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逐衡一爪子给自己的胸膛捅了个窟窿, 手指抽出时勾出了鲜艳淋漓的心头血,而血液甫离身体便化作了赤金色的雾,随他并指朝境灵当头一甩,无孔不入钻进境灵身体里。
秘境内掀起极其肃杀的寒风, 可温度却不降反升, 四野仿佛燃起一场看不见的大火, 灼热无形的浪卷着吟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轰着众人的耳膜。
境灵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烧融的铁水灌满了四肢百骸, 烧得经脉肺腑全部化成冒泡的岩浆,又被凝固的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皮,直接成了个行走的人皮铁柱子,当即散了那摧天悍地的一掌, 惨叫着捂住自己喷血的喉咙。
逐衡手指蘸血跨步上前,一气呵成地在境灵额心画了一道符咒,随他指落, 境灵额间亮起一道火焰状的光,那些黑雾被光烧成阵阵浓烟, 顺着境灵天灵盖散去,它们不甘地嘶吼,伸出条条触手妄图抓回境灵, 而逐衡眼都没眨, 掌风带起无形的火浪, 将它们烧散。
半空中江纤尘清喝道:“让开!”
逐衡当机立断扯着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剑修的后领子, 一手一个往左右一扔,自己飞身后退。
在他远离境灵同时, 无数泛着金光银光五彩斑斓光的法器符咒劈头盖脸朝境灵砸下, 作用千奇百怪的符咒们碰撞炸开, 使得本就头晕目眩的境灵雪上加霜,其中一法器神似和尚化缘的钵,从天而降时端端正正将境灵和其他法器倒扣在里面,炸出一连串的噼啪声。
尚有灵力残余的乾坤袋碎片扬扬洒落,如漫天飘起的鹅毛大雪,江纤尘抱着白鹤脖子,扯着嗓子问道:“死了吗?没死我还有!”
谢天谢地,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找到了支镜吟放在她身上的宝贝们。
“别!我不会再攻击你们了!”境灵剧烈咳嗽着,敲了敲法器。
逐衡擦去险些滑入眼睛的汗水,露出些许不易被人察觉的困惑。
普通的鬼无需他费这么多力气,他方才忌惮地想,能控制住境灵的鬼修为必定极高,而他身边还有一群小拖油瓶在,不敢出半分差池,是以他用心头血来杀——可是,修为高深的恶鬼的控制,这么容易就被解开了吗?逐衡最清楚强大的恶鬼有多难缠,即便是专克邪祟的朱雀心血,也不该见效这么快。
逐衡眸中仍藏着锋锐的杀意,语气故作轻松:“不用了。”
顿了顿,他声音咬重,不知是说给谁听:“他方才是被控制,现下清醒了。”同时单手背过,朝身后的路景昀比了个手势。
路景昀还陷在“天啊我刚刚看到了啥他是什么人啊几滴血居然如此管用”的震惊里,冷不丁没反应过来,他四下看了一圈,发现皎皎在天上,师弟们在与树藤凶兽作斗争,自始至终没人看他们这边,便迟疑着咳嗽了一声,那意思是:“需要我吗?”
逐衡恨铁不成钢地回过头,无声比了个口型:“配合我。”
路景昀又咳嗽一下,示意自己懂了。
江纤尘没看见下方的暗流汹涌,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心,驱使白鹤降落。
然而她未及落地,路景昀便拍了拍白鹤翅膀,又给白鹤送回了天上。
江纤尘:“……?”
路景昀解释道:“地面太脏,你的衣裳又那么干净,等我们简单收整再下来。”
控制住境灵的恶鬼彻底消散后,林间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又很快恢复宁静。
“咚”,“咚咚”。
沉闷的叩击声从钵里响起,境灵的声音隔着一层法器壁显得不太真切:“朱……诸位,他说得没错,我清醒了,放我出来吧。”
逐衡:“放他出来。”
又隐晦地给了路景昀一个眼神。
聪明孩子立即会意,非常自觉地唱起了红脸:“等等!你说清醒就清醒啊?”
他两步上前反手将剑插进地面,划破手指在半空中结了个繁复的印,而后双手错着握住剑柄。
在他双手起势时,他的师弟们便知晓了他要落什么阵,纷纷上前结了同样的印。
法印活了一样,顺着剑柄往下爬,碰到地面霎时形成一个无形结界,削铁如泥的剑亦成了透明的,罩在钵外。
做完这一切,路景昀一支下巴:“可以了,皎皎,收了吧。”
江纤尘十分疑惑地扫过不知搞什么幺蛾子的男人们,收起法器,望向那长着大翅膀的陌生人:“你是妖族吗?为什么无缘无故攻击我们?”
“我不是。”境灵张了张嘴,表情很是为难,他的喉咙还在流血,但顾不上了。
他眼神巡睃四周,在逐衡身上停了一瞬,像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无力地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逐衡那双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微微一勾,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嗯,你被控制了,不怪你。”
“你说不怪就不怪?”路景昀抱着胳膊冷笑道:“他被什么控制了?”
“那些黑雾啊,你先前不是见过吗。”逐衡笑着看他:“眼下黑雾死了,你就别跟这个被控制的计较了。”
“哦……”路景昀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逐衡朝境灵传音:“小孩子哄几句就好了,不用管他们,你离开这里,我来善后。”
境灵极低地“嗯”了一声,看起来被各式法器当头砸了一顿的脑壳仍旧迷糊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展开了双翼,却似因脚步虚浮,往身侧一歪,翅膀勾起一阵带着泥土的风。
那腥潮的风扑向剑阵,激得剑气波纹般震颤,四把剑随之显形一瞬。
就在这时,境灵突然一拳砸向地面,随他动作,灵力宛如翻江倒海的巨龙猛得钻入地下,捣起狼藉碎土,几把仙剑没有支撑,显了形,自发朝主人飞回来。
境灵飞速结印,一道清光从指间迸发,似一柄利剑朝逐衡刺去。
却“当”一声,撞上了一道逐衡的神力结界。
变故发生极快,不明所以的傻丫头和傻小子们被唬了一跳,逐衡和路景昀都预料到这个场景,不见半分慌乱。
境灵一怔,愤愤质问:“你们根本没信我!”
“是啊,因为黑雾其实就是你放的,对吧。”逐衡歪了歪头,讶然道:“你好像很生气?不就是被猜中了,有什么值得恼羞成怒的。”
先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黑雾,让逐衡忍不住心生疑惑:境灵干什么吃的?
但他转念一想,境灵与秘境二位一体,整个秘境全是境灵的眼睛,不可能有人在秘境内避开境灵搞事情,除非境灵默许,或是说,境灵便是罪魁祸首。
他本只是怀疑,因为他不想、亦不愿相信,但眼下看来,后者便是答案。
花里胡哨的剑阵只是幌子,逐衡本也没打算用剑阵困住他,他只是需要路景昀吸引境灵注意力,他借此收回自己的神力。
逐衡扯了扯嘴角,勾出个不走心的微笑,低声道:“我很好奇,你明明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四处拉挡箭牌,比如那个倒霉蛋缚州王。怎么按耐不住,偏要在这个不适当的关口杀我……们?”
当时境灵说支镜吟身上有玄武的力量,会影响他脑子不清醒,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为了转移逐衡注意力的谎言。
而他确实被转移了注意,拖到现在才看出来问题所在。
事已至此,境灵语焉不详地摇了摇头:“因为恨意太强,她等不及要你的命。”
话落,一声压抑到极致,浑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境灵喉间迸发,随着声波一起翻滚的还有他那雪崩般的威压。
众人只听耳边“咔嚓”一声,琉璃碎裂的清脆声音响起,逐衡猛然按着心口后退一步,喷出一口血,而那半人半鸟的东西却诡异地安静下来。
他骨骼发出奇怪的抽长声,发带崩断,如瀑长发散落在地,眨眼间他好像承受了一场性别的蜕变,连头发丝都不像男人了,连再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温婉柔和,像抚过四野的春风。
“你还是那么聪明、那么谨慎,什么都骗不过你。”
“我镇在苦海,受恶鬼啃噬三千年,我以为你会为我难过,可为何半分不见你难过。”
风温柔吹来,百花齐放。
剑修们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画面,不禁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背靠背站在一起。
“小师兄,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苦海是什么地方?”
“而且,我怎么觉得有东西在盯着我看啊?”
“小师兄,你发什么呆?”
路景昀回过神,抬手一招,白鹤立时载人落地,他将江纤尘拉到自己身前,长袖一揽,把她严严实实箍在臂弯里,杜绝了半点可怕动静被她捕捉的可能:“确实,你们仔细看看四周。”
仔细看看四周……而后师弟们成了木鸡,不知是呆的还是吓的,总之表情空白了。
目之所及的全部花草树木,甚至连天上的白云,若是用人的形态来描述,便是在此刻齐齐扭过头,阴沉沉地盯着他们一行人,蓄势待发地等那不男不女的鸟人一声令下。
自那女声出口,逐衡愣了片刻,旋即舔了舔唇,失笑地看向境灵,轻轻重复她的话:“受恶鬼……啃噬?”
瞬息之间,境灵拔地而起,秘境各个角落在同一时间暴动,不止地面裂口,天上也电闪雷鸣交错,灵力化成树干一般粗的闪电朝地面砸去,而原本生机勃勃的植物进化成了食人物种,逢人便吞。
剑修们立刻化身灵活的虫子,七扭八绕地御剑躲避来自大自然的攻击,唯逐衡一动不动。
境灵又恢复成男音,颤栗着道:“我不想杀人,但这是玄武的命令,她的神谕我无法违抗……”
他身如迅捷无匹的狼,随杀招一同扑来的,还有那一道女声:“你该死!”
逐衡仍是笑着的,向来含笑的眼尾微垂,透着隐隐的血红,声音极低:“敢伪装玄武,阁下好大的胆子。”
五指间赤金泛白的火焰渐渐显形,那是神魂凝练的真火,足以将整个秘境烧成飞灰,他把火焰捏在指尖蓄势待发,只等境灵逼近——
即便舍弃这一身骨血,他也要幕后真凶魂飞魄散!
“砰——!”
冰花碎在眼睫上,逐衡惊骇抬眼,指尖火焰倏地散了。
极浩瀚的寒气化成飞湍瀑流,从三千尺的天际轰隆垂落,所经之处万物化冰,一切张牙舞爪的毁灭悉埋在了厚重的冰层下。
万丈寒冰之中,一人以血肉之躯迎上境灵一掌,两厢灵力对击,气流掀起层层叠叠的浪。
“阿冽……!”逐衡却不欣喜,面上血色唰得退去。
境灵当胸一掌打到江冽身上,却比自己粉身碎骨更让逐衡感觉到喘不过气的抽疼。
逐衡正要上前,眼前唰得竖起一道冰墙。
江冽背对着逐衡,看不见他的表情,此时只在胸腔麻木的震痛中庆幸地想,幸好赶上了,若晚一步,他道侣必死无疑。
他没回头:“别怕,交给我。”
他开口时,境灵的手还抵在他胸膛,他话落时,境灵已不知怎的便被击飞出去,正如没人看清江冽是如何“天神下凡”的,也没人看清江冽是如何擒上境灵脖子,欺身将境灵掼倒在地,在冰里冲出一道极深的沟壑。
众人只看清银色与青色灵光远离了他们,交击对撞,冰的碎片四散飞去,而那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被阻拦一瞬,便爆破了层层厚冰,灵力加倍朝外来者攻击。
他们没空观摩大能如何打架,只得继续扭着躲避攻击。
逐衡那股同归于尽的恍惚神智恢复正常,强迫自己静下心,神力再次外放,平息着秘境的疯狂。
在交错的灵光里,江冽模样渐渐变了。
道道魔纹从心口爬向四肢,而后浓稠的黑散开成坚硬的鳞甲,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的骨节不断发出“咔嚓”声,后脊背应声抽出巨大且锋利的黑骨双翼。
他的五官变得极其深邃,脸颊两边各贯几道墨蓝色的魔纹,眼皮一撩,露出霜白的眼睛。
那是他成年后,便再也没外露过的魔形。
风初醒一进战场,便被他惊得失声:“能对付吗?”
能让少主现出魔身对抗的,那得是什么对手?
不能对付他就立刻跑。
江冽抬臂挡住境灵一抓,刺目火光从相接处爆发,他借力后退,百忙之中道:“有些吃力。”
风初醒舒了口气:“懂了。”
吃力便是能对付,风初醒放开可怜无助的妖姬,随口嘱咐“一边玩去”,身化利箭冲入战场。
可怜无助的妖姬——便是招魂客栈的蛇妖小荻,双眉倒竖,破口大骂道:“玩个屁!我若被你害死,做鬼也天天缠着你!”
她一尾巴扫碎朝她缠来的花花草草,朝众剑修飞去,袖□□出万道蛇形流光,“砰砰砰”地迎上落下的闪电。
境灵被两位魔域大能夹击,难免左支右绌,又因逐衡神力掣肘,无法控制秘境帮自己,狼狈地躲闪着,此时女声再次开口:“你们为何要帮他?你们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她话出口,逐衡面色几变,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去,紧紧握住了拳,无形火浪跃跃欲试要朝她席卷。
但境灵没等继续说下去,一道极寒的飞雪便冻住了他的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风初醒遗憾地“啧”了声:“少主,你好扫兴。”
江冽:“妖言惑众,聒噪。”
他扫了一眼风初醒,眼神像是无声的警告,风初醒挑了挑眉,手指划过嘴唇,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逐衡松了手,掌心已布满一层冷汗,火浪散开,他垂下头,把手往衣服上随意抹了抹,有气无力地笑了下。
境灵喉间爆发出一声怒吼,双手交握,灵力在他掌心凝成一团偌大的光球,随他双手分离,光球一分为二,就要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身上轰去。
风初醒飞身后退,而江冽却迎了上去,寒意随他动作呈弧形向境灵包裹。
就在光球即将脱手之时,境灵动作突然僵住——
一道黑雾由天际垂落,贯穿了境灵。
江冽的灵力不作犹豫合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及时把爆炸的光球和境灵一起关在了里面。
一连串的爆破声中,夹杂着少年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但不过片刻,四周便恢复了宁静,同时,秘境的攻击也随之停了下来。
江冽收了真元,鳞甲重化回魔纹,从四肢倒着爬回心口。
他抬眼看向半空的支镜吟。
支镜吟脸色极差,只看了他一眼,便飞向远处。
风初醒目光追随着她,没动。
江冽:“她刚被剑伤了,你不跟去看看?”
风初醒挪开视线,生硬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冽嗤笑:“随你。”
他目光锁定了道侣的方向,瞬间移到逐衡面前,别人爱如何如何,他反正是要去关心道侣的情况。
逐衡跪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血滴滴答答地顺着指缝往下淌,刚感受到寒风,口中便被塞进了一枚丹药。
“不苦,咽下去。”江冽捏着他的肩膀,半跪下来,顺势把人按在怀里:“对不起,我来晚了。”
逐衡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眉心狠狠拧着。
就差一息,但凡他道侣迟来一息,秘境内全部的生灵,包括他自己,都会被真火烧死。
他死不重要,但他人何其无辜……好险,好险便酿成大祸。
“什么都不用说,闭上眼睛吧。”江冽拍着他的脊背,想了想,轻轻安抚道:“我也没受伤,他方才一掌打到了护身结界上,没碰到我。”
逐衡的伤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痒,那是伤口在药效下飞速愈合,他“嗯”了一声,手臂环得更紧,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疲惫地阖上了眼。
众人确定了再也没有危险,纷纷落地调息,江纤尘从路景昀袖子里钻出来,双目含着劫后余生的感动泪水,朝哥哥的方向跑去,却在半路上被人揪住了后领子。
风初醒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把她薅去反方向,远离腻腻歪歪的小情侣:“我记得你有个须弥芥子,里边是一座与无妄宫如出一辙的宫殿。”
江纤尘刚要骂他,闻言一怔:“我有吗?”
“有。”风初醒笃定道:“是你小时候,宫里三位长老为了哄你开心作出的法宝,你仔细想想,放在哪了?”
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东西,江纤尘略一思量,正想说早不知道扔哪去了,就见支镜吟顶着一身不知从哪个洞里刨出来的野草枯叶,飞到他们身边,抬起掌心:“是这个吗?”
“嗯。”风初醒特意没与她对上视线,接过来后,以灵力打开入口:“大家都累了,进去休息吧,我在外守着。”
江纤尘一句“这是我的东西,你怎么一副主人的口吻?”刚说一半,眼前便有道寒意闪过,紧接着一道黑影紧随其后。
无语,她哥给红毛鸡面子就罢了,镜吟怎么也进去了?
她白了风初醒一眼,抬手招呼剑修们:“过来休息休息吧,有他守在外面,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啦。小太阳,你怎么还在发呆?”
路景昀四下一看,师弟们全进去了,只有他自己仍留在外面,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与这位道友一起守着,若有事也能互相照应一下。”
风初醒抱臂,嘲弄道:“若真有事发生,你只会给我添麻烦,赶紧滚进去。”
脾气很好的小师兄试图反驳:“我已是元婴,即便帮不上忙,也不会添麻烦的。”
“好啦好啦,”江纤尘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一起进了芥子里,“别管他,他虽然很讨人厌,但还是很厉害的。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揉眼睛?”
路景昀垂下头,扯出个笑:“无事,方才眼睛有点模糊,不大舒服。”
他一定看错了,不然那鸟人方才用来攻击逐衡的一招,怎么看着跟他飞云宗嫡系才能学的一式剑招一模一样呢?
可惜他纵有千般好奇,几个师弟们都不是嫡系,没有办法解答他的疑惑。
江纤尘关切道:“是不是伤了?这里有药的,我领你找找。”
“好啊,谢谢你,皎皎。”
芥子外,风初醒抛给小荻一枚流光溢彩的珠子:“喏,报酬给你,你的任务完成了,我送你回客栈。”
小荻抛着珠子,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让我和你演戏给你前道侣看吗,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风初醒木着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与来时一样,他把人夹在胳膊下,往闭合的门的位置飞去。
支镜吟的眼里没有他,哪怕连憎恶都找不到,所以不需要小荻做什么,他就明白了。
“你怎么送我出去,门不是关上了吗?”
“劈开。”
小荻“哦”了一声。
过了片刻,风初醒忽然停下,小荻算着距离不对,一仰头,被他惊愕的神情惊得心脏猛一跳,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道大开的境门。
三重境与四重境皆是一片狼藉,但充盈的灵力还在运转,即便一看便知危险极了,也足以吸引无数修士前赴后继,此时还有零星修士御着法器往四重境门走,看见他们立刻加快速度,生怕被拦下。
先前明明眼见着大门闭合,他才带着蛇妖进入四重境,可这扇大开的门不是错觉,便只能说明,那个能控制秘境的鸟人没死。
小荻亦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衣裳:“要告知少主吗?”
