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逐衡按住眉心, 试图去回忆当年女娲封苦海后还发生了什么。
进苦海布阵的那人不仅本事通天,应当也十分清楚大战的细节——比如女娲的封印,这样的人不多。
但是在“刻意遗忘”与“记忆被封万年”的双重加持之下,主动追溯过去对逐衡而言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很快, 他的额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 眉心缓缓拢起。
江冽扯住他的手腕, 握住他变得冰凉的手, 抬袖给他擦了擦额头。
“不要为难自己。”江冽抬眼:“你等我片刻, 我过去看一眼。”
逐衡问:“你要去哪里看?”
江冽视线转到遥远的天边,不答反问道:“这里显现的过去,除了女娲补天,一切都是按照当年真实发生的事进行的对吗?”
逐衡道:“……对。”
江冽沉吟道:“为什么唯独女娲补天这里不同?又为什么, 恶鬼对女娲补天这一节反应如此强烈?”
逐衡神思飞转,蓦地有了个想法,神色微动:“当年女娲补天之后, 天灾停止,神祇们才分出精力清缴恶鬼——所以对于恶鬼而言, 女娲补天,是它们灾难的开始。哪怕时光已过了万年,恶鬼们还是潜意识不愿意见到那一幕, 即使是虚幻。”
他转过头, 看向不周山腰已经开始显目的神光, 若真如他所猜想, 那么水神撞不周山致使天塌地陷,对恶鬼而言便是“幸福”的开端。
果然, 在画面里水神再次撞到不周山后, 苦海底的恶鬼隐隐躁动起来, 但先前逐衡满心满眼只有画面里的故人,竟没察觉。
“神君”江冽轻声唤他,目光紧盯着那处塌陷下来的天:“我有一个猜测。”
逐衡没顾得上纠正他的称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动了动唇:“你是想说……”
江冽道:“这一方世界,真的全都是虚幻吗?若全是虚幻,为何一万三千年后的恶鬼能撞破虚影里的那片天?”
他在话音出口的那瞬间就有了明确的答案,他抬手指向天缝:“那里,会不会是唯一的具象。”
逐衡总算是明白他刚才说得“过去看一眼”是要去哪里了。
逐衡不由分说扯住他袖口,拦住他前行的脚步:“我赞成你的想法,但是我不同意你去。”那里有没有更巨大的潜在危险尚未可知,逐衡绝不同意江冽去冒险,要去也该是他去,他才是所谓的“守护神君”。
江冽看了逐衡半晌,点头“嗯”了一声,十分听话地退了回来,神情很平静。
但这幅乖模样在他身上太违和了,教逐衡想忽略都忽略不了,逐衡内心警钟大动,警惕地问:“你在想什么?”
江冽表情很无语:“我要过去,你不同意,我现在不去,你又怀疑。”他加重了语气:“你在想什么?”
逐衡:“……”
逐衡无言以对。
江冽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放心,我什么也没想。我要等女娲补天那一刻再次到来,看看恶鬼是不是还会那么做。”
毕竟一切都只发生了一遍,眼下只进行到第二遍的一半,他得亲眼看见恶鬼再次捅破那片天,才能决定要如何去应对。
逐衡狐疑地转眼,视线从灾难各地一一掠过,最后将目光凝在天际,这回他已经无暇去伤情,心里既盼望时间快些逝去,又有一些慌张,然而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慌张什么。
他捕捉到江冽近在咫尺的手,紧紧与他五指相扣,想要因此驱散那一丝缥缈的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终于迎来女娲托石补天。
苦海底的恶鬼们也如江冽所料,再一次汇聚成一缕冲天而上,撞进天缝里,再彻底撞碎摇摇欲坠的天。
天塌后,世界回到初始节点,江冽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大片的云映在他眼眸里。
他又有了一个猜测——这位不知名的高手,在苦海底布下循环过去的大阵,似乎……就是为了恶鬼撞破天的这一刻。
若真如此,恶鬼已经循环了数不胜数的“撞天”举动。
那位高手能从中得到什么?恶鬼又因此得到什么?
在这方寸世界里,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可能没有意义,他必须要去天际看一看。
只不过,去之前……
江冽忽然按住太阳穴,身体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逐衡连忙放开他的手,一手拖向他的背,关切问道:“怎么了?”
江冽手臂顺势搭在逐衡肩膀上,额头亲昵地抵住他脸颊,双指并拢暗中朝他后颈而去,眉头皱得很深,露出几分脆弱:“不太舒服。”
逐衡生怕他被鬼气侵神,一时间什么慎重都忘了,抬手就要往他眉心灌真元,忽觉脑后重穴一麻,旋即寒冷的真元侵入他四肢百骸,把他当场冻住。
逐衡瞳孔睁大,却已来不及运转真元,他在失去意识前,视线里最后映入的是江冽那双沉静的眼波,逐衡的表情定格在无可奈何之上,江冽假装没看见,他托住逐衡倒下的身体,把他放到角落。
这次江冽不想再让逐衡涉险了,纵然是守护苍生的神君,也该有人去守护他。
江冽再不犹豫,飞身穿越重重幻影,来到他记忆中的天缝处。
此时天柱未倒,天际清明,他将全部神识凝于双眼,下一刻双眸猝然睁大——天空宛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把他影子映在其上。
他朝本该是虚无的天缓慢伸出手,掌心却碰到了实体。
苦海底的这片天果然是具象。
道道清光从他掌心触碰的地方散出,江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清光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拉入了一片混沌中。
混沌漆黑的世界中央站着一个半透明的人。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像是在看着江冽,又像是透过他看向远方,虚无落不到实处。
他长着一双锋利狭长的眸子,却并不会教人觉着不近人情,相反,他周身气质如温水一般,极为令人亲切。
他声音含笑道:“虽众神常言,你心中无苍生,但你面对苍生疾苦,从未真正无动于衷。我就知道会等来你,朱雀。”
江冽怔了怔,倏然明白,眼前的人只是那位高手留下的一道残念,他们隔着万余年的光阴面对面,却无法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与之对话。
江冽垂了垂眼,明知对方听不见,还是自顾自地答了一句:“我不是逐衡,但逐衡确实在外面。”
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拦住逐衡,这道残念可不就如愿以偿见到逐衡了么?
他朝残念走了两步,仔细端详这人的容貌,那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没见过这个人,却对这张脸并不陌生,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应当坐在最繁茂的枝头,举杯对饮。
那人也知道自己听不见逐衡的回答,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你既来此,便是说明那些可怜人尚未于八苦中解脱。皆怪我当年托大,并未妥善备好一切便进了这里,只能落下半成的阵,教他们白白多遭这么多年的罪。”
江冽品了品他的意思,惊觉他话中的可怜人指得应当就是外面那群恶鬼,而他落阵……竟然是为了解脱恶鬼。
江冽表情有点不对了。
所有人和神都认为恶鬼是祸,死不足惜,唯独这位神称它们是“可怜人”,他到底是谁?
那位神冲着江冽的方向一笑,仿佛已经预料到逐衡该有的反应,温声道:“我知道,你定不赞成我的话,但是朱雀,你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在沦为鬼之前,都是鲜活的生命。是被灾难夺去性命的不甘、恐惧、愤怒……裹挟住他们的灵魂,才让他们永堕炼狱无法解脱。”
那位神说到这里,声音掺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我常想,他们当真……想维系‘不死之身’么?”
江冽闻声沉默下来,半晌后哑然失笑,没反驳什么。
是了,在这位神眼里,除了最初那道无从溯源的鬼,所有的鬼都是惨死在天灾里的可怜人,这位神说得其实不错,鬼不仅是作祟的“恶”,更是七情八苦为壳的,无法解脱的灵魂。
即便后来恶鬼“进化”成纯粹的恶,可是这位神也已经无从得见了。
江冽抬眼看向他,似乎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自己无数遍,但我给不了我自己答案。于是后来,我进了苦海,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那位神做出了一个歪头的动作,说道:“你听——”
听什么?
江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的混沌里什么都没有,那位神又接着道:“听见鬼的悲鸣了么?”
鬼确是常哭的,但是江冽从未将其与“悲鸣”联系到一起,他忍不住愣了愣,又听那位神说:“朱雀,天道下万物不能永恒,无一例外,而鬼的不死之身却成了唯一例外,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但他虽然在问逐衡,却没指望逐衡回答:“可惜我也是进了苦海后才明白,鬼已经是‘死物’,‘死物’自然无法再常规死去一次,所以才是‘不死之身’。而按照常理,‘死物’又是不能存在于世上的——这些‘死物’之所以还‘存活在世上’,是因为灵魂被裹在极端的七情八苦里,无法散去。”
江冽在这一刻,陡然明白了这位神究竟落了一个什么阵。
“我用神脉与全部灵力,在这里落了一个阵,用来剥离他们的灵魂与七情八苦。”那位神笑起来宛如春风和煦,眼角眉梢甚至流露了些小得意:“我还给这个阵起了个名,叫‘洗魂’。我不知你进苦海,距离洗魂阵开始运转,究竟过了多少年。但是你进来时,一定会发现这里的鬼数量远比当年女娲封苦海时少,对不对?”
他只笑了一瞬,笑容便缓缓散去,他垂下头半晌,叹道:“可惜,我进苦海时灵力所剩无几,神脉残缺,洗魂阵便不完全。正因如此,洗魂阵无法主动清洗鬼的魂。我只能想办法,在这里设定了一方世界的投影,来引导恶鬼主动进阵。”
怪不得……
原来那道天缝所在,就是洗魂阵。恶鬼每一次撞击天缝,都是把自己送进阵,剥离禁锢灵魂的七情八苦。
江冽深深叹了一口气,对这位神投去敬佩的目光。
然而那位神沉默许久,再抬头时,眼眶里却含上泪。
他的目光虽然落不到实处,却仿佛在隔着光阴深深凝望着“逐衡”,良久他长叹一声,问道:“朱雀,你怨我么?”
江冽;“……?”
合着他还与逐衡有过节?
江冽眼前的这位神根本没有给逐衡回答的时间,他苦笑了一声:“瞧我问了句废话,一定是怨我的。”
他双手负于身后,方才的泰然自若缓缓消散,眸光颤动,竟像是不敢看逐衡:“我此一生,无愧天地,无愧苍生,却唯独愧对你。这愧疚梗在我心头,最后化成了执念,在我死后留在这阵里,想再见你一见……若我当年早些想通这一切,绝不会逼着你进天外天,可惜当我想通时,我已无法活着离开苦海。你这么多年平白遭受的苦难,皆是因我而起啊……”
他朝江冽的方向走近一步,抬起手——不知道是想摸一摸逐衡的头,还是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总之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后怯弱地收了回去,那一滴眼泪无声落下:“而我此刻见你,竟除了一句口头上的道歉,什么也做不了……”
江冽张了张口,愕然怔在原地,他的心口猛地一疼,教他登时忘记了呼吸,良久才急喘了几口气。
逐衡竟然是……被逼着进天外天净化恶鬼的……
江冽抬眸,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神祇。
他太聪明了,也太慈悲了,他为了解脱被封印进苦海的恶鬼牺牲自己,而他所做的一切,在一万三千年后,仍然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份生机。
可是逐衡日复一日被恶鬼的七情八苦浸染神魂,以至于落到半神半鬼的处境,也是不可逆转的。
若这世上有朝一日再无鬼道苦海,那么半神半鬼的逐衡……世人会允许他存在么?
不提别人,同为守护神的青龙神君,会如何待他的兄弟呢?
大阵忽地传来震颤,无边鬼气猛然间涌到洗魂阵里,江冽身处混沌残念中,近距离地看清了清光是怎样趁着这一次涌动剥离了一些黑雾。
然而毕竟洗魂阵威力不完全,又因恶鬼每次进洗魂阵都有一段不短的间隔,所以一万三千年都没彻底净化恶鬼,照眼下这个净化的速度,想要解脱苦海里的灵魂可能还需要一万三千年。
江冽在顷刻间心里有了考量,并做了一个决定。
他离开前,转头看向那位神祇,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低声道:“众神说得不对,他心里有苍生。而且他也不会怪你,相反,他一定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不怪你”三个字仿佛透过光阴传回亘古,那位神祇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唇边展开了笑,那道残念释然散去。江冽大步朝外走去,立于天缝前,抬手凝了一道真元,将自己稳稳钉在了大阵上。
消灭恶鬼是江冽身为魔域上位者的职责,他不可能放任魔域被鬼侵害,为了魔域同胞与父兄亲友,他会想办法加速恶鬼进阵的频率,解脱苦海。
但他也不会容忍他的神君被欺负。
若苦海消失,谁胆敢将矛头指向逐衡——
江冽肆意放出七情,眸光盯着急速朝他奔涌而来的恶鬼群,在被穿透的那一瞬间心想:
那就全部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上章大家的评论,太感谢大家了!给大家鞠躬!
我本来想把结局章压缩到两章写完的,失败了,越写越多(跪倒
这是一更,后面还有62和63,小天使不要落下
第六十二章
飞云宗。
江纤尘墨黑的眼珠死死盯着路缇霜。
她沉思半晌, 一脚踢开拦路的尸体,踩上路缇霜的指骨,一点点碾碎,看十指连心的剧痛慢慢呈现在路缇霜颤抖的眼睛里。
饶是这样, 路缇霜脸上嘲讽的笑也纹丝不动。
“你折磨我, 也无济于事。”路缇霜唇角渗出血迹, 重复道:“那些弟子都被你杀了。禁地的钥匙……没了, 禁地再也进不去。”
江纤尘啧了一声, 皱起眉头慢慢直起身。
这女人的表情让她不高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连话都懒得说,她看了一眼祥云聚拢的天边, 没来由的烦躁:“算了。”
没有那簇神火来焚毁她体内作祟的真元也不怎么要紧,只是疼了些而已,待她去吃几位神祇, 力量再多些,就能压制住那股真元。
江纤尘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丝丝缕缕的黑雾在她掌心凝成一把刀,她垂眼,俯身朝路缇霜喉咙划去。
就在这时, 一道银白的剑光遽然从天而降, 携雷霆之势, 趁江纤尘没防备将她击退。
一个身着劲装的高挑少年不知从哪冒出来, 他手指飞快捏剑诀,万剑拔地而起, 受他控制一齐向江纤尘攻击, 毫不留情。
江纤尘闪身躲避的间隙, 他抱着路缇霜飞身退出数里。
路缇霜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脸上的从容消失了,她气得咳出一口心血,竟直接扇了他一巴掌,喝问道:“不是让你走了么?!”
打完又后悔,颤抖的手覆盖上他的脸颊,对上他通红却倔强的眼睛,颤声道:“景昀,你是路氏最后的血脉了……”
路景昀语速又轻又快:“师父,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一次,这里交给我!”
江纤尘控制黑雾吞食掉长剑,这攻击于她而言像是小猫在抓一样,她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小太阳,好久不见。”
路景昀放好路缇霜,站起身,横剑在身前。
真是许久不见,上次他为保护她,硬生生抗的路瓷音那一剑还没痊愈,许是伤养得不好,他瘦到脱相,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再也不见一点光亮。
曾经像个小太阳的少年永远消失了,江纤尘叹了口气,觉得有点遗憾。
但遗憾归遗憾,人总是要吃的,她掌心再次聚拢黑雾,没等放出去,就听路景昀哑着嗓子道:“我师父骗了你,还有一把钥匙。”
江纤尘眸光微动,手缓缓放了下去。
“飞云宗的禁地,要飞云宗嫡系弟子的神魂之力才能打开,我带你去,但你需放我师父离开。”
江纤尘半嘲不嘲地问:“你在和我谈条件?”
路景昀红着眼睛:“不,我在求你。”
路缇霜闻言登时拧眉:“景昀!不要对她低头!”
路景昀短暂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路缇霜对上他坚定的视线,忽得一愣,斥责的话说不出口了。
江纤尘没看见路景昀那一眼,他的卑恭态度取悦了江纤尘,江纤尘唇角一勾,大发慈悲地召唤一道黑雾,直接把路缇霜送出了飞云宗。
路景昀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微微垂下视线,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我身上有伤,方才那两剑耗费了我全部的真元,眼下无法御剑飞行,不过禁地距离此处不远,不用一盏茶便能到。”
江纤尘心情很好地说:“你指个方向,我带你去。”
说着就要探出黑雾去缠他的腰。
路景昀却下意识避开了。
江纤尘身上的黑雾一顿,缩了回去,其实她觉得路景昀有点奇怪,但又不清楚具体哪里奇怪。
江纤尘眼波微动,脑海里思绪急转,方才好像有什么被她忽略了,那是什么呢?
路景昀沉默地转身带路,在沉寂到过分的环境下,那剧烈跳动的心声尤为明显。
江纤尘第一反应就是“他此时很愤怒”,她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问:“小太阳,你心跳为何这么快啊?”
路景昀好像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因为我在想一个问题。”
江纤尘:“嗯?”
路景昀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江纤尘险些直接撞到他怀里,他扶住江纤尘肩膀,高大的影子笼罩住江纤尘。
江纤尘抬眼,这才看见他那双红得近乎滴血的眼睛,这抹红让她顿时涌出不详的预感,还没等细想,就听路景昀问:“我在想,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这意料之外的问话把江纤尘听愣了,她仿佛听见了个莫大的笑话,露出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听见这种幼稚的话,她把谨慎抛诸脑后,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啊,这时候还在意这样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难以克制地投去怜悯的眼神,歪头摸了摸路景昀的脸:“你如今落得这么惨,到底是因为我。念在你带我去取朱雀火的份上,若我对你有真心,能让你舒坦一些,你就当我对你十分真心吧。”
路景昀缓缓松开手。
他垂下眼,眼角滑落一滴泪,声音难掩哽咽,缓慢地说:“皎皎,我那么喜欢你……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回头,我立刻跟你走。我们去找一个地方隐居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原来路景昀的不对劲也是因为七情。
也对,这世人就没有不为七情所累的。
江纤尘想通了,旋即舒展神情,轻快地说:“可以呀。只要你先带我去拿到朱雀火,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她又苦恼地咬住嘴唇:“其实我也不想杀这么多人的,都怪他们欺负我。”
“我在你身边,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以后动手的事就交给我去做。”路景昀抚摸着江纤尘的脸,满眼心疼,他一手落到江纤尘腰间抱住她,另一只手按着她肩膀,微微俯身,看似想吻她。
江纤尘要躲,但路景昀手上力气出奇得大,她若非要挣开,约莫得伤到他——伤到他无所谓,可若是耽误了他取神魂之力开禁地,那问题就大了。
何况路景昀长得好看,被他亲一亲也不亏,江纤尘索性闭上眼。
就在她感受到路景昀的呼吸喷洒在她鼻梁上时,路景昀沉沉的嗓音响在她咫尺处:“皎皎,睁眼。”
江纤尘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她刚睁眼,就见路景昀猝然启唇,一根短小的银针从他舌下射向她的眼珠。
江纤尘瞳孔骤缩,淬黑的针尖距离她的眼球甚至不如一张薄纸厚度。
——却到此为止,再不能更近。
江纤尘慢慢地眨了下眼,悠悠笑了笑,笑声落在路景昀耳朵里令他毛骨悚然。
她意味深长道:“原来,你真的不对劲啊。”
路景昀脸色剧变,下一刻就被她周身爆出的黑雾轰开,那些黑雾争先恐后黏住他,往他皮肉里钻。
路景昀不知道那些黑雾是什么,但他的心瞬间凉了——江纤尘究竟是什么非人之物?
江纤尘抬手,五指一勾,黑雾又裹缠着路景昀,把他拉到她面前,她缓缓把手覆上他头顶,指尖下压,就要把他的头颅捏碎。
可就在此刻,他们头顶突兀地凝聚起翻涌的雷云,紫色的雷电光芒隐隐从中显现。
江纤尘皱眉抬眼,倏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指间夹住路景昀领口,把他的衣服拨开,竟见他裸露的皮肤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咒文刻痕。他穿着黑袍变化不明显,事实上他的衣服早就被鲜血染了一遍,只不过这些血迹掩盖在飞云宗漫山遍野的血腥里,教江纤尘忽略了。
“我倒是小瞧了你。”江纤尘俯身掐住他咽喉:“敢用邪咒强行提升修为引雷劫,你活腻了吗?”
“我飞云宗上下三千七百六十一条人命,今日皆丧于你手。”路景昀眼神如冰,一字一顿冷声道:“只要能为他们报仇,我死又有什么要紧?”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你不是很厉害么,怕不怕劫雷劈?”
江纤尘嗤笑了一声:“你方才还在说喜欢我,转眼就想要我死,路景昀,你心志不坚啊。”
“我确实喜欢你,但——”路景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指印几乎深深刻进她的骨头:“不妨碍我更想将你挫骨扬灰。”
他话音刚落,一道飞升天雷便兜头砸了下来,将他们二人全部笼在其下。
天道的力量下万物皆如蝼蚁,江纤尘即便不死也剧痛无比,她登时痛呼出口,被路景昀钳住的手臂化雾,那些黑雾猛然将路景昀掀了出去。
但劫雷并未因此避开她,路景昀不知还做了什么,眼下整个飞云宗都在雷云的范围里,避无可避。
路景昀拖着身体靠向一棵树,安然闭上了眼,他同归于尽的心坚定,以至于他似乎感觉不到痛。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此刻真的并不痛,在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
随着那些东西的抽离,他方才面对江纤尘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憎逐渐变得黯淡,那些磋磨他精神、不该存在的爱也正消失……他抬眼看向四周,血腥、尸体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能看得见,却再也感受不到悲伤……而识海恍若变成了渐渐泛白的空茫天际,一切的浓烈情绪,都在褪色时离他越来越远。
九道天雷降落只在瞬间,抽离的过程却漫长得像千万年。
江纤尘身体破碎又重组,随着雷劫的消失她慢慢站了起来,双眸燃着怒火,等着去鞭挞路景昀的尸体。
可路景昀却没死。
路景昀抬眼时,江纤尘看见他双眼里涌出的血泪,怔了一下,深深拧眉。
该死,他居然突破了,但是路景昀怎么会入无情道?
