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断梦几能留
傅英带着杜晓蝶出了禅房之后, 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径直向前走,直到觉得跟方才那片禅房离的远了,才停下脚步。
他选的这处, 是一片四面开阔的草地,周围也没有什么假山高树, 这样就不可能会有人隐藏在背后偷听, 是说话的好地方。
傅英四下打量,同杜晓蝶说道:“这里比较隐蔽,在这说吧。”
杜晓蝶满面都是惊讶之色, 看了看周围,几乎要脱口问出声来,但好在她还算机灵,及时想到了应翩翩之前说过的话,把这股诧异生生压了下去, 掩饰住自己神色中的异常之处。
杜晓蝶直接开口说道:“傅侯爷, 事情已经结束, 您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吧。不知刑部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哥哥给放出来?还有侯爷许诺的银子我也十分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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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英道:“你不必着急,我自然不会骗你, 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
杜晓蝶怔了怔,连忙说道:“怎么还没有了结?我已经听从您的吩咐, 央求应大人提前带我来到佛堂, 观看了这里的布置方位,将图纸画了下来, 又哄着应大人第一个上去上香, 来配合你们弄松房梁的举动。”
她故意说的十分详细:“这些事情多么的冒险, 还有之前我哥哥更是豁出命来给侯爷办事的,您不能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推脱起来吧?”
“杜晓蝶。”
傅英淡淡地说:“你有资格跟我来谈条件吗?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已经到了这一步,若你不按我的吩咐行事,你和你的兄长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杜晓蝶心里发凉,只觉得后怕。没想到傅英如此身份,竟然还玩这种过河拆桥、出尔反尔的把戏,难怪这么些年来坑人无数,幸亏自己并未与他真正合作。
她做出满脸慌乱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傅英微微一笑,语气放缓,却又来安抚她:“你放心,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我只是想善始善终,也不会故意为难于你。”
“今天的事情过后,一定会有人去应家调查情况。为何大相国寺房梁会突然砸下来,那尊佛像又怎会翻倒?这个时候,也就该你站出来揭穿应定斌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行为了。账册等证据,我这里已经为你准备妥当。”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不经意地提到,最近,应玦经常睡难安枕,醒来后时常说梦见佛祖托梦,斥骂于他。你伺候他休息的时候,也能听到他的一些梦呓。”
傅英将这些计策面不改色地从容道来:“你办完这件事,我对你的承诺自然都会全部履行。这样,你我都能得到莫大的好处,你的兄长也能活命,记住了吗?”
杜晓蝶听了傅英的话,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凉。
她觉得傅英这个人表里不一,口蜜腹剑,实在是太歹毒了。他先是在众人面前舍身救了应翩翩,挽回自己的名声和形象,又通过之前那些铺垫,把被动被他救了的应翩翩陷于不义之地。
而后,这居然还不是结束,他甚至还打算趁热打铁,继续利用这件事给应家父子致命一击。一招接着一招,中间半点空隙都不留,非得置人于死地不可。
这份心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是,他在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这可怕又变成了一种滑稽。
杜晓蝶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侯爷,我是来自衡安郡的灾民,应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来,您请恕我无法答应!”
杜晓蝶觉得,自己这辈子说话都没有如此正义
过。
傅英也没想到这名小女子竟有勇气说出如此话来,一时惊诧甚至盖过了恼怒:“你说什么?”
他几乎要觉得可笑了:“杜晓蝶,前面的多少事你都已经做过了。利用他对你的同情之心混入府中,挑拨应玦与武安公的关系,配合我制造今日动乱……眼下再说什么不要恩将仇报,难道不觉得太迟吗?”
杜晓蝶静静地看着他,用非常低的声音说:“不迟。侯爷,因为我真正配合的,其实是应大人。”
傅英一怔。
而后,他突然觉得不对,猛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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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英赫然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草地,方才眼前所有的情景都改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方才明明走了很远一段路出去,也确认了周围的环境,眼下再一看,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那片禅房附近。
更加要命的是,他方才甚至就是和杜晓蝶站在众人休息的禅房门口说话!
一切!这些人会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活见了鬼了!
傅英刹那间汗湿重衣,整个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身边那几道禅房的门,确认一下里面是否有人在休息,这一刻他只想转身落荒而逃。
可有些事情终究无可逃避。风雨交加,天上炸雷滚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砰砰吹开了几道禅房的大门,将里面神色复杂的宾客们都显露出来。
他们对上傅英的目光,一个个神色又是尴尬,又是愕然。
这种事情,就算是再多的人转述,也没有亲耳听来的冲击力更大,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傅英竟然会有如此阴狠沉冷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提到“应玦”两个字的时候,没有半分的怜惜、慈爱,冰冷的话语中,只有要将对方置之于死地的无情。
原来一切都是他所设计,方才的“救命之恩”只不过为了在亲手将对方送入深渊之前榨干应翩翩身上最后一丝的利用价值,借他来洗白傅家的名声。
而因为他从小看着应翩翩长大,深知道对方的喜好与软肋,所以故意将杜家兄妹送到了应翩翩身边,百般算计,不光要让应翩翩背上“惹怒佛祖”的不祥名声,更加连带着将佛诞日彻底搞砸,让应定斌一并获罪,实在是好生歹毒的心肠!
亏得之前杜晓晨所说的那些话传遍京城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因此对傅英心生同情,埋怨应翩翩凉薄,如此看来,他从小被傅英“照顾”良多,不知道是吃了多少暗亏,如今才会将心肠狠起来。
那杜晓晨讲的事情多半正是傅英编好了教给他的,只能说应翩翩摊上这样一位叔父,实在是太倒霉了。
傅英接触到众人的目光,出了一身的冷汗,心如坠冰窟。
他不禁退后两步,勉强道:“各位,我……我方才……”
怎么办,这还能如何辩解?!方才那些话都是他亲口所说啊!
“傅英啊傅英,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卑鄙歹毒的人!”
沉默之中,应定斌猛然站起身来,怒斥道:“你若是对我有何不满,大可以冲着老子来,玩阴的还是硬碰硬,我应定斌奉陪到底!你害我儿子做什么?”
“他从小到大把你当成亲叔叔一般孝敬,难道就因为看不上你家那个小畜生,不能让你继续扒着应钧吃绝户,就要让你这般毁他害他?也亏得你每日装模作样,把多少人蒙骗戏耍的团团转,呸,你也算个人!”
眼看应定斌气的几乎要上去跟傅英动手,应翩翩将他一把拉住,道:“爹!”
应定斌道:“阿玦,你看爹给你出气去!以后再不叫他欺负你了!”
应翩翩苦笑着轻声道:“算了,爹,这么多人看着,闹下去谁脸上都不好看,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傅英算计我谋害我,但他毕竟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曾经为他收敛尸骨,千里相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既然您的过失已经得到了澄清,就不要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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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定斌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这孩子——”
应翩翩道:“爹,我知道您心里有气,说来说去,您都是受了我的牵累,是儿子对不住您,回去再和爹好好赔礼。”
听他这样说,应定斌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还说得出其他的话来?
应翩翩又冲着众人拱了拱手,一脸的意兴阑珊,黯然道:“方才也连累诸位差点遇险,如今不得不困守此处,全都因我之过。应玦在此向诸位赔罪,还请见谅。我身子不适,便先告辞一步了。”
说完之后,他幽幽一声长叹,与傅英擦肩而过,径直向着外面走去,背影消瘦孤独,仿佛带着无限的悲凉和伤痛,令人不禁心生恻然。
以往他神采飞扬,咄咄逼人,是一种风姿,而此刻神色黯淡,却仿佛又让那副完美绝伦的容貌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忧郁魔力。
有些女眷较为心软,想一想应翩翩的遭遇和心情,甚至几乎心疼地落下泪来,目送着应翩翩离开。
池簌站起身来,一句话没说,随后追了出去。
应翩翩人离开后,场面却更为尴尬,傅英浑身僵冷,猛然意识到,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应翩翩设计好的!
从一开始,自己只怕就中了他的谋算!
之前这小子对付自己的时候可不见半点敬重心软,这个时候反倒装起可怜来了,他哪里是真的伤心,分明是拿话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众人原本还没来得及多想,应翩翩却抢先赔罪。这看似仿佛代替傅英承担罪责,实际是在提醒他们,傅英今天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害他,但弄松房梁的举动,是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危境,如果这座寺庙因此坍塌,如果佛像砸到了谁……
他分明是没把大家的命放在心上,甚至还很有可能盼着谁出点什么意外,让应家的罪名更大!
如此歹毒阴狠的人,连从小看到大的侄子都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别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他在报复,堂而皇之地将傅英使用过的手段,照原样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傅英本就受了伤,他以为这伤会为自己带来更大的回报,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报偿,一时只觉喉头甜腥,双眼一黑,竟然当场昏厥了过去。
傅英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宣平侯府中自己的床上,他双眼瞪着床帐,直挺挺地躺了一会,想起先前的事,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大声争执,有人在哭泣,还有什么东西被在地面上拖动着。
傅英怔怔地听了一会,忽然大声叫道:“来人!来人!”
外面的喧嚣声一停,过了片刻又重新响起来,紧接着,一个人快步进入房间,正是神色仓皇的傅夫人。
傅英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傅夫人咬着牙说:“没什么,你先好好休息吧,一切都等把伤养好了再说。”
傅英猛然在床榻上重重一拍,怒喝道:“我问你话,你就照实说,难道还让我自己去看吗?!”
他说完之后,便要硬撑着起身,自己去看个究竟,
却被傅夫人一把按住,连声道:“你不要动怒,我说就是了。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宫中,太后当场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你欺人太甚,利用她老人家重视的典礼报复私怨,是,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陛下为了平息太后的怒火,勒令咱们侯府赔偿今日的一切损失,重塑佛像金身,并翻修大相国寺。还让郑司马监工,方才他来了咱们府上,说是……要清点财物……”
郑司马就是太子的嫡亲舅舅,平日里十分低调,皇上特意派了他来,显然是也已经知道了傅英唆使杜晓晨冒充郑司马好友亡魂之事,等到将太后那边的亏损补偿完毕之后,再算其他的账。
这和抄家有什么分别,如今可是真正地走上绝路了!
傅英一口气没上来,又险些一头栽倒在床上,只觉得双耳中轰然嗡鸣,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
傅夫人连忙扶住他,哭泣道:“所以我才不敢同你说!不管怎样,你可不能垮啊,你垮了咱们这一家子可怎么办?你也别急,娘娘和五殿下都在,他们一定会保下咱们的,侯爷,你说是不是?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撇下咱们不管的。”
他们自身难保,本来如今就不得圣意,再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要被傅家连累就是谢天谢地了,如何还能求情?
傅英一生之中,谋算人心,投机攀附,也不是没有受挫的时候,但大部分情况之下,他以有心算无心,最终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头一回如此狼狈。
而且,这样的处境,全都拜一个曾经被他视作傀儡的孩子所赐,又让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躺在床上,微微喘息着,回思应翩翩离开傅家以来的种种举动,不禁心中寒凉。
这孩子心机这么深,手段又如此狠辣,莫不是当真替他爹娘回来讨债来了?
傅夫人见他如此,更是不禁哀愁万分,又觉得心里恨意丛生:“应玦那孩子,我从小就不喜欢,他就是个丧门星!命那么硬,先是克死了他爹娘,又祸害到咱们家来了,把我儿子害的失魂落魄,如今还要毁了整个傅家,早知道,就不该留这小畜生活着!”
门口有个人淡淡地说道:“娘,你平日里吃斋念佛,如今说话却如此恶毒,不怕犯了口孽吗?”
傅夫人顿时失色,回过头去,只见傅寒青大步走进门来,身上还穿着劲装软甲。
他失去了镇北侯府,这些日子又僵着不肯回家,因此一直住在营中,眼下显然是听说家中发生了变故,匆忙赶回来的。
傅夫人许久未见儿子,看到他之后,又是高兴,又是羞恼:“眼下你爹都成了这幅样子,你还有心思护着应玦!他把咱们家害成这样,我说他几句,都不成吗?”
傅寒青垂了眼没有说话,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傅英。
傅英面白如纸,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将头偏到一边,淡淡地说道:“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眼下大难临头各自飞,还不躲的远远的,回来做什么?”
傅寒青道:“我毕竟是您的儿子,这些年父亲做的事,我无论知情与否,也都从中获益。如今出了事,又怎么能够推脱?”
他说着,闭了闭眼睛,慢慢地在床畔跪了下去。
傅英沉声道:“你做什么?”
傅寒青涩然说:“爹,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事,儿子不孝,请你收手吧,都认了吧。”
傅英豁然回头,冷目而视:“你疯了?”
傅寒青道:“难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明白吗?不是你的,怎么都不是你的,你一时起了贪念,做了错事,日后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补……”
他说到这里,低头惨然一笑:“你们埋怨阿玦,可是阿玦又何其无辜!他是一开始就想和我们家作对的吗?他从小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将你们还有我也当做亲人,可是我慢待他,你们算计他。难道他必须一声不吭地任由你摆布才行?这些年来,你已经拿走了他那么多的东西,还给他也是应该的。”
傅夫人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你看看咱们家如今被他害成了什么样!你的爵位没了,为了赔偿那佛像,府里的东西也都被搬走了,日后皇上还不知道要怎样惩处,你要我们怎么再过活下去!”
“镇北侯的爵位是我自己放弃的,跟阿玦没有关系!”
傅寒青道:“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只要留得一命在,我们有多大的本事,便拿多少东西,你们年迈无力,还有我来奉养,为什么非得去害别人,算计别人呢?!不是你们从小教我要正直做人,刚正不阿的吗!”
傅夫人急道:“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都是因为应玦,你——”
“好了!”
傅英突然沉声一喝,打断了傅夫人的话:“我知道了。”
傅寒青猛然抬头:“父亲,您的意思是?”
傅英淡淡地说:“我答应你。你不是想让我就此收手吗?好。我老了,斗不过这些年轻人了,也累了,不想再汲汲营营下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傅寒青没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心中松了口气,又有几分愧疚:“父亲,往后我一定好生努力,将这个家撑起来。”
傅英道:“记住你说的话!你是我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也是现在,傅家,还有你姑母和表哥的依靠,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没有污点,你必须给我好好地立起来。”
傅英用力握住傅寒青的手臂,喃喃地说:“你不能再行差踏错,我的儿子,也不能输给他的儿子……”
傅寒青沉默着注视自己的父亲,傅英的眼中有着令他陌生的狂热,一时之间,他仿佛又产生了那种如同置身于梦境中一般的感受,难辨是幻是真。
片刻之后,傅寒青说道:“好。”
他说:“我会做到的,父亲你也要如此。这是约定,绝对不能毁诺。”
说罢,傅寒青向着傅英和傅夫人行了一礼,还如来时一般大步而去。
“侯爷!”
等到傅寒青走了,傅夫人才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寒青是昏了头了,你怎么能连这都答应他?你不会真的打算照他说的去做吧!”
傅英淡淡地说:“这样答应了他,让他就此远离所有的事情,为傅家保留一线希望,不好吗?”
傅夫人一怔,随即心脏狂跳起来:“您的意思是——”
傅英却没有回答她,双眼望着头顶帐子上繁复而精致的纹路,好一会才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这一次,得罪了皇上、太后和各位同僚,你以为我还有办法周旋吗?不,我们不可能翻身了。”
他不禁惨然而笑:“真不敢相信,我竟会就这么输了……”
【剧情出现重大变动!主角阵营重要成员“傅英”人品值清零,自动脱离!主角阵营受到重创!宿主反派经验值增加100点,角色魅力值增加500点!
宿主失去角色长辈配置“慈爱叔父”一枚,系统将对剧情进行检索,补偿长辈角色一名!】
应翩翩在自己的家里听见提示,不禁淡淡一笑。
傅英的卑鄙阴险从来都深藏于心,这么多年的相处间,他点点滴滴表现出来的却尽是慈祥与关爱,所以原剧情一向把他定义为“疼爱应翩翩的长辈”,正如傅寒青是“一生相伴的爱人”。
而如今,幻梦醒,一切终成空。
系统终究是系统,解决感情缺失的方式就是重新给他找个叔伯舅父或者老爹来,属实是没有必要了。
第102章 扫黛窗前月
太后最近的佛缘非常不好。
先是在宫中礼佛的清和殿侧殿中死了个王苍, 而后佛诞日的典礼上又是断房梁,又是砸佛像,最后还牵扯出一桩凶杀案, 一桩旧恩仇。
太后居于深宫之中,也就这么点爱好,可这些人你争我斗, 却偏偏都跟她的佛祖较上了劲, 实在欺人太甚,谁都知道太后因此大发脾气,恼怒异常。
皇上最近本来就不待见傅家, 经过此事,为了安抚太后,更是重责傅英, 限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佛像,修缮寺庙, 而后再议罪名,又另外拨出一处殿宇, 给太后作为宫中佛堂之用。
此时,便是在这处新的宫殿之中, 太后静静跪在蒲团上,合十静默, 她深紫色的裙裾在身后铺展开来,金线勾勒出来的大片牡丹在灯火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吱呀”一声, 殿门被推开,应翩翩缓步走入, 仰起头看着那尊高高在上、低眉敛目的佛像, 低笑一声, 说道:“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太后冲着佛祖再拜了一拜,并未回头,冰冷地说道:“你还敢来?”
应翩翩道:“来向您请罪。”
太后这才跪坐在回过身去,微挑眉梢,看着应翩翩:“哦,你何罪之有啊?”
应翩翩迎着她严厉的目光,却泰然走上前去,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合十行礼道:“佛祖恕罪,太后恕罪,弟子当真从无亵渎之心,只是大约蒙佛恩眷顾,故而舍身降圣座。”
太后盯了他片刻,应翩翩只是神态自若,过了一会,太后的神色总算略略一缓,冲着身边的蒲团微抬下颌,应翩翩便也在上面跪坐下来。
太后说道:“佛诞日,你在里面动了多少手脚?”
应翩翩抬手比划了一下:“不多,就一点点。”
“一点点?”
应翩翩道:“主谋是他,行事的也是他,我不过是没有阻止,再加上稍稍推波助澜了一下。明年的佛诞日,我定当好好为您操办,还请您莫要生气了吧。”
“哼。”
太后最终哼笑了一声,其中暗藏的纵容泄露了她的真实态度:“你啊,这次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可就得彻底把他们按到死了。不过陛下心里对黎慎韫和淑妃到底还是存着情谊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应翩翩道:“是。”
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原先你小的时候哀家曾想过把你留在身边栽培你,可是你爹舍不得,你也不愿意,哀家终究便也心软了。没想到,你如今还是走到了这条路上。”
应翩翩道:“那时候不想要,我不后悔,这时想要了,我也会想办法将我要的东西攥紧手心里。娘娘,您放心。”
太后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微笑:“小时候,教你叫我娘娘,你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如今倒是很少这样叫哀家了。”
太后嫁给先帝的时候,并不是新妇,而是陇平节度使卢护之妻,而后当地发生武斗叛乱,卢护平乱时暴毙,举国上下尽撤此制,其家眷被召入京,先帝却一眼看中了卢护容姿殊艳的寡妻,力排众议,纳而为妃,后又封后,经历颇为传奇。
应翩翩知道太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养到一岁的时候就在叛乱中失踪了,后来她与先帝再也无子,太后心里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甚为遗憾。
应翩翩道:“我知道您疼爱我,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太后沉默片刻,叹道:“罢了,哀家也明白,你有你的分寸。去罢,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莫要在这里留的太久。”
应翩翩这次入宫,原本也是为了将此次的事对太后有个交代,但他也知道,对方申斥傅英的时候,心里多半就已经有底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他起身行礼告退。
走了几步,太后忽然又叫住他:“刺客那件案子,不要再牵扯太多。”
应翩翩面上神情微微一凛,沉吟片刻问道:“您对将乐王熟悉吗?”
太后道:“不曾打过多少交道,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思,绝非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泊。”
她意味深长地说:“这天下,毕竟是太/祖打下来的天下。”
应翩翩离开的时候,宫中已经将近下钥,夜色渐浓,各宫中的灯火渐次明亮起来,宛若琼楼玉宇。
晚风徐徐,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他一直送到宫门口,方才躬身道:“应大人,请。”
应翩翩道了声谢,漫步走出宫门,听到身后那侧门轧轧关上的声音,从内里隐约传来了三长一短的“太平更”,心中忽兴起了些微怅惘莫名之感。
这样波谲云诡的日子,就像重重宫墙,深深庭院,一重套着一重,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却不知若是真的倒了傅英,他能不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真相。
心中千头万绪,正思量着,忽听不远处地面上的碎石仿佛被什么东西踏着响了两响,马鞭的柄部轻轻在墙面上一磕。
应翩翩循声望去,见暗影中,却是池簌早就策马等在了一旁,正俯身瞧着自己,微微地笑着。
他的身姿挺拔从容,黑暗中,那熟悉的英俊轮廓仿佛带着种如夜色一般的宽广柔和,令人瞬时心安。
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应翩翩面前,笑抚了下他的脸:“出来了,太后没有责怪你吧?”
应翩翩摇了摇头:“从我小时候第一回 见她起,太后就总是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情。但她其实从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情责怪过我,这我从不担心。”
他笑问道:“怎么,你特意来,是怕太后罚我,还要冲进来救我不成?”
池簌道:“倒也不是,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既然敢这样做,必会有交代的办法。我是怕你又被哪位公主贵人给瞧上,打晕了带回宫里去。”
应翩翩大笑道:“能被贵人看上也不容易,多少人飞黄腾达就是从这一步开始的。你道真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池簌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我还以为这种好事有很多。我不就是被贵人看上,从此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吗?”
应翩翩本是揶揄他,倒是换来他这几句情意婉转的低语,一时没接上来,倒难得有些窘,顺手给了池簌一拳,斥道:“别突然来这招,好好说话。”
池簌失笑,将应翩翩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道:“回家吧。”
两人也没有骑马,在月色下缓步而行,马儿在身后哒哒地跟着,池簌只觉得心中喜乐安宁,软得能滴出水来。
他轻声道:“这一路的风景倒是很美。”
应翩翩道:“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不过那时年纪小,又不是打出生就在京城长大的,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地方都找不到。”
池簌道:“没有让别的玩伴带你去吗?”
应翩翩道:“没什么人跟我玩。刚来京城那会,我父亲打了败仗,爹还没有掌管西厂,又是很多世家清流所不齿的宦党,所以很受排斥。傅寒青有时候会陪我,但他其他的朋友更多,也都对我十分不喜,我们可没少动手打架。后来等我长大了一些,也就不大有那个兴致了。”
池簌从见了应翩翩起,便觉得他备受宠爱,前簇后拥,最
是锦绣繁华中养出来的贵公子,不意自小也是个孤单的孩子,心中很是怜惜。
他手在应翩翩头发上轻轻一抚,微笑道:“那可巧了,我虽然是在京城长大,但经常陪着我娘,很多地方都不知道,不如你跟我说说,都有什么好去处?”
应翩翩想了想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小时候听人提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早先的雅园,里面景致极好,特别是一处巧匠在假山和湖水间引水而造的瀑布,据说一年的任何时候,只要有光就能从上面看到彩虹。我一直想看看,但是至今也没去过。”
雅园乃前朝末帝亲自绘制图纸令巧匠建成的,是拱卫皇宫的十大名园之一,他虽然昏庸无能,将一个国家断送在手中,但在吃喝玩乐上颇有心得,雅园美轮美奂,堪称一绝。
而后西戎与穆国和谈,要求穆国下嫁公主和亲,善化郡主被封为公主,搬出将乐王府,被赐居雅园,从此处出嫁。
后来善化公主再也没有回到过故土,雅园自此以后空置,依旧由朝廷派人看守。
应翩翩小时候听过有人描述里面的景色,十分新奇,但那时他自己进不去,等到能进去之后,也没有了那份天真的心情。
池簌忽然停下脚步,应翩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沐浴在月光中的雅园就在前方的不远处,静谧而立。
池簌道:“说去就去?”
应翩翩笑了起来:“正有此意,走吧!”
池簌直接放脱了马缰绳,那马儿很有灵性,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看两人,而后就自己衔起缰绳,跑到前面路旁的树林中吃草去了。
应翩翩和池簌避开守卫,跳过雅园外面的院墙,像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悄悄溜了进去。
月色岑寂,令人意外的是,这里竟并不荒凉,屋檐下不知是谁挂了一排灯笼,古朴的灯火映上青瓦琉璃的建筑,轩窗明灭,月色遍地若雪,恍然如梦。
夏夜里,蛐蛐的叫声阵阵,池簌侧耳倾听,隐约辨别出细微的水声击打石头,他便道:“你等着,我先去看看是不是那里。”
应翩翩点了下头,抱着手站在原地,看池簌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夜色里,而后又很快现出来,笑着冲他招手。
小时候心心念念想要看的瀑布,如今有个人陪着他一起来了。天空幽蓝,夜色静谧,一时竟令人分不清是梦是醒,前世今生。
应翩翩忽然有些迷惑,他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抬起一只手。
池簌怔了怔,随即快步走上前,握住应翩翩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含笑道:“走。”
他牵着应翩翩沿路而行,很快到了假山湖水之畔。
好在今夜月光明朗,建造园林的工匠巧用引水之法,使得一道白练从假山之上飞泻入湖,万千水滴在半空中腾挪碎裂,在湖面上形成一道朦胧的七色霓虹。
池簌低声道:“这一回总算是看到了,以后你还想去什么地方,我都陪你去。”
应翩翩微笑着说:“已经够了。”
似乎以前那些痛苦、遗憾与不快,都在悄悄从他的生活中远离。就像是眼前那道霓虹,也从遥不可及的天边落到了地面上,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握入掌中,长长久久地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他似乎真的越来越不想放弃这一次的生命,走向最初约定的死亡了。
可是,能吗?
黑暗中,池簌似乎也露出笑意,侧过头来在应翩翩的唇角上落下轻吻,随即辗转着撬开唇缝,叩入他的牙关。
这动作简直是无比的娴熟,当初那个生涩、单纯到被人认为有隐疾的池教主,算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应翩翩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亲吻,倒是池簌察觉到了他的分神,手掌握在他腰上的力道微微加重。
应翩翩被他一捏,回过神来,忽然起了戏弄之心,抬臂揽上池簌的脖子,反客为主地咬住他的唇,一手则慢慢滑落,划过喉结,又向下按在他的胸口上,轻轻在他的衣襟上一扯。
池簌哑声道:“你……”
应翩翩侧过头,在他耳畔吹了口气,低声道:“池教主,你干什么这样心急呀,幕天席地的,你想干什么……你也干不了啊。”
想跟他斗,哼,要是被自己的姨娘回回头占了上风,简直是白费了他当年京城第一恶霸的名声。
池簌:“……”
他半边脸的温度几乎是一下子就上去了,偏生应翩翩还得寸进尺,恶作剧一般愈发凑的近了,温软的嘴唇擦过池簌的耳垂,酥麻之感几乎一直渗进心里。
这样的“攻击”,恐怕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对武功第一高手致命的招式。
池簌忍无可忍,有些恨恨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也低声说:“应公子,你不会觉得我在乎地方吧……”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尾音还没收,忽然被应翩翩一把捂住了嘴。
“嘘,有人来了。”
池簌:“……”
他居然没听见。
池簌抱着应翩翩,身体一闪,已经隐在了山石之后,应翩翩有恃无恐,故意磨磨蹭蹭地靠在池簌身上,听着那脚步声慢慢接近。
池簌:“……”
但紧接着出现的人,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不是巡逻的侍卫或者打扫府邸的下人,而是将乐王黎清峄。
黎清峄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负手闲步沿岸而走,不时停下赏景。
这里虽然曾经是善化公主的出嫁之地,但却并非将乐王府的产业,黎清峄应该也是背着人偷偷进来的,但是他的神态却如同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应翩翩突然想起了太后叮嘱自己的话。
虽然招惹黎清峄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而且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应翩翩心中就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
他低声道:“我想出去跟他说说话。”
若是换了傅寒青,恐怕又要说他任性妄为,脑子有病,不过池簌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你去,放心。”
应翩翩不由一笑,转过身去,在池簌侧脸上轻轻一吻,调笑道:“爱妾真是贤淑。”
亲吻如蝴蝶停栖,一掠而过,只留下满心的酥痒之感,可随机,率先挑逗的人却已整了整衣服,从假山后面走了出去,悠悠然说道:“臣应玦,见过王爷。”
黎清峄再怎么聪明谋算,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能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碰见应翩翩,身形微顿,而后转过身来。
“应大人。”
应翩翩拱了拱手,笑道:“正是。”
黎清峄一笑,大概是由于环境变化,他的态度比起上一次的相见也多了几分随意,说道:“偷着跑进来的?”
应翩翩道:“听说雅园的风景极好,特别是此处的月下飞虹更是奇景,一时兴起前来一观,没想到遇上了王爷。”
有那么片刻,黎清峄没有说话。他要比应翩翩稍高一点,目光微微下垂地打量过来,带着种近乎冷锐的探究。
而后,他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恰好,本王也是同样为此而来,那么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如何?”
应翩翩道:“这……不太好吧。”
黎清峄道:“有什么不好呢?”
应翩翩为难地说:“因为臣来这里看看,心里想的只是良辰美景,不该无人欣赏。王爷来这里看看,却是满心家仇难忘,搅弄风云,臣上有老下有……妾,若替您隐瞒了,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空气静止半晌,黎清峄一拂衣袖,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依然用刚才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看来应大人对我有什么误会,可还是因为之前那桩案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仿若玩笑,目光却非常锐利地注视着应翩翩:“来,有什么想问的,请讲吧。”
应翩翩也不客气:“多谢王爷,那可就太多了。我查到了这次的幕后真凶敬事房总管吴培,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名贫寒出身,居于深宫中的太监,就算是再有能耐,又怎么可能把手伸到边关去,布置好了张向忠等人的尸骨?”
“还有,既然吴培只是想了结自己与王苍之间的私仇,他扯出来太/祖有什么好处,单单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还有两名‘恶鬼’口中口口声声叫嚷我父亲死的冤屈,又透露出军队中的腐败、内鬼、欺压等种种弊端,其中种种实在是我自幼闻所未闻,他们的话又能信得几成?”
黎清峄淡淡地笑着,说道:“你怀疑这一切是我指使的。”
应翩翩道:“抱歉,说怀疑或许浅了,其实在下敢九成断定。”
“此次的恶鬼一案虽然证实乃是有人装神弄鬼,吴培也已经被捉住,但是影响不止于此。一方面,很多在军队中遭到了不公待遇或是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老兵由此受到重视,故而仍旧坚持相信太/祖显灵庇佑了他们,太/祖的声望依旧不减当年。另一面,我父亲当年因战功在民间声威甚盛,若他的案子再次有所翻转,亦难免动摇人心。”
“再说了,王爷不是也确实借着这件事,回到京城中来了吗?”
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离京多年,一朝折返,便已试探出民心所向,朝廷深浅,王爷这番手段,让人佩服。”
黎清峄侧坐在石凳上,大半张脸被笼罩在朦胧的树影中,一时看不清表情,让人无端觉得他在晃神。
但对于一个城府深沉的人来说,在这种时候晃神,显然是太大的失误,所以应翩翩认为那只是错觉。
良久,黎清峄才慢慢地说道:“承蒙应大人夸赞。”
他竟认了。
应翩翩说:“王爷的做法,我无从评判和置喙,不过请莫要打搅亡父英灵。”
其实从与傅英逐渐决裂开始,他也对当年父亲战败的经过产生了怀疑,毕竟太多的东西正是由傅英讲述的。只是他虽然有调查翻案之心,黎清峄的插手却有可能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黎清峄微微一笑:“抱歉,这一点恐怕我无法保证,我有我的目标要完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请求而绕路。”
应翩翩觉得这句话十分熟悉,倒很像他自己口中会说出来的。
“那么就很遗憾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和王爷成为敌人。”
黎清峄摇了摇头,戏谑道:“风无纤埃,雨无微津,不过顺势而为。应大人,我不想对付你。瞧你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物,与其警告我,倒不如来跟着我,说不定就能心想事情呢?”
应翩翩道:“我不想跟从在任何人身后。”
黎清峄道:“哦,这个任何人,难道也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
应翩翩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起来:“王爷,大丈夫处身立世,或为英雄,或为枭雄,若是有所拘泥,难成大事。不过所谓‘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表面功夫
还是要做的,王爷这么多年来韬光养晦,怎么倒问起旁人来了?”
黎清峄微笑地打量着应翩翩,深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但传闻往往言过其实,黎清峄也不曾放在心上,见了真人之后,却也变了想法。
说他咄咄逼人,年少气盛吧,他言语之间还机灵风趣的很,让人恼恨不得,但说他圆滑识相,他又自有一套为人之道,黎清峄与应翩翩的立场绝对算不得朋友或者同盟,与对方这番对答时,却意料之外的放松。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亦无牵挂,这种心情,却久未有之了。
黎清峄忽然抬手,似欲伸向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手臂微抬,本想架开,但黎清峄的手到了他的颊侧便顿住了,眼中情绪悲喜难辨,片刻之后,放下手来。
“抱歉,是我失礼了。”
黎清峄极有风度地对应翩翩点了点头,道:“应大人今天这番话,让人印象深刻,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告辞。”
他起身,迎着夏夜微凉的风,大步而去。
黎清峄穿过湖面上架起的拱桥,目光随意掠过湖面,月光映照下,看见微漾的水波中有位面色深冷、目蕴杀机的男子,影子随水变幻,扭曲变形,几分陌生。
依稀间却仿佛就在昨日,他背着身穿嫁衣的姐姐从这里走过,眼中的泪水滴落,融进了那一日的微雨中。
姐姐出嫁的那年,他是个无权无势,仓惶不知所措的少年,曾经以为只要谨小慎微,低调行事就能一世苟安,但依旧没用。
因为天生异象,泰山地震,他的父亲在一次宫宴之后莫名急病身亡,母亲“自尽”殉夫。他和姐姐相依为命,甚至想要辞去爵位,等来的却是姐姐被加封公主,远嫁西戎,身死异国他乡。
他们原本是这世间最骄傲,最尊贵的血脉,却活的不如路边一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当初那些人想要拥立他登基为帝,他知道那不过是想把他当做任人摆布的傀儡,因此坚辞不肯,而自从皇姐去世之后,皇帝更是对他处处防范,殊不知他更是彻底地对那个位置失去了兴趣。
因为他不想成就,不想担负,国将如何,既已无家,便毫无意义。
他的人生中,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毁灭。
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布局擘画,暗弄乾坤,谁也无法体会他的失去与痛苦,连他自己也不想回忆。久而久之,情感与软弱,似乎都已经在他的胸膛中消失。
应玦那双眼中,似乎能够倒映出他的野心,他对这孩子有着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大概是因为找到了同类。
可惜,事到如今,早已没有人能拦他的路。
既然皇帝牺牲他的姐姐是为了向西戎摇尾乞怜,那么他便偏要双方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既然这些人要为了那么一个皇位苦苦相逼,赶尽杀绝,那么这御极宝座,干脆一个也别坐!
黎清峄拂袖一甩,桥栏顶端的一颗玉珠“咕咚”一声落入水中,打碎了水面上的影子。
立刻有外面的看守快步冲进了园子,高声喝问来人。
黎清峄长笑一声,不慌不忙,大步而去。
第103章 金玉铿如昨
应翩翩站在湖边, 目送着黎清峄的背影,若有所思。
池簌也从山石的后面走了出来,身上溅了不少水珠, 发梢和面颊都是湿的,脸色却依旧还有些潮红,低声说道:“黎清峄刚才是什么意思?他拿手碰你干什么?”
应翩翩道:“我也不知道,但他没碰到, 自己又把手收回去了。出神了吧。”
没听说出神就要摸人脸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池簌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应翩翩又道:“马上西戎使臣就要来了,黎清峄弄了这么一出戏码,一部分可能性是他想找借口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 但另一方面, 似乎有些煽动军心、旧账重翻的意思,这人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池簌道:“他很狡猾, 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只能暂时静观其变了。”
应翩翩道:“他可是太/祖最后的后人了,你们七合教,都没什么表示的吗?”
池簌道:“七合教离开朝廷这么多年,早已独成一支,我们是需保护照拂太/祖后人, 但可并非不分是非奉他为主。”
“此前我师父在世时,也曾命人与黎清峄的父亲, 也就是上一代的将乐王接洽, 但他十分胆小谨慎, 听到‘七合教’三个字就色变, 生怕我们是要拉他造反,立刻将人轰走,从此闭门不见。”
“师父无法,只好拨了几个人暗中保护,也算是全了当年的誓言,但因为他并不配合,七合教救援不及时,最终还是在入宫之后暴毙。”
应翩翩道:“现在这一位的性情和他的父亲可一点也不相像,你有何打算?”
池簌淡淡地说:“我虽然对七合教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不得不承认,我之所有,全都是拜其所赐……”
应翩翩点了点头,对此倒是很认同:“我理解你的难处。”
原书中总说他偏执任性,但其实应翩翩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当年傅寒青满口为国为民,天下大义,应翩翩只要心里认同,也一直陪着他出生入死,从无二话。
如今换了池簌,就更是如此了。
“七合教的承诺,我身为教主,需要遵守。这是为人的道理,如果我背信弃义,恐怕连你都会看不起我。”池簌脸上露出微笑,“所以若是黎清峄为难于你,我会退出七合教,再去杀了他。”
应翩翩猛然一怔:“那你不当教主了?”
池簌柔声道:“我早就说过,这一世,我只为你。”
应翩翩转过身来看着池簌,但这一看,却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池教主,你刚才掉湖里去了?怎么这样一身湿!”
池簌:“……冲了把脸。你说呢?”
“……”
应翩翩嘴角提了一下又忍回去,小声道:“逗你一下,至于的么。色胚。”
池簌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同他理论,忽然便听见黎清峄离去的地方传来“咕咚”一声水响,过了片刻之后,顿时有守卫被惊动,向着那一边过去查看情况。
应翩翩不禁道:“黎清峄真是缺德。自己跑就跑了,还要把守卫给引过来。”
池簌倒是不急,问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看彩虹吗?如果没看够,我可以去把他们的穴道都点住。”
应翩翩失笑:“好,知道你特厉害,但我看够了,走吧。”
两人重新顺着方才的来路翻墙出了雅园,召来马儿,一路轻骑,很快便回到了督公府。
池簌下了马,意味深长地看了应翩翩一眼。
应翩翩方才招惹他招惹的欢,此时才意识到凶险,咳了一声说道:“今天说好了要陪我爹一起用晚膳的,那什么,你晚上吃完了吧?那就不留你了,回见啊。”
他说完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进了督公府的大门,池簌本来要说什么,抬手一捞,风带着柔滑的衣料从指间滑过,应翩翩的背影转眼消失在了门缝里。
池簌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牵着马,也没骑,转身向着武安公府的方向慢腾腾走去。
眼看就快要到了,池簌忽然又站定,还是不想回去孤枕难眠,拍了拍马鞍,说道:“你自己回家吧。”
马儿咴咴地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个圈,朝着督公府那边蹦了蹦。
池簌微笑道:“是,我要去找他。”
应翩翩的卧房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池簌都没少去,进去之后,看见应翩翩在床上侧躺着,背对着他,竟然已经睡着了,梁间正蹑手蹑脚地蹲在地上替应翩翩摆靴子。
窗台上唯一的一盏烛火凌乱地跳动着,昏黄的暖光映在应翩翩的身上,明暗交织,蜿蜒出满室融融的温情。
梁间看到池簌时,微微一惊,站起身来,便欲行礼。
池簌却摆了摆手,低声道:“别吵了他,你下去罢。”
梁间目光往床上一溜,欲言又止,池簌见他神色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梁间只得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完之后躬躬身,退了下去。
应翩翩故意使坏,挑逗了池簌一整个晚上,池簌十分上火,来之前满脑子都是想狠狠报复这小坏蛋的念头,却没想到应翩翩竟然睡的这么快。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无奈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怜惜,应翩翩连日来殚精竭虑,想必确实也很累,既然已经睡下,池簌又怎么舍得把他吵醒呢。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应翩翩清浅的呼吸声,窗外夜色深深,应翩翩惯用的熏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挑动着心中的渴望。
池簌拿起桌上的凉茶一气灌下,熄了烛火,极轻地抚了抚应翩翩的鬓发,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揽住应翩翩睡了。
应翩翩是面对着墙而躺,池簌也不好手动把他给翻过来,因此没看见应翩翩微缠的睫毛和上扬的唇角。
可是偏偏这会系统殷勤地冒了出来,再次发出了一切没甚作用的提示:
系统提示:
【经系统检测,您的姨娘出现思想波动,采取“主动爬床侍寝”策略进行争宠,行为有失端庄,不符合正妻准则,正妻值—0.07,以示警告!请宿主加强教育。】
系统甚至还在提示面板的旁边生成了一副姨娘爬床的示意图,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应翩翩忍了半天,终于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池簌正搂着应翩翩怀疑人生,心想是不是自己这样更加睡不着,要不要把人放开比较好,正是满脑子胡思乱想,便听见了应翩翩这一声笑。
他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好啊,你装睡!”