“先让他腻歪一会儿吧。”风初醒夹着小荻,朝境外继续飞去:“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惧。”
作者有话要说:
绿茶:先杀个自己给大家助助兴。
第三十二章
须弥芥子内的宫殿一檐一角悉是仿着魔域的那座而造。
世人提及无罔宫, 总会摇头评一句“美则美矣,可惜太冷”,正因太冷,是以满宫不败的红梅雪莲、缭乱的幽冥灯火、与那一条横贯整座宫城的清澈寒潭, 便少有人愿驻足欣赏……当然, 也不是完全没有。
江冽手臂上搭着一套新衣, 衣摆卷雪, 走路自带冷风, 乍一看仿佛冰雕成了精。
冰雕在路过一丛开得正好的梅花时,突然驻足,表情十分冷酷地盯视花瓣,半晌, 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傀儡侍女。
侍女观他的神情,当即以为少主要责罚自己没把花照顾得跟魔宫的花一样怒放,顿时咣当一声跪下, 机关的关节磕出生锈的响动,弓背伏地。
江冽指着梅花问:“好吃吗?”
侍女:“……?”
侍女难以置信地偷瞄了他一眼:“回少主, 奴没吃过,但侍长大人曾言,瑶琅赤梅灵气浓郁, 食用一瓣便十分提神醒脑, 所以, 应当好吃吧。”
江冽点点头:“做些糕点, 送到我寝殿。”顿了顿,他补充道:“给病人吃, 务必清淡可口些。”
侍女垂首:“遵命。”
说完, 江冽抬起脚刚要走, 脑海里忽地闪过方才逐衡吞了一枚并不苦——起码江冽觉得一点都不苦的丹药后,捧着心口唉声叹气的样子,迈出的步又收了回来:“记得多加些糖。”
侍女:“……”
侍女:“遵命。”
他说着,抬手折下一枝梅,扫去枝桠挂着的雪,眸中含上几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温柔笑意,在傀儡一副“我家少主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惊悚目光中朝他的寝殿走去。
殿内用灵石驱动着无形玄妙的阵法,温暖的灵气充盈每一个角落,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时“吱呀”一声,江冽动作一僵,见床榻上那人没被吵醒,才迈步进门。
进去后才意识到,他多虑了,此间宫殿的机关法阵不说与无妄宫别无二致,但抵个寒风阻个噪音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径自走到窗边,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琉璃瓶,将原本的花丢出窗外,把那枝红梅插好,放回原处,才走到床边坐下。
逐衡面色苍白,搭在被子外的手冰凉,哪里都没有半分血色,即便睡着也不安稳,眉头锁成个川字。
江冽握住他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缕灵力顺着指尖钻进他眉心,不多时,他神情便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均匀,可手还是冷。
江冽便对候在殿外的傀儡吩咐道:“多燃些灵石,温度不够。”
傀儡面露疑惑,应声进门。
无妄宫的傀儡皆是侍长宿伊手工亲制,除了没有血肉,与常人无异,有灵智有情绪,且他们受过专业训练,通常能保持住面无表情,除非忍不住——谁不知少主向来喜寒,不吩咐下人灭火便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说温度不够?
但他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悄无声息鼓捣了一会儿,屋内温度渐渐升高,便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感觉到逐衡的手变得温暖,江冽才掀开他的被子,面不改色地帮他换衣裳。
他的目光掠过被血与泥土脏污的外袍,落在逐衡胸前——他心口处本该有个触目惊心的洞,但在药物作用下,已经愈合得半分痕迹都不见了。
江冽手抚过那件被血浸透的里衣,血色很奇怪,隐隐似泛着金光,但当他想仔细观察时,又无论如何看不清金光了。
他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地把挂满大小窟窿的衣裳扔到地上,用灵力销毁。
“咚咚”,叩门声响起,伴随着一声“我进来啦”,门再次被推开,江纤尘探头探脑,拿着两个菱角进门,关切地问:“他还好吗?”
“死不了。”江冽系好逐衡的衣带,淡淡抬眸看她:“你是不是很遗憾?”
江纤尘默了默,妄图解释:“哥哥,我……”
就见她哥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唉,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睡着的美色面前,世上最最可爱的妹妹都得“小点声”了。
江纤尘轻轻吐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他喊打喊杀的我了,我跟他承诺过,以后再不找他麻烦。”
江冽不假思索:“你的承诺可信?”
江纤尘魔品惨遭怀疑,恼怒地皱起鼻子,看样子很想反驳,但她犹豫片刻,一脸忍辱负重地凑过来趴在床边:“当然可信——他很严重吗?”
“不重。”
“可为什么还不醒?”
“我喂了他安神的药。”
“原来是睡着了呀。”江纤尘舒了口气:“那就好。”
这什么猫哭耗子的戏码?江冽审视地扫了她一眼,直觉她有猫腻,不禁警惕起来。
江纤尘看出她哥不大想理会她,但没关系,只要她假装没感受到,她哥就不能把她赶出去。
就见她眼珠一转,下巴垫在手背上,脑袋上的珠串一晃一晃,开始自然地没话找话:“哥哥,你知道吗,他可厉害啦!我以后再也不说他只会吃软饭了。”
江冽还真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闻言交叉双手探下身来,两手间指节摩挲着:“怎么个厉害法?”
“那鸟人刚出现的时候,黑气腾腾的,可恐怖了,我们几个都被压制得不能动,就他‘咻’一下冲过去,一抬胳膊,轻轻松松便把鸟人拦下了,而且还特别抗揍,灵活得跟个野猴子一样。”
江冽:“……你……罢了。”
真是好生奇怪,他妹妹并非没读过书,怎么每次开口或做事,都能显得十分没文化?
他琢磨一番“轻轻松松”的含义,又问道:“你们被地面吞进去后,还发生了什么事,简单讲讲。”
江纤尘便将先前发生的事眉飞色舞地比划了一顿,可惜她和哥哥心无灵犀,没意会到哥哥想听什么,尤其强调了凫徯在她面前上蹿下跳撞石头、与怪物出现时救兵也跟着从天而降的场景。
末了美滋滋地扬起下颌:“可险了,但还好有我在。逐衡哥哥说我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招人喜欢的小幸运星,不然怎么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江冽眉梢一跳。
后半句可能是真的,但他对前半句“最可爱最招人喜欢”两个形容存疑,逐衡不像睁眼说瞎话的人。
他垂下眼睛,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是啊,小幸运星——我问你,看见他心口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江纤尘有些惊讶,他的伤在心口吗?她还以为是为了保护她,把后背磕伤了呢。
她仔细回忆一番,逐衡只亲自对付了鸟人一个,伤能哪来的?于是她道:“鸟人抓的。”
“你确定?”
“……应当确定吧。”江纤尘挠挠头:“那时飞沙走石,我又离得太远,看得不甚清晰,我一会去问问飞云宗剑修,小……那个小师兄离得近,定然看清了。”
“不必了,我随便问问。”江冽直起身:“说了这么半天,你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江纤尘想也不想:“没事啊。”说完咬了咬唇,极快抬眸觑了江冽一眼。
江冽把逐衡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静静凝视她。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对峙片刻,妹妹败了。
江纤尘冲他一笑:“真没事,我就想问问,他睡前都跟你说什么话啦。”
江冽不露声色:“说了很多,你问哪句。”
江纤尘:虎躯一震!
被阖宫上下捧着长大的小公主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七情六欲在她的脸上格外生动。
江冽看着她脸色由晴转阴再转晴,仿佛忧虑忧虑着便想通了关窍,大眼睛滴溜溜转,一副奸诈且没安好心的样子,便又敲了敲她脑门:“有话快说,不说就走。”
江纤尘立马站起来:“没话没话,我走啦。”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白脸一定没来得及跟哥哥说什么,不然她哥怎么会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狡猾的哥哥分明就在套她话!
江纤尘把菱角塞到江冽手里:“这是给他的,用来报答他救命之恩,我亲自去寒潭摘得,冻得要死呢,你不许偷吃啊。”
寒潭滋养的灵植皆颜色剔透、清甜饱满,这两个菱角分量不轻,想必她特意挑了最大的,江冽掂了掂,便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他的救命之恩只值两个菱角?”
“当然不是,可我现在也没别的可给了,”江纤尘说,“等回了宫,我把我珍藏的好东西都分给他,我们一定好好相处。”
殷勤过了头,便是有鬼。
江冽盯视她半晌,倏地勾唇冷笑道:“别以为贿赂他,他好脾气不跟你计较,我便不罚你了。”
江纤尘再次:虎躯一震!
被戳穿了想法,她心虚地蹭过去,扒住江冽膝盖:“我怎么会这么心机呢,哥哥,你误会了,我是想弥补之前的无理取闹……哥哥,你想罚我什么呀,不会又抄书吧?若真要我抄书,我可以提前抄吗?我不想过年还在禁闭室抄书。对了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呀,宫里定然已经挂上漂亮的彩灯了,我可以带他去看灯,还可以带他看烟花……哥哥!!我没说完呢!!!!”
她哥哥来哥哥去,像只烦人的鸡崽,江冽不屑地说了句“用你带他看烟花?先抄《凝心诀》五百遍,其他日后再议”,便不耐烦地一弹指,一束灵力裹着她“嗖”一下倒飞出去,殿门极快开阖把她一扔,连门边纱帐的角都没扬起。
殿门隔绝了烦人精的声音,室内恢复宁静,他被妹妹吵得头疼,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和衣侧躺下。
江冽此刻其实并不好受,他借秘境灵气疗伤的方式太过残暴,没被完全淬炼的灵气仿佛粗针在他经脉里戳来戳去,连呼吸都像有闪电在胸腔炸开,疼得他忍不住拧起眉头。
他正想放神识进内府疗养,忽觉身后的人翻了个身,下一刻,那人手臂一揽,热气随之扑过来,把他圈进了被子里。
逐衡额头抵着他肩膀,手搭在他腰上,开口尚带着懒洋洋的鼻音:“你好凉啊。”
“那你放手,我下去。”
“不。”手臂收紧,逐衡往他的方向贴了贴。
江冽按住眉心,调整好表情——便是恢复没有表情,确保逐衡瞧不出任何端倪来,才翻身平躺,一手垫在后脑:“什么时候醒的?”
“皎皎说带我看灯的时候。”
江冽一挑眉,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逐衡便轻轻笑了笑,眼神很柔和,还隐约带着一丝飞扬的小得意:“她说以后认我当家人了,可以唤她小名。不过……你为何要罚她抄书五百遍?”
江冽淡淡地说:“因为她字太丑,需要勤练。”
逐衡又笑,闭上了眼,往他肩窝处凑了凑,他身上好闻的冰雪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极淡的甜,逐衡把手臂紧了两分。
这次险象环生中走了一遭,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但是……
“阿冽,我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逐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压低眉头,嗓音沉闷道:“梦见……我犯了很严重的错,你气我、恨我,最后不要我了。”
“不会。”江冽勾起他一缕头发,在指间捻着:“我这人脾气好,极少动怒,也从没有过恨,哪怕你把魔域的天捅塌了,我都不会不要你。你梦到什么了?”
逐衡沉沉地摇了摇头:“不想提了。”
他很少做梦,但这次许是太累,一入睡便回到了八十年前、亲手送走魔后的那个雪夜——算了,不能去想,一想起那夜就头疼。
“不想提,便忘了它。”江冽一垂眼,却见他额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逐衡迅速调节好心态,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发现他的脏衣裳被人换了,顿时屏住了呼吸:“谁……谁换的?”
江冽:“自然是我。”
逐衡松了口气,眼帘一抬,很期待地问:“你摸我腹肌了吗?”
江冽一噎:“……没。”
逐衡轻轻地“哦”了一声,幽幽垂下眼,莫名其妙很委屈似的:“哥哥是嫌弃我吗?”
江冽一听他的语气,顿时也觉得没摸他腹肌好像真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样,便解释道:“不是嫌弃你,只没想那么多,腹肌有什么稀罕的,我也有。”
逐衡叹了一声,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你不用解释。”然后慢悠悠背过了身,不再说话了。
江冽:“……”
他想了想,抽出垫在后脑的手,也跟着翻了个身,顺势把手伸进了被子里。
逐衡:“!!!”
这熊……熊大人!
逐衡被冰得一激灵,猛得抓住肚子上那只冰块一样的爪子,绿茶人设没维持住,怒气冲冲回过头,却在看到他道侣发抖的肩膀时,气又倏地散了。
逐衡又叹了一口气,把冰凉的爪子放回肚子上,行吧,你开心就好。
江冽兀自笑了会儿,觉得道侣真有趣,等笑够了才把手抽出来,没头没尾地道:“多谢你。”
逐衡奇道:“谢我什么?”
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江冽却有些不敢看他,心里歉疚越发浓重:“谢你救了江纤尘。”顿了顿他问:“你不怪她么?若我是你,我不会管她的死活。”
逐衡愣了一下,不太在意地想,他怎么会和一个小女孩计较。而且他知道江冽有多在乎妹妹,他救江纤尘,更多是出于不想道侣伤心的立场。
他垂眼笑了笑,幽幽地说:“我不怪她,一定是我先前没做好,所以她那会儿才讨厌我的。”
江冽皱眉,明显不赞同他的话:“她向来喜怒无常,你不必在意她的喜恶。”
江冽虽然字里行间都显得嫌弃妹妹,可眼神里并无一丝一毫的厌恶,逐衡眼神一动,“嗯”了一声:“我有时很羡慕她,若我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亲人在身边就好了……可惜,没这个福气。”
江冽握住他的手:“我就是你的亲人。”
逐衡唇角便漾开弧度,眼角弯了下来,紧紧回握住江冽。
他本就生得十分漂亮,笑起来越发美得勾魂摄魄,江冽心跳瞬间快了一拍。
过了片刻,江冽问道:“要不要去听戏?”
“什么戏?”
“宫里有座戏台,平时给江纤尘解闷的,戏都由她选,我没听过。”江冽扯了扯他的头发:“想去看吗?”
逐衡捂热了小冰块的手,还听到了想听的话,心里非常满足,于是生龙活虎地系好衣带坐起来:“走!”
第三十三章
穿过九曲回廊, 一座高耸的戏楼映入视野。
虽说是戏楼,却称之为宫殿也不为过,它被法阵镀上一层彩色的光,富丽堂皇地矗在一片冰雪山湖环绕中, 既豪……又土。
殿内布置的亦很豪华, 每条镀金的柱子上都缠着青翠的藤蔓, 蔓上绽放红色四叶花, 这花朵竟奇异地透着酒香, 熏得人醉醺醺的。
江冽驱散香味,拉着逐衡来到正对戏台的位置坐下:“这花叫棠靡,可令人极快入睡,并沉入好梦, 宫内很多殿里都养着棠靡花。”
逐衡问:“有谁素日难眠吗?”
“江纤尘。”江冽说:“她身患恶疾,时不时会发作,每次发作后, 她便一连数日无法入睡。但已经很久没发作了。”
戏台下压着玄妙法阵,能根据傀儡演得不同的戏换不同场景, 他们进门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两个男孩子的故事。
逐衡粗扫了一眼,神思飘远, 心想原来江纤尘没有告诉哥哥自己发病了。
以她那蹭破血皮都得去嚎一嗓子的性格, 不说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根本无药可医, 说了只会徒增哥哥的烦恼, 不如不提。
熊孩子但凡懂事些,是很招人疼的, 逐衡垂下眼, 盘算着该如何救她。
江冽饮了一口灵茶, 不大满意地压了一下眉,便没再续杯,手里捏着小巧玲珑的瓷杯把玩着,眼睛盯着戏台,回忆道:“刚建造戏楼时,时诩和皎皎非吵着在房顶铺一层真金,说金光闪闪的才漂亮,我父亲不同意。”
他声音很轻,含着细微的笑:“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磨叨铺灵石,把我父亲烦得不行,迫不得已允了。我父亲常说,时诩哪里都好,可惜审美有问题,而皎皎常与时诩混在一处,别的没学到,却只学到了审美。”
那只狐狸挂了一身骷髅头,江纤尘挂了一身咣咣当当的金银首饰,确实很异曲同工,逐衡撑着侧脸道:“她的审美不算毛病,一看她的穿戴就知道,是个荣华富贵娇养出的女孩子,日后断不会被几个甜枣拐跑。”
江冽不以为然:“她性子那么讨嫌,哪有甜枣愿意拐她,除非是个傻的。何况她根本不懂感情,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逐衡心想未必,这宫里就有个例外呢。
但江纤尘先前威胁过不许他说,他便没多嘴,只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这出戏演得什么?”
来之前,他道侣既说“没看过”,那一定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指望江冽回答。
不曾想,江冽沉吟道:“约莫又是青梅竹马历经磨难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立刻敏锐地转过视线看向他:“不是没看过?”
江冽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神色一瞬的不自然,却很镇定地回答:“圣女的喜好,阖宫都知道,她只喜欢青梅竹马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
等等,他似乎知道江纤尘一直针对他的原因了。
此时,有傀儡侍女奉上点心、灵茶和清酒,一股清甜酒香自她面前的托盘上飘来,逐衡清了清嗓子,盯着托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也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吧?”
江冽没做多想:“有,断州王裴寒卿。”
逐衡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没记错,皎皎唤他一声义兄,他是你父亲的义子吗?”
江冽道:“是徒弟。”
侍女在小桌上逐一摆好杯盘,躬身退去,逐衡颔首朝她道谢,才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一听到裴寒卿的名字,他便开始酸溜溜的,即便他根本没见过裴寒卿,并不了解他是什么人。
江纤尘那句“我义兄不在,我才认你为嫂子”始终在他心里烙下个印,让他忍不住去想,或许不止江纤尘,或许在江冽其他亲人的眼里,他就该跟裴寒卿这样出挑的大能结为道侣,而不是随便找个小白脸。
逐衡越想越不开心,因为眼下的自己似乎真的没有能跟断州王相提并论的点。
他面上继续不动声色——起码神情四平八稳地问:“没人说过,你们很相配、该结为道侣吗?”
江冽:“?”
他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神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正要说“荒谬”,他却忽然想到台上的戏,又想到先前熊孩子和他道侣一同失踪的那几个时辰,话即将出口前咽了回去,隐约明白了为何逐衡会如此问。
他认真地说:“从未有人这么说过。而且我也认为我们半点都不相配。裴寒卿其人……罢了,以后有机会你见到他便明白了,没人能在他身边心平气和地待七天。”
他话头一转:“江纤尘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是不是,不要理会她,她又傻又笨,脑子随了支镜吟,思路异于常人,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江冽无奈按了按鼻梁。
这问题太令人啼笑皆非了,江冽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解释,倒了杯酒润润喉,抬眼就看逐衡瞪大双眼看着他,疑道:“怎么了?”
逐衡:“……没事。”
就单纯没听过你用这样的速度说这么多字,有些惊讶。
可他道侣其实一向如此,先前时崇便是,如今裴寒卿亦是——江冽从不会让他陷入道侣关系中,那名为“疑神疑鬼”和“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每一次出现似是而非的谣言,逐衡尚来不及去瞎猜,江冽自己便干干脆脆地解释清楚了。
他心里五味杂陈,而一地狼藉中,名为甜的那一味占了上风,腌了所有不是滋味的胡思乱想,他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断州王德才品貌兼备,你们又一起长大,故而有此一问。”
江冽:“他再德才品貌兼备,我们也做不了道侣。”
他说着突然停顿一下,离奇地从“德才品貌兼备”几个字里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他十分不解,难道逐衡有此问,是因觉得自己比不过裴寒卿?
