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她曾经看过电影——不是观众坐着红色的丝绒椅、在大银幕上播放的那种电影。也不是以前的人们过节时,和其他人一起聚集在客厅里看的那种电影。
作为集中回收处理垃圾的区域,贫民窟常年萦绕着腐烂的臭味。那些无家可归、无人认领的东西,最后都会像海中漂流的塑料和浮沫,被时代的潮流冲刷到这里。
那个盒式录像带已经很旧了,被福利院的孩子们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时,黑色的外壳上已经积了一层顽固的污垢。他们颇费一番力气才搞清楚了这是过去影像的载体,之后又从成山的垃圾堆里找出录像机,将那个脏兮兮的金属盒珍之又重地端回福利院。
出于某种小小的奇迹,修好后,那个老旧的录像带仍然能够播放。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抵是电影全程没有声音,而且缺少四分之一的剧情,包括最后的结尾。
也许是因为期待过高,也许是电影内容确实无趣,其他人很快就对那个盒式录像带失去了兴趣。
……「你明天有空吗?」
昏暗狭小的房间,墙壁是唯一的银幕。胶带重复转动,时间不断倒流。破旧的录像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两位主人公相遇的场景,从第一次交谈,到最后一次牵手。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没有声音只有字幕的电影,不管是剧情还是布景,演技还是台词,如今回想起来都乏善可陈。
录像带的最后一幕,两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秋天的山坡俯瞰着城市,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你爱我吗?」
主人公问身边沉默不语的人:「……你有没有爱过我?」
哪怕只是一点点。
在她的梦里,老旧的电影继续播放。坐在公园长椅另一侧的人转过头,慢慢开口说:
——爱是什么?
……
身为神罗研究部门的主管,宝条的话鲜少有人质疑,但萨菲罗斯进入了求偶期这件事显然还有待查证:她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他就像故意躲着她、不想见到她似的,每次进入「雨林」,萨菲罗斯的身影都无迹可寻。她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宝条的耐心已然在今天见底。她回到通道口,发现巨大的门扉紧闭。就算此刻和外界进行通讯,大概率也只是白费力气。
随着时间流逝,周围的光线逐渐黯淡。虚拟的日落之后,「雨林」坠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的夜视能力很差,也有可能是地底实验室的夜晚比地面上的世界更加漆黑。她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的黑暗,等着模糊的轮廓从夜色中浮现而出,勾勒出树丛和灌木的位置。
最后映到视网膜上的,除了浓得透不进光的黑暗,便只有一些幻觉般模糊的轮廓。就像人闭上眼睛时在眼皮上看见的影影绰绰的噪点。
她无法确定那是否是来自实物的反馈,还是自己的大脑臆想出来的图案。她凭着记忆向前走出几步,手指触到覆着青苔的树皮,这才确定自己并非完全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雨林」中的生物有三分之二是夜行动物。腐烂的树叶底下、浓密的灌木丛后、高高的树冠里——这些地方都藏着人类迟钝的感官无法察觉的危险。
夜晚不是属于人类的时间。太阳一旦落下,人类就从猎手变成了被捕食的一方。对于黑暗的惧怕根植于人类的基因里,催促着人们在天黑后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而不是孤身一人前往黑暗的腹地,探索可怕的未知。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一路磕磕碰碰,不知道自己在丛林里走了多久。等她注意到时,周围已经变得非常安静。
夜晚的虫鸣消隐无踪,寒冷的寂静吞噬了所有声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什么生物注视着自己。她无法判断对方的具体位置,危险而冷酷的掠食者能完美隐匿自己的气息。
他可能在黑暗中跟了她很久——本来应该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的让她心里的重量落了地。
一时不察,她被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下,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丛林的地面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托住了她的身体。就像溺水的人被浮木托起,她趴在那根浮木上,木头表面遍布细腻的鳞片,散发着活物才会有的温度。
她无意识蜷起手指。“……萨菲罗斯?”