路景昀见江纤尘毫发无损时也颇为意外,但他毫不拖泥带水,一柄金色神魂长剑立刻显形,剑气携着尚未完全消散的九天雷光罡风直指江纤尘,同时飞云宗残存的护山大阵登时拔高数丈,无尽造化与威压化成锋利的剑气,万剑齐发。
江纤尘召唤黑雾,刹那间与剑气交锋数次,铿锵的金石撞击声响彻飞云宗。
但她还是听见了有人破风疾驰而来的声音。
道道灼目神光被这边的动静引来,江纤尘分神看向天际,心道不好,路景昀拖延她太久。
她凝结全部力量震开路景昀,正要再次遁入阴影逃走,天际忽然落下星光。
一道道星光落地即成阵石,刹那间便落成一个围困大阵将她严密包围。
伏巽飞身接住路景昀,空闲的那只手指一勾,大阵运转青光迸现,驱散全部阴影。
江纤尘看向瞬时围困住她的诸天神祇,沉下脸色,最后把目光落到伏巽身上,面上浮现出疑惑:“你为什么偏要欺负我啊?我到底有什么罪?”
伏巽充耳不闻——他早在见到鬼王前就封闭了五感,此时全凭神识行事。他立于半空,手指轻拨,大阵里便有数道纤细的线显形,随他指向朝鬼王绞去。
江纤尘将身体分解成黑雾,与他陷入僵持。
可伏巽不理,此间却还有因轻视恶鬼而没全部封闭五感的神。
有一位神冷哼道:“你的诞生就是罪!”
江纤尘闻言朝他瞥去眼神,唇角半勾:“可是我族的始祖,也是脱胎于天道的啊。善的一面是恶,若非我族的存在,怎么体现你们神族的善?”
那位神皱起眉头,刚想说什么,江纤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存在即合理,天地既生我们,便证明我们拥有存活于世间的权利,我倒想问问,你们为何偏要逆天道而行?若非你们先逼我,我不会杀这么多人。你且看看,这么多枉死的性命,皆是因你神族对我赶尽杀绝而起。”
那位神心神俱动,他的视线颤了颤,无言以对。
在他不知不觉间,浅淡的黑雾已经顺着他的迟疑附上他的神识,在无人可见的识海角落落地生根。就在阴影即将蔓延开的前一息,一根手指抵上他眉心,凝神静气的清光顺着指尖融入他神识,将那缕黑雾连根拔除。
伏巽道:“恶鬼巧舌如簧,莫听莫看,速封五感。”
那位神为自己看轻鬼王而感到羞愧,他应了一声,立刻封闭五感,帮助伏巽维系困阵。
江纤尘见此情景,百无聊赖地哼了哼:“无聊。”
浓厚的黑雾汇聚成人形,在一根神线绞向她脖颈那一刻,她抬手勾住了那条线,黑雾顺着她的手攀附上线,迅速贴上大阵。
而大阵外,又有一股仿佛凭空出现的黑雾顺着地面显形,与她的黑雾里应外合,极强的腐蚀性顺着阵角融入阵石,大阵顷刻被两面黑雾裹住。
伏巽的神识看向阵外助她脱困的黑雾,旋即面色一变,那些黑雾在地面上几乎汇聚成一缕,一端连着大阵,而另一端连着忽然翻腾起来的苦海——她竟抽动了苦海的力量。
伏巽手指飞快捏了个复杂的诀,东方天际星辰骤然在白日里显了形,星光急速朝凡间坠落,修补被腐蚀出的破洞。
江纤尘笑着看向那些美丽的星光,叹道:“你最终还是要效仿白虎来燃命,可惜,你却没有手足帮你了。”
“不和你们玩了。”江纤尘就那么四分五裂地站在大阵中央,一歪头,引爆了附在大阵各处的黑雾,舌尖舔过嘴唇:“正好我饿了。”
*
苦海底。
江冽用自己作诱饵,将垂涎七情八苦的恶鬼群引入洗魂阵。只要他不离阵,恶鬼群就会永远滞留在洗魂阵里。
原本他觉着他的死与活多多少少会影响到鬼王,在阻碍鬼王作恶上出几分力,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死亡的速度太快,因天道规则而重生的速度更快,一呼一吸的霎时,他就已经死去活来无数次,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鬼王兴许也反应不过来。
到后来,他已经对死去活来麻木了。
恶鬼把他翻来覆去撕碎,可能也在疑惑这个食物为何还活着,有一刻躁动的鬼群停息下来,江冽见状,逼迫自己愈发凝聚七情。
但也不需要他刻意做什么,一旦他脑海里想到逐衡,他的七情就会越来越浓。
他看着被洗魂阵涤除的黑雾出神地想,朱雀神君身处天外天的万年,又被鬼“杀”了多少次?
可若朱雀神君此刻是清醒的,一定会拍着胸脯安慰他:“鬼怎么可能伤害到我,都是我单方面屠杀它们。”
江冽忽然在此时明白了一件事——逐衡会因为药苦而皱眉,会因擦破血皮掉眼泪,但其实从不肯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楚。
一时间,种种复杂的情绪险些要在他身上凝出新的黑雾,恶鬼愈发暴动,在洗魂阵中奔腾翻涌。
而此刻的朱雀神君正在跟自己较劲,他虽身躯昏迷着,却并非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神识被猝然暴动的恶鬼触动那一刻,冥冥之中的恐惧让他肝胆欲碎。
他被冰冻的身躯与神识割裂开,神识卯足劲地想要冲破桎梏,但偏偏江冽的修为不低,身上又带了他一半神魂之力,他怎么也挣脱不开。
他被困在躯壳里近乎绝望地祈求:求你,快让我清醒,否则……
否则我真的会疯……
虽然不知道他在求谁,但天道应当是听见了朱雀神君这句恐吓,在不知过了多久后,严丝合缝冻住逐衡的冰“喀嚓”一声碎裂。
汹涌的朱雀火顺着裂缝熊熊燃烧,眨眼间把一切枷锁焚烧殆尽,逐衡猛地睁开遍布血丝的双眼,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前离弦之箭般朝天际而去。
面前的投影不知又演了多少遍。
投影里,万年前的朱雀从天边俯冲接住了火神,火神冲他一笑,他便发不出脾气;
投影外,万年后的逐衡直冲天际,将他的肝胆从天缝里扯出来,就听那没良心的人红着眼对他说:“好疼啊。”
万年前和万年后的朱雀身影没有重叠,然而他们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想:我该拿他怎么办?
逐衡抱着江冽,赤金的双翼展开成屏障。
没等逐衡开口质问,江冽先一步并指按向逐衡眉心,把方才于残念中所见在逐衡面前快速呈现了一遍,引走了话题:“他是谁?”
逐衡看完后怔了怔,无意识地拢紧了抱着他的手臂:“是伏羲前辈——”
话音出口逐衡立刻回神,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在他明白江冽为何要把自己嵌进天缝里,就舍不得再对他说一句重话了。
可一句话都不骂出口,逐衡心里又堵得慌。
于是他横眉立目地瞪着江冽:“你都不认识他,就信他的话?你为了诱恶鬼进阵竟敢……你!你!……”
“你”了半天,一排训斥的话闪过他脑海,最终逐衡只憋出了一句:“你很好——”
江冽偏开视线,揉了揉僵硬的手腕:“反正有同生共死印在,我就不会死……而且你看,恶鬼不是比方才少了很多么?”
“你真行,你不仅占鬼的便宜,现在连天道法则的便宜也敢占。”神君那张俊美的面庞此刻定格在皮笑肉不笑上,一时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他咬着牙关问:“需要我奖励你么?”
江冽垂眼咳了一声,低声说:“也可以。”
“‘也可以’?”逐衡的表情都有点狰狞了:“你等着,且看出去后,我怎么奖励你。”
他挥着翅膀把江冽送下去,又一言不发地要往天缝去,江冽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其实江冽认为自己的办法绝妙,眼下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虽然逐衡看起来不太认可。
逐衡思绪飞转,很快就有了考量:“一切皆因洗魂阵不全,我去把阵补齐。”
江冽一句疑问脱口而出:“能补齐吗?”
如果江冽不知道对方是伏羲,那他一定会相信逐衡。
可那是伏羲啊,阵法与法咒的始祖,至今无人能及他造诣的千分之一,逐衡能补齐他的阵吗?还是伏羲神脉所化的阵。
顿了片刻,江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毕竟已经残缺一万三千年了。”
逐衡从江冽躲闪的眼神里,敏锐察觉出他隐晦的怀疑,然后噎了噎。
逐衡也想自信地说句“我无所不能”,然后潇洒过去,挥一挥衣袖就把阵补齐。
但他确实做不到。
逐衡默了默,问道:“你还记得,什么是先天神祇么?”
没等江冽答,逐衡接着道:“就是在鸿蒙初开时,脱胎于天地的神。你在那方投影里所见到的,水神、火神、我,以及女娲,伏羲,我们皆脱胎于天。我们是天道的化身——”逐衡话头一顿,虽然这是事实,但在他道侣面前多少应该谦虚些,便找补道,“——若这么说,那恐怕有些大言不惭。但本质上讲,我们的神脉源自同一处,便是天道。正因同源,所以我的神力能与他的融合,补齐他神脉所化的大阵没什么问题。”
江冽瞬时想通他的话,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凝重地收紧手上的力道,不让逐衡离开:“你要抽神脉?我不同意。那还不如让我继续作饵。”
逐衡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顺势俯身,另一只手托住江冽的下颌,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侧脸。
“抽我神脉补洗魂阵,确实是最省事的办法。”
但是……逐衡的神脉目前也只有一半。
逐衡不欲对他说这个,一旦开口,他又要问为何神脉不全。
逐衡对上江冽紧张的目光,在他面前屈膝蹲下,轻声说:“可鬼王未灭,我不敢先死。”
江冽盯他半晌,似乎在判断他的话可不可信。
他问:“不动神脉,还能怎么做?”
逐衡说:“天道赋予我生命,让我化形于南方星辰。所以我除了拥有神脉,还能抽动星辰的力量。”
江冽又问:“抽动星辰的力量对你有影响么?”
逐衡面不改色地说:“就一点点,你放心。”
逐衡要是说“没有”,那江冽肯定不信,可这半真半假的话说得他脸不红气不喘。
江冽盯着他的表情琢磨许久,手上的力度放松下来。
他相信了。
逐衡松了一口气,他仰起脸,似乎想透过不尽的黑雾望见群星,良久喟叹一声:“阿冽,此后千万年,兴许南方诸星都不会再亮了。”
江冽指尖轻轻勾了下他掌心,垂眸半晌,再抬眼时,眼眸里漫上温和的光:“没关系,世人已见过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此后,星辉会永远亮在世人心里。”
逐衡便扣住他的手,在他手背落下一吻,而后笑着说:“阿冽,我给你放烟花,你看好了。”
苦海里,常年翻腾的黑雾屏障骤然被一道赤金色的光撕裂。这道光自苦海底直冲天际,在触碰到天空的瞬间分散出光点,如同一场盛大的召唤仪式。
紧接着南方诸星渐次亮起光芒,那些光芒又慢慢脱离星辰,追逐着那道冲天光柱,化作万道赤金色的火焰从天边降落,直奔苦海而来。
这些来自星辰的火焰聚拢在苦海底,为这世人讳莫如深之地带来第一片光明。
江冽抬眼时失笑地想,还真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
当星光悉数汇向洗魂阵,下一刻,洗魂阵蓦地成了一个大漩涡。
无数恶鬼被吸进漩涡里,不绝于耳的哭嚎响彻苦海底。
江冽在那一瞬间,突然懂得了何为“悲喜交加”。
那些哭声里含笑。
它们哭着笑着,庆祝这场迟到万年的解脱。
*
飞云宗。
正与鬼王对峙的众神皆没来由地一怔。
他们抬起手触碰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会突然落泪。
茫然远望,仿佛天地间弥漫着刺骨的悲伤与喜悦,朦胧得像雾一样。
但此时无人顾得上细究,因为他们眼见着鬼王的脸色瞬间惨白。
江纤尘猝然扭头望向苦海。
她与苦海的联系断了。
不……或许是,这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苦海了。
她的眼眶里难以遏制地涌出泪,五官却在怨毒地扭曲。
那对漆黑的眼珠久久注视南方渐暗的星辰,牙关禁不住抖。
我一定要朱雀的命。
她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前边有61,后边有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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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号如下
问:“南方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是谁?”
答:“_____”
第六十三章
苦海的异动并未让伏巽松一口气, 相反,他的神识开始剧烈预警。
果然下一刻,下方的黑雾猛然掀起铺天盖地的狂澜。
有几位神祇被触手翻涌的黑雾当胸击中,惨叫着从天际跌落, 眼看要落到黑雾大张的嘴里, 伏巽迅速分了几丝灵力托住他们, 但他脸上的血色也更褪去几分。
江纤尘一手攥住分割着她身体的线, 血一样流淌下来的黑雾便顺着线蜿蜒, 她此刻竟能有点理解支镜吟了,因为愤怒也让她的修为暴涨,恍惚中近乎回到了巅峰的境界。
伏巽暗道糟糕,方才他与众神还勉强可以跟她维持着一个颤颤巍巍的平衡, 此刻下方的黑雾好像瞬间强大了百倍,明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困着她,他却觉着自己成了一只直面海浪的蚂蚁, 渺小又低微。
先前黑雾里应外合都无法完全腐蚀完的阵石突然变得毫无抵挡之力,很快困阵的光芒便从各个角落开始退却, 东方星辰再也来不及修补。
大阵是伏巽燃烧生命以星辰为阵石落下的,黑雾腐蚀掉阵石的那一刻,他的肺腑也仿佛被腐蚀掉了, 喉间猛地涌上一口血。他咽下血腥, 看着乍起的黑雾, 一咬牙便朝天际抬起手——
白胡老人探出长长的胡须缠住他的手腕。
“还没到你去赴死的那一步。”白胡老人抿掉唇间渗出的血, 对他说:“你还有长辈在。”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管别人。”江纤尘木然扫了一眼老人, 冰冷启唇:“那你们就一起去死。”
她轻飘飘地勾了勾手指, 黑雾眨眼奔腾而去。
白胡老人身上赫然爆起刺目的神光, 竟有一瞬间盖过了汹涌的黑雾潮。他松开伏巽的手腕,浑身浴着极致的光明坠到下方黑雾里,黑雾密密麻麻缠上他,最终神光与黑雾撕扯着一同炸开——他分解神脉,以自身为容器吞噬恶鬼,换来了与鬼的同归于尽。
他以身证道,那些粉碎的黑雾也没有再生。
伏巽难忍地闭了一下眼,但他连难过都不敢有。
先天神祇们皆参与过一万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他们清楚恶鬼该怎样去对付,毫不犹豫地紧跟着白胡老人的脚步,拦在伏巽面前,他们脸上不见丝毫恐惧,义无反顾地赴难,化作一团团灼目的白光深入黑雾,无声无形消弭于世间。
伏巽的手开始痉挛。
夫诸经过他身旁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要尽可能活到最后,你们两个是世间最后的屏障了。那小子……”他看了一眼苦海的方向,扯了扯嘴角:“还算有点本事。”
死去的黑雾虽与整个黑雾群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但因无法再生,还是让鬼王残杀的进度停了一停。
先天神祇慷慨赴死换来阻拦鬼王片刻,伏巽思绪飞转,在想该怎么才能重新封住它。
江纤尘对上伏巽压抑的视线,神情变得愉悦起来,她抚掌笑道:“真感人呀,那么现在到谁了?”
那位魔神眯眼上前,他虽没有神脉,但他有极浓厚的真元,他不相信自爆真元不能带走几只鬼。
伏巽伸手拦住他。
伏巽宁静的眼神下暗潮汹涌,他平和地对江纤尘说:“到我了。”
同时对魔神传音:“去鬼道帮朱雀,为今只有他能战鬼王。”也只有他才能保护你们。
魔神不怕死,却也知死分轻重,他闻言立刻带领一部分神祇离开此地朝鬼道而去,鬼王的黑雾触手拔地而起去追他们,被星光切断。
早死晚死都是死,江纤尘毫不在意蝼蚁要去做什么,她懒懒地收回视线,朝伏巽信步走去:“都三千年了,你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还不及当年玄武的一半。”
伏巽恍若未闻,磅礴浩瀚的神光自他手腕翻转之间迸发,此地诸神同他一样将真元凝聚至极,四面八方攻向眼前的恶鬼。
可那毕竟不是神脉——即天道的力量。
江纤尘用看猎物的眼神,游刃有余地一挥手,浓重的黑雾便自发挡在她身前,那些致命的攻击在她面前如同石沉大海,不起一点浪花。
唯独伏巽的神光没被鬼气吞噬,反倒被钉进土地里,激起大地长吟。
江纤尘在伏巽百步前站定,黑雾在她身后定格成海啸之势。
她瞥了一眼星光隐现的大地,明白了伏巽在搞什么幺蛾子,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可以结束了。”
江纤尘扬起手——
然而就在此刻,无边寒意自远方疾掠,天地在极寒的真元里缩成方寸,眨眼间寒冰便将江纤尘冻在原地。
江纤尘应对极迅速,立刻控制黑雾侵蚀寒冰,二者在一息之间互相吞噬数次,此消彼长,却分不出胜负,她烦躁地皱起眉,没等她调转黑雾攻击方向,她体内作祟的真元陡然侵入她识海,教她忍不住一僵。
就在这一刻千金的阶段,天际忽然兜头罩下来一件充斥神光的法器,它竟然以无可匹敌之势吞没了迎上去的恶鬼,将江纤尘扣住。
与此同时,法器被溢出的寒气封死。
伏巽喘息一下,嵌入地面的神光在地上连接出东方青龙的影子,与天际星辰遥遥对望,神力凝成一道光,将法器锁了进去。
江冽站在半空,与从阴影里钻出来的裴寒卿对视一眼,勾起唇角露出个一闪而逝的笑,像在示意他放心。
裴寒卿擦了擦因剧痛泛出的冷汗,心想那一盆高阶聚灵丹真是没白吃,他强行提境界穿梭阴影找寻江纤尘,幸好在关键时刻出了力,他松了一口气,看向满身血污的江冽,忽然觉得自己灵脉被撑开的疼好像也不算什么事了。
逐衡收好鬼道的尾,迟一步才赶来,他视线四顾发现先天神祇皆不见踪影,心里一咯噔,却什么都没问,首先以目光询问伏巽的状况,朝他扬了扬下巴。
无悲无喜的青龙神君在这一息险些喜极而泣,素日清明的脑海有些混乱,他径自落地打坐调息,勉强从喉咙里流一点声音:“还活着。”
活着就不错了。逐衡便来到江冽身边,与他一同注视着被神农鼎困住的黑雾。
江冽问:“如果把它引去洗魂阵,能彻底杀死它么?”
逐衡凝重地摇了摇头:“它与那些鬼还不一样。它是纯粹的七情八苦孕育而成,‘死物’中的‘死物’,它没魂可洗,也无法再死。”
江冽皱眉:“那便只能将她封印?”
“目前只有这个办法。”逐衡垂眼,避开他的视线。
但其实逐衡心里在想,既然强大的恶鬼能吞噬弱小的恶鬼,那如果他的七情八苦能比鬼王更强大,是不是就能吞噬鬼王?
江冽瞥他一眼,薄唇紧抿,没吭声。
若他知道逐衡在想什么,他兴许就要赞一句“他们不愧是道侣”,因为在那一刻,江冽也是这么想的。
可这个办法在江冽身上不好实施,他自小情感淡薄,从来没被七情八苦所困过,即便想到逐衡过去所受的苦,也无法凝聚出足以吞食鬼王的负面情绪。
神农鼎里黑雾汹涌,间隙里传来鬼王尖锐森然的喊叫,冰冷的温度透过声音传给在场所有生灵,谁都不禁沉下心来——困不住它太久。
片刻功夫,伏巽调息完毕,他飞身来到逐衡身边,低声说:“不若……”
逐衡知道他要说什么,想也不想就用一道灵力把他嘴捂住了。
伏巽想用当年的办法继续封鬼王。
但当年,是白虎化封印,玄武化阵眼,伏巽才能落出那么威力强大的阵。
如今却只剩他们二人了。
若想再落个与那时相当的阵——除非他们俩一个作封印一个作阵眼。
但这治标不治本,不是一个好办法。
若能彻底封死鬼王也就罢了,假如千万年后鬼王再次出世,先天神祇死绝的情况下,谁又能再次封印它?
顷刻逐衡有了考量,他挥手把神农鼎收进袖里乾坤,对伏巽道:“你相信我么?”
