书童,一直到了后院,正中的一间房中,亮着灯。
“我家先生在里面,姑娘请。”书童伸手做了个请的收拾,随后退了下去。
无双走去房门前,看着透出灯光的窗纸,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冷风一吹,她也清醒许多。
站在这里,回想这一日,实在经历太多。龚拓的回来,是否还想干预她的人生,她是有过迷茫的,然而那颗竹哨的出现,就好像一道光亮,让她明白,她就是她,自由的无双。
她把竹哨放到唇间,深吸一气,吹响。
清脆的哨声在夜里那么明显,无双盯着房门,眼睛一瞬不瞬。
“外面很冷,别站太久。”温和的声音自房中传出。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男子坐在轮椅上,手拉开门板。他背后是温暖的光线,此刻正看着院中无双。
“我,先生……”无双舌尖发紧,努力想做出一个笑来,“天晚,打搅了。”
她手心里攥着竹哨,提着裙裾走进门里,紧张的心脏砰砰跳。
良言面色和润,灯光中,也就淡化了脸上的那份苍白:“不晚,我一直在等你。”
他手一推关了门,外面的寒冷彻底隔绝。
“等我?”无双看他,随后手一伸,那枚竹哨送去良言面前,“这个,是先生的吗?”
良言垂眸,盯着女子掌心,儒和的脸上渐渐淡了笑意,手指一勾便将哨子收了去。
“无双,是大哥不好,你受苦了。”
一句话,几个字,伴随的清和的声音说出,无双脑中嗡的一声,仿若被惊雷震住:“大哥?”
大哥?她身子一晃,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十年,终是相遇了吗?
良言眼中泛着心疼,自己亲妹妹的成长,他没有看到,她受的苦楚,他没有帮到:“无双,我是你的大哥,凌子良。”
“大哥……”无双唤了声,声音中满是委屈,眼角的泪更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她走过去,在轮椅前蹲下,仰着脸想看清凌子良。可是泪水模糊了双眼,怎么都看不清,她抬着袖子狠命的擦着,哭声更大了起来。
凌子良手从轮椅扶手上抬起,颤着落去无双的发顶,想像小时候那样哄她:“不哭,有大哥在。”
一听这话,无双更是抑制不住情绪,好似积攒了十多年的眼泪,全在这时候迸发出来,只有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子良叹了口气,干脆任由她哭个痛快。大概就是憋得太久了,她是家里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没受过委屈,能自己活到现在,可想而知受了多少苦。
无双现在也管不住自己,除了哭还是哭。从来没有这样过,很多时候,她都是忍着眼泪,因为没人心疼她,哭有什么用?只会让人觉得她更软弱。
半晌后,她没了力气,一日没怎么吃饭,肚子里咕噜一声。竟是将自己给哭饿了。
她憋住眼泪,有些羞赧。
“瞧,哭不动了。”凌子良无奈,眼中带了几分疼宠,“一日没用饭了罢?大哥让人做了芙蓉羹。”
无双红着鼻尖,眼中还包着一层泪雾:“你的腿怎么了?”
她心中鼓鼓胀胀,很不是滋味,手指轻轻碰上凌子良的膝盖,只碰了袍子就缩回了手,眉头拧成一团。
“早就不疼了,”凌子良手掌拍拍自己的膝盖,面上满不在意,“几年前伤了。”
无双并不相信他的轻描淡写,什么伤能让他站不起来,只靠轮椅行动?他一向康健,当初年少还嚷嚷的去边疆历练,母亲整日骂他是皮猴儿……
“大哥,真的是你吗?”她还是不信,胆怯的怕这是一场梦。
凌子良闻言心中酸涩,手摸着无双的发顶,笑着:“是大哥,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家无双了。”
“嗯。”无双点头,嘴角忍不住的抖着。
她找到亲人了,不再是孤零零一个,大哥最疼爱她,以后兄妹俩不会再分离。
“眼哭肿了,无双不美了。”凌子良笑,心酸着,还想着逗妹妹开心,“吃芙蓉羹吗?再等就凉了。想说什么不急于这一时,来日方长。”
无双去拽凌子良的袖角,扯了下:“别再丢下我。”
“不会,”凌子良眼中起了水雾,温润的唇角勾起,“大哥来带无双回家。”。
龚拓以前也曾受过伤,战场上总是刀枪无眼,一番征战厮杀下来,身上难免划上几道口子,掉块肉。
可从来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样疼痛,钻心剜骨的疼,几欲让他昏厥。并不是他的伤口,而是心头。
郎中大气不敢出,咬着牙给人将肩上伤口剜开,坏掉的肉用小刀一下下的切掉,血水沿着男子精壮的胸膛留下,蜿蜒着像一条红色的蛇。
饶是郁清这样冷硬的汉子,也无法直视这一幕,身子别开不看。
“你想要什么?”龚拓低声说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没人回他。
他年少成名,今上口中赞誉的青年才俊,出身世家,从小天资甚高,世人眼中,只看到他的清明果断,行事磊落,看不到他的错处。
龚拓馄饨的脑海中,重复着今日和无双的每一句对话。她说,他给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清晰记得她眼中的疼,是他施加给她的。
她说的没错,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他一向骄傲、自负,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愿意跟着他,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肩上的疼让他蓦的清明,手中紧握着唯一与她有联系的帕子,几乎捏碎。
哪里错了,他自己又说不清。是他把她一步步琢磨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却忘了她的感受,忘了她愿不愿意?