江冽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便转过了视线看戏台上,嘴唇犹豫着几经张合,很轻地接了句:“既然我选了你,那便说明,在我眼里,旁人皆不如你。”
逐衡猝然看向他。
戏台上,已经演到两个男孩子长大后,一个踏入邪道、搅得武林腥风血雨,另一个宗门惨遭波及,披麻戴孝跪在一排墓前,握紧手中剑刃,流血又流泪。
台上唢呐吹得凄风苦雨,台下的逐衡却仿佛被定住神魂,看不清,听不见,花香渐渐远去,外界的一切全部被屏蔽在一层浑厚的膜外,他只感受得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人在高兴过头的时候,不仅连半句话都说不利索,还会很没出息的酸了鼻子。
他直起后背盯着戏台,片刻后,想抬起手抹一把脸,但手抬到一半,又觉不妥,欲盖弥彰地探出去拿酒壶,却被横着伸过来的一只手拍了下手背,然后那人当着他的面把酒壶拿到了离他很远的另一侧桌上。
“病人不可饮酒。”江冽以为逐衡的异样是被戏感动了,并没多想,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饮了一口后,眸光短促地亮了几分,却煞有其事评道:“又涩又辣,你喝不了。”
逐衡:“……”
鼻子立刻不酸了。
他说话时,琼酿的梅花香气自唇齿间传来,不说与“涩辣”不符吧,只能说完全不沾边,可见外在白如雪一样的人,内心也极有可能是黑的。
但江冽的心毕竟没全黑,他自己独吞美酒后,把一盘糕点推到逐衡面前:“尝尝看。”
傀儡侍女动作神速,已照他的吩咐做好了梅花糕,每块都小巧精致,一闻就知道够甜。
逐衡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然后:“……”
江冽:“好吃吗?”
他问得很随意,但聪慧如逐衡怎么可能也很随意地回答他呢?逐衡对上他的视线,果然,从他的眼神里隐晦地读出些许期待,便艰难咽下去:“好……吃。”
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确实不错,如果忽略凉风顺喉咙一冲上脑……算了,忽略不了。
逐衡想,这款糕点完全可以在学堂中普及,有了它,既不用头悬梁,又不用锥刺股了,困了倦了舔一口,神清气爽一整天。
可以少放些糖,太齁了。
江冽很满意,他含蓄地扬了扬下巴,抬手示意:“多吃些。”
逐衡:“……好。”
台上的戏渐渐演到尾声,果然如江冽所猜,两人一通虐恋情深后,携手归隐山林,结局毫无创新,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话本子。
可即便故事普通的乏善可陈,落幕后,他们谁都没开口打破宁静。
江冽早先被江纤尘强拉着看戏时,非常不理解,归隐山林是什么好结局?可如今心不同往日,江冽再看他们走入山林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归隐山林最合适他们。
当他们抛却一切朝彼此奔赴时,便已注定再也融不进俗世,而他们不在乎,因为早将红尘里的一切置之度外,心无挂碍。
江冽撑着下巴,怔怔地想,飞升不正是如此吗?
外界传闻中,他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修行天才,好像随便呼个吸,灵气就能顺着鼻腔钻进身体里,自行运转周天。可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当年为了淬炼经脉,在寒潭最深处的阵法里浸了十七年。
那是个先天灵阵,只有个诨名,单字“灭”,他外祖曾戏言道:“传说中的仙家法阵‘诛仙’,大抵不过如此。”
他在灭阵里淬魂刮骨,只为提高修为,尽早飞升。
可为何执着飞升呢?是他想成神吗?
不是的,是自他记事起,他脑海里便有个仿佛与生俱来的念头——他就该飞升,他必须飞升。
飞升以后呢?不知道,再说。
他为这个偏执的念头努力了百年,如今看了一场无聊的戏,才懂了何为心无挂碍。
江冽看向逐衡,忽地开口:“你有什么心愿吗?”
“有啊。”逐衡的脸映在明明暗暗的光里,浅浅地扬了一下唇角:“我此生所求,唯人间平平安安、同你白头偕老。”
想来惭愧,神都无情无爱的高居九重天,要么无所求,要么寻觅更高层次的道,独他偏偏成了另类,被这万年度不净的七情八苦拽入儿女情长里。
逐衡说这话时,尚在看戏台,于是便没看到江冽的瞳孔一动,片刻后,才轻声应道:“好。”
逐衡问:“你呢?”
江冽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曾经是飞升,现如今……想安于红尘。”
他曾以为他是没有挂碍的,亲朋皆身居高位,不缺他一个的关怀,所以他孑然来去,不为俗世所驻足。
但现在不同了,有人说想与他白头。
逐衡无比自然地接道:“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陪你。”说完才意识到,他道侣原本想的是飞升,那他一个不懂修为的凡人,该如何陪他飞升?
他正想找补两句,就听他道侣又笑着应了一声:“好。”
逐衡便也笑:“阿冽,我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江冽扬了一扬眉峰:“那我重新回答:不好。”
逐衡:“……还是‘好’吧。”
台上很快衔接到下一场戏,逐衡看了一会,发现讲的是一位魔族公主的故事,他对公主的生平没什么兴趣,便撸起袖子,继续与那嗖嗖冒凉风的糕点作斗争。
逐衡废了老大劲又吃了几块糕点,一边眨着眼睛憋眼泪,一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一垂头,见膝盖上飘落了几朵藤蔓上的小花瓣。
他心情好,见什么都欢喜,指着花笑道:“真漂亮。”
江冽:“你喜欢?”
逐衡:“喜欢。”
江冽打了个响指,下一刻风卷着漫天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砸了逐衡满头满脸,在他身边埋成个小土包,不是,花包。
逐衡:“……”
他试图抗议:“不……”
不是这么个喜欢法,有个词叫做“适可而止”,一点点就够了!
但他一转头,看见他那道侣面上虽一本正经,眼底却挂着促狭笑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晃晃写着“我故意的”。
逐衡算是发现了,他道侣其实性格并不多冷漠,坏心思一大堆,但通常都是一本正经地搞事,表情十分正直,鲜少有谁会怀疑他是故意的,只会反省是不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讯息。
“不……”逐衡到嘴边的话猛得一转:“不太够啊,再来点?”
江冽:“……”
江冽:“别说话了,安静看戏吧。”
台上演着公主去荒野寻机缘,路遇修为高深的大妖怪,而她身边跟着的一百零八个护卫全成了纸扎的一样,屁用没有,眼睁睁看着公主被掳走。
“我能猜到接下来演什么,肯定有个修为高深的英俊修士从天而降,从坏蛋手里救回美人,再冷酷不羁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逐衡借着说话凑过去,挪开他们中间的小桌,懒洋洋搭住他肩膀:“但按皎皎的喜好来看,这修士约莫是公主少时分别的青梅竹马。”
江冽瞥了一眼逐衡的手,把视线挪回戏台上,唇角淡淡勾起:“前半部分猜的不错,但不是青梅竹马。”
嗯?逐衡问:“这场戏你听过?”
“没听过,”江冽道,“但这场戏在魔域家喻户晓。”
家喻户晓的得是什么绝世好故事?逐衡立刻坐直,认认真真看戏。
救了公主的修士戴着银质面具,他把公主送回护卫队,便施展缩地成寸离开,修为低些的护卫甚至只以为是刮了一阵风。
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回宫后派无数暗卫去寻他,可等啊等,却从没等回过好消息,直到一日,她亲自去安置流民,遭到妖族袭击,有一修士破雾而来,一剑斩灭无数凶狠妖物。
即便穿着打扮已经换了,公主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她借着百姓需看护、而她的护卫多是废物的理由,把他留在了身边。
再后来,便是一个美满故事的寻常走向了。
他们感情日渐升温,几年后合了籍。夫妻举案齐眉,育有一儿一女,过得十分幸福,在他们的治理下,王城越发繁荣富庶,直至他们飞升后,人间尚在传颂他们的生平。
这样的圆满结局比上一场戏更令人羡慕,逐衡不无感慨,若他和江冽也能如此圆满就好了,虽然他们俩凑一块注定无后,但多收几个徒弟也能弥补。
脑补过了劲,眼前已经有徒弟们承欢膝下的画面,于是逐衡喜气洋洋地问道:“这出戏叫什么?”
江冽:“《悲回风》。”
逐衡:“?”
逐衡迟疑着皱了皱眉,江冽便重复了一遍:“叫《悲回风》。”
“如此美满的故事,为何要缀个‘悲’字?”
“因为……”江冽思忖该怎么解释他才听得懂,沉吟道:“因为半场真半场梦,后半场戏都是杜撰出来、用以缅怀公主的,所以‘悲’。”
那便是说,美好部分全是假的。逐衡愕然,再一看戏台,明白了演得是谁的故事。
事情已过去太多年,恩怨皆随着尘土湮没,江冽反倒很无所谓了,他换了个姿势,十分放松地半倚在扶手上,对逐衡说:“你见过我妹妹,但还没见过我爹娘,便趁此机会,跟你说说吧。”
“那修士借鉴的原型是我父亲,公主借鉴的原型是我母亲,那时妖族与魔族战火燃得正紧,他们虽成了婚,却极少见面,我父亲常年辗转各州战场,直到我出生那年,战事稍缓,他才得空回无罔宫,择了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逐衡:“可你母亲才是公主,该继魔君位的,不应是她吗?”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不拘泥于血脉,而且按时诩所言,我母亲并不想继位,她当年执意要寻我父亲,也是存了想让他做下任魔君的心思。”
若是如此,那么在这位公主心里,约莫已经将自己的爱情与魔域的未来系在了一处,幸好老天保佑,让她遇见的大能恰好是她喜欢的人。
逐衡摩挲着身上沾的花瓣,听他继续说。
“戏文杜撰的成分居多,其实母亲怀上皎皎那一年,中了无可解的妖咒,她生下皎皎当夜,自戕于烈火中——你不要这副神情。”
江冽扳过逐衡下巴,在那掩盖不住的骇异和几分难以言喻的慌张眼神中,轻轻点了点他挺直的鼻梁:“死生有命,我们一向看得开,我和父亲都不难过了,你难过什么。我对你提这些,只是想让你当个故事听,若影响你心情,我便不讲了。”
“没有。”逐衡以为自己扯出了个笑容,实际上他只极细微地动了动面颊。
那不是妖咒,那是被恶鬼噬了神。
逐衡的脑海里难以控制地浮现出那晚的画面。
那一天,他感应到人间有鬼的气息出现,便放了一缕分魂下凡除鬼,却没想到,见到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被恶鬼吞噬了神魂的女子。
她体内的恶鬼之力已无法压制,只剩生生被恶鬼撑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死亡是时间问题罢了。
彼时朱雀神君五感六识都被封印着,与一把毫无感情的兵器别无二致,在她开口求自己杀了她之后,想也没想,直接燃起真火,连人带鬼一起烧了。
他的火驱邪,只有鬼会痛苦,她不会,但他为了让她死得痛快些,特意点了一滴心头血在她眉间,使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所剩不多的神魂便先湮灭在火里,独留肉身缓慢燃烧着。
他杀完鬼,隐去身形离开时,见一道剑光极速坠落,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剑上跌下来,双目赤红扑向火里,又被一个身着王袍的男子死死拦住。
逐衡才想起来,他是见过魔君的。
早年他刻意遗忘少年那痛苦绝望的眼神,便也一起遗忘了魔君——魔君盯着燃烧的尸骸,眼眶里蓄满了悲哀,却近乎温柔地笑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火,直到燃尽后,抬袖卷起一道风,将骨灰收敛,旋即一手刀劈在少年后颈,弯腰将倒下的少年扛在肩上,再抬眼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
他慢步往回走,周身灵力自他身上散向四周,寒风卷过的地方倏地静止一瞬,随即烈风急退、河水回流、宫灯里燃尽的火重归明亮、落下的梅花瓣倒着飞回树上。
做完这一切,他肩背迅速垮了下来——他耗尽半身灵力,让时间倒回,将无罔宫的景象永远留在了发妻死前的一刻。
许多年过去,那个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魔君为何要这样做,却对魔君的心如死灰实在感同身受,心口像被极厚重的冰严丝合缝贴住,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江冽按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江冽疑惑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听个故事,他道侣面色就难看成了这样,有些无措地四下看了看,抬手撤了戏台上的场景,可殿内一旦寂静,逐衡急促的呼吸便越发明显,江冽只好招呼哆哆嗦嗦的傀儡们继续演,但要换个有趣的。
逐衡强笑了下:“没什么,可能是伤没全好,突然有些不舒服。”
江冽探向他的脉,脉象平稳,没有异常:“那我们回去,再睡片刻。”
“嗯。”
他们刚起身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只花蝴蝶迎面飘过来。
江纤尘换下了那一身夸张的毛茸茸,穿得五颜六色,脚步很轻快,还哼着跑调的歌,一见逐衡,双眼一亮,快跑了几步,却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处撞上了一处结界,翩翩然的脚步猛得刹住了。
江纤尘捂住脑门:“哥!”
江冽:“你来做什么?”
“我听侍女说你们来这里了,便想慰问慰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逐衡道:“嗯,已经没事了。”
江纤尘“嘿嘿”乐了几声,转眼看见冷着脸的哥哥,又收了笑,叩了叩结界:“哥哥,我又不会吃了他,干嘛这么防我?”
江冽:“没防你,他身体不大舒服,我们要回去了。”
江纤尘看着脸色健康的逐衡:“?”
哥哥,我怀疑你在敷衍我,可我没有证据。
她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嫂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江冽:“不行。”
江纤尘:“……”
逐衡猜得到江纤尘要和他说什么,女孩子早恋这件事,还是跨种族早恋,确实不好让长辈听见。
还有她的病……
眼看着兄妹俩身边开始硝烟弥漫,逐衡舔了舔唇,扯住江冽袖口:“阿冽,说几句话而已,没事的,你和妹妹千万不要因为我发生争执。”
“我们和平着呢。”江冽面不改色:“而且她哪里会有好话,不如不听。”
逐衡垂下眼睫,叹了一声:“唉,好吧,可惜我和皎皎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约莫今天过后便会回到起点了。”
江冽眼神一动,又皱了一下眉。
就在此刻,仿佛老天也要帮江纤尘一样,突然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从外界传来,盘在柱上的花瓣受其震动,簌簌飘落,像落了满天的花雨,美极了,但却不是好现象——
风初醒修为高深,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寥寥无几,此刻灵力波动影响到芥子内部,只能说明对方灵力比他强大。
那奇形怪状的大翅膀很可能没死。
想到此处,江冽眉头锁得更深。
逐衡忙道:“外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冽警告性地瞥了江纤尘一眼。
江纤尘背靠柱子乖乖站好:“我绝对不乱说话,我发誓!”
此时第二道灵力波动传来,不仅花瓣四下飘落,连柱子上方盘着的龙都隐隐发出怒吼。
这灵力已触到护宫结界。
江冽不再犹豫,立时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抛却红尘,因为心无挂碍。而我心有挂碍,所以不离红尘。”
咳,这算不算隐晦的……
新年好呀,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三十四章
芥子宫殿外, 死气沉沉的寂静张狂地铺出去,笼罩了视线所及。
即便是三重境崩塌、四重境碎裂都没有此刻的无声宁静带来的压迫感强烈,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苍茫,江冽一出芥子, 神魂便被这荒凉侵透了, 险些被属于天地山川的威压当场按在地上。
他立时运起真元护体, 得空缓了一口气, 旋即皱起眉头环顾四周, 无论参天巨树、抑或奇形怪状的凶兽全不见了踪迹,眼见只有沟壑遍布、锈迹斑斑的荒地,一望无垠地与昏黄的天际相连,空气中还隐约传来一股奇怪又难闻的味道, 像是尸体在迅速腐烂。
他找了找,发现这味道来源于风初醒面前浮动的、一枚形似气泡的法球里。
法球里红光流转,光映在风初醒侧脸, 为他面色增添几分意味深长的莫测,他坐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 嘴里咬着布条一端,一只手扯着另一端,看样子在包扎, 却像被施了定身法, 僵在了正往手腕上缠的那瞬间。
蛇妖小荻站在石头旁, 双眸睁大看着前方, 眼里泛着极其明显的惊骇,抬起一只手想要拍风初醒肩膀——她也定格在了这瞬间。
这里没有明显的灵气波动, 便说明他们并非中了术法, 江冽半蹲下来, 看向风初醒的眼睛。
那双蓝色双眸里奕奕发亮的神采并不比素日少,可见风初醒神魂没受什么影响。
他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风初醒面前浮动的法球上。
在这目之所及全部静止的奇怪地方,独有这枚法球还在运转,它是一件江冽从未见过的法宝,确切来讲,更像一处类同养蛊的微型法阵,法阵里的景象……简直就是盗版四重境。
这盗版四重境还把邪气束成血光,煽动阵里的盗版修士斗得你死我活。
等等……那些修士气息……
江冽神识一震,那不是盗版,是真真正正的修士。
有胆子进四重境的,要么修为高深,要么家底深厚、护身法宝数不胜数,总之无论是谁,主观都不会抛弃自己的道,像被豢养的牲畜一样,陷入没有意义的厮杀。
他们根本就是被控制着争“蛊王”,那些死去的“蛊虫”迅速腐烂,不甘愿地化为灵气,狰狞着从法阵中透出去,散入四周。
有一个念头出现在江冽脑海里——这是秘境在朝他们索要“谢礼”。
他们利用秘境突破,在秘境被外力破坏、灵气急剧流失时,也必须还些什么。
但不应该啊。
江冽定了定神,朝法球打出一道真元,寒气爬向每个人的脚底,将杀戮中的修士冻成了冰块。
他的伤没痊愈,真元不足以与整个四重境抗衡,他必须得在冰融化前找到破掉法阵的办法。
可为何风初醒与小荻没被收进法阵?
江冽站起来,抬手覆上他的头顶,掌心华光流转,五指微拢轻轻下按:“特殊时期,不得不用这个办法,抱歉。”
若是千山门那些被碎尸万段的弟子们还在,定会认出来,这便是抽取那倒霉长老记忆的一式。
这一式学名叫“忆洄”,听着文绉绉的,实际上与强行撕开识海、在里边乱搅一通捞记忆同理,被忆洄者,脑子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后遗症,轻则记忆错乱,重则识海崩塌。
风初醒修为高深,识海坚韧……应当不至于崩塌。
江冽指尖刚穿过他的头发,余光就见蛇妖的头抽动一下,紧接着有一枚流光溢彩的珠子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滚落到他脚边。
他眸光下意识落到珠子上,微愣,那竟是一颗高阶……留影珠。
少主从小就对这些徒有其表的漂亮珠子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研究,毕竟留影珠再高阶,那也只是留的画面更清晰更久罢了,说到底还只是颗留影珠,对于神识广阔的修士而言无用。
而面前这颗珠子好像有自己的意识,“心急如焚”地跳着、闪着光吸引他的注意力,江冽毫不怀疑,若留影珠生灵,珠灵必会对他破口大骂:“这什么损主意!”
离谱了,风初醒魅力这么大,连留影珠都为他倾心?
少主自是不知道,这是风初醒为了让小荻陪他演戏,特意从炼器大宗高价买来的报酬,甚至注入了自己的一缕真元,还想再为它提提阶。
此时张牙舞爪吸引江冽注意力的,正是风初醒那护主的真元——它因藏在了留影珠里,免遭一劫。
江冽从怀里摸出方帕子,隔着帕子把留影珠捡起来,拇指微微一抹,登时便有一副逼真场景从珠子上投到半空。
那是自江冽进入芥子后发生的事。
风初醒带小荻出秘境,一路行过狼藉的四重境和塌了一半的三重境,与无数驭飞行法器进来的修士打了个照面,来到飞沙走石的一重境边缘时,被时诩给拦住了。
狐狸面色凝重,对风初醒道:“出不去了,就在一盏茶功夫前,秘境把苍梧山吞了,我放出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小荻讷讷:“客栈呢……”
“被蔓延出去的黄沙埋了。”
小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那……眼下怎么办?”
