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勒雪山属高原腹地,海拔五千多,山峰并不陡峭,但地形很复杂,乱石铺路,蜿蜒曲折。
邱良生和邱文博在阿库勒雪山走了一天,律师先前告诉他们现在边防部队的军事设施很完善,热能探测仪的范围很大,只要监测到山上有人活动,就可以锁定位置。
他们将信将疑,不敢走太快,但一天一夜过去,什么直升机、无人机监测都没看见,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邱文博不解,为什么要紧急出国,完全可以躲在他们早准备好的安全房,等风头过去再打算。
他们有那么多钱,却要这么狼狈,他早一肚子埋怨了。
尤其这两年他们一直在做慈善,不知道舍出去多少钱,这都填不上他们当年捞的那些?
但他不敢对邱良生说。
邱良生说他们一朝踩进阴沟里,都是因为他轻信陈既,还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
他不懂为什么邱良生说陈既背叛了他们,只是从接到消息、连夜逃离至此,邱良生都恨得牙痒痒,平时那副笑模样一去不返。
他们一行七人,每人都掖着枪,蹲守在鬼坡,雷锋帽和厚口罩上都是冰渣,露出来的眼睛眼周红肿,眼睫毛也结了晶。
甚至手指都冻成了萝卜,不能弯折,指甲盖里都是摔倒时、抠进雪里不小心剋到的土。
当了二十年富贵人,邱良生都要忘了原先吃不上饭的日子了。
雪地里走了太久,他眼睛不太好了,胃也疼。以前胃疼,跟了他们几年的大姐都会给他做一桌子养胃的菜,邱文博嘴上埋怨着他一天到晚太忙,自己的身体也不顾惜,但还是会给他盛碗汤……
他不是太忙,是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那他偷来的生活就被收回去了。
这么多年谨小慎微,他早已经疲惫不堪,他时常后悔,如果年轻时没有那么贪婪,何至于人过半百还每天被噩梦惊醒。
可他真吃不上饭啊,父母七个孩子,只剩下了他和一个弟弟,那个没有法纪、规章的年代,他不对别人下手,就会被别人下手。都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这样的……
是他们教会他的……
邱文博发现他一直摁着胸口,担忧地蹭过去,握住他的手:“哥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邱良生艰难地摇头:“等雪再下大一点,我们就出发。”
“为什么等雪大啊?”邱文博觉得现在走刚好。
邱良生说:“雪大了,无人机监测看不到我们。而且他们也不敢上来,毕竟他们有人死在过我们手里。”
邱文博搂住邱良生,给他取暖,靠近了,有些问题也就不自觉地问出口了:“哥……我们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有那么多的安全房……”
“去西塔坡之前,我算了一卦,我们凶多吉少。”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西塔坡?”
“这场劫难,不是你躲开,就能躲掉的……逃出镜外还有命,留在国内,早晚被抓。”邱良生不想再过一段胆战心惊不能眠的日子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够久了。
他必须要走,哪怕把命撂在这条防线上。
邱良生抖得太厉害了,可他们明明待在背风的地方,漫天的雪也只落在他们身上三分之一,他怎么会这么冷呢?
邱文博搂得更紧:“哥,可是你这样太受罪了。”
邱良生说不出话了,他必须要走,他必须要把他弟弟带出去。
只要逃出去,就会有人接应,就会有人保他们,到时候就是两国警方、外交部之间的周旋了,只要他们逃出去……
*
陈既毕竟不是现役,让他带队对他、对参与行动的战士来说都不太公平,所以最终部署是,边防大队队长亲自带队,陈既同行协助。
车道被大雪封住,也被滑坡造成的大面积碎石挡住,他们的车只能开至山腰,再往上要步行了。
颠簸的车舱后座上,队长曲着眼睛写遗书,这是每场行动之前的必须事。
陈既戴着护目镜,身上是那年没有的科技化装备单兵外骨骼,又是在边防战士日日巡逻的山头,再有这么多人,是当年的五倍,何愁任务不成?