伏巽立刻皱起眉头,深觉他一定也没有好办法,但是面对他却说不出“不信”。
“苦海底有一个伏羲前辈留下的洗魂阵,待会你将我与神农鼎封进苦海底,借伏羲神脉的力量,以神农鼎为封印,我作阵眼。”逐衡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淡,仿佛在对伏巽描述天气似的漫不经心,只在话尾难掩地露出凶戾:“我必把它吃了……不是,净化了。”
这番布置对逐衡身边两个人来说都堪称是骇人听闻。
伏巽震惊了,连没什么表情的江冽都将瞳孔缩到极致。
逐衡没看他们,只垂眸看袖中仍在翻腾的神农鼎,冷静到近乎残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么?伏巽,你是苍生的守护神君,而我不包含在苍生内。在我与苍生之间,你根本不必作选择。”
“阿冽,”逐衡刚要也对他说些没心没肺的话,但一看他洋溢怒气的眼睛,顿时不敢了,软声问,“阿冽,你一定会相信我,一定会赞同我的决定,对吧?”
江冽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他拉近,嗓音冷沉地问:“你怎么敢问我的?”
逐衡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眼圈慢慢红了,却笑着重复道:“你相信我,对吧。”
江冽慢慢松开手,最初的怒气消下去后,便只剩下无力。
确实没有办法了。
他舔了下牙关,也渐渐红了眼睛:“谁管你。”
逐衡闻言,唇边的笑扩散开,他突然抬臂狠狠抱了一下江冽,半晌才放开,那双看起来总是没个正经样子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凝视他,良久逐衡缓缓启唇,说道:“珍重。”
旋即强迫地箍紧伏巽,朝苦海的方向而去。天边流云与微风轻轻拢住他,像是无形的阻拦,而他坚定奔赴使命,一息都没停下脚步。
也一次都没回过头。
江冽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他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抬脚朝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却被按住肩膀。
裴寒卿一直在他身边沉默站着,他无暇深究为什么小白脸摇身一变就成了神君,总之江冽一动裴寒卿下意识地觉得一定得拦住他,便伸出了手。
江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扫向身后依然呆立的众神,目光里流露出的诧异仿佛在问“你们为何还在这里”。
有一位神面色几变,最终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地站出来。
眼前的修士与朱雀神君交情匪浅,一定能解答他的疑惑。
于是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神君大义,我等自然感激不尽——但是,鬼王也十分强大。若经年后神君从苦海出来,我们又怎能辨认,躯壳里究竟是神君还是鬼王呢?”
这分明就是并不相信神君能战胜鬼王。
此时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吉利了,裴寒卿闻言脸色一白,觉得这位神要完。
就见江冽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搜个魂不就好了。”
“我并非担心神君被夺舍,只是……鬼王毕竟乃七情八苦的化身,若神君一时不察,神魂被污染……”那位神道:“身为神祇,必须要对苍生有交代。”
此话不假。
江冽负着手,似笑非笑地问:“哦?所以你想怎么做?”
那位神拧着眉垂头,不再吭声。
“你想趁他与鬼王相斗两败俱伤时,让他们一起死在神农鼎里,对么?”江冽一偏头,根根冰锥凭空凝出,眨眼将那位神围困其中,冰尖刺破他的血肉,寒意立时将他的血液凝住了:“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死,你便不用忧心苍生了。”
那位神骇然抬眼,却发现自己浑身神力都被冰冻住,运转不起分毫,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能力。
而且……这位神盯着江冽的脸,猛然间察觉一件事,他偏头看向他身旁的神祇,发现大家都因这张脸呆住了。
方才神君太耀眼,他又太冷淡,以至于大家忽略了,他竟与那位鬼王长得至少七分相似,还不仅长相,他此时的神态、动作、与脸上为数不多的表情,与鬼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诸神汗毛倒竖,不自觉地开始远离他。
江冽顿觉无趣,连吓唬他们都没意思了,转身就要离开,然而他的袖口还被裴寒卿攥着。
裴寒卿像是想要拼命抓住一缕风,他艰难地问:“你要……去哪?”
江冽看着他时目光变得温和,朝他笑了笑:“去帮逐衡。”
裴寒卿道:“可你……回来……还未……见过……师父。”
江冽目光放远,出了片刻的神。
裴寒卿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江冽半晌后回神:“我想带他一起去见父亲。”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宛如刻下的承诺,分量重逾千斤:“我会活下来,也一定会带他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届时……”他眼角微弯:“我让他给你们敬酒。”
被堂堂朱雀神君敬酒,肯定很有面子。
裴寒卿不想要这没用的面子,他只想他的兄弟好好活着。
但他也明白拦不住江冽。
他放开手,江冽便如一阵风朝苦海掠去,再也捕捉不住。
裴寒卿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迅速遁入阴影回魔域,他不能进神农鼎,但他想帮江冽做些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全世界最最最靠谱的成年人!我们魔尊无所不能!
注:这是三更,前边还有两章,别漏下噢么么哒~
正文还有最后一点剧情了,实在是没写完,我努努力在今明天写完,看到这里的小天使可以提前准备一下纸巾了(发出刀子精的声音
第六十四章
鬼道苦海的灵气从未这么丰沛过。
伏巽坐在苦海边遥望远方出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峭壁上的刀剑刻痕,心想:
当万万恶鬼于洗魂阵解脱的那一刻,这座扎根于人间的炼狱就已经不再适合被唤作“苦海”了。
当它褪去七情八苦的侵蚀,只是一处斑驳的荒原而已。
——不, 或许应当称它为“坟茔”。
伏巽就在这里一次次送走了他如父如兄的前辈, 一次次送走了与他羁绊匪浅的手足。
当他亲眼见到南方诸星熄灭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的知道, 从今以后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人了。
但他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善杂学”的, 没什么用的神而已。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无法落下来。
他沉默地坐在苦海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不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那人说:“幸好你在,不然我还要去找你。”
伏巽朝声源偏过头。
江冽抱臂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落向苦海深处——那方源源不断往外散发灵气的青铜鼎上。
神农鼎被一个极为繁复的大阵锁在中央, 大阵银光迸射,又被其外罩着的一个并不显目的青光阵笼住,青光阵角延伸出六条灵力凝聚的锁链, 全部束在神农鼎的柱足上。
那些锁链让江冽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天外天所见,瞬时他就明白了, 那是封印五感七情的禁制。
所以最后逐衡还是成了一柄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纯粹用来吞噬鬼的“神兵”。
青龙神君的做法的确更稳妥,但若这样,要用多久才能消化鬼王呢?
一万年?两万年?
江冽看清情形也不废话, 直接对伏巽说道:“送我进去。”
伏巽:“?”
伏巽怀疑自己可能还没回神, 或者是听错了, 他怔忪地问:“你要进哪里?”
江冽指着下方的神农鼎:“进去找他。”
伏巽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江冽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行。”
他嘴上说着行,脚步却半分不停地往苦海走, 伏巽脑内警钟大敲, 刚要伸手拉住他, 却被他身上骤然暴出的真元给震开,眼睁睁见着他展开双臂逆风跌落。
伏巽登时释放神力去拉他,却又在触碰到他护体真元的那一刻,被他凶悍的真元瓦解。
江冽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心道果真如传言,“青龙神君不善战”。
虽然他最终还是对逐衡的兄弟动了手,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很有礼貌了。他没有瞬形到苦海下,而是选择慢慢坠落,以此留给伏巽选择的时间——你是要自己主动把阵打开送我进去,还是要我破坏你的封锁?
伏巽皱起眉,这一个两个的是看他活得太顺,想要气死他吗?
在护住江冽背部的真元即将触碰到大阵的前一息,左右为难的青龙神君认命地挥袖,将大阵短暂地划开一个缝隙。
江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多谢”,转身化成魔气进入了神农鼎。
自上次神农鼎里燃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现在想来也并非莫名其妙,火一定是那暴脾气的鸟放的——神农鼎里的无边造化就消失了,它回归了混沌形态。
江冽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感受到雾里浮动着极淡的赤金色的气流,它们彼此吞噬,形成对峙,他抬手拢了一下,那些对外气势汹汹的气流就温柔地划过了他的指缝。
江冽抬头,朝周遭放出神识,他突然加入的神识让黑雾有一瞬的躁动,很快,他就锁定了一处。
“哥哥,你在找我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那一处,他凝神转身,看见浅淡的黑线慢慢从浓雾里凝聚成人形。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呀?”江纤尘控制黑雾自发凝成两把宽大的座椅,她上下打量江冽一眼,一点都不忧虑地坐上去,单手托着侧脸,笑吟吟地对江冽努努嘴:“坐,哥哥。不过你费力……”
江冽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她,直接抬手,一道十分霸道的剑光就不客气地削向她头颅。
江纤尘没料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没怎么防备下被砍掉半个脑袋,沉默了一下,召来几缕黑雾补全了她的头,才接着说道:“费力折腾一趟很没必要,反正我不久后就会出去的。”
江冽点了点头:“不错,倒是自信。”
他完全没因她的话有什么情绪波动,但这也在江纤尘预料中,毕竟这世上的磐石都没她哥心志坚定。她脸上笑意不减,仍自顾自地说:“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敢什么防护都不带,就来面对我。真是感人肺腑啊,死也要和我这嫂子死在一起。”
江冽轻瞥她一眼,再次抬手,江纤尘周遭黑雾顿时聚拢成盾把她护住,可下一刻江冽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江纤尘神色不动,却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指。
江冽看着她的脸,有那么一刻他颇为恍惚。他也知道他和江纤尘模样极像,有些表情就宛如照镜子,比如此刻,说不上他们俩谁看起来更凶更像恶鬼。
江冽的笑一看就没什么温度,语气也很淡:“你错了。”
江纤尘歪过头,目光兴致盎然:“愿闻其详。”
江冽的话便一顿。
他不由想到,在他“妹妹”这八十年的生命里,这可能是用得最有文化的四个字了。
他也曾疑惑过,他父母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时诩性格虽张扬了些却并不跋扈,他自己和裴寒卿更不必提,为何他们养出来的小女孩会骄横至极?
现下想来,日后若再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难题,先不必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冽抬眼看她:“无需防护,恨不会让人沉沦,保持清醒才能杀你。”
江纤尘脸上便流露出听见笑话的荒谬,她笑着摊了摊手:“所以你准备怎么杀我呢?不瞒你说,只有靠强大的七情才能吞噬我,可是哥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极端的七情。”
江冽手指一勾,道道锋利的真元凝固成风刀霜剑,铺天盖地朝江纤尘刺去,摧毁了江纤尘的防护,她的身躯霎时灰飞烟灭,可又在下一刻重组。
黑雾凝成她懒洋洋窝在椅子里的模样,从四面八方都传来女人诡异的笑声。
江冽预料之中地收手,面色依然不动。
江纤尘换了个姿势坐着,叹息着摇头:“我太了解你了,你能如此无畏地站到我面前,是清楚我确实吞噬不了无欲无求,又修为巅峰的你,你一点都不怕我。”
她话头一转:“哥哥,看在你以前那么疼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不等江冽再动手,她先开口道:“你也看到了,朱雀神君以身化封印,现在整方神农鼎里都是烧不尽的朱雀火。”
她抬手勾起一缕浓雾,吹了一口气,那缕雾便被送到江冽面前,她慢慢悠悠地说:“可是你猜,为何在朱雀火的燃烧下,这里的浓雾不减反增呢?”
江冽眉心微蹙,连看都不看,一道真元便将她送来的浓雾驱散。
江纤尘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一句“它们……”已然脱口,又变了主意,语气轻松地问:“你了解什么是鬼么?”
江冽瞥了她一眼,把她的问话当成了耳边风,慢条斯理地释放无边真元,寒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配合着朱雀火,消化那些浓雾。
他的确感受到这里的浓雾多到不正常,江纤尘方才出口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些雾里……兴许还有逐衡没被锁住的七情。
江纤尘也没在乎他的冷淡,她垂眸看向脚下,仍旧自顾自地说:“人死后,灵魂会被极端的七情八苦裹挟化作鬼。极端的七情八苦是把双刃的刀,它可以让一个人所向披靡,但一不留神,就会沦为七情八苦的容器,失去神智。所以自古以来,有灵智的鬼不算很多。可你知道么。”她苍白的指尖一转,避开江冽的一道的真元,慢吞吞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朱雀神君啊,他现在就相当于一只活着的、有灵智的鬼。”
江冽的动作不免停了一停,抬眸问道:“你是想说,他和你是同类?”
“他呀,坦白言之比我更强大。”江纤尘用一种“承认不想面对的真相”的语气,长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唇边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你也感受到了吧,他的七情有多浓重。”
她又勾起一团雾,放在指尖细细地抿:“太强大啦,比他的朱雀火还要强大。”
江冽不想被她的话牵动,但眼神有些不受控地一偏,果然,那些乍看是一团的黑雾,其实也在互相吞噬。
“只是……”江纤尘沉吟半晌,把指尖的雾驱散了:“若他还是巅峰时期的他,我此时反倒真的会很怕很怕,可他眼下神魂残缺,神脉不全,连生命力,都分出一半去解脱苦海啦。”
“他的神力匹配不了他的七情,你说,这是福还是祸呢?”江纤尘抬眸望了一眼脸色倏然白了的江冽,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她的好哥哥来得正好,她本来还在苦恼该怎么引动朱雀的七情失控,现在可以换一个思路了。
江纤尘想见一见,一个从不被七情所困的人,一旦被极端和绝望沾染……他会怎么疯呢?
毕竟七情是双刃刀,伤人更伤己啊。
识海的崩溃声最动听了,江纤尘望向混沌的天,摊开双臂,化作不可寻觅的雾,融入了无尽的浓雾里:“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这么美妙的记忆不该留我一个寂寞的欣赏。”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江冽冷眼看她神神道道半天,除了那句与逐衡相关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鬼的话会是真的么?
他并不相信江纤尘,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场“烟花”。
不过下一息,他就没心情去想江纤尘的话了。那些裹住他的黑雾突然全部散去,周遭清明到不可思议,他落在苍茫的土地上,像是进入了一场幻境。
他皱起眉,当他看见远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愣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没太长开,日后勾魂摄魄的那双桃花眼此时才隐隐得见雏形,但眉眼间的漂亮却全被掩盖凶戾里,也远没有如今的身量,肩背尚单薄,不知从哪蹭了一身泥污,肩上扛着一根粗木,看起来倔强又……讨嫌。
江冽的视线全被那人引去,手忍不住握紧。
江纤尘给他看的是逐衡的曾经
——那些被封禁了一万三千年的记忆和情绪。
*
少年逐衡肩上扛粗木,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忽然似有所感地一偏头。
在他不远处的山坡上,另一个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下来,滚的途中沾了一身枯枝草叶子。逐衡抬脚朝他走过去,到坡底时那少年正好气喘吁吁四脚朝天摊到他面前。
他们俩在看清对方的同一时间,不约而同指着对方开始大笑起来。
一个一身泥,一个一身草,脏得半斤八两,这俩玩意偏偏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的狼狈,把彼此嘲笑的肆无忌惮。
俩凑起来就是一个词:猫嫌狗弃。
逐衡笑够了才把木头放下,弯腰去拉他。
那少年问:“建木枝?你好端端砍树作甚么?”
逐衡随口道:“神农前辈的腿脚今年更不好了,我打算给他做根拐杖。”
那少年脸色一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知道你砍了建木,腿脚应该会更不利索。”
逐衡问:“为何?”
少年说:“气得。”
逐衡“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那少年顿时捂着头倒抽一口凉气,一句千回百转的“疼”脱口而出。
逐衡这才发现他后脑上有一处干涸的血迹,脸色瞬间沉下来:“谁打的你?”
少年也才想起自己是来搬救兵出气的,气冲冲地吐出一个名字:“夫诸!”
逐衡的表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睨着少年,语气有点不对了:“你被那个废物欺负?”
少年伸出一只手:“他我当然打得过,但他的帮手太多了!他们五个打我一个!”
逐衡的脸色更沉了,转身就走。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神农前辈说的“你要学会教导弟弟”,脸上一时有些纠结,半晌还是退了回来,在坐着的少年面前屈膝蹲下:“咳,明铮啊,我忘问你了,为什么打架?他们来找你的茬么?”
在逐衡心里,他弟弟虽然很让人嫌弃,但是是个乖孩子,从不主动去打架。
明铮想了想,说:“也不算找茬,就是我和夫诸发生了争执。”
少年人嘛,脑子比较简单,冲动打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逐衡心里有了考量,问道:“什么争执?”
明铮的神情又变得忿忿:“我和伏巽说你前些天一把火就烧了一山的狍鸮,是咱全大荒最厉害的火,那会夫诸带人路过——你说他无不无聊,他都过去了,听见我说话又转回来跟我说‘不是,火神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然后我们俩就争执了几句,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逐衡重点有点偏:“伏巽呢?他就看着你挨打?”
“没有没有,我没让他参与……他明日还要随伏羲大人学八卦呢,要是身上有伤会被伏羲大人察觉的,伏羲大人肯定会问。”
被伏羲知道他们私下打架,那可是要挨罚的。
明铮接着道:“我和他们打架,伏巽就在一边摆阵石,多亏他那几块石头我才能脱身。夫诸他们也没占什么便宜,都被阵风给刮伤了。”
逐衡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你回去找长嬴上药,顺便帮我把木头带走。你看见夫诸去哪了么?”
明铮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他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找火神了。哥你狠狠揍他一顿,必须得让他知道谁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
逐衡站起身,化作朱雀离去。
他不在意别人心里他究竟厉害不厉害,也不在意他和火神谁更强,但他见不得明铮流血。
江冽盯着远去的朱雀半晌,垂眸看爬起来的明铮。
明铮拍掉身上的枯草和灰土,高高兴兴把那截木头扛到肩背上,两条手臂搭在木头两边,美滋滋哼起走调的歌去翻来时的山坡。
明铮是那么朝气蓬勃。
而那年的西方白虎星,也有着满天际最璀璨的光。
*
火神并不是多么热切的性格,他素日看起来冷冷淡淡,与谁都不交恶,也不怎么亲近,总是独来独往,他的洞府和他人一样,简洁干净,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
逐衡与他不熟,但对他也没什么恶意,来得时候就在盘算着怎么避开火神,单纯揍夫诸。
然而今日,平时冷寂到连鸟都不落的地方,却围满了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孩子。
火神正给夫诸包扎。
夫诸余光瞥见逐衡,立刻牙疼地皱起了脸。
逐衡的影子从外投进去的那一刻,火神抬眸扫了他一眼,清清冷冷地说:“有事找我?等一等吧。”
就在那一刻,江冽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祇的模样。
江冽的瞳孔无意识放大,抬手碰了一下鬓角。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连鬓角的一颗痣都分毫不差。
也就在江冽看清火神面容的一刹那,他识海里那半簇继承自火神的机缘终于烧了起来。
那半簇火一直沉寂在他识海里,不痛不痒也无用,此刻突然以燎原的姿态,将他与一万三千年前便陨落的神祇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奔涌而来,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心跳,每一帧记忆都在不断提醒着他,他们是拥有同一颗心脏,同一身骨血的,同一个人。
他不再是旁观者。
江冽捂着剧痛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万三千年前,他看向逐衡的那一眼,其实是含笑的。
*
逐衡也说不清为什么,火神让他“等一等”,他就真的下意识在门口坐下了。
坐下后才觉出不对,他为什么要听火神的话?而且还是坐在门外。
不行,就算要等,也得进去坐上首等。
但他垂眸看见自己满身泥污的样子,又迟疑了,他朝里边瞟了一眼,手指在膝盖上一点一点。
我若进去了……会把他的洞府弄脏吧。
逐衡识海里,两个念头开始打架。
所幸洞府里写字的一个小孩抬头时看清他,立刻跑出来抱他:“朱雀哥哥!”
别的小孩顺着他的声音也看去,然后一股脑地跑出来围住了逐衡。
逐衡看向最初唤他的那个小孩一愣,旋即笑了,把他抱起来颠了颠:“才半月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结实了不少,我刚都没认出来。”
他说着垂下头,又挨个摸了一遍脑袋,“你也长个了”,“你怎么胖这么多?”,“你黑了!”,那些小孩就朝他豁牙露齿地笑。
被他抱着的那个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嘿嘿笑道:“我们有按照你教的办法修炼筋骨,也每天来请火神大人帮我们捕猎。我们每天吃得饱,睡得也好,自然就长身体啦!”
逐衡怔怔地转头看向火神,却同时对上了火神诧异的视线。
那一刻他们心中想的几乎一致。
——朱雀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熊,没想到他居然愿意教混血修炼。
——火神素日像块冰,对谁都不咸不淡,却愿意帮助混血生存。
混血是妖魔兽三族与人族结合所生,被视为“蒙昧不驯”的象征,在全大荒都不受待见。
逐衡太过惊讶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夫诸早已偷偷溜走。
火神回过神来勾了下唇角。
逐衡见状心里更惊了——他是笑了吗?
混血小孩们和逐衡亲热完,又屁颠屁颠回去写字,有一个跟火神撒娇:“火神大人,我们今日已练了半个时辰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
火神想了想,说:“稍等。”
他便出门去折了些宽圆的木头,抱回来雕刻。
逐衡看着他认真雕刻的模样,莫名其妙不想走了,于是他又在门口坐下了。
不多时,一只只木雕的小动物与花花草草就在他手中呈现。
火神的那双手巧到逐衡暗暗赞叹,他的工具虽然只是木头与普通的刀,可那些小动物与花草却十足活灵活现,连羽毛与脉络都根根分明,他施了一道真元,它们便动了起来。
混血小孩们便吵着笑着追它们出去玩。
一直到洞府前彻底安静下来,火神对他投去淡淡的疑问,逐衡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逐衡对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有点抹不开面子,便唬着脸,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打架而已,跟谁打都是打,没打成夫诸,跟火神打一架也算是给明铮出气了,正好也让大荒见见谁才是最厉害的火。
他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声音。
“朱雀,你怎么在这里?”来的是丹朱老族长,他双手原本背在身后,看见逐衡时纳闷地挠挠头,往火神的洞府里看了一眼,看见火神时眼神定了下来,没走错。
他看似还要问什么,火神出门问道:“有事?”
