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人静,东宫突然热闹起来。
谏宁迅速聚集起人手,行走在火光之中,走入殿内禀报道:“殿下,人手已齐备。”
李文简还未开口,身旁的柳毅劝道:“殿下,宫门已下禁,此时大开宫门必会惹得人心惶惶。殿下三思。”
昭蘅闻言,抬头看向李文简,眼中泪光莹然,嘴角微微耷拉,就像细纹爬上即将破碎的琉璃,若他摇头,她便会猝然碎开。
“去吧。”他朝昭蘅点了点头,示意谏宁带她出宫。
昭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使劲憋回泪,朝李文简深深福礼,转身跑出承明殿。
李文简隔着殿门看她,谏宁是武夫,步子宽大,她跟得很吃力,几乎小跑才随得上她的步伐。
裙摆在夜风里摇曳,火光渐远,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坐回椅子里,慢条斯理道:“父皇母后那里我会去解释。”
众人诧异地看着大队羽林卫消失的方向,互相看了眼,猜测昭蘅的身份。
这一夜对昭蘅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偌大的京城笼罩在黑暗中,寂静如坟场。如死的寂静中,战马的铁蹄踏过长街,惊醒无数人。许多人披衣而起,趴在窗棂上,隔着浓稠夜色望去,只看到两条火龙从长街飞速掠过。
出了城,羽林卫沿着薛家村往白马寺的方向分作四队人马散开寻人。
谏宁则带了一队人马先送昭蘅回村。
与昭蘅家相近的几户人都被叫了起来。
林家的人听到有人叫门,战战兢兢开门,还没来得及问话就看到两个门神般高大的人站在门口,一身铁甲闪着寒光,令人忍不住心惊,一向泼辣的林婶都虚了声势:“你、你们做什么?”
门神的声音都冷如冰,开口便是:“请你们跟着走一趟。”
林家小孙子躲在后面,吓得哇一声哭了。孩子娘吓得颤抖,急忙去捂孩子的嘴,战战兢兢正要开口说话,突然注意到羽林卫宽大的手抚了抚腰侧的大刀,喉头微滚,想说的话便又咽回腹中。
他们再不愿也无用,只能认命地跟着这几个人走。
却没想到被拉到了昭蘅家的院子里。
院中亮起火光,宛如明昼,经久不歇。
陆陆续续又有其他人家被拉过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与此同时,一匹黑马从夜色中闯来。
这人亦是一身铁甲,但他的形制更复杂。随着他的到来,一个羽林郎按着长刀,快步跑到院外,对着马上的人抱拳:“将军,昭家附近的几户人家都在这里了。”
谏宁点点头,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下马。
然后朝马背上的昭蘅弯腰伸手:“昭姑娘,到了。”
昭蘅扶着他的手跳下马,随他步入许久未归的院落中。
林婶壮着胆子抬头,看到明火执仗的羽林卫队伍中,大步进来一个人,他身高腿长,剑眉星目,阔步的样子比方才的人还要从容张狂。
然后她注意到在他身后,还跟了个女子。因她身姿过于纤细,走到近处,才看得分明。看清她的脸,林婶倒吸了口凉气。
那女子肤光胜雪,在火光下几乎会发光,眉眼修长昳丽,如明珠生晕。
庙会酬神时的仙女画像也不及眼前人十之一二。
昭蘅十年未归,家里和她当年在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房子重新翻修过,用的最好的木棉瓦,透气又挡雨;院子修得干净整洁,新编的篱笆整整齐齐,隔开院子和外面的小道;角落里圈了鸡圈,奶奶饲养的小鸡仔受到惊吓,正拍动翅膀欲飞出鸡笼……
墙角的鸢尾草绿意葳蕤,小院里一派欣欣向荣。
她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没有,她脾气很好的,没跟什么人结仇。”
村子里的人经历过战乱,对身穿铁甲的人有自然而然的恐惧。林婶忍着恐惧,努力回忆和昭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
“昨天晌午有个尼姑来村子里化缘,昭家婶子还给她布施呢。”林婶颤巍巍道。
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所有人都说昭家奶奶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怨,和自家亲戚几乎断了来往,这么多年也没有走动过。
拐子不会拐卖这个年纪的老妇人,又没有与人结怨,那人究竟去了哪里?