队长写着写着,还有点不好意思,跟陈既说:“别见怪,我们都习惯了,虽然基本上都是撕了的结果,但有时候做好万全准备,差了一点运气,也会导致失败的结局。”
陈既根本没看他,听他这话,也没答应。
“你成家了吗?”队长问陈既。
“嗯。”
队长扭头,有些惊讶:“这可真没想到。”
陈既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前路,估摸要到山腰了。
队长突然很好奇:“你到这儿来,跟你媳妇儿说过了吗?”
“没有。”
队长看他不想聊这些,没再问。
陈既手机没电了,一直还没来得及充电。
也好。
不然他会想回她的消息。
她一定有发什么,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她也不会追过来,她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她一直乖,她……
那么多“她”之后,他皱眉,扭向窗外。
他得回去。
狗毛丫头还在等。
*
邱良生冷得休克,邱文博肥硕的身体紧裹着他,他还是不间断地抽气,半晌才吁出一口。
邱文博吓坏了,脸贴着邱良生的脸,看着坡上的鹅毛雪:“哥,你看啊,雪下大了,我们可以走了……”
邱良生撑着邱文博的胳膊缓缓站起,眼前的景物都虚无。
曾经他手下经过这里,他教给过他们前后夹击,神仙菩萨来了也没用。果然是这样,他们成功逃到境外后,告诉他,他们把一群当兵的围剿死,他在电话里高声赞扬、癫狂大笑……
是这样的,这个地方绕不开,谁来了都得死,如果他们今天顺利离境,那算那些人命大。
要是那些人赶来,他们故技重施,那些人一定措手不及……
邱文博还在耳边说着话,邱良生却满脑子自己的算计,雪正大,正是好时候。
他借着邱文博的力朝防线上走,缓慢但坚定……
“砰——”
身后一声枪响,邱文博当即蹲下来抱头。
邱良生没了人搀扶,身子往后仰,但也刚好跌进先前御寒挡雪的碎石堆后,躲避了枪击。
邱良生带在身边的几人都是实战的强者,听闻枪声的同时已找好掩体,迅猛回击。
一时间,枪声打破寂静,回声震荡山谷。
双方都戴着夜视镜,只是雪太大,遮住了视线,只能看到人影。
边防大队队长的枪法很准,看到碎石堆后人头频现,一枪击穿了碎石堆,石块飞溅。
邱良生迅速卧倒,利用坡形藏住了身体。
陈既暗中不动,找准敌方开枪的频率,在那人又一次举枪时,一枪击穿其手腕,伴随一声凄厉的叫喊,那人手里的枪被甩了出去。
邱文博心惊肉跳之余,认出了陈既,震惊、愤怒、屈辱,冲洗了他的恐惧。
他在陈既集中火力跟他们手下人对弈时,如一座巨峰突起,举起了枪,对准陈既。
“小心——”队长提醒陈既。
陈既早看见邱文博的身影,邱文博站起时,他已经快速滚到了石头后,迅捷反击。
邱文博哪有一个军人的手法和意识?更别提速度了,被陈既一枪击飞了雷锋帽,击中了胳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邱文博胳膊被甩向身后,厚棉服被打烂,棉花絮子飞扬,混在雪中。
邱良生看到邱文博中枪,顾不得自己,奋力冲向邱文博,扑到他身上,两人重摔进雪里,磕到了锋利的石头,鼻梁和嘴角鲜血直流。
他们身边就没带几人,虽然是好手,但寡不敌众,没有条件缠斗太久,却不认怂,纯属是负隅顽抗。
双方人数、实力悬殊,邱良生等人理之当然地被逮捕了。
边防大队队长缴了他们的枪械,给他们戴上手铐,摁在石壁上。给邱文博戴时,他还歪着头、瞪着眼,死盯着站在一旁的陈既。
天已经蒙蒙亮了,雪还是很大,但盖不住邱文博一双怨恨的眼。
邱良生脸色铁青,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边防大队队长把被枪打破的手套摘了,又换上一副,跟陈既说:“这身子骨,为什么还冒这个险?走这条路九死一生,还不如老实儿的舒服儿的坐在空调里等着被逮捕。”
陈既没说话,他知道邱良生不想过等死的日子了。
邱文博拼死挣扎,呲着大牙、瞪圆缝眼,咒骂陈既:“我他妈拿你当亲兄弟!你花十年玩儿我!