丹朱老族长便说:“哦,前段日子提过的普及火种一事,我今天有了些想法,想来找你商量一番。”
火神点头:“走吧。”
丹朱老族长也顾不上深究为何逐衡会在这里,急匆匆就走了。
火神路过逐衡身边时,袍袖一动,手里丢下来一个东西,逐衡下意识接住。
那是一只木雕的朱雀。
完全就是缩小的他原形,连羽毛走势都分毫不差。
逐衡愣愣地看向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手指摩挲着木雕的翅膀,想起方才小混血问的“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奖励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是火神给他的奖励。
可是奖励他什么呢?
逐衡想,难道是奖励他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什么幺蛾子都没搞么?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奖励”。
逐衡再次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
那群混血小孩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偶尔会来找逐衡帮忙捕猎,但更多时候都是去找火神,似乎连在小孩们的心里,火神大人都一定是更强大的。
也难怪夫诸会因明铮的话跟明铮打架。
那日逐衡修炼回来,远远就看见自己的洞府门前坐着一个眼熟的小混血。
他看见逐衡,高兴地挥手,扯住他袖子就走:“今日火神大人给我们捕到一只很大的鸟,够我们吃好久,皮毛也可以做好多衣裳,但火神大人说这只鸟实在太大了,他不会处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逐衡笑着点了点他的头顶:“所以你就来找我了?你不记得我也是鸟么?”
火神大人说你没有物伤其类的觉悟,可以放心指使。
但这句话小混血没说,他嘿嘿笑了两声,就把这问话打岔过去了。
逐衡原本以为火神说他不会处理,是为了锻炼小混血们自己学会处理动物的皮毛和内脏,但当他看见火神愁眉紧锁地跟死鸟相面,突然又觉得火神兴许是真的不会。
——或许也没到愁眉紧锁的地步。但是眉心明显有一道痕迹,这在火神的脸上已经是十分难得的表情了。
逐衡便撸起袖口,任劳任怨地给这一大几小处理猎物。
顺手还用刀把嫩肉切成薄片,给他们做了一顿烤肉。
那日逐衡临走时还在想,原来大荒眼里无所不能的火神,也有不擅长的事。
直到某次他无意中见到火神去降一只狂暴的魔兽。
火神面无表情地控制真元化刃,手起刀落就将魔兽肢解,魔兽骨是骨皮是皮地落成两堆,只在鲜血泼洒过来时火神皱眉挪了一步。
那时逐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火神不去处理死鸟,可能不是不会,而是……嫌脏。
行吧。
逐衡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火神那么爱干净,这么做理所应当。
反正逐衡平日总是灰头土脸,替他脏一脏也不打紧。
*
逐衡并不会经常见到火神,距上一次暗中目睹火神斩魔兽,再见到火神已是月余后,他修炼回来,远远路过火神洞府时,风送来火神与来找他的丹朱老族长闲谈的声音。
丹朱老族长捋着胡子点评:“要说这群孩子,白泽心性最拔萃,玄武天赋最高,未来可做大荒最坚固的盾。”
火神状似不经意问道:“朱雀呢?”
提到朱雀,丹朱老族长压着个眉头,转过头把焦黑的胡子末端伸到火神眼前:“你猜猜这是谁做的?”
火神失笑,丹朱老族长脸色很黑:“那小子实乃不务正业,我看他的境界也就那样了。”
火神轻笑,却摇头,声音低且坚定地说:“他只是年纪小了些。待他长大,他会是大荒最锋锐的矛。”
丹朱老族长闻言奇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高。”
火神道:“事实罢了。”
丹朱老族长沉吟半晌,像是突然想通一些关窍,眼神亮了亮:“不过话说回来,你愿相信他也好。他出生时灾星连珠,便注定了心性不定,善恶就在一念之间,需要个引路人。若是你来引导他,我们便都放心了。”
他说这句话时火神目光放远,好像有些发呆,反问道:“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老神在在地“嗯”了一声。
火神却短促地皱了一下眉:“我不想做他的引路人。”
丹朱老族长疑惑地问:“为何?”
火神沉思片刻,垂下眼帘:“他心性很坚毅,亦很善良,无需引导。给他成长的时间,你们不要操之过急。”
顿了顿又强调一遍:“不要逼他。”
丹朱老族长不置可否地哼了哼,摸了摸惨不忍睹的胡子,话题又变成了伏羲的八卦阵。
逐衡在很远处盯着火神的身影出神,一瞬间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火神是唯一一个给予他期待的人。
让他觉得似乎他不努力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以后就再也没脸见火神了。
从那天以后,猫嫌狗不待见的熊孩子就像转性了,每日的课第一个去,早起晚归修炼,连伏羲女娲都很诧异,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但结果是没有,朱雀就这么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突飞猛进地成长起来。
修炼的过程难免磕绊,每回火神忙完一天回洞府,都会看见洞府前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可怜兮兮的泥猴子。
不知怎么回事,朱雀总是能剐蹭出一身伤来找他,那些伤不重,但架不住多。
火神起初还会嘱咐他当心,后来就发现这货根本左耳进右耳出,反正也不严重,便直接自觉给他包扎了。
火神每次都会问他,疼吗?
逐衡每次都红着眼睛说“疼”,然后“坚强地”咬紧牙关。
他的“坚强”也让他在每一次包扎完,都会得到火神的小木雕。
那些小木雕后来在他的洞府里摆成一排,逐衡听着自己每次一看木雕就会加快的心跳声,反复给自己洗脑,他应该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他受伤也不哭不闹的奖励。
逐衡为了“回礼”绞尽脑汁,每回过来都带些东西,有时候是可爱的神兽幼崽,有时候是漂亮的花,有时候是一颗树木的种子。
火神干净到简陋的洞府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直到有一天伏羲过来找他,正事没来得及说,先惊奇道:“还是头一遭见你这里这么有人味。”
火神愣了下。
伏羲继续打量着,啧啧称奇。
逐衡嘴里叼着一根草,坐在远处一棵巨树的枝杈里,从火神洞府处收回目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盘算着下一次给他带什么。
*
那日逐衡照旧修习控火,却因先前没日没夜的修习精神疲乏,一不小心,点燃了一片大湖。
逐衡第一次把水点燃,还不会灭,正惊慌的时候,忽然有一人从他身后瞬形而至,抬掌扫出一片寒气灭了朱雀火。
逐衡震惊于他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神淡淡地说:“你总受伤,我怕我不关注你,哪天你伤重不愈。”
逐衡才知道,火神似乎一直都在关注自己的修习。
他就那么想让我成为大荒最锋锐的矛么?
不对……逐衡下意识地反驳了自己,一定不止。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
他心里也有什么声音在同时抽芽,但他不懂,只好仓皇地转了话题:“你的神脉属火,怎么会水系神法?”
在回去的路上,火神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鸿蒙初开,世界苏醒,就有了天道的存在。
天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这世界投下火种。
那簇火焰落在了永不融化的冰川上,经年的时光过去与冰川融为一体,百年后,冰川里走出一位神——他身体里有两条神脉,一条属火,一条属水,明明是互相排斥的两种神力,却在他体内安安分分融合在一起。
不过他不会控水,只会凝冰,何况又有水神在前,他的这条神脉对大荒来说便可有可无了,他便从未在人前显现过,所以从来没人知道,火神不仅仅只会用火。
逐衡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日逐衡回去后,一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因火神讲了自己的来历便高兴到失眠。
他的脑子难得开窍一会,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了火神的秘密,因此于火神而言他一定变得特殊了一些。
不知道。
天亮时逐衡终于不纠结了,他昏昏沉沉地想,左右每一次和火神说话,他都是很高兴的。
*
逐衡消失了半个月,再出现的时候,他的身量又抽高了许多,宽肩长腿衬托下越发显得清隽,他拖着一身伤来找火神,这一次,他给火神带了一乾坤袋的木头。
逐衡把乾坤袋随手抛给他,就闭着眼睛倒上了他的床榻。逐衡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嘴角,竭力让自己别表现得那么得意。他知道,火神收到这次的礼物,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即便他可能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种木头是火神一直想去取,但没抽出时间去取的“火罐子”,它很好储火,十分便于大荒各族取用,但它生长在蛮荒之地,有神兽看守,不易得。
逐衡压着唇角,飞快思考这次该怎么装可怜,又不会让火神有心理负担。
但他感受到火神的目光落在他侧脸良久,久到逐衡都想不下去了,才听火神开口问:“为何你每次受伤都来找我。”
逐衡睁眼看向他,为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他默了默,又偏过视线:“你是唯一一个……会给我奖励的人。”
但其实逐衡没好意思开口的是:你是唯一一个,会问我疼不疼的人。
好像别人都默认了,他诞生自星辰,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血肉之躯,就不会疼。
火神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好奇怪,逐衡心道,往日的沉默也不会让氛围变得尴尬,为何今日的寂静就有些不对劲呢?
逐衡有些不自在,便开始了没话找话:“我对你来说呢?”
火神:“嗯?”
逐衡像是随便问的:“我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火神便将目光放远,声音十分轻地回答:“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便是在这一刻,逐衡心里有个声音确切告诉他——
你对于火神而言,是与旁人不同的。
于是逐衡便直接问了:“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啊?”
不是问重不重要,而是多重要,逐衡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
火神的表情有些无奈,他一手勾着乾坤袋,另一只手屈指敲了敲他额头,很敷衍地说:“你是宝物。”
那一天逐衡忘记自己是怎么直立离开的了。
他再次兴奋得失眠一晚上,坐在洞府门前直勾勾地盯着太阳升起,又直勾勾地盯着太阳落下,直至第三日,他的兴奋还没缓解。
他觉得他得找点事情去做。
所以他去找夫诸切磋了。
少年人都有各自的骄傲,既然先天神脉都差不多,那便不用神力,纯粹的肉搏,两□□拳到肉,到最后夫诸口鼻喷血,逐衡指骨开裂。
他们俩从大沼泽这头打到那头,打得半个大荒都来观战。
火神跟着伏羲一起赶来,见到逐衡满头血和汗……还有泥,登时皱起了眉头。
他一抬手,两个少年立刻自觉分开,老老实实站到两边。
伏羲头都大了,不知应该先看哪个。
火神想也没想拉过逐衡,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问道:“如何?”
伏羲见状便去关心另一个。
夫诸打落牙齿和血吞,半点狼狈都不肯露,口齿不清了还在那说“不碍事”。
原本逐衡也不想落下风,但他一看火神蹙起的眉,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一声带着哭腔的:“好疼,他真的下死手,他想要我的命。”眼圈还霎时红了,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悬在眼眶里。
夫诸被朱雀不要脸的精神给震惊到瞠目结舌:“?”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夫诸刚想控诉自己飞来横祸——
就见逐衡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给火神展示自己扭曲的手指,火神当场一个眼风朝夫诸扫过去。
夫诸:“……”
夫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梗着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火神大人,您先前说他以后一定是大荒最锋利的矛,现在……现在又无条件相信他的血口喷人,您……太偏心了吧……”
最后一句话很轻,夫诸不太敢说,也有点不甘心。
他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他面前这个刚诞生就被天道降劫雷追着劈的灾星,全大荒都不待见的凶煞神,居然有火神大人这么好的神护着?
逐衡却在他话落那一刻,心跳几乎骤停,他好像因了那句“偏心”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事,他不由屏住呼吸,像在等待一场无形的宣判。
伏羲听见了小孩的话,哭笑不得,他忙去拉夫诸的胳膊,刚想替不善言辞的火神说几句话,就听火神说;“对。”
伏羲:“……”
伏羲:“?”
火神当着半个大荒的面,坦然承认了对朱雀的偏爱。
逐衡得到答案,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于那一刻,听见了心里那株嫩芽疯狂抽生的声音。
他想,他知道近日一直让他心跳加速的情绪是什么了。
*
在伤好以后,对打架之外的事都不感兴趣的逐衡,破天荒地缠着伏巽,要伏巽教他总也学不会的卜卦。
伏巽摸了摸他的额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满眼写着“没发烧啊”,问道:“你又发什么疯?”
逐衡摇头晃脑:“我要卜个良辰吉日。”
伏巽:“?”
逐衡说:“去做一件大事。”
伏巽抬脚就走。
逐衡忙拉住他:“真的是大事!我要告诉一个人,我心……”
后两个字他死活说不出口了,迎着伏巽莫名其妙的视线,他的耳朵登时攀上温度:“就……天机不可泄露。”
恰巧此时长嬴过来,长嬴看他们俩拉拉扯扯,表情有点嫌弃。
“你能有什么天机?”她说:“你们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顽,没听说么,合虚山一带出现一团很奇怪的黑雾,怎么都没办法清除。”
逐衡问:“黑雾做什么坏事了么?”
长嬴回忆:“不曾听说。”
逐衡对她摆摆手,压根没当回事:“那就放着吧。”
长嬴皱眉:“可是……搞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我心里不安。”
伏巽问道:“可有谁去探查?”
长嬴:“据说水神去了。”
伏巽:“水神办事稳妥,想必明日便有消息传回,你且安心等待。”
长嬴撇撇嘴:“也只能这样了。”
伏巽又问:“伏羲大人明日要考你的‘四转阵’,你背会了么?”
长嬴:“……”
长嬴表情一变,头也不回地跑了。
伏巽三言两语打发走长嬴,偏过头看逐衡。
逐衡这厮长臂一揽,没骨头似的歪在伏巽肩上,眼睛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伏巽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心如何?”
逐衡脸一红:“先不提这事了,等明日水神回来,看看那黑雾是什么。”
伏巽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对他忽然开始关心大荒表示十分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绿茶是从小炼成的》
虽然发出刀子精的声音,但这章确实是个巨糖,嘿嘿(下章全员下线预警TAT
之前说的周一完结做不到了,我的大纲还有九千字没写,落实到正文可能还要1w+,还要写个两章…………(顶锅盖逃走
第六十五章
因了白日里在卦阵上浪费了一些功夫, 直到翌日寅时,逐衡才筋疲力尽地完成今日修行。
他困得睁不开眼,头一挨枕头就迅速睡了过去,但还没等神识完全陷入沉眠, 就被人十分不见外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眼睛因几乎彻夜未眠而通红, 恼怒的目光在触到长嬴乌黑的眼圈时骤然一顿, 然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逐衡打着哈欠, 任由长嬴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出屋,懒洋洋问道:“你怎么了?”
长嬴皱着鼻子,敛起的眉目间全是忧愁,她叹了长长一口气:“还不是那个‘四转阵’, 我好不容易背会了,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也“转”不起来——你快把你的骨头捡一捡, 别跟没长腿似的,快点跟我走, 我们去找明铮和小凤凰布一下阵,帮我琢磨琢磨究竟哪里不对劲。伏羲大人下午才考我呢,应当来得及。”
长嬴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他, 逐衡活动了一番筋骨, 跟上她的脚步, 失笑地问:“你就算着急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小凤凰便不提了,你看我和明铮谁像是懂阵法的样子?你与其找人去凑‘四转阵’的数, 不如去找伏巽。找他都不用凑数, 他准一眼就看出你的问题在哪里了。”
长嬴百忙之中回过头, 对他心里这么有自知之明表示无可奈何,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找不到伏巽,你以为我会来找你俩吗?”
逐衡一噎:“……”
接着奇道:“他从来没有夜间修行的习惯,大半夜不睡觉能去哪里?”
“谁知道呢。约莫是伏羲大人最近大考小考太多,他也担心不过,所以去哪个深山老林修习卦术了吧。”
长嬴飞速凑齐三个倒霉蛋,倒霉蛋们披星戴月地帮她亲身摆阵,终于在日上三竿时找出了毛病在哪里。
逐衡头都要裂开了,他靠着明铮的背,阖目轻轻揉着眉心,一句“不需要我了吧?”刚要出口,忽觉头顶的太阳光被挡住了,下一刻,暴雨轰然垂落。
小凤凰登时展开灵力防护,将他们四个罩进去免得淋雨,然后高高兴兴地对长嬴说:“好突然的大雨啊,下午伏羲大人肯定考不了你了!”
四转阵偏偏要借用光的力量,长嬴抬头,脸上绽放开喜悦,把忧虑都抛到了脑后,激动地跟小凤凰一拍掌,明铮挠挠头,回头对逐衡说:“哥,我看也没咱俩什么事了,走啊?”
逐衡站起身,把明铮顺便拉起来,才转过身,又听小凤凰惊呼道:“天边那是不是伏巽?”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顶着雨幕从遥远天际而来的那一条龙影,正是长嬴遍寻不见的伏巽。
伏巽眨眼间便瞬形而至,他周身被雨浇透,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往下流,但他连擦都没擦,一把攥住长嬴气冲冲指向他的手指,开口道:“水神与火神在不周山打起来了,我没敢去拦架。”
逐衡:“?”
长嬴:“……”
小凤凰和明铮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伏巽那张毫无表情变化的脸,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伏巽本人又确实是“天塌下来我自屹然不动”的性格。
长嬴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问:“你昨夜是不是修习一整夜啊?”
伏巽点点头,目光透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懂她为何会如此问:“是。”
长嬴接着他的话:“先不提水神大人性情孤僻,几乎都不出洞府的。你哪怕说水神大人和伏羲大人打起来了呢。我从来没见火神大人发过火,哪怕是训斥谁都没有过。你是不是认错了?”
还是在不周山那么重要的地方。
明铮摸摸鼻子,小声说:“不过哥认错也正常吧,他不记人脸的……”
逐衡上前一步试了下伏巽额头的温度,皱眉道:“好烫,这是烧了多久,怪不得脑子都不太清晰了,我背你去找神农前辈。”
说着一矮身,抓住伏巽的腿,伏巽撑住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四下,见诸人悉数不信,只好一手扯逐衡一手扯明铮,不由分说地拉他们便走:“我虽然不记人脸,此刻也确有些头晕,但我绝对没认错,你们随我去不周山就知道了。”
他直接将人扯进雨幕里,几乎是运转全部神力瞬形而去,逐衡被兜头淋了个透,但他没挣开伏巽,因为在那一刻他的眼皮忽然剧烈跳了跳,十分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识海。
小凤凰和长嬴犹豫一息也跟了上去,虽然伏巽现在看起来像是烧坏了脑子,但是……万一呢?
他们顶着被雷云劈焦的风险,化回原形行在雷云里,然而在他们方能勉强看见不周山时,不周山半山腰骤然爆发一阵极强的神力,那神力呈环形状急速朝外扫去,威压浓成了实质,伏巽首当其冲,被来不及躲避的威压倒掀下去。
他本来就在发热,头冷不防被撞击就直接昏了过去,从天际坠落时还死死扯着明铮的袖口,将毫无防备的明铮也一起带了下去,小凤凰见状忙挥着翅膀去接那两个没用的男人。
逐衡晃了晃身形,站稳后扶了长嬴一把,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逐衡背后双翼骤然凝力,离弦之箭般朝不周山冲去,长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竭力睁大双眸,在她看清发生什么时,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的力气,指甲几乎陷入逐衡皮肉里,一句呢喃轻地令人听不清:“不周山……倒了……”
逐衡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只看得见天际顷刻间铺上的火焰,那如同晚霞一般的火里透着血一样的红,教逐衡绷紧了下颌,连喘息都不敢。
在他们终于到了不周山上空的同一时间,无数居住在此地的巫族与神族皆至此,他们在同时释放出极强的神力撑住缓缓倾倒的不周山上半截山峰。
如同妄图撼树的蚍蜉。
长嬴冒出这个念头,立刻松开逐衡的手臂,化回高大的玄武原身,往倒塌的天柱下方去,余光忽然见逐衡停都不停地朝下俯冲,在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地前,用朱雀宽阔的脊背接住了他。
长嬴一愣。
逐衡接住他的那一刻便化回人身,他转身将火神箍在怀里,拢起巨大的双翼为他挡住坠下来的碎石与烟尘,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惊慌地缩起瞳孔——因为在他的手触碰到火神脊背时,他发现……火神的神骨碎裂了。
火神一手掩唇,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悉是凝结的血块,他每流一滴血,天上的“晚霞”便会更红一分,顷刻便将逐衡胸前和眼前都染红。
逐衡将源源不绝的神力灌注进他内府里,一刻不停地挥舞双翼将他带离不周山脚,想放开他,却又顾及他浑身的伤不敢乱动,手足无措之下只能问一句废话:“疼吗?”
然而火神只怔怔地盯着不周山,眼里明明映着烧亮满天际的火,却半点光都不见了。
良久他冲逐衡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极尽悲哀与嘲讽,那是在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逐衡也从没有见过他那般死灰槁木的眼神。
火神的目光透过倒塌的天柱,看向那清得几乎看不见的黑雾,眉心压出一条很淡的痕迹,很平静地说:“水神方才求我帮他解脱,可我一念之仁至此祸端,我该……如何赎罪才好?”