“凉拌。”狐狸的脸上明摆写着他也没遇见过这么邪乎的事,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一口气:“天生异象,恐有大难啊。”
小荻随他视线望天。
不知何时,那轮悬在头上与日争辉的月亮不见了。
而那代表光明的太阳……怎么看怎么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慵懒地矗在那里,恭候走投无路的猎物们。
久未出声的风初醒突然问道:“既然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岂不也进不来?”
狐狸点点头:“没错。”
“我怀疑是结界或障眼法,你若闲得没事……”
“你哪只眼睛看我闲?我这不是在焦头烂额地往外传消息?”狐狸似乎觉得自己被看成个游手好闲的废物,霎时炸了毛,面色不善地白了他一眼:“还有,我能不知道有结界或障眼法么?但你想过没有,能完完全全蔽我神识的结界或障眼法,三族里谁能布出来?哪怕阿冽也不行!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谁在插手此间事?”
这黑店老板面对美男就脾气暴躁,看不惯别人比他美似的,风初醒在他说第一个字时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封住了自己的听觉,毕竟同为修为高深的掌权人,虽然其中一位是千年前的掌权人吧,这位能想到的,那位也能想到。
风初醒看他嘴唇不动了,才掏掏耳朵解了封,淡定地接完后半句话:“你不妨去拢一拢各族修士,共同商讨一下对策,毕竟人多力量大。我回四重境,找作祟的东西。”
“早知道我起初便不打劫了,这叫什么事啊。”狐狸烦躁地叹了口气:“你怎知作祟的东西在四重境?”
风初醒一扬眉:“纯血魔翼族的直觉。你去还是不去?”
狐狸默了片刻,对小荻道:“血统高贵确实有优势——我立刻去联络各族修士,你跟在他身边吧,我干儿子和缚州王都在,你更安全。”
就这么拍了板,风初醒又夹着小荻飞回了四重境。
然而在四重境门边,他们遭到了两队高手的伏击。
人族一方有五个人,各个白胡子老长,都是化神初期。这样的修为,哪怕放在最顶尖的大门派里,也够当一方镇山大长老了。
而另一方伏击他们的是魔族……还都是修为极高的死士。
此时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被乌漆墨黑的黑雾覆盖,眉心浅浅一点红。
没人比风初醒更知道这些黑雾是什么,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芥子,身形如闪电,飞快与一道被黑雾包裹的魔气擦身:“身上沾了妖臭味,是断州的魔。”
断州那犄角旮旯的魔,虽然数量不多,但因穷乡僻壤无人光顾,所以大多血统纯正,战斗起来一个顶仨,小荻被他说得脸色煞白,看样子要当场魂飞天外:“断州王派死士来杀你?”
风初醒弹开一道尖锐剑气,间隙中给了她一个无语的眼神:“不可能,裴寒卿都穷得绣女红了,哪有钱养死士。”
伏击他们的人族与魔族在黑雾指引下,配合十分默契,风初醒刚从妖族战场回来,未经喘息就在四重境门前与人族修士打了一场,后来又与鸟人打了一架,疲惫极了,一时被牵制地左支右绌,被一道剑光贯穿了手臂,剑上沾的黑雾见缝插针往他伤口里钻!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另一道黑雾从风初醒识海中钻出来,携无可匹敌的气势把那不速之客吞噬了。
然而还不够,它吞噬掉攻击风初醒的黑雾后,掉头往那些人族和魔族身上爬,所经之处,控制人的黑雾成了疾风卷过时的野草,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它吃掉。
风初醒看着那熟悉的黑雾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重境再次震颤,环境一阵天旋地转的重组后,袭击风初醒的修士便被“嗖”得收进了一枚凭空出现的法球里。
法球本也想收了风初醒和小荻,但球壁飞过来、碰到风初醒的一瞬间——确切讲是触碰到风初醒手腕上悬着的须弥芥子一瞬间,被火燎了似的颤抖了一下,近乎惊慌的缩回去,颤巍巍地浮在他面前的半空不动了。
那时法球里只有刚收进去的几个修士,邪阵尚未成型,血光也不盛。
他俩面面相觑,良久,小荻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东西?它刚刚是嫌弃我们吗?”
“不知道,”风初醒寒着脸:“看样子是的。”
小荻脸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黑雾功成身退后,便钻回了风初醒识海,小荻飞快瞥了一眼,见风初醒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识趣地没多问。
风初醒看了看陌生的四周,不见慌乱,反倒在就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你没发现灵气骤然被抽空么?”
小荻迟疑着:“……啊?”
风初醒:“四重境重组的时候,灵气就全被抽空了,灵气不会凭空消失,要么被吸到了别处,也就是这法球里,要么是被利用着开了新境——我怀疑这是五重境。”
小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啊。”
风初醒看傻子一样觑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说:“算了……你别怕,等我先包扎一下,就送你进芥子里。”
风初醒连给手臂包扎这忙都不需要她帮,百无聊赖中她按了按眼眶:“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自从你说回来找作祟的东西,这只瞎眼的眼皮就在一直跳。可惜了这留影珠,一点美景没见到呢,净留了些乌烟瘴气的画面。”
她说着,另一只眼的视线不经意间垂下,却登时一个激灵,只见风初醒缠绷带的动作不知何时被定格,她愣了一瞬,立刻伸出手作势要推他,却瞥见一团白光朝她面门扑来,旋即她也被定格。
留影珠的画面清晰极了,江冽几乎身临其境地眯了眯眼,刚想细细感受一番,后脊忽然一凉!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有个二更,么么哒
第三十五章
江冽迅速回头, 飞身后退,凝起护体真元。
一团白光不知从哪冒出来,电光石火间穿透他的防护结界,往他眉心钻去。
他只觉眉心被一阵清风触碰, 识海起了涟漪。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那定格了小荻与风初醒的白光似也出乎意料, 短暂地呆滞片刻, 气急败坏又朝他扑了过去。
而后再次在他识海里吹了一阵凉风, 不带一丝杂质地穿透了他。
好像在江冽面前, 它仅仅成了一个会自动吹风的扇子。
眼见着白光作势再扑过来,江冽眼睫微闪,回想着识海的异样,了然道:“原来, 五重境是魇虚障。”
魇虚障是魔域的叫法,它在人族和妖族间有个别称,叫做心魔障。
也对, 风初醒打遍魔域,唯独在心魔那栽跟头——每次都栽, 能让他瞬间中招的,也就魇虚障了。
白光攻击一滞,一息后, 在他面前凝成个人形——是那只被灵力炸得粉身碎骨的鸟人, 他果然没死。
鸟人不在幽深密林里扮鬼, 便有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那双大翅膀不知被抛到了哪,孤零零的四肢显得过于单薄, 像一只断线失主的纤瘦风筝。
他站在江冽面前, 一身绿袍无风自动, 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独你无法入障?”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他并无贪欲,亦无妄念。
当世上一切俱是唾手可得,什么配做他的障?
“因为你修为不够。”江冽手里暗自掐了一道凌厉的真元,面色不变:“我有个问题。”
他看向法球里的修士:“你为什么要杀人?”
鸟人被他质疑的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修为低下,闻言顺口答道:“我没有杀人,我是代替秘境,让他们把夺走的灵气还回来罢了。”
江冽凝思着“哦“了一声:“代替秘境……你是境灵。“
这并非询问,早在这鸟人动用秘境力量攻击他们时,他便如此猜测,但终归没敢确定。
因为苍梧秘境自从开启,除了一二重境里那闹着玩一样的罡风与瘴气,对三族修士再没有任何攻击,还十分不见外,一视同仁地往三族身上猛灌灵气,可见秘境本身对三族的探索并不排斥。
何况在江冽那些找回的破碎记忆里,秘境的草木连他都愿意亲近,像个乐于奉献、堪称温善的“大好人“。
怎么偏偏境灵像个污染米缸的老鼠?
想到这里,他话头一转,忽得冷笑:“不过是个被灵气滋养生出的境灵,你有什么资格代替秘境做事?秘境想通过邪术拿回送出的灵气吗?若我是秘境,我都为你不齿。“
境灵被骂得一愣:“你!“
江冽不疾不徐地接道:“代替秘境?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知江冽哪个字戳到了境灵的肺管子,他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一团光凝聚在指尖,刚要不管不顾地打出去,却动作一顿,转而露出个阴测测的笑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面前的魔族,他是朱雀道侣啊。
周遭狂风乍起,境灵的身形像荡开的水波随风散去,唯有癫狂的笑声被风送向四野:“我不杀你,哈哈哈……神农鼎沟通天地,我这便送你去见他!伏鬼诛邪、伏鬼诛邪……我看那把没有记忆的剑会怎么杀你!“
江冽就见眼前大片黑雾从消散的白光里钻出来,气息转瞬包裹了他,几乎与他融为一体。
在知道黑雾虽不死,却可以被吞噬之后,他再不躲避这些东西,正要收拾它们,他眼前却忽然一花,荒地不见了,入目的变成如洗碧空、柔软连绵的白云,与……满天际被白云缠裹到泛灰的黑色雾气。
那些颜色很淡的黑雾与他身上沾的看起来相似,凶煞戾气却是数倍,甫一触碰,渡劫修士那坚不可摧的肉身便成了纸糊的,瞬间被割出伤痕。
江冽避开游走的黑雾,看向不远处背对着他、端坐在一个大阵中央、四肢脖颈与腰身分别被极粗的锁链缠住的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心道这是什么障?
境灵被刺激的脑子不正常,随便编了个幻境?
那白衣男子一动不动地被禁锢在广袤天地中,渺小得几乎被云遮盖,却让人无法忽视,江冽眼睛盯着他的背影挪不开,觉得他有些眼熟。
没等想起这是谁,江冽瞳孔禁不住一颤——除了那六道粗链,原来还有一道极细的锁链……不,更像是绣花针勾出的线。
针的起点落在法阵最亮的位置,从白衣男子两边太阳穴上穿过,把绷直的线钉在起点对称的一端,贯穿了他的头部。
七道锁把他紧紧“缝“在法阵上,那些如刃般锋利的黑雾正缓缓朝他游去,往他身体里钻。
这是犯了什么重罪,要遭此酷刑?
这念头一出来,江冽心口不由得搐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识海警惕得风起云涌,叫嚣着“危险!”,“不能看!”,”快走!”。
但许是对酷刑太感兴趣,他脚步不受控地,朝白衣男子走过去。
江冽走到第三步,一条锁链“轰”得崩裂。
他看不见白衣男子正脸,但直觉这人睁开了眼睛。
周遭杀气顿时卷起来,在白衣男子身边围成刺目的火光。
又“轰”一声,另一条锁链应声崩裂,一道冷如飞雪的怒叱炸在这片雾蒙蒙的天际:“恶鬼放肆!”
随声音一同朝江冽袭来的,还有一只振翅而飞的红鸟虚像,红鸟从法阵中显出身形,离弦之箭般朝他射来。
这白衣男子发声古怪生疏,活像几千年没说过话一样,但是自他开口,强悍威压便砸上了江冽肩背,教他一动不得动,江冽眉目一凛,全部真元燃到极致,不躲不闪地迎上这一击。
砰——
锁链被劲风掀得叮当乱撞,江冽踉跄着后退两步,咳出一口灼热的血。
血溅到红鸟身上,把它烫得一愣,那双赤色眼睛里写满了惊疑,嘀咕了一句“鬼不是这个味道啊,你在搞什么?”,便长啸一声,飞回了法阵里,散了。
江冽:“……”
这真的是幻境么?
但这鸟教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他理了理衣衫,负手而立,嗤笑道:“是魔是鬼都分辨不出,阁下眼睛不如不长。”
第一条锁链断,男子睁眼,第二条锁链断,男子开口,若江冽没猜错,六道粗链封得是男子的六识,眼下第三条没断,约莫他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
但他也不是说给男子听——毕竟红鸟看起来也有神识,能听能说。且红鸟与白衣男子灵气同源,定然有办法把消息传进男子的识海里。
果然,江冽话落,涌动的杀气便蓦地停了,好像真的在分辨他是魔是鬼。
这半是叱责半是试探的一句话得到了回应,却教江冽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世界上真有鬼么?
这幻境里的人比留影珠里的过去还逼真,他不仅怀疑这人不是幻觉,可能和他一样,也是被拉进幻境的某个大能,即便被缝成这样,也神神叨叨惦记着杀鬼。
那一句“恶鬼放肆”,要么是这位兄台脑子被钉傻了,要么……这些黑雾便是传说中的“鬼”——此刻江冽与黑雾难舍难分,确实很不容易分辨。
可自亘古来,行走在天地山川间的只有神、人、妖、魔四族,鬼难道不是只是杜撰的么?
……
罢了,此时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 。
江冽心念一动,斜照锵然出鞘,无边魔气挟剑意朝那人劈去。
管世上有没有鬼,这位敢不辩真假攻击他,起码也得跟他一样吐口血吧。
然而就在斜照即将触碰到法阵边缘时,江冽识海里突然响起一声悠远的鸟鸣,下一刻,只在他重伤时才会亮起的那簇火猛地燃起,刹那游遍他的身躯,将他定在原地,剑尖寸进不得,与此同时,满天凝成实状的杀气被穿透他四肢的火一烧,莫名其妙被平息成一场“花雨”,洋洋洒洒散到云层里。
那簇“卖主求花“的火甚至爬进法阵,把断裂的锁链一块一块拼接好,重新缠回那人身上,才”事了拂衣去“,消散在江冽识海里。
江冽:“……”
这吃里扒外的……
法阵里突然射出一道明亮的火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舔舐过江冽身上的黑雾,将其通通烧成一缕黑烟,紧接着包裹住江冽,带着他往下坠去。
这火里没有杀气,活似它已经分辨出了他不是鬼,此时正在……带他出幻境。
他被气得没了脾气,忍不住拧起眉:怎么他的幻境好像不是那么“幻”?
再睁开眼,他已经回到了荒地里,迎面对上了境灵难以置信的眼神。
境灵像一个等着看好戏、结果被好戏秀了一脸的傻子,喃喃着摇头:“不可能……他分明六亲不认的,不可能不杀你!哪里出了错……哪里出了错?!”
江冽冷冷扫了法球一眼——法球里冰大部分已经融化成水,仅剩薄薄一层附在人身,不能再耽搁了。
无锋斜照同时出鞘!
剑能感受主人满腔无法消解的怒气,连无锋的剑光都更凌厉三分,两道剑气狂暴犀利地呈扇形交错扫出。
地动山摇。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鸟鸟几千年没跟人说过话了,心疼,崽快来贴贴
第三十六章
少主做事稳妥, 动手前先把风初醒和小荻收进了芥子里,又罩了一层结界,把芥子收回袖口,才在芥子外打得山崩地裂。
是以芥子内的人该玩玩该睡睡, 一点灵气波动都没感受到。
江冽前脚刚走, 江纤尘后脚便带逐衡出了戏楼, 拐到一处梅丛中的凉亭里, 还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拿出许多零嘴儿, 谄媚地把一份冰好的灵梅推到逐衡面前:“你尝尝,可甜了!”
他们俩此时坐在四面漏风的花园凉亭里,切身体会着沁人心脾的寒风和细雪,逐衡紧了紧外袍, 光看着梅子上的冰碴,便觉得一阵凉气已经钻进了胃,不想吃, 但架不住江纤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只好拿起一颗, 生无可恋地放进口中。
他忧虑着外界的情况,没什么心思跟熊孩子闲聊,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你要说什么?“
江纤尘眼睛一转, 也不跟他委婉:“你没把我发病的消息告诉哥哥吧?“
“没。”
“别告诉他, 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姑娘说话时, 面上的表情是随心里的想法来的, 基本看她的眼神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刻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眨来眨去,一副“你快问我呀”的急迫样子, 善解人意的逐衡只好诧异睁大眼:“为什么?“
江纤尘拿样似的沉吟了一会儿:“让我想想怎么说。”
她掰开一块香甜的点心, 在掌心碾碎, 走到亭子边,往后方的水池里丢去——水里也没养鱼,她纯粹在浪费粮食喂空气:“我哥哥是要飞升的,就该无牵无挂,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逐衡:“……”
好样的,我是不是被内涵了?
江纤尘一转眼便看见他神色复杂地舔了舔唇角,刚想解释一句,他幽幽叹了口气。
“照这样讲,我也是阿冽飞升路上的绊脚石……唉,我耽误他修行,妹妹不会恼我吧?”逐衡又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江纤尘:“……”
她一言难尽地想,你个八尺男儿,为何茶里茶气的?
但她恼不恼,能影响到江冽么?她哥一旦做了决定,谁都拉不回来,他既然做好了陪这道侣虚度光阴的打算,她只能怒其不争了。
江纤尘正色地说回正题:“你误会了,我没有在说你……唔,我身中无可解的妖咒,早年哥哥为了这咒浪费太多修行时间,我不想再耽误他了……你想不想听我讲讲这件事?”
逐衡眼神晃了晃,收起了逗她的心思。
事实上,他与恶鬼缠斗万年,也从来没见过如圣后和圣女这般,从娘胎里“遗传恶鬼”的情况。
通常,恶鬼附身活人的血肉后,会与活人的神魂抢地盘,当这具神魂承受不住鬼气的侵蚀,便会被鬼气撕裂。
而神魂被撕裂,肉身也会随之损毁,同时鬼气亦随着所附肉身的毁灭而消失,简言之,被鬼附身的人,如果不能用自己的修为和神魂“消化”掉鬼,结局便是跟鬼同归于尽。
神魂的强悍程度与修为的高低,又决定了这具肉身可以承受多强的鬼气——可教逐衡难以估量的是,以凡间修士的修为,最多能消化到什么程度?
他是被天地灵气滋养化形的,在修行一途走了“捷径”,相当于凡人刚出生便直接飞升,对“锻体到渡劫”这个修行过程没有任何概念。但他道侣是渡劫、风初醒是化神,他勉强能衡量出“渡劫”与“化神”这两阶需要达到什么样的修为。
不提江冽这个“修行异类”,若把风初醒放在万年前的大荒,约莫能与刑天打个平手。
当年逐衡见到的圣后虽行将就木,但他能感受到,圣后修为不比风初醒低,如此类比,能把刑天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心求死,得是个多强的鬼?
但这鬼居然至今没把这小丫头侵蚀干净!
一瞬间逐衡神思急转,面上半分未显,只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讲吧。”
“早年我爹娘跟老妖王打仗,我娘被老妖王暗算,中了妖咒,生下我便走了。在我小时候,我身体非常差,但魔域最有名的医修都没查出问题,爹爹他们便以为我只是体弱。”江纤尘停了停,垂头拨弄掌心的碎渣:”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提剑刺了一只狐狸——不对,不算是我刺得!”