应翩翩闭着眼睛道:“没有,我说梦话。”
但紧接着,池簌便在肋下轻轻一戳,应翩翩身子顿时一缩,笑着回头推他,却根本推不动池簌,反倒被他扳过身来,将灼热的亲吻印在唇角。
应翩翩正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却觉身上微微一凉,手里攥着的被子已经被池簌扯开来,随即又一抖,把两人遮在里面。
池簌的手滑过他温腻如玉的皮肤,应翩翩含糊地发出一声闷哼,感觉到对方爆发的情/欲在自己的身体里烙下属于这个人的的印记。
最后,当他真正窝在池簌怀里朦胧睡去之后,隐约还能听见系统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什么,第二天上午一醒,勇猛爱妾的被扣过的正妻值又涨成0.88了。
*
没过几日,西戎的使臣便到达了京城,但这次倒不是只有西戎与穆国之间的会面。
因当年太/祖立国,兵扫天下,四方归伏,周边四夷原本都是大穆的属国,每年的除夕和承天节皇上寿诞,都理应朝贺进贡。
但随着太/祖去世,几代之后,穆国富庶安逸,悍气渐消,各属国也就逐渐开始蠢蠢欲动,四面兵火渐起,输输赢赢之间,穆国早失去了独尊地位,这样的朝贺和进贡亦开始时断时续,不再成为惯例。
就算后人再怎么诟病应钧人生中最后那一战,但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几百年来又出了这么一个应钧,才使得穆国重新收复大片失地,出现了中兴之势。
就算他在长雄关战败,但也打下了坚实的军事基础,训练出了十分优秀的军队,傅寒青才能在此基础上,立下卓著的功勋。
如今,西戎与大穆正是停战期,也急于休养生息,修复关系,于是这样的朝贺也重新恢复,除此之外,还有每年都惯会前来的其他一些部族和属国。
农历七月初一,正是天子诞辰,亦是本朝的承天节,百官来朝,使臣拜贺。
司天监敲响钟罄,皇上登台祭拜,而后接受百官与使臣们的跪拜和庆贺,直至冗长的礼仪结束,夜宴开始。
佛诞日上的事情,皇上尚且没有宣布对于傅英最后的惩处,就是因为盛事将近,想要等到承天节之后再行决断。
不过即便如此,当天的诸般经过早已经被暗中传遍,无人不晓,人们看见宴会上没有了傅家人的席位,心中有数,只是缄默不言,但却不免忧虑。
虽然如今暂时进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西戎与大穆的仇恨却并不能够轻易消弭。
以往有傅寒青在座,还能对他们加以威慑,可皇上接受了他辞爵的提议,实际上便已经代表着想要逐渐减轻对于傅家的依仗,却不知西戎人会不会因此而张狂,又能不能被压住气焰。
所以当西戎的使臣上前恭贺皇上寿辰时,现场百官几乎同时一静,放下手中杯箸,心情十分紧张。
此次前来的西戎使臣一共有三位,乃是当今西戎王的长子日渥、养子左丹木,以及女儿尔玛公主。
其中,长子日渥是金帐大妃所出,地位最尊,但后来金帐大妃去世,西戎王向穆国求娶了善化公主为续弦,有着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继母,日渥的身份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善化公主无所出,只有一名寄在名下的养子左丹木,这次也一起来了。
他相貌俊秀,天生聪颖,极得西羌王和子民们喜爱,因此在善化公主去世之后,依然颇为受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实权派人物,虽然没有继承权,也令日渥极为忌惮。
尔玛公主则笑吟吟的,满脸天真之态,进退有度,只跟着两位兄长行事。
日渥身材雄伟,眉目粗犷,生的与乃父极为相似,汉话却说的极好,向着皇上行礼祝贺,又笑着说道:“都说中原地大物博,广袤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感谢这几日陛下的招待,那些珠宝、美人、食物,几乎要让我眼花缭乱,乐不思蜀了。”
皇上听到这位强悍的敌人如此不吝称赞,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些许自得之色,说道:“既然大王子喜欢这里,大可以留下来多居住一阵,穆国从来都对友善的朋友十分欢迎。”
日渥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多谢陛下的美意,穆国确实繁华,但不是适宜久居之地。”
礼部侍郎孔晖闻言,笑着回应道:“大王子此言有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草原烈风中驰骋惯了的英雄,又怎会习惯中原的繁荣与温暖呢?”
所以不要觊觎我们的国土,滚回你们的大草地上吃土去吧!
日渥笑着说道:“这却不是因为气候不惯,而是我来到中原之后,看不到骁勇的战士与铁骨铮铮的男儿,而只能嗅到温柔乡中醉人的气息。你们子民单薄柔弱,怯懦懒怠,却不比每日都要狩猎和搏击的西戎人那样骁勇。若是西戎的人来到此处,刻在血脉里的勇猛也会敦促我们居安思危,但如今长久在这里居住,身边都是中原的美丽女子,我只怕自己也会染上中原人的习气,故而只能敬谢好意了。”
日渥的话将很多人都气的面上变色,但是又难以反驳。
皇帝不与他对答,面色淡淡,将目光在群臣的席位上一扫。
孔晖会意,便还是开口道:“西戎王也曾经说过,所谓中原蛮夷之分,原本就不该存在,大王子来到我们这里,应是为了互通情谊,友好结交,如何又要心存偏见呢?”
他说话一直绵里藏针,不像日渥那般直白,但话中的意思却是在反唇相讥,如果你说中原人无用,那么你等更是蛮夷。
日渥顿了一顿。
他也并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而是从心底便看不起中原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占据了广袤肥沃的土地,却不思进取,懦弱无能,令人轻视。
临行之前,他便已经在族人面前放出豪言,一定要给这些中原人厉害瞧瞧,让他们领略到西羌人的英勇,才能继续接下来关于进贡与疆土划分的谈判。
如今看到对方针锋相对,让日渥用很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自己接下来应有的态度。
很快,他便做出了决断,笑着冲孔晖抚胸行礼。
“大人,我只是在陈述两地民风的不同罢了。我们远道而来,正是为了感受这不同的风土人情。中原虽然没有如西戎一般勇猛的战士,但却有与我们那里风情全然不同的娇弱美人。”
日渥的目光落到了公主的席位上,眼底有毫不掩饰的贪婪:“为了表现我们友好的诚意,我提议,不如西戎和中原再次结亲如何?”
他伸手向自己的妹妹尔玛公主一比,含笑道:“我们的公主留在这里,中原的公主请随我一同去观赏广袤的草原,生儿育女。”
日渥这句话一出口,皇后顿时变色。
其实听说西羌使臣到来之前,她就有些担心,当年西羌人求娶善化公主的往事还未从记忆中淡去,而眼下宗室的适龄女子很少,公主中,除了一个刚刚休掉驸马的黎纪,就只剩下她的女儿黎绶。
在此之前,皇后曾侧面询问过皇上,皇上却说如今大穆与西戎不兴兵戈,也就用不着和亲公主来缓和矛盾,皇后这才稍稍放心,没想到此时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黎绶脸色微变,张口便要说话,黎纪坐在她身边,手中的团扇垂下去,不轻不重地在妹妹腿上一敲,阻止了黎绶。
她一手托腮,面容含笑地说道:“西戎王子,你这般说可就没道理了,男儿放牧征战,女子织布缝衣,缺了哪一方,都不可能诞育子嗣,维系生活。故而明明该是谁提议想要结亲,就应该谁做出牺牲。你既然想与我们中原皇室结亲,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以表诚意呢?”
黎纪一边说,一边抬手冲着韩耀勾了勾手指,让他来到自己面前,拍了拍他的脸给日渥看:“你瞧,这是我前些日子刚纳的男宠,自从他到了我的公主府,每日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能伺候本公主这般美貌之人。他一直觉得府中无聊,想找人来陪呢,相信你若是愿来,一定能与他兄弟相称,和睦共处的。”
黎纪说着便道:“韩耀,你跟王子说,被本公主纳了之后,是不是日子过得比神仙都快活,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韩耀:“……”
笑你娘啊!
他昨天刚因为多看了公主府上的一位小女官几眼,就被黎纪说是不守面首之道,扒光了在树上吊了大半天,受尽府中之人的围观和嘲笑,现在身上还疼着。
可被纳到了公主府上,只能仰人鼻息,妻大于天,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耀强笑道:“是啊,能跟了公主,是我最大的福气,也十分期待王子的加入。”
西戎王子,你快来吧,你皮厚,禁揍。
黎绶一听,顿时也来了灵感,也学着姐姐胡编道:“正是。或者大王子担心自己有思乡之情,也可来本宫府上。本宫更加喜好异域美人,府中也有从西戎来的面首,到时王子过门,你们兄弟相称,一定能和和美美。大王子你又出身尊贵,位份上也不会有人能越过了你去,岂非美事一桩?”
日渥被她们姐妹一阵贬损,愣了愣之后,随即不禁哈哈大说:“难怪都说南人羸弱,在这种场合,竟还有你们这些女人说话挑拣的份,真是阴盛阳衰,荒谬至极。这要是在我们草原上,早就剥光了衣服挨鞭子了!”
他看着黎纪和黎绶,只觉得一个成熟,一个清雅,各有风韵,脸上不禁露出了贪婪之意:“陛下,你这两名公主如此张狂,不如都给我带走了管教吧。反正都不是雏了,两个抵一个,你们也不算亏,哈哈哈!”
看到这位西羌王子这样言语下流,口无遮拦,文臣气的浑身发抖,武将则恨不得立刻拔剑而起,一个国家的女子被这样当面羞辱,男人若是无力保护,对他们来说也是奇耻大辱。
但所有人却不得不承认,要与如今的西羌硬碰硬,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说不定反倒会颜面扫地,穆国并没有一怒兴兵的底气。
这时就有人忍不住想到了没有前来参加宴会的傅英和傅寒青,曾经打败过西羌人的他们最有资格说话。
看来不管傅家做了什么事,他们依旧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或许从大局着想,不该这样轻易处置。
皇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这里,脸色也也不十分不佳,迟迟没有表态。
将乐王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脸上微带讽笑,冷眼旁观,目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当年你们笑着将皇姐送出去,以为便能得一时苟安,个个欢庆喜悦,养大了豺狼的野心,如今便慢慢地受着吧!
在短暂的僵持之中,黎纪倒还稍好一些,黎绶却已经紧张的手心里面都是冷汗,谁都知道,皇上不会将两名公主都嫁过去,她依然是很可能的和亲人选。
这时,却听见男宾席上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引得所有人都从她身上转开了目光。
却是应翩翩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皇上心念一动,故意沉声问道:“应卿,你这是怎么了?”
应翩翩连忙诚惶诚恐地离席请罪:“回陛下,臣是听见了日渥大王子的话,笑不可抑,才不慎将杯盏打翻。是臣言行失当,请陛下恕罪。”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的,像是真诚请罪,又怎么听都不对味。
日渥忍不住说道:“这位大人,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吗?”
应翩翩道:“这倒不是,请大王子恕罪,臣只是不小心想起来,小时候,臣的家里养过一头会说话的牛,正是从草原而来,见到王子就想起了它,感到十分有趣。”
日渥:“……”
太子已然接口道:“哦,世上竟有会说话的牛吗?应卿不妨讲来听听。”
应翩翩轻轻一笑:“听到大王子说起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臣突然想到,臣幼时曾有人给父亲送过一头正宗的草原红牛,原本是要让厨子杀了当做盘中餐,可臣年幼不懂事,只觉得那牛可怜,便央求父亲放到了马厩里养着。每日都有奴仆喂它甘甜的泉水,新鲜的草料,可是,那牛逃得一命,瞧上去却十分不快活。”
他意态悠闲,声音悦耳,一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太子笑着问道:“这是为何?难道是吃不惯你们喂的饲料吗?”
应翩翩道:“臣当时也非常疑惑,一连令下人换了好几种草料,甚至还找了人吃的瓜果青菜来试着喂它,它却总是吃一点就昂然将头扬起来,用蹄子把这些东西拨到一边去,十分不屑,每日只是望着马厩外面哞哞高叫。”
“后来连爹爹都动容了,说这头牛肯定是吃惯了草原上天然的野草,不喜欢中原的食物,它既然怀念故土,宁死不屈,那么就放了它吧。于是,我们便让小厮打开了马厩,将那头牛放了出来。”
太子道:“然后它可是跑回自己的家乡去了?”
“没有。”
应翩翩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只见它撒开蹄子,冲进了我家的牡丹花从,拼了命的大吃特吃,一边嚼着娇艳的花瓣,还一边说,你们中原的草不如我们草原,水也不如我们草原,真是让牛鄙夷。也就这花还算漂亮,将就可以尝尝吧。”
太子怔了一怔,忽然哈哈大笑,百官的席位上也全都发出了一阵阵的笑声,而西戎那边的使臣们,脸色则比刚才的穆国人还要难看。
日渥沉声道:“这位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应翩翩唇角扬起,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没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起,西戎当年受到穆国的恩惠和赏赐方得以立国,如今大王子又前来朝贺,表达深情厚谊,可比那头一面被我救了性命,一面轻视中原之物的笨牛明理多了。”
应翩翩摇了摇头:“唉,不过人哪能和畜生计较呢?我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草原,甚至给了它牡丹花种带回去,让它的主人播种。”
“只可惜,中原的牡丹花在草原的寒风中难以绽放,那头牛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中原的东西柔弱难活了。久而久之,它的主人听的厌烦,还是把它一刀宰了,晾成肉干,送来京城我家府上。”
他叹息道:“从那以后臣就懂得了,畜生就是畜生,会说人话也不明事理,所以最终还是只有被吃掉的份。”
他片刻之间便想了这么一个故事出来,既暗含讥讽,又不失诙谐有趣,内藏的机锋十分犀利。
偏生若是旁人来讲,也说不出他这个效果,唯独应翩翩口才出众,笑语吟吟,加上容貌俊美,顾盼生辉,只叫人气也不是,怒也不是,瞬间扭转了方才穆国的下风,还半点都挑不出毛病来。
连原本正幸灾乐祸的将乐王都不由唇角抽了抽,抬手喝了杯酒,这才掩饰住了不小心露出来的笑意。
眼看日渥一时语塞,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左丹木终于开口了,笑向着应翩翩问道:“这位大人,你说话好生风趣,不知可否一问姓名?”
应翩翩拱手道:“在下应玦。”
“应玦?”左丹木有些意外,打量着他,“你就是……应钧之子?”
应翩翩颔首道:“是。”
不光是左丹木,其他使者们闻言也不禁讶异。
应钧当年威名极盛,若不是穆国军队自己内部发生了问题,他也不会兵败去世,甚至可以说,一直到他死,西戎也没有真正地战胜他。
直到如今,应钧这个名字在他们口中还是一个如同天敌的存在。听说他有后人留下,也有不少人都曾暗中在心里好奇和警惕过,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样一位体态风流,貌胜春花的年轻人。
第104章 得势不饶人
左丹木上下打量着应翩翩, 而后眉头松开,朗朗而笑,说道:“原来大人就是应将军的儿子!我幼时便多次听闻过应将军征战沙场时的风姿,得知他有后人, 一直想要见识切磋一番, 却没想到大人竟从了文职。”
他对穆国显然十分了解, 看着应翩翩身上的服色,便知道他的大概官职:“应大人虽然没有继承令尊的遗业,但如此能言善辩, 也算是虎父无犬子了。”
这左丹木会被西戎王送给善化公主作为养子, 应该是因为有汉人的血统,他生的斯文白皙,说话亦十分客气, 但话中之意显然是在讽刺应翩翩只会搬弄唇舌, 不如乃父多矣。
应翩翩觉得自己在原书某段散乱的剧情中应该见过这个人, 但一时又难以十分清晰地记起, 思量之间, 并未急着反驳,笑了笑说:“四王子过奖了。”
左丹木向日渥道:“大哥,咱们这次不是正巧带了礼物要送给应大人吗?不如现在就拿上来吧。”
日渥也立刻记起了他们准备好的礼物, 但反应不够快, 让左丹木抢了先, 一时懊恼。
他点了点头,向着皇上请示。
皇上直觉这些蛮子不怀好意, 但也不能怯阵, 便道:“那便送上来, 也让我们见识一下西戎的珠宝吧。”
日渥哈哈一笑, 说道:“陛下,这虽然是我们带来的礼物,但却是中原的东西。”
他说着,吩咐了几句,很快,人们先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四名如同铁塔一般的西戎猛士走上殿来。
这四个人肤色如铜,肌肉虬结,身高几乎有一丈左右,向前走动之际,震的地面颤动,桌椅上杯盘作响。
这样彪悍的猛士,在中原确实极难找到。
侍卫们如临大敌,立刻护在皇帝的周围。
日渥见状,更加觉得穆国外强中干,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他眼中有着得意,笑着说道:“陛下切莫惊慌,这几个人不过长得高大些罢了,我说要送给应大人的礼物,就在他们手中。”
四名猛士手中抬着一只黑沉沉的长匣,听从日渥的吩咐放在地面上打开,声如洪钟:“应大人请看!”
应翩翩瞳孔微缩,发现里面装了一柄雪亮的长/枪,看上去便如崭新一般,只是顶部的红缨已经旧了。
与其他普通的兵刃不同,这柄长/枪的头部却更加类似长矛,长而扁平,两边有刃,可劈可扫,是他父亲应钧生前专门令人打造的。
当年应钧的佩剑被傅英找了回来,这柄长/枪却早已遗落在了战场上,没想到竟然被西戎人所得。
应翩翩看着那把银枪,幼时的种种时光霎时涌上心头,那个时候父母尚在,都对他疼爱有加,边关环境艰苦,战事时松时紧,父亲回到家中时,却从来都是满脸轻松笑意,不在他和母亲面前显出半点愁容疲累。
父亲精通各种兵刃,同时惯用长剑,但到了战场上,却是“一寸长一寸强”,当属长兵器更为好用,他的枪法亦是精绝,不知道用这柄长/枪杀了多少前来进犯的西戎人。
应翩翩小时候拿着小棍学父亲打仗,还觉得不够威风,就想去悄悄偷那柄银枪耍,谁知道搬了小凳踩着去兵刃架上拿枪,非但没有到手,还被旁边的长矛挂住了新衣服,悬在半空蹬腿发脾气。
父亲以为他出了事,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把他气得差点哭起来。
还是娘闻声把他抱了下来,当着他的面捶了父亲一顿,又抱着他哄:“我们阿玦怎么掉金豆豆啦?爹爹坏,罚他给你玩枪,好不好?”
爹也连忙过来,摸着他的头道歉,又将那柄银枪拿下来给他玩,才总算把他哄得破涕为笑。
当天晚上他睡下之后,隐隐听见爹娘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一盏昏黄的小灯在外间亮了很久,等到第二日早上醒来,爹又去打仗了,娘坐在床脚给战士们补着衣裳,笑吟吟地望向他。
他的床头放了一柄用木头做好的小枪,上面绑了红缨,打磨的一点木刺都没有,爹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银漆,刷的和他的长/枪一模一样。
娘笑着给他穿衣服,让他看昨天/衣领后面撕裂的口子:“娘给你把衣服也补好啦,咱们乖乖穿上,然后吃了饭出去玩小枪好不好?爹爹说了,他今日会早些回来带你一起玩,等你长大些,就把那柄长/枪送给你,咱们阿玦也可以上阵杀敌,当大英雄啦。”
他虽然是小孩子,可是爹娘却从来都没有说过瞎话骗他,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可是唯独这一回,爹说过的事却没做到,他带着那柄长/枪去阻挡敌军的进犯,再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娘是很想去找爹爹的,他看见消息传来时娘眼中含着的泪水,可是那泪水没有滑落,因为娘还有他,还要带着他跑的远远的,到一个叫做京城的地方去。
京城里有皇帝,皇帝会保护他的子民,不受到外族的欺压。
那时发生的事情,真像是一场噩梦。
他以为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可以挡住一切的天崩地裂,娘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每一日醒来,都能看见娘好像从来都没有忧愁悲伤的笑脸,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失去了自己的爹娘,也来到了传说中的京城,本来以为是新的开始,但没想到等来的,是另外一场更长,更虚假的噩梦。
往事历历,从来未曾淡忘,突然看到这柄长/枪出现在眼前,应翩翩几乎觉得那锋刃亮的刺目,像是在将他一刀一刀地剐开,凌迟的体无完肤。
恍惚间,听到有人说道:“应大人,这是令尊的遗物,我们好不容易才寻得,早就想物归原主了,还请应大人取走罢。”
说话的是左丹木,西戎人本来就比中原人高大,这几名大汉又是特别挑选出来的,站在那里,足足比应翩翩高了一头有余,应翩翩又生的秀美,双方这样瞧来,便如同大人对着未长成的孩童。
犹记得上一回西戎使臣来到穆国时,甚至将穆国一名负责迎接他们的中郎将摔了个尾骨折断,在家休养了月余才好,事后他们只笑嘻嘻地说不是故意所为,又道了歉,皇上也无可奈何,只是令穆国人更加对这些蛮子敬而远之。
左丹木故意这样说,正是想要对应翩翩进行震慑,如果他连自己父亲的东西都不敢拿,那么就是天下人的笑柄了。
池簌几乎忍不住站起身来,目光紧紧凝视着应翩翩的脸。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些事情不用想,他就一定会替应翩翩做了,可是如今池簌却知道,对方拿来的是他父亲的遗物,应翩翩一定想要自己取回。
因此虽然眼前这一幕让他觉得万分心疼气怒,池簌还是没有上前。
——他知道,应翩翩不会怕的。
果然,在殿上众人或得意,或担忧,或疑虑的注视中,应翩翩走到了那四名猛士的面前。
这四人故意挪动脚步,跟他离的更近,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带有威慑的眼神盯住应翩翩,但应翩翩恍若不见,径直从几人身侧经过,在长匣边弯下腰来,握住了那熟悉的枪杆。
重新摸到这柄枪的一瞬间,他心中骤然一恸,只觉得五内俱焚,宛若刀绞,一时间眼前发黑,竟然一下子没能将那柄枪拿起来,顿了顿才勉强用力,扶起枪杆,半竖而立。
见状,日渥和左丹木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丝嘲笑的意味,显然是觉得当初给他们带来巨大威胁的应钧是真正的绝后了。
他的儿子连他所用过的兵刃都拿不动,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恐怕这位当年的战神地下有知,会气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吧。
如今的大穆,再也不是太/祖立国时的大穆,这样肥沃的土地,丰饶的物资,注定要被他们纳入囊中。
应翩翩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从枪杆上找到了父亲刻下的名字,仿佛有一只大手轻柔地从头顶抚过,不知不觉,他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说不定,爹娘这个时候正在天上看着他。
应翩翩微一闭目,道:“多谢几位带来这样礼物,我十分惊喜,不知道陛下是否可以准许我将它收下?”
皇上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应将军的东西,那么理应物归原主,由应爱卿带回去,你就多谢使者们的美意吧。”
应翩翩依言道谢,左丹木却微微一笑,说道:“应大人不必客气。你瞧,这柄枪虽然是昔年应将军征战所用,但是在西戎保存多年,却被我们养护的连一丝锈迹都没有。可见只要物是好物,那就不拘是在何处。”
“男儿所喜,无非名兵美人,你们的公主像是在繁华中盛开的娇艳花朵,但是如果嫁到西戎,西戎的男儿也一定会好好地呵护她。我听说应大人的母亲正是当年从西戎回到大穆的逃奴,乃曾经伺候过我母妃善化公主的婢女,难道应大人就不曾听闻她讲述过我们西戎男儿的勇猛英姿吗?”
这左丹木说起话来要比他的大哥狡猾多了,话中带着十足的羞辱之意,令周围的人都不禁怒目而视。
但应翩翩的心情已经平定下来,既然做出决断,就不会再为这种故意动摇心境的话所影响。
他忽地抬眸一笑,看向左丹木,眸光曜曜,如同月色清辉。
左丹木怔了怔,便听应翩翩带着歉意说道:“这倒是真的不曾,我只听我娘说过,西戎人外强中干,不值一提。”
应翩翩方才还是一副心神动摇的颓丧模样,没想到这样快便收拾好了情绪,听他出言不逊,几名西戎使者都是面色一沉。
离应翩翩最近的那位西戎勇士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他声若洪钟,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应翩翩却浑然不惧,亦朗声回敬:“我说西戎之人外强中干,怎及的上我中原人才济济,英雄辈出?若是各位不服,便来切磋,谁输谁赢,谁强谁弱,一目了然,岂不是好?”
他回身一拜:“请陛下准许!”
听到应翩翩的话,日渥和左丹木同时面露惊讶之色,忍不住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本来是他们想要说的话。
此次西戎使者来到大穆,精心挑选了多名善战的猛士,目的就是为了切磋比试。双方积怨已深,眼下各种利益纠葛平衡,暂时不会开战,但日后一定还是会有那一天,西戎正想借这件事好好扫一扫中原人的威风。
他们本来还在心中盘算着要挑战的目标和说出这话的时机,却没想到,挑战之语居然是由对方率先说出的,而且说出来的人,还是一个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文官。
这个应玦是疯了吗?一个连枪都拿不动的人,竟敢向他们挑战。难道是他少年冲动,稍加挑拨就沉不住气了?
来之前,他们曾经听说应翩翩智计多端,少年英才,如今看来,只怕是大穆人总爱吹牛,说的太言过其实了。
日渥觉得跟这么一个小子比试胜之不武,心中犹豫,左丹木却是考虑到应翩翩的身份,有心让他颜面大扫,于是说道:
“应大人不愧是将门虎子,你发出挑战,我们怎敢拒绝?大哥,我看咱们便应下吧,左右不过是切磋。”
日渥心道,这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主动挑衅他们,不教训教训他也不合适,但如果兴师动众一番,只胜了一个小文官,根本显不出来西戎人的厉害,杀鸡用牛刀,又有什么意思?
日渥说道:“既然应大人主动邀请,我们也十分荣幸,自然要欣然领受。但西戎有很多猛士,都想要与大穆人切磋,以我看不如多进行几场比试,我们各自挑选英勇的代表……”
他这话没说完,应翩翩已经接口道:“我明白了,大王子原来是怕输,因此想多来几场有个保障。你放心吧,远来是客,我自然要迁就你们的,不管你们出多少人,我这边只有我一个。”
他冲着皇上一拱手,说道:“请陛下准许臣的请求。”
日渥听了应翩翩的话,简直是将西戎勇士视若无物,气往上冲,只想狠狠教训这小子一番,便冷声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本王子先和你比!”
两人言语说到这个份上,不比都说不过去了,但看见应翩翩跟日渥相比,一个单薄文秀,一个威猛壮硕,又实在让人不禁捏了把冷汗。
比起对应翩翩所知甚少的西戎人,皇上却知道他文武双全,又擅智谋,并非冲动行事之人,沉吟片刻,说了个“可”字。
日渥冷笑道:“怎么比,你来说。”
凭应翩翩那个样子,他就是压都能把对方给压死了,不管怎么个比试方法,都是毫无意义,倒不如干脆让对方来选,输个心服口服。
左丹木却比他更有算计:“既然咱们双方不过是切磋,那么照我看,不如就不要动兵刃了,以免伤了和气,赤手过招如何?”
应定斌似笑非笑地说:“本公方才听闻大王子讲述西戎勇士多么豪爽勇猛,差点信以为真,但如今看来我儿说的倒是没错。谁不知道草原人擅长摔跤,不拿兵刃自然是你们占了优势,尚未比试就想着如何得便宜,不是外强中干又是什么?”
他方才看见这帮西戎人欺负自己的宝贝儿子,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但毕竟是邦国外交,应定斌也不好贸然开口,但随着双方你来我往,都带了些火气,言辞也就愈发激烈不留余地,应定斌也便不再忍耐了。
左丹木被他说的面色微微一红,倒是识得应定斌:“那么应厂公又意下如何?”
应定斌冷冷地说:“各择兵刃,选己之长,岂非公平合理?当然,贵客若是不想用兵刃,也无人勉强。”
左丹木素闻中原有多种精妙武学,门派繁盛,源远流长,尤其更擅刀剑等较为轻灵的兵刃,他担心应翩翩的口气那样大,是在此道上有研究。
虽然上场的不是左丹木,但若日渥这个跟他不对付的大哥输了,失的也是整个西戎的面子,为顾全大局着想,左丹木才会如此谨慎,但现在被应定斌一语点破,他就不好再多说了。
日渥面上却带了一丝隐含笃定与不屑的笑意,说道:“兵刃便兵刃,来人,去取我的狼牙棒来!”
等到他的兵器被随从呈上时,周围众人都不免动容。
原来日渥所用的竟是两根二尺长短的狼牙大棒,棒身粗大,上生倒钩,若是挨上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这样兵器若非天生神力之人是不敢用的,但用得好却也占尽了便宜,普通刀剑砸得几下就要断了,对手别说与他对战,只怕连近身都不能。
应定斌微微皱眉,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应翩翩却回过头来冲他一笑,说道:“爹,你看大王子这兵刃看上去还挺厉害的。”
应定斌一看儿子表情轻松,心中微定,含笑道:“左右只是切磋,输赢都不丢人,你小心些,别伤着就是。”
身边听到应定斌话的人:“……”
——应厂公你能不能稍微有一些风骨和底线!
日渥高声道:“应大人,你用刀还是使剑,尽管来吧!”
应翩翩回转身来,看着对方手中兵器中的寒光微微眯起眼睛,随即足尖一勾,方才被放倒在地面上的长/枪顺力飞起,应翩翩长袖一卷,抄在手中。
“我就用它。”他淡淡一笑,旋即枪锋向前,冷然道,“来吧!”
他竟然要用这柄亡父的枪,与西戎之人对战!
片刻静寂,随后四下哗然。
“这中原的小白脸是当真疯了吗?他方才不是连把这柄银枪拿起来都嫌费力?”
“哈哈哈,穆国的高官竟然如此禁不得激,一言不合意气用事,难道当真穆国无人?”
“应大人这是又发疯了不成,这名西戎大王子可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强,对付他只可智取,怎能用这样长兵与他硬碰硬呢!”
应翩翩自幼习武,但是他身为状元,在世人眼中,一向以文采才学见长,又因为素来养尊处优,前呼后拥,少有需要自己出手的时候,因此在场这么多人里,也就只有应定斌对应翩翩的武功根底了解一些。
可是关心则乱,此时他的手心里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转头瞧见池簌不知道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侧,便不禁说道:“涧竹,你说阿玦这一场,他既然答应下来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池簌的表情看上去倒还算冷静,只是手攥的紧紧的,说道:“您放心,我不会让他受伤的。”
池簌身上那股可靠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让应定斌不禁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未解,低声叹道:“阿玦一定不愿让旁人出手帮他。”
池簌微一垂眸,心里也十分明白这点,所以才犹豫犯难,他永远会支持尊重应翩翩的选择,但如果要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受伤遇险,也很难做到。
池簌低声道:“我相信他会赢的。”
因为他是应玦。
性如烈火,心似顽石。
“喝!”
在众人或是惊诧,或是担忧,或是嘲讽的目光和议论中,日渥王子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教训面前这个狂妄自大的中原人,舞动手中双棒,率先发动了攻击。
别说池簌,应定斌也是通晓武学的,日渥这一出手,他们便已经看出了不凡。
日渥这两根狼牙棒,循的是双锤的武术套路,劈、轧、顶、扫、云,只是狼牙棒的分量体积均高于通常使用的大锤,用出之后,难度和威力也就随之加倍。
日渥旋身前攻,一棒腰间横扫,一棒当头砸下,端的是雷霆万钧,令人骇然。
但他的招式尚未完全使出,心中忽生警惕!
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平地横生,应翩翩人未至,枪已到,带着杀气的寒意转瞬逼至日渥鼻端!
日渥并不慌乱,双臂一合,两根狼牙棒同时砸向枪杆,想要将应翩翩的枪势锁住。
然而就在此刻,应翩翩手腕翻转,枪身一弯,竟反借着对方的狼牙棒为支点旋身而起,大殿中的惶惶灯火之下,他左腿旋踢而出,足尖向着日渥太阳穴重踢而去!
日渥仓促间猛然收力侧身,“砰”地一声,应翩翩那一脚已经踢中了他的肩窝。
刹那间,饶是日渥皮糙肉厚,也不禁觉得骨骼剧痛如同碎裂,“蹬、蹬、蹬”,踉跄着后退三步!
应翩翩枪锋顺势压地,身形一转而落,身上袍袖鼓荡,如惊鸿孤鹤,孑然傲立。
满场哗然,紧接着又是瞬间的无声。
无论西戎还是中原一边,全都惊住了。
这两人是陌生的对手,通常比试上来都该先行试探,特别是在应翩翩体力臂力都明显比不过对方的情况下,更该侧面周旋,再图智取。
连日渥都算不上是猛力抢攻,可他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以硬碰硬!
可不得不说,这样打实在是痛快极了!
喝彩和议论声很快从中原百官的那一边蔓延开来,虽然这种场合,众人都要自持身份,不能过分欢呼,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应翩翩上来就先声夺人,仿佛向着西戎人证明了,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
但这样的打法,接下来,他能撑得过日渥吗?
西戎那边则是个个面色铁青,日渥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出师不利,脸上一红,大喝一声,豁然抢攻!
“铮铮铮铮——”
他将手中双棒舞的虎虎生风,如此沉猛的兵器竟然也能使出快招。但日渥顷刻间连出十二招,应翩翩却是半步未让。
脑海中仿佛浮现出当年父亲在他面前练枪时的身姿。
虽然他的枪法远没有剑术精通,跟随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也太短,但是十余年之后的今日,应翩翩依然清楚地记得,在无数个黎明与深夜,在无数次领兵暂息的空隙,他那位被称为一代名将的父亲,一次次练习着已经熟极的枪法,对他讲述他们要面对的敌人。
那些人的来历、招式、野心、暴虐,以及战胜他们的方法。
应翩翩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他不知道父亲去世的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是悲凉、不甘、愧疚,还是倾情一战,死而不悔的豪情。
但他却早已将一切都牢牢铭刻在了脑海之中,不敢或忘。
今日,他会用父亲的兵刃,打败面前这个人,半步不退。
这一刻,本已等待的太久。
在沉重铁棒轮转的呼呼风声中,昔日看过无数遍的枪招自心底一一流过,又在手下使出。
枪扎一条线,绞枪鬼拉钻。扫如卷地风,舞花腰臂旋。挑枪飞身刺,劈如春雷前。得势不饶人,杀敌——惊胆寒!
八尺长/枪一旦舞开,就是神鬼莫近,哪怕日渥挥锤舞的呼呼作响,也难以对应翩翩近身分毫,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正是在此。
他起初觉得应翩翩看着单薄,使如此长兵未免力量不足,却未料对方身形敏捷,步伐轻灵,旋身拗步,崩杆斜劈,灵活之极。
横扫划拨,枪势如风扫残梅;点刺晃戳,枪尖如梨花瑞雪。
一时间,大殿中但闻风声飒飒,兵刃铮鸣,但见红缨飞舞,锋芒闪烁。
应翩翩翩然进退之间宽袍广袖翻卷如云,手中虽长/枪霸道,却不减风仪出众,姿形端丽,只看得人心旷神怡,日渥额头见汗,连连后退。
第105章 还为此君狂
能亲眼目睹这样神妙华美的枪法, 令穆国众人不禁纷纷感到激情澎湃,不少文臣甚至恨不得立刻赋诗赞之。
黎清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也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原本漫不经心的慢慢从脸上消失,竟是不知不觉出了神。
自从亲友离散,家破人亡之后,他就甚少回忆往事, 但是看着面前鲜衣银枪, 豪情满怀的少年人, 一幕幕年少时的场景也不觉从心头流过。
父王、母妃、阿姐, 身边那些长着青涩面孔,却同样意气慷慨的同伴。
他们是年轻时的模样, 自己如今却已两鬓如霜,满心晦暗。
他们曾经一同欢笑,也时而争执,但如今不管是笑是怒,他的身边都已空空荡荡了,他也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深沉的将乐王。
长/枪上的锋芒从眼前掠过,也仿佛骤然划过心头, 原本冰封的心脏露出了一抹鲜红的底色。
但看了一会,黎清峄却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脸上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担忧之色。
不光是他,就连其他懂行的武将们,脸上都没有了一开始的欢喜鼓舞, 而是从这场激烈的比试之中看到了些许令人忧虑的预兆。
眼下的形势是应翩翩压了日渥一头, 但日渥虽然被他手中长/枪压制的难以反击, 手中的双棒却一直保持着严密的防守之势,应翩翩一时奈何也不了他,更不可能凭着枪锋就把对方手中兵刃挑开。
那么这样下去,一旦应翩翩感到疲累,立刻就会被日渥抓住了破绽反击。而以他的体力和耐力,以及这种大幅度的攻势,是必然熬不过对方的。
应定斌皱眉道:“西戎人好生无耻,方才一通胡吹大气,好像他们多么厉害勇猛似的,这时候较量起来,却又如同缩头乌龟,只守不攻,赢了有什么光彩?”
不光是应定斌这样想,西戎人那边也是同样念头。
谁也没想到应翩翩的枪路竟然如此霸道凌厉,日渥不管最后是输是赢,竟然与中原的一名文臣打了这么久还没占得上风,西戎今日已经颜面扫地了!
“阿玦在挑衅。”
池簌忽然低声说:“他的枪路变了,主要攻击日渥的面门,想要逼他还手。”
他眼光极准,应定斌看了片刻,发现果然如此。
只见应翩翩像是打的得意,开始萌生出了耍弄对手的心思,竟然放弃了对于日渥身上其他重要要害部位的进攻,而是枪枪照着日渥的面部袭去。
雪亮的枪尖在眼前乱转,晃得人实在心烦,日渥脸色微沉,侧身闪避,同时抬起手中的狼牙棒,架住枪杆。
和每次一样,长/枪顶端堪堪在他面前划过,未能伤及到他,但这回,应翩翩没有及时收招,而是枪杆微晃,枪尖充满挑衅意味地在日渥的眼前做了个类似“拍击”的动作,这才刷地一声,利落收回。
“竖子怎敢!”
这一声却并非是刚刚收招的日渥所喊出来的,而是一位西戎勇士勃然大怒,脱口而出。
——这小子真是张狂,实在是欺人太甚!
原本应翩翩和日渥都对战了这么久,都没有如愿看到羸弱的中原人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已经让西戎人尤为恼怒了,谁料应翩翩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不光是在羞辱日渥,也是羞辱在场的每一位使者,甚至是羞辱了整个西戎!
在西戎人的认知中,只有他们凭借武力欺负别人的份才对,这样下去,日渥就算是赢了,也赢的不光彩。
应定斌方才听了池簌的提醒,心念一动,叫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得片刻,便有不少小太监们纷纷四散开来,混在人群中,每当看到日渥后退,就发出失望的唏嘘声,还有人用西戎语叫着日渥的名字,像是愤怒地希望他发动反击。
左丹木还以为是自己这边的人如此没有规矩,连声喝道:“住口!”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
混乱中,日渥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是谁在叹息大叫,他的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除此之外还有极度的羞辱感。
但眼下还不是最佳反击的时机,如果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应翩翩的体力肯定也就消耗的差不多了。
应钧这个儿子果真不是好惹的,需要谨慎应对,到那个时候才好万无一失,一举得胜!
——可是,到那个时候,即使胜了,他日渥还有几分颜面在?
面对着勉强保持冷静的日渥,应翩翩的枪势反而更加张狂,唇角含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右腕为轴,左手压枪,将花枪舞的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一枪上挑刺心,一枪扑雀刺足,一枪斜铲扫腿,一枪挒绞迎面,枪枪夺人声势,不求伤敌,唯见炫耀。脚步翻旋,眉眼睥睨,仿佛在嘲笑日渥的缩手缩脚,瞻前顾后!
对于应翩翩来说,这种嚣张跋扈,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简直连演都不用演,池簌看着不禁微笑起来,忽然拿起酒盏,斟了一杯酒,轻喝道:“阿玦,接酒!”
他说话间,指尖已将酒盏平平弹出,池簌已经算好了他的招式步法,根本不用应翩翩特意去接,酒盏宛若被人拿在手里递出一样,稳稳当当地飞到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一枪横扫,将日渥逼退两步,也不抬手,一张嘴,将酒杯咬在了口中,仰头将其中的酒液灌下。
他眉目如画,酣战之中双颊生晕,更添艳色,晶莹的酒液入口,有少许溅在颊侧喉头,又在白皙的皮肤上缓缓蜿蜒而下。
池簌情不自禁地凝目而视,几乎移不开眼去。
应翩翩喝了酒,直接运力将酒杯一吐,池簌抄手接回,将杯子握在手中,觉得触手生温,不禁微微一笑,也在杯中满满倒了一盏酒,仰头饮尽。
他们两个战中劝酒,更是一副将日渥不当回事的态度,日渥眼底显出怒色。
却见应翩翩接下来似乎要一□□向他的右膝,但不知道是力气不够还是态度懈怠,枪招没有使到,枪尖便已经垂下,在大殿中的金砖上“嘶啦”划出一道长痕。
听到周围有人发出异样的声音,日渥察觉不对,无意中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竟不知何时被应翩翩用西戎语刻下了“蛮夷之辈,见识短浅”八个大字,其中的“浅”还差最后两笔。
日渥只觉得脑海中仿佛“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这八个大字,仿佛是对他这次大穆之行赤/裸/裸的羞辱,在告诉他,你们的傲慢和炫耀就像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不管这一战最后的结果如何,你日渥都早已经颜面尽失,是个彻彻底底的缩头乌龟!
甚至连观战的西戎人都无法忍耐下去了,他们自然希望日渥能够获胜,但是不是这种胜法,这一刻,他们甚至也开始敬佩战得酣畅淋漓,不计后果的应翩翩!
这才是真正的勇士!
轰然一声,那在心头层层堆叠的怒火猛然冲垮了堤坝,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了所有的神志。
仅仅是为了万无一失的获胜,他竟然要对这个小子如此畏惧!难道拼力一击就会输吗?日渥自己在草原上可也是纵横多年,得胜无数,从不退避!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对手又如此的高傲轻慢,刻意炫耀!
两人已酣战良久,应翩翩招招抢攻,枪
势远不如刚开始时凌厉,时机也差不多了,就是这一瞬,他的枪锋已经嚣张地掠过了日渥的面前,在那个“见识短浅”的“浅”字上面再补一笔!
还差最后一笔,这八个字就要让他写成了,还不反击,更待何时!
“喝!”
日渥双目怒睁,陡然高喝一声,蓄起全身力气,飞身急上,一棒重击应翩翩手中枪杆,一棒冲着应翩翩迎头砸下!
就在对方还想得意地写完这最后一笔的一刻,日渥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时机!
兵刃之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人们的惊呼中,应翩翩避开了迎头砸下来的一棒,但手中长/枪猛然一弯,跟着脱手崩出,向后飞去。
长/枪惯性带的应翩翩踉跄后退,仿佛就要摔倒在地。
一击得中!
日渥眼中闪过狂喜,趁胜追击,双足拔地之间竟蓦然跃起,猛地向着应翩翩砸下!
他已经打算好,就算事后道歉补偿,今日也要将应翩翩毙于自己的棒下,一雪前耻!
众人大惊失色,但此时,池簌双眼一眯,反而高声喝道:“好!”
——原来就在日渥兵刃砸下的瞬间,应翩翩手在地面上一撑,足尖点地,腰间猛然用力,身形竟陡然间凌空横翻!