逐衡听见他所言的瞬间,脑海里思绪轰得炸开,就在那一刻他猛地涌上了一个念头,但他不敢去想,也不敢让那个念头浮现,他拼了命地压制盘踞整个识海的恐慌,动作很轻却又坚定地扳过火神的肩膀,微微开口——
但火神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不周山上,半丝都未分给他。
逐衡的话音顿住,内心瞬间沉了下来,淋湿他衣裳的雨已经被火蒸干,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刺入骨髓的冷——他知道,他不必再卜算良辰吉日。
那一句话,即便他对火神说出口,火神也不可能听进去了。
明明只迟了一夜……
远处,巫族与神族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周山体轰然下坠,他们迅速凝起护体真元避开碎石躲向远方。但山体倒塌只是一个前奏——随着上半截山体断裂,遥远的天边慢慢出现一个大裂口,而断裂的山体砸到地面,大地随之陷落。
那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天边的晚霞被黑暗吞没,漆黑的颜色从天之裂缝里蔓延,刮出来的罡风与煞气汇成了龙卷风,水神至死未悉数消散的神脉之力冲向天边,永不止息的暴雨降临,大荒被洪水席卷。
瞬间成浪的雨水朝他们张牙舞爪地扑来。
逐衡不敢带着重伤的火神乱动,只好弯腰将他护在怀里,背向滔天的洪水,浑身神力燃成一堵墙。
火神眼瞳里映着滔天的水,视线木然,瞳孔动都不动。
就在水即将淹过来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拦在了他们面前,手中长刀一卷,悍然的神力竟将水帘生生撕开,她两次转刀,神力控制两股洪流顺着她刀尖的方向流去,绕过了这方寸之地。
长嬴回身又是一愣,她从来没见过逐衡这么难过的眼神,但此时无暇细究。
她将刀背过身后,关切地问:“火神大人怎么样?”
她说着探出手去,想帮逐衡扶火神一把,然而没想到逐衡弯了一下手臂,以一种十分“不容染指”的姿态拦开她的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碰他。
逐衡察觉出长嬴复杂疑惑的视线,垂下眼,沉声道:“他伤得太重,去请神农前辈来。”
长嬴舔了下嘴唇,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一言不发地跑了。
逐衡已经不记得那天他究竟是怎样回去的。
他只记得他按照神农的嘱咐,将火神送到一座避雨的高山上,而后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怎么都不放开火神,直到神农嫌他碍事将他赶出去。
那日,连天地都不拜的少年第一次对神农屈了膝。
他不怕火神的伤,他只怕火神的心结。
他也清楚,若这天下间还有能解得开火神心结的人,不是火神当作孩子哄的他自己,而是医者。
因那一场洪水,大荒生灵失去家园,他不得不全身心投进营救凡人里。
黑暗吞没了日月诸星,人们便失去了时间,他算不出自己有多久没见到火神。
逐衡穿梭在暴雨里捞人的时候分神地想,见不到他也没关系,只要他好好活着。不过有神农前辈的看护,他一定没办法做傻事,逐衡很放心。待逐衡分出心力来,一定第一时间就去看他。
逐衡想得其实不错,但他错估了一点。
他自己诞生于灾星,刚出生就被天道追着劈,险些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活下来,命就被天道收回去。他不受天道承认,也不受大荒待见,所以他心里没有天道,也没有苍生。即便他在全力救人,但他心想的也是: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不勉强自己。
而其余神祇不同。
他们诞生自祥瑞,继承了天道“守护人间,教化生灵”的意志,某种程度而言,大荒的存在比他们本身的存在更重要,这二者之间不必有取舍——这是除逐衡以外所有神祇都深深铭记的一点。
可惜当逐衡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逐衡在水底疏通山体垮碎的巨石时,原本应该在高山上安顿凡人的长嬴冲入水底找他,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上游,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扯他,逐衡一脸纳闷地看着她,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这么急许是伏巽或明铮出事了。
当他们来到水面,逐衡刚想开口询问,视线里就闯入了一轮燃到极致的太阳,无数火焰色的光点迸溅落到水面上,水位线寸寸下降。
这令全大荒的神祇愁眉不展的灾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解。
逐衡却那一瞬间心跳骤停。
下一刻,朱雀展翅而飞。
那些被他翅膀的风卷起的光点,轻轻触碰着他的羽毛,又与他擦身而过,好似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浑身浴火的鸟陷在灼热的温度里,眼泪都被蒸干了,只好流血,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赤红又绝望的烙印。
太阳在燃烧尽自己之前,终于睁开了眼,想再看一看他留恋的世间。
也就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他被一个人抱住了。
火神怔了怔,旋即笑了,一如以往的温和,生疏地推开逐衡颤抖的肩膀,虽脸色苍白,但他的眼里却重新有了光亮。
他温声道:“瞧你这狼狈样子。”
逐衡紧紧抱着他,但那些他化作的光点还是从逐衡怀里散出去,逐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口心血蓦地咳出,眼看要染脏火神的脸,却穿透了渐渐变为虚影的火神,继而被火焰蒸干。
火神轻轻叹了一声,想抬手为他擦擦脸,却又在触碰他前一息顿住,只道:“死生有命,莫要哭了。”
逐衡咬着牙关:“你不是说……我总受伤,你不看着我,怕我无声无息死了么?为什么……你现在就放心离开我了。”
火神垂了一下眼睛,便把眼里的酸涩忍去了,他重新露出一丝笑:“我不离开你。我……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在你身边。”
逐衡倔强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这个骗子,到这时候还在敷衍他。红痕还在顺着眼睫滑落,他颤抖着嘴唇,良久咬着声音说道:“你当真不怕我恨你……”
“那……”火神顿了顿,轻声开口:“那也好。”
他屈指在逐衡眉间一点,一抹明亮的火焰映在逐衡眉间,顿时化作一道火焰薄障,将逐衡反方向推去。
“不。”逐衡开始慌了,他竭力挣开那层屏障,却无论如何摆脱不得,他惊慌地哽咽着:“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不要这样,我求你,不要推开我……”
火神狠心闭上了眼睛,没再给他回答。
两人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一抹火光都要散去。
忽然,一道灼热的白光从逐衡眉心探出,蚕丝一样缠住火神。
那道光明明诞生不详,却仿佛是天地最极致的光明所凝聚,它是逐衡一半的体温,也是逐衡一半的心跳。
火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倏地变了:“你疯了?快住手!”
然而疯子是没有神志的。
逐衡朝他笑了笑,笑容近乎报复,仿佛在回应方才那句话:你不是连我的恨都不怕么,那你就什么都别在乎啊。
赤金色的血迹从逐衡七窍里流出,撕裂的声音在逐衡周身响起,逐衡血液极速冲击耳膜,他听不见火神的声音了,只能感受到生命力被抽离的窒息,然而他却在这极度痛苦中感受到快活。
他拼命眨掉凝结在眼睫上的血珠,看清了火神的唇语:住手……求你……
就如同方才逐衡求他一样。
逐衡扯出一个笑:“以我半条神脉……为血契……用我半数神魂之力,护你神魂不散,你等我,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找到你。”
那些话在出口的瞬间就融入天道法则里,化成了以神脉为线的羁绊,即便是岁月也无法斩断。
直到火神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他都是皱着眉的,但逐衡看得见,他眼里有散不去的水雾。
但无论他如何愤怒,这总比他无牵无挂消失在世间要好太多了。
逐衡再难支撑地从天上坠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火与火也相克,原来死亡可以逆转。
不就是神脉么,值了。
一道龙影闪过将昏迷的逐衡接住。
山峰顶,长嬴和明铮接过浑身是血的逐衡。长嬴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她茫然地抬头:“我怕他来不及见火神大人最后一眼……我是不是做错了?”
明铮不懂为何哥哥要这么做,也不懂姐姐为何怕“来不及”,但明铮还是抱住长嬴,轻缓拍着她后背,说道:“你没有错。阿姐,你在我们心里,永远都不会错。”
而伏巽半跪在逐衡身边,沉默地为他灌注神力。
他不知道剥离半数神脉有多痛苦,但他明白了逐衡未宣之于口的半句话。
*
逐衡再次清醒时,眼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黑。
但这却与先前不同。
他走出修养的洞府,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雾。那些黑雾被拦在灵力结成的屏障之外,虎视眈眈注释着大荒的生灵。
明铮刚从远方回来,整个人暴瘦,眼下挂着憔悴的乌青,看见他醒来才露出一丝扫清疲惫的喜悦:“哥!你饿不饿……”
逐衡打断他,抬手指向黑雾:“那是什么?”
明铮眼里的喜悦散去:“自火神大人燃烧神脉化解洪水后,那些黑雾就出现了……它们以活物为食,不死不灭,一旦被它们沾染便会身魂撕裂、识海失去控制。”
逐衡愕然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铮道:“有……以肉身为笼,与它们同归于尽。”
逐衡看向那群黑雾,骤然明白了水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抬脚便朝外走,走到防护屏障前,被胆战心惊的明铮死命抱住了腰:“你做什么去?”
逐衡无奈地去扯他的手臂:“我就是凑近看看。”
明铮松了口气,却还是狐疑地问:“真的?”
先前逐衡剥神脉分神魂的那一幕实在太让明铮刻骨铭心,明铮总怕他哥脑子再一个不清醒就去送死。
逐衡难以给他证明自己现在不仅不想死,甚至还对未来充满了期望,他就任由明铮搂着自己,认真观察黑雾。
……就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
逐衡问:“伏巽和长嬴呢?那些前辈们呢?”
明铮:“他们都在女娲大人处商讨怎么补天呢。”
逐衡说知道了,便拉着明铮去找女娲。
但就在此刻,他们耳边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号,宛如风吹过时的呜咽,但那声音一出,他们的识海顿时一阵刺痛,仿佛晴朗的天瞬间被无数肮脏的灰土遮蔽住。
逐衡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一掌推开明铮,回头时正见眼前的防护屏障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那些黑雾如烟如影,眨眼间就漫了进来。
逐衡双臂一展,赤金色的朱雀火就烧了过去:“快走!”
明铮一咬牙,也不犹豫,化回白虎朝女娲处去搬救兵。
熊熊火焰再次烧成一方屏障,阻拦住黑雾侵蚀防护的速度,逐衡本以为他拦不住黑雾,但就在他的火朝外烧过去,他眼见着黑雾被朱雀火“融化”后,他难以遏制地涌上了一个念头。
我是不是……能“烧”死它们?
就在他朝前走了几步,刚想再放一把火试试的时候,身后雄浑的神力呼啸而至。
伏羲一只手把他拉到身后,抬起一掌扫出无边神力补齐了那处窟窿。
伏羲上下检查了他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几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没事吧?”
逐衡:“没事。”
他本想把他的发现告诉伏羲,但又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意外,若真是意外,倒教他们白高兴一场,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白白高兴”是很容易让人变得更绝望的。
逐衡打算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
全大荒的生灵都几乎聚在了一起,被这片由神族、巫族、灵族共同建立的屏障庇护着。
巫族与灵族同为脱胎于天地的天道力量化身,他们人数稀少,但力量比神族更为纯粹,可以说比神族还要强。
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整日与神族的长辈们在洞府里探讨着,还避着各族的小孩。
逐衡对他们商量什么一点都不好奇,他整日在屏障边缘徘徊,看着那些黑雾,琢磨着该怎么不破坏屏障的情况下,再放出一把火试验一番。
近日,防护屏障越发坚固,逐衡觉得不太对劲,便去问了长嬴。
长嬴告诉他,为了让神族保存力量去补天,巫族和灵族揽下了防护屏障的职责。近日黑雾侵蚀屏障的速度更快了,他们不得已分解自己的灵脉换作灵力,才赢得暂时的安稳。但巫族和灵族原本人数就不多,这回几乎死伤殆尽……
长嬴忍不住难过,逐衡犹豫半晌,把他似乎能烧鬼的事告诉了长嬴。
长嬴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反应过来登时一喜:“既然你可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逐衡:“我不确定是不是巧合,我准备找机会再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你。”
长嬴激动地点头。
但他们还没找到机会,女娲大人那边先找到了补天的办法。
女娲不知用什么炼了许多五色石,那种石头坚固异常,满溢灵气,一旦运转神力,五色石便能完美融进任何东西里——可不知为何,逐衡甫见到那些石头,就感受到了十分浓重的悲伤。
女娲完全炼成五色石那天,她从洞府里出来,虽眼眶通红,却并不憔悴,眼里罕见地有光了——如火神那时一样。
无数神族站在她洞府两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丹朱老族长便上前一步,朝她施了一礼,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请允许我等翼族护您飞天。”
女娲刚要开口,丹朱老族长又道:“灵族燃烧生命化身五色石,为得就是您能保存神力,将五色石悉数融入天之裂缝里,而恰好我等翼族因天道机缘,生了一双不必运转神力便能翱翔九天的翼。是以此事不容商量。巫族长老——”他转过身,又对巫族一位女子郑重施了一礼:“劳您暂时打开结界,放我神族出去。”
丹朱老族长两段话将生死大事一锤定音,不给任何人说“不”的时间。
翼族们天生张扬,形貌昳丽,凑一起就无时无刻不在叽叽喳喳讨人嫌,此时也一样叽叽喳喳——无论男女都笑吟吟地奔进女娲洞府,你扯我我推你,争先恐后去搬石头,将五色石负至背上,化回原形朝天际而去,而后盘桓在结界里,长喙一张开始啼鸣,迫不及待地等着巫族长老打开结界。
逐衡想也不想就去搬石头,却被丹朱老族长一拂袖子扫飞数里。
丹朱老族长一脸莫名其妙:“你个半拉鸟,瞎掺和什么?”
逐衡从地上翻起来,连身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就气势汹汹走过去:“你看不起我?”
丹朱老族长怜悯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去体会,又一抬袖子,把一群毛没长齐的小鸟崽子从石头里轰飞:“伏羲,给我看住他们!还没轮得到你们去呢!别急,等我们死了你们再去,也来得及。”
伏巽扯住了逐衡,刚想对他说些什么,从侧面看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就知道逐衡其实什么都明白。
年轻的血脉是天地未来的希望,丹朱老族长不想让他们折在这里。
伏羲笑了笑,朝巫族长老道:“劳烦您。”
又朝神族道:“当结界打开的那瞬间,必定有许多黑雾冲进来,劳烦诸位一定守住结界,等巫族长老再次完成封印。”
小凤凰作为被丹朱老族长一袖子扫开的“小鸟崽子”,抬眼看了一眼天上的同族,无声地落了一滴泪,伏羲话刚落,她便趁着无人注意抹了一把脸,掷地有声道:“您放心,我便是死也会拦住黑雾!它们若想冲进来,除非吞净我的尸骨!”
伏羲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朝巫族长老颔首:“开始吧。”
*
防护屏障打开的那一瞬间,无数黑雾俯冲而下,然而神族更快凝聚神力,化作一道冲天光柱拦住黑雾,就在这宝贵的间隙,凤凰背载女娲冲天而上,翼族紧随其后。
未背负五色石的翼族冲进黑雾后立刻运转神力,用神脉与肉身围成紧密的保护圈,将女娲与背负五色石的同族严密护在其中。
黑雾登时蜿蜒冲去缠绕神鸟,神鸟燃烧神脉吸收黑雾,化作刺目的雪白光团与黑雾同归于尽。
生与死就在眨眼间,快得让人来不及掉眼泪。
小凤凰咬住嘴唇,与同样“没资格”的小鸟崽子们对视一眼,她垂下眼,再抬眸时眸中仿佛燃起不灭的火,她对长嬴说:“我放手了,你顶住我。”
长嬴还没反应过来,小凤凰登时化作原形顺着光柱飞冲,小鸟崽子们想也不想跟上她,在巫族长老关闭屏障前,最后一只翼族也冲进黑雾里。
黑雾浓重到弊目,再高再远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不出片刻,哭声与哽咽便响彻了整个屏障里。
长嬴直不起脊背,被伏巽揽在了臂弯里,她的泪珠成串低落,却死咬着牙关不出声。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难熬,直到再也听不见从天之裂缝里吹出的罡风声,所有人才意识到……女娲补天成功了。
一声凤鸣由远及近,周身火红的凤凰载着女娲而归,她身缠黑雾,却拼命运转着真元不肯让黑雾触碰女娲半分。
凤凰飞速俯冲到屏障边缘,巫族长老忙给屏障打开一个小缝隙。
凤凰却一转身将女娲甩进屏障里,自已以肉身堵住了试图冲进来的黑雾,将残余的神力补进了屏障裂缝里,屏障在她身后瞬时聚拢。
她不负众望,安然阖眼,化作最后一团白光亮在众人视线里,又骤然熄灭。
伏羲飞身上前接住女娲。
长嬴突然抓紧逐衡袖口,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杀意,她一字一顿:“此生若不与它们分出胜负,我死不瞑目!”
逐衡抬起通红的眼看着天,无声地应答了她的话。
他从没有一刻如现今这般,如此祈求天道给他一些能力——他是灾星,那些黑雾是邪物,既如此,为什么不能让他去吞噬那些东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章与第57章和第59章结合食用味道更佳,因为之前写过的内容这章就没细写。
么么哒~
第六十六章
天修补后, 大荒的灾难并未结束:
那漫天的黑雾一刻不间断地侵蚀防护屏障,刚修复好的天还需要一根新的“天柱”支撑,巫族长老灵力耗得太快,待她灵脉燃尽, 神族就该顶上了。
神族不怕死, 但是同归于尽只是一条没有希望的绝路, 即便献出生命, 对消灭黑雾也没什么意义。
逐衡独自一人坐在山的背坡, 手指无意识捻着袍角上勾出的一根线,盯着面前不足三步远的屏障出神,朱雀火就燃烧在他另一只手的指尖,赤金色的光芒驱散这一隅的黑暗, 映照在他的侧脸。
逐衡和别人一样,现在能做的只有看护屏障,连修补屏障的活伏羲都不允许他们做, 怕他们消耗神力。
可等待是不会有尽头的,逐衡不想再被动下去了。
三步外, 可能是死,可能是生。
他想再去试验一番,他的火到底能不能烧黑雾。
如果能, 那么他这个灾星终究也成了一回拯救大荒的英雄, 如果不能……那也无所谓, 就当他去陪火神。
逐衡打定主意, 便站起身,琢磨去找个人帮他——因为在他划开屏障出去的那瞬间, 需要一个人在屏障里迅速把屏障补齐。若他烧不了黑雾, 那他死就死了, 若他烧得了黑雾,还得有人在里边打开屏障放他进来。
逐衡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冒精光的眼睛。
见多识广的朱雀后颈毛差点奓起来,他“嚯!”了一声,手抚了下心口,震惊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长嬴蹲在山头,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从你坐在这,我就一直在你身后,我叫了你一声你没理我,奇奇怪怪地叨咕什么死啊活啊,你在想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他指尖方才猝然被吓得更旺盛的火,想起先前逐衡的话,沉思道:“你要出去试试看么?”
逐衡在心里评估了一番,末了觉得应当是没有比长嬴更靠得住、神力更强的人选了,他便将长嬴拉到屏障前,十分不见外地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守的活。
长嬴先前听见他似乎能烧黑雾的时候明显是高兴的,逐衡便以为她会二话不说就帮他,却没想到,他刚抬起手,就被长嬴拉住了。
长嬴皱着眉头:“我与你同根同源,你能做的,我一定也可以。你要出去我第一个赞成,但我是要与你一同去,我绝不在这里干等着你的结果。”
逐衡“啧”了一声,也皱起眉,两人无声地僵持住。
他们两个轮廓其实是有一些相似的,连那股倔强劲儿都像,逐衡半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这是一个率先示弱的动作,长嬴便抬起眼,不躲不闪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逐衡劝道:“我想着我先去试试,若成功了再叫你去。你要与我一同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长嬴,若你我能回来便罢了,若回不来,咱们俩岂不是白给黑雾送了两条命?这可比我一个人去亏多了。”
长嬴无语地呵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你既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那我出去,你在这里等着?反正按你说的,你死我死都一样,不过是一条命而已。而且大荒现在已经这样了,如果真的找不到战胜这场灾难的办法,早死晚死都是死。”
逐衡:“……”
逐衡被她一连串强词夺理气笑了:“你叫我一个当哥的看着妹妹去死?”
长嬴不甘示弱地立刻接上他的话:“你叫我一个做妹妹的看着亲哥去死?”