心中困顿着,他想找个人问问,请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人可诉说……
作者有话说:
兄妹团聚啦。
谁说给他多来几刀的?不但刀,还割肉。
晚上八点二更,到时候感谢名单一起发哈,么~
? 第 37 章
窗外起了风, 摇晃着树影映在窗纸上。
龚拓坐在椅子上,半裸着上身,肌肉线条柔和健美。血腥气充斥满整间屋子, 脚下的那盆水已经染成暗红。
郎中额上冒汗,小心往他伤口上撒了药, 而后拿着绷带一圈圈的缠绕上。
整个过程, 剜肉、放废血,龚拓一声不吭,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未褪去的伤寒,烧得他眼睛猩红,再不见往日深沉淡漠,反而让人窥见几丝颓然。
“大人,属下将事情已经安排好, 您放心修养。”郁清走过来,将一件衫子为龚拓披上。
龚拓不语, 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务要做,今上派他南下, 是为了江堤之事, 随着挖开的一角,接着露出来的越来越多, 牵扯越来越广。
甚至,要细追究, 根本就是十年前的那桩案子。
他其实并不怕事务复杂,很多时候抽丝剥茧的深入反而让他兴奋。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想去槐花巷, 去找无双……
“给吴勤送信, 就说我在观州查案。”龚拓开口。
郁清面色为难:“大人, 所有案卷都在清南,留在观州这边,若是有人趁机谗言圣上,恐对您不利。”
“无碍,”龚拓有气无力,缓缓合上眼睛,“该来的就来吧。”
再离开观州,他怕是会永远失去她了。在仕途上,他从来仔细,知道自己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从小老伯爷将他带在身边教导,教导他身为家主该冷心冷肺,该断情绝爱。
他做到了,也习惯了。
从小受人瞩目,他轻易能得到一切东西,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些是应该的。
所以对于无双也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她,凭着自己的喜好去改造她。到今日他才看清,她的温顺乖从不是因为爱慕在意他,而是她身处奴籍,无法反抗。
龚拓眉间皱了下,不只是身上伤痛,还有心底的苍凉:“凌昊苍,你派人去查查他。”
“凌昊苍?观州当年的那位知州?”郁清问,猜想是和案件有关。若是这样,留在观州也算名正言顺。
这个名字让龚拓想起了黄昏时,喜堂上无双对他所说的话。她说自己是凌昊苍的女儿,是罪臣女。至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敲击着他。
她的身份是敏感的,单纯无双重回伯府容易,可她是罪臣之女,真被揪查出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他想带走她,要做的话也很简单,她根本没办法反抗。但他心中清楚的明白,若真这么做了,他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就断了。
摆在明面上的,今上派他南下,就是想要一桩彻头彻尾的明白案子,一定是牵扯到十年前那场大灾。到时候,他查凌昊苍,她如何想?一遍遍的听人说她父亲,贪官污吏?
尽管那时她还不到十岁,父亲的罪责不应让她承担。
龚拓心中自嘲,为何他和她之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阻隔?
可能是药效上来,他脑中逐渐混沌,慢慢昏睡过去……
无双面前的菜碟里已经堆成小山,可对面凌子良还是不停的给她夹菜,筷子就没闲住。
她也不阻止,任由对方一次次的夹菜送来,这是她的哥哥,她可以理所当然的享受他的疼爱。
“看什么?”凌子良抬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大哥脸上不干净?”
无双摇头,本来是糟心又复杂的一天,可是现在满心的欢喜,有什么是比找到大哥更好的?
她笑眯眯的看凌子良,从眉眼一直到他捂得严实的脖颈,视线停在那里:“大哥这些年过的好吗?你有二姐的消息吗?”
闻言,凌子良手里一顿,而后放下筷子,遗憾摇头:“无然,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两人的回忆再次回到十年前的水神山,后面发生了什么无双不知道,当时她被江水给卷走。听凌子良的话,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那日,凌子良和凌无然亲眼见无双卷进江水里,根本没办法去救。那些山匪惨无人道,将老弱病残尽数杀光,剩下的都绑了起来,准备找机会卖掉。
凌子良深知跟着下去绝没有好下场,到了夜里趁机打倒看守山匪,带着凌无然往深山中跑。后面很快有人来追,凌无然已经跑不动,凌子良将娇小的她藏进一个树洞,自己跑出去引开追来的人。
天黑的山林,凌子良掉进了捕猎的陷阱,里面插着尖锐的竹刺,直接刺穿了他的腿。他伤成那般,追来的人干脆留着他自生自灭,回头有人喊那边还有一个,凌子良却再没有办法爬出去。
后来撑到第二天,就在他几乎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位猎户来了,从陷阱里把他拖上来。他才知道,昨夜那群山匪后面碰上了官军,已被打散,那些奴役来的青壮年被直接带去了西陲。而凌无然,也再没了消息。
“我足足休养了半年,可腿还是废了。”凌子良说着,语气中没有多少悲伤,“大哥以为你没了,就想去寻找无然,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我的腿也走不远。”
无双静静听着,一句话不说。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天,他们三兄妹彻底失散。
见她安静的样子,凌子良更加心疼,有心问问她这十年如何过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没事了,以后有大哥在。”
无双吸吸鼻子,噗嗤笑了声:“嗯,我要留在大哥这儿。”
“好,”凌子良应下,对于小妹的要求,他从来没办法拒绝,“我让人过去给曹家嫂子送个信儿。”
无双点头,饭食是吃不下了,胸口满满涨涨,心里有着说不完的话。她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亲人,不必独自承担一切。
“大哥,你就在学堂教书吗?以前在什么地方?为何改名叫良言?”