“那只狐狸你也认识,时崇。他耍手段迷惑了我爹,让我爹把他许给我哥当道侣,我一气之下提剑去找他——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他,但提起剑的瞬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听宫人提起,我那夜就像被夺舍了一样,往他心口扎了一剑不够,还阴森森地吵着要剥狐狸皮。“
“宿伊——哦,便是把我照顾大的侍长,那天直接被吓哭了,她说我娘中妖咒后,起初便是失了神智,然后才是骨肉,慢慢分崩离析。“
“谁都没想到,这妖咒不仅无可解,居然还能顺着娘胎种到我身上。”江纤尘叹了一声:“但说到底,我能好好长大,便已经很幸运了,以往每当咒发作,父兄和各位长老都能用修为强压下去,所以这么多年虽然辛苦了点,我还是活得全须全尾的。”
逐衡的眉极轻地皱了一下。
恶鬼是七情八苦混着不散的怨魂所化,最擅勾出人心里的负面感情,被鬼侵体的人通常会脾气极端、性格恶劣、做事不由自己掌控。
极端的七情八苦,江纤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可是与“娘胎遗传鬼”一样,他也从没见过,屡次发病屡次用修为压制“妖咒”后,这人还能活得好好的——尤其是神智,她虽然顽劣,但是神智清楚,没有一点疯的征兆。
逐衡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单纯感兴趣一样随口问道:“唔,那你之后还有失去意识的时候吗?就像他们说的,被夺舍了。”
“我……不知道。”江纤尘顿了顿,才说:“没听人说起过,可能没有了,也可能他们不敢告诉我……反正在我眼里,妖咒之后再也没打过我脑子的主意,都只对我的肉身动手。”
不对劲,恶鬼贪馋,不可能只吃一次就饱了。
逐衡镇在三十六重天,常年“恶鬼缠身”,在他封闭自己的六识前,也曾切身体会过被恶鬼侵蚀神魂的感觉。
鬼一旦侵入进去,便能在对方脑子里种下无数根弦,随时随地可以畅通无阻地拨一下。除非神魂与修为把鬼消化干净,弦才会消失。
为什么这只鬼不再打她脑子的主意了呢?
逐衡想不通。
江纤尘话说得多,啃了两颗梅子,许是这么多年早被病痛磨灭了求生的意志,叙述自己像叙述别人的故事,非常平静,一偏头看逐衡神色复杂,还冲逐衡笑了一下,眼里竟带这些玩世不恭的调笑:“听着很可怕是不是?”
逐衡沉默了一下,也露出个笑:“不可怕。我懂。”
江纤尘明显不信,她一脸“听就知道你在说屁话敷衍我”的不屑,接着道:“以前啊,哥哥没事便会过妖族边境,辗转各处深山老林,哪里有古老的妖法传承就往哪去,为我的病操碎了心,近些年,我的病很少再犯了,他才安心修行。我此生来不及立志向了,活一天算一天,就希望我在乎的亲人早日得道。“
“什么活一天算一天……你不会死的。“逐衡扯了下唇角,轻声说。
“谢谢你安慰我。“江纤尘很不走心地谢了一句,补充道:”但说真的,自从跟镜吟一起玩,我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我觉得镜吟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女。“
逐衡:“……“
狗屁的仙女!
逐衡不知道为什么鬼不啃她的脑子,但却很明白为什么在支镜吟身边、鬼就不再啃她的肉身——鬼在遇到比自己修为更高深的鬼,感受到威压,会偃旗息鼓地装死,这是鬼的本能。
支镜吟比她身体里那一只鬼修为更高深,每当江纤尘身体里的鬼气发作、啃食她的肉身,她都能循着本能、无意识地把作祟的鬼气吞噬,久而久之,那鬼气就不敢在支镜吟面前出现了。
嘶……逐衡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
想要在不损毁神魂和肉身的前提下清除恶鬼,简直比修天梯还难,但还有一种方式简单又可行——鬼可以被同类吃掉啊,若想办法让支镜吟把江纤尘身体里的鬼全部吃了,不就可以救她了?
但是……仍旧不对劲。
江纤尘体内那只鬼可是能把魔后折磨至死的修为,真的会不如支镜吟么?
这件事简直太扑朔迷离了,逐衡脑子被封印了三千多年,一时有些捋不清头绪,直觉哪里都不对。
他捏了捏鼻梁,转移话题:“你想说的不止这一件事吧。”
“嘿嘿。”江纤尘把眼睛弯成个月牙,更谄媚了:“确实还有一件事。”
逐衡非常自然地接:“帮你瞒住小师兄的事?”
江纤尘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啊?”了一声:“我俩有什么好瞒的?”
啧,听着还有第三件事?
逐衡回想着先前她见到路景昀那高兴扭捏劲儿,不认为自己想错了,便问道:“你不是喜欢他吗?”
江纤尘下意识道:“当然……”
有一个字音被她极快吞了回去,那一瞬间,逐衡觉得她想说的是“当然不”。
江纤尘想了想,说:“确实喜欢的,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啊。他长相合我心意,待我非常好,而且我们还有共同的理想,他像太阳一样,我看见他就开心……可也就止步于此了,我们又不能成婚。”
逐衡单手撑着脸:“为什么?你们不允许跨族成婚吗?”
“不,没这说法。”江纤尘摇摇头,也学他撑起脸:“让我嫁给他,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他嫁给我还差不多,可他也无法嫁给我。”
大荒里出来的鸟身无长物,穷得只能以色侍人,无法理解王族大宗之间的弯弯绕绕,闻言好奇地问:“有什么区别?”
“唔,若我嫁给他,那我便要卷铺盖去飞云宗,我堂堂魔域圣女,干嘛要远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人脸色啊?若他嫁给我,便是他来无罔宫……这也不大可能,因为他日后大概要留在飞云宗当长老的,他师父不可能允许他入赘。”
逐衡顺着她的话一想,完全在理。
这孩子看起来是个恋爱脑,没想到却清醒极了,丝毫没被体内的鬼影响到,甚至比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思考更广。
难道真存在不啃神魂,只啃肉身的鬼?
啧,怎么又回到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上了。
逐衡忙把思绪扯回来,刚想问第三件事是什么,便听她接着说:“唉,人活在世嘛,当然要为自己的快乐考虑——这些是义兄教我的。他还教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必在意旁人看法——你也是。我为以前骂你是小白脸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把逐衡听得一愣,顺着她的话茬笑了笑:“没事,我不生气,我本来就是啊。”
江纤尘:“……”
“对了,你原本要说的事是什么?”
“我想问问哥哥之后有什么打算,出秘境便要带你回宫吗?”
“……”小白脸怎么会知道金主的打算,逐衡想了想,面不改色地胡诌:“当然啊,他要带我认他的家人。”
“哦。”江纤尘既开心又忧愁地点了点头,心道完了,看来这个年要在抄书中度过了。
他们各怀心事,谁都没注意到一枝梅花被拨动了一下,细雪抖落,遮住了来人极浅的脚印。
方才在梅丛外杵了小半日的支镜吟完完整整听到了后半段话,忍不住泛起嘀咕:断州王一次最多只能说两个字,不是哑巴,胜似哑巴,他是怎么把这番冗长的大道理明明白白教给江纤尘的?
但她思绪被这么一岔,便想不起来为何要来找皎皎了,她挠了挠头,没去打扰他们,顺着来路折返,打算回她休息的宫殿。
刚一穿过长廊,便见一男一女笔直地从天上掉下来,砸进她面前的雪里,扬起红梅成雨,扑了她一头一脸。
支镜吟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对上了那十分眼熟的红衣红发,面色当场变了,嫌恶地偏过头,目不斜视往一旁拐去。
“等等……救、救……命……”
一条蛇尾高高扬起,又重重摔落,骤然横在支镜吟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一甩尾用尽了小荻的力气,她气若游丝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仍半处在“鬼压床”的阶段,眼皮直打架:“咳,好、好厉害的魇……魇虚障……快、快去通知少主……咳咳咳。”
支镜吟把视线从蛇尾挪到蛇妖脸上,看见了从蛇妖额间蔓延向下的赤纹,脚步一顿。
那是妖族走火入魔的征兆。
区区一个魇虚障都能令她这般?
她扫了眼不省人事的前夫,弯下腰,手指尖探出一道黑雾打入小荻识海。
小荻正艰难地与自己做斗争。
魇虚障在她的识海里构造了一个极美的梦,她如公主一样出生,居住在华美的宫殿里,有数不尽的漂亮衣服和珠子,从未经历过颠沛流离。
她本已经沦陷了,可这座眼熟的宫殿在某一刻让她忽然想起了魔宫,便顺着想到了魔君,再想起魔君欠的账还没收回来,垂死梦中惊坐起,在魇虚障里猛得拨开了一条缝。
魇虚障在她的识海里布下天罗地网,她好不容易从缝里探出神识求救一声,又立刻被甜美的梦抓了回去。
然而……还没等她神志不清地坠入梦里,一道浓稠的黑雾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强硬地卷过整座大殿,把入目一切碾成废墟,小荻看着轰隆隆倒塌的烟尘,神识即刻归位,现实里终于睁开了眼。
“没事吧?”支镜吟半蹲着,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荻瘫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气还没缓过来,猝然抓住了她的手:“鸟人没死,全秘境的修士都中了它的魇虚障,此刻应该有不少人都被它炼化了,老板处境很危险,麻烦您快去通知少主。”
支镜吟皱起眉。
提到鸟人,她便想起了那把险些把她吃了的剑。
剑气触碰到她神魂的那一刻,她脑海里陡然出现一些画面——那是在一片荒原里,无数同她一样的黑雾从地下的封印破口中钻出来,飘在漫山遍野。
荒原四周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困着它们,无论它们怎么游荡,都无法离开这片荒原。
直到地下的封印被它们彻底撞碎。
那日,荒原结界随之破裂,大片黑雾涌出,侵染了半边天,一位路过的神君首当其冲,顷刻间祭出本命剑,划落西方天际无数星子,白虎虚像瞬间成型,咆哮着扑向结界裂口,将来不及冲出去的黑雾堵了回去,又生生将涌出的黑雾全部收到自己体内。
再之后,她便看不清了……
她那时似乎只是某片黑雾的一部分,它们被聚积成一体,与谁战斗得昏天黑地,又被重新打碎,压回地下的封印里。
封印……荒原……
支镜吟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入世的时候,四周的景象确实是荒原……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她和她的同族为什么要被封印?
小荻见她愣怔良久,抬手戳了戳她:“缚州王?”
支镜吟回神,喃喃道:“是了,是断州边境……我得去看看。”
小荻疑惑:“什么?”
支镜吟站起身,挥袖招来一缕风,把他们吹到她暂居的宫殿里,风里的小荻大喊:“戮州王怎么办?他还陷在魇虚障里呢!”
支镜吟冷声道:“我管他死活。”
说罢,她直接化成一道黑雾,出了芥子。
然而她心事重重,便没注意到,身后跟了一柄剑状的尾巴——
路景昀自从进入芥子,便一声没吭,即便江纤尘来看望他,他也只是闭上眼,用入定调息打发了她。
对于小师兄而言,“沉默”这俩字是非常罕见的,即便被罚思过崖面壁一年,他都能对着青苔叨叨,遑论在喜欢的姑娘面前。
但他满脑满心全是鸟人那一式“鲲鹏入海”转“垂天绝云”——这是飞云宗嫡传弟子才能学的,极难,极耗费真元,他从小练、练了几十年都无法游刃有余地连贯使出来……
路景昀实在想不通,心烦意乱地打了一会坐,一口气走偏险些入了魔障,迫不得已出来透透风。
恰巧,他听到了蛇妖那句“被炼化”。
他本就想再见见鸟人,又逢道友遇险,当即想也不想便跟上了缚州王。
那厢,芥子外,鸟人浑身是血,大口喘着粗气,跪坐在地上。
江冽背靠着树,把颤抖不休的手背在了身后,声音依旧平稳:“交给你了。”
他身前不远,时诩化回妖身,全开的九尾掀起妖气,虚像宛如一座小山,将江冽严实挡在了身后:“好,你调息吧。”
时诩刚赶来,便见到了江冽与鸟人斗得两败俱伤的画面,谁都没从谁手上捞到好处——但鸟人能牵动秘境,它抽空了秘境内的灵气,弥补自己的真元损耗,缓得比江冽快。
江冽提醒时诩:“它不是凡身,你要当心。”
三年前,他在秘境里被伤成个残废,他原本怀疑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修真界有位修为更高的天才横空出世,现今看来,还有另一种解释。
神。
话音刚落,他袖口的芥子发了热,紧接着一黑一银两道光落地。
支镜吟惊诧地扫了路景昀一眼,但此刻没功夫理会他了,她站到时诩身边:“我来助你。”
同时,路景昀沉默着拔剑。
江冽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看好戏一般靠着树缓缓坐下。
便让他看看,神与凡俗,究竟谁是蝼蚁。
可就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第三十七章
此地尚萦绕冲天的魔气, 触碰到云层化成了细碎的雪,飘扬洒落,如同罩下了一层阴沉沉的纱。
时诩九尾全开,妖气凝成了一道分割线, 线的那边是高高在上的神, 线的这边是卑微的凡俗——或者说, 是除神以外, 聚集在一处的人世各族。
当素日龃龉的不同种族因为共同敌人站成了一线那刻, 秘境中所有生灵——无论是被困法阵内,抑或避于芥子内的,都听到了秘境发出的一声喟叹,旋即敲钟似的“当”声紧随其后, 撞进了秘境内所有人的心里。
钟声余音袅袅,阵中蛊虫一般斗法的修士齐齐停了动作,陷入魇虚障的修士缓缓睁开眼睛, 肆无忌惮蔓延的黄沙收回触手,安静地堆在原地。
那声叹息太过沉重, 携着历久弥新的沧桑扫过所有人的耳膜,修为低些的修士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脸颊一凉, 抬手居然触到了冷冰冰的湿意。
同时天际暴响一道雷鸣, 刺目电光划破长空——
正准备悠悠看好戏的江冽眸光一厉, 瞬身握剑挡在众人身前, 落下一道剑气结界。
然而,那道雷电却没有劈向他们, 而是劈倒了毫无防备的境灵……
烟尘迭起, 境灵狼狈地滚出数丈, 一脸匪夷所思,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皆是一惊,时诩探头看了看,化回人身,蹙眉抱怨:“嚯,这秘境偏心眼啊,方才追着我劈的雷可不是这样。”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一道正在愈合的狰狞伤口:“缚州王你看看……那边的小兄弟,你也看看……”
他身上挂着的珍藏版骷髅头早在被秘境追杀时便不知所踪了,连被逐衡夸过“真绝色”的那位老兄都只剩下半个脑壳,把时诩心疼得难以言表:“瞅瞅我,再瞅瞅那崽种!他怎么连个血皮都没破?”
可是他们没注意到,连血皮都没破的境灵脸上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支镜吟敷衍地跟着时诩骂了两句雷,话头一转:“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你感受一下灵气波动。”
缚州王对灵气较常人敏感得多,她说灵气波动不对,那必然哪里出了问题。时诩一怔,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听他那冷酷的干儿子沉沉地应了:“嗯,雷落下后,灵气便不再往境灵身上去了,我猜境灵——至少此刻的境灵,无法再控制秘境。”
江冽一直盯着境灵,将他的慌张收入眼底,为了验证猜测一般,反手一剑划向法球——这一次,随着“嗤”一声,法球如同气泡,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划裂了。
先前阻碍他的灵气网随那声势浩大的雷溢散,未被法球融化的修士们惊魂未定地掉在地上,一见这些邪魔外道,连高兴劫后余生的心思都没了,立刻屁滚尿流地爬向四周,恨不得当场再建个“不越关”。
他们都是一入四重境便被关进困阵,不知道境灵才是罪魁祸首,偏境灵此时只像个柔弱苍白的普通少年,身上半点压迫不带,便没人过多注意境灵。
这些修士的脸上明白写着“邪魔外道好可怕”,看得支镜吟和时诩额角直突突,连江冽都忍不住烦躁地压低眉,“啧”了一声。
趁着众人的视线短暂地从自己身上挪开,境灵手指飞快结印,化成一道青光逃向远方。
“少主,他要跑!”支镜吟回神,手中黑雾弓箭成型,作势朝境灵射去,却见江冽抬手,而后被命令了一句“收箭,不必管。”
“为什么不管?”
“他不重要。”
时诩闻言立即会意:“你有办法出去?”
比追杀那鸟人……哦不,境灵更重要的,可不就是离开这见鬼的秘境么,但秘境罩着时诩看不破的东西,他先前没能出得去。时诩虚心请教道:“是结界还是障眼法?”
有结界,也有障眼法,甚至还有除此之外的其他玄机,具体情况江冽很难描述,多亏境灵那疯言疯语的一句“什么鼎沟通天地”——什么鼎,他没听清,却教他转念明白过来,把风初醒和时诩困成苍蝇、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秘境,很可能真的是一个密封的“鼎”。
这“鼎”的四壁先前定然是有“门”的,但不知境灵做了什么,门现下被封死了,所以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他没多做解释:“都有,随我来。”
话毕,江冽将灵力倾注剑身,率先御剑朝天际飞去,时诩和支镜吟紧随其后。
路景昀也祭出本命剑,正要跟上,见一众道友仍傻不愣登地呆在原地,便招呼了一声:“走啊。”
不知道哪个门派的白胡子老头冷哼道:“走什么走?那可是魔修和妖修,阴险狡诈,谁知道他会把我们领到哪去?”
“若非阴险狡诈的魔修,你们此刻命都没了。”路景昀看着这愚昧顽固的老头,想起方才他们对救命恩人避如蛇蝎的眼神,一阵头疼,便没什么好气道:“诸位前辈,现在不是计较人妖魔的时候,要想活着出去,最好赶紧跟上。”
他踏上剑,余光瞥见下方有一小部分人被他的话触动,犹豫着跟不跟,正凑近嘀咕,突然福至心灵,一撩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了领口处绣的兰花——飞云宗乃正道第一大宗门,没人不认识飞云宗的家袍,尤其这位的兰花还是掺着灵气的金线缝制的,那一众修士几乎立马意识到这位内门嫡传弟子的身份。
小师兄不再劝,知道他们看见兰花便会自行跟上,扬着眉一笑,御剑绝尘而去。
江冽已经飞得很高,那轮画上去似的太阳触手可及,他抬手一抓,空中荡开了一阵灵气波纹——他想得清楚,既然是鼎,那么出口便应该在天上,时诩之所以没出得去,要么是飞得还不够高,要么是……
“嘶,这鼎居然有盖子。”
时诩迅速追上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冽问道,“感受到头顶的威压了么?”
“感受到了,这便是困住我们的结界吗?”时诩点头:“这里灵气浓郁,东偏南方灵气较为稀薄,你我合力,劈开不难。”
“不。”江冽偏过头看向时诩:“我来便好,你护法,防备着境灵扰乱。”
时诩想了想:“可以。”
江冽接着道:“劈开后,你带着他们离开。”
“……我带他们离开,那你呢?”
时诩一听这话就不对味,自然而然想偏了,他看了眼落在身后的支镜吟,稳妥起见对江冽传音:“别怪干爹多嘴,现在不是搞幺蛾子的时候,那境灵心狠手辣,你还有伤在身,以及……以及你有那么个累赘道侣,你若出了点什么事,那可就是一尸两命!”
江冽:“……”
神他娘的一尸两命,怪不得江纤尘说话听起来那么没文化,定是时诩熏陶的!