身下的蛇躯忽然绷紧,她抱住他的鳞片,避免他将尾巴抽走,尽管她明知那只是徒劳。
她的那点力气对萨菲罗斯来说和蝼蚁无异。他随时都能一尾巴将她抽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下去。”
她没吭声,也没松手。
无声的僵持。
漆黑的寂静中,萨菲罗斯的声音压抑森冷,如同嘶嘶吐信的毒蛇,充满警告的意味。
“你不该来。”
她依然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和雨林中的夜色融为一体。她开口说话时,几乎会产生自己在和黑暗本身对话的错觉。
“我看不见。”
她抬起头,不知道自己该看向哪个方向,因此只是注视着前方。
“我也回不去。”就像真正盲眼的人一样,她语气平静地说,“通道关闭了。”
萨菲罗斯一动不动,没有出声,亦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似乎忘了放松身体,蛇躯始终紧绷,保持着随时都能进攻的危险姿态。
求偶时期的生物似乎确实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残暴、更具攻击性。如果现在出现了进犯他领地的生物,毫无疑问,萨菲罗斯会立刻将对方绞杀。
杀戮的冲动和繁衍的本能交织在一起,她知道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甚至可能选了一个最危险的时期。
“今晚我只能待在这里。”
等待审判的过程中,周围的夜色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起来。”
萨菲罗斯压低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使她下意识松开手站了起来。
能完美隐匿自己气息的掠食者,行动的时候忽然就能发出声音了。巨大的蛇躯碾过地面的落叶枯枝,只要听力没有障碍,就算是人类也能捕捉到他的动静。
“这边。”
她循着声音跟过去。每当她踏错步伐,或是在黑暗中混淆了方向,鳞片细腻的蛇躯都会弯缠过来,将她推到正确的行进路径上。
在萨菲罗斯眼中,人类一定笨拙无比,甚至不如野兽的幼崽。就算有他在面前引路,她依然能在黑暗的雨林中走错方向。
蛇鳞滑动的沙沙声始终没有消失。前方的黑暗中隐隐约约飘来微弱的光点。她一开始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眨了眨眼睛后,树林中飘舞的光芒渐渐清晰。
萤火虫喜欢栖息在温暖潮湿的地方。绿莹莹的光芒点缀着没入水中的树根,隐藏在水畔丰茂的草丛里。萨菲罗斯经过时,那些发光的昆虫飘舞着飞入林间,如同有人点起无数小小的灯盏,照亮了周围幽静的夜色。
漆黑的河水平滑如镜,绿色光点飘在水面上,和散发着荧光的浮游生物交相辉映。
就像夜空中的繁星一样。
地上原来也有星光。
萨菲罗斯在河畔停了下来。周围的萤火虫在夜色中忽隐忽现,仿若余烬将熄的篝火。
“你可以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
人类趋光而畏惧黑暗,而萨菲罗斯和人类不同,明显是夜行动物。
夜晚是杀戮和捕食的时间。
“……等一下。”反应过来时,她已上前一步。河畔地面湿滑,她扶住青苔覆盖的树,大脑一片空白,想都没想便张开口:
「你明天有空吗?」
前方的身影微顿,萨菲罗斯没有回头。
“明天一早,”他似乎很少重复说一句话,“你就离开这里。”
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两手空空,胸口被莫名的东西缠绕着,喉咙被莫名的温度拥堵着。眼见着萨菲罗斯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黑暗的丛林里,她听见自己说:
“我可以帮你。”
脱口而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回过神,周围的萤火虫突然飞散开来。如同被风吹散的余烬,星点的火光在黑暗中微微一闪,短暂擦燃又瞬间熄灭。
巨大的蛇尾缠住她的腰,骤然将她扯到萨菲罗斯身前。黑暗的丛林只剩下水中的浮游生物散发着微光,照亮了那张脸冰冷妖异的轮廓。
“帮我?”萨菲罗斯发出嗤笑般的声音,如同傲慢的神祇嘲弄着人类的无知。
巨大的蛇躯在周围卷曲缠绕,细密的蛇鳞涌动着发出不祥的声音,如同大型的掠食者进食前的信号。
细长的蛇瞳近在咫尺,漆黑的瞳孔仿佛会择人而噬的深渊。
萨菲罗斯从喉咙深处吐出声音,就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求什么。”
无意识收紧的蛇躯箍得她肋骨发疼,但近距离接触时,她发现自己之前感受到的果然不是错觉:他的体温现在异常地高,就像人发烧的时候一样,身体温度远超平时的数值。
“也许确实如此。”她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是他的同类,两人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就算两人同为一族,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求偶。
“但是,我想帮你。”她挤出声音,从胸口很深很深的地方,第一次将什么东西挖出来,血淋淋地放到手掌心里递给别人看。
“我想帮你。”
束缚着她的力道微微一松,但银鳞密布的蛇躯并未退下离开,改而虚虚地环绕在她身侧,随时都能再次完成对猎物的绞杀。
“……你想做什么?”