“先吃,还是这么话多。”凌子良那手指戳了下无双的脑门儿,温和一笑,“大哥不教书,在别处有营生,待这边处理一下,就带你过去。”
无双眨了下眼睛,心里想起了陆兴贤。他和她这场婚事,后面会怎么样?
用过晚膳,已经是半夜,打更的梆子声咣咣敲着。
凌子良给无双安排了房间,就在自己的隔壁,他摇着轮椅为她生了炭盆,又点了一炉安神香,好像小妹的事儿,他都要亲自经手。
男子情绪一般内敛,即便心中如何喜悦,面上都会带着克制,通常会在行动上表现。
帮着无双放下床幔,凌子良的轮椅往后倒了倒:“你好好睡,大哥出去了。”
无双坐在床上,捏着被角:“再和我说说话,我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怕睡了醒后发现一切是假的。
“好。”凌子良的轮椅重新回到床边,隔着一道幔帐,语气疼爱且无奈,“你都是大姑娘了,这是最后一次。”
无双鼻子一酸,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她开口,大哥总能答应她。她安心躺去床上,身子钻进被窝,一颗脑袋枕着软枕。
她眨着眼睛,嘴角扬着,看着幔帐上映着的身影。想了想,她探过手去,抓上了凌子良的袖角,手指攥紧,生怕人跑掉。
“大哥在呢。”凌子良温润的声音响起,然而眼中深深的自责。
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连睡觉都如此不安?
安神香是加了分量的,凌子良清楚的知道这一整日,无双都经历了什么。之前不与她相认,是知道她要嫁人成亲,他想着不好去打搅,便等着,如今这事情却变得有意思起来。
他将自己袖子抽出,随后帮着无双掖好被角。朦胧中,妹妹的睡颜恬静,已经出脱成一个美人儿,再难辨出小时候的模样。
凌子良出了房间,摇着轮椅在回廊上前行,一个黑衣男子跟上来,从后面帮他推着。
“查到了?”凌子良问,手指间捏着竹哨。
“是,”黑衣人回道,“韩家男人早就改了名,当初家中欠债,打幌子说西去,实则是全家去往京城。”
凌子良不语,望着茫茫黑夜。凌家对韩家有恩,竟不想对方恩将仇报,居然将他的小妹卖掉。瞧瞧,这是多黑心的人才能干得出?
“先生,京城的兄弟问接下来怎么做?”黑衣人请示着。
“这个,”凌子良微微一笑,端的是温润儒雅,“科举仕途者,家庭清名很重要,就看他家是不是真能做到?”
黑衣人一个激灵,二当家向来如此,说着云淡风轻的话,抬手间就将人毁了。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让韩家那二小子永远入不了仕。
也是活该,做了恶事,还装成良善之家,这和那些标榜清廉,实则污秽不堪的贪官有何两样?。
清晨如约而至,比起昨日来,实在算不上好天儿。
云娘这两日不打算茶肆营业,心里惦记无双,知道人行事心中有分寸,可还想去学堂那边看看。
这刚打开院门,就见到巷中站着一个大男人,好生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是谁,她想也没想就把大门一关。
龚拓赶紧上前,手臂撑着门板:“大嫂,我找无双。”
因着动作太大,肩上的伤口扯了下,疼得他俊脸扭曲了一瞬。
云娘现在可不管对方是什么世子,还是朝廷大员,面色冷淡,皮笑肉不笑:“大人找错地方了,无双根本不在家。”
随后干脆松开手,连拦都不拦。
“不在家?”龚拓薄唇没有血色,脸苍白的厉害。
这么早她不在家,难道昨晚就没回……她是跟谁一起,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狗子是还要虐的,就看他在期间的反省吧。
明天早晨八点见哈,宝贝们周末愉快啊!
? 第 38 章
院子里有了动静, 龚拓抬眼看去,然而下一瞬眸中淡了些许。
从屋内出来的是曹泾,正整理的自己的小袄子。不是无双。
“大人不进来查看, 民妇可还要忙呢,”云娘怪声怪调, 又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您还是不要站在这儿的好。”
说完,双手一推,院门砰地关上。
龚拓半张的唇还未出声,无奈抿了回去。他没走,站在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有锅碗相碰的声音, 有母亲捞到儿子的话语,唯独没有他想听的那道声音。
他过来, 是真有事要说的。
天上飘下细雪,碎碎的, 天气更加寒冷。
无双果真是不在家中, 龚拓转身,从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口又停了下来, 站在那儿,看着大街。
在墙边避风处的豆腐三好奇瞅了两眼, 转回头搓搓手,继续仰直脖子叫卖。
龚拓站在那儿委实扎眼, 他身材修长, 衣着不错, 模样也没得说, 一看就不是这块儿的人。
对于街上人投过来的目光,他不予理会,依旧站在风雪中等候。伤寒本就没好,如今这样怕是又要加重。
他之前让人查过,无双在这边没有亲戚,要说走得近,就是这附近几家邻里,再就是陆兴贤。在陆兴贤处吗?他心口攸地一揪,像被人狠狠攥住。
“不会。”他深吸了一口气,陆家现在乱成一锅粥,无双向来谨慎仔细,她断然不会过去。
虽是心中这样想,可龚拓还是拿不准。
雪絮落在他的发顶,他仿若未觉,如同雕像般站立。豆腐三实在没忍住,喊了声:“这位兄弟还不回家?”