袍袖如同流云掠空,白鹤展翅,满堂烛火随席卷起的疾风骤晃,应翩翩长袖一卷,已经将飞出的长/枪重新握在手中。
随即,枪身轮转,狂舞如银花绽放,光华暴涨,快似急电,一招“云龙摆尾”,反向日渥居高临下地沉击而至——
须臾之间,输赢逆转。
“砰——”
沉重的闷响!
枪身破开双棒的防守,重重砸中了日渥的胸膛。
满堂璀璨辉煌的明光下,却仿似有塞外的铁马金戈之声铮鸣作响,仿佛一切声音瞬间消退,日渥双眼瞪大,而后,缓慢地——仰面倒了下去。
那充满悲怒的力量,那能够摧枯拉朽一般的决心。
狼牙棒重重地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开身畔,棒上的尖刺在地面上留下划痕,补足了“浅”上的最后一笔。
恍然间,日渥看到左丹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到手下的护卫们慌乱地跑向自己,看到周围那些看客们或是狂喜,或是愤怒的神情。
他居然输了,输给了一个中原人。
这怎么可能?!
应翩翩这才感觉到双臂酸麻,肌肉上逐渐传来一种针扎般的痛楚,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滑落,手中的长/枪仿佛重逾千斤。
但他没有将这种疲累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倒地的日渥。
正在这时,手上的分量忽然一轻,长/枪被人握住,而后轻巧地接了过去。
池簌不知何时走到了应翩翩的身畔,自然而然地接过枪,冲着皇上平托一举,朗声说道:“恭贺陛下,恭贺应大人!此场比试,是应大人胜了!”
随着池簌的话,满场才骤然回过神来。
是啊,是应翩翩赢了,他用应钧的兵器,打败了西戎的王子。
大穆不只有一个应钧,也不只有一个傅寒青,后辈代有才人出,如今被铭记的名字成了应玦。
强悍凶猛的西戎人,也会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倒地不起!
皇上大出了一口恶气,鼓掌赞好,席上百官女眷,也都纷纷大声喝彩,喜不自胜。
日渥在他侍卫们的搀扶之下缓缓坐起身来,脸色灰败而颓丧,想要认输,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左丹木弯下腰,干脆利落地将他一把扶起,然后冲着皇上弯腰行礼,又向应翩翩躬身。
他笑着,仿佛刚刚真的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寻常切磋:“请各位原谅我们的浅薄无知,这次前来,让我们见识到了中原的勇士,得到了热情的款待,实在深感荣幸。西戎人愿意同这样的好友结交,那么,请陛下允许我们献上其他丰厚的礼物!”
方才那柄属于应钧的银枪不过是示威的工具,若应翩翩没能胜了这一场,恐怕日后都要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但他眼下做出了最好的应对,不管是出于对大穆的忌惮,还是对颜面的周全,西戎都得收敛态度,乖乖低头。
左丹木心思狡诈,但也算是能屈能伸,说完之后,便令人送上了真正的礼物,其中有一柄西戎王敬献给皇上的弯刀,此外还有西戎盛产的茶叶玉石等物。
皇上留下了西戎王所赠的宝刀,剩下的物品全都当众赏赐给了应翩翩,又温言嘉奖,而后,宴会上的仪式才得以继续了下去。
起初西戎所要求的原本是与大穆多进行几场比试,这时也没人再提,除了西戎之外,其他各国和部落前来的使者们也变得更加恭谨慎重。
应翩翩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落座时,却发现左首边成了池簌。
他们文臣、武将与勋爵所坐的位置都不一样,池簌是让礼官跟内侍打了个招呼,把自己的席位加了过来。
应翩翩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要说,道:“一会不就回家了,有什么急事吗?”
池簌冲应翩翩摊了摊手,道:“胳膊给我。”
应翩翩将自己的手臂递了过去。
池簌运起内力,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低声道:“这枪比你的剑沉上许多,我平时没怎么见你练过,今天突然一使,只怕容易受伤,得立刻将筋骨按一按才行。否则明天你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应翩翩笑了笑,说:“那也没事,正好歇几天。什么也赶不上我心里面舒坦了。”
池簌笑道:“我们应状元一双妙手,写诗作文,点化丹青,可不能伤着。”
池簌这么一说,应翩翩倒是想起自己前两年喝多了傅英下的疯药,因病手抖,难以写字的时候来了。
那个时候满心震怒迷茫,却伶仃一人,无处可说,更不知道前方的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如今情景仿佛,但已是荣华加身,亲友在侧,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换了一辈子来活,让人一时竟心生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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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簌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内力缓缓流过经脉,暖洋洋的极是舒服,几乎让应翩翩有了种昏昏欲睡之感,要不是宴席上实在喧嚣,又有不少人接连前来寒暄敬酒,应翩翩真的就要睡着了。
酒大部分都被池簌挡了,应定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只是他刚来得及过来跟儿子说了两句话,就被皇上叫过去低声吩咐起来。
这些使臣们远道来访,鱼龙混杂,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皇上将暗中对他们进行监视的任务交给了西厂,因此趁着宴会还没结束,便授意应定斌早做安排,应定斌也只来得及摸了摸应翩翩的头,便匆匆离席。
等到最后散去,皇上又留下了几位武将议事,池簌也在其中,应翩翩看他们一个个忙忙碌碌,倒是庆幸这次没有自己的事情,便打算先一步回府休息。
他下了台阶,刚想寻找自己的随从和马车,忽然看见左丹木从侧廊转了出来,对他说道:“应大人,可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应翩翩淡淡
地说:“天色已晚,王子请回。”
说罢之后,径直要转身离去,嚣张的表里如一,十分彻底。
左丹木没想到他私下里也表现的如此不友好,怔了怔,又快步走过去,拦在应翩翩面前,说道:“应大人应该听说过,善化公主是我的养母。”
应翩翩道:“王子也应该知道,应厂公是我的养父。”
左丹木一怔,道:“是……这怎么了吗?”
应翩翩的养父,跟他有什么关系?
应翩翩微笑道:“我也想说这句话。”
他本来就脾气不好,如今又困了,不耐烦之情溢于言表。
左丹木并未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应翩翩一眼,说道:“我们立场敌对,方才在殿上说的话,并不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希望应大人不要因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只是想说,我跟善化公主其实算不得太亲近,但从小也曾在她身边住过一段时日,对于她的侍女都曾见过。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今日看你有些面善。”
应翩翩眼神淡漠,正要开口,忽听一人说道:“不知二位在说什么?”
应翩翩和左丹木同时转头,发现过来的人竟然是黎清峄。
应翩翩冲他行礼未语,左丹木却道:“原来是将乐王,王爷来的正巧,我这次前来大穆,特意收拾了善化公主及她的侍女当年所留下来的遗物,想要送给王爷和应大人保管,王爷便请将善化公主这一份取回去罢。”
应翩翩这才知道左丹木要做什么。
左丹木抬了抬手,立刻有人抬上来两只木箱,打开之后,分别呈给应翩翩和黎清峄。
这两只箱子里面都是一些女子的衣服钗环、寻常用具,其中有中原样式的,也有西戎样式的。
一箱较为精致华贵,很明显是善化公主之物,还有一箱则是侍女们的东西,因为左丹木不知道应翩翩的亲娘到底是公主身边哪一位侍女,这些东西也不太好区分,就装到了一起。
黎清峄往箱子里面扫了一眼,顿时便见到了一支紫玉兰流苏发簪,认出那正是善化公主当年之物。
他眼中闪过怀念,双手却负在身后,并未去拿。因为黎清峄半挡在应翩翩的跟前,他不动,应翩翩自然也不会越过他去够那箱子里面的东西。
片刻之后,黎清峄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说道:“以我们与王子的身份,彼此之间的来往还是不要过于密切为好。王子的美意本王已经领受了,至于这些东西,还请你拿回去吧。”
左丹木有些惆怅地说:“王爷不要见外,善化公主是我的养母,那么算起来你就是我的舅父。如今好不容易能够亲眼看一看母亲口中的中原,来到你的面前,就当是外甥为母亲和舅舅做一点事情,又何须多想呢?”
他这一声“舅父”,让黎清峄不禁想起来自己曾经姐姐刚到嫁人的年龄时,还没有西戎要求公主下嫁一事,京中已经有不少人家请了媒人前来议亲。
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亲自出马,将那些有可能成为自己姐夫的人选都一一偷偷瞧了个遍。
回来之后,姐姐嗔怪他孟浪,他还调侃说自己是急着当舅舅,以后若是姐姐生了孩子,他就带着孩子去骑最快的骏马,吃最好吃的东西,看遍天下风光,让自己的外甥或是外甥女,一定不像他们姐弟俩一般,从小战战兢兢,谨言慎行,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
可是,姐姐到死也没有留下子嗣。
黎清峄知道,那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西戎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夹在大穆与西戎之间周旋的工具,所以那样也好。
左丹木的话让他不禁仰头一笑,淡淡地说:“
王子,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抚养之恩,那便是丝毫无关之人,硬是攀亲可没什么意思。你我立场敌对,亲族之间更有着血海深仇,没有必要徒然增添纠葛。”
左丹木看了眼应翩翩,见他只是袖手站在将乐王的身后不语,没有反驳之意,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道:“二位对我的提防,我也并非不明白。但你们应该也能看出,我身上有汉人血统,虽然能在西戎勉强立足,却不能完全被那里的人当成同类。如今来到这里,看到与自己眉眼相似的百姓,我甚至觉得,大穆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家乡。”
黎清峄的目光深邃而镇静,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只说:“你在西戎是王子之尊。”
左丹木笑道:“岂非同王爷一样,如履薄冰,有名无实?”
黎清峄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
左丹木却也并未纠缠,说道:“我今日不过是略明心意,二位不信倒也无妨。左右时间久了,自可见得人心。”
说完之后,左丹木便令人将箱子收了回去,又冲着应翩翩和黎清峄一颔首,转身离去。
黎清峄若有所思,转过身来,这才看见应翩翩还在望着左丹木的背影。
他不禁一怔,问道:“你想要他手里的东西吗?”
以他们的身份,不该私下与西戎使者有过多往来,更何况从刚才左丹木在殿上的表现来看,就是个颇有心机之辈,黎清峄看见了他找应翩翩说话,没有多想,走了过来拒绝。
这时瞧见应翩翩,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并不是自家小辈,刚才他的行为似乎有些武断了,那个瞬间竟有点不安,简直像怕对方生气似的。
笑话,他可谁也不惧。
好在应翩翩似乎并未在意,只说:“我不想要。我在我娘身边长到五岁,记得她的模样言笑,用不着靠这些东西来睹物思人。更何况,娘应该也并不喜欢她在西戎那一段的生活,这些东西她自己也不会愿意留着。”
黎清峄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没再就这件事说什么:“这些人傲慢自大,也很记仇,今天你力挫西戎王子,应玦,自己小心着吧。”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走了,孑然一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当中。
应翩翩心中微动,一股莫名的情绪掠了过去,不禁微微垂眸。
梁间在马车不远处等着,见应翩翩好半天没有过去,放心不下,便向这边找来,却瞧见应翩翩一个人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应翩翩微嘲道:“我身边本来就处处都是事,从来就没有过没事的时候,只是习惯了,就这样凑合罢。”
说完之后,应翩翩道:“走吧。”
他上了马车,听着轮子在地面上骨碌碌地转动,自己靠在柔软的椅垫上想要闭目睡觉,却不知道怎么的,刚才明明很困,此时眼前却不由老是回想起将乐王方才说话的神情。
这样一名心机深沉,别有图谋的王爷,居然做这样无聊的事,管他收不收别人东西,怎么想都莫名其妙。
而且应翩翩没有从对方眼中发现任何的算计和歹念,这才是更加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这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第106章 孤衾梦难成
应翩翩琢磨着将乐王这个人,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马车的帘子轻轻揭开一角,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什么都看不分明, 但应翩翩却敏锐地察觉到,车轮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变了。
在他们回家的这一段路上,原本都是平整的官道,车轮滑过青石板的声音是低沉而顺滑的, 但此时, 路面上却似乎多了一些沙子, 因此出现了轧轧的碎响。
这变化很细微, 如果寻常人,或许根本就不会注意的, 但对应翩翩来说,不该发生的事忽然出现了,就是变数。
应翩翩道:“梁间。”
幸亏梁间还在马车外面,闻言立刻俯身过来:“少爷。”
应翩翩淡淡地说:“我方才在宴席上没有吃好,想喝前面唐记卖的乳酪,你去给我买一碗过来……不,你多带两个人去买,让嬷嬷和爹回去也尝一尝。”
梁间答应了一声, 刚要去,又看见应翩翩从马车中伸手出来:“给你银子。”
这少爷居然还想起来亲自给钱了, 梁间失笑,正想说自己身上有,却见应翩翩的手伸过来, 没什么银两, 而是直接握住了自己的手, 用力一捏。
两人主仆多年,早有默契,梁间心中一凛,顿时意识到应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握住马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稳住语气说道:“少爷,我拿好了。”
他带着几个人,一直纵马向前而去,应翩翩仔细听着他们的马蹄声,幸好梁间等人没有出什么事,很快又驰了回来,对他禀报:“少爷,前面的路上有一个大坑,过不去了!”
应翩翩沉吟道:“那么还能怎么走?”
车夫从前面回过头来,说:“少爷,若是前面不通,那就只能从右边的巷子里穿过去,然后顺着河边的小路走了。”
应翩翩果断道:“掉头,去西厂,爹不知道路断了,我接了他一块回家。”
车夫答应了一声,利落地扬鞭掉头,梁间说马车上有点心,要上去帮应翩翩找来充饥,便上了马车。
他一上马车之后,也顾不得别的规矩,立刻迅速解开自己的衣襟脱掉外衣,道:“少爷,咱们换一下衣服,您一会找个由头,赶紧走吧!”
梁间跟在应翩翩身边多年,也能看出这件事当中的不对之处,他们多半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眼下是应翩翩反应快及时掉头,大概能将敌人的阴谋打乱一些,但不代表就脱离了危险。
应翩翩说道:“若有危险也是冲着我来的,就算你替我坐在这里,他们也会很快发现身份不对,把你杀掉再转头去追我,没这个必要。”
梁间急道:“为保护少爷,奴才不怕死。您先走,去找厂公!”
应翩翩无声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当真要去西厂吗?我告诉你,咱们根本就到不了那里,西厂外面的路只怕也早已被人断了。我要往这边走,是因为旁边有一处树林,穿过去之后便能直通城郊,那将是脱身的最好地方。你做好准备。”
梁间心头一凉,更加觉得形势危险,还要再说,已经被应翩翩一脚踹了下去:“听我的吩咐就是,别在这废话了,让你坐我的马车了吗?”
其实他方才察觉不会之后,已经连敲了一阵系统了,只是今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系统的信号极其不佳,好半天,才终于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提示音。
【宿主成功取代主角“傅寒青”……必备剧情,为父雪耻,为国立、立、立功,少年英雄,魅力值飙升……100点,魅力等级7级……滴滴滴……】
【警报,剧情出现重大变故,系统紊乱中……】
【主角
与反派魅力值已持平……滴滴滴……双方阵营将进行正面PK赛……公平公正,不可开挂……】
【PK赛胜利一方,可获……终极人物待遇……】
勉强说完之后,系统“啪”地一下,便没了声息。
马车还在骨碌碌地前行,眼看就要接近应翩翩所说的小树林了,应翩翩从马车的暗格中找到一柄极薄的软钢短匕,藏在了腰带里,同时佩好了佩剑,将车帘掀开。
他隐约听见马车后方仿佛传来细微的弹弦声。
——多半是有人从后面追过来了,并且正在挽弓。
应翩翩再不犹豫,猛地一按座椅借力,整个人已经撕下车帘,飞身扑出马车。
他将手一挥,半截车帘“唰”地一声,朝着前面正在认真赶车的车夫砸去。
车夫冷不防被帘子砸中了后背,“啊”一声大叫,整个人从马车上栽了下去,就在这个瞬间,已经有一排乱箭射向马车,顷刻将车厢扎的如同刺猬一般。
这并非劫持,而是打算要命的架势。
与此同时,梁间已经吹响了尖锐的口哨。
应府的护卫全都是训练有素的,一听示警,立刻便应声而动,纷纷拔剑,与夜色中突然冲出来的黑影战做一团。
应翩翩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已经迅速飞扑上前,一剑斩断了拉马车的缰绳,翻身上马,低声对马夫扔下一句“躲在车下,趁机快走”,而后向着树林处疾驰而去。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只有他一个,原本已经自信设下天罗地网,却没想到应翩翩如此警觉,彻底被打乱了步调,见他竟然就这么跑了,急忙随后急追,却又被应家的护卫们拼死紧紧拦住。
应翩翩百忙之中已经看见,那些追杀他的人一个个身材高大,虽然服饰皆为黑色,但头上的头发不留鬓角,或是散着,或是编成辫子,手中拿着的也是弯刀,与中原的打扮大为不同。
——这些人是故意想要扮成西戎人的模样混淆视听。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追杀他的除了傅英,怎会再有别人?
他所有的慈祥疼爱,装模作样,到了这一日,终于彻底烟消云散,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应翩翩在黑暗中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他的口中却大声说道:“你们是西戎人吗,可知道我什么身份?竟敢来到大穆行凶,若是两国开战,这样的责任只怕你们承担不起!”
听到他的话,一名已经冲到他面前的黑衣人双眼一眯,眸中似乎闪过一丝讥笑,挥剑便向应翩翩刺去,以此回应他的质问。
应翩翩拔出佩剑架住,百忙之中还要暗暗庆幸一下,幸亏方才在席上池簌帮他揉捏了手臂,否则他现在只怕连剑都拿不动。
傅英倒是真的会选好时机,恰好在他精疲力竭又刚刚与西戎冲突之后,派人假扮西戎人前来刺杀,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远处似乎有应府的护卫大叫着“少爷”,个个心急如焚,但是一时无法突破这些黑衣人的包围。
应翩翩架开对方的长剑之后顺势斜削,正僵持之际,忽见一道锐利的光芒飞来,竟顿时将黑衣人的脑袋悍然劈成了两半。
脑浆和鲜血四溅,这一幕简直是骇人无比,那兵刃最终定在了黑衣人脖颈的骨头上,应翩翩这才看清,竟是一柄巨大的菜刀。
他心中一动,抬起眼来,发现几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冲到了自己面前。
一名胖和尚拔出菜刀,迅速藏在身后,急急忙忙地问道:“少主,您没事吧?”
来的人竟然是十八煞。
这大出应翩翩的意料
,忙乱之际,他顾不上问这些人怎么找过来的,也来不及叙旧,简洁道:“没事,走。”
他双腿一夹马腹,已经冲了出去,十八煞护在应翩翩身侧,见他没事,又是松了口气,又是高兴愧疚。
原来自从他们对傅英不相信之后,众人商量了一番,故意装作另有要事离开京城,又暗中潜回来,躲在应翩翩身边,悄悄保护他。
他们一来是害怕傅英另有图谋,存着防范之心,二来也是心中觉得愧疚亏欠,怕应翩翩生气,不敢靠近打扰,只想小心翼翼地为他暗中做点什么。
直到今夜在前面的路上等了良久也没有看到应翩翩的马车,十八煞担心起来,返回寻找,这才发现道路竟然被破坏了,他们察觉不对一路找来,幸好还算及时。
只是剧情既然已经进展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光是系统发布出反派与主角阵营的PK要求,大概就连傅英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如今已经走投无路,这一回破釜沉舟,如果应翩翩不死,就是他傅家彻底完蛋,所以将能派出的精锐尽出。
傅家经营多年,暗中所养的杀手也是十分厉害,源源不断地从刚才埋伏之处追到这里,可见应翩翩若是毫无察觉地走了小路,恐怕今日应家所有的人都要死的尸骨无存。
双方厮杀的异常激烈,但十八煞终究护着应翩翩一步步突围,向着京郊的方向避去。
那里有京郊大营。
形势似是向好,但应翩翩策马急奔之际,心中却掠过一个念头:“一切会这样顺利吗?”
他们双方这一场PK,怎会是如此简单粗暴的一场武斗?
头顶飒然风响,几名伏在树上的黑衣人飞扑而下,手中各持长鞭,缠向应翩翩的手脚。
应翩翩正要抵御,旁边已经有几剑寒光乍起,斩断鞭子将他护住。
紧接着,一名保护他的人迅速脱下身上的软甲,为应翩翩披上肩头,而后在他的马腿上抽了一鞭,低声道:“少主,那边路不通,请您随我这边走!”
一行人护着他杀出重围,眼前景物如飞,总算将所有的杀机都远远扔在了身后,而所到之处也越来越偏。
皎白的月色当头而落,应翩翩勒住了缰绳,借着月光打量着身边的几个人。
“少主。”
其中一人冲着应翩翩低声说道:“这里还不太安全,请您跟我们来,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险吧。”
应翩翩背着光坐在马上,看不清楚神色,却一动未动。
那人心头有些焦灼,正欲再催,忽听对方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少主,属下乃是应将军旧部十八煞之一,名叫……”
应翩翩截口道:“一般人不会知道十八煞,看来你们的身份定然也跟傅家有关。”
那人陡然收声看向他,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宛若见鬼。
他的同伴连忙说道:“少主,我们就是十八煞,是这次得了消息,特意来救您的。您方才也看见了,我们杀了很多黑衣刺客,力保少主安危,我方才还为您挡了一剑,若是有什么歹念,又怎会如此做呢?”
他说着挽起袖子,果然露出了手臂上的一处刀痕。
应翩翩冰冷的目光从那道刀痕上扫过,看不出半分动容,淡淡地说道:“傅寒青。”
此三字出口,对面几人都是一惊,没想到应翩翩竟然聪慧至此。
——这人,难道还会读心术不成?
他们原本是打算把应翩翩骗走,但现在发现对方实在没有办法糊弄,于是一咬牙,说道:“应大人,我们确实是傅将军的手下,您既然猜了出来,应该便也知道,
傅将军对您没有恶意,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应翩翩并没有配合,而是翻身下马,找了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说道:“我不会跟你们走的,让傅寒青自己来请我。”
几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留着短须的男子明显脾气不好,见状不耐烦起来,忽然抽刀,架在了应翩翩的脖子上。
他的同伴惊呼道:“你做什么!”
那人皱着眉头道:“应大人,我们本来不想这样对你,但形势所逼,也不得不勉强了。请你现在立刻站起身来,随我们离开,否则我们刚才没救你,你也是个死,那么还不如死在我的手下。”
应翩翩道:“你们刚才过来保护我,看到我的随从了吗?再派人去找一找。算上车夫,一共十七个人。”
那人怒道:“你是不是没听见我的话!你——”
应翩翩抬起眼来,微带嘲意,目光清冷若寒潭秋水,傅寒青那手下一下子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拙劣可笑的蠢货,不禁讪讪住口。
“你别搞错了。”
应翩翩抬起食指,冲他戏谑地摇了摇:“现在是你们求我,求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他两指夹住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刃,唇角微微一勾,对方顿觉剑刃上一股力道反震而来,手臂竟然一麻,再被应翩翩使巧劲一弯一拧,长剑顿时脱手落地!
“我最后再说一遍,傅寒青要见我,就亲自来请,否则免谈。”
应翩翩看也不看落到地上的长剑以及面前那几人青白交加的脸色,闭目抱手,靠在身后的树上,吐出一个字:
“滚。”
这些人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应翩翩的厉害,没想到他临危不惧,聪明过人,实在是威逼利诱都不可能了,以最快的速度商量了一下,悲伤地发现,似乎除了顺着对方,也没什么好办法。
于是两人离开,飞快地去禀报傅寒青。
【系统提示,关键剧情任务掉落:通关任务“前男友的强取豪夺”,解锁任务奖励“傅英的结局”。】
双方PK的时候不能开启任何外挂,系统的商店、咨询一概不能用,不过看来随着剧情进度的增长,该正常触发的任务还是会照常掉落的。
但任务是任务,可不代表他就可以因此不跟傅寒青算今天这笔账。
过了一会,应翩翩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飞快而至,紧接着,有人跳下马背,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傅寒青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阿玦。”
应翩翩睁开了眼睛。
“你想干什么?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他冷冷地问。
到底是多年的感情了,傅寒青似乎也预料到了应翩翩会有此问,将身边守着的人打发了下去。
但应翩翩从刚才就能感觉到,周围还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手,外围更有追兵,想要脱身难如登天,可见傅寒青抓住了这次的机会,也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带走。
甚至不惜与他父亲的手下开战。
傅寒青在应翩翩面前单膝半跪下来,仔细地打量着他,哑声低问道:“没受伤吗?”
“傅英今天设下圈套追杀于我,你是知情还是不知?”
应翩翩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傅寒青的话,也看不见他半跪在自己面前,卑微如同求爱的姿态,语气中不带丝毫感情。
“方才为何不敢亲自露面,没脸见人了么?”
他冰冷的语气让傅寒青心口绞痛,因而不得不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去,握住了应翩翩的一只手,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渴慕和伤感:“
阿玦……”
应翩翩将手一甩,没有甩开,正要作色,只听傅寒青说道:“我方才不是故意不过来见你,而是刚刚发现前面也有……父亲的伏兵,我想先在那边开路接应,让你及早脱险。他上次跟我保证了,以后不会再对你不利,是我心里觉得不信,派人一直盯着,才偶然发现不对的。”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语气低三下四地近乎哀求:“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骗你,是我以前错信他,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面前的这个傅寒青,与几个月之前相比判若两人,若是被他那些名门出身的朋友们看见了,只怕要惊的说不出话来。
应翩翩的目光带着审视打量他,漠然道:“你比他又能好到哪去?”
“我不是要害你。”
傅寒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应翩翩的脸,沉声道:“阿玦,我想把你带走,去南边找一处你喜欢的地方,再无纷争扰攘,和我过一辈子。”
虽然隐约猜到了傅寒青的目的,当这话被说出口的时候,应翩翩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可笑。
他问道:“什么事都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傅寒青,你凭什么?我他妈看你一眼就烦,你还要一辈子?你真是自私透顶!”
傅寒青的眼神陡然黯淡,虽然猜到了应翩翩大概的反应,听他将这话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傅寒青还是觉得心头剧痛。
他低声说:“是我以前不好,但我已经变回来了。等往后,等往后咱们在一块,我什么都听你的,一定不会再拂逆你半点心意。我带你去看江南的山水风光,陪你去尝百花楼的酒,看江陵河畔的歌舞……只要你喜欢,什么都行……”
傅寒青几乎语无伦次,绞尽脑汁地想着应翩翩曾经提过的,喜欢的,却被他一再轻忽的,一一说出来,期望能够打动对方。
“你脑子有病。”
应翩翩挥开傅寒青铁钳一样的大手,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冷地说道:
“我告诉过你,现在的你在我眼中一钱不值,我不想隐居,我想要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我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你们这些傲慢的世家勋爵统统踩在脚底下爬不起来!我想让世上再也无人敢对我轻鄙践踏、欺骗利用……结果你说你要带我走?”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搡开,咬牙道:“你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永远都这么恶心又多余。”
应翩翩用的力气极大,竟然连傅寒青都被他推的踉跄退后两步,但随即傅寒青便上前,一把安住应翩翩的肩,高声道:“你为了这些,死都行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松开!”
“我梦到了!”
傅寒青截口道:“我不知道那些梦到底是真是假,那我现在来问你,阿玦,你是怎么改变的?你那晚为什么要去跳河?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才从河里上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朦胧的月光将中间隔过的岁月轻轻掩去,他英挺俊朗的面容一如当年,眼底水光闪烁,乍一看去,又宛若满溢而出的深情。
“如果还坚持去做你现在要做的一切,你最后会死的是吗?命运原本注定了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的,你什么都不用再担心。”
应翩翩顿了顿。
然后他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去跳河?那我告诉你。”
他一字字地道:“因为我就算死,都不愿意做我不想做的事。”
傅寒青猛然闭目。
悔恨、心疼、痛楚、愤懑、不甘……那样多的痛苦积郁在心头,挥之不散。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哑声道:“我以后会让你愿意的。”
“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当我求你,我真的喜欢你,真的不能没有你,你是我求来的,我一定用尽全身所能待你好。”
傅寒青声音温柔:“你家的公道,我给你讨,你的随从下人,我也派人去救,日后你心甘情愿了,咱们再一块回来看厂公,让他老人家开心。可是现在该走了阿玦,一会只怕更加危险。”
他抬手去揽应翩翩的肩,应翩翩扣住傅寒青的手腕,冷然看着他。
傅寒青轻声说:“要是再拖,你的那些手下,便救不过来了。”
“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应翩翩已经一巴掌扇在了傅寒青的脸上。
傅寒青那些在四周望风的手下们都吓了一跳,有几个人甚至跃了出来,紧张地望着应翩翩。
应翩翩却眼睛都没眨一下,毫不停顿地甩手又是一耳光,力气之大,将傅寒青的半边身体都打偏了过去。
“喂,你干什么?!”
明明应翩翩才是被抓的那个,竟然如此毫不顾忌地打人,旁边有护卫忍不住了,大声呵斥。
应翩翩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眼梢一挑,十足挑衅地又是一个耳光,“啪”的脆响中,令不少人都心里一寒。
应翩翩收回了手,看着半边脸都肿起来的傅寒青,什么也没多说,淡淡道:“走。”
傅寒青凝视了应翩翩片刻,笑了笑,那笑容竟然很是温情,但因为唇齿间含了血,因而又有种森森如同癫狂般的可怖感。
“好,咱们这就走。”他说,“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傅寒青吩咐手下的人去救应家的护卫们,自己则带着应翩翩来到一辆马车前,柔声道:“你奔波了大半夜,再骑马未免太过疲累,上去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们也就到地方了。”
应翩翩一语未发地上了马车,发现虽然眼下傅寒青的举动几乎类似于潜逃,这辆马车依旧准备的十分宽敞舒适,简直如同一个布置精美的房间。
上面甚至焚了应翩翩惯用的安神香,矮榻的被褥柔软而蓬松,一套干净崭新的衣裳放在旁边。
应翩翩从宴会上与日渥较量到现在,确实已经非常疲惫了,到了马车中之后,浑身上下立刻涌起一股浓重的困乏之意。
他说道:“安神香里加了东西?”
傅寒青道:“只是想让你好好歇歇,不然这一路胡思乱想,马车颠簸,也不好受。”
马车在树林中骨碌碌地前行,头顶上月亮照下来的光,忽然透过树叶的缝隙下彻,忽而被云彩遮的不露分毫。
应翩翩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但面色沉沉,眉目紧绷,如同一尊精美绝伦但又阴郁冷漠的白玉雕像。
应翩翩冷冷地说道:“你做的那些梦里,看见黎慎韫做什么了吗?”
傅寒青呼吸一窒:“你说那些事,是真的……发生了?”
应翩翩截口打断他,面上带了一抹嘲意:“你也是想效仿吗?”
傅寒青沉声道:“我不会……我会为你报仇。你受的委屈,我都会为你讨回来。”
应翩翩微微眯起眼睛,嘲道:“我用得着你?马后炮。”
傅寒青动了下唇,应翩翩已经转身和衣躺了下去,卧在小榻上闭了眼睛。
过了片刻,傅寒青轻轻靠近,替他掖了掖被子,应翩翩侧身背对着他而躺,由侧脸、下颌至脖颈间的弧度柔美的无可挑剔,傅寒青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轻轻一抚。
应翩翩并未闪躲,只道:“滚。”
傅寒青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字就像一把尖刀般
刺进了自己的心里。
明明应翩翩一点反抗的举动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执意想要,甚至可以就在这里得到对方,但是傅寒青的手忽然怎么都不敢挨近分毫了。
他觉得浑身发软,忍不住向后坐倒在了马车的地面上,转头看着应翩翩的背景。
对方的后颈皎白如同新雪,长发铺在枕上,两道支起的肩胛将后心的衣服撑起消瘦的轮廓。
傅寒青突然觉得很想痛哭一场,这样的场景曾经熟悉的仿佛他生活中每一个常见的瞬间,可如今他们两人却变成了这样。
他不是不知道应翩翩的愤怒和厌恶,但他还是执意要将人带走,因为不管出于哪种原因的考量,他的心都已经深陷泥沼,别无选择了。
第107章 何事断人肠
傅寒青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耳中听得应翩翩的呼吸逐渐平稳,便熄灭了马车中那炉特制的安神香,站起身来, 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们这时已经出了树林,来到了一条小路上, 马儿拉着马车平稳地行走,周围的护卫们骑马围的密不透风, 既防止别人接近,也避免应翩翩逃跑。
当傅寒青肿着半边脸, 眼眶通红地从马车中出来的时候,他的下属们都不敢直视,纷纷避开目光。
他们是头一次见到态度如此嚣张的阶下囚, 也是头一次见到抓人的反过来神不守舍,低声下气。
而此时,应家那些获救的护卫们, 也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他们都是被应定斌精挑细选出来派到应翩翩身边保护宝贝儿子的, 个个武艺高强, 这才能以少敌多,拼命保护着应翩翩一路撤离。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傅英派来的那些人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消耗战力,见应翩翩一走, 也就没有了战意。傅寒青派出的人及时赶到,将他们趁乱救了出来, 造成的死伤不大。
可是他们的死活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少爷不见了!
梁间连声询问那些突然冒出来帮助他们的人, 问他们知不知道应翩翩的下落, 又是什么来头, 为何帮忙,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将他们身边的刺客赶走之后,便迅速脱身离去。
之前袭击他们的那拨人心狠手辣,招招致命,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分明是想要了应翩翩的命,此时应翩翩不知道是不是落到了他们手里,又叫人如何不急?
傅寒青算计的极为精心,为了实现对应翩翩的承诺,让应翩翩不要太过记恨自己,他派人救了梁间等人的性命,但是却特意吩咐自己的手下不给他们留下马匹,并将他们带到了京郊一处较为偏远的山间,以拖延时间。
等到梁间等人拖着受伤疲累的身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督公府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了。
应定斌刚刚从西厂回来不久,正站在厅中,旁边是翻倒的桌椅,他一看到梁间等人进门,立刻迎了上去,揪住一人大声喝问道“阿玦呢?!”
随从们一下子跪倒在地,梁间心中又愧又急,几乎哭出声来“厂公,小人该死,少爷……少爷他被人掳劫走了!”
应定斌身在西厂,消息何等灵通,他处理完手头的差事出来,便听到手下来禀报,说是昨天半夜在京城中,似乎发生了几拨匪徒打斗,目前五城兵马司正在调查,还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应定斌一问他们打斗的地点,得知是在西厂和督公府周边一带,就有些担心,急急忙忙赶回了府中,却发现应翩翩和他身边的随从一整夜全都没有回府。
他当时便觉得心头大乱,立刻派人去找,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复命,梁间等人倒是先回府了。
应定斌一看这些人虽然身上多少带伤,但是没有太大折损,还存着一丝希望,却没想到梁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出来,顿时双眼发黑,险些晕了过去。
他“哐”一声将下人端上来顺气的参汤砸在地上,瓷砾飞溅,应定斌向后坐倒在椅子中,抖着手怒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还不给我细细说来!”
梁间几乎哽咽,正要叙述事情经过,应定斌却又强忍胸闷,扶着座椅站了起来,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道“边走边说,带我去阿玦出事的地方。”
他亲自带着自己的手下们去了应翩翩出事的地点,按照梁间的讲述查看各种痕迹,看见路面上被挖出来的大坑,以及马车砸翻时留下的碎屑,还有地面上的种种乱箭血迹,应定斌越看越是心慌。
这一路可见凶险重重,他只要一想儿子当时都已经那样疲惫了,还要在夜色中逃命,一定又惊又怕,说不定还受了伤,就觉得心疼的忍不住了。又何况应翩翩此时还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应定斌道“你们,你们护主不利,该死——”
说了这句话,他的身子晃了晃,吓得旁边的侍从大惊,连忙扶住应定斌坐了下来,劝说道
“厂公,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少爷也不会希望您为了他的事情如此憔悴伤心。您若是急的病了,等少爷回来,小人们也不好交代啊!”
梁间哽咽道“是……正是。少爷嘴上虽然不爱说,心里却一向是记挂着旁人的。当时那些人杀过来,少爷就说,都是冲着他来的,既然敌众我寡,就没必要无谓折损人手,所以才会主动策马冲进了林子里……少爷那样聪慧,说不定会有脱身之计。连小人们都被人救出来了,一定也会有人去营救少爷的。”
应定斌又何尝不希望如此。他定了定神,说道“你说当时到场的,先后一共有三拨人?”
梁间说道“应该是如此。先来的一群黑衣人手段狠辣,全力冲着少爷追杀。后来又有一些武功高手赶了过来,挡住了他们,护着少爷冲进了林子深处,可是杀手越来越多,就把大伙全部都给冲散了,黑衣人们还自己打了起来。”
“小人如今回想,只怕是黑衣人一共有两拨,先来的要杀少爷,后来的要救,但是先来的把后来的当成了同伴,所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也是被那些后来的黑衣人所救,因此小人想,少爷也说不定是被他们护着离开了。”
应定斌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过来,虽然伤心忧虑,但头脑仍在,很快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关键。
“别看后来那些人帮了你们,但他们既然懂得换上杀手的黑衣伪装,多半提前知道对方的行动,来此渔翁得利。更何况,既是施恩,又何必藏头掩面?”
应定斌气怒之极,连连冷笑“这两拨人,一拨是想取命,另一拨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目的应该是通过救人使你们放松警惕,然后把阿玦劫走。阿玦那样的身份品貌,抓住他的好处,可是数也数不尽。”
敢动他应定斌的儿子,完全踩到了他的底线!
做出这件事的人,会是谁?
应定斌脑海中的念头飞快地转动着,一时想到了西戎、傅家还有自己和应钧生前分别的仇敌,每一个都有可能。
正思量间,却听见有人道“厂公。”
这声音应该不近,但十分清晰,应定斌抬头一看,只见一道人影轻盈若燕,几个起落之间,已经从林子的另一头到了他的面前。
竟是池簌匆匆赶来。
池簌的声音虽还算稳,但面色苍白,眉头深皱,衣饰也有些凌乱,看起来异于往日的憔悴,样子一点也不比应定斌强。
见他如此,应定斌心中反而安慰了一些,说道“阿玦的事你知道了?”
池簌匆匆一点头,说道“我方才找到了几个人,是阿玦父亲的旧部,出事是也在场,马上就到。”
池簌出宫之后,听说这件事的时间要比应定斌还稍早一些,立刻便顺着应翩翩出事的路线一路查看,只觉得五内俱焚,又急又痛,什么都顾不得了,运起轻功朝着前方直追。
但时间终究晚了太多,就算池簌轻功绝世,也不可能追的上早已经绕路而去的傅寒青等人,倒是在路上遇见了十八煞中的穆佚扬和柳朝露。
池簌曾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认出人来,停下询问,双方简单交换信息之后,立刻了然了傅英的阴谋。
池簌速度较快,早到一步,看见应定斌,便与他说明情况。
“傅英……你确定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应定斌咬牙切齿,几乎恨不得生啃了他的骨头,豁然道“我这就去宣平侯府!”
“厂公。”
池簌将他拦住,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宣平侯府了,宣平侯夫人也正在寻人,傅英从昨晚就没有再回过府。”
应定斌一惊“你说什么?”
傅英竟然跑了?
池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让应定斌更加着急,可偏生此时,他不禁想起先前定情时,自己曾对应翩翩说过,若是应翩翩有个什么,他会好好照顾应定斌。
他一向守诺,特别是对心上人所许,可是,这诺言又怎能就这样应了!
池簌心头大恸,也不知道应翩翩眼下有没有伤着累着,受人欺负。
他勉强压住情绪,低声说道“自从佛诞日之后其实就已注定,傅家必然是无论做什么都翻不了身了。皇上对他们的处置没下,这爵位能不能保住还是另说,更何况还有大笔银两没有赔偿,傅英一定极不甘心。”
“我刚才听阿玦亲生父亲的旧部提到,傅英当年处理应将军遗物时,似乎在什么地方寄存了应家一笔财产,或许他想要除掉阿玦之后,卷走这些东西东山再起。”
应定斌心急火燎,几乎要破口大骂“这个狗娘养的,他把阿玦除去了,谁还能让他拿到这些东西?”
池簌也觉得心中焦急无比,如果不是为了跟应定斌说明情况,几乎一个字都不想多说,摇了摇头。
两人说话间,十八煞中的穆佚扬和柳朝露也已经随后策马到了。
穆佚扬正好听见了应定斌那句暴骂,便接口道“那些财物是由我们几位兄弟保管的,论理说少主不亲自到场,谁也别想拿到。可就在五年前,傅英借口先前那处存宝的地方不够安全,就转移了地点,现在就连我们都寻不到那些兄弟了,最近也正在多方查探。”
他将马在应定斌身前勒停,和柳朝露一起翻身下马。
应定斌站起来,道“二位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穆佚扬和柳朝露已经直接跪了下去,冲着应定斌连磕了三个响头,应定斌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扶他们。
“二位这是做什么?”
两人站了起来,柳朝露对应定斌说道“应厂公,多谢您这些年来对我家少主视若己出,呵护备至,十八煞本是应家家臣,却因受到傅英那厮蒙蔽,对您多有误会,这些年来也不曾拜见,实在惭愧无地,还望厂公见谅!”
应定斌虽然对应翩翩百般慈爱,但实际上应厂公在京城令人闻之色变,也不是白来的,他的心胸既不宽广,脾气也不算温和。
若是在平时,见到这十八煞,应定斌一定要好好难为难为他们,忽视或者不信任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忍心都不来看看应翩翩呢?
但此时一来是应翩翩出了事,他看到两人的焦急神情,颇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也无心计较这些。二来再想一想,自己当年离开京城监军,将孩子放在傅家不闻不问,又何尝不是鬼迷心窍一般,怎么好再去说人家?
他叹息道“罢了,事情既已过去,二位不必放在心上,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方才说傅英存宝,也就是他真的贪了应家的东西?”
