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的紧张。
坐在她旁边的研究员,已经在一分钟内看了五次手表。每隔十几秒,那个人就像患上间歇性失忆一样,反复低头确认现在的时间。
昨天抽签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倒计时就已经开始了。但人面对死亡时,大脑可能会开启保护机制,而这个机制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会让人变得神经质。
恐惧如同空气里的病毒,会随着人的呼吸声传染。“安静点!”大概是发抖的动静太大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将枪托砸到那人脑袋边的墙壁上,暴力的声音骤然迸发,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紧随而至的寂静中,她抬起眼帘看了那个士兵一眼:冷汗涔涔的脸、急促的呼吸、放大的瞳孔——这个人也在害怕。
考虑到他们接下来要进入的地方,会恐惧也无可厚非。之前的两个特种部队都全军覆没,尸体至今尚未被收回。所有人都知道这次的任务凶多吉少,而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人员,不过是让里面的实验样本发泄杀戮欲望的诱饵。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医药公司,神罗从来不缺研究人员,特别是底层的工作者。她胸前别着的员工卡上没有名字,只有代表她本人的序列号。
她可能今天就要死了——这个念头落入脑海,没能溅起任何波澜。
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早在她进入神罗的研究部门实习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注定短命。她的身体说不定比她更早得知这个事实,所以在她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屏蔽了她对恐惧的感受,发展出了对这种情绪的抗体。
“到时间了!全部都给我起来!”
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巨大的金属门扉缓缓开启。白色的水雾扑面而来,让人在恒温的地底实验室里感受到了阴雨天的气息。
这个巨大的地底实验室名为「雨林」。二十多年前耗费巨资建造的试验场,凝结了神罗最尖端的技术。这里完美模拟了真实世界里的雨林,有河流土壤,昆虫植被,甚至据说还有小型的飞鸟走兽。完整的生态系统如同一个微观的世界,说是人为创造的奇迹也不为过。
就像故事里的神在七天内创造了世界一样,神罗也凭自己的科学技术造出了自己的伊甸园。
百闻确实不如一见,如果不是端着枪的士兵再三催促他们前行,她都要忍不住停下脚步,确认一下刚才从眼前飞过的大蓝闪蝶是不是全息投影。
表面上,他们这些研究人员还有任务。根据地图来到指定的地点之一后,和她同队的研究员用颤抖的手拆开破碎的监视器,取出里面的记录芯片。那张芯片比孩子的指甲盖还小,珍贵的数据因此而幸免于难。
“下一个。”旁边的士兵冷酷无情。
神罗在这里安装了无数监视器和热像仪,但那些昂贵的仪器如今都被破坏,大部分只剩下焦黑的芯子和碎片。
零号实验样本是神罗的最高机密。这个名为「雨林」的地底实验室,当年据说就是为了培育这个实验样本才打造的。它身体里本来有定位器,但那个定位器被它挖了出来。
它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是「雨林」存在的初衷,同时也是这个实验室里的囚徒。除了少数神罗的高层人员,没有人见过零号实验样本的真实面貌。关于它的信息总是传言比事实更多,就连坎赛尔费尽心思也挖掘不出情报。
——我们可以交换员工卡。
发布抽签结果的邮件,只列出了员工序列号。
想到坎赛尔提出这个愚蠢得不像他的计划时,他脸上的表情,她脚步微顿,然后发现周围的人不知何时都停了下来。
虫鸣的声音消失了,寂静像白色的雾气一样垂荡在林间。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就像湿滑的毒虫一样爬上后颈。
遮天蔽日的绿植覆盖了视野,世界安静得如同梦境。所有人就像脚下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对零号实验样本知道的不多,但唯有一件事,她很确定。
——它很愤怒。
也许是几天没吃东西所以愤怒,也许是因为在地底被囚禁了二十多年所以愤怒。原因如何并不重要,因为结果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
第一个人影飞出去时,其他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着树干折断的声音,人类的四肢伴随着鲜红的雨水一起落了下来。
激烈的枪声撕碎了寂静,人们从梦中惊醒。但现实和噩梦没有分别。铁灰色的蛇鳞在视野的边缘一闪,她扑到地面上。下一瞬,人类的惨叫戛然而止,被撕碎的肉块飞落到她面前的土壤里,血淋淋的手表仍戴在那截手腕上。
墨绿的世界剧烈摇晃,仿佛想将背上的人类甩下去。她紧紧抠住地面,腐殖土的气味被硝烟和鲜血的气息掩盖,一具尸体挂在她前方不远处的树干上,尖锐的树枝透胸而过,殷红的血迹沿着手指不断淌落。树根的地方落着一把枪。
她爬过去,短短的十几米,漫长得仿佛用了一个世纪。她抓起枪躲到粗壮的树干后,检查了一下那把枪的情况。枪的保险已经被人打开了,但里面的弹匣还是满的。
是瞬间的死亡。
附近的枪声逐渐变得零碎,如同野兽濒死前的哀嚎。她从树后观察情况时,正好看到那个身影将一个成年男人撕碎,从嘴角裂到喉咙,又从喉咙撕开胸膛,就像撕纸一样,那双苍白而强壮的手臂将猎物拎起来,骤然往两边一扯。
人皮袋子里面的东西哗然淌落。
粗壮的蛇尾坚硬似铁,同时又像锁子甲一般灵活。试图从背后偷袭的士兵上半身突然飞了出去,被巨大的蛇尾抽到树上,拍成血肉模糊的形状。