“等人。”龚拓头不抬的回了声,依旧不动。
豆腐三摇摇头,随后跑过来,往龚拓手里塞了个旧斗笠:“戴着遮遮雪。”
说完,转身跑了回去,继续照顾自己的买卖。
龚拓皱眉,低头看着斗笠,是用竹子编的,已经很旧,这种东西以前连碰都没碰过。郊外骑马经过时,那些田间劳作的农人,会戴着这个。
眼瞅着快一个时辰,雪越发大起来,没有无双的影子。前面的豆腐三已经收摊儿,准备回家。龚拓见他看自己,想把斗笠还回去,豆腐三摆摆手谁让他留着罢,随后担起自己的挑子走进了雪中。
所有人都往家赶,龚拓想起在安亭院时,自己哪天回去,一进门无双就会迎上来。
他知道,每次回府会有人告知无双,而她就会提前收拾好,一直等着他。以前不曾在意,现在想想,大概那时,她等他也会很久罢?
还有一次,他与她在暖阁中行些乐趣,期间来了一封公务,他让她等他,他去了书房处理。后来事情麻烦,他用了一些时候,完全忘了她还在暖阁,再回去时,她已经撑不住趴在榻上睡去……。
马车在飘雪的街上行进,速度不快,敞开窗帘便看见簌簌下落的雪絮。
“京城的雪更大,有时候一宿能下好深,次日好生不便。”无双放下帘子,看着车厢正中凌子良,“我之前……”
“无双,”凌子良笑笑,不着痕迹的打算她,“你说我带着什么礼品好?头次见嫂子,总不好空着手去。”
无双想了想,樱唇一抿:“嫂子人好,不在意这些的。”
昨晚只说自己在学堂留宿,所以云娘并不知道她已经找到大哥,想来知道了定会为她高兴。
凌子良摆手,这样光线暗的车厢内,一张脸色看不出血色:“不成,礼道一定要有。”
无双一想也是,觉得这样说话真好,有什么事她可以参与商量,再不用只是一味的顺从,这便是自由身。
“前面罢,”她掀开门帘指着方向,“拐过两个街口,那里有一家南货铺子。嫂子说过,那里东西不错。”
凌子良颔首:“好,一会儿你先下车回家,我去拿些礼品。”
马车停下,无双从车上下来,踩在被雪润湿的石板路上。
可她还是不舍得走,趴在车窗上和凌子良说话。
隔着一段距离,即便雪花飞舞,龚拓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女子脸上的笑,甜甜的软软的,甚至还有些调皮。
是他没见过的,无双对他的时候,总是浅浅柔柔的笑,只有在他痒她时候,她忍不住,才会笑成另一种样子,但是很快就会收敛住。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见她站在车窗前就是不走,后面窗帘子内探出一只手,为她掸着发顶的落雪,她笑得更美。
是一只男人的手,竹青色的袖口。
马车走了,她站在雪里目送,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那是真正的欢喜,发自内心。
龚拓身体发僵,巷口这处并没什么避雪的地方,相反还是一处风口子,冷的厉害。他看见无双转身往巷子走来,赶紧迈步出去。
眼可见的她停住了脚步,看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笑也瞬间消失。
“无双。”他的声线现在委实算不上好听,像被烟气熏坏了的发哑。
无双低头,深吸口气抿了抿唇,随后扬起自己的下颌,并未看那迎上来的男子,她脚步轻快的直接越过他,走进了槐花巷。
她已经不在意龚拓来与不来,随便他做些什么,她决意与他划分干净。
前面就是自家院子,无双连头也没回,上去便敲了院门。
很快,云娘跑来开了门,见是无双回来,总算放了心。
“嫂子。”无双冲着人笑,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
她进了院门,余光中那个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
院门关上,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今日不用去学堂,曹泾正在院子里喂小鸡。
无双看着正间,昨日那些红色绸布早就收拾干净,云娘性子粗拉,但是一些事情上很在意。毕竟婚礼不成,看了还闹心。
“你不用急,我过会儿还得去趟陆家,总不能这样没声没响的对咱,不像话,”云娘抱怨一声,说陆家那边不厚道,“昨晚,陆家派了人过来,说陆兴贤被人打了,腿伤的厉害。”
“什么?”无双脸上笑意敛去,忙问,“怎么回事?”