柳朝露点了点头,简单对应定斌讲述了经过。
应钧少年得志,秉性豪迈,又常年出门打仗,其实并没有什么家底,只是一回他在行军途中发现了一处前朝留下来的地宫,从里面运出来了不少珠宝。
应钧拿出一部分珠宝来犒军,剩下的原本想要送回京城,却又担心被其他人从中贪墨,引来祸患,故而本想凯旋回京时当面献给皇上。
然而他未能回京,这东西就被傅英发现了。
傅英有吞没珠宝之心,却找错了借口,当时他提议由他将这些珠宝运回京城,十八煞却不平于应钧之死和世人的指责,不愿再为朝廷效力,因此不肯让傅英带走珠宝。
最后双方达成共识,决定将这批珠宝找个地方藏起来,由十八煞负责看守,若是日后傅英为了给应钧平反冤屈要用到它们,再带着应翩翩一起过来取用。
现在想来,也多亏当时没有达成共识,才保下了这些东西。
但后来珠宝被傅英挪了地方,十八煞中负责保管珠宝那几人跟着一同前往那处秘密所在,双方就失去了联系。
十八煞意识逐渐觉醒之后,也在寻找他们,目前仅有一些线索,却没找到具体下落,没想到应翩翩倒是先出事了。
应定斌道“照你们这样说,傅英确实极有可能想要在逃跑之前带走这大批的珠宝。以阿玦的性子,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乖乖顺从傅英去去珠宝的,说不定反而还会暴露出那处地点,所以傅英才想要直接除掉他……强行取宝。”
这样想来,那第二批黑衣人说不定也是傅英的手下叛变,却惦记着绑了应翩翩勒索珠宝,所以才会把人救下又劫走。
应定斌决断道“不管怎样,阿玦的安危最为重要,那处藏宝之地是个可能的所在,本公这就回去调拨人手找寻。”
穆佚扬道“我们这些日子也发现了一些线索,让我们来带路吧,若是能见到那些兄弟,也好告知他们真相。”
应定斌又看向池簌,说道“涧竹,咱们分头行事,我盯住傅家,寻找傅英下落,追踪那伙黑衣人去向的事,便交给七合教。”
池簌心急如焚,在应定斌和穆佚扬等人交谈的时候,也在不停调遣七合教的人手,安排搜寻任务,此时闻言立即点头答应。
应定斌刚刚离开,已有七合教的探子来报,说是又在林子深处找到了新的痕迹。
池簌闻言,立刻亲自动身,前去查看情况。
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西厂和七合教,几乎已经集齐了朝堂和江湖两大情报势力,可以说是天罗地网,按理说不会找不到应翩翩的下落。
说难听一点,如果这样还找不到,那恐怕人就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就算池簌武功绝世,也只有一个人,他亲自去找人与否,影响不大。
可是道理全都明白,一想应翩翩有可能在受苦,他实在难以容忍自己有片刻停歇,只要一闲下来,想想这些事,简直恨不得立时死了,还胜过这份忧急的折磨。
这片林子已经被西厂和七合教都先后翻找过几遍了,一丝一毫的痕迹都被仔细查看追寻,随着天光渐亮,周围的景物也越发清晰,又有人在山坡下面发现了一行血迹,一路寻过去,发现断在了一处悬崖边上。
他们正站在原地商议如何下去,便见池簌面色沉冷,大步赶到。
“教主!”他们立即向前行礼,见池簌面色极差,更是格外恭谨。
池簌道“找到什么了?”
一人说道“禀报教主,属下们在这附近发现了一处血迹,起初十分细微,越是向着崖边去越是明显,到这里就消失了。只是此处悬崖陡峭,人力轻功难攀,,属下们在想应该如何下去。”
池簌一语未发,大步来到崖边,低头查看那处鲜血,心脏仿佛被紧紧揪着,手心里面都是汗水。
由于脚步凌乱,几块碎石被碰掉了,从他脚边的断崖处落下,甚至不闻回响,可见其陡峭。
七合教的探子看到池簌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觉有些惊心,小心翼翼地劝说道“教主,依属下看来,当时打斗的人数很多,死伤者也不少,这处血迹未必就是应公子留下来的,还请教主不要太过忧心。属下已经派人在附近搜查能够下去的小路,很快就能到底下一探究竟。”
这人说的在理,可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是应翩翩,池簌也不愿意让他孤零零地在下面多等,于是道“你去找人吧,我先下去看一看。”
他的手下正要再劝,却骇然见到池簌竟弯腰按上崖边的岩石一借力,而后直接便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他整个动作半分迟疑都没有,而此处高崖陡峭,只消真气轻功稍不到火候,这一跳就会当场毙命,无异寻死。
眼见池簌如此,七合教那一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去看。
视线之中云雾缭绕,池簌的身形轻飘飘地下坠,手脚不时在崖边的石头或者树枝上轻点借力,消解下坠的势头,很快就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先前那名探子不禁长叹一声,催促道“教主既然已经下去了,咱们也快些调拨人手绕路下去寻人吧,我见教主那模样,担心会出什么事。”
这边七合教的探子们急急忙忙地寻找从悬崖上下去的路,另一头池簌仗着一身绝世轻功,虽然被岩石和树枝刮出来了不少伤口,但是也成功来到了山崖底下。
纵使有所缓冲,那样的高空坠落,脏腑还是难免受震,可池簌也顾不得止血休息,立刻开始顺路搜寻。
崖下是宽广的密林溪石,范围极大,若是人从上面跌下来,不知道会坠到哪里,又或是半路就被树枝勾着了,找人的难度不小。
池簌只能一点点地找寻,同时等着自己的其他手下们赶到,毕竟,除了这里,附近的其他地方都已经被搜查遍了。
也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他的运气好是不好,池簌寻了一会之后,竟然当真又发现了几处血迹。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拨开草丛,竟然从中发现了几处残肢,显然是人体从高处摔下来,已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但幸好挂在那残肢上的是黑衣,手臂也十分粗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应翩翩,饶是如此,池簌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又是盼着能够找到人,又是盼着下面没有他。
池簌转了几圈,又先后发现了几具尸体,每看见一具尸体,他便觉得心中那股不愿深想的恐惧又深了一分,双腿跟灌了铅一样,只是勉强向前走,机械伸手在草丛中翻找。
草上或有尖刺,或有虫蚁,他都视而不见,不多时双手已经鲜血淋漓。
只是找了一会,此处便再也没有新的发现了,池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松口气,正想换个地方,突然感到一滴血滴在了他的脸上。
池簌一下子就站住了。
他维持那个将要迈步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站了好一会,才摸着脸上的血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有具尸体挂在了头顶的树上,而且还算完整。
想必这具尸体掉下来之时,位置恰好被树挡住了,因此并没有被摔烂,但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这人的前胸、腹部、脖颈以及身体其他几处要害部位都已经被树枝直穿而过,绝对不可能再活着。
池簌见他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楚模样,但身形修长,身上穿的也与应翩翩前一晚赴宴时所穿一模一样。
池簌耳中轰然一声嗡鸣,不敢置信地踏前一步,从那散乱的长发之下,看到了一张自己熟悉无比的面孔。
他当时甚至连悲痛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即喉间涌起一阵腥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整个人身体一晃,向前栽去,肩膀撞在了那棵大树上,才被挡住。
池簌勉强用手扶住了那棵大树,站稳身子,半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上方。
树上的鲜血还在不时的落下,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噩梦,魇的人喘不过气来,只是半分都无法相信。
池簌颤抖着抬起手,发出一道气劲,想要削断树枝,将尸体取下来,可以他武功之高,竟然失了手,气劲打偏,树枝未断,倒是周围一片树木为真气所激,簌簌晃动。
这对于池簌来说,从武功有所成之后,从未发生过。
他的失手惊起了林间一阵脚步声响,池簌无心去看,来人却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一群身穿黑衣,身材精干的男子。
他们身上佩戴着锋利的刀剑,看到池簌之后立刻站住,但紧接着便发现对方孤身一人,只是个年岁不大的斯文青年,警惕之色尽去。
为首那人问道“小子,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问完之后,将池簌未答,皱了皱眉,旁边的人却看见了池簌的满身狼狈,便说“这只怕是个傻子,不必理会他,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一会灭了口就是。”
“也罢。”刚才询问池簌的人说,“方才转了一圈,这里应该确实没有活口了,将这些尸体聚在一起烧了吧。”
他们商量完毕,便一起开始处理那些尸体,果真全然未把池簌放在眼里。
有个人走到了树下,抬起头来看着应翩翩的尸体,嘿嘿笑道“你们说这小子生前算是好命,就连死了都死得比旁人高贵些,还能留个全尸,咱们要把他取下来都得多费些功夫。”
他说着身形一纵,便要跃上树去,将那尸体取下来。
但未等那人的双手碰到尸体分毫,便陡然间只感劲风袭面,随即他在轰然的巨响声中倒飞了出去,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砸过树丛,“砰”地撞在山壁之上,软软滑落下来。
只见他浑身瘫软,仿佛骨骼尽断,七窍溢出大量鲜血,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竟然已经当场气绝。
尸体直直从树上坠落,被池簌接在怀里。
他原本浑浑噩噩,整个人如在云雾当中,只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直到真切地摸到这具冰冷的尸体,好像一切残酷的现实才终于在池簌的意识里真真切切地揭开,令他痛楚难当,万念俱灰。
应翩翩死了。
池簌反复试着他的呼吸和心跳,不要命地往血肉模糊的尸身中输送内力,可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够清晰地认知到,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他却恍恍惚惚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轰塌了一样。
大地和天空裂开深渊般的巨口,所有的山峰轰然倒下,所有的城池灰飞烟灭,日月星辰就此沉沦,一切变作黑暗。
他整个人也随着扭曲的时空化作齑粉,永远没入进了那沉沉的,无边的绝望当中。
过往两人相处时的言笑甜蜜闪电般流过心田,怀里的人却唤不醒,他受了那么多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死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觉得很痛?
可是就连他想清净片刻都有人打扰,池簌刚才那一掌在悲怒之下而出,几乎将想要碰应翩翩的人拍成了肉泥,剩下的人震惊之下上前查看,顿时大骇。
“这是何人,竟有如此武功?”
“此人……抱着那尸体不放,只怕是什么旧识,不能留!”
说是这样说,却一时没人再敢上前,倒是池簌被他们的声音所吵,抬起头来。
不能留?
是了,应翩翩已经死了,旁人还活着做什么?
第108章 星河一雁飞
池簌站起身来, 将外袍一脱一裹,将应翩翩仔仔细细地罩上之后单手揽住,另一手则在身侧一按, 豁然出剑!
池簌甚少使用兵刃,而此时此刻却是不动刀兵难抒五内俱焚之痛楚,一时间只听剑声长吟,光耀四野,犹如流星划空。
剑气爆燃而起, 如同地府之中割命的银镰, 将恰与池簌正面相对的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同时劈成了两半!
残骸冲天而起,随即被真气炸裂, 血肉飞溅了众人一身, 也溅在池簌的脸上,将那张俊美迫人的脸映的如修罗恶鬼一般可怖。
血腥味在风中飘散, 那些黑衣人何曾见过如此身手, 再不敢不自量力, 发一声喊转身便逃。
池簌面无表情,一手稳稳揽着应翩翩, 半步未挪, 反手将长剑掷出!
剑锋划过一道弧光,唰一声劈开长风,闪电般又将三人的头颅飞斩而下,紧接着池簌身一转,手微抬,啪地把飞旋而回的剑接住, 顺势横扫, 数人扑倒在地。
几乎是在几刹几招之间, 在场的这些黑衣人当中,就剩下一个较为幸运的还勉强站立了。
他惊恐万状,一步一步地后退,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面前这人,就在刚才看到尸体的那刻,便已经死了。
他变成了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正以杀戮发泄心中无尽的怨毒。
只剩下最后一剑,就可以把这些人都送下去给应翩翩陪葬,池簌缓缓抬手。
而正在这时,却忽然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刮得池簌衣袍发丝狂舞,连带着他裹在应翩翩身上那件外衣也被吹开,露出了下面破烂不堪的衣袍以及苍白的身体。
池簌立刻停手,转头要为应翩翩整理衣服,好像还是像以往那样,生怕他被风刮到染了风寒似的。
可手下刚将半片衣襟扯平,他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池簌看到,就在那破烂的衣衫之下,露出了应翩翩腰侧一块苍白的肌肤。
虽然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那皮肤发暗,不似以往般白玉无瑕,但也能看出,上面没有半点痕迹。
这不对。
池簌无论如何也不会记错,应翩翩的右侧腰间分明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以往两人缠绵时,池簌曾无数次珍惜无比地将这颗小痣覆在掌心,亲吻爱抚,如今却不见了。
池簌刚才已经死寂的心猛然一下子狂跳起来。
他再也顾不得那名仅剩的黑衣人,将手中的尸体放在地上,开始仔细验尸。
这具尸体从高处摔下,本来就已经血肉模糊,有些变形,多处难以辨认,就算是池簌这样仔细查看,竟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与应翩翩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身体的一些细节之处又不一样。
比如身上的疤痕小痣,以及腰肢粗细,手脚长短,如果不是池簌与应翩翩有过肌肤之亲,绝对无法查知其中的区别。
刚才仿佛着了魔一样,就认为这人是应翩翩,觉得应翩翩仿佛合该就是死在此时,死在此地。
眼下池簌察觉疑点,思绪陡然清明,意识到恐怕又是剧情的力量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放大了。
意识到不是应翩翩后,他的心一下子冷酷下来,仅仅将面前的死人当成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死尸来对待,令池簌一下子检查出了很多不对之处。
——既然有这么一个替身在,反倒说明应翩翩应该并没有出事。
池簌大松了口气,浑身上下顿时脱力,整个人瞬间就瘫了下去。
剩下那唯一还活着的黑衣人原本闭目待死,忽见池簌不再追杀,也不知道是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气,偷偷睁开眼睛打量着对方。
眼前这位高手仿佛精神有问题,一会恼怒,一会狂喜,一会冰冷,一会激动,着实疯的不轻,此时见他突然又不知犯了什么病,黑衣人也不敢上前查看,连忙转过身去,撒腿就跑。
池簌知道自己应该把他拦住,却一时觉得自己的手软绵绵的举不起来,幸好此时他手下的七合教教众也已经纷纷赶到,见到池簌坐在地上,不由大惊。
计先也跟着来了,连忙问道“教主,您没事吧,您受伤了吗?”
“无事。”池簌冲着那黑衣人示意了一下,疲惫道,“把人拦住。”
得了他的命令,那黑衣人很快被点住穴道,押到了池簌面前。
池簌扶住额头,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仍旧心有余悸,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开口时连嗓子都是哑的。
“这名死者,到底是什么人?”
那名黑衣人原本凶神恶煞,如今简直怕池簌怕的要死,听见他询问,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也不清楚,这、这人是侯爷前几日才接进京城的,后来又说不需要了,要除掉他,还要毁尸灭迹,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
计先看了一眼池簌的脸色,照着那黑衣人的脑袋上就重重的扇了一巴掌,喝道“你把话说明白,什么侯爷?为什么接他进京?含含糊糊的想死吗!”
“是、小人,这就说,这就说。”
那黑衣人定了定神,讲述起来。
原来就在几日之前,傅英突然下令,让手下的人去京城旁边的赵县接了一人回府。
那人宽袍蒙面,看不清楚身形面貌,十分神秘,听说话声音是名男子,性格非常狂躁刻薄。
傅英倒好像也没有对他太过关心重视,但却十分纵容,每日好吃好喝地把他养在府里,即使此人言行骄纵,虐打仆婢也不曾管束。
就在前一晚,傅英下令手下去刺杀应翩翩,自己则带着这人,一路悄悄离开了宣平侯府,不知道要去往何地。
但杀手们不幸丢了目标,只好回来向傅英禀报。
傅英听闻应翩翩被人救走了,立刻改变行程,只带了少数随从轻装简行而逃,同时下令,要将今夜参与此事者全部灭口,之后还要毁尸灭迹,那个人便包括在内。
这些杀手们不明就里,自然也只有照着傅英的吩咐行事。
这件事情也不是傅英存心设计池簌看到此人尸体,但阴差阳错,很难说不是剧情的力量又在拨乱反正了。
池簌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只道“任道长。”
任世风一直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回到七合教的他,只是池簌手下的一名普通下属,早已没有了在朝上故作的高深。
他听到池簌喊自己,立刻会意,上前仔细查看了那名死者的面容,而后对池簌禀报
“教主,此人的鼻梁、额头、下颌等处均有被自幼被高深内力按压过的痕迹,依属下来看,他应该是原本生的与应公子有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骨架轮廓相差不多,后来经过医术高明的人加以改造,又养上几年,就变得与应公子面目愈发相像了。”
“只是如此强求,恐怕维持不了几年,随着年纪渐长,这容貌就难免会逐渐变形。”
听到任世风这样说,池簌不禁想起了先前穆佚扬关于应钧发现珠宝的讲述,再结合眼前黑衣人的话,立时心中雪亮。
看来傅英性格谨慎,布局机深,甚至也早就考虑到了应翩翩日后有可能会不听他话的情况,又或者他是根本不想让应钧的儿子一直活在世上,因此为应翩翩精心打造了这样一个“仿制品”。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让此人代替应翩翩,帮助他得到应家留下来的东西,继续享用。
顶着一张世间少有的绝色面容,享受着各种优待,却半辈子都难以见光,只能隐在暗处当着另一个人的替代品,也怪不得那人会性格暴躁古怪了。
傅英原本的打算恐怕就是带着这人去取应钧找到的那些珠宝,但当他得知应翩翩没有被杀死之后,立刻果断地放弃计划,自己先一步逃跑,并且第一时间销毁证据。
这么精心培养出来的人,他说杀就杀,果然狠辣果决,还差点把池簌吓得魂飞外天。
这样看来,傅英一时半会恐怕是不会去拿那些财物了。
不过想来以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也绝对不会甘心就此穷困潦倒,隐姓埋名地过这剩下的半辈子,想必还会另外设法取得珠宝。
但目前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池簌最关心的还是应翩翩的安危。
他向那人确认道“你说你们刺杀应公子的行动并未成功?”
那人道“是。侯爷原本下了格杀令,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应大人除掉,但没想到大少爷也会得到消息,前来参与了这件事情,我们将他带来的人当成同伴,这才一时失手,让应公子被大少爷劫走了。”
“大少爷?”池簌冷冷问道,“傅寒青?”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种格外的冷意,那黑衣人吓得发抖,颤声道“是……就是他。”
池簌深深呼出一口气。
应翩翩竟然是被傅寒青给带走了,这相比之下算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虽然池簌不愿承认,心中也知道,跟傅英相比,傅寒青是绝对不会伤应翩翩性命的。
可心头的担忧稍退之后,他满腔的怒火夹杂妒火却一并腾腾燃烧起来。
——傅寒青怎么敢的?!
他也不想想,应翩翩遭遇的一切有多少是拜他们傅家所赐,而傅寒青当年就算是不知情,也做出了那许多混账事来,合该以死谢罪都不解恨,如今他居然还有脸抢人,真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他也配?
呸!
方才被抽干的力气一下子又充满了四肢百骸,池簌拄着剑站起身来,冷声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全力搜捕傅寒青,一旦发现,第一保证应公子安危,剩余他人,就地斩杀。”
就让傅寒青滚到阴曹地府里面做梦去吧!
第109章 梦入少年丛
就在池簌心急如焚的时候,傅寒青的队伍已经抄小路翻过几座山,出了京城。
不管傅寒青这个人性格上有多少的缺点,又如何在他父亲的盘算之下沾了应家的余荫,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作为主角的他,确是行军打仗的一把好手。
他素日研究兵法地形,对附近的地图几乎烂熟于心,加上熟读兵法和主角心想事成光环的加持,竟然在如此天罗地网的搜捕当中,成功将应翩翩给带走了。
傅寒青的手下低声问道:“主子,眼下已经出了京城,马上天也要亮了,您看是继续赶路,还是暂歇一歇呢?”
天一亮,行迹不好掩饰,大道更加不能走,小路上又有很多趁着清晨赶集做活的人。
更何况他们狂奔了一个晚上,人和马都很疲乏,就是应翩翩躺在马车中也会颠簸劳累的,实在不能再这样跑了。
傅寒青登高向远处望了望,说道:“去那处的山坡背面扎营,再留三个人,各在山坡上站岗,如果看到有可疑人员接近,立刻报讯。”
“是。”
傅寒青安排完之后,又让手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物和水,送上马车给应翩翩吃。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进去之后,发现应翩翩已经起了,正抱臂半倚在床头,见他进来,抬眼冷冷一望,目光中如凝冰霜。
傅寒青被刺了一下,故作不知,笑着说道:“阿玦,你醒了?正好吃些东西吧。这水囊里是你素日最喜欢的乳酪,还有些软糕,你先将就一下,很快到了地方,就有新鲜热乎的吃食了。”
其实这些点心乳酪都是傅寒青临行前亲自挑了应翩翩喜欢吃的去买了带上,其他人只能就着凉水啃馒头,包括傅寒青自己都是同样。
可应翩翩半点没领情,唇边掠过一丝微带讥嘲的冷笑,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他,满脸写着的都是“故作殷勤,看见你就恶心”。
傅寒青觉得刚才因为应翩翩目光刺进心里的那根刺仿佛变成了一柄匕首,转着圈的在心里翻搅,搅得血肉模糊。
更让傅寒青难过的不是应翩翩此时对他的态度,而是这态度让他不禁想到,自己也曾经更加恶劣地对待过对方,用冷脸回报应翩翩的热情。
甚至那时应翩翩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想关心他,和他多相处一会。
他是受到了剧情的影响,可随着傅寒青逐渐在梦中感受到原书上的记忆,他心里也越来越明白,所谓剧情,不过是未来一种可能的导向,但并非不可改变的铁律。
它或许放大了人心底最深处的某些阴暗,但曾经那些想法,确实是属于自己的,自私、傲慢、自以为是。
就如同应翩翩虽是在剧情的操控之下行为癫狂,死缠烂打,但他也是真真切切地爱过自己。
只是如今不爱了。
傅寒青痛的几乎无法呼吸,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阿玦。”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几步到了应翩翩的床前,扶着他的头看向自己:“你就这么恨我吗?那你打我骂我行吗?你别……你别总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你让我怎么办?我只剩这一次机会了,我要是再不抓住,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应翩翩微嘲道:“你觉得现在就行?”
傅寒青猛然一顿,心头利刃豁开一道堵不住的伤痕,鲜血汩汩涌出。
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反而感到了一股近乎诡异的平静,顿了片刻,才说道:“你这不是已经在我手上了吗?”
应翩翩微扬起了眉梢。
傅寒青猝然伸手,扣住了应翩翩的双腕将人一拽,精悍火热的身躯猛然靠近,硬把他放倒压在床上。
傅寒青以这样一个绝对控制的姿势,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嘶哑和颤抖:“你说我无耻也好,自私也好,左右我是非要你不可,说什么都没用!你原先也不喜欢韩寜,如今都能跟他……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可见这些都是能改变的,更别提咱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回心转意,你要是不肯——”
傅寒青闭了闭目,低声道:“别的我都不想了,你就这样陪在我身边也成……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定爱若至宝,百依百顺。”
应翩翩倒也没挣扎,就着这个仰躺的姿势凝视着傅寒青,眼中带着种无所谓的审视。
傅寒青其实很熟悉对方这样的神情,他知道应翩翩根本就不怕自己的威胁,这人无论是怎样的境况下,骨子里的高傲依旧未改。
否则,当初他也不会觉醒。
以前的无数次争执中,他都曾经挑剔而刻薄的想到,如果应翩翩的性子再柔顺一点就好了,只要他肯稍微低一低头,自己绝对也不舍得这样冷落他。
没想到时至今日,一切改易,他还是爱这高傲,也恨这高傲。
正是因此,虽如今应翩翩看他时神色厌憎,再无情意,令他痛不可抑,却也难以抵过那种人在身边的安心快意。不管怎样,终归他不用看见自己的爱人在别人怀中承欢。
傅寒青想,等到了南方安定下来,大概正是初秋时节,两人可一同走马赏景,观菊尝蟹,应翩翩就算是恨,也只能恨着他,瞧着他,或许有朝一日习惯了,心软了,他也就能得偿所愿。
希望近在咫尺,他又怎能放手?既然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倒不如一错到底。
“怎么,傅将军等不及了,想现在就用强吗?”
应翩翩将手腕用力一拧,挣开傅寒青钳在他双腕上的手,倒是反客为主地揽在了傅寒青的脖子上。
他亲亲热热地说道:“你要是真的想,其实我倒也无所谓,旅途漫漫,寻个由头快活快活也好,你可以假装我很喜欢你,我也可以把你想成韩寜嘛。傅将军,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住口!”傅寒青的双手因为压抑心绪而微微颤抖起来,厉声道:“你别逼我!”
“我太了解你了。”应翩翩一把推开他,坐起身来冷笑道,“很多事你都觉得你可以忍,但其实你不行。因为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尝过‘委屈’、‘隐忍’的滋味,你算了吧傅寒青。你连你爹娘都不要了?”
傅寒青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父亲确实错的太过了,我原本派了人去宣平侯府劝说他,可是发现他已经连夜逃走……你放心,我会找到他。”
应翩翩轻轻一笑,讽刺地说:“然后大义灭亲,把他绳之以法?”
傅寒青闭了闭眼睛:“我说过,我带你走不是要阻止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是他应该生受的,是对你的交代,对他来说,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傅寒青说的在理,傅英出身侯府,自幼便生活富贵,高高在上,并且野心极大,这么多年来心机算计,从无失手之处,心中也颇为自矜自得。
这样一个人,若是沦为只能东躲西藏的逃犯,别说心里只怕觉得比死了还难受,就是在生活上也得吃尽苦头,倒不如被抓回来接受应有的惩处,好过担惊受怕。
傅寒青说的有道理,应翩翩却带着审视打量着他。
他方才跟傅寒青说的话,发的脾气,都是半真半假,话固然是心里话,恼怒也是真的恼怒,但都不至于让他失措到什么程度。
他更多的是在试探傅寒青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毕竟应翩翩虽然了解傅寒青,但随着剧情逐渐崩坏改变,发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如今看来,傅寒青似乎真是这么个打算,但他的老爹,可未必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傅寒青认知里傅英所做的事,一是贪了应钧留下来的部属财产,一是为了这些东西,屡次谋害应翩翩。
这些虽然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但应翩翩没有出事,傅英就罪不至死。
起初应翩翩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到如今,也不由得让他怀疑傅英会不会当年跟他生父的死也有一些关系。
从千方百计从小就把应翩翩时不时弄到身边来养一阵,到在应翩翩从未表现出喜好男色的情况下鼓动他和傅寒青在一起,再到后面的暗中给傅寒青灌输对应家的不满,却又一次次劝说应翩翩不要离开傅寒青的身边……
傅英做的这些事情,固然有很多是出于功利性的目的,但仔细想来,也不得不说其实很有些扭曲。
应翩翩想起他跳河之后意识刚刚觉醒时,曾在原书中经历过的一段剧情。
那时应翩翩刚刚跟随着傅寒青从京城来到了军营中,彻底弃文从武。
虽然对学了多年的诗画心中不舍,但经过一次次的寻医问药又失望收场,应翩翩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疯疾以及落下这个手抖的毛病多半是治不好了,以后恐怕都无法再正常的提笔行书。
他的性情一向刚强,虽然起初因为此事而觉得痛苦崩溃,但是既然已经接受了,也就重新打起精神来,尽量让自己寻找新的出路。
傅寒青出主意让他跟着一起来军营,应翩翩权衡之下便来了。
这里风清水美,草原开阔,既有傅寒青在身边相陪,也远离了京城的那些纷纷扰扰勾心斗角,好像让应翩翩又回到了幼时与父母住在边城的那段时光。
虽然条件艰苦了一些,但他并不厌恶军中的生活,重新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心情也因此变得愉快了一些。
应翩翩事后回想,大概就是因为看他日子过好了,心里也快活了,所以傅英心里头才觉得不舒坦,想着办法要给他添点堵。
那天是应翩翩一十一岁的生日,傅寒青虽然跟他相识多年,但对这些一向不怎么上心。最近他抓了几个探子,所以亲自带人加紧巡逻,这一天都没有回来。
应翩翩早已习惯,倒也没为这种事计较什么,自己过自己的。到了晚间的时候,他发现傅英竟然来到军营看望自己,还觉得很高兴。
傅英依旧是那副十分慈爱的长辈模样,说是因为有事要办离开京城,然后特意绕路来到这里给应翩翩过生日,
他从京城带了不少应翩翩喜爱的吃食,买了寿桃,又要厨子给应翩翩做了一碗长寿面吃,算是陪着他过了寿。
这顿饭吃的很好,起初他们都很高兴,直到快要吃完的时候,外面又来了一名年轻男子,头戴兜帽,脸上包着遮挡风沙的布巾,说是跟傅英一起来的,只是他不擅骑马,因此一直坐着马车,行程就慢了一些。
应翩翩听着对方说话的声音耳熟,竟是跟自己有些相像,觉得好奇,便询问起他的来历。
那人对应翩翩爱答不理的,好像颇有几分敌意,还是傅英笑着告诉应翩翩,说这人是他的一名远房侄子,只是不经常到京城来,少年时便外出游学,所以应翩翩没有怎么见过。
他又提到傅寒青跟这人的关系自小很好,这回本想让他们见一见,可惜赶不上了,还笑说应翩翩看了对方的脸,一定会吓一跳。
那人笑了笑,就把兜帽和布巾摘了,令应翩翩愕然地发现,对方的相貌竟然与自己有九分相似。
天底下竟然能有人长这么像,实在是奇事一桩,更何况应翩翩的相貌万里挑一,可并不常见。
按理说任是谁见过两个自己认识的人长得这么像,都该会当做有意思的事情提上一提,但是应翩翩跟傅寒青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过他说起过这人只言片语。
应翩翩本来就聪慧过人,再加上剧情影响和傅英长期下药的作用,他的性格也非常多疑暴躁,如此一来便不免多想。
傅英一直在说傅寒青和这人关系极好,傅寒青却在自己面前根本连提他都不提,难道是心里有鬼?更何况,这个人对待应翩翩的态度,也好像隐约带着种嫉妒和敌视的意味。
傅英说他十五岁起就外出游学,和傅寒青再也没有见过,算来正是应翩翩和傅寒青在一起之前。
傅寒青会对一个跟自己远房堂弟长相极为相似的人吐露情意,还偏偏是在堂弟离开之后,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应翩翩毁就毁在太聪明,于是越想越是疑窦丛生,原本的好心情也彻底毁了个干净。
他也不好在傅英和那人面前直言相询,毕竟人家其实什么都没说。
傅英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没有等到傅寒青回来,陪着应翩翩吃完了饭之后便带着他那个远房侄子一起离开了,留下应翩翩一个人心事重重。
他素来不喜欢自己憋在心里胡思乱想,当晚就没睡,一直等着后半夜傅寒青回来,拿这事直接问他。
傅寒青却满脸的莫名其妙,言道根本就没见过这么一个人。
傅寒青说两人不熟都成,说没见过,不就成了傅英骗人了,但傅英根本没道理这样做。
于是应翩翩反倒更加怀疑起来,接连追问,傅寒青很不耐烦,懒得和他为这种没意思的事多废话,两人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
应翩翩觉得傅寒青对他说的话不尽不实,傅寒青则认为他疯病刚好了没一阵又犯了,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于是拂袖而去。
他们关系刚缓和不久,因为这件事,又闹了很长时间的矛盾。
当时还赶上应翩翩刚到军营不久,人生地不熟,傅寒青对他不理不睬,他甚至连个亲近说话的人都没有,郁结之下还大病了一场。
傅英听说他生病,又来看了他一趟,应翩翩再次提及此事,傅英却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可能就是寒青把这事忘了吧,他们孩子之间的事,我原也不是那么清楚,把他们的关系说的夸张了一些。阿玦,你也知道,寒青这人一向是粗枝大叶的,我当着那孩子的面,总不能说他们关系只是一般,对不对?”
傅寒青也在旁边,一听傅英这么说,顿时觉得自己占了道理。
明明傅英只是为了客气随口一提,他也确实没做什么对不起应翩翩的事,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有应翩翩自己猜疑暴躁胡思乱想,最后还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傅寒青忍不住刺了应翩翩两句,说他这场病都是自找的,而后就被傅英给喝止了。最后又是傅英费尽心思两头劝着,才让他们两人再次勉强和好。
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让应翩翩落下了心结,他原本很喜欢在军营,但来不久之后就如此不愉快,起初开启新生活的那股兴奋劲也就消下去了。
这日子左右在哪里过都是那么回事,或许真的是他脑子有病,性情不好,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当时应翩翩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堪不破,看不清,而如今再回想,傅英这一招却是在云淡风轻不留痕的背后充满了恶意。
以傅英的精明,如何会是说错话、做错事的人呢?
他先挑拨应翩翩和傅寒青吵架,而后又极力劝两人和好,对他有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无非是让应翩翩过得更加痛苦罢了。
傅英是在报复,他不是对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有什么不满,而是在发泄他对于应钧的嫉妒。
大抵在应翩翩痛苦的时候,他心里正无比得意地在想,就算你应钧再怎么一世英雄又如何?你的儿子仍要为了我的儿子痛苦不堪,神魂颠倒,一辈子都搭进去。
如果不是应翩翩觉醒了,这样的日子他会过很多很多年。
这些事情都是剧情里的,在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没来得及发生,应翩翩平时也尽量告诉在自己,不要去多思多想,被剧情牵绊。
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怀疑,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傅英连对他都狠毒绝情至此,若是有机会,又怎么会放过他的父亲呢?
应翩翩还想到了当初傅英带来给他看的那名与他长得极为相似的人,在现实中,应翩翩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即便是原书剧情里,他也只见过那么一面罢了。
傅英不可能无聊到单单是为了给他添那一次堵,才费尽心机找到那么一个人,又带到他面前给他看。
所以只有可能是傅英当时说的话是真的,他带那人离开京城有什么要事要做,也顺便来到应翩翩这里,趁着生日让他不痛快一下。
傅英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呢?一个跟应钧独生子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人,应该能做很多事情吧。
想到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中,或许正有一个人静静蛰伏等待着,伺机将他取而代之,连应翩翩都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第110章 楚客忆江蓠
应翩翩想着这些事,他觉得他只是在很平静地思考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其实应翩翩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意识的冷笑,连傅寒青叫了他一声都没有听见。
“阿玦?阿玦?”
傅寒青见他这样,只觉得应翩翩是被自己气的急了,心中不知是痛是悔,是爱是恨,实在不知道怎样是好,刚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怒火却又不由得烟消云散。
他忍不住攥住应翩翩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低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受的那些委屈,我一定都会给你交代。你还有什么要做的,想做的,都和我提,只是不要在心里闷着,气坏了自己。我……对不住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气坏了自己?
他要是那么容易就被“气坏了”,恐怕在原书中根本就活不到最后,没有兵败,没被黎慎韫囚禁,没准倒还幸运一点。
但应翩翩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他只是慢慢地抬起眼睛,仰头看着傅寒青,问道:“真的吗?”
昨夜的月色之下,即便重逢也将对方看不分明,如今天光渐亮,映的他一双明眸如含星辉。
傅寒青忽然想起以往应翩翩面对自己时无数次展露出来的笑颜,那时,他的目光是明亮的、快乐的,如今却深沉冷郁,像是载着无数的心事。
他的心里突然狠狠一揪,轻声道:“真的。”
应翩翩道:“那我问你,你曾经有没有见过一个跟我相貌十分相似的人?”
傅寒青一怔。
他断断续续做了不少的梦,听应翩翩一问,也记起了这件事,不禁懊恼于当初自己的轻视和不耐烦,又因为应翩翩还在关心这一点而有些欣喜。
这是否能够证明,对方心里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在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说:“真的从未见过,阿玦,这些事上我是从不骗你的。你的样貌,若是看见了的人又怎会忘记。”
实际上,他见过的人中,甚至没一个能及的上应翩翩分颜色。
“可能当年我父亲那样说是因为……”傅寒青说到这里,不禁停下来苦笑一声,喃喃道,“想不明白,我真是不懂他。”
应翩翩沉默了一会,说道:“算了,你不懂他,我又何尝不也是一样。”
两人把话说开,听着傅寒青的解释,应翩翩的态度也仿佛逐渐缓和了,终于肯跟他正常说上一两句话。傅寒青心中的狂喜庆幸难以言表,可是又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又惹得应翩翩不快。
比起傅英来,应翩翩自然更加倾向于相信傅寒青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态度平和,只怕傅寒青更要对他百般提防,此时这幅态度才算是顺理成章。
应翩翩想起之前系统的提示,说是他只要把傅寒青打通关就可以解锁傅英的秘密,可是系统却没有告诉他,怎样才算是打通关。
解开傅寒青的心结、杀了他,又或是当真如他所愿跟他在一起?
目前一切都不得而知,只能且走且看。
应翩翩道:“你就这样把我带走,我爹知道了,肯定十分着急,你从来都是只顾着自己,半点都不去想这些。”
他虽是责怪,可这语气半嗔半恼,却听得人喜欢。
傅寒青连忙道:“这些我也想了,我一开始没说,是因为实在怕厂公派人跟过来。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跟他正面冲突。你放心,等咱们很快到了地方,我立刻找人给厂公报平安。”
他保证道:“最多不超过天。”
应翩翩倦倦地说道:“好罢。”
傅寒青见他脸色有些疲惫,料想是这样被自己强行带上了路,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歉疚,又拿了方才的吃食送到应翩翩面前,低声劝他吃。
他甚至将乳酪倒在碗中,小心地舀起一勺,试图喂应翩翩吃。
傅寒青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显得有几分笨拙,应翩翩却一下子想起了池簌来。他自然不可能说让傅寒青给池簌替他报平安,但想来爹一定会和他说的。
只是这几天,恐怕就要叫他们担心了。
应翩翩忽然之间十分思念池簌。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感情这件事早就已经十分不以为然,即便和池簌在一起确实是顺应了心意,但应翩翩却在脑海中保留着一处清醒的角落,不断提醒自己,一切顺其自然。
不要强求,不要留恋,不要依赖,什么时候若是他想走了,便由得他去。
可此时此刻,应翩翩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对方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已经那么重。重到有些事情除了他以外,别人都不行。
应翩翩偏过头去,不耐烦地说道:“我手断了么?用不着你!”
虽然他语气恶劣,但也有所松动,傅寒青已经十分知足了,连忙道:“好,好,那我给你放在这里,你自己吃。不然这一路你撑不住的。”
他将碗朝着应翩翩递过去,却见对方正在整理方才被自己扯乱的衣服,心中不由微微一荡。
应翩翩将衣服理好,从傅寒青的手中接过了乳酪,舀起一勺入口,喝了小半碗就皱眉放下了。
傅寒青在旁边看着,又把糕点递给他。
应翩翩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就好像再也咽不下去了,“唰”一声掀开了车帘子,将那块糕点扔了出去。
傅寒青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这都是什么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应翩翩突然又生起气来,冷笑道:“跟着你出来连口热菜热饭都吃不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被你缠上。算了,左右跟你说什么都没用,滚罢,看见你我就觉得心烦。”
傅寒青沉默了片刻,应翩翩以为他会还击,然后两人会像以往那样以把对方气死为目的大吵一架,可傅寒青却什么都没说,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看到他下来,马车周围的护卫们都不禁互相交换着眼神,暗暗咋舌。
他们一开始以为傅寒青把应翩翩给抓走,一来是为了跟傅英叫板,而来是想报复之前应翩翩对傅家、梁王以及傅寒青的打击,但一路看下来,只要有眼睛的人都明白绝非如此。
傅将军对这位应大人可以说是迷恋之极,千依百顺,这哪里是要报复,分明就是要抢回来供着当祖宗的。
虽然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京城中关于镇北侯对应大人暗中心仪已久,甚至在宴会上醉酒意图不轨的传闻,但他们作为傅寒青身边的近卫,其实都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常年跟在傅寒青的身边,他们其实很少能从对方身上看出对应翩翩的喜欢和关心。
不过不得不说,传言也不一定都是假的,比如这位应大人,看着生了那样一副清艳明秀的好样貌,脾气可正如传说中一般的差劲。
当初将军刚刚过来,就被他狠狠扇了个耳光,这一路上,众人眼睁睁看着傅寒青没事就去马车上献献殷勤,送点东西,但应大人却是作天作地,气死人不偿命。
就说刚才将军拿给他的点心,已经是在匆忙赶路途中特意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最好吃食了,但应大人显然不领情,竟然就这么扔了。
怎么可以这样糟蹋别人的一番心意!
见到应翩翩这样过分,甚至连他们这些下属都觉得气怒不已,一向没有耐心的傅寒青却仿佛半点脾气都没有了一样,被这样甩脸,却还是小意殷勤,百般呵护。
糕点被扔掉之后,他们只看见没过片刻,傅寒青就神色如常地下了马车,并且叫了两名下属,吩咐道:“一会吃了饭就赶路,等路过什么村落镇子,去想办法买些热的饭菜来给应公子吃。”
傅寒青又说了说应翩翩喜欢吃的和忌口的东西,简直如数家珍,但也是真的麻烦,真的挑剔。
他说的那属下再也忍不住了,不由道:“将军,咱们眼下可是暗中赶路,如果再横生枝节,只怕会被发现行迹,还是谨慎点为好,就请应公子将就一下不行吗?或者过得两天,他觉得饿了,自然就会吃饭的……”
傅寒青瞥了他一眼,那人立刻不敢说了。
傅寒青淡淡道:“他胃不好,饿不得,我把他带回来,就不想再让他受委屈了,这些能满足他就都满足吧。左右是我对不住他,一切也都是我自找的。”
那人听的目瞪口呆,只觉得将军仿佛被鬼迷了心窍,原来他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多儿女情长的。
记得犹是去年年底,他们在外操练,应家那边有消息说应翩翩发了高烧,傅寒青的回答还是“身有职责,不能擅离,病了便先请大夫去看看吧,我不懂医术,就是赶回去了也没什么用”,怎么如今竟变成这样了?
傅寒青身边的亲卫们都对他的转变很不理解,可是既然劝说不了,无奈之下,他们也只有选择服从。
傅寒青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可这些人的惊讶更加令他意识到以前对应翩翩的不好,越发后悔惭愧,只当没看出来,又说:“把刚才阿玦扔那块点心捡回来,以免泄露了咱们的行迹。”
那亲卫本来觉得傅寒青已经糊涂了,可听他这样一说,心头才突地一跳,暗想,将军的意思,难道是说那块点心是应大人故意扔的吗?