逐衡:“……”
逐衡彻底没脾气了。
逐衡闭了闭眼,再次主动示弱:“你听我说……”
长嬴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这样吧,咱们瞒着那俩傻子一起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把白泽叫来,让他给咱俩守结界。”
她压根没有给逐衡选择,逐衡憋了半天,看了一眼自己袖口处、她丝毫不放松的手指,妥协道:“……行吧。”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死在他前面。
长嬴心满意足地走了。
半晌后,白泽过来,他们三个找了个犄角旮旯妥善布置一番,当屏障从里边被划开一个极细小的缝隙那一刻,逐衡周身燃着火焰,眨眼间冲出了缝隙,长嬴紧随其后。
冲进黑雾里,他们登时化回朱雀与玄武原形,熊熊烈焰与奔腾厚水神光交错,在漫天的黑里晕开一处极其明显的颜色。
白泽本来等得心急如焚,一见这滔天神光先是一愣,旋即暗道糟了,他一回身,果然见到诸位神祇因此异状朝这里赶来。
伏巽与明铮一看清黑雾里的景象,差点背过气去,想也不想就要往外冲,被神族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一向脾气甚好的伏羲也七窍生烟,他颤抖着手,无话可说地隔空点了点白泽,拂袖准备出去捞两个不省心的孩子,没想到素来乖巧的白泽却挡在了他身前:“伏羲大人,且等他们一等吧,朱雀的火好似可以对付黑雾,我方才亲眼看见,黑雾被他的火烧化……甚至,他好像根本没有运转神力。”
最后一句话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伏羲听见了,伏羲一怔,眉头微微压下。
他身后,一位老人跺了跺拐杖,指着白泽道:“你糊涂啊!那小灾星的话你也信?伏羲,我早便说过不能什么事都瞒着这群小辈,瞧瞧出事了吧!白泽我告诉你,黑雾原本就并非杀不死,我神族燃烧神力去净化它们,倒也能净化得了,只不过神脉有尽而黑雾无穷,此方法无异于杯水车薪,是以我们只能去找别的办法。朱雀不能烧鬼才不对劲!你现在放一缕你的神力出去,你也能烧……”
那老人话说得太快以至头晕目眩,他喘了口气,还想继续说,忽然听人群里起了喧哗。
黑雾里,一团火由远及近,化为周身凝起火焰防护的人形。
伏羲忙打开屏障让他们进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些黑雾竟未试图冲进来,反倒像是忌惮着什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些难以察觉的距离。
长嬴皱眉阖目,面色看起来有些痛苦,她周身萦绕浅淡的黑雾,是被逐衡抱回来的。
“你们看!”逐衡不等伏羲先开口责备,屈膝把长嬴放下,一手探向长嬴魂门,他的神力没入她的身体游转,而后硬生生扯出一条黑雾来,逐衡把它们攥入掌心,再燃起一团火,黑雾便嚎叫着灰飞烟灭了。
他做这一切轻松无比,做完后抬头扫向鸦雀无声的四周,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能吞噬它们,没有上限。”
伏羲动了动唇,逐衡垂下头看了一眼长嬴:“她做不到。”
大荒诸神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玄武是这一代翘楚,无论心性还是天赋都最出挑,神脉也最强,朱雀比不上她。
她都那么痛苦,而朱雀却一点事都没有……
莫非当真天道垂怜,不忍心大荒的生灵走投无路?
不是的……
玄武与朱雀虽一同诞生自星辰,却有一个无法教人忽视的区别。
有一个答案缓缓浮现在众人心中。
逐衡示意明铮把长嬴背走,起身压了压指骨,他舔了下唇角,垂头时把那一分苦笑掩盖住。
他先前还真没想错。
他诞生于大荒难得一见的杀伐星象,有世上最凶煞的体质,自小便被称为灾星邪神,连未开蒙的神兽都不与他亲近。
本质上,他与黑雾都是天道下的“灾”,是,同类。
在天道眼里,逐衡对付它们,应当就相当于蛊虫互相祸害争蛊王,是以只有他吞噬黑雾可以无止境。
伏羲在他面前怔然半晌,良久后启唇,看似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时间宝贵啊伏羲大人,开屏障吧,我再出去一趟。”
他知道伏羲虽关心后辈,但更关心大荒,所以他不担心伏羲会阻拦他。
不料伏羲却摇摇头,没动:“你如今神脉不全,未必对付得了全大荒的黑雾。而且即便对付得了,也不知要花费多久,大荒生灵等不得了,现如今水与食物都所剩无几了。”
神族可以不吃东西,但人族与妖魔二族不行,逐衡拧起眉头:“那怎么办?”
伏羲拍了拍他肩膀,道:“随我来。”
他们离开前经过女娲身旁,女娲正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天,逐衡惯例朝她施了一礼,抬头时见她毫无预兆地落了一滴泪,逐衡看得一愣,女娲回神却什么也没对他说,转过身沉默着走了。
逐衡不解地挠挠头:“女娲大人怎么了?”
伏羲的脚步几不可见一顿,头都没回地说:“想必……她也想通了一些事吧。”
“什么事啊?”
伏羲看了一眼天,淡淡道:“天道。”
逐衡云里雾里地随他进洞府,但进去后就来不及考虑其他了,他看见眼前几枚阵石间腾起一个五寸见方的灵力罩,罩内是一片浓稠的黑雾。
逐衡这才得知伏羲近日不见踪影,是在创阵——一种能封印住黑雾的困阵。眼前所见足以证明伏羲成功了。
伏羲道:“我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把它们关进阵里。”
“交给我!”逐衡接上他的话:“它们还算忌惮我,我可以一边吞噬它们,一边把它们赶进阵里。只不过……这个阵要布在哪里合适呢?”
伏羲沉吟道:“天外天。”
逐衡愣了一愣,转念一想也对,只有布在常人无法触碰到的天外天,困阵与黑雾才不会影响大荒生灵的生存环境。
只要能把它们关起来,后续就好办多了。
天地之间还需要一条天柱,但这不用逐衡去操心,等伏羲布阵将它们关进天的最高处后,女娲一定能创造出一条天柱将天地撑稳,她一向是无所不能的。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
翼族全族覆没,逐衡要去驱黑雾,谁还能护伏羲布阵?
逐衡慢慢转过视线,见伏羲呼出一口气,缓缓合上眼。
伏羲完善困阵后,便将布置说与了众人。
自灾难发生伊始,神农眉间便出现了一条沟壑一样的纹路,直至此刻才舒展开。
他大笑几声,连道了两句“好!”,一拂袖朗声道:“你便竭力布阵,我来护你,定不教你短半根头发!”
他身后,神族老人先站出来,年轻男女排到最后,所有人脸上都是即将得见云开月明的喜悦。
半炷香后,朱雀展翅当先,无数神光紧随其后,一往无前。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终于缓缓褪去浓黑的颜色。
当第一抹光穿透黑雾洒向屏障里,明铮眼里涌出泪,转头将眼睛埋在了伏巽肩膀上。
伏巽左手抱弟弟右手抱妹妹,不错眼地盯着天际那抹永恒不灭的火光,极轻地露出一分笑。
*
然而地面上的生灵不知道的是,伏羲失误了。
他以半身神魂之力融入阵石造困阵,在诸神的防护与逐衡的配合下,虽将大部分黑雾关进了天外天,余下的半数神魂之力却不够封阵眼。
他皱了一下眉,毫不犹豫地分解了部分神脉灌注进阵眼,阵眼在一瞬间合拢,困阵将黑雾死死封住,可还没来得及封进去的黑雾便无法再封进去了。
那些黑雾毕竟是由死去的灵魂所化,有些尚存残余的意识。
当它们意识到无法战胜面前的“弱者”时,便尖叫着往四野逃窜。
伏羲刚想去追,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从云层跌落,朱雀眼疾手快地将他承至背上。
“那些……”
伏羲一句话未落,下方的屏障里忽然爆发出强劲的神光,道道流光穿越四野,追逐着逃窜的黑雾,形成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它们往一处深渊里驱逐,而后流光落地,化作一方与天外天的困阵一模一样的法阵。
至此,千疮百孔的神族终于战胜了这一场灾难。
逐衡载着伏羲穿云落地,伏羲擦了擦唇边的血,看女娲带着诸神走出屏障,对她扬起一个笑,打趣道:“你何时来偷的师,我竟不知道。”
女娲眼里氤氲,却以一副不咸不淡的笑模样对他说:“你的师还用学?那不是看一眼便会了么。”
伏羲便笑着落下眼泪。
大荒生灵见此,终于放松了那绷紧数日的精神力,个个毫无顾忌地仰面往地上一躺,沾了一身灰土,又哭又笑。
女娲转身朝东方走,伏羲问她去哪里,她答:“渤海之东有巨鳌,我去借它一条腿作天柱。”
伏羲道:“……它能借你么?”
女娲目露凶光:“当然能!”
那都与逐衡没关系了,逐衡神力耗费太多,落地就闭上了眼,他只知道在他倒下前明铮飞快扑过来给他当了一次肉垫,他一边想着没白疼弟弟,一边迅速陷入昏睡。
彻底清醒已是数日后,逐衡刚睁眼,就看见了他的兄弟姐妹全围在他的床边。
他们三个各个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连伏巽都不例外,逐衡立刻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担心自己,心里一咯噔,哑着嗓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嬴五官都痛苦地皱成了一团,许是哭了太久,脸颊都被眼泪沁红了,她哽咽着说:“女娲大人……陨落了。”
逐衡“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顿时晕成了一团浆糊,他按住阵阵发疼的太阳穴。没忍住晃了晃,明铮便坐到他身后给他靠着:“女娲大人以一半神脉封‘苦海’——便是大荒那处封黑雾的深渊,另一半神脉融进鳌足里,化为了新的天柱。”
逐衡迟钝的思绪还没理解明铮的意思,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两行冰凉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滑落,滴到他的手背上,逐衡怔怔地问:“那处深渊不是已经封上了么,为何还要她的神脉再封一次?困阵破了?”
“不是。”长嬴抹了一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她说,这困阵毕竟落在凡世,受大荒生灵的七情影响更多,比天外天那个更不牢固,若不封稳,日后必定会出祸端。”
逐衡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想起伏羲先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天道。”
天道……
天道何至于此?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识海里闪过,逐衡心脏抽疼,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眼泪究竟在为什么而流。
一时屋里只剩抽泣的声音,良久后,坐在窗边的伏巽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哭而来的,说正事吧。”
逐衡顶着满目血丝看向他。
伏巽走到床前,朝他投去平和的目光:“女娲大人陨落前,召了我们,说……”
女娲那时说得是‘恳求’,可伏巽认为他们几个配不上女娲的“恳求”,顿了顿才说:“她希望四象,继续替她守护世间,做平衡世间的守护神。”
逐衡一脸“我听错了还是你听错了”的诧异,连悲伤都顾不上了,看了一眼明铮又看了一眼长嬴,接受到他们认同的眼神,禁不住疑惑道:“她糊涂了么?你们三个便罢了,我一个诞生自灾星连珠的凶神,让我守护什么?”
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说谁糊涂?”
逐衡为口误掐了自己一把。
明铮说:“女娲大人没糊涂,也确实说得是咱们四个,尤其提到你……她不希望你受出身所困,若她还有力气,必定会亲自来找你谈谈,但她来不及了,只能教我们帮她传一句话。”
逐衡愣道:“什么话?”
明铮有些犹豫,挠挠头,抬眼看向伏巽,逐衡便也看向伏巽。
伏巽又仰天叹了一口气:“她让我们告诉你,不必理会天道的判定,天道并非永远正确,你的存在远比天道更有价值。”
从诞生自天道的神口中说出这番话,几乎等同于“大逆不道”,逐衡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咳得撕心裂肺,明铮忙帮他顺气。
逐衡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想,伏羲与女娲都提到了“天道”。
所以关于“天道”,究竟有什么是逐衡至今没想通的呢?
逐衡缓过气,摆摆手:“虽然这是女娲大人的遗……愿望,但我自觉我不配,我当不了这世间的守护神。”
伏巽和长嬴对视一眼。
明铮重点偏移:“你怎么不配?现在全大荒都很钦佩你,连夫诸都不在背后骂你了。”
逐衡道:“他以前在背后骂我?”
长嬴无奈地瞥了一眼他俩,弯腰把逐衡的衣袖往上推了推,点了点他手腕内侧:“女娲大人早料到你会说这样的话,喏,你看。”
逐衡手腕内侧,赫然是一道禁制。
他们三个同样也有,但是颜色较浅。
伏巽道:“这个禁制会暂时封禁我们体内的神脉,但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们四个的禁制都会立刻解开。唉……女娲大人在这时候选择了我们,兴许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体谅她一下。”
逐衡环顾一圈:“你们三个都同意了?”
他们点头。
逐衡:“……”
其实伏巽潜意识觉得,这个禁制比起“威胁”,更像是帮助逐衡解开心结承认自己的钥匙。
身为神祇,成为对大荒最有用的神是毕生追求——逐衡以前也想,但自他有一次听见大荒诸人背地里称他“灾星”,他便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逐衡看着手腕上的禁制啼笑皆非,女娲大人一生就没做过不磊落的事,没想到唯一一次“不磊落”的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逐衡自己的神脉永久封住都不要紧,但是他不能不管他们三个。
可是若要答应……他配么?
逐衡沉思良久,久到日头西沉,他才迎着落日的余晖抬头,不确定地问:“守护神以后能换么?”
伏巽没明白他的意思。
逐衡接着道:“若以后有真正适合‘守护’的神出现,我能给他让位置么?”
伏巽迟疑了一下,也不确定地说:“应当……能吧?”
逐衡便松了一口气,面对手腕郑重地说:“女娲大人,我必不负您所托,我绝对尽己所能,替您、替前辈们守护大荒。”
在他话落那一刻,他们四个的手腕同时发出一道光,下一息禁制便如轻烟消散了。
残余的女娲神力气息微风一般拂过他们的脸,如同给了逐衡亲自告别的时间。
逐衡眼眶酸涩,他眨眨眼,看向被赶鸭子上架的另外三个,茫然问道:“可是成为守护神,与先前又有何不同呢?”
先前不是也在守护大荒么?
伏巽坐回窗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伏巽沉吟道:“兴许是要我们承女娲大人衣钵,做她先前做的事吧。”
逐衡开始忧愁了:“我哪有女娲大人的本事啊?”
*
黑雾被封禁后,灵气回归大荒,一切百废待兴,但有伏羲在前头尽心尽力操劳着,“守护神”还是很闲。
守护神到底该做什么,逐衡还没琢磨明白,他先发现他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日他忙完后躺在山坡上晒太阳,裹着灵气的风拂过大荒,他身侧的一株草芽就冒出了一片叶子,他随手拨了一下,随后便没在意。
直到他起身时不经意地一瞥,悠闲的神色凝固住。
那株草枯死了。
就仿佛生命力被悉数抽干,逐衡手指轻轻一碰,枯死的草就化成了碎絮。
逐衡凝重地坐在原地思考半天,环顾一圈,又找了一株刚冒头的草,但这回无论他怎么碰,那株草都纹丝不动,仿佛刚刚那株枯死的草只是一个意外,或者说枯死与逐衡无关。
但神的直觉向来敏锐,逐衡本身又爱刨根问底。
逐衡那天忧心忡忡回到洞府里,在窗前呆坐到黑夜,又踏着夜色出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逮着花花草草就要摸一遍,终于又让他发现几棵被他碰过后,生机便迅速流失的花草。
逐衡说不清那一瞬间具体是什么感觉,仿佛如坠冰窟,骨头缝都被冷气浸透了。
天道终究没有垂怜他。
蛊虫而已,哪里有资格完完整整地活在世上?
他呆在原地,脚步千钧,一动不能动。
逐衡在外站了一夜,直到翌日晨光初落,他如梦方醒地看向渐渐升起的太阳。
那火红的光将他唤回神。
对了,眼下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应该趁着体质完全因吞噬黑雾改变之前,去拢火神四散的魂。
他顶着浑浊剧痛的识海回到洞府,却在门前见到一个人。
伏羲。
伏羲这么早过来作甚?
难道他发觉了,想把我关起来么?
逐衡下意识退后一步,却在伏羲转过视线时,对上了他那双疲惫悲悯的眼。
那双眼里还有一丝逐衡不懂的情绪,但总归不是厌恶或杀意,逐衡勉强放下了心,冲他扯出一个笑,问道:“您找我有事?”
还没等伏羲说话,逐衡余光里又见到不少人族或是神族朝这里走,脚步或快或慢,但无一例外,脸色很焦急。
逐衡心里顿时涌上不详的预感。
伏羲缓缓开口:“天外天的黑雾,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冲破禁制,仅仅关住它们,总归不是办法,必须主动消灭它们。”
就在伏羲开口的刹那,逐衡明白了他的意思。
逐衡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他先前想的就是待黑雾被封印后,他便找时间去天外天一点一点烧死它们。
但想起吞噬黑雾后身体的变化,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若他当真进了天外天,那他此生再也无法去世间收拢火神的魂。
他的心跳剧烈,想再笑一下,却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轻轻“啊”了一声。
伏羲说:“我数日不眠,尽在找处理的办法,但是朱雀……”伏羲有那么一瞬想躲避他的眼神,最终仍逼着自己将沉重的目光投向他:“我太无能了,除了你,再寻不到任何出路。”
那些神族与人族此刻围到了逐衡身边,各个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们之中有从小欺负逐衡的“坏人”,也有对逐衡施以善意的“好人”,还有逐衡眼生的陌生人,半晌后,他们竟一同屈膝,朝他行了跪拜大礼。
逐衡绷紧下颌,竭力逼迫自己冷眼旁观。
不必有触动,他本就是灾星,为何要去怜悯他人?他此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拢火神的魂,将他带回来。
待他将火神带回来,他可以考虑去天外天杀那些黑雾。
逐衡闭了闭眼,咬牙转过身,愕然发现伏巽和长嬴站在他身后。
长嬴咬住嘴唇,不敢看他的目光。
伏巽眸中含着悲意,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扬了一下手腕。
逐衡看着他的动作,舔了下牙关,忽地笑了,声音十分轻地说:“原来,让我去当什么守护神,是为了这个啊……怪不得呢,我明明不配。”
伏巽垂眸:“我与长嬴会陪你进去。”
逐衡半嘲不嘲道:“你们进去做什么,送死啊?”
伏巽还要说什么,逐衡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不去。”
他话音一落,人群里传来一道声音:“天道予你智慧骨血与神力,就是为了让你替天道守护世间。你既能对付它们,又不会受伤,为何不去?”
在神族的眼里,为大荒牺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若这天赋落在别的神身上,他们一定十分乐意。是以那些神族不理解为什么朱雀不愿意。
此话一出口,伏巽和长嬴皆皱起眉。
这回完了,逐衡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逐衡倏地寒下脸,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目光扫向人群。
“哦?可我并不觉得世间苍生死活与我相干,但你既然这么说了。”他顿了顿,眼里燃起凶戾的光,似笑非笑道:“那我就地分解我的神脉,剔骨削肉,把天道的‘赏赐’还回去,你们便求天道再降下一位凶神煞星,替你们去养蛊吧。”
平素都嫌弃他的出身,如今却理所当然地把他架上守护苍生的位置,真是好没道理。
他抬起手,掌心的火焰凝成一把刀,反手就要往身上砍,众人脸色骤然白了,谁都不怀疑朱雀说到做到,千钧一发之际,伏羲把他拦下了。
伏羲在他咫尺之外,抬眼看向他的侧脸,轻声叹道:“那是……他用命换回来的世间啊。”
逐衡的动作猝然一僵。
良久后,逐衡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头,他的视线极冰冷,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矛盾的笑意,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叹地呼出一口气:“以前我常听别人说,伏羲心有玲珑,那时我不懂,如今见到了。”
若非心有玲珑,又怎能捕捉到他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用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死穴?
那日在世人眼中,伏羲与朱雀僵持很久,没人听见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世人只知道,在这之后,朱雀便收了那一身刺,担起守护神的职责,把自己关进了天外天。
*
在那不见天日之地,一切都不允许存在。
逐衡的七情八苦都会成为黑雾的养分,所以他不得不用封印的禁制,封闭自己的五感六识与记忆。
但若全都能牢牢封住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不难熬。
可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牢固之处。
逐衡强大的神识在识海游荡时,偶尔有一缕会破开封禁,困在那身动也不能动的躯壳里,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任凭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零星半点。
是以很多很多年间,他虽然有过片刻清醒,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想不起来自己所做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是他喜欢的人,也是比他的命还重要的人,他曾经炼化了自己的神脉,以及半数天地赠予的神魂,就为护住一缕残魂不散。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像是生来就存在的。
“我要守护……”
守护什么?为什么要守护?
不记得了。
*
逐衡再次有意识,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他被谁背着,那人肩背瘦削,长长的头发被血结成一缕一缕,戳在他脸上……有点脏,他刚想拨开那捋头发,可一动就咳出一口血,意识慢慢混沌。
原来那血是他自己的。
昏迷前,他听见了几个人在说话。
有人说:“我并非找茬,只是他以身净化恶鬼那么久,如今又受了伤,不仔细搜魂,又如何能确保躯壳内还是朱雀呢?”
背他的那人被生生气笑了,那竟是个女子。
她浑身都气得发抖,但声音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怒得极其坚定:“我说了我能感知到,你们不信便算了。别废话,要打就拔刀,否则都给我滚!我绝不允许你们搜魂!”
在这之后,逐衡便彻底昏了过去。
*
再次清醒,逐衡的记忆便恢复了。
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背他出来的长嬴,却是正在给他换衣服的伏巽。
衣服才套上一半,场面属实有些尴尬,逐衡和一脸木然的伏巽大眼瞪小眼,然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我再睡会?”
伏巽继续手上的动作:“不必了,正好你醒了,感受一下新衣裳舒不舒服。”
逐衡垂眼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是个白的?”
逐衡非常嫌弃,他长这么大就没跟白沾上过半点边,他刚想扒下去,就听伏巽沉沉开口。
“对不起……”
逐衡动作顿住。
半晌后逐衡起身,满不在乎地对他笑道:“给我弄了一身白,确实挺对不起我的,不过穿都穿上了,就这样吧,我不挑。”
他本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没想到伏巽意外执着,抬眼看他,说道:“当年和他们一起逼你,对不起。”
逐衡垂眼笑了下:“你没错,那时是我不懂事,太叛逆了。若能时光倒回,我肯定自觉的进去。”
他在天外天的这么多年,当真见识到那些黑雾的厉害,此刻七情五感一回归,几乎是心有余悸——幸亏天道赋予了他这样的能力,幸亏他当年进了天外天,算是吸引了它们的注意,不然迟早有一日,它们能腐蚀掉伏羲大人的困阵。
想到伏羲,逐衡一边下床一边说:“我得去跟伏羲大人道个歉,先前说了伤他心的话。”
伏巽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伏羲大人……早在很多年前,就进了苦海,再也没出来。”他看着逐衡茫然的眼神,解释道:“便是女娲大人以神脉封禁的那处深渊。伏羲大人去净化那里了。”
逐衡鼻子骤然一酸,喃喃道:“他又不是‘灾’,掺和进来作甚?”