江冽无奈道:“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也要出去……只是人多聒噪,我不想理他们。”
时诩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吓我一激灵。”
江冽调转方向,朝东南飞去。
虽然他丢失的记忆还没找回,虽然还不清楚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进了秘境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每一件都在提醒他:这不是重伤的你能够轻易解决的。
而且即便他不怕冒险……正如时诩所说,若他出了事,他道侣会很难过的。
时至今日,他算是切身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大部分大能都不找道侣了,因为只有无牵无挂,做事才能随心,只有随心,才便于修道。
但这种身有挂碍的感觉……似乎也不赖。
江冽笑了笑,眼神一偏,把须弥芥子给了时诩,不待时诩跳脚,先传音道:“不过我也认为三族恐有大难,我要先去一趟断州,我道侣和妹妹交给你了,你带他们回宫。唔,回宫前,不要放逐衡出来,若他问起我,只说我有未完成的事,暂时回不来,让他在宫里安心等我。对了,务必通知父王备战——那位境灵用的剑招,我曾在三族论道会上见过,该是飞云宗的《逍遥剑诀》,还有……”
时诩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被这烫手山芋吓得一梗,他毛骨悚然地打断干儿子的嘱咐:“等等!你真的不是在留遗言吗?”
江冽:“……”
江冽面无表情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时诩:“……”
其实江冽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做道侣、做少主的责任,毕竟虽然有镜花水月这种联系媒介,但若对方神识不清醒、或者身上没有灵石,也是联系不到对方的,而此时他身边也没有更可信的传话工具了。
江冽继续传音“留遗言”道:“等风初醒脱离魇虚障,你告诉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把戮州境内被支镜吟同化的魔找出来,先关着,杀不杀等我回来再定夺。”
时诩被他杠得放下心,奇道:“你去断州做什么?”
江冽沉吟一瞬,不答反问:“你听说过苦海吗?”
时诩眼睛一斜,不满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谁能没看过《大荒志》?不就是妖族魔族边境处,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原么。”
“不,我怀疑那里不只是荒原。”江冽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凝重道:“你觉得世上有鬼么?”
时诩:“……干儿子,你有话直说,这样神神叨叨的教爹害怕。”
江冽道:“《大荒志》有记载,万年前,有一族群因诞生不详,被封印在苦海——便是断州与妖族交界处。”
时诩正色地点点头:“对,《大荒志》还记载,是女娲以自己的神魂封印的……但你忘了吗,《大荒志》来源不明,修真界一直把它归为闲书啊!”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我现在不认为是闲书了。”江冽道:“我猜苦海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印的族群便是传说中的鬼族。”
时诩见他满脸严肃,也不玩笑了,只茫然地张了张口:“……啊?”
“说来话长,我尽量精简。”江冽瞥了远远缀在身后的支镜吟一眼:“我最近遇到了很多同缚州王一样,非人非妖非魔的……不死之身,它们都是一片黑雾,没有实体——就在不久前,有人告诉我,那些黑雾便是恶鬼。”
他没详细阐述那位被钉在法阵上的奇怪男子,只用了个“告诉”概括,时诩果然没多纠结。
时诩沉思着摸了摸下巴:“行吧,假设缚州王确实是鬼,那你是怎么把鬼和鸟不拉……和苦海联想到一处的呢?”
“我曾问过风初醒当年是在哪里捡到的支镜吟,他说是在魔族与妖族交界,而那里恰好是苦海,世上没那么多巧合。”江冽皱眉道:“若我猜的一切都不错,现在有这么多鬼跑出来,苦海的封印八九不离十破了。苦海有一半接壤魔域,等封印彻底破掉那天,我魔族定然第一个遭殃——就凭这一点,哪怕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证实我的猜想,我也必须去看一看。”
时诩琢磨了一下他的猜测,总结一下便是:缚州王是从苦海出来的,缚州王是鬼,那么可以推出苦海下有鬼,而鬼离魔域很近,非常危险。
这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需要女娲亲自封印的东西,他们这些还没飞升的凡俗真的能够处理吗?若真的存在这个封印,还破了,神不会下凡补一补吗?
时诩满脑子疑问,压低声音道:“干儿子,我还有个问题,缚州王是‘不死之身’,那么别的鬼应该也是——‘不死之身’要怎么对付?”
“吃了。”
时诩:“?”
江冽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几句,便已经到了灵气最稀薄处。
他不再多言,将周身真元催到手上,一团浑厚魔气自他掌心凝起,悍然朝天际捅去。
随他动作,“轰隆隆”巨响震彻秘境,激荡所有人的识海,那团魔气强横地挤进灵气最稀薄的地方,硬生生给天挤出了一条裂缝,魔气就那么死死卡在裂缝中间,把裂缝推的越来越宽……而透过裂缝,所有人都看见天外又出现了一层天。
江冽推开“鼎盖”,对时诩道:“你先走,我守着。”
时诩完全不作犹豫,随后赶到的支镜吟也不停留,擦着裂缝飞身而出,紧接着路景昀御剑飞出去,又把头从裂缝外探回来,高高兴兴地说:“外边是苍梧山!我们出去了!多谢前辈!”
在缝隙前刹下脚步的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半晌,见飞云宗身先士卒,也一个接一个地钻出了裂缝。
时诩遥望满地黄沙,庆幸着沙还没有完全铺出苍梧山,山下百姓险险避过了一劫,遂松了口气:“阿冽,快出来。”
江冽往下扫了一眼,见没有被落下的倒霉蛋,才朝裂缝飞去,却在离裂缝还有半步远时,陡然听见一个笑声。
他瞬间一动不能动了。
那道声音雌雄难辨,不是从外界传来的,而是……从他的识海里。
有什么东西趁他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识海!
等了半天,江冽还没出来,时诩拨开路景昀,探头道:“你大姑娘出嫁吗,磨磨蹭蹭……”
一句话没说完,余下的音全卡在了喉咙里,时诩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江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感受到,有一道魔气顺着他的骨骼攀爬、继而钻出他的皮肉,在他身体上缓缓构成了复杂的密文。
“连……”时诩喃喃道:“连心。”
江冽瞳孔极轻地动了动。
连心是魔族一个极其古老的术,具体施术方法早便失传了。
它是几千年前,一位魔君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君位、手足相残而创造的,魔君本意是好的,想通过血缘的联系让“兄弟连心”,可惜在他陨落后,这术被“改良”了一下,变成了便于手足相残的利器。
原本的连心究竟什么样,已无从考究,在无罔宫藏书阁的记载中,只写了改后的连心是一个可怕的邪术。
改后的连心不再要求血缘关系,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不能有防备、不能有嫌隙;二是必须得在被施术者结丹那一刻,“连心印”才能在其识海里落下。
被连心者,由肉身到神魂皆在施术者掌握中,只要施术者动动念头,被连心者便会毫无意识地听其吩咐,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终身不能摆脱这束缚,除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在置之死地后,还能活下来呢?
直到后来,魔域王族把继位的规矩修改成“能者居之”后,新继任的魔君不齿于邪术,以雷霆手段销毁了关于连心的全部痕迹,连心便随着岁月流逝而失传,现今只能在无罔宫的藏书阁里找到只言片语。
江冽垂下眼睛,喉咙细微地滚了滚。
金丹境对他来说太久远了,可追溯到江纤尘还没出生的时候,他根本想不起来结丹时有谁在他身边——而无论是谁,必然都是他信任的亲人,谁会给他施如此邪术?
他肢体僵硬,周身真元不由掌控地收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撑着裂缝的魔气因为主人失控而难以为继,裂缝飞快闭合 。
旋即他身体一沉,从天际坠了下去。
时诩妖力爆出,刚要撑开裂缝救儿子,便觉得袖口的芥子忽然变得滚烫,紧接着一道火光骤然射出,贴着狭小的裂口钻进去,化成一道白衣身影,风驰电掣般抱住了坠落的人。
裂缝彻底闭合,秘境随之一震,一阵突然的灵力波动将“站在鼎盖”上的所有修士全部扫飞出去。
而秘境内,呼啸的狂风中,江冽怔怔地被逐衡抱在怀里。
方才逐衡冲向他的画面是那么熟悉……
似曾相识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他脑海一痛,被遗忘的某段经历缓缓被拼凑。
他想起来,他为何会伤成这样了。
第三十八章
“从这么高摔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狂风呼啸舔舐过他们的耳畔,把江冽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逐衡想也不想地回道:“我说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说完他没来由慌了一下,心里顿时被莫名的忐忑席卷。
许是在冷风里浸了太久,江冽的话乍一听, 倒也凉得与风不分伯仲, 不像是斥责, 也不像是关心, 平静地令人诧异。
逐衡微偏过视线, 却只能看得清他道侣挺直的鼻梁,与那漂亮得过分的眼睫——逐衡直觉江冽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而这些话他此刻一定不想听。
“阿冽,我们现在怎……”逐衡话未说完, 被耳边的一声轻笑打断。
“就像三年前,你明明清楚我那一招落到你身上,至少会去你半条命, 你也没有躲。”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臂登时僵硬,江冽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缓了缓,才继续平静地开口:“三年前,便是在四重境, 我废了我自己, 重伤了你。那似乎是……”
那似乎是我们的初见吧?
江冽很想问一问这句, 但话到嘴边没问出口——他推己及人了一下, 若他道侣胆敢问他“我们什么时候遇见的?怎么认识的?”,只怕他会当场翻脸。
那些被遗落的记忆带着余温, 气势汹汹地撞进江冽脑海, 连成了完整的过去, 每一息都无比清晰。
自三年前那场为了秘境归属引发的正魔大战始,他忘却的所有记忆,每一处他都想起来了,可是他仍旧没想起来有关逐衡的一切。
江冽说完那番话便陷入了沉思,继续努力在回忆里摸索,可他不知道,“他想起来”这件事,落入心虚的道侣耳朵里,是个多么可怕的晴天霹雳。
逐衡下意识戴上了假笑的面具,素日里能言善辩的那张嘴几次张合,嗓子却不由得罢工了。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剧烈,几乎要炸开,他环在道侣身后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在刺骨的风里掌心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讷讷地开口:“我……”
可“我”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对。
逐衡咽回了其余的字音,闭上眼睛。
阿冽既然想起了他们的初见,那想必也想起来他们根本不是道侣。
阿冽原本就不爱他,应当也不会再要他了。
但没关系,赶他走也没关系,总归他已经拥有过了,如今只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逐衡正胡思乱想,突然听江冽开口:“这位大师,别愣着了。我如今调动不得真元,你若不想跟我一起摔成泥,便别再藏拙了。”
冷冰冰的声音平复了逐衡那险些被急火烧成灰的心肺,逐衡咬了一口舌尖,尝到满口血腥才深吸一口气,召回一部分先前放出与秘境抗衡的神力,化成一道急风托住他们,缓冲坠势。
他只能召回很少一部分,毕竟境灵没有出现,而神农鼎里每一棵树,都可能是境灵用来攻击他们的利刃。
在逐衡动手的同时,为确保万无一失,江冽化回了魔身。
黑色魔纹自心口蔓延出去,鳞甲很快便覆了他满身,类似双翼但并非翅膀的骨头自后背顶出,身形瞬间拔长数倍,与那日和境灵对峙时化回的魔身不完全相同,此刻,在江冽身上已经看不大出人形的影子了。
魔族的本体更为坚硬强韧,从高空摔下来也不至于死,但长得并不怎么好看——反正一定是逆了人族的审美。
那一刻有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江冽脑海,一闪而逝:万一他道侣嫌弃他怎么办?
应当……不会如此肤浅吧。
他们飞上去废了好一番功夫,坠下来却快多了,当苍翠的树叶映入江冽余光里,他拼着自己这一时半会攒下来的力气,趁着逐衡心不在焉,飞速与他换了个位置。
虽有逐衡修为护着,但他的背部还是刮倒了数不胜数的枝桠,“砰”一声落在地上,给龟裂的地面砸出个深坑。
逐衡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已经落地了。
这一砸落声听得神君三魂飞了一半,他来不及驱散飞尘,甚至无暇再去考虑江冽不要他怎么办,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想去搂人,可太心慌以至于手一直哆嗦不停,只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按住江冽肩膀:“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没事。”江冽顿了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不愿化为魔身还有一个原因。
魔体的眼睛是霜白的,所看到的景色也仿佛覆了一层冰霜,世界在他眼里止不住地褪色失真,譬如现在——他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见逐衡的眼尾在发红。
那抹红刺得他心口针扎了一样,江冽忍不住多解释了句:“没受伤,不必担心。”他又顿了一下,才道:“你先转过去,别看我。”
逐衡微怔:“哦……好,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转过去。”
约小半盏茶后,江冽才完全摆脱这丑陋的魔身,他动了动手腕,发现连心的作用已经失效了。
想来奇怪,幕后之人似乎并不想要了他的命,否则完全可以直接命令他抹脖子。
若结合他方才想起来的、三年前丢失的记忆来看,幕后之人看起来只是想逐衡暴露,让他们反目……
江冽从坑里爬出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随意找了颗树靠着坐下,清了清嗓子道:“离我近些,别转身,别看我,就这么坐过来。”
他眼下从未有过的狼狈,先前暴力疗伤的副作用一直在侵蚀他的经脉,又耗费了大量真元,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色约莫比金纸好看不了几分。
见逐衡慢吞吞背对着他挪过来,江冽给他们掐了个净衣诀,状似若无其事地问:“那天,你疼吗?”
逐衡恍惚地“啊?”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默了片刻,摇摇头:“不疼吧……没空去疼。”
江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三年前那天。
正魔大战之后,江冽入苍梧秘境。
他行过无际黄沙与瘴气,穿过灵气浓郁的古树林,见到了弥漫的浓雾,与许许多多只在古籍中有记载、现今的修真界早已灭绝的生灵——如今看来,那应当是四重境。
除此之外,江冽在四重境里,还见到了一个佩剑的白衣人。
他远远立于山巅,受百兽匍匐朝拜,周身威压几乎浓成了实质,江冽禁不住心下一悸——人族不知何时出了这样的高手,而魔域竟没听到半点风声。
江冽本能觉得这人危险,没打算惊动,然而刚要走,那白衣男子便注意到了他,化作一道疾风,朝他的方向飞来,在他不远处站定。
在看到这人神情的那一瞬间,江冽心里涌上怪异:这什么表情?
他不言不语地盯着江冽的脸,神色几变,在一闪而逝的惊讶过后,喜悦便仿佛压抑不住了,唇角止不住扬了扬,可在这难以言喻的开心之中,又带着些手足无措,像是犹豫着戴上哪张面具示人似的,几番动了动唇,拘谨地停留在一个略有些僵硬的微笑上。
陌生人这番模样看起来好像认识他,可江冽仔细回忆,确定没见过这人。
而这人身上带着一丝令江冽陌生的久违感——这本是极其矛盾的,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瘦了”的念头一涌而上时,这诡异的矛盾便显得不那么紧要,以至于竟被他忽略了。
在这人复杂的盯视中,江冽也抬眼打量他。
这人似是想跟他说话,但犹豫几许,还是挂着那个半僵硬半敷衍的微笑,保持着沉默。
江冽觉得,他在等自己先开口。
可“非我族类”,少主与刚跟自己打完仗的人族没什么好谈的。
他转身就走,余光瞥见那人垂下眼松了口气,似乎他这样冷冰冰的,才更遂那人的意。
就在江冽转身一刹那,脑海里突然“嗡”一声,似有一根紧绷的弦被拨动,余音震得他识海与神魂当场不受控。
震颤不休的弦音中,江冽得到了指令——杀了他。
“你怎么了?”那人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连心”。
江冽身不由己地凝聚全副真元,滔天魔气凝成利刃,随着他缓缓转过身的动作,对准了白衣人。
以白衣人的修为,不可能嗅不出杀气是为他而来的,然而他一动未动,只紧紧盯着江冽,做好了随时冲上前的准备:“需要我帮你吗?”
江冽此时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他完全凭着强大的意志力与被种在血脉里的恶咒相抗衡,可仿佛螳臂当车,就在他意识即将崩溃时,一声清越的鸟鸣自识海响起,暂时给江冽那被“连心”控制住的心神冲出一道缝隙。
江冽趁着这宝贵的片刻清醒,骤然收力,硬是调转了利刃方向,在下一刻完全被“连心”控制前,将渡劫修为的全力一击朝自己收了回来。
可同时,他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江冽愣了愣,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便被浸透了泛着生锈气息的腥红。
铺天盖地的疼后知后觉蔓延到全身,江冽五脏六腑全部碎裂时,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冲到他面前,替他挡了攻击。
他嘴唇颤抖,咳出一口温热的血。
他不想成为杀人的刀,也不想见这人因他受伤,所以宁愿废了自己。
那么此刻算怎么回事呢?
可江冽逐渐消散的意识已不允许他想通这关窍,即便有这么个修为高深的挡箭牌,他还是被贯穿个透彻,疼得喘不上气,在彻底坠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便是:他为什么要救我?他……会有多疼?
这可是粉身碎骨,逐衡却说“没空去疼”。
江冽垂下眼眸,紧紧按住了指节,他不敢去代入那时的逐衡。
会有多绝望呢?
他带着魂印的道侣与他见面不识,遗忘了他;
在不知分别多久后的第一次见面,二话不说只想要他的命。
而且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他的道侣仍旧无法在脑海里找到独属于他的部分,甚至……连待他的好,都是靠着那可笑的责任施舍的。
江冽依然觉得喘不上气,烦躁地按住眉心。
到底缺了哪部分记忆?总不会是上辈子吧。
可修真界不存在轮回,人死如灯灭,哪有前生今世?
究竟怎么才能想起来?
逐衡迟迟等不到自己的审判,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落,在冗长的沉寂后,他咬了咬牙,出其不意地转过了身:“阿冽,我们……”
旋即见到了两尺外,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江冽抬手按在自己的头顶,五指微压,如刀指骨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鲜血缓缓从他唇间溢出,他顶着识海被搅动的痛楚,竟扯出个安抚的笑来:“‘忆洄’而已,无碍。我忘了点事情,必须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忆洄”的解释在34章
对不起大家!我忏悔!只好发小红包补偿呜呜呜呜希望大家原谅我!
第三十九章
糟了!他的状态不对劲!
逐衡怔了一瞬, 思绪还没跟上,先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紧紧握住了江冽的手臂:“等等,你、你先清醒一下!记忆不要紧, 那都不要紧!你冷静!看着我的眼睛, 阿冽!”
逐衡虽不清楚“忆洄”是什么招数, 但却很明白识海于修士而言是修炼的根基, 十分脆弱, 他道侣这样对自己下黑手,很难说那本就崩裂过一次的识海会不会再碎一次。
江冽双目充斥血丝,眼底挂着明显的烦躁与戾气,周身魔气浓得几乎成雾, 然而见道侣凑过来,视线一偏,眼神努力恢复了照旧的温和:“要紧。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道在魔域里有没有“走火入魔”这一说法, 但逐衡眼见着江冽此时的状态越发魔障——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能把一个素日里心如止水的渡劫修士给逼成这般模样?