细长的蛇瞳映出她的模样,她朝萨菲罗斯伸出手。
……说到底,她能做的也只有模仿他人罢了。
她捧住他的脸,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拉下来,在他的嘴角边落下近乎虔诚的一吻。
银色的长发像月光编织的帘子一样,遮去了河水散发的光辉。朦胧的黑暗中,象牙般苍白的皮肤吻上去时就像人类一样柔软。巨蟒般的蛇身倏然弓起,展开的蛇尾扫过河滩,在地面犁开一道深深的伤痕。
她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又吻了吻弧度坚硬的下颌。萨菲罗斯的呼吸顿住了,危险地陷在喉咙深处。她拂过他的鬓发,手指滑下他的耳廓。耳后和颈侧相连的地方,半透明的柔软褶皱微微翕张,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后颈,手指顺着发根插入软如流银的长发。
她始终不敢亲吻他的嘴唇,因为根据人类的标准,那是真正的恋人才能做的事情。
她只会模仿,只能模仿。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是扮演他需要的……伴侣。
但是,她没有能和他相缠的尾巴。她不会散发求偶的信息素。她没有漂亮的鳞片,和他一样美丽的竖瞳。她在黑暗的夜色里无法辨别方向,是只会模仿其他生物、甚至是模仿她同族才能表达情感的……劣质品。
天生的缺陷者。
其他人都觉得无聊的电影,她就像解开困难的数学题一样,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
蛇会吞吃自己的伴侣吗?
她亲吻他时,真希望他能把她吃掉。
被他吃掉好过死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好过死在铁灰色墙壁的房间里,死在毫无意义的每一天里。好过这些百倍千倍万倍。
如果他无法对她产生爱,能产生其他的欲望也好。不管是杀意还是食欲,作为第一个主动让他吃掉的人,她只想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留下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
哪怕只是很浅很浅的痕迹也好。
银鳞细腻的蛇尾紧紧缠绕上来,河滩湿润柔软,散发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她环住他的脖颈,忍住尖牙嵌进体内时,那一瞬间不由自主的痉挛。滚烫的流火沿着他咬住她的地方蔓延开来,她原本以为他是一条无毒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灼热的毒液仿佛能融化人的骨血,腐蚀人的神志。她无意识侧过头,星星点点的光芒散落在河畔的草丛里,很快便在视野里模糊成了一片。
巨大的蛇躯在河滩上扭曲抽动,如同压制着奋力挣扎的猎物,乍一眼望去和进食的现场并无不同。但萨菲罗斯尚未失去理智,他要杀死她轻而易举,最困难的反而是克制自己暴虐的本能。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吃掉。
想要杀死,想要撕碎。
想让对方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永远。
如同在死亡边缘游走的交合,战栗得令人无法自持。
“……没关系。”
身体使不上力气,呼吸变得短促。她试着笑了一下,偏头吻了吻他耳后的位置。
“没关系。”她抱着萨菲罗斯的脖子轻声低语。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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