伏巽闭了闭眼:“他那时说……不能被熊孩子给比下去。他希望等你出来的时候,凡间再无‘苦海’。”
逐衡失笑道:“他这人怎么回事,到这时候还骂我。”
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他飞快眨了眨眼:“长嬴和明铮呢?再不来见我,我过一会可就要回去了。”
“长嬴不小心破相了,不好意思见你,明铮……”伏巽话欲言又止:“去凡间行走了,许是忙着吧。”
长嬴会在乎逐衡心里的形象?不可能,她一定是伤到了明面上。
看伏巽的神情应当是不严重,逐衡便又躺了回去,运转神力疏通自己的内府。他“吃”黑雾太多,没想到身体消化不了,内府撑得碎成了渣,若非长嬴来得及时,现在他可能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但长嬴是怎么及时赶来的?
直到千年以后,逐衡才明白那日为何长嬴及时赶来,又为何明铮没来见他。也知道他这个废物哥哥,其实一直被弟弟妹妹保护着。
逐衡这么多年与黑雾相安无事,是因明铮不顾众神反对,常进天外天为他梳理体内化不净的黑雾。
但久而久之,明铮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过的地方,总会戾气大增,祸端随之燃起。
他很快找到原因,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临凡时却只是笑了笑,屈指叩了叩腰间的剑:“看到没,人间不容‘守护神’了。”
也正因明铮,众神才明白为何朱雀当年不同意净化黑雾。
后来许多神都在朱雀出关后找他赔礼,但朱雀统统不见——不是怪他们,懒得应对而已。
明铮年纪最小,做事却也最决绝,他深知无法转圜,便坚定了自己常进天外天帮逐衡的心,他说:“我既然走到这一步,许是命中注定。‘守护神’我是没法当了,兄长,阿姐,以后的责任,要你们替我背了。哦对,这事先别告诉他。”
明铮每次进天外天,长嬴都在外面守着,伏巽要和她轮流守,被长嬴拒绝:“我们四个不能都耗在同一件事上。”
便是那次,明铮发现了逐衡的不对劲,他把逐衡带出来,到结界外又忙着化身上沾出来的黑雾,让长嬴把逐衡带走。
也是那次之后,伏巽逼逐衡换上了白衣——白衣上蹭到什么都显眼,无论黑雾还是血,他们都能及时发现。
再之后,伏巽力排众议,每隔五百年便将逐衡带出来一次,让他调息。
当逐衡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一天,他正呆呆地坐在云海里,眺望远方出神。
长嬴不知从哪冒出来,在他身边坐下,她似乎有些紧张,绷着背,大气都不敢喘。
逐衡正觉纳闷,一转头,长嬴冷不防开口问道:“你很想念火神大人吧?”
逐衡愣了一下,他也没问长嬴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感情的,只继续看向远方云卷云舒:“不会刻意想念,他一直在我身边。”
长嬴不解。
逐衡说:“他说他会化成四季的风,永远守护我。”
他张开手臂,任凭风拂过他的流云白衣,旋即笑着道:“看,风在拥抱我。”
长嬴便垂下头:“对不起,我和伏巽当初不知道你会有那样的变化,若早知道,不会逼你……”
逐衡打断她的话:“这话伏巽早说过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们俩能不能统一一下,一起说。”
长嬴幽怨地白了他一眼:“那我说正事。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逐衡没来得及开口,长嬴就抬掌幻化出一方神器,把神器里一簇十分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展现在他眼前。
逐衡一瞬间僵住了,他从那熟悉的气息里知道,那是火神的残魂碎片。
长嬴把火神的残魂碎片递给逐衡,又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僵直差点抽筋的手臂,对他说:“还好你我同源,我能感知到你神脉的气息。以后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替你做吧,你好好留在天上,等我回来。”
逐衡一直有“哥哥”的包袱,告诉自己永远不能在长嬴和明铮面前出糗,可那一刻,他的眼泪忽然决了堤,此生头一次在妹妹面前哭得直不起脊梁,
长嬴嫌他丢人似的往一旁躲了躲,半晌后又凑回来,把一方帕子拍到他脸上:“哥,实不相瞒,你哭起来太丑了……”
*
有人关怀,一切又都在变好,逐衡便觉得,他应当也是受天道照顾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漫天黑雾里猝不及防地睁开眼。
他看着周身断掉的锁链,茫然片刻,迟来的记忆回归,突然意识到不妙——锁链都是伏巽化出的禁制,若非伏巽主动给他解开,那便是伏巽出事了,已经维持不了天外天里逐衡的封禁。
下一刻他就强制连上了他们四象之间的共感——那共感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能连上,以前从未有过。
随后他的心瞬间下沉,时隔千年,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恐慌。
他看见那名为“苦海”的封印破裂,明铮以身堵住破口,铺天盖地的黑雾将他淹没,不知生死地倒在地上。
他看见伏巽落下封印大阵,肩扛苦海全部威压,周身骨骼寸寸崩断。
他看见长嬴与一个人形黑雾缠斗,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刀插在那东西魂门,那东西却扭曲双臂狞笑将她拖向深渊。
逐衡那一瞬间燃烧全副神力,眨眼降临苦海,在长嬴被拖进去前,逐衡刚来得及把她接住。
逐衡一把火烧断那东西的手,把长嬴带出苦海。
长嬴咽下一口血,扯住逐衡的袖口:“那是鬼王!快封住它!”
逐衡将长嬴放在安全的地方,毫不犹豫提剑过去。
但他刚从天外天出来,还未来得及调息,身体里本就有“鬼”横冲直撞,此时被鬼王强大的七情一挑,逐衡的识海险些当场炸裂。
所幸长嬴先前已耗费了它许多力量,战到后来逐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持剑,还是剑操控他,在他即将烧干朱雀火时,火与伏巽的封印大阵配合,把它斩成八股,逐衡用最后一簇火将它的意识打入深渊,旋即退离。
然而大阵迟迟不封。
逐衡皱眉喝道:“为何还不封阵?”
伏巽艰难道:“还缺个……天地造化的阵眼。而我神脉……不够强。”
四象脱胎于天地,他们就是天地造化,没有什么比他们本身更合适了——逐衡和长嬴同时意识到这点。
他们在同一时间,由两个方向一同朝深渊奔去,又一同放出神力去拦对方。
早在很多年以前,有神曾戏言,玄武是最坚固的盾,朱雀是最锋利的矛,那若以其矛攻其盾,如何断高下?
若这位神还活着,现在他能知道答案了。
长嬴的本命长刀骤然暴成碎片,掀起的狂烈罡风毫不留情地当胸打在逐衡身上,将他倒掀了出去,逐衡被扫出数丈,爬起来时已经晚了。
长嬴纵身一跃——
伏巽眼里蓄满泪水,却不敢犹豫地落下最后一块阵石。
大阵成,万道星辰化作流光降落,在一瞬间穿透长嬴,长嬴身体渐虚,幻化成玄武的模样,又渐渐化回分散的星子,与大阵融为一体,形成了此间阵眼。
长嬴没来得及留给世间最后一面,但她应当是笑着的。
“不——”逐衡愣了一瞬,发了疯奔向苦海:“不!”
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哪怕在万年前,他也没有如此崩溃。
那是合该被他保护的妹妹啊……
泪水化作最锋利的刀切割他的眼,他在苦海边被长嬴残留的神力一次次扫开,直到星子形成屏障,那些残余的神力还未散尽。
逐衡声嘶力竭,躬身伏地,脱力地跪在苦海边,任凭被绝望锥心,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
然而,绝望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
西方星辰迅速黯淡,逐衡被明铮的呛咳声唤回神,他跑过去抱起明铮,用朱雀火往外抽他体内的黑雾,试图抢回他的生命,明铮却拦住他的手,摇摇头:“哥……”
明铮从小就跟他在泥里摸爬打滚,一直把他当成榜样,也和他一起被大荒的众神指着鼻子批评“不上进”。
从小就不被看好的泥猴,长大后却成了苍生的守护神君——还是个不被人间承认的守护神君,他可能对人间有过不满,但灾难发生时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义无反顾用自己堵住了苦海封印的裂缝。
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于是明铮笑了,问道:“哥,我现在,是不是也能算守护神了?”
逐衡紧紧闭着眼,然而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明铮抬手为他擦擦脸,神识像是已经恍惚了:“别哭,你现在脏得像个猴,被伏羲大人看见,又要挨罚了。”
伏羲大人早已陨落,再没有人敢罚逐衡。
逐衡终是没忍住,一口心头血呛出,明铮却再也没有帮哥哥擦,他含笑望着天空,神情定格。
不多时,无数星子从明铮身体里飘出,他身躯渐渐透明,消散在逐衡怀里。
逐衡手足无措地去拢发光星子,它们却头也不回,奔向苦海外边,形成一道发光的结界。
没人知道,白虎因为不被期望,从小就立志,他生不能做最厉害的那个,就做死得最有价值的那个,如今他做到了,他死后,西方星辰继承他的遗念,落地成结界,隔绝了恶鬼与世间。
星子悉数落地,西方天际再也不会亮了。
逐衡呆怔地跪在原地。
不远处,伏巽突然倒下了。
逐衡猛地回头,他瞬形过去把伏巽架在肩膀上。
伏巽从小就能忍,骨骼尽碎也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苦海大阵因他动作发出阵阵波动,苦海里的黑雾嚎哭不绝于耳。
伏巽唇边溢血,歉疚地对他说:“抱歉,学艺不精。”
逐衡掐住他肩膀,指尖几乎陷入他皮肉里:“你不能死……”
如果伏巽再死在他面前,逐衡会彻底崩溃。伏巽深知这一点,他扯出个笑,道:“我尽力。”
他转头看向深渊:“定阵还要半柱香,我坚持不住了。”
逐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稳了稳神:“我来。”
他便替青龙定阵,亲眼看着玄武神力散尽,亲眼看着白虎结界牢固成形,再把半死不活的青龙背出了苦海。
从苦海离开之后,逐衡就变了。
他以前有多憎恨那些逼他进到天外天的神,现在就有多憎恨没尽快净化完黑雾的自己。
是不是若他早些净化完天外天,早些进苦海,明铮与长嬴便不会出事?
他让伏巽落下加强封印大阵,把他彻底锁进天外天。
伏巽说:“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逐衡轻描淡写:“你又不是灾星,当然帮不上我。”
伏巽垂下眼,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一道封印:“是我废物。”
逐衡顿了一顿,冲他笑了下:“自伏羲大人陨落后,世人于卦阵上的造诣,未有出你之右者。也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快封吧。”
伏巽慢慢将手落下,最后一息,他问道:“不找他了吗?”
逐衡放空了目光,视线像是没有落点,很久后,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当我食言。”
他最终还是没做到对火神的承诺,还望火神别怪他,不过待火神残魂凝聚重生以后,应当也不记得他了。
逐衡若无其事地叹了一声:“世人都向神祈愿,若神也有愿望,该向谁去祈呢?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要这天下再无业障。哥,祝我如愿以偿吧。”
*
三千年前,神君平静的目光里是悲痛欲绝。
三千年后,江冽在慢慢消散的前尘中,隔着光阴,缓缓抱住了决意与鬼不死不休的神君……
他曾说过,你是我的宝物,那并不是敷衍。
可他却带着空白崭新的记忆与神魂再生,把他的珍宝遗忘在一万三千年前。
“逐衡”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不像是名字,更像是宿命,是责任,是诅咒。
他身为“灾星”,却一生都在寻求世人与鬼的平衡。
所以朱雀神君“无大劫不现世”,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世不容,所以不能降临人间。
苍生的守护神君,无论朱雀还是白虎,对这世间来说,只是一把除祟灭鬼的神兵利器……
虚空中,黑雾凝成了人形。
江纤尘周身被黑雾包裹,看着江冽从茫然到崩溃。
他跪在地上,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黑雾几乎把他吞没,而四周赤金的朱雀火拼了命地往他身上烧,想要把他从极端的七情里拉出来。
江纤尘勾起唇角,她就知道,一个从未切实体会过七情的人,纵然沾染“极端”,也势必握不住这把天下最强的“双刃刀”。
天道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他们鬼族诞生的那刻,就已经极尽天道的偏爱——天道许他们以七情八苦为武器,却没赋予他们可以感受到七情的那颗心。
是以他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结局终于要见分晓了。
她要一口一口,把讨厌的家伙都吞噬掉。
江纤尘缓缓落地,朝江冽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人慢慢直起身,那双凌厉的凤目竟然还是清明的。
此刻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光汇在江纤尘身上,江冽顶着周身煞气站起来,肌肉登时绷紧以至于他浑身都在抖,他五指微蜷,一把冰凝聚的长剑便握在了他手中。
江纤尘眨了眨眼,笑着问道:“哥哥,你又不擅长用剑,这是要做什么?”
她话音一落,忽而听见一声极轻的“咚”。
那声音离她极近,仿佛是贴着她响起的,她便愣了下,又听到了一声“咚”。
与此同时,江冽持剑闪身而至。
神农鼎里,火与黑雾都被他掀起的风高高扬起,他身上散发出的七情与朱雀火交织在一起,如同为他披了一身铠甲。
道道魔纹漫上他裸露的皮肤,在他完全化出魔体的那一刻,江纤尘听见他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将你凌迟。”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大人陷入沉思:你的妹妹我的妹妹好像不一样。
如果说长嬴被天道吻过,那江纤尘就是被天道捅过
第六十七章
江冽话音未落, 凌厉的剑气就化作了铺天盖地的网。
遍布神农鼎的黑雾被剑气切碎,火焰扬起万丈高,霜雪咆哮迷人眼,神农鼎于须臾之中成了他一人主导的战场。
江纤尘与他硬碰硬对了几招后眉头微皱, 惊讶于他不仅没因七情崩溃, 力量反倒比先前更强了些。
不过她也没在意, 再强大的人, 真元也有耗尽的那一刻。江冽现在怒火攻心, 真元只会耗得更快。
但就在她凝神闪避剑光的间隙,她又听见了那声奇怪的“咚”。
分神的瞬间她身形一滞,一道剑气就蹭过了她的手,登时她的手背便血肉模糊地见了骨。
她眉头压得更低, 杀心顿起,抬手召唤出浓稠黑雾攻向江冽,然而就在她余光瞥过自己受伤的手背时, 她再次僵住了身形——她的手背上,白骨仍裸露在外, 黑雾没有令她血肉再生。
神农鼎里围绕的黑雾就贴在她手上,可却像始终隔着一层什么,融入不进她的身体。
江冽也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重重挥出一剑, 凶悍剑气劈开朱雀火, 扬起的火星劈头盖脸朝江纤尘烧过去, 江纤尘卷过黑雾遮挡。
那些被朱雀火融掉的黑雾却也没有再生。
江冽愣了下, 江纤尘彻底呆住。
“咚”、“咚咚”……
这声音越发激烈,已经清晰到无法令人忽视的地步。
江冽耳朵微动, 目光顺着声音移到声源处, 诧异地挑了挑眉峰, 瞬间明白过来。
他甩掉剑尖上缠绕的黑雾,冰剑化回寒气消散在他手中,他沉思一瞬,旋即轻声叹了句:“原来如此……”
原来不死之身是要有前提的——只有无情无心,才无坚不摧。
江纤尘的视线缓缓下移,抬手覆上她自己的胸膛,就在那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极富生命力、正平稳有力跳动的东西。
江纤尘猛地化指为刃,硬生生划开血肉,取出那颗已经完全长成的灰色心脏,握在掌心捏碎。
然而下一刻,黑雾又在她胸腔里凝聚出一颗心,跳动声重新震荡她的耳膜。
江纤尘再次取心捏碎,可心脏永远能在下一息重新生长出来,最后她的胸腔血肉淋漓,而黑雾被隔离在看不见的天道规则外,再也无法将她划开的皮□□补好。
可无法重组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江纤尘明显感觉出她的力量正在因那颗心而瓦解。
支镜吟临死前的声音幽幽响在江纤尘耳畔:“你最好尽快彻底消化我,否则……”
支镜吟用生命做赌,赌江纤尘的自负,赌他被江纤尘吸收后,那颗心会在她身上茁壮成长。
江纤尘到底为自负付出了代价,她根本没将支镜吟放在眼里,忽略了心脏落地生根的阶段,现今时机成熟,那颗心已与她死生绑在一起。
支镜吟在生命最后,终于聪明了一次,也扬眉吐气了一次。
江冽看着呆滞的江纤尘,忽然就不是很想轻易杀死她了。
他抬起手,那些因七情凝聚出的黑雾被他剥离,顺着他指尖的方向飘去。
黑雾之中“强者为王”,七情更浓郁的一方总是更强,它们吞噬了江纤尘的护体黑雾,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
江纤尘彻底怔住,这一切变故太出乎她意料了,是她过去几千年未曾见到过,甚至听都没听闻过的——为何支镜吟的心没有随他本人一起死去,反而落在她身上,又为何明明不适配的身心无法割离?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些因过去重现而滋生的悲痛欲绝,化身最强大的黑雾,把足以压垮任何神志的七情透过江纤尘的心传递给她。
什么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她诞生于其中,以七情为武器,杀了数不尽的人与神。她感受不到那些东西,所以也不知道那些人死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如今她知道了。
七情八苦如同最锋利的刀,能将她一片一片,碎尸万段。
江冽朝她走过去。
每一步,他的脑海里都会闪过一张面孔。
他想到了母亲。
母亲那么明媚的一个人,最后因恶鬼缠身,挣扎在死与生的边缘不能解脱——恰好他身边现在围绕着,与当年帮母亲解脱的那场大火一模一样的火焰。
他指尖划过它们,它们便似有意识地凝起来,化作刀刃朝江纤尘割剐。
江纤尘瞬间聚拢黑雾阻挡,然而朱雀火是黑雾克星,刹那间便烧透层层防护落到她身上,防护溃不成军消散,她的身体被割出一道道裂口,惨叫声被掩埋在熊熊火焰之下。
他想到了妹妹。
妹妹如果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会在万千宠爱里健康成长,会和母亲一样开朗,和父亲一样稳重,会因哥哥严厉教导修行而掉眼泪,但绝不可能被困难打倒。她一定是个十分讨喜的姑娘。
江冽手指一勾,从他身上剥离的黑雾再次黏到江纤尘身上,它们没被朱雀火烧尽,反倒与火一起挤压着她的骨骼肺腑,她整个躯壳因此变形,重重扭曲,她难以承受地痛苦瘫倒在地。
他又想到长嬴的泪、想到明铮的笑、想到伏巽孤寂的眼神、想到逐衡身上跟随万年的封印。
“如果没有你……”江冽终于走到她身边,慢慢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困住江纤尘的黑雾迫使她抬起手,隔着一层黑雾落到他掌心。
她因这近乎温柔的动作怔了一下,抬头对上了江冽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忽然想起,哥哥以前是很疼爱她的。
她被七情蚕食到崩溃,却也因此懂得了她占据的这个身份到底被多少人用心爱着。
迟来的情感让江纤尘神识恍惚,难以控制地呢喃出一声“哥……”,而就在下一息,她迷茫的神识又被剧痛扯回,她猝然看向她的手——一层层化为利刃的真元从江冽指尖荡出,将她的手碾磨成黑雾,紧接着黑雾便被锋利的真元吞噬了。
而那真元又顺着她的手,碾过她的手臂,爬上她身躯。
江纤尘不敢置信,以至于有一瞬的失声:“……你想吞噬我?”
不可能!
江冽做不到的!
江冽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歪头淡淡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在说:“是这样吗?”
对上他的目光,江纤尘突然想起,这里是神农鼎——神农亲手雕刻咒文,火神用心火炼化,专净化邪煞之气的神农鼎。
……
神农鼎……是他的倚仗。
“你……”在她再次开口的刹那,江冽唇边勾出浅笑,随手扫出一道火焰将她舌头割断,质问与惨叫悉数堵在了她喉咙处,她剧烈挣扎起来。
可是她因那一颗心脏,被天道剥夺了不死的资格,被吸收的黑雾就如同她再也无法挽回的生命力,教她迅速颓败下去。
在黑雾全部被吸收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口型对江冽道:“你若成了鬼王,朱雀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江冽动都没动,冷眼看着她化为黑雾被他的真元吸收。
地面上落了一颗灰色珠子,江冽动作比思绪快,抬掌就要拍碎,但手即将落下时突然心有所感,直觉这就是杀死江纤尘最关键的所在,掌风一偏擦其而过。
江冽想了想,把那颗珠子捡起来收好。
他的真元吸收了鬼王,又朝四野弥漫,收捕那些鬼王残留的黑雾。
直到神农鼎里再也没有一丝黑气。
做完这一切,江冽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猛然咳出一口鲜血,直挺挺朝后倒了下去。
赤金色的火焰急忙托住他,而他的身体却穿过朱雀火,沉沉砸在了地面。
火焰顷刻间聚拢过来,手足无措地贴向他,融进他的身体里,为他清理体内的黑雾。
江冽抬手遮住眼睛,轻轻喘了一口气,语气十分平淡地说:“不必帮我,让我死了算了。我与你生未同衾,死却同穴,也没什么遗憾了。”
周遭的火在他话落之后,有那么一时半刻静止不动,过了一会,才讨好似的划过他的脸颊。
江冽便又将手摊开,朝身旁偏过视线:“难道我说错了,你其实不想死么?”