云娘显然觉得这是借口,没好气道:“说他昨晚要过来咱家,谁知在后巷碰上歹人,一棍子敲在他腿上。”
“歹人?”无双心中思忖,“要是没抓到人,那也没办法。”
昨日事情怎就这么多?陆兴贤平日也没什么仇家,不存在出趟门被人打一顿,非要说的话,不就是余冬菱……对,还有一人,龚拓。
云娘叹了声:“就看他们今天过来怎么说。”
看着云娘气呼呼的样子,无双反而没有那么生气,大概是她经历的太多,有些已经看淡:“嫂子,你先别忙,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笤帚从云娘手里夺过来,放去墙角。
“什么?”云娘还在生气,待看见无双脸上的笑,狐疑问道,“我见你一进门就笑,怎么了?是不是那姓龚的他又……”
眼见人的嗓门儿又大了起来,无双赶紧拉住:“不是,是我找到大哥了。”
“大哥?”云娘一愣,随后满脸的惊讶,“真的?他在哪儿?我收拾收拾,就带你去找。”
“不用,”无双笑着摇头,脸上全是松快,“他要来家里。”
“啊?”云娘眨巴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旧衣裙,袖子上还沾着油渍,“那我得去换件衣裳,真是失礼。”
说完,撂下手里的活儿钻进屋里。再出来时,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衣裳。
两人收拾了一会儿,院门敲响。曹泾过去开了门,见着是学堂的良先生,赶紧给对方行礼。
这期间,无双简单把事情给云娘说了说,后者了解了个大概。见书童推着轮椅进来,云娘赶紧迎上去。
见了面总免不了客套一番,方才还一脸生气的云娘,如今喜笑颜开,仔细瞧着,俩兄妹脸模儿还真有几分像。
“良先生,我家泾儿没给您添麻烦罢?”云娘问,总觉得怎么招待都是怠慢,“一定得留在家里用饭,我做的红烧鱼头无双最爱吃。”
凌子良看了眼自己妹妹,而后对云娘客气一笑:“嫂子如此说,我定然是得留下来的。”
云娘高兴地应下,转身就想起家里根本没有鱼。
好像猜到了云娘的意思,无双站起来:“我去河边鱼市看看,顺便打些酒回来。”
鱼市就是平安桥往南一点儿,不算远,虽然下雪,大概早先应该有打上的鱼来。
无双出门,手里提了个竹篮,娇柔的身上披了件淡色的斗篷,兜帽将一张脸遮住,轻柔的脚步往巷外走着。
刚出巷口,下意识往墙边看了眼,随即心内摇了下头,便停也不停的继续走。
龚拓刚摘下斗笠,还没说出一个字,无双就已经走出去。
站了半天,饶他是个铁打的也扛不住雪天寒冷,尤其还一身病痛。重新戴上斗笠,他抬步跟上前面的身影。
无双只做不知,管龚拓跟不跟的,她已经不在意。
龚拓迈开大步,很快就将人追上,可能太急,他不注意踩了她的裙裾。
脚下一滑,无双不经小声惊呼,眼看就摔去地上,一只手臂稳稳将她托住。
“你没事吧?”龚拓问,手臂使力扶稳无双,肩上的伤口扯到,疼得脸扭曲一瞬。
无双抽回自己的手,疏离站开。瞧着面前的男人,给他的只有冰凉的淡漠。
龚拓心里一抽,面前的无双眉间蹙着,那双澄澈眼睛里分明而清楚,已经没了昔日的柔和,里面充满了对他的排斥。
作者有话说:
豆腐三:那人是谁?有点可怜。
天冷了,评论也少了。晚上二更,八点哈。
感谢名单晚上一起发,么~
? 第 39 章
雪絮飘飘洒洒,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种天儿都是窝在家里,有那些风雅人士才会出行赏雪。
龚拓往后退开一步, 留出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以前那般, 对她随意的拉过来。有心不去看她脸上的冷淡, 可实在又无法不看。
无双站好,理了理自己的斗篷,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几乎遮住眼睛,继而迈步往前走。
“无双,我是有别的事与你说。”龚拓有些无奈,偏又得跟上去。
无双仿若未闻, 目视前方。她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一句话,要说之前相遇, 她还希冀他能听进几句,昨日的喜堂便是明白的剖开, 与他决裂。
她不再管他的身份, 也不管现在选的路是苦是甜,但是确定, 她凌无双,要脱离龚拓。
龚拓自是不知道无双心中想什么, 只知道自己一松手,最后的一线联系也会断掉:“十年前的水灾案子, 有些地方存在疑点。”
水灾?无双心中叹息, 龚拓还是如此的善谋人心, 知道她的身份, 便挑着那件旧事来说,因为关乎着她父亲的清名。
她攥紧篮子,迈步踩上平安桥。
桥面上敷了一层薄雪,脚底踩着十分滑,她伸手抚上冰冷的桥栏。
“扶着我。”龚拓曲折手臂抬起,往无双身侧一送。
无双垂首,男人手臂离着她大概两个拳头远,意思是让她手抚上他。心中微诧,这倒不想是龚拓的作风。
他对她向来直接,他会拉她的手,揽她的腰,甚至直接打横抱起,唯独不会这样守礼的送上半截手臂。
然而她不需要,自己抓着桥栏仔细走一样过去。
龚拓苦笑一声,雪中的小身影柔弱又倔强,却好似更让人心疼。
这边,无双过了桥,走去鱼市。
下雪天人本来就少,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大鱼,仅剩两个鱼档,不是鱼太小,便是昨日剩下的,已经不新鲜。
鱼是买不到了,无双想着赶紧去酒肆打酒,然后回去和大哥,云娘说话。
龚拓猜到无双出来打酒买鱼,是想回去招待那个良言。看她在鱼档前和人打听,仔细看鱼的新鲜与否,他收紧了手。
昨夜,她未回槐花巷,他原想她是去了陆兴贤那边,却不想竟是学堂。
眼看无双转身往远处的酒肆走去,龚拓只能去跟上。这次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等在外面。
酒肆里不忙,老板和无双随便聊着,不时传出几声笑来。
无双提着一个酒坛出来,瞧也没瞧墙边等候的人。
“良言此人底细不明,你莫要和他走太近。”龚拓跟上无双身侧,眼睛往酒坛上一扫,终归将想问的那句夜不归家,给咽了回去。
底细不明?无双脚步一顿。
龚拓察觉,以为是无双想知道,便又道:“他不是好人,你别被他的外表迷惑,我的人正在查……”
“不是好人?”无双软唇送出四个字,天冷带着哈气,“世子是好人,却搅了人家的婚礼,还去敲了陆兴贤的腿?”