陈既不想跟他们费口舌,自有他们的结局,但可以让他们知道:“你当年查到我受伤,却没查到为什么受伤,就没好奇?”
邱文博的怒目倏然失焦。
“我怎么可能让你查到,我是你们那次围剿边防军人的幸存者。”陈既看了邱良生一眼:“你哥比你聪明,他一直不信我。”
邱文博眼里的恐惧流转,脸色也变得铁青,他感到害怕。
眼前人让他害怕。
邱良生虚弱的声音这时传来:“你不是为了那群当兵的……至少不全是……你早知道我们在西塔坡的事……”
早在假军官事件时,邱良生他们就知道有内鬼,但不解。
如果是身边人,为什么只破坏他们的犯罪行动,却不向上反映,再深入调查?
他曾经以为,或许是因为,他们做事不留痕迹。可若不留痕迹,那这个内鬼又是怎么破坏他们的行动的?
自然是有机可乘。
他那时想不通,却总觉得不对劲。
这次被暗中罩着他们的领导提醒,西塔坡之行是场阴谋,邱良生一下明白了。
或许,这内鬼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有另外的目的,那个目的可以百分之百治他们于死地。
无非是他们曾在西塔坡盗墓、倒卖文物,养黑恶势力的那些事。
显然,这个内鬼知道这一切。
只有近两年才进集团的陈既有这机会,也有这可能。
陈既没跟他解释,自猜去吧,猜到死:“不用拖延时间了,你们带了十几人,几人跟着你,几人在前路,几人在身后,还想利用鬼坡的艰险来一招前后包夹。玩不通了,我们不可能一直是支援落后。”
邱良生和邱文博对视,彼此听到心头有什么轰的一声,坍塌了。
边防大队队长配合地拿着对讲机,给邱良生和邱文博听,他们另外一队的战果:“抓了!”
邱良生和邱文博最后的机会也被斩杀剿灭。
队长拿着对讲机,把他们的方位汇报给了指挥中心。
邱良生靠在岩壁,望向半空,或许是度过了最缺氧的时刻,他感觉不到氧气的稀薄,冰冷的身体召唤来一只透明的鸟,在他眼前停留。
他从未如此自由。
陈既本不想再跟这两兄弟说一句话,这十年他够恶心了,但邱良生现在的可怜样太可笑。
他想都不用想,邱良生满腹委屈,觉得过去做的孽是身不由己,估计还觉得西塔坡那样吃人的地方,学不会吃别人,就会被别人吃掉。
他走过去,攥住邱良生衣领,像拎一个空麻袋那样轻松。
邱文博大喊:“你他妈干什么!放开我哥!”
陈既看着邱良生:“多少理由都不足以成为你杀害别人的原因。”
邱良生像是只有一口气吊着了,木然不动。
“受害者不完美也逆转不了作恶者一定有罪,何况在你作为作恶者的所有事件中,受害者都无辜。”陈既把邱良生甩到岩壁上。
“你别他妈动我哥!!”邱文博声嘶力竭。
陈既听而不闻,蹲下来,像看一条蛆那样看着邱良生:“我等着你和你相亲相爱的弟弟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邱良生半死不活地靠在角落,雪沫盖在身上、露出的眼睛上,他被冻得浑身疼,却没力气发抖,也不能给陈既这番话任何回应。
队长看到邱良生那样,跟陈既说:“正常,一般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都开始扮可怜、装无辜,说自己身不由己。等死期到时,就开始尿裤子、求饶,要不就是大骂法官、行刑人员了。”
陈既没说话。
他只站在这个深坡,一点不觉得冷。
仿佛是陆岱川滚烫的血液融化这一路霜雪,灵魂化成风在他耳边吟唱,唱他们在哨所前那片空地练习的歌……
很快,音浪自下而上,直升机的螺旋桨搅着雪花,停在悬崖边。
邱家兄弟被带上了直升机,陈既和边防大队队长则按原路返回。车还在半山腰。
陈既转身时,邱良生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一眼,他恍然生出似曾相识的感受,陈既的影子像极一个曾经前往西塔坡调查文物失窃案的警察。
他恍然大悟。
难怪他从来不信陈既。
难怪。
原来他的预感是对的,过去做的孽来找他们血债血偿了。
二十年。
还是没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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