她立刻缩了回去,明明没有发出声音,片刻的寂静后,她头顶的树干突然被横扫的蛇尾拦腰折断,木屑飞溅而出。整棵树发出一声不祥的脆响,朝她藏身的方向倒了下来。
癫狂的人声伴随着枪声响起,似乎暂时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她脱离巨树的阴影,朝实验样本的方向举起枪。地面剧烈震动,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她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米。只要她扣下扳机,只要她现在扣下扳机……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无限拉长,脑海里理智的声音变得无比遥远,她和那双碧绿的竖瞳四目相对,艳丽的虹膜中间裂开一条细长的裂缝,如同漆黑的海沟——他看到她了,正如同她看到了他一样。
那是一张人的脸,深邃的眉眼、苍白的脸庞,同时又不像一张人的脸,比起人类更接近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像,透露出不属于此世的冰冷和俊美。
银色的长发顺着宽阔的肩背倾洒而下,苍白的腰腹渐渐覆上鳞片,人类的躯体和巨大的蛇尾相连。银灰色的鳞片不似美丽的月光,不像纯白的积雪,反而像钢铁锻造的刀,杀意森寒的鳞甲,是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的象征,极具危险勃发的力量感。
扣在那个士兵咽喉上的指甲很尖,如同鹰的勾爪,但手指却保持着人类的形状。血沫涌出痉挛的喉咙,染红了它苍白强壮的手腕。
神罗的特种部队汇集了最优秀的士兵,但落到那个身影手中,高大的男人变成了玩具,变成了连哀鸣都发不出来的弱者。
保持着目光相接的姿势,它忽然收拢掌心。爆出来的血液溅到苍白的脸颊上,沾染到美丽的睫毛上。它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反应,等着她像所有人一样瘫倒在地、发狂尖叫。
她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准星瞄着那个生物的脑袋。巨大的蛇身立起时,它比她高出太多,以至于她得托着枪仰望它,像天地鸿蒙之初的人类仰望创世的神明一样。
无法用世间的语言形容的美丽存在,一定是因为比语言更早诞生,所以才没有办法被人类拙劣的造物捕捉。
她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陌生的声音在体内响起,激烈急促,一声更比一声清晰。
她无法判断在胸腔里翻涌的是什么。那东西如同发芽的种子,茂盛生长的藤蔓,以她的理智为食开出来的花,随时都要破胸而出。
好烫。
一具尸体被蛇尾巴抽到她身边的巨树上,殷红的血液如同爆汁的浆果,啪的一下,人类的躯体在巨力下迸裂四溅。
她依然看着它,它也望着她,没有断开相连的视线。
……它希望她大哭吗?希望她颤抖吗?希望她扔开手里的枪,哀声向它俯伏求饶吗?
那张美丽得不似人类的面庞,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蛇鳞窸窣滑行的声音响起,她冻结在原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仅存的理智催促着她扣下扳机,奇怪的情绪却麻痹了她的大脑和身体四肢,让她动弹不得。
银色的长发随着它俯身的动作而滑落下来,将她完全笼罩在它身下的阴影里。
碧绿的蛇瞳近在咫尺,她在它身上闻到了雨林的味道,混杂着寒冷湿润的雾,土壤和苔藓,还有铁锈和盐的味道。
她看着它低下头,优雅强壮的身躯透露出陌生的滞涩感,仿佛它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但强烈而不容置疑的本能促使着它向她靠近,催促着它将鼻尖凑近她的颈侧。那里埋着温热的血管,是猎物致命的要害。
它……
喉咙微动,她忽然感到颈侧一痒。
它嗅了嗅她的味道。
保持着随时可以一口咬断她喉咙的姿势,它闻了闻她的脖子。
大脑一片空白,她没能看见碧绿的竖瞳扩散开来的瞬间。漆黑的裂缝忽然扩大,如同打开的深渊,浸出最幽深灼热的黑暗。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响,俯身凑近她的身影突然一僵。
麻醉弹的效果立竿见影,暴起的蛇尾拍碎了地面,击倒了周围的树木。另一队身着制服的士兵从藏身处显出身形,其中一人闪避不及,被钢铁般的蛇身直接击碎了脑袋。
红红白白的液体飞溅出来,周围的士兵视若无睹,直到目标终于身影一晃,失去战斗能力栽倒下来,巨大的蛇身占据了林间的大半空地。
银灰色的蛇鳞冰冷美丽,它还没失去意识,狭长的竖瞳盯着在场的人,一时无人敢上前。
她被一双手按在地上。事情是何时发生的,她不记得了。
腐殖土松软潮湿,那个士兵压着她,不让她反抗挣扎。两人力气的差距太大。模模糊糊的人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人拿出了对讲机,对讲机的另一边传来了科学部门主管宝条的声音。
她看着不远处的身影,银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去了那张脸的大半面容。碧绿的竖瞳陷在阴影里,微微转动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张开口,但是没有声音出来。
她好像聋了,也有可能是周围的世界失去了声音。
周围的人变得无关紧要,周围的景色都变得黯淡模糊。所有事物都失去意义。
寒冷的寂静中,它一直望着她,直到眼皮再也抵御不住残酷的睡意,缓缓盖去了瞳中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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