眼眸微抬,只瞧见男人瘦削的下颌,已经冒出青色胡茬,往下,他的右肩似乎有些僵硬和臃肿。
龚拓微怔,从他的方向看不到无双的脸,斗篷的兜帽将她遮的严严实实:“什么?”
无双并没有再理会,提着酒坛回了槐花巷,身影逐渐被落雪模糊。
“好人?”龚拓笑了声。
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敢作敢当,她如今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所有的恶事都认为出自他手。
太冷了,他站了良久,才动身往回走。手里扯下那个旧斗笠,想随手扔掉,可最后还是捏在了手里……
无双回到家,一踏进院门就听见正间的说话声。
东墙的那一片蔷薇,如今蔫蔫儿的趴在那儿,被风霜给折服,暂时娇弱屈忍着,等待明年的蓬勃。
无双把酒坛送去厨房,而后扫掉身上的雪,这才进到正间。
屋里,凌子良坐与正中,手里一盏清茶,面色和润,而站在他旁边的云娘,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无双认得,这人曾经来过家里,是陆家的管事。再看一眼,陆兴贤并没有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人过来定然是为了昨日的事。
无双静静走进去,虽说只一夜之隔,却好像经历了很多。
“曹姑娘回来了?”管事讨好的笑笑,“少主腿不方便,让我过来看看。”
无双对人淡淡一笑,随后走到凌子良身后。凌子良看着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看看是应该的,”凌子良放下茶盏,手往旁边桌上一搭,“对于陆先生的遭遇,良某也是深感遗憾。”
“可不嘛,世事难料。”管事赶紧应着,对面的年轻人面色儒和,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便也就放松了些。
云娘却是气不过,觉得这种大事,即便陆兴贤来不了,家里长辈也该过来。这是起码是一个态度。但念着今日凌子良过来,她也不好发怒,便想着事后再去要说法儿。
凌子良倒是不急,看了眼墙边陆家带来的礼品,眼帘微垂:“东西捎回去吧。”
“啊?”管事忙摆手,“不成,是少主给姑娘的。”
“既然是他给的,”凌子良话语一顿,“就让他亲自过来,什么事明明白白摊开来。你在中间传话儿,错了一个字,算谁的?”
管事一噎,明明眼前的男子温雅和煦,可偏偏就让他生出一种压迫感。反过来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两个人的婚事,自该两个当事人商议。
“对,”云娘跟着站出来,“大不了,我跟着过去陆家,这事儿到底你们不对。”
“陆娘子,你看这……”管事打着哈哈。
凌子良手臂一伸,挡住云娘:“嫂子不必去,就该是他家过来。本就是他家求娶,缘何咱们寻过去?”
云娘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她急火火的跑过去,人家还以为家里姑娘死扒着陆家呢!
无双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静静站在凌子良身后,莫名的心中安定。因为,前面有大哥为她撑着。
陆家管事应下,说回去告知陆兴贤,便转身离开。云娘见了,赶紧提着人带过来的东西,追上去塞了回去。
屋里只剩兄妹俩。
凌子良转着轮椅过来,与无双对视:“莫要担忧,大哥为你做主。”
“知道。”无双柔柔点头,封闭的心扉中流淌着暖意。
“我家无双这么好,自该有个好郎君,”凌子良笑,笑意蔓延至眼底,“他若在意,必会冲破重重阻隔,有时候,你认为的这些不顺,其实是对他的考验。”
无双笑,嘴角翘得老高:“大哥,你真像街上糊弄人的算命先生。”
“小鬼头,你也就敢跟大哥顶嘴。”凌子良无奈,却也算是纵容,“大概,无然也该嫁人了罢?也不知她夫君对她好不好?”
屋中气氛稍凝,两人想起不知下落的凌无然。
“会找到她的,”凌子良安慰了一句,随后摇着轮椅往前,“我去检查曹泾课业。”
无双嗯了声,想去厨房,刚走到院中,就看见云娘回来,手里提着一条大鲢鱼,鱼身子又粗又胖,鱼尾拖着地带了回来。
“嫂子哪里买的鱼?”无双问,方才她去鱼市,根本没有鱼。
云娘疑惑抬头,又看看手里的鱼:“不是你让鱼档送来的?我在门口,他塞给我的。”
说着,人也没在意,直接拖着鱼到井边打水,准备处理。边摆盆便说,这条鱼真不错。
无双走到院门处,探头出去看了眼,长长的巷子,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雪天虽冷,但也有另一种安逸。
正间摆了桌子,盘碗满满当当。云娘之前为婚礼准备了不少东西,如今全部拿出做成好菜,也不算浪费。
无双是真的高兴,跟着喝了两杯酒,脸颊绯红,辛辣的酒液呛得她直咳嗽,可她还是开心的笑。最后,是凌子良从她手里夺走酒盏,送了热茶过来。
“女儿家的,喝点热的。”凌子良劝了声……
万盛客栈。
龚拓站在窗边看雪,远处的学堂大门紧闭,说是先生家有事,停了两天课业。
哒哒,两声敲门后,店里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客官,您要的红烧鲢鱼头。”
说完,利索的把盘碗摆了桌,而后退出房去。
龚拓走到桌边,看着菜盘,拾起筷子加了一块送进嘴里。不难吃,也不说好吃,就是菜品罢了。
房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郁清。待看见桌上的鱼头时,浓眉一皱。
“大人,鱼头是发物,你身上有伤。”他提醒了一句。
他本也是个粗汉子,不太在意些太细的东西。可是最起码的东西他知道啊,昨日才让郎中剔除腐肉,今日就吃鱼头,这不是想伤口恶化。
龚拓好像没听见,又夹了一筷子。
“大人,查到了。”郁清干脆直接说正事,不去看那碍眼的鱼头。
果然,龚拓停了筷子,抬头看去:“拿过来。”
郁清双手将几张纸递过去,龚拓两指一夹接过。
“凌昊苍,四年任观州知州,水灾那年,正逢他官职提升,准备调去京城。”郁清简单说着,面无表情,“其妻宋氏,出身士族。大人的外祖宋家,两家虽同姓,但不是同族。”
龚拓薄唇抿直,垂眸看着纸上信息,清楚明白的罗列:“一子两女?”