那些朱雀火闻言立时变得雀跃了几分,急促地蹭过他掌心。
江冽舔了舔牙关,气得笑了一声。
但同时,他的眼眶难以遏制地酸涩,一滴泪无声无息顺着眼尾滑落。
“你把自己分解成封印,却又不想死,那你告诉我,你该怎么才能凝出身体?”江冽坐起身来,目光扫向四周燃烧的火焰,顿了半晌,绷直的肩背渐渐垮下来,把脸埋进双手中。
逐衡的一切都是天道“赋予”的。
如今若再想重新凝聚身体,只能借天道的力量。
可是眼下去哪里找天道的力量?
火焰无形包裹他的身躯,流入他的内府与识海,在他经脉里游走,帮他净化黑雾,火舌舔舐之处,被黑雾坠住的僵硬与沉重渐渐消解。
时间应当过了很久,久到江冽体内的恶鬼之力半数被火舌卷走,江冽才直起了腰。
再站起身的时候,他收起了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负手望着远方沉思。
天道的力量……
江冽眉心一跳,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遗忘了。
是什么呢?
很快他就有答案了。
正当此刻,围绕在他身旁的火忽地剧烈波动起来,它们几乎化成一缕风,托着江冽的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江冽顺着火的指向看去,就见眼前的混沌虚空里,没来由地垂下了一帘灵光四溢的瀑布。
不知这浓郁成实质的灵气从何而来,它们泛着雪白的光,甫落地便汇入了朱雀火里,并奔腾着朝远处延伸,渐渐盈满整个神农鼎
——却也因此,触碰到一处波纹似的结界。
波纹荡开的动作极快极微小,稍一错眼便可能忽略了,所幸江冽神识紧绷,始终注视着神农鼎里微毫的变化。
江冽朝那处走去,手慢慢朝前触碰,看着掌心下水波再一次荡开的涟漪,他没忍住笑了笑,却又因心神激荡而吐出一口血。
朱雀火忙朝他拢去。
江冽剧烈地咳了几声,哪怕体内恶鬼之力因七情动荡而开始横冲直撞他都不管不顾了,他垂眸,朝缠绕在他手指间的火焰流光撇嘴笑了下:“我给你反悔的机会,在我破开这结界之前,你可以把我拉开,否则之后你我可真就合二为一了。”
他虽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很迅速,一点也没给逐衡拉开他的机会。
他破开结界的同一时间,火神在一万三千年前留下的机缘——如今只剩半簇的赤色心火便展露在他眼前。
那是天道给这个世界降下的第一份生机。
那是最纯粹的天道力量的化身。
江冽几乎喜极而泣,他唇边忍不住扬起笑容,眼眶却不受控地垂泪,他指尖拨过心火,看着火焰因主人的触碰跳跃,心里无声乞求着:去吧。
去替我救救他。
火焰听到他的心声,就在他眼前渐渐褪色,最后化作白光呈波纹状荡开,融进虚空里,成了触碰不到却感受得到的力量。
它像是微风拂过秘境,四周因它的吹拂静止一瞬,旋即四溢的灵气与朱雀火便剧烈翻腾起来。
灵气融进朱雀火里,数不尽的赤金色光点朝一个方向汇聚,渐渐凝成朱雀的雏形。
先是骨骼,再是血肉经脉,最后覆上光彩熠熠的羽毛。
江冽膝盖一软,重重跪地,看着朱雀凝聚出的肉身呆怔,落泪不知。
过了片刻,他被朱雀羽翼上浮动的火光唤回神,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失态。
他擦了一把脸,后知后觉意识到应该也顾一顾他自己。
体内的恶鬼之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内府,至此他终于能平复心神,抽出真元去降服它们。
江冽一边平复恶鬼之力,一边没忍住去观察朱雀身。
这一抬眼却是一愣。
为何这么久过去,朱雀身只有一半凝出实体,另一半还是光点?
朱雀有半张嘴还没凝聚成形,他还不能说话。
于是他给江冽传音:“这里灵气不够,完全恢复还要多等一些时间。”
江冽沉思半晌,朝朱雀走过去,在他身边半跪下,手指抚上只有半边成形的翅膀:“我现在带你出去?”
朱雀便传音安抚他:“行不通,我在凝成全副躯壳前,离不开这里。别担心,慢慢来,这已经比我预想的快太多了。”
江冽扫了他一眼,目光望向那帘已经变得黯淡的灵气瀑布。
那灵气瀑布铁定不是天地造化,约莫是他父兄,或是青龙神君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江冽想了想,垂下头问道:“你先前是不是就在想,等吞噬鬼王后,依靠时间和天地灵气慢慢恢复。”
朱雀点点头。
江冽便皱起眉头:“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我平白担心。”
朱雀:“……”
直到方才之前,我不能说话啊。
江冽看着朱雀盈满水光的眼睛,想起他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心里一软,半分都对他恼不起来了。
算了。
无论逐衡先前是否抱着与鬼王同归于尽的心,至少他此刻是好好活着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江冽叹了口气,声音极轻地说:“你没食言。”
朱雀没听清,歪着半个脑袋朝他眨眼,示意他再说一遍。
江冽垂眸,指尖慢慢捋着朱雀头顶的冠羽,低声说:“我说……以后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朱雀眼眸里的光瞬间亮起来,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试探性地对他传音:“我现在疼得受不了,需要亲亲才能好,你能亲我一下吗?”
“能啊。”
江冽想也不想,语调轻快地应了他,俯下身,但是却在凑近他时顿住。
——“疼得受不了”。
江冽眼前忽然闪现过往的一幕幕。
逐衡剥离神脉时不喊疼。
被万鬼钻心不喊疼。
把自己分解成阵眼不喊疼。
而朱雀现在。
他是在被灵力愈合身体,不是被煞气分尸,能有那么疼?
江冽虽然心疼逐衡的过去,却觉得不对劲。
江冽目光古怪地盯他看了半晌,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形容来
——嘶,他们都称这种叫什么来着?
朱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涌现期待。
就见江冽沉思半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十分敷衍地用嘴唇触碰了一下他头顶。
然后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再一开口时却把话题偏了三千里:“我突然想起有一种茶,据说味道不错。”
朱雀:“?”
“好像是……”江冽语调慵懒,抬手一下一下敲着太阳穴,作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叫碧螺春。”
朱雀:“……”
他下意识虎躯一震,然而江冽话还没说完。
江冽缓缓垂眼,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圈,眼神十分清澈,语气也很平常,仿佛什么多余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单纯询问:“你知道是什么味道么?”
朱雀:“……”
朱雀:“!”
朱雀飞快眨眼,长长的眼睫扑闪,企图萌混过关。
江冽端详着朱雀掩盖不住震颤的瞳孔,看他虽然竭力控制,却还是陷入一种怀疑人生的状态里,忍不住翘起唇角,又飞快地将弧度压下去。
他身体舒展地坐着,双手撑在身后,抬起头看向再次发亮、并朝朱雀奔涌而来的灵力瀑布,微微出神。
江冽轻声问:“出去之后,你最想做什么事?”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低沉的声音才响在他身侧。
逐衡太久没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江冽闻言笑了笑,沉吟道:“我没什么想做的,现在就想亲一亲你。”
他本来想说些别的话,话将出口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在“重逢”的这一刻,任何事任何情绪都不重要了。
他也没有逗弄逐衡,他此时真的只想再亲一亲逐衡——有真实体温的逐衡。
然而就在转过身,目光落到逐衡身上时,神情凝住。
逐衡恢复了人身,但没完全恢复。
因为他整个人此时都是光点凝聚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实体。
明明方才是鸟的时候,他还有一半实体呢!
江冽不可思议道:“怎么会这样?”
“不碍事,灵力还不够,再修养段时间就好了。”逐衡光点凝聚的身躯朝他凑近两步,殷切去握他的手,每一个光点都散发着雀跃的情绪:“不过这不耽误办正事。阿冽你看这里,这是我的眼睛,这是我的鼻梁,这是我的嘴唇,你想亲哪里?”
江冽:“……”
江冽深深看了他一眼,顿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他站起身,木着脸道:“你听错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他几乎是立时运转真元,半步不停地朝神农鼎外而去。
逐衡看着自己已经凝聚出小拇指尖的爪子,嘟囔道:“怎么这样啊!”
“等等我,阿冽!”光点在他身后铺成巨大光翼,逐衡飞身追去,在半空中搂住了他的腰。
罢了,反正神的生命漫长,以后随时可以找机会补上。
逐衡严肃地想,而且还可以补更多。
不朽的光阴,不就是用来弥补遗憾的吗?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苦海篇就彻底结束啦~
但结局还没有写完,
他们出去后的故事,和没有写到的角色,我都会在番外里写。
番外写一半了,也不清楚那点程度会不会被锁(捂脸
我打算周四更新番外,周四见~
第六十八章
逐衡彻底恢复人身, 是在大战结束的第四个月。
他站在无罔宫的红梅园中,抬起手,接住了一缕穿透薄云洒下来的日光。
光落在他掌心,衬得他的五指近乎透明, 他不住地拢指又放开, 再拢住, 感受指缝里都荡漾的暖意, 眼底不自觉化开了浓浓的欣喜。
就这样简单的晒太阳, 于朱雀神君而言,便已是久违的珍贵了。
魔域上空如今万里无云,常年笼罩的风雪随着江回风撤去的结界而退却,魔域全境都在冰消雪融, 唯独无罔宫相反,这里一天比一天冷,纵然饱满的阳光日日照着这重孤寂深宫, 宫里还是在日复一日地凝着厚冰。
放眼一望,阖宫上下都好似被冰霜镀上一层屏障, 连梅花瓣亦不外乎如是——那是江冽控制不住自己外放的真元。
江回风和时诩都被冻跑了,裴寒卿在最初硬撑了几天,后来实在忍受不了每天都浑身挂满刺骨的冰碴, 借着去各州选新州王的机会也马不停蹄遁了, 现今宫里只有他们两个。
逐衡放出神仔仔细细寻觅一番, 抬脚迈上青石路, 顺着长明的幽冥灯火进了地宫,在横贯整座无罔宫的寒潭边看见了他想找的人。
江冽坐在寒潭边上, 背倚石阶, 正在皱着眉头翻一本书, 明显十分不高兴。
逐衡放轻脚步,在影子罩到江冽身上同时,俯身遮住了他的眼睛。
江冽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单手合上书,随意丢到一旁,另一只手去捉逐衡清瘦的手腕。
江冽扯下他的手,下一刻下颌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轻柔的力道迫使他仰起脸,他的瞳孔被一双精致的眉眼填满,唇瓣随之被凑近的人含住。
逐衡与他厮磨片刻,在他身旁坐下,朝那本书掀了下眼皮:“书怎么惹你了,那么不高兴?”
江冽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手掌状似不经意地蹭过书皮,恰好盖住《大荒志》三个字,声音淡淡地说:“一派无稽之言,看得人恼火。”
逐衡指尖摩挲他的脸,心道最近属实瘦了太多,得想办法给他补补。
但相比于他的消瘦,逐衡更担心他的神识状况。
江冽体内尚有一部分残余的恶鬼之力没净化,那些极端的七情时刻磋磨他的心志,若非江冽本身道心坚定性情淡漠,换个人说不定就控制不住徘徊在疯魔边缘了。
但江冽虽不至于被恶鬼之力控制,他的心情却很大程度受到了身体影响,最近格外暴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眉心总是拧着一条浅浅的纹路,连真元都颇有些失控。
逐衡垂下眼,思索着道:“要不……我们还是回神农鼎里吧。”
神农鼎净化邪煞之气,又能使灵气最大程度被人体转化吸收,对江冽有好处,而且最主要的是,逐衡在鼎里不会影响到外面的生机。
江冽不答反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逐衡:“我喜欢这里。”
这里是江冽的家,他当然喜欢,可是他一旦本体来到真实的世界里,就会忍不住心慌。
他很怕再一次见到生机勃勃的事物,因他的触碰而变得死灰的场面。
江冽拇指按了按眼皮,坚定拒绝:“那就不去,神农鼎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和逐衡过去的一万三千年有什么区别?
他宁可这个世界生机全无,也绝不可能再让逐衡把自己关起来受罪。
无罔宫目前是最适合他们疗养之处,宫里不仅天材地宝多,可以随时取用,聚灵大阵还在地基下时刻运转,有益于逐衡恢复。
无罔宫本身还是一座死的宫殿,这里除了他们俩没有任何活物,就算他们俩闲得没事打架,响动也传不出厚重的宫门。
江冽抬眸看向逐衡,端详着他眼底隐隐的不安,明白他究竟在担忧什么。
所以说太懂事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江冽宁愿他永远做一个只会打架的熊孩子。
江冽想了想,折下一朵雪莲插到他领口,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我带你去找点事情做。”
江冽径自带逐衡回了他殿里的书阁。
在逐衡先前闭关恢复的时候,他就从禁地里找出了一堆破损的典籍残卷,大多都是对天道气机的感悟,也有晦涩难懂的修炼心法。
他将逐衡牵到桌案前坐下,把残卷一本一本在逐衡面前摊开,一手搭在逐衡肩膀,微微俯身:“神君,可否劳你将残卷补齐,再填个译注?”
逐衡把玩着雪莲花瓣,看着眼前的书,舌尖舔过干燥的下唇:“可我……”
江冽道:“我当初向义兄借君印时,承诺不出三月必修复全部孤本残卷,神君应当不会不帮我吧?”
逐衡愣了下,狐疑道:“修复是没问题的,但……君印这种贵重物件,也能随意借来借去?你不会是……”暴力抢来的吧?
“我没做什么……义兄一向大度。”江冽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是很理直气壮。
那时他和裴寒卿提出借君印,裴寒卿兴许是想起了江冽上一次和他爹“借”君印的场面,二话不说就把君印丢给了他。
不过还好,逐衡对他的话没多想,只点了点头:“裴寒卿为人的确襟怀坦荡。”
逐衡忍不住想起四个月前。
那日他们离开神农鼎才知道,鼎中从虚空流下来的灵力瀑布,是江冽的父兄带领三族硬生生炼化出来的。
裴寒卿自和江冽分开之后,就回了魔域找帮江冽的办法,后来时诩无意中提了一句:“皎……鬼王以前无法修炼,是因为身体无法吸收灵气,那么换过来想,灵气对她应当也没什么用。”
江回风赞同他的话:“但灵气对阿冽和神君却很有用。”
于是三人就搬空了无罔宫里的灵石灵器,以及除了灵兽外,一切与灵气沾边的东西,用真元炼化,全投进了神农鼎里。
但这还不够。
时诩又去了一趟妖族皇宫,趁着妖族暂时无人接管皇宫,把妖族皇室和藏宝阁也搬空了,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一千来年攒的棺材本也贡献出来,全投进神农鼎里。
裴寒卿亲自去了一趟飞云宗,寻求路宗主的帮助。路宗主二话不说把飞云宗交到了他手上,路景昀甚至带着他去打劫了几个家大业大的世家。
以及人族的神风楼、无垢寺……许多宗门与世家倾囊相助。
但他们并非只是因为慷慨。
鬼王一出手就血洗九尾狐皇室,弹指间杀死魔域三位州王,还不费吹灰之力屠戮了人族第一宗门飞云宗,简直成了全修真界的噩梦,谁都畏惧着鬼王的残忍无情。
人族曾与魔域为敌,但此刻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两族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看见魔尊战败。
可以说,逐衡能这么快凝聚出人身,是全修真界用极大的代价交换的——此一战后,全修真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三族各州无一例外颓败下来。
但换个角度想,这件事于逐衡而言还意味着,守护苍生的神君,终于也被苍生守护了一次。
逐衡回过神来,江冽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他把雪莲插到空酒壶的壶嘴里,随手拿起一本残卷,坐到了窗边,抬手抚上一枝从窗扇探进来的梅枝,指腹抿过花瓣。恰此时微风拂过,花瓣便洋洋洒洒落了他一身。
说来也怪,无罔宫里的瑶琅赤梅和寒潭雪莲,是全天下唯二不会被逐衡带走生机的灵植。起初江冽与逐衡都很不理解,直到某次江回风回来看望他们,微微笑着说:“是她在保佑你们。”
江回风一直认为圣后的残魂没有散尽,而是与她的真元一起化在了这永远不败的梅园和寒潭中,替她守护她在意的人。
逐衡看着花瓣怔怔地想,花不枯萎,应当也代表着圣后认可了他吧。
逐衡收拢起花瓣,将它们存放到桌案上的杯子里,一瓣都不浪费,寻思着拿去做梅花糕。
他起身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几本印着《筑基心法》的书就倒扣在地上,逐衡没过多在意,随手合起放在桌面上,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行,万一地面上有灰尘呢,旋即他又照着记忆把那些书翻开,准备吹一吹书页。
但就在他翻开书后,视线里冷不丁撞进一幅肢体纠缠的插画。
逐衡看着露骨的画面呆住:“……”
逐衡目光古怪地看了看书封上的《筑基心法》四个大字,又颤抖着手挨页翻了一遍书,回忆着占据满心满眼的各种姿势,陷入沉思。
于是神君花也不收拾了,残卷也不补了,庄重地抱着那几本修士的入门心法,躲到避光的角落里拜读起来,神情十分严肃,一边看一边默默记到脑子里。
*
江冽给逐衡安排了个活,让他没闲暇多想,自己就回寝殿净化恶鬼之力了。
最初他封闭了五感,任由真元游走经脉吸收鬼气,后来觉得差不多到今日能净化的最大限度了,就解开了禁制。
这一解开才发现,不知怎么回事,他周身竟在忍不住发热,像是围了一圈火炉似的。
江冽抬手拭去额角滑落的汗珠,一睁眼就看到了热源。
逐衡趴在床边,仰脸看着他,莹白如玉的面庞与长长的眼睫上都落满了月光,美得像个易碎的瓷器。
他目光湿漉漉的,有火在烧。
江冽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不翼而飞的外袍,只剩一层单薄的里衣贴在他肌肤上,被逐衡身上腾起的温度烤得暖洋洋的。
他居高临下地捏住逐衡下巴,却下意识放轻了力度:“搞什么?”
逐衡视线一偏,隔空打出一道真元熄灭宫灯,阖上窗扇——却唯独留了一扇恰好能容月光落到床榻上的窗扇,一手箍住他的后背,起身一扑,把人带倒在宽大的床里,滚了一圈。
逐衡含糊着答了一句:“你啊。”
下一刻舌尖就撬开了他的牙关,灵活地长驱直入。
江冽:“?”
他已经没空去思考“你啊”这答案和他方才的问题究竟有什么关联,交错的喘息声里,江冽忍不住神思天外,他吻技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明明早晨还只会磨一磨嘴唇,不过修个书而已,这是从那些残卷里学到了什么玩意?
等等,书……
糟了!
江冽耳尖唰得红了,温度瞬间漫上了全脸。
逐衡压着他,看着他的反应觉得好笑,间隙里没忍住从唇齿间溢出笑声,呼吸喷洒在他耳畔,声音又低又慢地说道:“我以为堂堂魔尊懂得会比我这个从小就关禁闭的多呢,没想到也在学‘筑基’啊。”
江冽恨恨地磨了一下牙关,目前全身上下暂时嘴最硬:“我……何须学……”
逐衡挑了挑眉峰,拉长着声音“哦——”了一声,把手顺着柔软的雪缎领口滑了进去,仿佛火焰划过冰层,登时融化出一层水迹,他一边用指腹轻慢揉来捏去,一边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所以那些书是给我准备的?明白了,既然大人这么贴心,小的今晚肯定伺候好您。”
江冽急速眨了下眼,虽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但声音依旧很镇定,抬眸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区区‘筑基’而已,还不够伺候人吧。”
逐衡的吻渐渐往下游走,唇齿落到他喉结上:“不够么?”
江冽闭着眼点了点头。
“你的……”逐衡停顿片刻,灼热的手掌缓缓向下,在两人缠乱的衣衫里摸索了一阵,凑到江冽耳边短促的说了两个字,又道:“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冽:“……”
江冽不仅脸在发烫,全身都羞得发烫,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过,但偏偏他还没什么话好说。
江冽突然拽住逐衡领口,凶巴巴把他扯上来,鼻尖对着鼻尖,冷气森森地威胁:“你再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不说了不说了。”逐衡连忙捉住他的手,去吻他泛红的指尖,又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再去吻他的唇。
脸皮薄就这点不好,两句就恼了,再说下去约莫就要被一脚踢下床了。逐衡在挨揍的边缘疯狂试探,见好就收,三两下脱了自己的衣裳,扣着他的五指把人禁锢在身下,开始实践一天的学习成果。
折腾了一夜,最后江冽的羞恼败给了身体——当然,最主要是体内作祟的恶鬼之力被朱雀火抚平了,其余的感觉……他自我催眠说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他舒坦了,直接心满意足地枕着逐衡手臂睡了过去。
逐衡从背后抱着他,感受怀里的人因他侵略而上升的体温,觉得十分“死而无憾”。
掐了个诀清理好狼藉,又落了一层遮光的结界,他紧了紧手臂,也阖上眼。
睡前想,初战大捷,下次可以实践第二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本章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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