江冽那轻描淡写的一招完全捏碎了逐衡的理智, 落到江冽身上的每一处伤痛,都好似在逐衡身上放大了千百倍,电光石火间, 逐衡一咬牙, 狠狠收紧了掌心的力, 猛然将人朝自己的方向一带, 同时倾身上前。
便当我也入了魔障吧,他想。
江冽一心在搜寻记忆, 根本没防备逐衡, 直到两厢唇瓣相覆, 他仍尚未回过神来,却下意识回应了,旋即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上动作猝然一停。
逐衡一边发狠地吻着道侣的唇,一边趁他呆住,抽出他那只对识海作祟的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灵力,把他冰凉的五指圈进了掌心,带进了自己温暖的前襟里。
他原本只想找件事转移江冽的注意力,达到了目的,就该起身了,但当他含住他道侣冰凉的唇时,又无论如何移不开。
纠结了一息,他还是放任了他那卑劣的贪心,撬开他道侣的唇齿,索求更多的柔软与温暖。
这是他们头一遭得到对方回应的吻。
他们缱绻厮磨着,于对方唇齿纠缠,滔天的情绪似是也随着熟悉的温度传达而来,江冽心里有奇怪的委屈炸开,炸得他整个人禁不住仓皇战栗起来——可明明该委屈的是逐衡,是被他遗忘在不知何处的道侣,是粉身碎骨、修为尽散才换了他一命的道侣。
江冽本能地蜷起了被逐衡塞进怀里的那只手,被逐衡闷雷般轰响的心跳震着,脱力似的闭上眼,又张开手指扯皱了他衣襟。
呼吸间隙中,少主头昏脑胀地想:果然,美色误人,他刚究竟想做什么来着?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渐尽,逐衡才意犹未尽地咬了咬他的下唇,又吻过他的鼻梁,他的眼睛,最后把他抱进怀里:“不管忘了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重要。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不要用任何方式伤害自己,好吗?”
突如其来的吻让江冽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睁眼时阳光正打在逐衡侧脸,落下一道单薄的阴影,江冽下意识抬手拢住那道影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从指尖流下,恰巧逐衡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他愣了愣,牙关遽然绷紧。
他转头埋首在逐衡颈肩,紧紧抓住他腰间的衣物:“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你都想起来了,我还怎么死皮赖脸?
逐衡哑然地笑笑,刚要开口,却在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时愣了一下,犹豫着问道:“难道你……还要我?”
江冽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疑惑着难道亲完就想跑?
他放下手,推开逐衡,不解地蹙起眉头:“我为什么不要你?待回到无罔宫,我会找办法替你恢复修为……罢了,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想想怎么出秘境,不,找境灵。”
少主冷静后便想起了正事。
虽然急着出秘境,但他此时已不认为秘境会再攻击他们了——因为秘境放弃了境灵,便说明秘境并不认同境灵所做的一切。
其实他完全可以仿照方才,再把鼎盖掀开一道缝隙,可似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不让他轻易离去,呼唤他在秘境里寻一个结果。
一个关于秘境究竟是什么鼎、关于境灵为何如此的结果。
江冽起身,顺手拉起逐衡,他望向逐衡的眼睛,压抑不住的歉疚再次涌上心头,这回他没有再抱着“总能想起来”的念头,几经犹豫,开口道:“还有一些事,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抱歉。”
逐衡在江冽开口那一刻几乎怀疑他方才执拗搜魂,并非因为遗忘了什么关键线索,而是与他有关,但只一瞬间他就否定了这个答案。
因为着实荒唐,显得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没关系。”逐衡笑道,顿了顿,他问:“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江冽沉吟片刻,也冲他笑了笑:“我确有两点不明,你当初为何会来秘境?你可知这秘境究竟是什么鼎?但若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在他的记忆里,这座秘境里的生灵对逐衡尊敬惧怕,即便逐衡与秘境没有关联,也必定比他了解得多。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神农鼎。”逐衡舔了舔唇角,目光放远:“三年前,我追着妹妹的踪迹来到这里。”
江冽眉峰一动:“你也有妹妹?”
逐衡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划过短暂的晦暗:“我妹妹在很早前为救我……陨落了,这座鼎是她的……机缘,自她走后,鼎便也跟着成为了死物,直到三年前,我在闭关中感受到鼎的异动——还是被她的气息驱使的,我便追着过来,到了苍梧山却发现鼎已化为秘境,而我也在四重境里失去了线索。”
修真界藏龙卧虎,除却颇有名气的宗门世家,散修中也多有大能,而天地灵气造化万物,滋养出如此神器亦并不奇怪,江冽点了点头,并未觉着逐衡妹妹拥有这样的神物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怪不得逐衡对江纤尘这个妹妹极其包容,想必不止是爱屋及乌——他见到江纤尘时,兴许或多或少都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人好端端活着便已是天的恩赐,哪还顾得上计较蛮横不蛮横呢?
再转念一想,逐衡追着早已逝世的妹妹的气息来到秘境,在秘境里见到了和他合籍的道侣,一句话尚未出口,他道侣便要当着他的面自爆——
嘶,还是不能细想。江冽不擅长哄人,只好沉默着牵住逐衡的手。
逐衡:“……”他受宠若惊地往十指相扣的手上瞥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掉下来时被风吹坏了脑子,总觉得他道侣自从恢复记忆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毕竟少主先前便待他极好。
被指尖温度冰得心猿意马了片刻,逐衡接着道:“之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唔,攻击我们的是境灵,他得神农鼎灵气滋养化形,与我妹妹结了血契。我妹妹温婉纯善、神农鼎——你一听名字便知道,与神农有关的灵器,怎会与凶煞沾边?境灵先前温和柔弱,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像被夺舍了一样。”
他说着忽然一顿,看向江冽,却发现江冽也怔怔地看着他,下一刻两人异口同声道:“黑雾。”
若境灵的依托是神农鼎,那么他把妖王魔将人族大能全耍得团团转这件事便说得通了——神器滋生的灵堪称半神,若非四重境时他们合力重创境灵,在五重境江冽未必能与他打平手。
江冽不自觉皱起眉,凝重道:“那黑雾会影响人的心神与性情,却连如此修为的‘灵’也能影响么?那可太糟了。”
黑雾……鬼已是超脱天地法则的存在了。
逐衡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万年前,恶鬼漫天的乱世。
数不清的神族因其陨落,数不清的灵兽因其绝迹,在鬼面前,别说善有善报,连“好死”都是奢侈。
逐衡强行定了定心神:“此番巧合太多,我认为还有其他人在插手——神农鼎是封闭的神物,不会允许黑雾进来,而黑雾也是没有实体的,无论飘来飘去还是附身都很惹人注意,我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有人主动把黑雾藏在识海、主动与黑雾融合,才能避过我,把黑雾带进秘境。”
“恐怕人妖魔三族都脱不开干系。”江冽摩挲着逐衡的手指,回忆道:“人族的千山门、飞云宗便不多说了,从上到下都不干净,我已告知时诩通知父王盯紧他们;妖族,我尚未理清头绪,不过我猜,跟当年性情大变的老妖王有关;魔族……”
说到这,江冽神情里出现几分一言难尽。
逐衡不由得担忧道:“怎么了?”
江冽勾唇笑了笑:“魔族的叛徒就在我身边,虽不知他与黑雾有没有勾结,但我倾向于有勾结。”
逐衡惊愕地睁大眼:“是支镜吟吗?”
“她的身份确实最有嫌疑,但她没脑子,蠢得很,只能做一把刀。”江冽顿了一下,他不想逐衡忧虑,便隐瞒了“连心”,只摇摇头:“幕后真凶希望我去怀疑我的兄弟与至亲,可是——”他停顿片刻,须臾后,语气笃定道:“我却认为没这么简单。”
逐衡不知道这所谓的“线索”是什么,但看他道侣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识趣地没多问,何况他道侣做事稳妥,魔域的事情不需要他费心,闻言点点头:“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你心里有想法了吗?”
“不好说,但必是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江冽中“连心”时不过十余岁,他自小性格孤僻冷漠,愿意搭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脑海里划过他父母亲的脸,又划过义父义兄的脸,最终按了按眉心:“不想了,我们先去找境灵。”
“好。”逐衡牵起他就走。
江冽看逐衡自信果决的样子,罕见地体验了一把被保护的感觉,即便此地充斥未知的危险,他竟也感受到了安心,遂温声笑问:“你知道境灵在哪里?”
“不知道啊。”逐衡理直气壮地说:“反正神农鼎是封闭的,境灵也跑不出去,我们就算瞎走一通,也早晚会找到的。”
“……”
*
苍梧山南去千里,奚州万岳城,欣来客栈。
江纤尘迷迷糊糊地躺着,眼皮似有千斤重,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在小声交谈,她努力辨了辨,发现是干爹和小荻。
时诩忧愁地叹了口气:“唉,这可怎么办,阿冽出了那样的事,摆明着说宫里有内鬼,我刚联系了江回风,他虽说去查,但查到之前,我总怕有人害这小拖油瓶,根本不敢回去。”
小荻吸了吸鼻子,委婉地说:“可是老板,‘连心’这咒必得在结丹时才能下,你回忆回忆,那时少主身边有谁?”
时诩没听明白她话中有话,真就顺着她的思路去想:“他爹、他娘、裴寒卿、宿伊,没了。你在怀疑他们?”
小荻翻了个白眼,拿指头戳了戳他,不答反道:“还有老板你啊!圣后圣君是亲生父母,自是不必提,老板,你不觉得身为与少主没有血缘关系的妖族,修为又最高,你的怀疑比宫里其他人要大很多吗?”
时诩一噎:“……”
似乎……没错……
小荻拿胳膊肘捣了捣时诩,试探地问:“老板,说实话吧,‘连心’是不是你下的?”
时诩难以置信地抬眼:“……”
一阵诡异的沉默从他们之间蔓延。
江纤尘听得分明,思绪急转间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人给她哥下“连心”,而这人就藏在他最亲近的人中间。
虽说直觉干爹不会做这样的事,但她掌心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她尽量维持着平稳呼吸,装晕装得兢兢业业。
“就算是我下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问,我能说吗?个倒霉孩子!你是不是傻?”时诩猛然抬手,给了小荻狗头一个爆锤:“再说那是我儿子,我待他比江回风都上心!我平白害他做什么?!我要是想害他,我能一把鼻涕一把尿地给他拉扯这么大?!”
时诩越想越气,又锤了小荻一下。
小荻捂住头:“老板,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别人怀疑你。这件事太离谱了,谁能在少主无知无觉的时候给他下这个咒,还不被你们发觉?”
时诩一怔,听小荻接着道:“那一定是他毫无防备,且常常跟他在一处,修为又比他高的人啊,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嘛,而且你还是妖族——不是有那么句话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少主中咒这事被别人知道,你一定是最先被怀疑的,别魔又没有理由害他。”
时诩没再锤她,极速眨了眨眼,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反问:“谁说……别的魔没理由?”
小荻“啊?”了一声,刚想问是谁,不经意一瞥,看见床上的江纤尘手指动了动,紧接着,江纤尘绷着身体坐了起来,小荻惊喜道:“皎皎,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你的病……”
江纤尘没理她,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时诩,突然皱了一下眉,眸光极冷:“爹,你接着说,你怀疑谁?”
小荻被她这副神情唬得闭了嘴,也低头看向时诩。
时诩迎着俩小姑娘的视线,并未直言,只沉吟道:“当年妖族与魔族战况激烈,你爹和你娘都有各自的战场,一年三季碰不到面,没时间孕育子嗣,也没时间培养下一任魔君,但机缘巧合之下,你爹收了个徒弟。”
“义兄……”江纤尘肩膀垮了下来,喃喃着低下头。
“寒卿这孩子自幼聪颖,极有天赋,进阶速度一骑绝尘,那时大家都认定,他便是下一任魔君,直到阿冽出生。”
当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全部被另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所取代,谁敢笃定他心中没有不甘?
时诩没明说的话,江纤尘琢磨了一会才明白。
时诩那时修为最高,动动手指便能毁了大半无罔宫,若他想动手害人,不必用如此委婉的方式。
而裴寒卿确实有理由。
“他在战火纷飞时被派往断州,从储君变成贫瘠之地的王,地位堪称一落千丈,当真没有怨恨吗?”
“他不仅守住了断州,甚至将半数妖族收入囊中,实力不可小觑,当真没有滋长野心吗?”
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纤尘心里,江纤尘双手冰凉,缩进被子里打了个寒颤,时诩亦面色凝重地拿起一个瓷杯,拇指摩挲杯壁上的花纹:“不过我的怀疑也仅是片面之词,你们听听便罢了,在这件事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包括我,包括江回风,包括早已离世的圣后。”
小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浮起疑惑。
她下意识觉得老板的话立不住脚,断州王那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心境俨然与和尚不相上下,真的会因妒生恨吗?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老板和皎皎好似都给忽略了——裴寒卿当年与储君失之交臂,是因为他言语上的障碍。
断州王卓尔不群,唯一的毛病便是“一次最多只能吐两个字”,但他不仅拒绝医治,甚至还拒绝圣君为他医治。
他真的会因觊觎王位而暗害义弟吗?
但纵使小荻玲珑心思千回百转,在此时也是不会多说的,毕竟沧海都能变成桑田,人若有心境变化,可太正常了。
在这沉默的背景下,门外由远及近的吵架声便愈发清晰起来。
“风初醒,你有臆症吗?作为前任道侣,你就该像死了一样,但你三天两头在我面前晃悠,还反问我有没有在你识海里放真元保护你,你……”支镜吟似乎被气笑了,阴阳怪气地“哈”了一声:“你有病吧?我巴不得与你划清界限,巴不得你早点死,滚一边自作多情去!”
门内,三人两两对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门边。
只见门板后从上到下齐刷刷探出三对眼睛,盯住了远处走廊拐角处的二位,时诩甚至贴心地为他们仨施了个障眼法。
江纤尘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什么叫‘在识海里放真元’?”
小荻回忆一息,解释道:“在秘境里我与戮州王遇到了危险,危急关头是缚州王的黑雾救了我们,那黑雾是从戮州王的识海里钻出来的,约莫戮州王来找她就是问这事。”
风初醒脸上一瞬间闪过受伤的神色,那双湛蓝的眼里雾蒙蒙的,但他舔了舔唇,笑了一声后,脆弱便消失了,嘲讽的神情与支镜吟不相上下:“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但你真的能干干净净抽身么?”
他猛地扯住支镜吟手腕,抬手箍住支镜吟脖颈,迫使她仰起头,拇指按在原本是喉结的位置:“难道你每次照镜子,见到现在这副不男不女的鬼样子,不会想起我么?支镜吟,我真没想到,你为了与我断得干净,连性别都不要了!”
时诩:“……”
小荻:“……”
江纤尘挠挠脸:“……哦,你们不知道,镜吟原本是个男孩子……也不对。镜吟说她们一族原本是没有性别的,她那时被风初醒捡回去,看风初醒模样好,便精那个虫上脑,照着他喜欢的样子化了形,化成了一个弱柳扶风的男孩子。后来与风初醒决裂后,想着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又照着我化成了一个女孩子。”
时诩斜着眼睛,忍不住竖起拇指:“想做男人便做男人,想做女人便做女人,这居然也行?!不愧是鬼!”
江纤尘黑沉的眼珠一转,疑道:“什么鬼?”
时诩含混着岔过去:“你听错了,看戏。”
远处,支镜吟一巴掌毫不留情落到风初醒脸上,打得他踉跄一步,一道血痕从唇角蜿蜒。
支镜吟嫌恶地擦着脖子:“别拿你那脏手碰我!我能不能干净抽身不知道,但我每次照镜子,的确没有想起过你。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通常不会主动去回忆自己这段恶心的过去,毕竟谁都不愿意想起自己有过一个与别人双修的前任吧。”
时诩:“……”
小荻:“……”
江纤尘冷哼一声,听着语气,愤怒不亚于支镜吟本人:“世人只知道他们曾是道侣,现在分开了,但不知道他们分开的原因。大概十几年前,那个王八蛋去孽州参加宫宴,睡了孽州王一个小妾,事后还极没担当,非说自己被下了药。”
关于风初醒青年时的风流事迹,魔域无魔不晓,所以当他浪子回头、收心与一名不见经传的修士结了合籍魂印后,还成了一段良缘美谈。
可惜昙花一现。
小荻叹了一声,点评道:“唉,多少不懂事的姑娘少年都梦想着做浪子停靠的岸啊,可浪子即便上岸了,难道就不能再回海里么?找道侣真是一场博弈。老板,若我以后被道侣辜负了,你会不会帮我揍回去?”
时诩慈爱地摸了摸她狗头:“当然。”他顺手又摸了摸干女儿的狗头:“日后你被欺负,爹也会帮你揍回去的。”
江纤尘无语地拍开他的手:“爹,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风初醒面色蓦地变得苍白,支镜吟一字一句宛如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戳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他禁不住背过了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做过辜负你的事,当年那件事我仍在查,如今已有了些线索,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给你交代的。”
支镜吟冷笑打断他:“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
说罢,她转过身,随意摆了摆手:“我没空跟你玩过家家,也不在乎你的交代,我只需要你从我眼前消失。你别忘了,我如今是女子,你若再如登徒子一般缠着我,可别怪我去求圣君讨一个说法了。”
风初醒肺腑冰凉,无力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渐远,捏住眉心。
又是这样。
她当年爱得轰轰烈烈,分别也决绝,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头便去了离戮州最远的缚州,自此,他再也没得过她半分好脸色,也再也没有与她好好说过一句话。
明明今天来找她,不是为了吵架的。
刚入奚州,时诩便对他转达了江冽的话,他左思右想,清楚知道支镜吟这个傻子玩不明白诡计,在这场与鬼有关的阴谋中,极可能被利用了。
他担心她受牵连,想来问问她身边最近有没有出现怪事而已。
怪就怪在他太贪心,非要给识海里那抹保护他的黑雾讨个说法。
风初醒自嘲地偏开目光,也转过了身,朝反方向走去。
支镜吟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消失,再回头,已看不到风初醒的影子了。
她长舒了口气,轻轻将门推开一条小缝,然后从门缝里见到了腰板挺直坐在凳子上的三位,三位对上她的视线,一齐摆了摆手,朝她打招呼。
“……”
支镜吟迈步进门:“皎皎,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一进奚州江纤尘便发病了,亏得时诩反应快,一道昏睡咒拍在江纤尘脑门,让她没来得及痛苦便睡了过去。
“我不难受啦,镜吟你也别难过。”江纤尘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昵地靠了过去。
虽说支镜吟拿得起放得下,但很难讲她会不会被垃圾污染心情,想到这里,江纤尘拍了拍支镜吟的手臂:“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不教任何人给你受委屈。”
“我不委屈啊。”支镜吟挑了挑眉,继而笑道:“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很开心啦,也不知为什么,我刚明明心情极其糟糕,看天看地都不顺眼,但一见你便又舒畅起来,就好像……”她努力想了想,用了一个于她而言十分有文化的比喻:“羁旅的人回到家乡一样,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消失了。”
江纤尘笑着拍了她手背一下:“太夸张啦!”
并不夸张。
支镜吟永远不会忘记,那年荒原上,迎着风雪朝他走来的姑娘那坚定又明亮的眼神。
那年他与江纤尘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酒肉朋友,在得知他被道侣背叛、开始自暴自弃后,她千里迢迢从无罔宫赶来,把他从雪堆里拎出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若我有你一半的修为,有你一半的天赋,我立刻推翻我爹,自己做魔君去!我怎么都想不通,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会甘愿委身于一个垃圾做他的宠物!你以为他与你结了魂印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吗?你以为他说爱你便会永远爱你吗?太可笑了支镜吟。”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山顶,指着远方连绵的城池,哑着嗓子道:“当你站到顶峰,还看得到风初醒吗?”