“对,”郁清点头,“事情出了后,凌家家产罚没,他的妻子儿女由贵籍发入良籍。”
“这样啊。”龚拓捏着纸张,指肚摁在一个人名上,凌无双。
她没说谎。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哥不是好人。
无双:你全家都不是好人。
明早八点见,么~
? 第 40 章
这场雪下的委实不小, 就连常年在观州的春嫂也是十分惊奇,说难得一见。
茶肆里没什么人,偶尔邻里的婶娘经过, 站下聊两句,人心里都有分寸, 避开了前日前那场婚礼。
凌子良在学堂教书, 无双不好过去打搅,就在茶肆帮忙。年底了,也对对账。才发现平日忙碌不觉得,其实进项相当不错,这样下去,明年就能换一间大铺面,剩下的给曹泾准备, 读书总是最花钱的地方。
近晌午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女人, 高昂着头进来,挑剔的眼睛四下打量, 难掩脸上的嫌弃。
她甫一进门, 无双和春嫂就看了过去,无怪乎那身打扮实在打眼。身上披着件大红色斗篷, 那领边镶的可是软和的狐狸毛,一看便是大贵人家出来的。
春嫂想上去招呼, 被无双一把拉住,示意人去忙, 她来接待。
春嫂也没在意, 正好水房里的水该开了, 便掀了帘子进去。
这厢, 无双绕过桌椅,缓步过去,身姿如莲:“余娘子。”
余冬菱脸上微诧,随后立即遮掩下,拿着眼角打量着过来的素衣女子,口气难掩的倨傲:“你认识我?”
“认得。”无双颔首,嘴角柔柔带着浅笑。
当初在茶园,她并未看清余冬菱的模样,但是人身上的骄横气,这整个观州,她还没记得有第二个人。
“余娘子来这里,想喝茶?”无双不卑不亢,与人抬眼平视。
她见过的贵人何其多,各个端着傲气,余冬菱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果然,余冬菱在无双身上没看到害怕和退缩,还敢如此直视她。当即,心里火气更大,但是碍着和一个茶娘子争执,有失身份,便咽了回去。
“叫无双是吧?”余冬菱拂拂发鬓,口气淡淡,“五丈街口的茶楼,我在那边等你,有好事与你说。”
说完,对着无双笑了笑,鲜红的嘴唇勾着,随即转身,两步迈出了茶肆。
无双眼看人走出去,回身来继续做自己的事。约去五丈街口茶楼,不过就是在说看不上她的茶肆。
无所谓的事,她的茶是卖给想买的人,不是指着余冬菱来喜欢的。
做完事情,无双也就去赴约,算着时辰,正好可以过去学堂那边找凌子良。
还不到腊月就来了一场雪,观州比不得京城寒冷,却也冻手冻脚的。
也不知怎么,天上又开始往下飘雪。
五丈街口的茶楼,如今更显冷清,一张绣着“茶”字的半旧幡旗垂在檐下,偶尔随着寒风晃动几下。
无双坐在茶肆二层临窗位置,开着半扇窗,能看见冷清的街道。伙计说余冬菱一会儿就到。
没一会儿,楼梯传来几声沉闷脚步,大红色的身影随即出现,在楼梯口站了一瞬,待看见窗边的女子,脸上遂起了笑,几步走过来。
“雪大就是不好走,亏得有马车代步才行。”余冬菱说着,兀自在无双坐下。
无双不说话,取了一只瓷盏,倒满水,一阵水汽袅袅飘起。
无意听余冬菱虚伪的絮叨,无双往外面一瞥,不知何时,街上停了一辆马车。
那赶车的车夫实在熟悉,一位妇人从对面明月楼出来,披了件茶色斗篷,面无表情。旁上的男子将伞面遮到妇人头顶,两人并行走到车前,面对面说着什么,而后,男子托着妇人手臂,将人送上车去。
随之男子收伞,露出一张清隽的脸……
几片雪絮被风卷着从窗外带进来,窗扇禁不住晃了下。
无双盯着雪中站立的男子,有一瞬的愣怔,随后视线下移,看向他的腿。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对方往窗口看过来,瘦削的下颌微抬,脸上难掩憔悴。不期然的,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
“哟,雪天都挡不住陆少主做买卖的脚步。”余冬菱笑了声,顺便在无双脸上刮了眼,“那位是陆家老太太罢?”