或许将军没有神志不清,应大人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暴躁。
他突然觉得这两人他一个也看不透,不敢再多说,连忙去把点心捡起来,包着放到了马上,然后招呼大伙准备吃饭启程。
以往在军队中时,傅寒青就是与身边的将士们同饮同食,眼下也不例外。
他同手下众人一起就着馒头清水填饱了肚子,等到人马都吃饱喝足,稍复元气,立即继续赶路。
*
得知将应翩翩带走的人是傅寒青,应翩翩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之后,池簌虽然恼怒,但头脑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留人继续在原地逐渐向外扩散范围寻人,自己则带着那具尸体赶回了督公府见应定斌。
应定斌也在一刻不停地行动着。
因为目前尚有西戎使者在京,此时不宜闹大,否则只怕会被人大做文章,对应翩翩造成影响,因此应定斌权衡之下并未禀告皇上,而是去见了一趟太后,请她试探傅淑妃那边的情况。
太后也被吓了一跳,毫不迟疑,立刻就去了,但试探回来的结果却是傅淑妃和黎慎韫这一阵极是安分守己,生怕会再引起皇上的不满,似乎对傅英所做的事情尚且不知情。
十八煞那边则正在同西厂一起私下搜查应家当年珠宝的下落,尚且没有回信。
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傅英,那么应翩翩失踪这件事就更加要严密封锁,否则这个机会难保不会被其他仇家利用。
毕竟在这时趁机出手除去应翩翩,还能将罪责栽在傅家头上,一举两得,足以诱惑很多人想要去尝试。
应定斌看清形势之后果断下令,让上上下下谨守秘密,有泄露风险的人干脆就关了起来,对外也只宣称是寻找的莫名潜逃的傅英,而应翩翩则因为感染风寒,卧病在床,被他送到温泉庄子上疗养去了。
应定斌反应快,手段严,短时间之内生生将消息压了下去,其他人纵有听说些微风声的,也都不敢确定了。
唯有在他出宫之后遇上了将乐王,少见的站住脚寒暄了几句,又问应定斌应翩翩的风寒如何,可不可以前去探视。
应定斌被他问的莫名其妙,随便把将乐王给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怀疑应翩翩失踪这件事会不会有他在捣鬼。
一分开之后,应定斌便吩咐手下的人加派一些人手盯着黎清峄,以免他暗中使坏。
“我们阿玦跟他从来不熟,无事献殷勤,肯定不安好心。”应定斌冷笑道:“这个装模作样的假善人,我还不知道他!”
“应玦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病就病,连人都不让见了?应定斌那德行,分明心里有鬼。”
黎清峄也对着自己的下属说道:“最近把应家盯紧着点。这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瞒得过我?”
等到应定斌布置好一切回府之后,就发现池簌已经回来了。
虽然他也心急如焚,但看见池簌的时候,应定斌还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未见对方,池簌竟然就像瘦了一大圈似的,憔悴的几乎不成人样,浑身上下还到处都是血,那十个指头上看着血肉模糊的,好像都磨烂了。
应定斌看到池簌这副样子,心里就是一沉,接着又见到有人从后面的马车里抬出一具尸体来,看那轮廓就像应翩翩的样子,他差点当场便晕过去。
池簌自己就是被吓过一回的人,知道应定斌的心情,不等他倒下便一把扶住,迅速道:“厂公不要担心,那不是阿玦。阿玦现在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即便他说的快,应定斌还是觉得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反手抓住池簌道:“你确定吗?你得到了什么消息,那个人是谁?”
池簌扶着他坐下,快速地将那名黑衣人之前所说的话向应定斌转述了一遍,又说道:“厂公,眼下傅英已经暗中离京,照您所说,梁王和淑妃又仿佛不知内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更加了解傅寒青和阿玦之间的事了。只好劳您说一说,可知道他和阿玦有过什么约定或者想去的地方吗?我也好有个大致的方向寻找。”
应定斌接过下人呈上来的参片含在口里,扶着额头说道:“让我想一想。”
他心乱如麻,不光是在想池簌提出的问题,更加担心的一件事还有——应翩翩如果真的是跟傅寒青在一起,那么到底是傅寒青强行把他带走的,还是他自己愿意的?
万一是应翩翩自己愿意的,那么这么多的人大费周章地找过去,是不是反而会让他不高兴,给他带去危险麻烦,又或者在激的他再犯了旧病怎么办?
也不怪应定斌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毕竟就在几个月之前,应翩翩还在为了傅寒青要死要活,跟应定斌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从这一回他回来,应翩翩就变了,让应定斌觉得欣慰又高兴,但以前的印象实在太深刻,让他时不时还会有一种不敢相信或者不踏实的感觉。
池簌说找不到其他更加了解傅寒青的人了,可据应定斌对傅寒青的所知,这小子冷血的很,可并不是一个会为了应翩翩冲动行事的人。
更何况把应翩翩强行劫走,是等于跟他一向崇敬的不得了的那个死爹作对,他到底想干什么?
应定斌自然是万万不愿意让应翩翩和傅寒青重新在一起的,可是他觉得他们阿玦实在太可怜了,这辈子也没有几件喜欢开心的事情,不管他有什么,想要什么,总是刚刚到手就会烟消云散。
这让应定斌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揪着疼。
不论何时,他第一位考虑的都是应翩翩的生命安全问题,第二位想的就是怎么才能让应翩翩满意、高兴。
在关于傅家的事情上面,应定斌曾经犯了大错,这一次,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把人找回来。
如果应翩翩真的跟傅寒青在一起,那小子可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都干得出来。万一傅英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为了给他的父亲脱罪,或是维护傅家的名声,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怎么办?
就算傅寒青当真没有坏心,他又能把阿玦照顾好吗?这一路上,阿玦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应定斌犹豫着,对池簌说道:“涧竹,这些事,我原本也不该跟你提,只是现在的情况……”
应定斌一开头,池簌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声音沉稳冷定,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道:“厂公,我曾经便说过,我一开始喜欢上阿玦的时候,他心里还没我,我也知道他和傅寒青以前的事情,说了不会在意就是不会在意,没什么比他的安危最重要。”
“您放心,有什么能找到他的线索,您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好好地带回来。”
池簌说到后面真情流露,连语气都忍不住有些哽咽了:“到底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才让他遇到这样的危险……”
应定斌看见池簌这幅样子,心里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捏了捏,说道:“不提这些,咱们好好想想法子,一定会没事的。”
应定斌想了想,说了几处傅寒青有可能去的地点。
“我现在主要是想不通那小子要把阿玦带走做什么。”应定斌说:“如果是想用阿玦威胁我们放过他爹,那么可以藏的地方就多了,但最大的可能还是往西北去。毕竟傅家在军中经营多年,大部分的势力都在那边,他们更加容易隐身,甚至我怀疑傅英都有可能逃过去,也已经派了人在各种道路上设置关卡。”
“可是那里气候不好,阿玦耐不住寒,但凡姓傅的稍有点良心,也不该这样做。”
池簌微微一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在那边住不惯么?”
应定斌道:“他自小在那里长大,要说习惯也习惯,只是因五岁那年的兵祸千里随流民逃亡京城,路上得了好几场病,就落下了病根。西北风凉,地势又高,他在那里住着总是不会很舒服,姓傅的小子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这点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就看他有没有心了。”
池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应翩翩给自己讲述原书中傅英和傅寒青鼓动他弃文从武,到军中陪傅寒青打仗的事,一去便是十来年。
在应翩翩的话里,他没有提到自己到了那里,会不会生病,会不会不舒服,也没说那两个人有没有过犹豫。
应玦,应玦啊。
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呢?
池簌觉得自己心尖发颤,只不想让应定斌看出来,哑声道:“傅寒青应该不会这样做,他不是为了傅英才把阿玦带走的,是自己……想要他。”
应定斌心中一动,说道:“你确定?”
池簌点了点头,模糊地说:“他近来变了不少。”
应定斌冷笑道:“他变了不少?哼,他的本性从未变过,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人在他身边,他觉得不稀罕,不在了,他又记起来想要了。”
池簌心中难过,只是默然。
应定斌顿了顿,又道:“如果傅寒青只是想把阿玦带走跟他一起,那么出了京城,沿着魏县走水路向南更有可能。”
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他们两个以前约定过,想去南边看看山水,阿玦也喜欢那里,只是太过忙碌,一直没有成行。”
池簌低声道:“我知道了。”
应定斌摇了摇头:“但傅寒青这一走,可就等于是把自己的仕途都给断了,他当真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也不过是自语,并不指着池簌会给他答案,说完之后,便让人喊了西厂的厂卫过来,道:“你们去拿了我的官印和拜帖,再带十骑精锐速速前往魏县,令当地兵府调遣兵力,只说是寻找傅寒青的踪迹便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阿玦的下落。”
那两人神色紧张,立刻领命而去。
池簌得了消息,也离开应府,招来下属吩咐一番,令他们按照应定斌所说发出江湖令,请各门派帮忙暗中寻人。
手下恭敬应了,见池簌面色极差,原本想要找人随侍,却被他挥退了。
池簌只觉得心头恍惚,惆怅难言,走出应家大门之后,竟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能派出去的人都已经派了,附近能找的地方不拘东西南北,也都已经看过了,可是全都不见应翩翩的踪迹。
比起应定斌,其实他心头还另多着一分忧虑,就是先前应翩翩跟他讲过的剧情。
剧情中,跟主角做了对,是注定要死的。而主角有气运在身,无论中间经受过多少波折挫败,最后也都会达成目的,或许这也正是傅寒青能够瞒天过海将应翩翩带走的原因之一。
成为反派,与主角为敌,这应翩翩自己做出的选择,或许没有他这样选,池簌跟他之间甚至得不到这一段缘分,可既有了缘,又怎能忍受的了割舍别离之痛?
虽然之前应翩翩说了他最多还有六年的性命,可这六年原本就是系统后来给他加的,若是因为什么扣了,谁也说不好,根本不足以成为保障。
池簌倒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给他,可是现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却根本不知道应翩翩人在哪里,傅寒青会对他做些什么,可有受了委屈伤害。
第111章 飞鸟栖枯枝
池簌恍惚走了两步,见前面正有一位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身姿修长,腰间还悬着一柄玉骨的折扇,自街头漫步行过。
池簌心中骤然一紧,脱口叫了声:“阿玦!”
对方闻声,回头一望,那面容却是全然陌生,池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直直地向下一坠,那股失望之情转眼间到了顶点。
他心中如沸,忽然运起轻功,狂奔了出去。
池簌原本站在街头,起步一跑,旁边的人只能感觉到眼前发花,甚至都不知道有个人过去,紧接着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池簌一直沿着应翩翩当初遇袭的路跑入那片树林,按照应家那些护卫们的说法,应翩翩就是在这里跟他们失散的。
这里曾经鲜血淋漓,刀剑散乱,但如今所有的残骸都已经消失了,搜查的人先后来了好几拨,甚至连每一块草皮都没放过,但是也未曾找到什么更加有用的线索。
他站定脚步,此处树密林深,虽是白日里,光线也是幽幽的,宛若罩着一层绿色的琉璃罩。
池簌心中想着,如果他是傅寒青,想把应翩翩带走会做什么?如果他是应翩翩,遇到这样的情况又会怎么做、怎么说呢?
池簌就没见过应翩翩给傅寒青好脸色,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会就这样老老实实被带走的,当然,也不会傻到跟他们硬拼。
在此之前,应翩翩在宴会上刚刚与西戎使者力战,已经很累了,傅寒青不会再让他连夜骑马赶路吧?更何况,留他自己骑马,也会有不小心让人跑掉的危险。
所以他们的队伍中一定会有一辆马车,应翩翩为了拖延时间,说不定还要挑剔一下马车走的不够平稳,里面的地方不够宽敞,或是给他预备的衣服吃食不够精致。
想到这里,池簌脑海中几乎可以浮现出应翩翩的模样,他想笑一下,可脸上又僵硬着摆不出来笑意,只一步一步沿着树林向外面走去。
要躲避众人的耳目将人带走,自然选择山路是最好的,但是若有马车的话,最起码那两条崎岖的小路就过不去了。
那么……是否可以从这里下去,穿过干枯的河道到达下游?虽然有些绕,但很有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池簌下了河道,稍微放缓了脚步向前搜寻,此处已经连日未雨,河底都干枯了,难以找到车轮压过的痕迹。他也没有觉得不耐烦,更加不累不饿,只如机械一般,眼睛看着地面,木然前行。
应翩翩多半会想办法沿路留下记号,但傅寒青多年行军打仗,很有经验,也会十分提防,这记号怕是不那么好留。
池簌翻过两座山头,不知不觉间竟然又已经走到了天黑,这代表着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他这边也没收到七合教的新消息。
一路上没发现什么痕迹,很难说傅寒青他们是不是当真走了这条路。但急行一天总得休息,如果他们在附近休整,又会选择何处?
池簌又将周围转了一圈,空旷的山间不时传来野狼的嘶嚎,四下黑漆漆的,说不出的瘆人。
他从树上折了根树枝下来,用火折子点燃,拿着这火把,四下照亮搜寻,可惜收效甚微。
不知不觉间,火把已经烧到了尽头,被风一吹,“噗”的一声熄灭了。周围所有的一切沉入黑暗,池簌这才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正要再折一根树枝点燃,忽然,他的动作定住了。
池簌隐约看到,就在不远处,矮矮的草丛间泛出一阵晶莹的光,星星点点,璀璨游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若非火把熄灭或是在白天光线较强的时候,根本难以发现。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在草丛中寻找,很快就在那片草叶上发现了一些粉末。
这粉末柔滑细腻,微微泛着光,池簌拈了一些在手中,思索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可能是被碾碎的夜明珠。
能碾成这样的细腻粉末,可见这夜明珠材质极佳,价值连城,不该随随便便在这片荒凉的山间出现,就算是有人不慎遗失,也打不了这么碎。
但应翩翩要是想用它留下记号,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
池簌猛一下收拢手掌,将草叶在掌心中握紧。
他心里暗暗的想,阿玦,别害怕,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了。
应翩翩同傅寒青奔波了几日,逐渐觉得天气愈热,外面的人说话时口音开始变得绵软,菜肴更加偏甜偏辣,眼见是一路越来越向南了。
他乘坐的马车应该是傅寒青精心挑选的,行驶起来十分平稳,不怎么颠簸,所以应翩翩其实休息的还好。
至于饮食方面,自从应翩翩前几日因为饭菜的事情发了脾气,傅寒青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每一顿都给他弄来了新鲜的热饭热菜。
什么时候应翩翩说自己闷了要出去转转,傅寒青也由得他,只是会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简直把他当成一只精贵的猫一样养起来了。
傅寒青自己则依旧骑马赶路,饿了就和护卫们一样吃些干粮果腹,好在他们都是行伍出身,身体健壮,如此对付着,倒也就过来了。
直到昨日,他们一路乘来的马车和马匹都被弃之不用,傅寒青也没有把这些东西随便丢下,而是不知道找了什么人来接应,将马儿赶着走了。
他们则换了一艘大船,飘到了今日清晨,终于靠岸。
傅寒青带着应翩翩下了船,没走多远,就是附近的一处渔村。
随着他一路行来,应翩翩也算是开了眼界,心中不免惊讶。他实在没有想到,傅寒青竟会沿途布置得如此周全。
显然,他心里打着这个把应翩翩带走的主意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很早就开始筹谋,而并非因为傅英要杀应翩翩临时起意。
今晨刚刚下过一场急雨,空气微凉而清新,似乎连风都要比北方缠绵一些,天色晴朗湛蓝,远处的渔船里传来隐隐的歌声,白色的鸟在天空上方盘旋。
“阿玦,你看这里的风景怎么样?”
应翩翩连日闻着熏香,浑身没有多少力气,傅寒青抬手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笑着对他说道:“原先咱们约好了要去瞧一瞧南方的山水,虽然这里还不到太南边,但景色也和京城那头殊异了。你想画画吗?若是想,一会我想法子去镇上给你买纸笔来。”
傅寒青言笑轻松,就像与应翩翩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两人只不过是履行昔日情浓时的诺言,并肩前来此处游山玩水一样。
应翩翩目光往傅寒青脸上一扫,说道:“这些话你倒还没忘。我记得那时我说是想画咱们两个的。”
那时候他们两个商量去江南一带转转,应翩翩就跟傅寒青开玩笑,说到时候咱们一路玩我一路画,以后你出去打仗就把这些画带在身上,一天给我看十遍。
傅寒青还记得,当时自己回了一句:“那我还不如直接把你带上看人呢。”
只是那一句话,应翩翩就兴高采烈的,而如今他却因为对方那浅浅一瞥心头乱跳,不知所措。
“是……是啊。”
傅寒青说道:“我记得!那你现在,你,还要画吗?”
“现在啊。”应翩翩笑了笑,笑容之下却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淡淡地说,“我的画功已经废了,你不知道吗?”
轻快跳动的心又一下子仿佛落入了冰窟之中,瞬间冻结。
应翩翩终究还是在恨他。
傅寒青神色一黯,勉强笑了笑,说道:“没关系,不想画咱们就不画了,画画那么枯燥,哪有游玩和美食吸引人。我听人说这附近有一家酒楼,江南菜做的非常好,你这些日子也没吃好,等明天我就带你去吃,好吗?”
傅寒青大约是真心想安慰他,可这话却说的应翩翩心里一顿,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居然还敢带他出去吃饭,可是确信寻他们的人不会找过来吗?
他们在路上统共也没走多久,这个地方离京城未必很远,但看来绝对十分偏僻,才让傅寒青如此笃定。
不知道自己路上留下来的记号能不能被发现,特别是中间还隔着这段水路,要找人可就难了。
应翩翩面上未显,亦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说道:“我累了。”
傅寒青道:“咱们就住在前面那处渔村里,那里有个很宽敞的院子,很快就到。”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走不动了,我背你去。”
傅寒青背对着应翩翩弯下了腰,应翩翩却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没长腿,还是你咒我残废?”
说完之后,他就直接无视了傅寒青,径直绕过他扬长而去。
傅寒青的护卫严崇从后面走上来,正好见到了这一幕,简直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对傅寒青说道:“将军,应大人他、他也太过分了,您就这样忍吗?他怎么这么不领情?”
其实他与其说是惊讶应翩翩的不领情,倒不如说是觉得人家都这么烦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死要活的献殷勤,非得把人弄到手?
傅寒青直起身来,淡淡地说:“这样就很好了。”
他自己笑了一下,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又低声道:“我就喜欢他这样。”
发怒也好,冷淡也好,讥嘲也好,都是那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他,不会再像那些梦境中一样,心灰意冷,一片死寂。
应翩翩可以将一切重新来过,但这样的机会他也想要,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严崇张开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将军真是疯了。
可是他看着傅寒青望向应翩翩背影的眼神,又觉得对方的瞳孔中仿佛含着两团幽幽的火焰,中间带着种不顾一切想要吞噬占有的决心,就像是某种发狠的兽类,让人无端害怕。
着两个人之间,就仿佛是勉强维持着一种如履薄冰般的平静和冷漠,一旦这层薄冰被打破,那么,毁灭的时刻就将到了。
严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傅寒青却又转过头来问他:“你拦住侯爷了没有?”
应翩翩这边出事之后,傅寒青原本派了人去宣平侯府质问傅英,却与应定斌和池簌发现的一样,傅英竟然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傅寒青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一向崇敬的父亲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先后派了三拨人拦截劝说,但还是被傅英突围而去,而后就无法再寻到踪迹。
严崇正应该是最后一拨见到傅英的人,因此来的较晚,才头一回见识到了应翩翩对傅寒青的态度。
此时听到傅寒青问起正事,他连忙也挥去脑海中不该思考的乱绪,低声说:“属下见到侯爷了,也转达了您的话,只是侯爷听不进去,还……”
傅寒青淡淡地说:“说我是个逆子?”
严崇苦笑,越过这个话题,说道:“侯爷说您做事总是……看不清楚形势,该情深的时候不情深,那么如今该心狠了,就盼您想要什么争什么就干脆做绝,不然日后必受其害,一切成空。他以后不来管您,您也……不用再白费力气劝他。”
这番话说的傅寒青心里十分难受,虽然早就已经意识到了父亲可能并非他想象中的样子,可是当傅英彻底撕破脸,露出那样狰狞不堪的真面目时,还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可不管是出于对应翩翩的承诺,还是因为傅英是他的生身之父,傅寒青都不可能像傅英说的那样跟他两不相干。
他实在想不通傅英到底在跑什么,如果是因为派人追杀应翩翩,那么应翩翩现在没死,他总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抵命。
如果是因为之前佛诞日上的事想要躲避皇上的降罪,但在外面东躲西藏的潜逃,难道不是比老老实实回来接受惩罚更加痛苦吗?
傅英到底还瞒了他什么,还能干出来什么?
傅寒青想起梦境中傅英对待应翩翩的态度,原先只觉得父亲念及故友,对应翩翩十分疼爱,甚至胜过自己,眼下也察觉出了一些别扭异样之处,让他不敢深想,又不得不去想。
严崇道:“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
傅寒青道:“继续四下寻找宣平侯的去向,若是找到了他不肯回来,就强行带回。还有,你再派人查一查……当年应将军身亡时的具体经过,我要知道的越详细越好。”
严崇有些惊讶地看了傅寒青一眼,应了声“是。”
傅寒青只觉得所有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令他十分郁结。
亲生父亲伪装下的真面目,应翩翩对他的排斥和厌憎,以及当年不为人知的真相……傅寒青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应翩翩总是殚精竭虑,心事重重。
他怕是早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蒙在美好假象中的人只有自己。
傅寒青站在原地顿了顿,忽然听见渔村中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这渔村虽然不在城中,但因为当地人以捕鱼为业,故而生活十分富庶,房屋也都建造的干净宽敞,黑瓦白墙,小院整洁,中间少有鸡犬,多植花木。
傅寒青跟严崇的对话不愿意让应翩翩听到,所以故意错后交谈,应翩翩却也没兴趣等他,径直举步进了村子最深处的院落中。
那处院落之外有一片极为宽敞的平地,外面种了不少花树,中间又以石板铺出路来,应翩翩看了一眼,眸底便掠过一丝略带深意的薄笑。
他进了院子中,听闻此时内间正是一片争论之声。
只听里面有一个人说道:“要我看,将军这次与侯爷划清界限就对了。我虽然追随傅家多年,但不得不说侯爷心机谋算太多,还是有失名门风范,将军却秉性正直,从来都以朝廷大业为重,与他父亲大不相同,这一次但愿不要受到侯爷牵累。只是他硬要带走应玦,不免横生枝节,唉。”
另外一人接口道:“哦?将军当时说比咱们晚到一些,原来就是为了去掳应玦吗?他要这人做什么,要是想报复,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带着一起上路难免费事。”
他一开口,只令房间里的众人不免都是一阵沉默,感觉跟此人没话说。
那人茫然道:“怎么,我没说错吧?就算侯爷之前确实有些对不住应家,但应玦和应定斌也已经报复回来了。如今我们与应家已经是注定的反目成仇,将军既然抓了他,自然就要斩草除根,否则就根本不要结下梁子,如今这样带在身边算什么事。”
旁边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朱兄,你可不要再说了,将军哪里舍得动他呢,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难道你原先没有听说过,将军和应玦自小有着竹马之谊,对他爱慕已久了?”
那名姓朱的男子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愣了一愣,方才说道:“将军与他竟是这种关系?但、但将军日后是要成就大业,光复傅家的人,如此时候岂能儿女情长!再说那应玦虽然生的好颜色,但与傅家结了那么深的梁子,将军把他带在身边,枕头风一吹,能落到什么好?“
先前那第一人也叹息道:“是了,我也不赞成。应玦心狠手辣,足智多谋,那样子又极易迷惑人心,只怕将军耽溺美色,会耽误大事。可惜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这几个人议论纷纷,在原书中也大半都是应翩翩曾经见过的老熟人,如今打的交道不一样了,这态度倒是没变。
应翩翩心里那股想挑事找茬的劲顿时就又冒出来了。
他在外面啪啪拍了几下巴掌,扬声笑道:“不错不错,各位说的实在有理,可惜,你们不想让我来,也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让里面议事的人都是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大门徐徐敞开,暖阳明旭,一人笑如春风,负手闲步而入。
应翩翩一路上被傅寒青车马急行带至此处,不似往日般养尊处优,只着一件简素白衣,又因药物熏香武功暂失,脚下无力,但依旧眉目飞扬,毫无落魄之态。
他即便身处劣势,站在这些粗壮武夫面前,依旧分毫不觉得局促,反倒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傲之气,令人不由心折。
饶是方才这几人都对傅寒青的做法颇不赞同,心中觉得应翩翩有什么好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好看一点的男人罢了,何必执迷至此,此时见了他,也不禁陡然一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只是他们闭了嘴,应翩翩可是不会就此饶人的,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笑吟吟地说道:“认识了,原来各位就是傅家的家将,果然与傅英一般的卑鄙无耻,表里不一。背后论人,热闹非凡,当面一见,却各个哑然失声,这副变脸的功夫,在下佩服佩服。”
这些人常年征战,舞刀弄枪算是拿手,可哪里比得上应翩翩言辞刻薄,口齿伶俐,当即就被他气得涨红了脸,没想到一个被抓来的人竟然还敢开口就这样不客气,原本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念头也都没有了。
“应玦,你少仗着将军喜欢你就在这里张狂!”
之前那姓朱的汉子忍不住怒道:“先前你对付傅家的时候也没少耍弄心机,大家立场不同,算计来半斤八两罢了,你安敢指责于我等?别以为你还能像以前一般抖威风!”
“我告诉你,不管你原先什么身份,以后跟了我家将军,一生都得仰仗于他,还是老实点才能少吃苦头。”
“哦?”应翩翩笑着说道,“要给我什么苦头吃?”
他眼梢一挑,看着那人:“就凭你?”
这些人看见傅寒青没有跟在应翩翩身边,原本是兴起了给他一个下马威的念头,从一开始就把这小子吓得老实了,往后也免得在这里给他们添乱。
可没想到应翩翩这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当着他们这一帮强壮武夫的面,竟然仍是如此放肆,他们本就不满,如今更是心头火起。
姓朱的汉子几乎跳起来,一手拔刀,当头向着应翩翩直劈下去,喝道:“小子无礼!”
刀锋一瞬间在应翩翩眸底映出雪亮的冷芒,应翩翩却是身姿挺立,不避不闪,直目相视。
只听“唰”的一声罡气破空,刀刃擦着他身前而过,跟着余势未消,重重砍在了地上。
从头到尾,应翩翩连眼睫都未眨一下,待刀锋落地,这才垂眸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碎裂的瓷砖,而后带着嘲讽向对方投去一瞥。
那人自然不敢在傅寒青费心弄来的人一进门就把他劈成两半,这么做原本是想吓得应翩翩大惊失色,狼狈求饶,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倒显得他在这里发疯劈砍,像个蠢货。
一时间,连其他没动手的人都有些尴尬。
应翩翩的脸色却忽然一变,敛去得意,又气又怒地颤声说道:“我明明是被傅寒青硬抓来的,你们非但不觉得惭愧抱歉,还这般无礼相待,难道便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吗?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众人被他说的一怔,随即便见到傅寒青大步赶了过来,见状怒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仅仅比应翩翩慢了一步,却没想到双方竟然已经发生了争执,听到此处喧闹连忙大步赶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刀。
傅寒青扶住应翩翩问道:“阿玦,你没伤着吧?”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的手甩开,冷冷地说:“你是瞎了眼不会自己看吗!只会问有没有伤着,即便是没有,难道我便可以这样任人欺负了?傅寒青,这就是你给我的许诺?”
傅寒青指尖一颤,往日让他受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应翩翩对傅寒青的态度极为恶劣,刚刚还耀武扬威,眼下又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实在令那些傅家家将更加火冒三丈。
那姓朱的忍无可忍,提刀喝道:“应玦,你如今只剩下以色邀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
只听“轰”的一声气流乍响,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人一掌拍出,整个人连刀向后震飞出去,砰然一声摔倒在地,硬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朱铭整个人几乎都被打懵了,捂住胸口抬起头来,恰好看见应翩翩转过脸,面上早已没了委屈气怒之色,在傅寒青看不见的角度,冲着自己悠悠闲闲地挑眉一笑。
他大怒,正要说话,却已听傅寒青语气中几乎带了杀意,冷冷地说:“朱铭,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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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百战凭一剑
傅寒青平日里治军极严,规矩分明,不偏不倚,也没有门第之见,除了关系到公务,在其他事情上面管理的较为宽松,可以说是一位十分不错的上司,很少有这般直接对着下属气怒出手的时候。
他方才那四个字说的十分森冷,令朱铭猛然一惊,立刻收声,意识到自己做的过了。
如果是在其他的事情上面,他绝对不敢这样放肆,可是傅寒青过去可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对应翩翩有所回护,手下们自然也转不过弯来。
朱铭刚刚得知他跟应翩翩的关系,心中震惊之余觉得美色误人,十分不满,再加上应翩翩有意无意的挑衅,这才实在控制不住心中怒意。
此时虽然察觉到了失言,但是他心里又不服,于是硬挺着脖子,不愿道歉。
应翩翩站在傅寒青身边瞧他的笑话,那样子就像一个祸国殃民的奸妃。
应翩翩被朱铭瞪着,却也不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含笑说道:“我以色邀宠,邀谁的宠,傅寒青吗?哈,你真有趣,说话这么酸,莫不是自己长得丑得不到你家将军的宠幸,便来嫉妒我吧?”
朱铭七窍生烟:“你——”
应翩翩歪头看着他,那模样十足可气,但眼底的笑意却逐渐转冷。
朱铭,这个人在原书中他也是印象深刻。
上一世他去了军营中,本是身有官职,再加上傅寒青相邀,可半点没占他们傅家的便宜。
但就是这个朱铭,总担心傅寒青会因此消磨英雄气概,又偏见于应翩翩出身宦党,原属文职,因此屡屡挑衅找事,目的就是想让应翩翩离开。
甚至在应翩翩和傅寒青冷战的那一段日子里,也有他的屡次挑拨。
应翩翩秉性高傲,这些事从来不屑去说,如今已并非书中,境况不同,他的性子可还没改,谁滚蛋就说不好了。
“这个世上,只有蠢货才会如此心存偏见,暴跳如雷。”
应翩翩走到朱铭身前,弯下腰去,捡起他的刀,手在上面轻轻一抚,一边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样吧,咱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他半低下那张昳丽的面孔,冲对方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挑衅笑容:“来与我一战,谁输,谁就写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个大字贴在脸上——三天,如何?”
朱铭:“……”
果然应家这小子就是心眼坏,他怎么想的出来这么缺德阴损的招!
应翩翩将手一松,那把刀刀尖向下直直坠地,“擦”一声轻响插/进土里,立在朱铭面前不断晃动:“怎么,怕了?”
朱铭这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激的,听应翩翩如此一说,立刻怒道:“我怎会怕!要比就比,怎么比你说了算。”
应翩翩哈哈一笑,十分随意地说道:“既然你们个个对我不服,我也懒得一个一个教训,都一起上吧。”
众人顿时哄然。
别说那几名傅家家将,就连傅寒青都一时也是惊诧。
毕竟若是论平时的武功,应翩翩并不在傅寒青之下,可如今为了防止他逃跑,傅寒青连日在马车中熏香,暂时消去了应翩翩的内力,也使他的武力值大打折扣,就算现在给他解药恢复都来不及了。《美人得天下[穿书]》,牢记网址:m.1.而傅寒青这些手下,可都是真刀真枪从战场上锤炼出来,不管性情如何,都有着实打实的真本事,眼下就算只有一个人应翩翩都未必对付得了,更何况让他们一起上?
以前是傅寒青没有管好他们,让他们对应翩翩不够尊重,如今他也十分后悔,打定主意要对这帮人好生加以教训约束,原本是没打算还要让应翩翩自己动手的,否则只怕这些人手下没个轻重。
傅寒青不禁道:“阿玦,你——”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面色笃定中还带着些被劝说的不耐烦。
这个瞬间门,傅寒青突然想起一事,顿时明白过来应翩翩是要做什么了,微顿之下,改口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如果说在这本书的剧情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角色定位,那么傅寒青身边这些下属的角色,就是负责襄助傅寒青完成大业的。
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有碍于傅寒青前途的人就是他们的敌人,而应翩翩很显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
所以无论原书中还是现在,他们只要一见到应翩翩,就会萌生出一种进乎于本能的敌意,就像系统那些坚强执着的npc。
既然是应翩翩不自量力地主动挑衅,那就怪不得他们以强欺弱了,况且傅寒青都答应了,这种送上门的好机会,他们又怎有推辞的道理?
起初最先提起傅寒青把应翩翩带回来的那人名叫赵虎,他与其他几人低低商议几句,大家都是一般的心思。
于是赵虎笑了笑,说道:“应公子出言相邀,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你是客人,用不用兵刃,在什么地方比,比什么,都由你决定。不过照我看,咱们既然比武,就不要弄那些花巧,最后谁倒下谁就输,谁是最后一个站着的谁就赢,你看如何?”
赵虎这样说,是觉得应翩翩这种诡诈的文人最会耍心眼钻空子,防止他实力不够耍赖,应翩翩听了倒是没露任何为难之色,说道:“可以。”
应翩翩目光一扫,直接抬手,在铮然一声鸣响中拔出了傅寒青身畔佩剑,说道:“就在此处比试吧,也免得惊扰他人。”
傅寒青垂眸看见佩剑离身,一刃青光刹那间门在应翩翩的白衣之侧划过,令他忽觉眼眶微热,忍不住略一偏头。
这柄剑跟应翩翩也算是老朋友了。
傅寒青作为主角,所有的配置都是顶级的,所用兵器自然也是一样。
这柄长剑是在他幼时便蒙一位高人称赞根骨不凡,以此相赠,材质十分特别,不光锋利坚韧,而且音色也是极为悦耳,剑鸣如同龙吟之声,被人称为龙吟宝剑。
曾经他们两人要好的时候,应翩翩也没少将这柄剑拿在手中把玩,用的也很熟。
原书最后,傅寒青留下应翩翩守城,临走之时,就将龙吟剑留下给他防身,可惜宝剑难护英雄,最后随着应翩翩身死,这柄剑也不知所踪。
此时此刻,终于又被他握在手里了。
应翩翩随意挽了个剑花,雪衣银剑,刹那间门绽开夺目的光芒,辉映少年意气。
微冷的剑锋斜指向前,发出挑战。
朱铭方才因为傅寒青那一掌受了些内伤,可是应翩翩也没有内力,他们这边人数又多,如果这种情况下还在意这点伤势,那他就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于是朱铭一声不吭,拄着刀从地上站起来,而后暴喝一声,再次挥刀向着应翩翩拦腰劈斩。
应翩翩心思飞转,脚下连退,跟着身体微斜,抬起龙吟剑沿刀身上滑,旋即一架!
“嘶啦——”
刀剑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应翩翩这一剑方位精妙,姿态优美,恰到好处地迎上了对方的刀锋,并以斜剑消解力道,将攻势一阻,原本是极高明的剑招。
但只可惜应翩翩没有内力,这样招架之下,他的手腕不禁微颤,被朱铭逼的后退数步,脚下接连错步,才好不容易将这一招的力道消解。
应翩翩的剑荡出去,由于十分锋利,竟然在惯性之下削断了身旁一株新植的小树,两人随即分开。
这一刻,周围的风好像变得急了一些,但除了应翩翩自己,没有人注意到。
朱铭心中原本还在警惕,想着应翩翩口气这么大,是不是有什么暗藏的本事,却看他被自己一招就逼得如此狼狈,不禁大笑,高喝道:“第一招!”
第一招的刀尖乱颤,寒光点点,向前直攻,要比试探性的第一招更加凌厉。
朱铭已然打算速战速决,三招取胜,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在应翩翩身上留一处疤痕,哪怕是拼着事后被傅寒青责罚,也要让这小子日后每每看到,都记住教训。
这一次,应翩翩似乎是怕了,并没有再试图直迎锋芒,而是提剑连退躲闪,避开朱铭的进攻之后,这才提起龙吟剑,向着他左肩刺去。
朱铭自然而然地向右一闪。
他的左侧遭到攻击,向右闪躲本来再正常不过,无甚可说,但离奇的就是,朱铭方才分明觉得自己右边是一片空地,可这一躲脚下却被绊的踉跄,跟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树上。
就在这个刹那,应翩翩已经飞速旋身,长剑倒转,快如闪电地刺中了他的右胸!
鲜血立刻涌出,若非应翩翩此时力气不足,恐怕朱铭就要被这一下透胸而入了。
“等等,怎么回事?!”
“朱铭在干什么?怎么一下就被刺中了!”
应翩翩此招一出,不光朱铭又惊又怒,就是旁边围观的赵虎等人也都露出了愕然之色。
他们旁观者清,看的更加分明,刚才应翩翩挡刀的同时脚下不停,朱铭为了对他攻击,也不知不觉被他带着转了两个圈子,随即就在占了上风的情况下昏头胀脑地撞在了树上,简直就像妖法似的,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他总不至于是这两下就被转晕了吧。
应翩翩见状轻笑一声,说道:“该我了。”
他剑花一挽,反守为攻,内力不足,便剑走轻灵,似花雨漫洒,流星坠地,顷刻之间门,铮然连出十余剑,剑鸣之声清越长吟,动魄惊心。
剑影在眼前缤纷而闪,与其说是应翩翩在攻击他,倒不如说是应翩翩在逼迫他,朱铭一时间门只觉得晕头转向,在躲避或者迎击攻势的同时,不得不随着应翩翩忽进忽退。
他感到头仿佛越来越晕,好像地面在飞速旋转,身边的树木仿佛纷纷变作活物一般来回盘旋阻隔,将他全身上下撞的青青紫紫,像一只在骰盅里面晃动的可怜骰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小子长成这样,当真是什么吸食人精气的妖怪不成?
随着两人过招,朱铭狼狈不堪,赵虎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们一开始是觉得胜之不武,所以虽然答应了应翩翩的挑战,但看到朱铭抢先出手,便站在旁边没有动弹。
但眼下看朱铭越来越狼狈,眼看竟有要输的势头,这个脸可是谁也丢不起,于是赵虎等人不敢再对应翩翩小觑,纷纷拿起手中兵刃,向他攻去。
应翩翩见状,唇角无声的一扬,心道,我真怕你们不来。
他所用的并非纯粹武学,而是奇门遁甲之术。
应翩翩起初仅仅是在读《史记》中的《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时对此道稍有了解,并未精研,但他生性聪明又坚韧好学,自从在原书中意识到自己双手颤抖诗画尽废之后,决意选择从武之路,应翩翩便也决心要做就做到最好。
他下苦功研习大量带兵打仗的兵法,奇门遁甲之术对于排阵布兵多有助益,因此应翩翩也认真钻研过。
傅寒青找的这处院子不知是哪位高人所建造,但应翩翩一踏入便知,这外面种植的树木以及脚下的石路,甚至周围作为装饰的奇石,全部都是按照奇门遁甲方位所排布的阵法。
应翩翩刚才邀战的时候便已经将这一点算好了,而这阵法正是遇强则强,人越多威力越大,也就让他越省力。
那棵小树,就是锁阵的阵眼。
之前阵法没有启动,其他人一窍不通,也看不出端倪,但应翩翩特意拿了傅寒青的宝剑,第一剑就削断了那棵小树,使得阵法形成,人便也已经入局了。
赵虎等人站在旁边观战的时候,很不理解朱铭何以会在应翩翩无力的攻势之下那样狼狈,直到身临其境后,他们才意识到其中的凶险。
这些人只要想对应翩翩发动攻击,自然就得追随他的身影而行,但是跟着他走了几步,周围的世界便好像一下子换了面貌。
地面在旋转,树木在挪移,耳畔传来奇怪的嗡鸣,天空也好像被割裂成了一块块,在头顶变换着奇异的形状。
应翩翩足踏星宿方位,移形换影,翩若惊鸿,在剑光花影中辗转来去,一时只见他白衣翩跹,身影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令人难以捕捉。
他手中剑势绵绵不绝,叠成重重雪幕,一柄剑仿佛已经化身万千,难以捉摸,有时令人捕捉到空隙一剑刺去,阵法却又转瞬而变,反倒容易打中自己的同伴,更是缚手缚脚。
赵虎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在这样的阵中,人越多反而越是牵绊,他想要大声呼喊自己的同伴退出,却发现这座迷宫重重叠叠,根本无法寻到出口。
没想到真是看轻了这小子!
朱铭道:“这什么妖法……”
话犹未了,他忽然觉得银光一闪,刚才还无影无踪的长剑从面前划过,朱铭连忙就要躲闪,那剑却如灵蛇一般回过弯来,剑面在他脸上“啪”地抽了一个耳光,打得他满口是血。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说:“你觉得你最厉害,别人如果胜过了你,要么是用了卑鄙手段,要么是会妖术,对不对?”
朱铭被伤的不重,但侮辱性极强,又惊又怒,连着出了几刀,却根本挨不着应翩翩的边,反倒冷不防又挨了一下。
应翩翩又道:“你觉得你家那个脑子不正常的将军天下第一的好,不管别人情愿不情愿,心里怎么想,被他看上了,都得老老实实听话,半点不能反抗。一个自诩保家卫国的军人,满心都是这样的念头,我看你外出打仗的时候,只怕也没少强抢民女,欺压百姓吧?”
朱铭:“胡说八道,你——”
应翩翩笑了笑:“你厚颜无耻,蛮横自大,这也就罢了,但如此是非不分,还觉得自己是个正义英雄,实在叫人看着恶心。傅寒青教不好你,那我来代劳,还在这丢人现眼的做什么?给我躺下待着罢。”
他身形飘忽,轻如一羽,衣带袍袖在风中飞拂,话音方落,脚下轻旋,只听“砰”地一声,朱铭的脑门重重磕在了一根横斜的树枝上,眼冒金星,倒地不起。
其他人见状,心中也各自暗感骇然。
虽然他们行军打仗,之前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五行八卦之阵,但却不知竟然神妙至此。又或者说,没见过有人能够将这种阵法配以身形步法,发挥到极致。
赵虎起初还在担心这里的人太多,不好发挥,这时担心倒成了多余,因为倒下或是被彻底困住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挺立者只剩下了他一个。
“到你了。”
应翩翩看着赵虎笑了笑。刚才挨揍的那些人,他是一个个骂过来的,对每个人的点评都直戳痛处,骂完了再撂倒,造成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以至于赵虎看到这个漂亮之极的笑容,全身就是一抖。
他心里默想,我好像还没说过什么难听的话……
“——表面上看着客客气气,实则心里最是瞧不起人,假仁假义,说的就是你!记好了,以后少来惹我!”