薛家村到白马寺一路坦荡通途,也不可能是迷路。
会不会有人绑架奶奶要挟自己?昭蘅冷静地分析,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说她位卑言轻,没有任何要挟价值,最重要的是,时间已经过去两天,还没人找她。
“昭姑娘且宽心,既不是与人结怨,很快就能找到。”谏宁道。
便是如此,更让昭蘅心焦。她宁愿奶奶被人绑架。
犯险绑她,多半有所求,奶奶的安全有足够保障;如今半点消息也无,更让人心惊胆寒。
“我去白马寺看看。”昭蘅心乱如麻。
谏宁拦着她道:“姑娘,这天下如果有羽林卫找不到的人,那别人必定也找不到。”
顿了顿,他劝昭蘅道:“姑娘,你先进屋歇着,有消息了羽林卫马上会回来禀报。”
昭蘅仰头望着夜色中的叠峦,烈烈火光将树影照得清晰。她没有坚持,更是怕添乱,转身走进屋中。
后半夜天空开始飘雨,春雨缠绵,簌簌落在瓦上。
她伏在奶奶睡过的床上,裹着被衾不知何时睡着的。
恍惚中,又看到村口的大柳树下,罩着一道灰色的身影。
她冒着雨,小跑着向她跑去,随着距离不断拉近,她的面容也慢慢清晰。
眼底温柔如水。
是她——是奶奶。
奶奶慈爱地对着她笑,唤她的名字:“阿蘅。”
她那么一笑,昭蘅心中温暖如春,足以融化世上积雪,足以化解无数委屈。
昭蘅想应她,可又怕是梦,出声惊醒了梦,她就要消失不见。
于是她只敢小心地点了下头,如履薄冰地冒雨前行。
原野的风更大了,全然不似春日和煦暖风。天地忽然变色,怒吼着、狂啸着,卷起尘沙,吞没了她的身影。雨丝如刀,似要将昭蘅割裂。
她拼命往前,但始终无法走到奶奶身边,大地裂开缝隙,滚烫的岩浆在峡谷里翻滚热浪,如同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昭蘅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掉进熔岩里,变成点点星光,如萤火一般涌向她。
她伸手想抓住,再摊开,却只有一片虚无。
醒来后,屋子里只有一盏灯火。大抵是受了寒,昭蘅浑身绵软无力,迷迷糊糊醒来,看到陌生的屋子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的怔忡。
她起身放下被衾,推门而出。
谏宁闻声转身:“昭姑娘,你怎么醒了?”
昭蘅问:“什么时辰了?”
“您只睡了两刻钟。”谏宁道。
这一夜实在太漫长。
昭蘅无力地撑着扶手,在台阶上坐下。
廊外细雨如织。
谏宁想劝她进去,但看到一豆灯火下她瑟缩纤巧的身影,沉默片刻,默然地站在她身后。
天将明时,村外终于又传来马蹄声。
昭蘅一夜未眠,听到马蹄声响起,精神为之一振,“噌”一下站起来,着急望向大队人马归来的方向,心陡然悬在嗓子眼。
谏宁看到羽林郎归来,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隔着雨幕,昭蘅看到带头的羽林郎面色凝重。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抱着廊柱的手指狠狠抠紧。
指甲“啪嗒”一声猝然断裂,冒出鲜红的血珠。
她浑然不觉。
“昭姑娘。”谏宁回到廊下,看着昭蘅纤弱颤抖的身躯,喉结微滚,要说的话哽在喉间。
“我奶奶回来了是不是?”昭蘅期盼地看着谏宁。
谏宁别过头,躲开昭蘅的目光。
昭蘅突然转身,闯入雨幕之中,朝着村口的方向奔跑。
忧虑耗尽了她的体力,又枯坐了一夜,冰冷的雨水淋灌到她身上,整个人如同飘零的枯叶,一下子栽倒在雨水中。
“她千弋峰上求符,山路陡峭,不慎坠入峡谷。”谏宁道。
有一瞬间,昭蘅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然抬起头。
借着微暗火光,看到细雨飘飞。雨雾蒙蒙里,葳蕤草木随风摇曳。
黎明的风冷得双颊生凉。
眼眶却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泪忽然止不住,大滴大滴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哽住,昭蘅喘不过来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姑娘,您节哀。”谏宁蹲下身,低声劝慰。行军之人没有撑伞的习惯,他只能尽力扬起斗篷为她挡雨。
雨水还是透过布料的经纬落在她身上。
正这时,一道身穿月白大氅,温润如玉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
混乱的农家小院因为李文简的出现静了一瞬。
谏宁扭头看到李文简,起身向他走去,正要行礼,李文简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李文简看向院中,昭蘅纤弱单薄的身躯在密密匝匝的雨幕中颤抖不已。
羽林卫找到昭蘅奶奶后兵分三路,一路人疾驰回宫向李文简禀明此事。
一个时辰前,他就接到了消息。
站了片刻后,他才慢慢往昭蘅走去。
她抬头,他低头,四目相对,雨珠从伞沿坠落,滴答一声。
李文简朝她伸出手,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问她:“起得来吗?”
昭蘅无力地垂下头,哭得撕心裂肺,十年漂泊,她终究还是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李文简没有为难她,一手执伞,蹲在她的身边,为她屏开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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