是陆兴贤没错,无双自然认得出。她看见他皱了眉,嘴角动了两下似是要说什么,下一瞬车里传出妇人的声音,陆兴贤转过身,进了马车。
无双身子一转,亦是收回了视线,再没往外看一眼,面上丝毫没有波动。
对面余冬菱笑容一淡,她本以为无双会生气哭泣,跑去街上拉着陆兴贤要说法,可唯独没想到人还是安静的坐着,连手中的那盏茶都稳稳当当。
“看来,你也不怎么在意他。”余冬菱内里咬着银牙,到底心有不甘,“他还没找过你吧?”
无双抿了口茶,脸色恬淡:“在不在意的,也不该余娘子来管。”
余冬菱一噎,没想到看着软弱可欺的无双,竟然敢如此顶撞?就连陆家都不敢对她说重话,好生陪着脸。
“怎么,你觉得我抢了他,坏他名誉?”余冬菱嘴角一翘,送出一声冷哼,“不想知道,我和他到底怎样?可是他把我堵在榻上的,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反抗的了?”
无双皱眉,手里的清茶也没了味道。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但是余冬菱这话说的实在露骨,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余冬菱见无双不说话,身子往前一探,颇有挑衅的意思:“男人呐,有几个好东西?”
“哒”,无双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手指擦着桌沿收回:“既如此,余娘子找我作甚?让我来评断你,还是评断他?他若心悦你,自然欢喜,无双这边也会说一声恭贺。”
话声轻柔,听不出一点生气,余冬菱心中生出挫败。
无双也看得出,若是余冬菱真的能拿住陆兴贤,也不会跑来自己这边说尖酸话。至于自己和陆兴贤,若无缘,何去强求?
“呵,不过一介商贾,我余家可是贵籍。”余冬菱重新拾起自己的骄傲,扫着无双的脸蛋儿,“曹姑娘整日卖茶营生,我家那堂弟可还惦记着你,不若给他做个姨娘……”
“余娘子,”无双不欲再听下去,从座上起身,“知道陆兴贤为何不搭理你?”
不止陆兴贤,包括余冬菱的两个和离夫君,没有一个是能和她相处下去的。也就是外面那些不着调儿的,会哄着她玩儿罢了。
无双的这句话,成功堵住了余冬菱的嘴,完全拿不出话来回击。事实就是陆兴贤不搭理她,她不舍弃的往上靠,现在全观州都知道了她,全都对她指指点点,她才跑过来想拿无双撒气。
因为知道,和陆兴贤全是彻底撕破脸。
后面干脆拿给堂弟做妾开羞辱,可对方总是清清淡淡,连点火气都不见。相比,她倒像个骂街市井妇,气急败坏,没有一点贵家女的风度。
“你……”
见余冬菱脸色发沉,无双脸上仍是淡淡,声音清浅:“人心换人心,余娘子太过想掌控了。”
和龚拓一样,余冬菱同样喜欢那种掌控别人的感觉,不容许旁人忤逆反抗。
说完,无双再不停留,丢下一脸不可置信的余冬菱,径直下了楼梯。后者好一会儿才反应上来,这是被人给教训了,起身就想去追。
余冬菱一股怒气冲到头顶,想着把人抓住好好教训。刚冲下楼梯,面前一条手臂将她去路拦住。
“你不长……”她张口就想骂,在对上一双冷眸的时候,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掐着手心弯下腰,声音恭敬,“大人,您也在?”
龚拓扫了余冬菱一眼,上一瞬还张扬跋扈,这下倒是变得安静乖巧,连声音都换了软调儿。
“离她远点儿。”他收回视线,看去空荡的门,空气中还余有一丝百馥香的痕迹。
生冷的语调让余冬菱打了个寒颤,后颈发凉。小心拿眼去瞅龚拓,发现人并没看她,索性大着胆子瞧他那张俊脸,心中啧啧的可惜两声,怪眼前人权势太大,要换成别的美男子,她早就想法儿靠上去了。
“我知道了,”余冬菱应下,笑着问,“大人想喝什么茶,我来安排。”
心中想着,龚拓刚才的话是指无双?他警告她?心中这么一想,顿然明了,人也瞧上那茶肆小娘子了。
蓦地就记起再陆家编排的那些话,后背生出一层虚汗。
龚拓眯了瞎眼,回过头来,就见余冬菱吓得赶紧垂首:“你与她说什么?”
“呃,”余冬菱转了转眼珠,闻声回道,“曹姑娘开解了我一句话,人心换人心。”
人心换人心?
龚拓琢磨着这几个字的意思。他博览群书,通晓天下之事,更自诩谋算人心。是,人心是用来谋算的,如何换?
他没再管余冬菱,自己出了茶楼。
这厢。雪下不停,无双懒得走路,几枚铜板雇了一顶小轿子。
临上轿前,她回头看了眼茶楼,余冬菱居然没有追出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本也不必非走这一趟,可有些事情躲着没用。人家找上门来,拿鼻孔看人,自己这边也要回敬过去一个态度。
她是性子柔和,可也不会任人欺负,尤其现在,她已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奴婢。
轿子抬起,轿夫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声,轿身随着前行而摇晃,她拢好耳边的碎发。
走出一段距离,轿子突然停下,听轿夫的吆喝声,好似是被什么人拦住。
无双拉开轿帘,想看看何事,就见着轿子前方,陆兴贤站在那儿,一身青色棉袍,腿好生生的呢。
见到她露面,他赶紧过来,伸手挡着帘子,生怕无双坐回轿中。
“霜娘,”陆兴贤开口,脸上挂着歉意的笑,“知道我这般不合礼数,但可否借步说两句?”
作者有话说:
狗子日常苦恼:我该怎么接近媳妇儿,嗷呜……
八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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