应翩翩冷笑一声,剑花挽起。
“铮!”
剑气激荡,光影如虹,刚才还平静美丽的花雨中骤然绽放出杀机,赵虎瞳孔骤缩,正要躲闪,脚下却被一截虬结的树根猛地绊住,摔倒在地。
应翩翩的剑锋在他喉头划过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即飘然后退,手腕一翻,立剑于地。
他负手笑问:“如何?”
应翩翩那一剑,所刺的正是青龙巽位,阵法立止,霎时间门满目清明,唯有满地傅家家将,浑身狼狈,面如土色。
他们竟然输了。
输在了一名没有内力的书生手中,被又打又骂,颜面尽失。
一时间门无人说话,他们不想心服,但不得不服。
世事纷扰,恩怨纠葛,很多时候,道理、立场、选择,原本就辩不分明,也不必去辩,能够让人沉默折服的,唯有绝对的力量。
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人还会是这个人,却再没有人敢将半分轻视投在他的身上。
应翩翩看没人说话,轻哼一声,看着傅寒青说道:“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主子就知道扫兴,你手底下这些人,也同样招人讨厌!”
傅寒青转过眼来,凝视应翩翩,两人目光一碰,傅寒青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无遮无拦的挑衅之意。
艳色迷神,风姿驰意,方才潇洒仗剑,此刻风流斜倚,眼前这个人,仿佛无论身处何地,所为何事,都令人神魂予夺,摄心动魄。
他活得一天,都要肆意妄为的活,活的痛痛快快,热热闹闹。
自己既然心存贪念,一意强求,自然不能再委屈他半分。
傅寒青不急不恼,只说:“既然看着讨厌,那你就不必看了。”
他向着朱铭赵虎等手下道:“你们不用再跟着我在这里了,回军营去吧。”
这些人尚未从输给应翩翩的颓丧中回过神来,冷不防听到傅寒青这样说,都是大惊失色。
朱铭脸色都变了:“将军,我们都是曾经跟你出生入死过来了,你怎么能如此重色轻义——”
应翩翩在旁边“嗤”地笑了一声,朱铭说到一半生生顿住,猛然意识到现在是他们输了,很快就要在脸上贴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个大字,根本没脸说人家是“色”。
这么一琢磨,更是又气急又憋屈,简直想死。
赵虎则比他冷静一些:“将军,这次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以后一定对应公子尊敬有加,绝对不敢再冒犯他,惹他不快。”
应翩翩为难的皱起眉头,说道:“不好意思,但我只要看见你们的脸,就会很不快啊。”
“你!”
傅寒青淡淡地说:“我并非在惩罚你们,而是你们会有如今这样的想法,全怪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没有以身作则,约束好下属。现在就算要改,也是来不及了,所以将你们调离,才是最好的方法。”
将其他人还要说什么,他一抬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赵虎等人又气又急又是懊悔,却知道傅寒青的性子,出口的话绝对不会再收回去,这下他们绝对无法再留下了。
应翩翩眉眼含笑,十足的祸国殃民,还提醒他们:“几位,走之前莫忘了履行赌约啊。”
傅寒青不觉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现在可高兴些了?”
“高兴。”
应翩翩懒洋洋地道:“如果你能一起滚蛋,那就更好了。你怎么不走呢?”
他言辞刻薄,语气却天真温柔,说罢之后微微一笑,道声“累了”,从容而去。
应翩翩这般举止,简直是明晃晃地把“我就是在利用傅寒青,用完就扔”写在脸上,只把赵虎等人气的怒目圆睁。
原本应翩翩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青年,傅寒青毕竟血气方刚,把他带在身边暖床也就算了,他们起初的目的也只是想打压一下应翩翩的傲气,吓的他乖乖听话,不要恃宠而骄。
可如今一来,这些人大为受挫,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不得不把应翩翩当成强敌看待。
他聪明心狠,美貌多才,把傅寒青迷的神魂颠倒,再加上对傅家又是明明白白的憎恨,留在傅寒青的卧榻之侧,谁又能够放心?
可惜,傅寒青这番却是铁了心了,根本劝说不动,还催促他们动作快些,免得应翩翩不耐烦了又要着恼。
这些人只能含着悲愤的泪水收拾东西走人,离开之前还被应翩翩令人堵在了门口,要求他们都用难以洗去的墨汁在脸上写了“以色邀宠,狐媚惑主”八字之后才肯放行,可以说是阴损到家。
第113章 犹认倚墙花
傅寒青效率很高,将赵虎等人赶走之后,很快就又调了另外一批人过来守着院子,可惜同样没有讨得应翩翩的喜欢。
不知道是傅寒青的手下是受到剧情影响,确实都对应翩翩抱有敌意,还是应翩翩因为被关着心里不痛快所以百般挑剔,总之这批人或者长得不好看,或者说话声音太大吓到了他,或者举止粗俗看着碍眼,或者姓傅一听就很讨厌……
最后护卫们没来两天,又被他找茬赶走了一大半。
应翩翩这番举动,简直弄得傅家的下属们怨声载道,傅寒青却百依百顺,能由他自己为应翩翩做的,都不去假借他人之手。
与其说这是他为了对应翩翩好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倒不如说是傅寒青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恐慌,告诉他自己,他正在奋力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这天傅寒青外出办事,终于得了些关于傅英的消息,直到傍晚才回了渔村中那处小院。
黄昏的夕色金灿灿的,远处传来渔民回归时悠扬的渔歌,家家户户也开始冒出炊烟来。
傅寒青手里拿着从镇上买的酒菜,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便回到家中,同心爱的人相依相守。
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是一阵激荡,脚步也不由加快了一些。
傅寒青走入应翩翩的院子,发现他正在倚窗读书,侧面的线条柔美流畅,宛若一帧精致的剪影。
傅寒青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来,一种莫名的悸动从体内流过,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初见的早春。
“阿玦!”
他脸上不禁露出笑容,高声叫着应翩翩的名字,大步进门,兴冲冲地说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没想到这小镇上居然还能找到你惯爱吃的佛跳墙和翡翠黄瓜,只是不知道味道和你家那位大厨做的是不是一样,来尝尝。”
应翩翩脾气本来就不好,如今他不待见傅寒青,便更加喜怒无常了,高兴了就搭理两句,不高兴就掀桌摔门,冷嘲热讽,可着劲的不让人消停。
不过今天他看起来心情还可以,放下书道:“给我爹报信了吗?”
傅寒青笑着说:“答应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做!你放心吧,昨天我就把消息送出去了,最迟明天也能收到,免得厂公担忧。等到我把一切处理好了,就带你回去见他老人家。”
应翩翩冷笑了一声。
傅寒青知道他在笑什么,便道:“是我以前不好,对厂公不够敬重。也难怪他老人家不待见我,但往后,这些我一定都改,好生在厂公面前尽孝。总有一天,厂公会接纳我的,你也会原谅我的。”
傅寒青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在对应翩翩保证,而更像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安慰,这种平静到几乎诡异的语气中,反倒暗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癫狂。
若是换了别人,多半会被他吓住,就此老实一些,但应翩翩自己就是疯过来的,最是不吃这套。
“要是脑筋不清楚,可以先扇自己两耳光。你在我爹面前晃,让他折寿还差不多。”
应翩翩冷冷地说:“你有病不代表我和我爹也有病,爱慕我的人数不胜数,原谅你?我干什么捡不满意的次货?”他的言语实在极尽刻薄,傅寒青这些日子听得多了,非但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说道:“但如今由不得你。”
他的父亲虽然歹毒虚伪,但有些话是对的,如今那些事傅寒青既然做下了,就再不能留有余地。
应翩翩还会不会再爱上他,他又该如何将人长长久久的留住,傅寒青想不明白,也已经不愿去想,他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身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想一天天都这样过下去。
“我今日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对老夫妻正在打渔。老翁每次打了很大的鱼,都拎给老妪炫耀,两人就会一起大笑。让我看着,想到小的时候带你出去玩的事了,那个时候,你还总是叫我‘哥哥’,围着我前前后后的转,要我教你骑马。
傅寒青抬手,带着粗茧的手在应翩翩的下巴上捏了捏,柔声说道:”阿玦,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等老了的时候也是那样。只要我在,这一辈子定然都让你富贵平安,无忧无虑。”
应翩翩一把将傅寒青的手挥开,面露嫌恶之色,起身就走了。
傅寒青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大步离开,甩上了门。
应翩翩回到卧房中关上了门,就一直站在门口没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天,他才隐约听见椅子挪动,傅寒青好像慢慢站了起来离开,走到院子里之后,他还低声吩咐下人将他带过来的饭菜放在灶上温着,稍晚些再端给应翩翩吃,语气很是温柔。
直到确定他真的离开,应翩翩提到胸口的一口气才松了,将手中攥着的一枚碎瓷片扔在了桌上,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竟然都是冷汗。
他不禁想起了曾经有一次系统的提醒,是说主角出现黑化倾向。
那个时候,应翩翩甚至还有些鄙视,觉得傅寒青经历这么点事就黑化了实在太没出息,但此时此刻,一切已经不容轻忽,因为剧情的巨大变动,傅寒青这个主角的言行已经越发的失去控制了,让他感到逐渐陌生。
他必须要及早离开这里,但应翩翩之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在剧情里发现隐藏真相的机会。
先前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一批批驱赶着傅家那些护卫,其实并不是为了泄愤,也并非想要试探傅寒青的耐心与底线,而是在找人。
自从被傅寒青带走之后,这几日应翩翩在马车上一直在回想他在原书中所经历过的剧情。
当初意识觉醒,原书的剧情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由于是以身临其境的形式展现,所以给人的感觉十分逼真,就好像其中的每一幕情节他都曾经历过一样,从头到尾一共十二年。
就算应翩翩再是记忆力超群,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细节都一一记住,并且知道它在剧情中的用处。
他只能依靠自己身边某个现实事件的发生,去尽力回想那些相关的情节。
而在他们的车马到达这处渔村之前,还真让应翩翩想起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应翩翩记起原书中他在军营中那段日子,曾经认识了傅寒青的一名下属,并且跟对方的关系很不错。
傅寒青作为最后注定要成就大业的主角,身边有很多手下,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对他忠心耿耿,这些人也大多数和之前朱铭赵虎等人的态度一样,不喜宦党,更加担心应翩翩对傅寒青造成影响,对他颇有排斥。
应翩翩也不是跟别人低头的人,因此那个人少见的友善态度,让应翩翩在军营中结识到了为数不多的朋友。
应翩翩跟傅寒青发生争执之后,也经常是他来陪着应翩翩排遣愁绪。
可想而知,这个人是个异类,人缘也同样不怎么样。
有一回两人一同喝酒时,他突然问应翩翩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那个时候的不久之前,应翩翩本已萌生出了跟傅寒青彻底分开,并回到京城的打算,只是他提出之后,傅英都对他们两个百般劝说,又呵斥傅寒青向应翩翩道了歉,这才让应翩翩和傅寒青勉强重归于好。
他暂时打消了离开的主意,但终究觉得在此处有些憋屈。
那天是那人提到,自己在傅家的军营里也没有什么意思,跟其他人格格不入,难以施展抱负。
他说在这一片驻军的西侧山脉后面还有处军营,自己原先是在那里供职的。那个地方的条件极为艰苦,而且被发配过去了不少罪犯或是得罪了人的兵士,军队战斗力有限,却经常受到敌军骚扰。
近来又是那处百姓们放牧的季节,他放心不下,想要看看需不需要帮忙,问应翩翩是否想随他一起去看看。
应翩翩酒意上头,也被他说的动了心,当时在剧情的作用下,心中还存着几分要跟傅寒青赌气,看看他是不是还在乎自己的念头,于是留书一封,就跟着那人走了。
对方领路而行,两人翻过大山,还没有到达要去的目的地,应翩翩便已察觉不对,暗中防范,发现对方果然是心怀歹意,竟想杀了自己。
纵使那人也算是心机深沉,但应翩翩除了遇上傅家的事脑子糊涂,在其他上面智谋机警不减,所以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成功,反倒被应翩翩回过头来擒住。
应翩翩觉得此人的行为十分蹊跷,担心他是敌军派来的奸细,于是将他还是带回了傅家的军营中受审。
回去之后一看,应翩翩发现整个军队之中喜气洋洋,于是向人询问,方知就在他离开的第三天,傅英打下了一伙山匪,竟然从他们的贼窝中发现了巨额的珠宝,他打算把一部分上交朝廷,另小一部分则拿出来犒赏将士,自己分毫不取。
这样一来,军中人人感激不已,自然上上下下都十分开心。
——大概最不开心的就是傅寒青了。
傅寒青因为应翩翩跟着别人出走的事十分恼怒,原本还有几分担心,见应翩翩好端端的自己跑回来了,担心散去,更加生气,便故意晾着他不理睬。
若是放在往日,应翩翩早就急了,这回却有正事要说,没心思赌气,直接把自己抓的人押到傅寒青面前,事情经过对他讲了一遍。
对方闻言,却拼命抵赖,只说是两人出去之后,路上因为琐事不断争执,甚至动起了手,应翩翩闹了脾气,说是要狠狠收拾他,才会把他带回来,在傅寒青面前这样说。
傅寒青认识应翩翩这么久,起码知道以他的高傲性情,应该不屑于去污蔑别人,可另一边也是跟了他多年的老部下,而且言之凿凿。
主角性格设定中极重要的一点就是爱护下属,仁义宽容,傅寒青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对方,最后还是由傅英做主饶了那人的性命,将他流放。
这一回在现实中,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傅寒青发疯把应翩翩给带出来之后,应翩翩也试探着问过他,可傅寒青虽然在梦境中看到了不少片段,但却并不全面,他的印象中似乎并没有记起这段情节。
原书那些烂剧情简直就是专门跟应翩翩作对的,这样憋屈的事情多了,应翩翩恢复自我意识之后一一看过去,简直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惜他当时却不能改变,实在生气了也只能刻意忽略,眼不见心为净。
现在回想起来,傅寒青那下属的相貌名字都在脑海中有些模糊了,只有他因为是异族血脉而双眼瞳色不一这一特征,令人印象极为深刻。
应翩翩记得,就是自己发现那人心怀不轨,把他抓回傅家军营的当天,曾经有个小兵非常惊讶地问了应翩翩一句,说道:“应大人,您这几天当真不在军营中吗?可我前日晚上明明看到您在和老侯爷说话呀。”
应翩翩当时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这几天都有事出门,你看错了吧”,但如今回想,却发现这一切看似的巧合或许都是冥冥中命运的提醒。
当时,他浑浑噩噩的度日,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与旁人无甚不同,但其实一股股潜藏的暗流早已在看似平静的假象下集结,即将彻底冲破幕后的黑暗,涌动而出。
而后,伸出狰狞的利爪,操纵一切走向毁灭。
傅寒青一向极得人心,但身边的下属居然叛变,与应翩翩无冤无仇,却想要杀他,最后又被号称十分疼爱应翩翩的傅英饶恕了性命。
应翩翩明明不在军营中,却有人说在傅英的身边看到了他。
曾经被傅英带在身边的那个与应翩翩长相十分相似的年轻人。
傅家意外得来的珠宝。
……
一切的一切,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丝网,成就了他一生的悲剧。
时至今日,那张网早已经该被撕碎了,应翩翩想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对方是傅寒青的重要下属,并且之前没有出现过,但应翩翩相信,他一定还在。
果然,就在应翩翩又赶走了一批护卫,令不少人都在背后抱怨他嚣张狂妄、喜怒无常之时,他终于在这个渔村的小院当中看到了那张生着异瞳的脸。
那个人的名字叫邹胜酋。
虽然没有了系统的提醒,但应翩翩依旧确定自己要找的重要目标在这个人身上,因为经过意识觉醒之后的这段日子,已经足够他发现一些剧情当中的规律。
其实说来十分简单,这规律就是,书中每一个角色的出现,基本上都会承担着自己应该担负的功能,从而演绎出应该发展的剧情。
无论原书中的情节如今已经被他修改到了什么地步,这个逻辑和设定都是不会变的,那么反过来也是同样。
邹胜酋就是一个给主角阵营送珠宝的功能性人物,他的出现必然伴随着珠宝的秘密。
所以应翩翩才不断以各种方法刷新着傅寒青身边的下属,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人出现在傅寒青的面前,推动剧情的进程,了解傅英弄来那批珠宝的来历。身处劣势无所谓,失去了系统和协助和提示也无所谓,就算什么都没有,他也同样能够利用整个剧情中的规律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回想上一世的种种,应翩翩甚至怀疑这个邹胜酋很有可能就是傅英安排在傅寒青那里的亲信,就连自己的儿子,他都不忘了安插眼线。
换过这批守卫之后不到两日,傅寒青便很快离开了他们暂居过的渔村,带着应翩翩打游击一样继续南行,而后在另外一处江南小镇的四合院中住下。
院子表面上看再普通不过,内里守卫极为森严。
此时,应翩翩已经凭着他非凡的气人功力,将自己的名声在傅寒青手底下的人之间传开了,这位大少爷实在太难伺候,谁都觉得到他面前守着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头疼的事情。
但在此处住下之后,应翩翩好像就有些认命了,逐渐消停下来,也不再挑三拣四,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会给傅寒青一个笑脸。
他这样的转变,令傅寒青觉得欣喜不已。
傅寒青怕应翩翩觉得无聊,发现自己这批护卫中有几个还算让应翩翩看得上眼,于是便吩咐他们时常陪应翩翩聊天解闷。
这些人又是害怕又是抗拒,但主子又吩咐,虽然心中不是很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伺候大少爷了。
这天晚上正是邹胜酋轮值,他巡逻了整个院落之后,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却发现庭院当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是应翩翩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喝酒。
月光下他的面孔冰冷而俊美,手中握着羊脂白玉杯,而恍惚中,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玉,哪里是人。
邹胜酋心中一动,不觉间已走上前去,笑冲着应翩翩说道:“应公子怎么还没回房?您睡不着吗?”
应翩翩轻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也没有露出什么抗拒的神色,于是邹胜酋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温和地说道:“公子是不是想家了?这江南的风光确实与北地迥异,我也是出生在京城,但这些年在外办差,很少有机会能回去。”
他笑了一笑,有些怀念:“如今想来,印象最深的就是京城中唐记那家杏脯,小的时候过年才能吃上一次,每回都高兴的不得了。”
邹胜酋脾气很好,哪怕别人对他爱搭不理的也半点不生气,说话不疾不徐,总是带点笑意,又不显得聒噪,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上一辈子正是因此,应翩翩才会与他相处得不错。
其实他此时发现,单从表面脾气来看,这个人跟池簌稍有一些相像。
邹胜酋提到了唐记,顿时让应翩翩想起了那一天的雨夜,池簌还是韩小山的样子,来了他房中,送给他一袋杏脯,还有一袋刻成各种小动物的石子。
应翩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在这里心情不爽,也得找别人的不痛快,邹胜酋还从未见过应翩翩真心实意的笑是什么样子,此时无意中目光一转,恰好捕捉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浅笑。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几乎显得根根分明,蝶翼般轻轻一眨,微挑的眼角显出几分近乎妩媚的弧度。
邹胜酋不由怔了怔,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直到应翩翩看过来,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移开目光。应翩翩心想,既然傅寒青已经把自己没事的消息送到了应定斌那里,那么应定斌肯定就会告诉池簌他还好好活着,这样两人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不知道池簌现在在做什么。
但应翩翩表面上没有把这些难得的柔软情绪表露出来,而是微微抬了下巴看着邹胜酋,有几分倨傲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接着说呀,你不就是过来给我说话解闷的吗?我又没让你停!”
邹胜酋“啊”了一声,抱歉地说:“是,是小人失职了,只是刚才一时想起家乡,有些出神。也算是和您分享同样一份思乡之情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将军这些日子怕您饮食不惯,特意为您请来了一名京城来的厨子。每年专门做北方的饮食。他对您还是十分惦念的。”
应翩翩唇角微挑,仰头喝了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惦记我也没用,反正我是见了他就讨厌,你若是在我面前提他,想为他做说客,那就滚蛋。”
邹胜酋连忙道:“是,是小人僭越了,您别生气,小人不提就是。”
应翩翩瞧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还算识趣,于是弯腰拎起一坛没开封的酒,往他面前一放,说道:“罚十碗。”
邹胜酋起身,笑着冲应翩翩弯腰一揖,说道:“小人遵命。”
应翩翩显然不怎么爱听别人废话,因此两人只是沉默地喝酒,不多时,两坛酒就空了。
傅寒青给应翩翩找来的都是好酒,入口温和,后劲绵长,纵使邹胜酋酒量极好,喝到最后,也不禁有些头脑昏沉。
他甚至觉得应翩翩是故意要灌他,但一转头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玉杯倾倒,滚落在地,他的一只手垂落,由腕至掌及指延伸出修长优美的线条,另一只手臂则枕在头下,广袖堆叠,掩去半张微微泛着红晕的脸。
邹胜酋站在旁边,看了片刻,低声道:“应公子?”
应翩翩没有动。
邹胜酋着魔一般轻轻抬起手,向着他的脸上挨去。
手指渐近,他的心跳越快,紧张的几乎屏住了呼吸,但眼看就能碰上一碰了,应翩翩却偏生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邹胜酋猛然收回手站直。
应翩翩坐起身,按着太阳穴,根本就没正眼看他,只是随意地说:“你还没走?”
邹胜酋道:“是……小人是想送您回房的,总不能把您撇在这啊。”
应翩翩“呵”了一声,说道:“酒量不错。”
他站起身,转身而去:“用不着送,回去罢。”
邹胜酋还站在原地看着应翩翩的背影,因此无从发现应翩翩此时唇角微冷的锋芒。
他故意给邹胜酋制造机会,原本是打算看看他会不会趁着这个当口向自己下手,却怎么也没想到,邹胜酋并未动手杀他,而是想摸他的脸。
如今是特意加深了对此人的防范和关注,在原书中,应翩翩可从没看出邹胜酋还有这样一份心思。毕竟不管心里怎么想,对方后来冲他下了杀手这件事可是实实在在的。
一名敌人,竟被发现对自己抱着些微觊觎之心,这只能说——好极了。
应翩翩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了趣味。
邹胜酋,你的弱点,可是被我抓住了呀。
他看着满身酒气,醉眼朦胧,实则伺候洗漱的下人一去,应翩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神情冷静地从床下找出了几样东西,一一检视过藏好,跟着和衣躺倒在床,准备休息。
他没有放下帐子,月光无遮无拦地洒在床上。
应翩翩躺了一会,忽然抬起眼来,望向窗外如钩的明月,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取下发簪随手扔在一边,翻身睡了。
第114章 风雨迷津渡
同一轮明月之下,数骑快马驰骋在风中,仿佛在与月光赛跑。
池簌跑在最前面,随着与那座渔村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也仿若被马蹄胡乱踩着一样,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这些日子,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四处搜寻应翩翩的下落,而也终于又在几处地点中发现了与之前同样的夜明珠粉末,大致确定了他们要搜寻的方向。
官府与江湖配合查探,几乎进行了撒网式的搜索,终于得到消息,有人曾在一处渔村的附近见到了与应翩翩他们极为相似的几个人。
池簌一边飞书令当地分舵中的手下盯住渔村,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边赶去。
风从耳畔呼呼掠过,刮面如刀,池簌并不在意,马儿似乎也已经奔跑到了极限,四蹄如飞,手下在他的身后落出老远,后面依稀有人大叫道:“教主,就是前面那片村子!”
池簌手指一紧,索性飞身下马,运起轻功向前跑去。
紧接着,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的风呼呼地吹着,村子中脚步杂乱,人声鼎沸,夜色中隐约有点点的火光透出。
池簌提气一跃,瞬间已经掠入村中,只见不少村民们都正在拎着水桶往一个地方赶,原来是村子最深处的一处院落着了火。
池簌赶到那院落外面的时候,发现之前向他禀报这处位置七合教下属们已经到了,正在忙乱地与村民们一起救火。
有人看见了他,急匆匆地上来行礼,低声禀报道:“教主,这处院落中没有人,听村子里的人说是昨天刚刚离开的,但是房中的常用物品并未带走,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属下们原本奉命守在外面,房中却突然便着起火来……请教主恕罪!”
池簌没有说话,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一点点吞噬掉房屋的火焰。
大风鼓荡,吹动他袍袖飞扬,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只见眸沉似水,面寒如冰。
七合教的人不敢说话,但好在在大家的努力下,这时火势已经被扑灭了。
这是一场恰到好处的火,无人伤亡,也没有殃及到其他人的居所,只是将这处院子当中的一切烧的干干净净,半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旁边的村民不免可惜,说道:“里面还有不少的东西呢,这下只怕都给烧没了,等他们回来还得重新置办。”
池簌闻言一转头,计先站在他身边,见机连忙问道:“大爷,您此言是何意?是指这房中住的人还会再回来吗?他们现在去了何处?”
那人不确定地说:“应该会回来吧?先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对年轻公子,还带着些看上去挺吓人的护卫,住了几天,前日说要去哪里赏景,他们就乘着马车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那还能都不要了?”
池簌眼眸中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淡淡地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那人一怔,听池簌说得笃定,似乎还有点惋惜:“哎呀,那真是……可惜了,不过倒也真是没准。”
计先道:“此话怎讲?”
那人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位来到这村子里难道不是找他们的?你们不知道吗?那两个男的,是……这个。”
他双手大拇指对着拜了拜,做出相亲的手势。
计先吓了一跳,心想当着我们教主的面说这个,你不要命了,立刻喝道:“胡说八道,绝不可能!”
计先的态度太差,一下就把那老头说的不乐意了,把眼睛一瞪,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对?你看到了?我亲耳听见那付大郎与我们说,另一个是他媳妇。家里不让他们两个在一块,所以他就把人给带出来跑了。”
“要说他那媳妇,生的是真好看,就是成天见不着个笑模样,脾气凶的很,但不管他怎么闹,人家付大郎都不恼,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有时夜里还进房去睡,不是两口子又是啥?”
计先:“……”
池簌每听一句都是心里一缩,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缝中渗出血色。
他不想再听,走到一边,看到旁边有一截被砍断的小树,树桩光秃秃地支着,看上去有几分凄凉。
池簌扒开树根下的杂草,果然发现树桩的根部刻了个浅浅的“坤”字。
坤卦,西南!
池簌一刻也不愿再耽搁,忽地转身,快步往村子外面走去,哑声道:“继续追!”
*
邹胜酋也说不好应翩翩心里对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态度,毕竟这位当朝状元的心思,实在是太难猜了。
他虽然仿佛认命不再闹腾,但是对傅寒青,以及傅寒青身边的那些下属,通常都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很少有好脸色。
不过虽然应翩翩恶言恶语,邹胜酋也隐约能感觉到,比起其他人,他好像并不抗拒自己的接近,甚至有时候,两人还能聊上两句。
邹胜酋越来越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点另眼看待而心生喜悦,并盼着隔三差五交谈的时光。不过他没有忘记,他是为任务来到这里,也有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只是私心里,不由希望把这段时间稍稍延长。
这一日,他原本正要去找应翩翩,快要走到门外的时候,却发现房门半敞,傅寒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邹胜酋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离开。
傅寒青如今像是彻底变了,对应翩翩百依百顺,殷勤小心,说起话来从来都柔声细气,但这一次,却不知道是被什么事触怒了,带了少见的气急之意。
“自从离开镇北侯府之后,你就是连笑都没对我笑过一次,我做错的我会改,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你,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你就真的要这辈子都不原谅我了吗?”
“不然呢?”
应翩翩说:“还要我跪下来叩谢你的恩典吗?”
他冰凉的语气好像一盆当头浇下来的冷水,浇的傅寒青满腔怒火猛然一窒。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中带着压抑的隐痛:“应玦,那你告诉我,韩寜到底有什么好,他会的不也就是这套吗?我和你多年的情分……哪里比不上他?!”
房间中,应翩翩搁下笔,在有些潮湿的墨迹上吹了吹,这才将自己眼前的画作拿起来,满意地端详着。
上面画的是一副池簌的小像,也是傅寒青怒气的源头。
他今日来找应翩翩,正好看见应翩翩难得提笔作画。傅寒青也不知道他之前手抖的毛病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见状十分高兴,便有些讨好的上去凑趣说,自己也想在这里,看看应翩翩要画些什么。
应翩翩就当着他的面,画了一副池簌的画像。
傅寒青这些日子一直忍气吞声,都快忍成了一个活王八。
应翩翩跟他耍性子闹别扭,他受也就受了,但是他心中永远也忘不了曾经在窗外看着应翩翩和池簌亲热的那一幕,简直把这名横插进来的情敌恨到了骨子里,只是怕惹应翩翩不快,强制忍耐让自己不去想罢了。
但现在应翩翩故意当面这样挑衅,傅寒青自然再也忍受不住,又被连讥带讽的损了几句,终于爆发。
更气人的是,傅寒青问自己哪里比不上池簌,应翩翩还真的想了想,说道:“你武功不如他高,样貌不如他好看,脾性不如他好,床上功夫不如他高明,心胸也不如他宽广……总之浑身上下没一处比得上他的,可教我怎么说呢?傅将军,你这是为难我呀。”
傅寒青脸上阴鸷的神色一闪而过,突然欺身向前,强行捧住了应翩翩的脸,沉声道:“应玦,你看好了,我告诉你,不用拿这种话来激我,我不可能会放手的!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做成。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无论用多么卑劣的手段,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即使你不爱我,即使只是你的身体在这里。”
“把手放开。”应翩翩冷冷地说。
傅寒青倒是依言松开了手退后两步,却依旧面带冷笑,盯着应翩翩的双眼中,带着愤恨、痛苦和难以抑制的迷恋。
“说了这么多,其实你这段时间根本就是故意抵触我抗拒我,如果你……”
傅寒青说了这一句,深吸了口气,慢慢地道:“如果你愿意想一想咱们过去可以相处的多快乐美好,愿意重新把我们之间的感情找回来,那我们明明可以过得很幸福。”
“韩寜算什么东西?他不过一介江湖武夫,自小与你的生活天差地别!他能够理解我们过的日子以及那些朝堂纷争吗?他了解你儿时的经历吗?他能陪着你谈诗品酒,说画论文吗?阿玦,你可知道七合教杀人如麻,高位者都是通过武斗上位,阴暗卑劣的事,他们做的绝对比傅家只多不少,等有一日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再后悔可就晚了。”
傅寒青的话中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恨,应翩翩形状优美锋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色退却,片刻后,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好吧,你既然那么想听实话,那我也好好的告诉你——傅寒青,起码今天你的这番话,他就不会说。”
应翩翩站起身来,逼视着他,以从未有过的正色冷冷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咱们一起长大,情分非同,那你又了解我多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吗?你看不起宦党,也看不起我的父亲,我却被他养大,受他深恩,当他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最起码远胜于你傅家!”
“我自幼苦读,考取功名,是想让父亲因我而骄傲,能够稍微洗脱污名,但我的一切却都在你家人的手中一一毁去——不光是你爹的卑鄙无耻,还有你的自私自大!”
傅寒青说道:“那些事情大部分都还没有发生!”
应翩翩却对他的话毫不理会:“但是韩寜永远不会这样。只要我想做的他都会支持我,我在意的亲人,他也都十分敬重。他不在乎你我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支持我摆脱这些纷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应翩翩淡红色的唇角略微上勾,嘲讽道:“瞧见了吗?他对我的感情有满足,仕途有益处,我跟他在一起的好处太多,活得不知道有多么的轻松快活,如今不但立下大功,青云直上,就连七合教都成了我的助力了,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而你呢?高贵的傅将军,你这位天之骄子能给我什么?你为了让我留在你身边,再一次把我一切辛苦挣来的事业都给毁了!你这个就会在背后捅刀子拖后腿的废物!”
应翩翩接连数日沉默寡言,根本就不爱搭理傅寒青,但如今既然要说,索性就字字如刀,毫不留情,说了个痛快。
应翩翩说完之后,不耐烦地挥挥手,低声道:“滚罢。”
傅寒青却没动,重重一握拳,索性道:“你说的都对,我是混蛋,自私透顶,可是你说了这些能怎么着?就是那姓韩的再怎样什么都好,你也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你这辈子只能跟我这个混蛋过,你一天惦记着他,我就这样把你看在院子里一天!”
应翩翩眉心一跳。
“我也在努力的改,你看,我不是变了不少吗?说不定再改几年就改好了,就是改不好,你嫌弃也没用,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
傅寒青的指尖从应翩翩秀美的侧颊一抚而过:“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学着接受我,不然不开心不舒服的人最后还是你。只要你接受了,咱们就能过得很好,你的仕途,你的家人,包括你父亲的旧案,我都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笑看着应翩翩,但实际上浑身都在发抖,心中更是针扎一般的刺痛与绝望。
从应翩翩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应翩翩一定是恨死他了,他不光是不如那么一个韩寜,他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根本就是这世上最仇视厌恨的敌人。
既然如此,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吧,正好他们两个都不用装了。
左右他这些日子的幻梦已经彻底宣告破碎,什么和好如初,同游山水,一生一世……都不过痴心妄想。
那么,最起码让他能留住这个人,阻止应翩翩走向重生时选择的死亡终点,能相守一天,就是一天。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
傅寒青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古怪地笑了一下:“咱们本来之前就是要结契的,我也决定在这里补上。再过几天一切筹备好了就举行仪式,那之后,咱们结发同枕,长相厮守,所以,你要准备好啊。”
每一个字的出口都让他的心中疼痛欲裂,说完之后,再不停留,立刻转身大步地走了。
傅寒青怕他走晚一点,所有绷紧的情绪就会彻底失控,又会像那天一样在应翩翩面前跪下来痛哭流涕,又或者是狠狠抱住他,两个人一起死了算了。
他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恐吓不行,哀求不行,强迫不行,可是放开手,更加不行。
傅寒青出门时脚步极快,邹胜酋站在外面听得入神,一时没有躲开,索性如同刚到一般,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行了个礼:“将军。”
傅寒青却没有理他,径直出了院子。
傅寒青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大约打出生以来就没有如此挫败过,他在应翩翩的面前,混到的待遇很有可能还不如自己。
邹胜酋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心里倒是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愉悦感。
他刻意在外面等了一会,确定傅寒青不会再回来了,便整了整衣服,微笑着走到应翩翩虚掩的房门口,轻轻在门上敲了敲。
敲完之后,邹胜酋等了片刻,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稍加犹豫,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进门去,发现应翩翩正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白皙的侧脸与脖颈在有些暗的光线下莹然生光。
听到动静,应翩翩连头也没抬,只漫然道:“我让你进来了吗?”
邹胜酋从善如流地认错道:“抱歉,是小人自作主张,不知礼数。只是刚才听见您与将军发生争执,小人有些担心,所以才斗胆进来看看情况。您没事吧?”
邹胜酋问是这样问了,倒也没有指望能得到应翩翩的什么答案。
毕竟对于应翩翩来说,他只是一个再不起眼不过的下人,而且还是傅寒青那边的人,讨厌得很。
应翩翩顶多会让他滚,或者嗤之以鼻地轻哼一声。
不过这一次,邹胜酋却猜错了,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听见应翩翩低声说道:“你说,难道我这辈子真的都不能离开这里了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少见的软弱与信赖,其中甚至有一点点的颤抖,就像是风中花抖落的蕊,在人的心湖中触动了浅浅的微波。
邹胜酋猛然一怔,在那个瞬间竟不知所措。
他一向善言,此时在心里搜肠刮肚地想着可以给出的最好安慰,却发现自己的身份立场,根本不配说出任何话来。
他只能只能呐呐地说道:“将军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原来认识了那么多年,也是有情分的。”
应翩翩笑了一声,慢吞吞地重复道:“认识了那么多年……”
他唇边带着朦胧的笑意,顿了顿,又说:“那你知道我那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冷落、苛责、算计、厌恶……我那个时候是喜欢他,离不开他,但是我现在已经想好好去过新的生活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我?我这一生……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邹胜酋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走到应翩翩的身边,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低头一看,发现对方脚边一大坛子酒,晃了晃竟然几乎空了。
他不由惊道:“你把这些都给喝光了?”
两人这阵子也一起喝过几回酒,邹胜酋知道应翩翩的酒量不错,不过每一回都是细斟慢饮。但此回这坛酒肯定是傅寒青走后他才喝的,那么短的时间之内灌进去,怎么可能不醉!
应翩翩仿佛没有听到邹胜酋的话,抬起手来,仿佛是想要寻找什么依赖和认可一样,握住了他的手臂。
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修长五指之下的力道,邹胜酋的手顿时一抖,把酒坛子砸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打碎,酒香四溢。
“我……我被关在这里,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我想离他远远的,我不喜欢这样,什么都不能做,像个废物一样……”
应翩翩抬起头来看着邹胜酋,喃喃地说道:“我可真想走啊。”
原来他真正醉酒之后竟然是这个模样,仿佛春天已至,轻薄晶莹的冰面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从中汩汩流出夹着桃花瓣的清亮柔波。
邹胜酋看着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只觉得晶莹璀璨,顾盼流波,不知是含泪,还是天生妩媚,双瞳翦水。
这种惊心动魄的纯然美貌,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摄走,邹胜酋心中猛然一动,有那么一会,脑海中几乎是空白的,只是盯着那张脸瞧。
他突然冒出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脱口说道:“你想走吗?我带你走如何?”
应翩翩仿佛也一下子愣住了,外头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有一些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要带我走,你带我去哪儿呢?”
他有些怅然地低声道:“我想回京城看我爹,原先……我就没能再见上他一面……”
邹胜酋不觉放柔了声音:“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送你回京城去找应厂公。”
“应公子。”
邹胜酋看着应翩翩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信我吗?你若是信,咱们就走,我帮你摆脱傅寒青,以后再也不用见他了,好吗?”
“好,那就……走。”
喝醉了酒的应翩翩比平时好哄多了,他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迈步,却不小心一个趔趄。邹胜酋连忙将他扶住,感到竹叶青的气息与他衣上的熏香混在一处,仿佛教人光是闻着,也要醺然欲罪了。
应翩翩像怕邹胜酋跑了一样,手里一直揪着他的衣服,邹胜酋扶着他却没出门,一直向房间里间走去。
应翩翩进去之后,看到了自己的床,却又仿佛忘了他们要去干什么,一头扑倒在床上,说道:“到、到了,那我睡了。”
邹胜酋哭笑不得,从未见过应翩翩这样的一面,感到有几分可爱,笑着说道:“还没到呢,恐怕你还得再辛苦辛苦。”
他转过身去,伸手在应翩翩房中的墙壁上按了几下,只听一阵轻微的响声在房中响起,紧接着,竟然有一条暗道在地面上打开,一直通往地底深处,不知道另一头的出口是在哪里。
邹胜酋谨慎地检查了通道之后,回头一看应翩翩在趴在床上,甚至连被子都给自己盖上了,在被窝中团成了一个小团。
邹胜酋只得又过去,连哄带劝的将应翩翩扶起来,带着他进入了地道。
毕竟这一回他露了底牌,事情不做完可不行。
应翩翩作为一名成年男子,重量不轻,又醉得全身绵软,只是往邹胜酋身上挤,两人在狭窄的地道中拖拖拉拉,走的十分艰难。
邹胜酋不得不一边使劲扶着人,一边轻声哄劝应翩翩不要发出声音,不知不觉也就忽略了,上方入口关闭的那一刻,应翩翩脸上那抹诡秘的笑容。
第115章 芙蓉帐下刀
地道很长,漆黑无光,但好在挖的十分平整,一条路直通向前,两人只要迈步直走即可。
不知道走了多久,地势渐渐往上,上去之后,发现已经是一道巷子的角落处了。
邹胜酋累出了一身汗,上来之后在墙壁上摸到一处,敲了几下,对面隐隐传来空洞之声,不多时就来了一辆马车。
邹胜酋将应翩翩扶上了马车,一路策马疾驰,最后竟然停在了一处十分繁华的酒楼外面。
应翩翩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听见迎出来的小厮见了邹胜酋大吃一惊,失声说了句“您怎么自己来了”。
但或许邹胜酋做了什么手势,随即他便收声。
应翩翩心中转念,只是装睡,被邹胜酋扶着进了一处包厢,安置在榻上,又吩咐车夫在门外看好,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翩翩听到门声一响,是有人轻轻把门推开,然后走到床前看着他。
这人肯定不是邹胜酋,应翩翩听他走路的时候脚步声一重一轻,应该是个跛足。
随即,邹胜酋倒是也跟着进来了,到了床前,轻轻在应翩翩肩上拍了拍,低声道:“应公子?应公子?”
应翩翩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说道:“干什么?别吵。”
邹胜酋笑着说:“我可没有吵,这不是要带你回家吗?好吧,你先休息,等你醒来之后,说不定就已经到家了。”
另一个人则全程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们两个又离开了房间。
直到走出老远,那跛足男子才开口说道:“不是说好了有合适的时机我们就去接人吗?你居然凭着自己就把他从那地道中带出来了。邹老弟,你可真是有本事。”
邹胜酋道:“机会可遇不可求,今日正赶上他喝醉了酒愿意跟我走,省下不少的麻烦。而且离开之前他跟傅将军吵了一架,傅将军晚上应该不会再去他的房中,我一合计,干脆就把人带过来找你了。”
跛子道:“若是被下人发现了……“
邹胜酋微笑道:“从我们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去堵那条地道了。就算是傅将军自己发现了,所有的人也都会相信肯定是应玦逼我带他走的,而并非我主动要帮人逃离。在这里,有谁会相信他的话呢?”
跛子想了想,笑着说:“也是,看来是我太过紧张了,等咱们完成了老侯爷交代的任务,根本就不用回到傅将军的身边,自然也无需担心这些。到时候我一定禀报侯爷,好好给你赏赐。”
邹胜酋目光一闪,说道:“赏赐就不必了,这一次的功劳我可以都让给刘兄,但是要烦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想要应玦。”
跛子闻言怔住,随即不禁大笑起来,说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之前还说将军神魂颠倒,没想到竟然连你也动心了,哈哈,反正我又不好这口,你想要人就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到将那笔珠宝彻底取出来,他也就没有用了,只跟侯爷说他死了便是。你想怎么处置他,还不都是听凭心意嘛。”
“那就多谢。”
邹胜酋微微一笑,说道:“要不是之前侯爷准备好的那名替身意外身亡,咱们原本也不用从应玦身上下手。他性子倔强高傲,若威胁的话绝不可能成功,所以想让他配合咱们取出那笔珠宝,还得另施良计。”
跛子道:“你有想法?”