看不到了,但别的风景也映不到他的眼睛里,支镜吟心如死灰,不言不语。
江纤尘噎了片刻,也不恼怒,继续问道:“除了风初醒,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喜好了吗?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可他就是为风初醒而化形的,彼时支镜吟想回答“没有”,但话到嘴边时又飞快改口:“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有啊。”江纤尘把鬓边被风吹散的乱发捋到耳后,迎着天光冲他嫣然一笑:“我想要天下大同。”
闻言,支镜吟长长久久地沉默下来:“……”
先不提她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公主,读书三行便会睡着,哪里学来的这种思想?支镜吟用尽毕生的力气,才把喉咙里那声笑憋回去,继而小心翼翼地,用尽量云淡风轻的话问道:“你知道这四个字凑在一起,说得是什么意思吗?”
江纤尘那宛如神女的高深面具还没戴热乎,便咔嚓碎裂,她气急败坏地皱起鼻子,觉得十分伤自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问完越想越气,狠狠给了他一拳。
“怎么会呢?”支镜吟按住火辣辣的手臂,讪笑道:“是我不理解,所以想要你解惑。”
又打了一拳后,江纤尘大人有大量地哼了哼,表示不跟他计较,认认真真道:“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当天下大同得以实现,便不会再有龃龉,不会再有战争,届时父王便没有理由再阻止我去人间界与妖族玩了,我便可以游遍天涯海角,吃遍天下美味,晒到每一个角落的太阳!”
她如此解释,支镜吟便懂了——原来这是吃喝玩乐的更高级表达。
支镜浅浅扬起唇角,听着她飞扬的声音,看着她光彩熠熠的眼眸,突然就不怎么难过了。
他没有愿望,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该守护这个姑娘的愿望,陪她一起晒遍各处的阳光。
于是他重塑肉身,也变成个姑娘,打算永远陪着江纤尘。
江纤尘挽着她手臂,把她唤回神,笑眯眯道:“我又想了想,也不算夸张,因为我们本就是家人嘛。”
时诩扯住自己的袖子捂住脸,悄悄对小荻传音:“这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吗?”
小荻默了默,此地无银地强调道:“皎皎确实喜欢男子,缚州王也确实喜欢男子,老板你不要多想。”
时诩:“……”
他没多想,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怪。
支镜吟可是恶鬼啊,哪来的什么“羁旅之情”!
支镜吟打了个喷嚏,嘀咕了一句“谁在骂我”,拨开了江纤尘的手,正色道:“见你没事我便安心了,皎皎,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江纤尘问道:“你要去哪里?”
支镜吟沉默半晌,含糊道:“去趟断州。”
“去找我义兄吗?”
“唔,找。”她是要找裴寒卿的,所以不算骗人。
江纤尘坐直身体,看了看时诩,又看了看支镜吟,为难道:“可以不去吗?我们刚知道了一件事,义兄他可能……”
“咳咳。”一阵咳嗽声适时打断了江纤尘的话,小荻很有眼色地给时诩倒了一杯茶,一边递过茶杯一边顺着他的背:“怎么了老板,你着凉了吗?”
此话果然吸引了江纤尘注意,她的目光也跟着看去。
“没,呛了一下而已。”时诩润了润口,对支镜吟道:“断州离这里不远,你若即刻出发,约莫明日酉时便能到。寒卿素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夜里才能在城中抓到他片刻,白天想找他可不容易,珍惜每一息的时间,尽快上路吧。”
闻言支镜吟点点头,化成一道黑雾消散在原地。
等再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江纤尘才抿抿唇,问道:“干爹,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镜吟?”
时诩:“如今一切只是猜测,若误会了寒卿,岂不是徒增他们的嫌隙?外人巴不得魔域四将斗得你死我活呢。”
江纤尘垂下头:“爹说得对,是我草率了。”
“别多想了。”时诩再次摸了摸她脑袋:“你小憩片刻,休息休息,我带小荻再去秘境外转转,看看有没有你哥的消息。”
“嗯。”江纤尘乖巧地爬上床,小荻给她掖了掖被子,在她枕边放了一道符咒:“若有什么事,你便捏碎这道符咒,我和老板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好,你们去吧。”
小荻朝她笑了笑,关上门,时诩为她布了一道结界,使门只能从里边被拉开,想了想又落了一道匿息符,将这间房彻底隐了起来,才满意地带着小荻离开。
江纤尘仰面躺在床上,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她苦思冥想,突然发现自从她醒来便再没见到小太阳他们。
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还没道别呢!
江纤尘气得踢了一脚被子,发誓再也不和小太阳好了。
她一边怄着气一边翻过身,把双手垫在了侧脸下,刚闭上眼睛,便听叩门声响起:“皎皎。”
是支镜吟的声音。
江纤尘收回握住符咒的手,坐起身,不确定地问:“镜吟?你怎么回来啦?”
支镜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想来想去,决定不走了。”
“太好了!我本来便想劝你别去。”江纤尘快乐地下床,几步跑到门边,拉开门给了支镜吟一个拥抱:“你就在我身边哪都别去,等哥哥出来后,我们一起回宫,今年的年节你留在宫里和我一起过吧,我带你去放宫灯。”
支镜吟僵了一瞬,肢体不甚协调地推开她,笑道:“好啊,刚刚我发现城里有一家很漂亮的风筝铺子,这些凡人的手艺巧得紧,非灵力变幻所能及,我们去买一些带回去吧。”
“可是干爹嘱咐我等他回来,若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好办,我给他留封信就行了。”
只见支镜吟手指翻飞,一息间,一道闪着灵光的印成型,落在了桌面上:“待他回来看到这个,便不会担心了。而且我们去去便回,说不定比他回来的更早呢。”
江纤尘闻言不再忧虑,理了理头发,高高兴兴地跟在支镜吟身后出门了。
第四十章
苍梧秘境。
穿过广袤的荒野, 一片枝条低垂的参天古树林映入了眼帘,走近后,逐衡仰头打量一番,没认出来这是什么品种, 再次颇为牙疼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沧海桑田, 摸着下巴认真分析:“上头有瘴气, 不便飞行, 灵植茂密亦不便用修为摧毁——毕竟咱们眼下真元得节省着点, 唯一的办法便是慢慢走过去,我开路,你断后?”
可足足半晌,他没听到道侣的回答, 略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了?”
江冽像是才回过神一样,收回了看向远处的目光:“没事,都听你的。”
逐衡狐疑地看着他, 很明显,他道侣的神情中突然带上了几分奇怪的心事重重, 他动了动唇,把疑问咽了回去,只点点头, 嘱咐了一句“跟好我”, 便召出斜照, 将这柄全修真界的剑修都想得到的灵剑挥成了斧头, 一边开路,一边暗自琢磨让江冽分心的缘由。
江冽垂下眼眸, 按住了心口。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慌。
任何没来由的情绪剧烈动荡都是神识被触动, 修炼到他这个境界,很难有事能让他的心跳得如此乱——连先前逐衡被绑,他都没称得上心悸。
也正因如此,此时的神识示警,说明有极其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脑中飞快掠过唯二被“放在心上”的事。
一是秘境。
他们虽陷在秘境里,处境却并非被动,只要他想,随时能再“掀一次鼎盖”离开,而且眼下境灵身受重伤又被秘境放弃,他们更占优势。
二是魔域。
想必此刻父亲已经收到义父的消息,这两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一个做了几百年的魔君、一个活了一千多岁半步渡劫,在想通苦海的关窍后,着手去布置的只会比他嘱咐的更妥帖,亦不必担忧。
思来想去,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心悸的。
就在江冽走神的这一时半刻,他没留意自己歪了几步,偏离了逐衡清出来的干净小路,被一棵歪脖子树上垂落的枝条划了一下手背,顷刻见了血。
血珠顺着指节滑落,滴在层层枯叶织就的大网里,旋即网底有什么被触动,突兀地亮了一下,起了一瞬间漩涡,又瞬间湮没了踪迹。
江冽没看见,另一只手随意一抹,强大的修复能力登时将伤口愈合,快步跟上了逐衡。
逐衡这厮,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说话也是怎么不靠谱怎么来,但跟着他走了一路后,江冽发现,逐衡先前所说的“乱走就好,总能找到”,纯属是在放……胡言乱语。
逐衡对灵气波动极为敏锐——尤其在境灵与秘境被迫剥离后,没有秘境的掩护,境灵身上的浓煞恶鬼之气便藏不住了,所行之处皆会染上淡淡的臭——秘境灵气重,而臭味又太浅,极易被忽略,江冽几次错过去,逐衡却没放过每一处。
这样的神识世间罕见。
他又忍不住想,若逐衡当年没有为了救他修为尽散,此时想必已经摸到飞升的边了吧。
江冽清了清嗓子,问道:“累不累?换我来?”
“不累,少主怎么能做脏活。”说到这,逐衡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身,眉眼里扬着笑,语气隐含谄媚:“少主,您知道的,您道侣不仅容貌过人,能暖床,还吃苦耐劳,怎么看怎么完美,方才他托我问您,看在他尽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您是不是应该……”
看清他表情,江冽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他想要什么?”
“少主,您这么说就见外了。”逐衡严肃地摆摆手,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您许他个承诺,日后无条件地答应他一件事。”
“就这样?”
“就这样。”
江冽上前几步,想接过他手中剑,但这下人俨然秉持着少主不能干脏活的信念,身体一偏,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抬手抵住江冽肩膀:“您道侣糊了一身草叶子,说自己脏死了,让您离他远些。”
江冽便低低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又退了回去:“那劳烦你知会他,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仔细思考想要什么,因为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无条件满足,只把这个单拎出来提,不值。”
逐衡听得一愣,他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看着道侣,薄薄的眼皮快速眨了几下,桃花眼勾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什么要求都无条件满足?”
江冽本想应声,然而偏偏福至心灵,准确擒获到了他的心怀叵测,于是将笑敛起来,佯怒道:“算了,我收回那句话。你走不走,不走我去开路。”
“走走走。”逐衡美得差点找不着北,扛着剑往前走了几步。
边走边反思着方才说得不妥,语气太心机,显得他阴险狡诈的。他飞快调整表情,将面上的小得意巧妙地掩盖下去,不肯再多流露半分不正经,委委屈屈地说:“少主一言九鼎,不许耍赖……等等,你有没有闻到,空气中传来了臭味。”
逐衡刚一开口,江冽便看见了不远处树梢上那一团绿色的身影——境灵,二话不说将一道锋利的真元打了出去。
狼狈的境灵瞳孔骤缩,神情止不住的惊讶与骇然,看样子他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忙滚落树梢,慌乱躲开那一击。
江冽面色不变,真元外放,指尖再次凝聚一团风,脱手的瞬间风扩大百倍,化为重重风刃,卷起枯枝败叶劈头盖脸朝境灵围拢,眼看境灵躲无可躲,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然而就在这时,江冽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强劲的吸力,他甚至来不及说句话便被朝后卷去。
风刃失了准头,将将碰到境灵时消散。
在场之人皆愕然,连逐衡都呆滞一瞬。
他本能地闪身,朝他们身后那不知何时出现的漩涡里探出手,试图抓住他道侣的袖口,却差了半步,眼睁睁看着江冽与漩涡一起消失在眼前。
那是什么?
为何神农鼎里会有这样的阵法?
恢复了万籁俱寂的森林中,逐衡抓空的手指蜷了蜷,又无处安放似的按了按斜照剑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下一刻,他放出去罩住神农鼎的神力忽然涌动成波涛,赤色的火光从遥远的结界边蔓延,犹如千军万马,烈火铁蹄踏过重重秘境,转眼烧至他们面前。
境灵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这位神君脑子一旦不清醒,就会干疯事——不过一个未知的阵法吞了他道侣而已,是危险是机缘尚未可知,他怎么就放火烧秘境了?
他这是想毁了神农鼎,逼神农鼎放他道侣出来!
境灵忙扇动翅膀飞到半空,却被一张无形的灵网兜头罩住,他催动全部灵力,险而又险地挡住一缕能融化神魂的火焰,飞快地解释:“不是我!与我无关!”
“哦,我知道。”逐衡垂下眼眸,斜照反射出的火光映在他瞳孔,使得那双向来含笑的桃花眼里好似也燃起了不详的火焰:“秘境割断了你们的联系,你无法再调动秘境之力,眼下怕是维持自身都难。”
不仅如此,若不出逐衡所料,秘境甚至在对付境灵——若非秘境自主驱赶境灵,使得境灵没头苍蝇般撞到他们眼前,他们很难这么快抓到境灵。
逐衡纯粹是想把麻烦们团一起快刀斩了,快些去找道侣而已。
显然,境灵也明白。
烟尘和灰烬遮云蔽日,境灵双翼扬起,绿色衣袍被风鼓动,像一只陷落在火场里的断线风筝,就在他被神火包围无处可逃时,他灵机一动,忽然开口:“苦海底结界破了,恶鬼出逃——你不想知道怎么破的吗?”
火舌距他的脸堪堪毫厘时停住,境灵的冷汗蒸发到空气里,他眼前一花,逐衡转瞬站到他身前。
果真是苦海底的结界破了。
自己的猜测被证实,逐衡有一瞬的惊讶,眸光极快闪了闪,心道怪不得伏巽在苦海外遍寻不到破口。
回过神,他立刻将不妥的情绪压了下去,从容淡定拂走斜照上落的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啊,因为阵眼的玄武尸身消散了,灵力彻底回归天地,所以结界撑不住了。”
逐衡话落,境灵却皱着眉头呆在原地:“不可能!”
他知道玄武在苦海里受难,作为结契的主仆,他也感受得到玄武的痛苦,但诸如“死”与“尸体”之类的字词,他从来不想,也不敢与玄武联系在一起。
他忘记自己本打算要逃跑,急促地朝逐衡逼近几步:“你不要胡言乱语!她不可能死,我前些日子还听到了她的神谕!”
“我忘了,在她出事前神农鼎便被封印,你什么都不知道。”逐衡叹了口气,拉开他们的距离,用平静到漠然的语气,冷冰冰地对境灵陈述着早被时光淡化的事:“三千年前,她化成阵眼落苦海的一刹那,就已经被星辰穿透,魂飞魄散,只尸体镇在了苦海底——至于我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当年的封印大阵是我亲手落下的,我亲眼看着她化成阵眼。你所说的神谕,只怕是你的妄念而已。”
他顿了顿,话头一转,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与你合作的那人,没有告诉你玄武身死的事?”
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千百句反驳的话堆积在喉咙口,但不知为什么,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境灵“哇”一声,吐出一口心头血。
他原以为提到苦海,逐衡至少会晃神一息,只一息,就足够他觅得一丝生机,让他撕开火网。
可境灵没想到,他根本没有乱逐衡的神,反倒是逐衡,三言两句便将他的心剜出了血淋淋的窟窿,甚至站在一旁看笑话。
这狼心狗肺的神君淡笑着敲下锥心刺骨的一字一句,敲得境灵头痛欲裂,脱口道:“不可能!他告诉我,玄武是活着入了苦海,受了三千年煎熬!他诚心与我合作救玄武,他不可能骗我!”
谁?
逐衡眉头一凝,很快松开。
“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信任。你不也是一样,没有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对他全盘托出。”逐衡似有若无地打量他,状似不屑道:“一个低等神,你和他做交易,也不嫌自降身价?”
境灵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不知是被烧得还是气得,此地温度太高,他流不出眼泪,于是悲伤挤压着愤怒呛出喉间,化作了灼热的鲜血,喷洒在烧焦的土地上。
他恶狠狠地盯向逐衡:“这么说在神君眼里,后天修行飞升的神都是低等神?低等神尚心怀苍生,为了苍生的飞升而呕心沥血,你呢?你又为苍生做了什么?”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啊,我却忘了,朱雀神君由天而生,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苍生在你眼里如蝼蚁。”
境灵看着那张至此依旧没有半分情绪的冷峻面容,想起来,曾几何时,众神皆言逐衡没有神性。
同为守护之神,他不如玄武悲悯,不如白虎良善,不如青龙仁义,连视万物为刍狗的天地,都远不及这位神的心肠更硬。
天道生他,注定他执掌杀伐,那么他骨子里流淌的便是高高在上、薄情寡义。
逐衡淡淡瞥了他一眼,理都懒得理。
没有神性的他也没有脸皮,被骂亦不为所动,捡着关键的听,其余权当耳旁风。
亏得境灵此刻疯癫,自己会往歪延伸他胡诌的话,逐衡此刻隐约猜到,与境灵合作的是谁了。
“咳、咳咳。”境灵又吐了一口血,在威压下,难以为继地从半空跌落地面。
他伏在地上半晌没动,逐衡想再诈他几句话,怕他就这么死了,遂走过去,刚弯下腰,忽听暴喝一声,紧接着境灵拔地而起,拼着透支生命与灵力似的,凝出一柄极长的矛,猛然朝逐衡刺去!
“噗”——利刃刺穿血肉。
境灵缓缓低下头,一柄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所幸方才心脏早被千刀万剐了一遍,此刻已经不会痛了。
他把视线从伤口上挪开,冲逐衡露出了个近乎凄厉的笑:“玄武不可能死,是你在骗我……这一切都是你为了掩盖自私怯懦,胡编乱造的借口,明明当年该化成封印镇守苦海的是你!”
境灵大口喘着粗气,弥留之际,眼神有些涣散,他忽然发现,逐衡的五官轮廓依稀可见玄武的影子,但仅一息,他又想起玄武不会露出这样冰冷的神情,便又觉不像了:“神君,从没有神敢对你说吧,你杀孽太重,什么兄弟、什么道侣……你都留不住……都是……笑话。”
诅咒落下,境灵再没有遗憾,神魂也随着血被一起蒸干了,转眼间颓败下去,连着衣袍一起化作风,湮灭在火里。
逐衡定定看他消失,才上前拔出斜照,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声:“不啊,很多半神和神都说过,我杀气太重,必定孤家寡人。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杀气不重,也没见得不孤家寡人啊。”
他又叹了一声,这群闲出屁的神连大荒上的天气都算不准,怎么一个个净爱替别人瞎操心呢?
逐衡不解,但也没有机会把死去的灵魂拽回来打一顿了,他收起剑,大步走向江冽方才消失的地方,那里立着一道无形的结界,连他的火都穿不过去。
想必当年神农炼鼎时便料到逐衡这不省心的货早晚会在他鼎里放火,所以提前设了禁制,以至于这一场神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仅熬干了境灵、毁了秘境,连逐衡自己的肉身也快被榨没了,他掩唇咳出一口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此刻并不是真身下凡,不过是一缕附在翎羽上的神识罢了。
没有翎羽不怕烧,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他直起身,扬手召唤他的剑——先前剑被他留在四重境里镇着凶兽,此时凶兽树木全随着神火化灰,也不必再镇了。
然而……
在火舌舔舐下,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噼啪的声音,意想中的长剑破空声迟迟未到来。
逐衡恍惚地站在原地,我的剑呢?
那厢,江冽被漩涡卷进去,直接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剑去哪了,你得问你道侣。
(我在努力写二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写完,呜呜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