邹胜酋说:“对,不过需要刘兄的配合。你可以回去对另外那些看守珠宝的兄弟说,已经找到了少主,但为了不打扰他正常生活,让他心绪动荡,所以没有对他表明身份……”
跛子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不难办。”
——原来,他竟然是应钧留下来的那些看守珠宝的旧部之一!
邹胜酋道:“至于应玦这边,他戒心很重,现在是喝多了才乖乖跟我出来的,等到酒一醒肯定也会怀疑我为何要冒险帮他。所以与其编造借口,还不如实话实说。”
“就告诉他我们无意中听说他父亲留下了一笔珠宝,看管的人要见到他才肯转交,我们也想分一杯羹,这才冒死救他出来,希望等他取出珠宝之后能够分得一些。想必他只要想要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又要靠我们的帮助摆脱傅寒青,一定会配合。等到他拿了珠宝,剩下的事情怎么处置不还是由得我们说吗?他现在没有内力,武功尽失,摆布起来并不难。”
跛子默默沉思良久,之后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是一个方法,值得一试。”
他们两人在这里密谋,应翩翩没有了系统协助,却是不好听见对方的谈话内容了。
他躺在床上斟酌良久,翻来覆去的把床铺都滚热了,还是没有冒险从窗户翻出去偷听。毕竟他现在没有武功,一旦出了点岔子,难免功亏一篑。
邹胜酋在原书中可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直接就是要杀他,应翩翩好奇的正是如今哪里发生了不同,以至于让邹胜酋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不过虽然他听不见,也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没安好心就是了。
眼下要想个什么办法呢……
应翩翩心念一转,顿时有了计策,抬手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了地上,醉醺醺地高声道:“来人!”
邹胜酋和跛子出去密谋了,只剩下车夫在外面守着应翩翩这间房的门,对于这位祖宗的难缠和坏脾气他也有所耳闻,听到应翩翩在里面砸杯子的声音,知道人是醒了,顿时有些忧愁。
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说道:“公子,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应翩翩皱着眉头,用一种十分令人不快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问道:“邹胜酋,你怎么长成这样了?我这是睡了二十年吗,你居然一下就多了这一脸褶子,难看!”
车夫噎了一下,赔着笑脸说道:“公子,我不是邹护卫,是送您过来的车夫,您管我叫老李就行。邹护卫暂时有事出去了一趟,一会就会回来了。有事您尽管吩咐小人。”
应翩翩倒也不客气,知道他的身份之后立刻便训斥起来:“你有没有眼力见,会不会伺候人,怎么我在这里歇着,连杯水都没有?去找人给我倒壶水来,里面要加蜂蜜和苏叶,对了,再来个捶腿的。”
他提完要求之后又嘟嘟囔囔地抱怨:“邹胜酋哪去了?让他赶紧给我回来,我还想问他呢,居然给我盖这等劣质的被褥,压得我骨头疼!”
车夫:“……”您那娇贵的身子骨是纸做的吗?
应翩翩可真是除了睡着的时候消停,一睁开眼睛就开始作,他无可奈何,只好笑着一一答应了。
车夫生怕是应翩翩想拿借口支开自己然后逃跑,也不敢走远,打开门扬声喊了一名小厮过来吩咐两句,令他速速去办应翩翩所要求的事。
这小厮是他从酒楼里随便叫的,已是伺候客人的老手,听了车夫的话之后,极为麻利地给应翩翩倒了蜂蜜水,又端进来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喝了。
应翩翩满意道:“你还不错,挺会伺候人的,我要赏你。”
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发现身上没有钱,便对车夫说道:“把你的银袋给我,回去之后花多少让邹胜酋给你补上。”
车夫无可奈何,在身上摸了摸,满脸肉疼地拿出一只荷包,他本想从里面倒点银子出来,荷包却被应翩翩整个抢了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还挺沉。
从他身上能带这么多钱,又被放心留在这里单独看管自己来看,这名车夫肯定也不是一名简单普通的赶车汉。
应翩翩心里有数,也不说破,笑吟吟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的手上,说道:“来,你就别出去伺候了,在这里给本公子捶捶腿捏捏肩,伺候的好还重重有赏。”
那小厮没想到这位贵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喜出望外,立刻答应着将银子塞在了怀里,极为卖力地给应翩翩按摩。
车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见人家懒洋洋的斜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人殷勤捶腿,他口中哼着小曲,时不时喝口甜水,看上去说不尽的悠闲惬意,自己却只能在这干巴巴地站着受气,可见同人不同命。
应翩翩时不时还挑剔车夫两句解闷,用词极其刁钻刻薄,一会说他弓腰佝背,下流猥琐,一会说他猪头狗脸,面相短寿,车夫实在受不了了,打死也不想再在这个脾气暴躁古怪的少爷面前受气。
他知道应翩翩没有武功,就算是趁机想跑,也不可能跑得过自己,更没办法离开这座酒楼。
于是车夫说道:“公子,那您歇着,小的还是出去伺候。”
应翩翩挥了挥手道:“出去吧,本来也看着你碍眼,瞧瞧你脸上那几颗痣长得,北斗七星都没这么扎眼,啧。”
车夫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己装银两的那只荷包,关门走了出去。
那小厮捶了好一会的腿,觉得差不多了,又殷勤地站起来对应翩翩说道:“公子,小的再给您按按头、捏捏肩吧。”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这么殷勤,是不是还想讨赏?”
小厮一听他问这话的语气,就知道是有门了,不禁搓了搓手,仰起脸说道:“公子,您是个富贵人,您要是乐意赏赐小的,小的自然感激不尽,竭心尽力的伺候您。”
如果这小厮是邹胜酋的人,绝对不敢跟自己过多的扯上关系,他的态度就算恭敬,也多半是敬而远之,就像那名车夫一样,不可能为了一点银子就这样凑上来巴结自己。
他应该确实不过是这酒楼中雇来的一名普通下人。
应翩翩看了小厮片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忽然随手提起荷包一倒,里面的银两堆在床上,让小厮看的眼睛发直。
应翩翩道:“既然你有这份心,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挣钱的好营生,做好了这些就都是你的。却不知道你敢是不敢?”那小厮几乎被这灿烂的银光晃瞎了眼,忍不住喉头微动,又有几分忐忑:“公子,您能不能给小的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
应翩翩道:“说难倒是也不难。过一会等你出去了,便找人打听打听,这酒楼的西南面哪里有这样一处院子,那家人姓付,问到了你就去找他们的主子,悄悄跟他说,看到我被人绑到了酒楼里面去,暗中向你求救,还拿着我衣服上缀的玉珠当信物。那人如果问你我在哪里,你还可以趁机去敲他一笔,向他讨赏才肯说。”
应翩翩这些日子被傅寒青关在那处四合院中,偶尔也会由傅寒青亲自陪着在周围转一转,他记忆力超群,说话间已经用手指沾着水,将院子的大概模样以及周围环境画在了桌子上。
那小厮经常帮忙采购蔬菜,四处跑腿,城中的地方大部分他都去过,见到应翩翩的画“啊”了一声,犹豫道:“这里……倒有些像是帽子胡同……”
既然知道地方,这活就不难办,只是那小厮心里还觉得奇怪。
一来奇怪应翩翩身边伺候的人明明对他尊敬畏惧,小心伺候,他怎么还说自己是被抓过来的,二来奇怪应翩翩既然要他去向人求助,说明对方是他亲近的人,应翩翩却反倒让自己去勒索人家。
——这该不会是哪家富贵公子哥闷得慌了,拿他耍着玩吧?
小厮小心翼翼地说:“公子,这、这不合适吧?”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眸子在黑暗中清冷逼人,不见半分玩笑慵懒之意。
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话我说到这,银子也给到这,富贵险中求,这样的机会难得遇到,干与不干在你。左右你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死的人肯定不是我。自己琢磨吧,你不想我就换人了。”
小厮一会看看应翩翩的脸,一会又看看银两,心脏狂跳,百般思虑之后,终于一咬牙说道:“我干了!公子您放心,话一定给您带到。”
应翩翩微笑道:“你放心,那人有钱,你冲他要银两的时候尽可以狮子大开口,保证他给得起,而且绝对不会伤害于你。”
傅寒青身上唯有两点可取之处,一是由于主角设定,他不会滥杀无辜,对除了应翩翩以外的人都很宽容,二来就是信守承诺,出手大方,所以不会跟这名小厮计较的。
应翩翩这样说,是防止小厮拿了银子不去报信,彻底逃走,但眼下有还能再得一笔横财的诱惑,他就是怎么着也一定会去傅寒青那边看看情况的。
两人谈妥之后,应翩翩说到做到,直接把银子全都赏给了小厮,然后又扬声说道:“我已经等腻了,邹胜酋是跑去投胎了吗?好半天都不回来!来人,给我找几个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过来唱曲!”
他话中都是骄矜之气,令车夫头大无比,心想这少爷是不是缺心眼,被人抓到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酒楼里来,居然还又要捶腿,又是要唱曲?
可他却不敢不满足应翩翩,只好让那小厮又叫来了十几名美女,在房中围着应翩翩,又是娇声软语,又是弹唱言笑,房间中热闹非凡,香气盈鼻,将所有涌动的暗潮掩在其后。
车夫一脸苦大仇深地站在门口,原本觉得应翩翩只给小厮打赏,花不了太多银子,想把剩下的钱要回来,看这骄奢淫逸的场面,也彻底绝望了。邹胜酋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瞧见甚至还有一名打扮艳丽的姑娘,偎依着坐在应翩翩的身畔,应翩翩一手拈着杯子,低头在她颊边轻轻一嗅,笑着说道:“绿浓,你身上这是熏的什么香?可真是好闻,能不能给我一粒香丸看看?往后我带在身上,就好像你在身边了一样。”
他这哄人的话说的十分直白,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水平,可是因为从应翩翩口中而出,杀伤力就要数倍上涨了。
绿浓虽然是见惯风月的欢场女子,也不禁面色泛红,又觉得在姐妹们面前十分骄傲,从随身的锦囊中拿出一粒艳红的香丸,放到应翩翩手心里。
她羞红着脸,却大胆地抛了个媚眼,笑着说道:“公子,这香丸闻多了可是会动情的,您天天把它带在身边,也是闻得见吃不着,可没我这个大活人好呀。”
应翩翩哈哈大笑,说道:“此言差矣!朝夕缠绵重的是男女之欲,不得相见却还时时惦念,那才是心中当真钟情。”
他抬起手中酒杯,同绿浓轻轻一碰,低声调笑道:“难道你不喜欢我心里面记挂着你吗?”
绿浓眉眼生情,只觉得醺然欲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其他女子见状,也纷纷含笑,有人不依道:“公子一直哄绿浓姐姐一个,这对咱们可不公平。既然把我们叫过来唱曲,非得一一都跟咱们喝一杯才成。”
邹胜酋眼睁睁地看着应翩翩左拥右抱,风流潇洒,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简直都要目瞪口呆了。
他死活也没想到这人到了这个境地,竟然也能找到这么多乐子。
更加要命的是,满屋子莺莺燕燕,锦绣繁华之中,竟然还是应翩翩的容貌最盛,也不知道谁嫖谁。
邹胜酋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大步进房,严肃道:“公子,我有话要对您说。”
应翩翩侧头笑晲着他,不怎么想理会的样子,不过倒也没有让他退下,邹胜酋于是挥了挥手,其他的姑娘倒是十分识趣,见状纷纷行礼退了下去。
等到她们都走了,应翩翩才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邹胜酋低声道:“公子酒醒了?”
应翩翩道:“半醉未醉,差不多吧。”
邹胜酋向他靠近两步:“那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应翩翩“唔”了一声:“确实不是很想。”
邹胜酋一怔。
他觉得应翩翩有时候看起来性格分明,敢爱敢恨,有时候却又那般的捉摸不透。
就在刚刚不久之前,邹胜酋还在跟姓刘的跛子侃侃而谈应翩翩的性情为人,以及两人应该如何对付他,但此时此刻到了对方面前,他发现自己那种手足无措、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涌上。
应翩翩这样多疑、不愿信任别人,又深深厌恶傅寒青的人,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主动把他带出来的原因呢?
邹胜酋莫名的有些紧张,问道:“你为什么……”
“你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
应翩翩平静道:“其实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完全醉酒,我知道你伸手摸我的脸。”
邹胜酋并非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傅英手底,进行暗探、卧底、刺杀一类的任务,什么场面都见过,但听到应翩翩这句话时,他还是觉得整张脸轰的一下子就涨红起来,一时间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头部血管里鲜血突突的涌动。
他张口结舌,说道:“我、我……”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不想听,任何的原因都不重要了。”
应翩翩微微地笑着,眼中却带着一种颓丧哀凉,却又极其诱人的感叹意味,他慢慢地叹息一声,说道:“我只是想摆脱这一切,我想报复傅寒青,所以才会主动跟你走。你愿意帮我吗?”
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还有些腼腆,半低着头,没看邹胜酋,一手支在床头小几上,一手则仿佛无意识地摆弄着垂在身前的衣带。
那条长长的衣带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翻卷、抖动,上面漂亮的结扣随之微微颤动,让人心中几乎升起一股把它扯开,窥探内里风光的冲动。
邹胜酋觉得舌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木然道:“你想报复他,你想用什么方式报复他?”
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了,满心情热如燥。
应翩翩轻声说:“明知故问。”
这人以一种慵懒舒展的方式坐在床边,皎洁的面容干净漂亮,可脸上的笑意却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上古壁画中诱惑世人的魅魔,艳丽、危险、夺目,清纯与诱惑,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
邹胜酋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应翩翩,他本能地感觉到沦陷的危机,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脚步却好像脱离了大脑意识,反倒一步一步向着床边迈去。
随着他的靠近,应翩翩刚才从歌女身上沾染到的那股香气便越发的分明。
邹胜酋忽然觉得心中某一团火焰被点亮了,他突然大胆和急躁起来,一把握住了那条灵蛇般的衣带,沙哑地、迫切地、渴望地问道:“公子,你真想……”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应翩翩注视着邹胜酋的双眼,恍惚的黑暗中,他的目光中近似温柔。
接着他便慢慢的微笑起来,那笑容像是淬了毒/药的瑰丽刀光,带着种说不出来的恶意。
“我真想……要你的命。”
邹胜酋一怔,仿佛当头一盆冷水硬生生浇在情/欲的火焰上,他突然发现了那已经至近前的脚步,以及门外的喧嚣、推打、怒斥。
随即,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房间的门已经被一脚踹开了。
竟是原本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傅寒青面色冷沉,大步而入!
邹胜酋的手一颤,应翩翩那本来就将开未开的衣带终于被扯落了。
第116章 朝梦玉柯风
邹胜酋却已经顾不上应翩翩这边了,他近乎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傅寒青,甚至感觉眼前荒诞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将军!”
邹胜酋失声道:“怎会是你?这……我,我不是……”
当傅寒青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时,他的眉角当即剧烈地一跳,勃然怒火腾地从心口直冲到眼前,二话不说,悍然一拳,狠狠向着邹胜酋当面砸去。
邹胜酋猝不及防,被他一拳迎面打翻,大声喊道:“傅将军,你听我说——”
他方才胸有成竹地同跛子说,就算这件事被发现,也没有人会相信是他主动把应翩翩带出来的,毕竟谁都知道,最迫切需要离开傅寒青的人是应翩翩自己。
可这时,傅寒青却不知为何如此失控,甚至连半句解释都不肯听,上来就打。
邹胜酋疼的仿佛面部骨骼都裂开了一样,眼见傅寒青又是一脚踏来,连忙就地翻滚,让开他的攻击,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身,听到“唰啦”一声,竟是对方已经拔剑!
看到对方那副几乎想要吃人的表情,邹胜酋意识到,傅寒青是真的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原本不敢反抗,此时也不得不为求生奋力一搏,双手举起旁边的椅子,猛然上架,挡住了傅寒青怒发如狂的一剑。
椅子应声碎裂!
“铮!”
邹胜酋也已经趁这个机会拔出腰间暗藏的匕首,与傅寒青的剑刃一碰,再度高声说道:“将军,不管你误会了什么,总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若是仅仅是傅寒青发现邹胜酋和应翩翩跑到了这里,还好说一些,关键是他好巧不巧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实在不好解释。
色字头上一把刀,邹胜酋也只能怪自己纵然千万般谨慎,却还是未能经得住诱惑。
他只能道:“方才……是应公子把我叫过去,让我给他查看身上的一处磕伤!”
这话就是暗示应翩翩有意为之陷害自己了,毕竟想来傅寒青会出现的这样巧,跟应翩翩脱不开关系。
可他的解释非但没能阻止傅寒青,反倒让对方愈发暴怒,怒喝道:“小子胡言!”
长剑与匕首较力,随即剑光大炽,邹胜酋的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慌乱之际,抬起头来,发现应翩翩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衣带也不急着束,正抱手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把幸灾乐祸□□裸写在了脸上。
中计了!
邹胜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傅寒青连日来被应翩翩百般冷落抗拒的郁愤以及因为心上人遭到觊觎和侵犯的戾气却交织着升腾而起,再也难以自控。
正如邹胜酋所料,晚上和应翩翩争吵了那一架之后,傅寒青心中烦闷,既怕自己动摇,也不想再看见应翩翩厌烦的眼神,便没再打算去找他,自去办自己的事情。
直到更晚些的时候,下人们要伺候应翩翩用膳,进门之后,才发现应公子竟然在自己的房中离奇失踪了!
此事非同小可,他们吓得不敢跟傅寒青禀报,几乎要把整座院子翻过来,却都没有找到应翩翩的去向。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有人快马加鞭,将此事禀告给了已经出门的傅寒青。
傅寒青这些日子实际非常繁忙,他虽然带着应翩翩远走高飞,但为了实现自己允诺替对方完成的一切,傅寒青也不可能就此便过上避世隐居的生活。
他一面追踪傅英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在暗中派人调查当年应钧和自己的父亲之间发生的旧事,寻访参与过那场战役的兵将,其中有几人正好已经调任到了江南,离他们所住之处不远。
只可惜这两件事情的进展都不是十分顺利,再加上应翩翩对他又那么冷淡抗拒,让傅寒青的心情非常沉郁。
他本来以为今天与应翩翩吵了一架就已经非常糟糕了,没想到还有更倒霉的事在后面等着。
听到底下的人惶急前来禀报,傅寒青瞬间怒极,一马鞭便朝着前来报信的人抽了过去,斥道:“废物,这都能把人给丢了,要你们何用?!”
骂归骂,这可是头等大事,傅寒青当即毫不犹豫地掉头,快马加鞭赶回了小院之中。
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守得密不透风,绝对不可能有人进来或者出去,护卫和下人们早已跪了一地,赌咒发誓地向他保证,应翩翩就是在自己的房中莫名其妙不见了的。
在这般无比焦虑之际,傅寒青脑海中忽然一闪念,突地想起了他下午从应翩翩房中走出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邹胜酋。
傅寒青的目光在眼前众人身上扫过,沉声问道:“邹胜酋呢,他怎么不在?立刻把他给我找过来。”
说完之后,傅寒青又大步走进了应翩翩的房间,这房中每一个角落也都被搜查遍了,只是空间不大,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搜也没什么好搜的。
傅寒青在房中转了一圈,忽然在应翩翩的床畔停下了脚步。
傅寒青时常来到这间房中,好多照顾应翩翩的事情更是亲力亲为,对这间房中的摆设用具甚至比下人们还要清楚。
他分明记得自己今天过来的时候,床上的被褥叠的十分整齐,而现在还没到晚上就寝的时间,床铺却变得凌乱不堪了。
当然,如果应翩翩想白天在床上躺一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关键在于傅寒青发现,褥子上原本铺着的衾单不见了。
他心念一动,猛然将床上胡乱堆叠的被子拎起来抖开,发现从中落下了一件破衣。
那是件素白的中衣,绸缎料子,这府中只有应翩翩会穿,布料几乎还是新的,可整件衣服却已变得破破烂烂,很明显是被人用大力撕扯过。
傅寒青心脏的跳动快了起来,不禁将手攥紧,扔开被子之后,又将床铺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在枕头下面又发现了一片衣角。
这衣角上的花纹十分明显,正是府中护卫们所穿的服色。
傅寒青将衣角握在手中,脸色顿变。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去想,而紧接着,便有人匆匆赶过来告诉他,邹胜酋也不见了。
其实从方才开始,人们就没有看到邹胜酋,但这府中的囚犯只有应翩翩一人,其他人可都是能正常出入的,众人便只当邹胜酋有事离开,并未多想。
直到这时听见傅寒青特意问起他,应翩翩又一直找不到人,他们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严重了。
“立刻去调查邹胜酋最近接触了什么人!”傅寒青气的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在哆嗦,他觉得他的心也像应翩翩那件中衣一样被揉碎了。
如果……如果邹胜酋敢做出什么,他一定要把这个人千刀万剐,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生出来!
傅寒青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冷静,又说道:“这间房中一定有暗道,你们给我把房子砸了。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未动,傅寒青厉声道:“还不快去?”
他的手下们这才知道傅寒青是认真的,连忙答应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几支大锤,抡起来开始砸墙。
应翩翩派过来的小厮,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这处院落。
他讲明来意,照着应翩翩所说,开口先要银两,鼓足勇气报了个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傅寒青竟然当真眼也不眨地拿了出来给他,只是让他赶快带路。
小厮大喜过望,压抑着兴奋,转述了应翩翩带给傅寒青的话,又说了酒楼的位置。
得知应翩翩的下落,众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傅寒青当即毫不迟疑,追到了酒楼中。
故而邹胜酋不明白傅寒青为何一见面就是如此怒气冲冲,还以为他仅仅是因误会了自己对应翩翩刚才做的举动,却浑然不知在傅寒青来之前还有这段前情。
当时应翩翩借醉倒在床上,早已经给他布下了致命的陷阱。
见傅寒青出手就是杀招,邹胜酋丝毫不敢大意,只能拼命抵抗,两人就此打了起来,激起外面宾客们的一片惊呼之声。
傅寒青担心若是赶来时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或者应翩翩形容狼狈,不适宜被人看到,便没将自己的手下带进来。
但他一个人的武功已经足够,房间外面的车夫以及刚才试图阻止傅寒青找到这里来的跛子都已经被打倒了。
应翩翩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观赏傅寒青与邹胜酋动手,完全是一副打死谁他都无所谓的态度。
看了一会之后,他慢悠悠走到门口,只见车夫到在那里昏迷不醒,和邹胜酋密谋的跛子则趴在地上,尽量不引起傅寒青注意的一点点向着远处蹭,显然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趁机逃跑。
应翩翩微微一笑,提起脚,踩住了跛子的衣裳。
跛子再往前爬的时候感受到了拉扯,回头一看,只见应翩翩站在那里,笑得恶劣。
看到这名应将军留下来的唯一血脉,跛子十分心虚。
他心中想着,自己与邹胜酋说话时特意走了老远,应翩翩不可能听到,也就不会了解自己的身份。可能多半知道他跟邹胜酋是一伙的,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看见傅寒青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心中已然胆怯,更何况作为应钧当年旧部中的叛徒,今天这件事更是不能声张出去,否则自有人会杀他。
想到此处,跛子谄媚地冲着应翩翩笑了笑,带着哀求说道:“应公子,我只是受了邹胜酋的指使……”
话还没有说完,应翩翩就在唇边一竖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而后,他蹲下身来,掏出一枚艳红的药丸,捏开跛子的嘴就要往里面塞。
跛子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大惊之下正要吐出来,应翩翩却手疾眼快,一手掐住他喉咙,另一手在他上腹处狠砸一拳,跟着捏住了跛子的嘴,把他的脸往上一抬。
一连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只听“咕咚”一声,那药丸就已经落进了胃里,口中残留的气息有些香,但更多的是辛辣。
“应、应公子,你你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
应翩翩却微笑不答,松开了踩住对方衣服的脚,如同赶苍蝇一般说道:“滚罢。”
跛子这时反而不放心走了,欲言又止,正要再向应翩翩追问,却忽听见从房间里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爆响,紧接着是人体砸倒在地的沉闷声音。
邹胜酋“啊”地一声大叫,随即便没声了。
跛子只觉得毛骨悚然,跛子发凉,不敢再多说一句,忙不迭地跑了。
应翩翩并不拦他,慢悠悠地回到了房中,发现傅寒青已经将邹胜酋打倒在地,寒光闪闪的利剑架在了他的跛子上,邹胜酋趴在地上,满身是血,不住喘息。
“枉我对你一番信任……”
傅寒青的话中带着沉沉的隐怒:“什么人都敢觊觎,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邹胜酋咬牙忍痛,断断续续地说道:“将军……我是冤枉的。您不能杀我,我是,老侯爷的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傅寒青神色微动,不禁扭头看了应翩翩一眼,却见应翩翩闲闲地站在旁边,也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系着自己的衣带。
傅寒青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是怜,是气是恼,回过头来喝问邹胜酋:“你说什么?”
邹胜酋挣扎着道:“将军,我从一开始就是老侯爷派到您身边的,您忘记了吗?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地办差,也是老侯爷的一番爱子之心,从未有过背叛之举!”
“只不过这回您竟然把应公子关在身边,实在是太疯狂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您,反而时时刻刻的都想着要从您身边逃离,或者唆使您做出出格之举,这又让人如何能够放心?”
“老侯爷就算千错万错也是您的亲生父亲,他是真心实意为了您好的,怎能眼看这样的局面发生呢?他吩咐我多盯着应公子一些,没想到却被应公子抓住漏洞,故意引诱于我,想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进而报复老侯爷,请将军您明察,不要为情所蒙蔽啊!”
傅寒青冷声道:“你可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邹胜酋苦笑道:“这个小人当真不知,小人只是听从侯爷的嘱托好好辅佐将军,不要让您行差踏错。至于侯爷的具体去向,他那么谨慎的人,既然留我在您的身边,又怎么可能告之于我呢?”
应翩翩笑看着这一幕,经过他一番谋划,如今的剧情发展与之前相比,虽然过程不同,但是殊途同归。
原书中邹胜酋被应翩翩押到傅寒青面前时也是这般,满面委屈、声嘶力竭地说道:“将军,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对傅家的忠心,实在是应大人陷害于我呀!我乃自小为侯府效力的家将,应大人却是宦官之子,素日言行癫狂,如何能信?!”
不过应翩翩却不想像那时那般去解释了。
“傅寒青。”
应翩翩的眼睫微微眯起,语气平平地说道:“我很讨厌这个人。”
邹胜酋浑身一震,仰头看去,应翩翩却连正眼都未瞥他一下,直直地盯着傅寒青:“所以——留我,还是留他?”
他负手而立,眸光波澜不惊,唇角却隐含着一丝嘲讽的弧度,甚至尖锐的带了恶意。
傅寒青望着应翩翩的眼睛,两人之间仿佛堆叠了无数徘徊辗转的时光,又被岁月的沧浪打湿,终究模糊黏连,再也理不清,辨不明,回不去。
傅寒青握住剑柄的手一紧。
正以极度紧张的心情盯住他的邹胜酋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掠过心头,顾不得思量事情怎会到了这个地步,他瞳孔皱缩,失声呼道:“将军,不要——”
傅寒青一剑而下,血光飞溅。
邹胜酋的胸前被长剑开了一个血洞,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还无法相信,自己就会这样死了,于是极力地向着应翩翩伸出手去,嘴里奋力地说着什么。
应翩翩站在原地,冷淡地俯视着他。
傅寒青的目光依旧看着应翩翩,将剑一抽,邹胜酋抽搐几下,指尖擦着应翩翩的衣袍下摆划过,向后仰倒,瞪目而亡。
主角亲手杀了他上一世曾经想要庇护的下属,真是圆满得宜,合情合理。
“这样很好。”
应翩翩仿佛没有看见傅寒青剑上滴落的鲜血,以及他神情中遮不住的阴霾,向着傅寒青一笑,神情就像个得到满足的孩子。
“我们回去吧。”
傅寒青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血淋淋的剑收回鞘中,走过来要拉应翩翩的手,应翩翩却将双手一负,先从房中出去了。
经过邹胜酋身畔的时候,他的目光冷冷一瞥,脚步却并未停留,径直走出酒楼。
第117章 苦心无生相
傅寒青那些下属们在楼下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听到上面的打斗声,还以为傅寒青竟然会气急动手,多半是应翩翩出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对方倒是先一步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看上去依旧像往日一样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就知道他坑别人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出事的!
有人忍不住问道:“应公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将军呢?邹护卫呢?”
应翩翩挑帘子上了马车,从容坐好,笑着说道:“邹护卫死了,将军收尸。还不帮忙去?”
众人一怔,没弄明白他是说笑还是说真的,正要再问,就见到傅寒青随后而出,衣上沾了些血迹。
“将军?”
傅寒青道:“处理一下二楼左侧包厢中的尸体,门外昏迷的车夫带走。另外给老板一些赔偿。”
应翩翩没有胡说,傅寒青竟然当真为了他杀了邹胜酋这名追随多年的老部下——他原来,从不会如此。
傅家的家将们忍不住看向应翩翩,心中掠过深深的寒意。
这个人让傅寒青彻底发了疯,两人之间可真是一笔孽债。
傅寒青将人找了回来,却也看不出来很高兴的样子,一路上脸色都是沉的,应翩翩也不去搭理他。
直到回到了他们说居住的那个四合小院,应翩翩正要往自己的房中去,傅寒青却一把将他抓过来,猛一下就抄进怀中,一言不发地抱着应翩翩转了个身,径直进了他自己的居所。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显得非常焦急狂躁,后面跟着的护卫们互相看看,都识趣地止住了脚步,躲得老远。
傅寒青生的高大强壮,当年在军中的时候就有力能扛鼎的名声,天生神力,所用的长矛足有百余斤重,在他手中都能够抡转如飞,此时抱着应翩翩更是不在话下,快步进了房间,将应翩翩单手扔在床上,然后“砰”一声关了门。
应翩翩全程没有挣扎,也一言不发,直到被傅寒青放下来,才从厚厚的被褥间坐起身,发现整个房间竟然一片喜红。
这样烈的颜色,在夏日里无端让人觉得燥热,就像傅寒青不合时宜的感情。
好在布置的人想的还算周到,在床脚处的地面上放了冰盆,才不至于让人待在里面会出上一身粘腻的汗水。
应翩翩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他居然被傅寒青从邹胜酋那边的床上弄回来,又扔到了这边的床上,这都叫什么事。
好在傅寒青虽然表现的急不可耐,却并没有立刻扑上来,应翩翩伸手摸了摸冰盆中雕成假山模样的晶莹冰块,肤光与冰雪相映。
他说道:“怎么,杀完自己的手下,又心疼后悔了?”
“我杀他,是因为他确实对你有不轨之心,我说过往后要护你无忧,你不想要他活着,那么他死不足惜。可是咱们之间,有咱们要算的账。”
傅寒青的声音寒凉,细听之下,又有着浓重的哀伤。
“应玦,要主动跟他走的人,确实是你吧?否则他不可能能够那么轻易地接近你,让你信赖,带你离开。你给我报的信,也是事先算好的。……你在利用我对你的愧疚和喜欢。”
应翩翩轻描淡写地道:“对。”
傅寒青《美人得天下[穿书]》,牢记网址:m.1.道:“那既然是你的设计,你为什要针对邹胜酋?是因为那时候……你们有什么旧怨吗?”
应翩翩看了他片刻,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意流淌在他皎白的脸上,隐约竟让人感到一种心惊。
他吐字极轻,每一个字却都极是清晰:“我是跟他有仇,但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猜测我主动跟他离开,为何却不猜,我其实也是算计好了让你将我抓到这里来的?”
傅寒青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在燃烧着,他看着应翩翩的眼睛,发现再也找寻不到如昔日一般或讥诮或灵动的流光,内里只有深沉冷漠的黑暗。
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应翩翩才是真的揭去了所有的伪装,那些怨怼、留恋、抗拒、憎恨……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在对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虚无,好像从未留下过半分痕迹。
这简直令人疯狂!
“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行差踏错,看着你癫狂偏执,看着你痛心自责,把我经历的滋味都一一尝过,这才是真正的了结。”
应翩翩终于完成了他的报复,以这种狠毒无比的方式,给了傅寒青致命一击!
心疼痛到了极点,反倒有种异样的麻木,最让人绝望的还是应翩翩说出这几句话时的平静漠然,傅寒青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焦灼和急切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了,全都掉入了无望的深渊中去。
唯有了解至深,方能如此伤害。
房间中极是安静,但听得傅寒青的呼吸越来越重,似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应翩翩一语不发,冷然相视。
对峙片刻之后,傅寒青忽然上前,拖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在了床上,随即欺身压上,一把掐住了应翩翩的脖子。
他五指收拢,仿佛想要生生掐死对方,但手掌不断颤抖,其实没有多少力道。
“你爱不爱我?”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惊痛似的绝望,用绝对的力量压制着身下的人,最后一遍试图欺骗自己:“你到底爱不爱!”
应翩翩将手缩进袖子里,哑声道:“不。”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开,傅寒青几乎透不过气来,咬着牙冷笑道:“好,好!”
他伏在应翩翩的身上,粗暴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中,透出凶狠的暧昧。
既然应翩翩的心不爱他,傅寒青就要他的身体永远也离不开自己,占有他,折服他,让他再也不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用这样的神情望向自己!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应翩翩无法再反抗自己,他可以完全抓住这个人,掌控他的得失痛苦,喜怒哀乐。
应翩翩似乎终于害怕了,傅寒青感觉到他推搡捶打着自己,但都无法撼动分毫,最后,应翩翩仿佛惊恐的不知所措,竟然颤抖着,揽住了他的腰。
在这床笫之间,就算是再愤恨,再粗暴,也难免会有些缠绵之意,傅寒青心中柔情忽涌,停下动作,想要拥抱他。
应翩翩扑进了傅寒青的怀里。
“嗤!”
他们自从分开之后,从未如此亲密地拥抱过,那些许微弱的声响在两人急促的呼吸与衣物摩擦中几乎微不可闻,傅寒青的手甚至依旧紧紧地搂着应翩翩。
片刻之后,那只手才滑落了下去,他极慢地抬起头来,看见应翩翩面无表情的脸。
鲜血从傅寒青的小腹处汩汩流出来,顺着应翩翩的手,浸湿了他的衣服,淋漓满床,与一室艳红融为一体。
应翩翩将傅寒青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这才露出那样他捅入傅寒青腹部的东西,原来竟是一截染血的冰锥。
——是房中用来降温的冰山摆件,被应翩翩悄悄掰了一块冰凌下来,又在手上融出了尖锐的锋芒。
血水和冰水混在一处,冰冷地溅在他的面颊上,又顺着下颏流下,仿佛是泪,但是傅寒青知道,应翩翩其实没有哭。
他不会再为了自己哭了。
冰锥很快就融化了,但伤口处仍然残存着那种寒凉的触感,又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冻的他直打哆嗦,与此同时,脑海中也出现了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速掠过。
大量记忆灌入,傅寒青脸上猛然露出来骇异之极的神色,仿佛看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会是发生在一本书中?
不是简单的前世今生,而是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书中的人物,命运拨弄的棋子,而他,是其中的主角。
他自小所骄傲的一切,都是所谓主角光环的赠予,其他所有的人,都要为他让路和牺牲。
整个世界的是非黑白,与他为友则是正,与他为敌则是邪!
剧情中的意识影响了他的思维、性情,放大了他的自私、欲望,他的爱人因此苦苦挣扎和反抗,而他,并没有察觉,亦没有摆脱。
原剧情中,因他需要有人衬托,需要得到深情,需要一个无比亲近的人在身边承担主角所不该受到的指责,所以有了应翩翩。
如今的世界里,因为他不可违抗,不可伤害,如果有人想要摆脱,就是与正义为敌,所以应翩翩成了反派。
这些都是他所不欲,但却因他而发生。
他想说自己心中有情,可却沉溺在那虚假的荣光中,一梦多年,至死未醒。
怎么会是这样?这可怕的真相!
“阿玦……”
傅寒青轻轻地叫着应翩翩的名字,只觉得心痛万分,他用尽力气地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对方的脸。
血水在应翩翩的脸颊上留下了蜿蜒的痕迹,斑驳一片,但他的面容却依旧是心头上的模样,那样的让人心疼和愧疚。
应翩翩跪坐在床上看着傅寒青,那冰锥已经彻底在他的手中化去了,但寒凉的感觉却似乎一直扎进了骨子里,眼前看出去模糊一片。
他想如往日一般,笑着开口狠狠地嘲讽对方,却只是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傅寒青染血的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脸便无力地垂了下去,落在了他的手上,旋即握紧。
“阿玦……”傅寒青低声道:“没、没事,是我……活该……”
天地轰然震动。
随即,系统的警报声尖锐而急促地响起:
【警报!警报!宿主对主角产生直接伤害行为,将造成剧情反噬!角色魅力等级达到6级以上可受到防护罩保护,现自动开启!
防护罩受到撞击,产生裂痕,请宿主提高警惕!】
应翩翩猛地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当初那种意识迷乱之感猛然间再次涌上,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正险恶地缠绕上来,捆绑他,控制他,束缚他!
而傅寒青腹部的伤口,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止血、愈合,应翩翩心中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扑上去拥抱和亲吻对方,向他奉献身体,请他原谅自己的错误。
又是剧情的影响!
应翩翩霍然挣开傅寒青握着他的手,一拳用力砸在了床角上,鲜血从手背上涌出,顿时让他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在地面剧烈的摇晃中翻身下床,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这一刻,必须离傅寒青越远越好!
傅寒青冲他伸出手,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阻止他。
手慢慢垂落,紧握成拳,像是攥碎了那颗疯狂渴求的心。
阿玦……快跑吧。
地面不断震颤,人在上面好像踩着波涛一般,连站也站不稳,但这样剧烈的变动中,四下却听不见任何人的惊呼和奔跑,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片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是剧情在暗示,如果应翩翩不去靠近傅寒青,这世上的一切都要将他抛弃。
这就是他可笑的命运,而与主角的终极较量更像是一个诅咒般的悖论,如果赢不了就会屈从与对方,成为任由摆布的傀儡,如果赢了主角,就是违背这世间的法则,必须要走向灭亡。
可是,凭什么?!
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反抗的路上,他就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绝对不会屈服!
应翩翩大步向外走,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着他,让他步履维艰,但应翩翩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的脚下终究一绊,身体猛然前倾,头顶有什么东西轰然砸下。
但应翩翩没有倒下去。
电光石火间有人张开双臂,将他迎面稳稳一抱!
封闭的、孤独的、不容反抗的世界被打碎了,红尘翻滚,千滋百味,瞬间涌入其中。
这个拥抱,那样的熟悉,就像某一天的雨夜,他在追杀与野兽之间周旋,也是这样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护入怀中。
应翩翩回抱住他,脱口道:“池簌。”
头顶传来轻轻地叹息,有人吻了吻他的发,声音温柔的一如往昔:“是我。”
可那双抱住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却好像用力到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池簌心脏狂跳,紧紧将应翩翩护住,近日以来胸中那担忧欲狂的情绪终于溃然决堤。
他刚刚找到这附近,地面就不知道为何震动起来,周围有人大叫着“地震了”纷纷向外跑,唯有这处院落,死寂的如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
所有人都在叫喊,奔走,救人,唯独仿佛看不见这里似的,纷纷视而不见地绕过。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离开这,这个地方不该有人闯入”,可强烈的牵记和想念又似乎在告诉池簌,应翩翩就在里面。
他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大步向着院子里冲去,也感受到了世界规则受到挑衅一样的狂怒,大树摇摆,房屋剧震,只要池簌想接近,就会有碎石巨木如雨一般的砸下。
但用这种方法来阻挡他,恰恰说明,剧情没有办法直接显示他的行动,只能尽可能地利用这种自然的危险进行威吓。
没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再让自己心爱的人继续承受命运的摆布!
池簌拔剑而起,悍然直入,终于在一处院落的门口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疾冲过去,一块巨石砸在了背上,池簌咽下一口冲到唇边的鲜血,终究再一次将应翩翩接在了怀中。
他压住心中翻涌暴虐的情绪,轻拍着应翩翩的后背,注意到对方衣衫散乱,而后面的房中满目喜红。
池簌瞳孔微微一缩,却什么都没说,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应翩翩身上,说道:“咱们走。”
应翩翩道:“外面什么情况?”
池簌温声道:“有些危险,但我会一直拉住你的手,你只管跟着我往前走就好。”
应翩翩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紧紧将池簌的手握住,站起身来:“走。”
池簌不敢背他或是抱他,因为这样的话,很可能有巨石砸落的时候首先伤到的人会是应翩翩,所以一手持剑,一手拉住他,大步向外走去。
所有的危险,在池簌的剑下纷纷化作齑粉,没有一丝一毫伤及到应翩翩的身上。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越去越远。
傅寒青躺在他的喜床之上,听到长剑击碎木石的声音,感受着身上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心中的绝望却翻腾如同怒涛。
他忽地猛然一拳,捶击在了自己小腹的伤处,脱口怒吼道:“我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厚待!”
“我不要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生命和荣光!
“我,再也不要当什么傀儡一般的主角!”
【反派阵营对剧情造成重创,造成剧情碎裂度达到半数以上!】
【反派阵营对主角造成重创,导致主角个人魅力值减少50%,血条减少40%,精神受创70%,产生极其强烈的脱离剧情意愿……】
【警报!警报!由于角色“傅寒青”个人数据已无法达到主角标准,对剧情安排产生严重抗拒意志,现已脱离主角身份!】
应翩翩猛然停住脚步。
池簌虽然在前面挥剑保护着他,却也一直分神留意着应翩翩的情况,发现有异,立刻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应翩翩慢慢地道:“……不用跑了。”
剧情,彻底碎裂。
从这一刻开始,再没有什么主角、反派,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都是自己的主角。
他的生活,从此以后,由他自己做主。
脑海中嗡嗡作响,那是他与主角相对应的反派身份也在脱离,应翩翩绷紧的神经一松,晃了几下,顿时便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应翩翩看到了池簌惊慌的脸,然后便跌入了对方温暖的怀抱。
第118章 幽期再成偶
应翩翩在傅寒青那里看似游刃有余,实际每天都谨慎戒备,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之人,甚至连系统都不能使用,他需要极为精确地掌控现实与剧情之间门的变化盘算计谋,可以说是殚精竭虑。
直到看见池簌之后,应翩翩总算可以放心下来,这一晕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
中间门有几个间门隙,他短暂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到有人在摆弄自己,又亲亲他的脸颊安慰他,应翩翩想说两句话,但一瞬就又睡过去了。
等到彻底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外面黑漆漆的,竟是已经入了夜。
一个人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呼吸轻浅,一动也不动,应翩翩本来以为他是睡着了,但是稍稍一抽手,对方立刻便说道:“阿玦,你醒了?”
应翩翩“嗯”了一声,说道:“你没睡吗,怎么连动都不动?”
池簌道:“睡不着,又怕吵着你,就在这里坐一坐。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应翩翩道:“哦,那倒是没有,就是想问你,我的衣服呢?”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厚厚的被褥间门,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穿,就算跟池簌已经坦诚相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还是难免有些不自在。
池簌道:“我帮你洗了个澡,看那些衣服破破烂烂的,我就扔了,已经叫了手下去给你买,现在还没送回来,你且先歇一歇。”
他攥着应翩翩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轻一吻,跟着又俯下身去亲了亲应翩翩的额头,轻声说道:“这些日子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惦记你。”
实际上是池簌悄悄点了应翩翩的睡穴,特意抱他去洗澡的。
池簌当时看到应翩翩从傅寒青房里出来的样子,心中的愤怒嫉恨顷刻间门如同毒汁一般充溢胸腔,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傅寒青阉掉之后碎尸万段。
但终究还是对应翩翩安危性命的担忧更加占了上风,池簌将应翩翩带出来之后,心里一直想着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受到了傅寒青的欺负。
如果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不会嫉妒难受,可池簌心里也明白,应翩翩无论是被迫,还是出于某种目的只能屈就,都是形势所逼没办法的事情,真正受到伤害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池簌只怕以应翩翩好强的性子,心里觉得奇耻大辱,表面上却会装作不在乎,所以没有当面开口问他,而是想悄悄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万幸,最起码这回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应翩翩也不曾受伤,好端端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就足够了。
应翩翩却不知道池簌心中这些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去了的想法,只是听到池簌的话,隐约也觉得鼻子一酸。
回想起来,这次真是生死一遭,不光是对抗主角,更是对抗剧情。
曾经有无数个瞬间门,他知道自己一失手就是毁灭,也有无数个夜晚,他也同样难以成眠。
他惦记着池簌和应定斌,想着自己这一回会不会应验反派那个既定的结局,又或者回到了曾经的命运轨迹上去。
可是再怎么觉得熬不过来,也终究是把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彻底摆脱剧情的控制,也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亲人和爱人身边,好好生活。
当时情况混乱,重逢之后,应翩翩也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池簌,此时光线朦胧,他借着窗外的微光端详对方,发现短短数日,池簌就已经消瘦很多,看上去竟有几分憔悴,想来这些日子劳心劳力,也未得休息。
应翩翩握着池簌的手晃晃,池簌会意,俯下身凑到应翩翩跟前,应翩翩便在池簌的唇上亲了亲,低声道:“受累了。”
池簌托住他的头,将这个吻加深,好一会才把应翩翩松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低低地说:“怎么讲起这种话来?我心甘情愿。”
应翩翩只是微笑。
两人这样偎依着靠在床上,就算是什么都不说,也自有一种静谧安心的感觉,仿佛盼着时间门就这样长长久久的下去,不再流动。
过了会,应翩翩说道:“你也躺下来歇歇吧。”
池簌“嗯”了一声,搂了搂应翩翩的肩膀,脱掉外衣也躺进了被子里。
应翩翩在池簌的肩上靠了一会,又说:“你给我爹报信了吗?”
池簌道:“放心吧,我找到你之后立刻便发了信。厂公这些日子也十分担心你,但幸好我们知道你是被傅寒青抓走了,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还稍好些。要不然只怕大家都要急疯了。”
应翩翩道:“是因为傅寒青给我爹报了信,然后他又告诉了你?”
但出乎他的意料,池簌却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
他把自己寻找应翩翩的整个过程讲了一遍,语调不紧不慢,刻意淡化了很多细节。
应翩翩愕然地听着,发现这些日子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过得惊心动魄,池簌那边也一样波折丛生。
听到池簌说起那个跟他长相相似的人死在了悬崖下的时候,应翩翩这才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次邹胜酋没有按照原剧情中的那样刺杀他。
因为在原剧情中,傅英特意养的替身一直活着,所以应翩翩的利用价值就小了很多,甚至傅英很可能还打过要让这个人彻底取代应翩翩,而让真正的应翩翩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主意。
但毕竟应翩翩并不是一个容易模仿和取代的人,傅英最后才没有这样做。
而现在那名替身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替代应翩翩,邹胜酋非但不能杀他,还要想办法保他不死。
当然,保他的理由也不用猜了,自是想要通过应翩翩拿到他父亲留下来的财产。
原来竟是如此。
这些日子池簌其实很是不愿意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直到应翩翩就躺在他的身边,他才能够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但饶是如此仍旧心有余悸。
池簌不禁搂紧了应翩翩。
自从发现应翩翩不见了之后,池簌就觉得他心中那匹疯狂的兽再一次被放出了牢笼。
起初是疯狂叫嚣着想要吞噬和毁灭身边的一切,仅存的理智悬于一线,只被能够找到应翩翩的希望牵挂着,才不至于决堤。
而将人找到之后,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温言软语,温柔一如往日,心中燃烧着的,却是急迫渴望占有的欲望,想确认这个人的存在,证明他还属于自己。
可不能。在这种情绪下,他一定会伤害到对方的。世间门唯有应翩翩一人,可以轻易压制住他所有凶狠与疯狂的念头,让他能够继续披着人皮在世间门行走。这些日子,他不是在寻找应翩翩,他是在救自己的命。
池簌搭在床榻外侧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床沿,那红檀木所制的边沿抵不过他的力道,微微开裂,上面的木刺扎入掌心,以疼痛令人清醒。
但池簌搂在应翩翩肩上的右手却是轻柔的,他语气微微含笑,仿佛玩笑一般地说道:“你可不知道当时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往后我再不放你一个人了。”
应翩翩心中微动,低声道:“好,往后咱们时时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温柔的黑暗中,池簌只是微笑。
应翩翩只觉得他的身体莫名有些紧绷,也没多想,又问池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傅寒青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
傅寒青应该是不至于有性命危险的,他的下属都在附近,何况应翩翩当时刺中的是对方的腹部,相比起别处,并不是致命的要害的位置。
只是这个人实在叫他如梗在喉,爱也爱不痛快,恨也恨不痛快,总之就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他添堵的存在。
应翩翩这一生爱恨分明,快意恩仇,傅寒青那个脾气却仿佛正是他的克星。
“是亥时,你睡了一整个白天。”
提到这个人,池簌嘴角微微一沉。
他可没有应翩翩那么复杂的感情,对傅寒青心存的唯有深刻的厌恶与因为往事而起的嫉恨而已。
这个人给了应翩翩太多伤害,占据了应翩翩太多时光。
池簌淡淡地说道:“反正没死,被他的下属带走了。”
应翩翩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往后我再也不用跟他扯上关系了,对谁都好。”
无论是原书中的情人关系还是这一世主角与反派之间门的关系,他们都将不会再有,也只盼永生永世,能够做一对陌路人。
池簌摸了摸应翩翩的脸说:“这回能找到你,还多亏了应将军手下的十八煞。这些日子七合教、西厂以及他们都在全力搜寻你的下落。我在树林中看到了你留下的夜明珠粉末,一路追踪,可傅寒青后来大概是走了水路吧?这踪迹就不好寻找了。”
“也恰好,此处正有十八煞的一处据点,他们其中的一位自小便是此地人士,对当地非常熟悉,一路找来,听说有两伙人在酒楼里动武,其中一位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和你的外貌十分相似,我们连忙到酒楼中询问消息,这才找到了你的住处。”
应翩翩道:“他们人呢?”
池簌说:“害怕打扰你休息,我让他们等你醒了再来了。”
应翩翩便点了点头,想到池簌说十八煞提到自己父亲留下来的珠宝,恐怕傅英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些东西,他舍弃爵位和所有家产逃亡,也只有靠这笔珠宝才能继续过上奢华的安逸的生活,只不过如今却已经是妄想了。
应翩翩费心算计邹胜酋,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正是为了引出珠宝的剧情,如今就算剧情中的角色定位彻底乱序,该发展的事件一时半会也是得正常运行的。
邹胜酋被当时还是主角的傅寒青杀死,接下来的情节也可以继续发生了。
应翩翩之前在酒楼里挖下的坑,正好可以到了收网的时候。
听到池簌说十八煞对他心存愧疚,正努力替他寻找应钧留下来的东西,应翩翩便笑道:“你找人告诉他们,不用他们费心了,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就算是池簌向来知道应翩翩聪明,也没想到他被傅寒青那般看管监视,还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得宜,不由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
应翩翩见状,便捏了把池簌的脸,调笑道:“爱妾,是不是多日不见,忘了你夫君的能耐?放心吧,等我歇一歇,明早便带你去看热闹。”
名分问题原本是池簌心中永远的痛,但时隔多日,再一次听见应翩翩这句拖着长音的“爱妾”,他心里发酸,胸腔中柔情涌动,反倒差点掉下泪来,伸手轻轻摩挲着应翩翩的脸。
应翩翩一转眼看见池簌的眼睛红了,故意移开目光,只当没有看见,笑着说:“别摸了,一会皮都被你摸掉了。想什么呢?这次回来就变得呆呆的。”
池簌轻咳一声,带着些鼻音说:“我想怎么才能扶正。”
应翩翩:“……”
不会是因为这个急哭的吧?
这时,系统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提示:【忧君所忧,痛君所痛,生死不弃,相守相依,您的姨娘目前已获得0.99点正妻值,距离成功指日可待。姨娘,别哭!】
应翩翩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陪伴了他大半年的机械音,冷不防听见还有几分亲切,问系统:“你还在?”
【是的。本系统也对宿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已获得1点金牌系统值,成功升级为金牌系统!】
应翩翩:“……你给自己加分还挺大方的哈。”
他又问:“那现在情况变成了什么样?我还需要完成任务吗?还有我的寿命……”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应翩翩心里也不免感到了一些紧张。
系统给他解释:
【由于宿主已经脱离反派身份,因此不用遵守反派结局。角色傅寒青放弃主角身份后,本世界所有人气运值归零至初始水平,随剧情发展变化。】
【本世界初始生成逻辑并未改变,剧情将继续按照既定轨道运转,期待宿主的改变。】
应翩翩大致听明白了,其实简单地说,就是他虽然失去了反派的身份,但还没有彻底脱离书中的命运,毕竟日子还是要在这里过下去的。
不过这一回,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限制了,就相当于剧情解锁权限100%完全打开,他想怎么活都可以,那么改变剧情的难度可以说是大大降低。
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应翩翩其实没有想到,傅寒青那样的人,竟会有勇气不当这个主角。
这样看来,其实傅寒青不了解他,他也没有完全地了解傅寒青,怪不得就是被剧情硬撮合到一处,也会决裂至这般地步。
应翩翩忙着跟系统说话,好一会没搭理池簌,池簌还以为他睡着了,转头去看,却见应翩翩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的很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某种懵懵懂懂的小兽。
池簌轻轻碰了碰他,道:“在想什么?”
应翩翩冷不防被他一问,脱口道:“傅寒青……”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便停了下来。
池簌眸色略深,受伤的那只手握紧成拳,俯身过去亲了亲应翩翩,商量道:“以后咱们都不想他了,好不好?”
应翩翩轻声道:“好。”
“我爱你。”
池簌抑制着所有的欲望与嫉恨,辗转轻吻,温柔缠绵,近乎发誓一样地承诺:“我会永远好好爱你的,只请你心中有我……”
【由于姨娘的强行压制,疯批模式转换失败,无法开启下一步剧情“残忍の爱:妒火与惩罚”,宿主可进入睡眠模式。
您的姨娘主动放弃五星亲密等级通关机会,正妻值扣除0.09,现余0.9!】
【姨娘,废物!】
*
池簌放弃了他妒火中烧的五星级行动,虽然离成为正妻又遥远了一些,但好歹让应翩翩松了口气,枕着他的胳膊好好地休息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应翩翩睡醒了起床,换上干净舒适的衣服,又好好吃了顿合口的早饭,到底年轻,恢复过来又是神清气爽一条好汉。
他履行自己的承诺,带着分别多日的爱妾重新回去逛酒楼。
这酒楼中虽然刚发生过人命案不久,但因为傅寒青所杀的是傅家家仆,邹胜酋死后,他的尸体和房中的血迹便立刻被傅家其他护卫及时处理掉了,因此此事并未声张出去。
大多数客人都以为仅仅是发生了一场斗殴事件,酒楼照常开着,虽非正经用膳的时间门,倒也不时有人断续进入点菜。
应翩翩虽然在前天晚上刚刚来过,但邹胜酋把他扶进酒楼的时候,生怕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特意用斗篷挡住了应翩翩的脸。
所以除了当晚的小厮和那些陪酒的姑娘们,并没有太多人看到他的样子。
这一回却正是白日间门,窗外暖阳灿烂,姑娘们尚未起身,应翩翩和池簌并肩而入,顿时令店里本来喧哗的人语声陡然消失一空。
跑堂小厮笑着迎上来,看了应翩翩一眼,手里拿着的布巾就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老半天忘了去捡,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公公子吃点什么菜?”
问完之后,小厮才意识到人家还没有坐下,连忙又道:“二位里面请!里面请!”
这种场面应翩翩见的多了,从头到尾眉梢都没动一下,微微一哂,抬步进去了。
倒是池簌跟在后面,温和地问了小厮一句:“好看吗?”
小厮不禁连连点头。
“那你简单看看就行。”
池簌微笑着说:“注意分寸。”
小厮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干笑道:“再、再不敢乱看了。”
其实也不止是这位小厮,因为应翩翩的出现,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筷子上的动作,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移动。
曾经应翩翩作为反派,身上气运晦暗,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而如今他重获自由,所有束缚一扫而空,虽然容貌还是那副容貌,可是却更加容光焕发,气质超群。
看到他,所有人都感到自惭形秽,不敢直视,但又所有人都惊艳着迷,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去,直到他人已经进了包厢,还在恋恋不舍地打听这位公子的姓名。
池簌微笑拂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系统提示:您的姨娘恢复了好胜心与战斗欲,懂得上进的姨娘,才是能够成为正妻的好姨娘!】
应翩翩:“……”
他觉得这是个天天妄想谋杀亲夫的危险姨娘。
应翩翩亲自洗茶烹煮,然后给池簌倒了杯浓浓的西湖龙井,柔声道:“爱妾,多喝点,败火。”
他们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来吃饭的,因此只点了几道点心和这一壶清茶,但这点东西却以最快的速度就被端了上来,而且用了最精致美丽的杯盘。
茶水香气浓郁,点心的形状要比别人的好看,个头也更大。
池簌听话地把茶喝了,看着面前的东西,忍不住感叹道:“一定有很多人都想要跟你一起出来吃饭。”
看到应翩翩这样受欢迎,被那么多人注意到,他又是高兴,又是吃醋。
应翩翩心想,收起你的战斗欲,不要总和别人比!
他又把茶根也给池簌倒进杯子里了,含着笑转移话题:“那你可猜错了,跟我吃饭虽然能占点小便宜,但是也很容易受到惊吓。”
一位煮茶的高手原本不该犯这种错误,可是应翩翩亲手倒的茶就是加了黄连也好喝,池簌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地都喝了。
他放下杯子,说道:“哦,会是什么惊吓?”
应翩翩微微侧耳,神秘道:“你听。”
外面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扣响。
应翩翩道:“进来吧。”
池簌耳朵灵敏,那人刚刚靠近的时候,他已经听出了对方一脚轻一脚重,应该是腿上有疾,等到门被推开,人进来一看,果然如此。
这人自然就是前天晚上被应翩翩喂了颗香丸的刘亥,也是应翩翩今日要守株待的兔。
原本刘亥虽然腿上有些不便,但至少五官端正,相貌尚可,如今池簌见了这人,却不禁挑了挑眉。
只见刘亥满面都是红痕,从袖子下面露出来的双手也是斑斑驳驳,颜色鲜艳,像是胭脂涂抹出来的印记。
不过实际上这些红痕都是从皮肤里面长出来,他身上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也处处都有,根本清洗不掉,看上去十分骇人。
见到此人,果然是惊吓。
刘亥会变成这个样子,自然就是先前应翩翩动下的手脚了。
第119章 长闻侠骨香
看到刘亥这样狼狈,应翩翩这个始作俑者却一脸的幸灾乐祸,说道:“哟,这是哪来的妖怪?也太吓人了,此处的酒楼老板是怎么待客的?还不叫小二进来,把他赶出去。”
他说着就要叫人。
刘亥一下子便跪了下去,哭丧着脸说道:“公子,小人错了!小人是前日的刘跛子,特意来向您请罪的。”
应翩翩道:“这我倒是有点印象,但你之前可不长这模样呀。”
刘亥前日好不容易从傅寒青的手下逃跑,之后回到家中躲藏起来,才敢偷偷派人打听消息。
他惊闻邹胜酋已经被傅寒青被杀了,只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同时又万分侥幸自己逃得了一命。
刘亥不知道应翩翩那时是给自己吃了什么,但想着应翩翩一直落在傅寒青的手上,肯定早就被搜身监视,严加看管,身上应该也留不下什么危险的东西,他自己浑身上下又不疼不痒,担忧了一晚上,也就渐渐把这事放下了。
谁料第二天早晨起来,刘亥听到妻子的尖叫,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且这红痕不碰则已,稍稍触摸就奇痒无比,就算是不致命,他这辈子也别想舒坦过了。
刘亥这才意识到,原来应翩翩果然给他喂了毒/药。
眼下仅仅是第一天,他身上便生了红痕,后面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找了几位大夫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个时候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应翩翩的用意,那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所有人都心心念念地想要把应翩翩弄到手,有人为财,有人为色,有人为了权势利益,可是反过来,所有的人却都被这个年轻人算入了圈套之中,耍弄的团团转。
应翩翩的意思很明显,他故意把刘亥放走,以免让他落在傅寒青手里,又喂下毒/药,就是等着刘亥自己回来找他,用所知的秘密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
刘亥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一直派人在酒楼外面看着,今天果然见到应翩翩又来了,身边还有一位俊美的青年相伴。
只是这次两人神态亲密,言笑晏晏,与应翩翩和傅寒青在一起的时候大不相同,显然是应翩翩的亲友已经找到了他。
这时听到应翩翩明知故问,刘亥没有办法,磕头哀求道:“公子,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不长眼睛,才会对您起了谋害之心,如今遭到惩处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小的家中尚有妻儿在,还请公子您高抬贵手,留我一命。”
“只要公子您愿意赐下解药,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小人一定照办。”
“你倒是识相。”
应翩翩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邹胜酋找你是为了带着我去取我父亲留下来的珠宝。但你是什么人,如何与他联系上的,又为何会知道东西在何处,如实说吧。”
刘亥虽然跟应翩翩说的卑微,但实际上对要不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药丸吃下去一时半会还没有死,但这些秘密说出来,若是后续的事情处理不好,他甚至有可能全家都要遭祸。
刘亥今日主动过来找应翩翩,服了他给的毒/药是一方面的原因,另外也是意识到应钧留下的这个儿子,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多了几分果决狠辣,绝对不是易与之辈。
单看这回跟他作对的人,邹胜酋死了,傅寒青那边听闻不知道是受了重伤还是生了急病,总之他的手下连夜请了几名大夫,第二天便匆匆忙忙地转移了藏身之处,仿佛生怕寻仇一样。
这件事肯定跟应翩翩也有脱不开的关系,他身处那般的劣势,竟然还能够反败为胜,谁又敢与这样的人为敌?
所以到底要跟他透露多少消息,才能既显得自己诚心实意,又能在应翩翩的眼中被看做是一名有用的、值得留下来的人呢?
刘亥稍作犹豫,心中正在估量,却又听应翩翩懒懒说道:“不过我这问题问的也是多余,邹胜酋既然与你接洽,必须通过你才能带我去取那批珠宝,可见你应该是与我父亲关系更近,而并非和邹胜酋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傅英的人。”
他亲切地询问刘亥:“所以你也像十八煞一样,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旧部吗?因为不想再守着对一个死人的诺言和忠诚,所以希望通过投靠傅英来获得更多。有了你的配合,只要你们将我骗到看守珠宝的人面前,证实我的身份,并且表现出咱们之间关系亲密,他们多半就愿意把东西交出来了。”
“我身上没有武功,又想要依靠着你们逃脱傅寒青,这珠宝一旦到了我的手上,对于你们来说拿到它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想来这就是你们的计划吧。”
应翩翩笑看着刘亥问道:“你瞧,我猜的可对?”
他含笑的目光仿佛一直能够刺穿人的心脏,令刘亥觉得毛骨悚然,背后生出寒意。
应翩翩实在聪明无比,这些事情只怕他不说,应翩翩再调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也会立刻推测出全盘真相,那么他可就是真的没用了。
当年应钧将军潇洒豪迈,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
曾经见过应钧的人经常会在心中生出这样的感慨,只是他们却没想过,没有人天生就会心机算计,但应翩翩自小跟应钧的成长环境可全然不同。
“您明察秋毫,所猜到的全部都是实情。”
刘亥深吸一口气,语音微颤地说道:“那批珠宝就藏在此处附近的一片乡间,由对您父亲忠心的旧部看管,起初便是说等您长大成年之后,他们就会将珠宝交到您的手中,傅英之前几次想要动用,也都被他们严词拒绝。”
“但因为您长大之后一直有着……疯疾,所以大伙也不放心让您拿走这些东西,只怕反而招来祸端,所以仍旧一直代为保管。”
“具体在何处,只有少数几名很有威望的人知道,除了您亲自前往,没人能够把它们强行夺走,但我能够找到那些人的住处,如果公子需要,小人愿意这就带路,领您前往。”
应翩翩笑着说道:“那可就劳烦你了。”
刘亥赔笑道:“是小人先前鬼迷心窍,生出贪念,才会做错了事。如今见到您的风采,小人愧悔不已,以后是再也不敢这样做了。能为您效命,稍稍弥补我的过失,乃是小人莫大的荣幸。”
他也是个极善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机灵人,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跟应翩翩讨价还价之后,连解药的事情也不提了。
应翩翩一整衣服,跟池簌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带路吧。”
而后他又笑了笑,随口道:“至于这药丸嘛,乃是此处姑娘们所用的催情熏香,平时佩在身上外用,人吃了之后倒也死不了,只不过此物中通常都含有红藿,大概会让你起几天红斑,过得几天也就好了。”
刘亥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应翩翩被傅寒青关了那么久,身上居然还会有毒/药。
原来他当时叫了那么多姑娘陪着喝酒,并非是风流胡闹,而当时心中就已经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今自己人都已经送上门来了,想跑也跑不了,有没有服毒药又有何意义呢?
刘亥只能苦笑着说道:“多谢公子告知,两位请随我走吧。”
*
天气晴朗,星光漫天。
平山脚下的一处小村庄中,有人借着月色,打开了华光灿烂的宝库。
“只剩下这些了吗?”陈海平低声问道。
他旁边的文通点了点头,带着些感慨说道:“是,最后再运这一晚上便可以都转移走了。”
星光下都是忙忙碌碌的村民们,但没有人点亮灯火,也没有人能大声喧哗,大家都在沉默而整齐地搬运着这些守护多年的珠宝。
这村子里的百余人都是应钧当年留下的旧部,十八煞当中的另外几名成员都在其中,他们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守护珠宝,为了防止受到他人觊觎,也对傅英心存防范,中间换过了好几次地点,最后找到了这处村庄。
他们发现村子后山的山下有几处十分隐秘的天然山洞,易于藏匿珠宝,因此便在此处附近定居下来。
但是近日,傅英秘密潜逃的消息逐渐从京城传了过来。
由于他并非囚犯,走的又迅速而且隐秘,此事经过几日才被京城中的人发现,又经过数日方才传到了这处南方的城镇当中,被这些人听闻。
他们对于中间发生的曲折了解的不详细,但也意识到此人实在虚伪恶毒,只怕他逃窜之际破釜沉舟,会对财宝产生贪念,因此决定再次转移地点。
只是这些财宝数量很多,而且沉重易碎,白日里运送又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即便众人忙碌了数个长夜,东西还是没有全部运走。
但这回马上就要成功了。
看着眼前的场面,陈海平的脸上没有喜悦的神色,反倒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将军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这些人毕生都守护着这批珠宝,为的就是将它们交给将军的后人,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如今看来,外面却是阴谋诡谲,凶险重重,陈海平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活着见到少主。
少主又是那么小的年纪,甚至尚未娶妻生子,这些东西给了他,他又是否能好好守住,而不是因为巨大的财富给自身招致祸端呢?
陈海平心里没底,所以很难做出下一步行动的抉择。
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日日老去,也不知道还能再替将军将这一切守护多久,如果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简直死不瞑目。
自从应钧战死,这些人也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他们对当年那场败仗的处置结果心存不甘,不愿再服从他人的命令,回到军队当中厮杀效力,但是也不愿意就此忘却前尘往事,放弃自己的责任,所以只能在某一个角落里默默守护着当年许下的诺言。
这世上只有他们彼此间才是同类,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陈海平这样一叹息,文通便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说道:“六哥,不如这件事情过后,我们主动联系一下其他兄弟们和少主吧。这些珠宝终究是少主的,他是还年轻,但我听说他如今也能够在朝中为官,独当一面了,很有出息。小鹰总有自己翱翔的一天,我们应该试着去相信少主,不要总把他当成孩子看待。”
陈海平说道:“我也很想见到少主,可是咱们手中掌握着这么一大批珠宝,必须得小心谨慎才是。万幸这么多年咱们都没有主动去把这些东西交出去给了少主,不然傅英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狼子野心,岂不是反而给少主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傅英虽然跑了,但经过此事,其他人我更加不敢轻信。应定斌这人是个什么性情,对少主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好?少主身边还有没有其他别有用心的人?这些事情如果不调查清楚,贸然接触少主,我只怕反而对他没有好处。”
陈海平说到这里,禁不住叹息了一声,感慨道:
“有时候我也在想,金银珠宝能给人带来什么呢?将军自己是不重身外名利的人,会不会少主也是如此,没有这些东西,他反而能够活得更加开心?可是这明明是将军留下的,不给他的儿子,我又怎么也觉得替他不值。”
陈海平说的话也是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在犹豫的,文通闻言亦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道:“这些事情咱们日后想办法打探吧,总之这一次先把珠宝藏好,再看看傅英这回居然弃府而走,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若他当真是一名急功近利之人……唉,我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陈海平冷笑一声,说道:“自从傅英第一次提出想要借用这些珠宝,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有些贪婪,与以往表现出来的不符,所以心生防备。然而这么多年他不露破绽,我还以为自己误会他了,如今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军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呢?”
文通苦笑道:“将军这个人生性潇洒,不拘小节,恐怕正因如此,才会容易被小人所害……”
两人一边谈论着,一边也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正在这时,陈海平突然打断了文通的话,低声说道:“什么声音?”
文通一怔:“什么声音?我没听到啊……”
随着他这句话,忽然之间,黑暗的夜空中掠过一道凌厉的火光,紧接着“嘶啦”一声鸣镝厉响,划破了原本安静的夜色。
陈海平陡然心惊,厉声大喝道:“小心!”
随着他的高呼,正在忙碌运送珠宝的人们同时变了脸色。
陈海平猛然从身后拿出一把弓箭,拉开弓弦,箭如流星,向着半空中那只发布信号的长箭射去。
只听“嗖”的一声,两箭精准相撞,紧接着一起坠落下来,然而声音和火光还是已经传出去了。
就像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忽然有某根引线被拉动,喧哗、脚步与马嘶声同时在周围响起,一群黑衣人向着他们这边冲来,势如破竹,径直冲向珠宝……
一直担心的危险还是发生了。“大家不要慌!”
文通高声吼道:“变阵,保护珠宝!中翼防守,左翼右翼杀敌!”
他们的兄弟与同伴虽然早就不像当年在战场上驰骋那般声势浩大,而经过了这些年的蹉跎,昔日男儿们的鬓边也已经生了苍苍白发,但是应钧曾经训练过他们的阵法没有变,他们的勇气和忠诚也没有变。
守护了这些东西这么多年,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一样,即使性命不要,也要把将军留下来的遗物保护好,妥帖地交到少主手里。
厮杀声冲天响起。
陈海平眯起眼睛,很快便已经发现,对方的人手其实也不是很多,恐怕加起来不过三十多人,但是个个出手很辣,骁勇善战,一看就是自小受到严苛训练的家养死士。
其中打头一人骑在马上,看上去个头不高,但身材健壮,出手极为悍狠,恐怕正是他们的头目。
陈海平立刻大喝道:“小子,让我来会一会你!”
此时,那人身边已经有了三四人正在围攻,他以少敌多,却丝毫不慌,手中持了一柄软剑,剑势如同灵蛇一般刁钻,连绵不绝,逼的那几人连连后退,已露败像。
陈海平拔出一把大刀冲上去,恰好架住了那个人的剑。
那柄所向披靡的剑与长刀撞在一起,被刀锋震的弯折了一下,随即回弹变得笔直。
那人感到手腕被一股巨力一震,不免对陈海平的功夫有些诧异,轻轻咦了一声。
他看了陈海平一眼,说道:“老头,我来会会你。”
陈海平只板着脸,连一句话都不与他多说,手中刀势连环,招招抢攻。
他的心中极为憎恨这些卑鄙无耻之人,甚至连多与对方说两句话都觉得心中厌恶,只想快些把敌人打退。
只是这一交手,陈海平便发现,先不说这人的功力如何,起码他所用的剑术极为高明,显然是经过名家高手的指点,轻灵诡奇,出其不意。
剑路摸不清楚,就令人防不胜防,难怪不好应付。
他毕竟是名经验丰富的老将,见状并没有随着对方的节奏而动,而是以重压轻,沉腕猛砍,硬生生压制住了对方的剑势,令那黑衣人的出招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这老头果然是个硬点子!
对方见状微微蹙眉,目光一闪,心中立时生出计策。
加上陈海平这名高手,此时他身边一共有五人围攻,后面就是一箱这些人拼死守护的珠宝,箱盖已经被打开,满眼璀璨,宝光耀目,竟是满满一箱子浑圆的夜明珠。
黑衣人闪身避开陈海平的攻击,忽然冷不防的一剑,向着箱子斩去。
如果让他将箱子劈开,里面的夜明珠一定会滚的遍地都是,最近的一人大惊,连忙举刀架住黑衣人的剑,同时飞扑过去,想要将箱子推开。
陈海平一招落空,回眼看去,忽觉不对,脱口道:“不可!”
只可惜此话出口却已迟了。
只见那黑衣人唇角露出一抹讽笑,手腕骤然翻转,那柄软剑竟如同长鞭一般,偏是硬生生转了个圈,顺着刀锋向下一划!
剑刃卷住了那个想要推开箱子之人的脖颈,用力绞紧。
血花四溅,人头砰然落地!
陈海平失声喊道:“王单!”
这些人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他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
黑衣人却哂笑道:“这么伤心,不如你去陪他?”
他抓住敌方的最大弱点制造了这一破绽,随即把握时机,拿出胸前挂着的一枚铁哨,猝然吹响。
陈海平和另外几人见同伴身亡,伤心之下,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捡起王单滚落在地的头颅。
但尚未来得及弯腰,便看见随着尖锐的哨响,周围竟有四名黑衣人同时包抄而至,手中一挥,放出藏在袖中的铁索,如同毒蛇吐信,将陈海平等人卷在了中间,禁锢住他们的行动。
同时,那柄刚刚杀害了王单的软剑上闪着阴森的血光,随后斜斜扬起,变幻中万点银芒,向着众人刺去。
死亡的阴影已经张开双翼,却不知道会落在谁的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陈海平不假思索地侧身,反手,刀锋下垂,刺入到铁索的缝隙之间一卷,暂时令其不能再收紧。
他同时以身挡住黑衣人的剑锋,高吼道:“抬起箱子,快走——”
他双目直视杀机,竟是悍然不惧,心中却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守护将军留下来的东西了,有始有终,好于老死榻上。
只是未能亲眼看到它们交于少主手中,终究心有憾恨……
文通看见这一幕,肝胆俱裂,踉跄向前扑出,失声惊呼道:“六哥!”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道人影袍袖翻飞,凌空飞掠而来,“擦”一声轻响,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剑锋上的寒光流转不定,宛若细碎星辰,随着身形趋近,剑意如狂狼翻卷,叠涌而至——
“铮——”
同样一柄柔软的长剑,挡在了黑衣人的剑锋上,紧接着一道人影落下,背对着站在陈海平的身前。
衣袂翻卷,鬓发拂动,手中寒锋剑芒,映亮了半面昳丽的面容,那轮廓竟似与将军昔年身影刹那重合,让陈海平瞬间恍惚。
【改写剧情:十八煞的惨死!】
第120章 今朝始是归
应翩翩这奇袭而来的一剑,竟使得那黑衣人的长剑猛然间脱手飞出,大惊失色!
这套剑使鞭招的法门,乃是著名剑术大派云山派的独门绝学,只要不是功力相差太远,一经使出,寻常人难辨剑路,根本无法招架。
黑衣人不看向应翩翩,没想到对方竟然精准判断出了那柄软剑的破绽所在。
他面容扭曲,脱口喝道:“应玦!”
“是我。”
应翩翩无视了身后一群人陡然惊异的眼神,随手将自己刚刚用过的软剑缠回腰上,懒洋洋说道:“又是姓傅的,真讨厌。”
原来,这名领头的黑衣人也算是旧相识了,他正是当年安国公寿宴上,曾经奉安国公夫人命令向应翩翩挑战的傅遵,后来安国公夫妇被应翩翩押走,顺手也把傅遵一块给抓了。
他是安国公夫人的远房侄儿,想必在安国公府遭祸之后,他被从牢里放出来,便去投奔了傅英,继续给他的叔父卖命。
当年应定斌特意亲自出面,请了云山派的庄浮大侠来教授应翩翩剑法,说来其实两人还能沾上一点同门关系,这也是应翩翩一眼看破了对方剑招的原因。
傅遵一见他,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应翩翩这个人可比那些劳什子珠宝加起来都重要的多了。
傅遵再次摸出那枚哨子,放在口中一吹——
“不好,这里危险,你快些离开!”
陈海平猛然回过神来,拉住了应翩翩的手臂,急切说道:“我们在此处断后,旁边那片林子后面有马,你去骑上快走!”
不过初见,他却焦急关切,一下子就把应翩翩当成了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
应翩翩瞧着对方,眼中的神情有些奇异,问道:“你们不是很在意这些宝贝吗?不想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运?”
“在意那些死物干什么,看着这些珠宝也是想给你,让你好好生活的!”
文通一个箭步从后面冲过来,虽然惊魂未定,但语气也十分坚决,将应翩翩挡在自己的身后一推,说道:“孩子,这次能见到你,我们死也瞑目,走吧!你放心,你爹的东西,就是跟大家伙一起埋了,也不会落到仇敌手中。”
其他人也都纷纷说道:“少主请先离开,这是我们的责任,你还年轻,该去过你的生活。”
月光照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上面的皱纹、伤痕和血污,但每个人的目光都那样坚定而赤诚。
傅遵狂笑一声,说道:“晚了,就凭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应翩翩深吸一口气,忽而微笑起来,道:“谁说我们要跑了?你会喊人,我不会吗?”
傅遵一怔,便听他忽然扬声道:“喂,热闹也看的差不多了吧,还不出来吗?”
周围静寂无声,傅遵冷笑道:“故弄玄虚!”
说话的同时,他振剑而起,口中作哨,喝令四下黑衣人向这边包围过来,跟着手中剑势一变,刺向应翩翩。
正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鬼魅般划过了傅遵的脖颈,仅仅如分花拂柳一般轻描淡写地抹过,随即便转眼收回。
傅遵尚未看清那只手的动作,便突然感到脖颈上一凉,心知不妙,回手去摸,猛然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随即,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傅遵的脖颈上猛然爆开一道寸余长的口子,紧接着鲜血狂涌而出,他双眼大睁,仰面倒了下去。
——就这样死了?
整个过程快的几乎都没有让周围的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作为他们头目的傅遵竟然就已经丧了命。
那些黑衣人的脚步顿时一乱,只能见到一名身材修长高挑的灰衣男子挡在应翩翩面前,正在慢慢收回了手,略显苍白的指尖上沾着一抹鲜红的血迹。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声音清润柔和,仿佛还带着些宠溺的轻笑:“这人口出不逊,杀了他,开心吗?”
应翩翩微笑道:“当然开心,不过眼前这些穿黑衣服的,恐怕都是傅英最后的底牌了……”
灰衣男子正是池簌,闻言一笑,接口道:“那么当然也不该活着了。”
应翩翩半点出力的意思都没有,偷懒的理所当然,抬手道:“请。”
傅英养的那些暗卫们就在周围,池簌和应翩翩却当着他们的面如此交谈,显然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有人看到池簌方才的武功心生畏惧,步步后退,意欲逃离,却也有人因为他的张狂态度恼怒不服,手按剑柄,跃跃欲试。
但随着应翩翩一个“请”字出口,池簌已应声而动,身若轻风,片影难见。
他只是转眼身形便已掠过数人之侧,招式随意,挥洒自如,或掌或指,或刀或剑,甚至飞花摘叶,皆能取命。
满场几乎不闻打斗之声,只能看见一丛丛血花随着他身形到处绽放而出,极致的优雅从容间,也是极致的狠辣可怖。
这些黑衣人作为傅英精心训练出来的打手,武功不在话下,每个人的手上也同样是沾了无数条人命,可是他们这一生当中,也没有见过如此神妙,如此冷酷的武功,见状不由骇然相顾,尽皆失色。
方才还妄图同池簌一战的人自知不敌,也都纷纷歇了心思,识相机灵的转身欲逃,却根本及不上对方的绝顶轻功,狂奔数步再抬头看时,池簌已经飘然立于身前,抬掌轻挥之下,便将人立时取命。
也不过短短半柱香间的功夫,方才前来偷袭夺宝的黑衣人们竟然无一遗漏,全部被池簌杀了个干净,尸体躺了遍地,满场都是浓郁的血腥气息。
而制造这一切杀戮的人站在这些尸身中间,却依旧好似温润如月,明华皎洁。
池簌轻掸衣摆,拿出帕子将手上的血迹细心擦净,这才走到了应翩翩的面前。
陈海平等人却警惕地看着池簌,他们曾经也是在刀尖上打滚的江湖人士,能够感受到池簌身上那种儒雅气质掩饰不住的悍狠。
虽然听到了池簌与应翩翩对话,觉得仿佛关系不错,但他们还是生怕对方刚刚杀了这么多的人狂性大发,会伤害到应翩翩,见池簌过来,便下意识地在池簌身前一挡。
池簌对待陈海平等人倒是很客气,站定一拱手,微笑道:“诸位无需担心,在下七合教教主池簌,并无恶意。”
应翩翩也笑道:“这位池教主已经归顺朝廷了,如今可是好朋友,无需防备他。”
他半带玩笑之意,说完后却见池簌抬眸冲自己笑了笑,说了三个字。
他没用传音,声音很低,应翩翩只看口型,却就能辨别出来,对方说的是“归顺你”。
【一名优秀的贤内助,应当具备为夫君分忧解难职业能力与素养,您的姨娘无论身处何地都能英勇奋战,威风凛凛,凶猛指数五星级!
正妻值+0.059,现为0.959正妻!】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的语气很正经,说话的内容似乎也没什么毛病,但应翩翩总是觉得它不三不四的。
听到前面那几句话还想笑一下,结果“五星级”三个字一出来,就让他想到了池簌另一方面的“英勇奋战,威风凛凛”,嘴角微微一抽。
应翩翩走过去,一把将池簌拽到自己身边,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好,这才冲着陈海平等人说道:“各位叔伯,想必你们刚才也已经听傅遵说过了,我是应钧之子应玦。你们都是我父亲曾经的战友吗?”
他没有用“部下”二字,说的是“战友”。
陈海平道:“是……我们曾经都是你爹爹的手下,孩子,不,少主,你……你长这么大了……”
他和文通等人方才就在傅遵面前,听到了他称呼对方为“应玦”,再看应翩翩在暗夜中恍惚朦胧的侧脸,心中确然已经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当时情况危急,一时也无暇细思,只想护着他快些离开。
此时此刻脱离险境,他们的头脑才慢慢转动起来,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竟然当真见到了少主,见到了这个将军留下来的孩子,甚至就在刚才,这孩子还救了陈海平一命。
还有人离的较远,方才并未听说此事,这时候围拢过来,本来想感谢应翩翩和池簌等人的仗义相助,可没想到原来帮忙的少年英侠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少主。
众人都围在了应翩翩的身边瞧他,每个人都是惊喜若狂,又不敢置信,只觉得什么珠宝,什么仇怨,一时间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再没有什么比得上看到应翩翩好好地生活长大更加令人欣慰。
应钧的旧部当年在他战死之后就分成了两派,一派如之前在衡安郡见到应翩翩的骆岭、柳朝露等人。
他们不甘心将军就这样背负着败将之名身亡,想要实现应钧的遗愿,因此才会同意听命于傅英,上阵杀敌,暗查内奸,这些年来做了不少的事情,来来去去之间,信息也相对灵通一些。
剩下的一派则是深感世事不公,就此心灰意冷,也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命令,所以选择了隐姓埋名,守护应钧留下来的东西。
虽然他们也会时不时打听一下应翩翩的消息,但只怕暴露自身,反而给少主招来祸患,所以能知道的终究有限,陈海平等人都是此类。
本来以为此生都无法看一看这孩子的模样,没想到竟如此突然地便心愿达成了,几乎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他们围在旁边,询问着应翩翩喜不喜欢京城,应定斌对他好不好,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这么晚了怎么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了,多不安全呀……
陈海平死里逃生,本就感慨,如今又见此场景,愈发觉得又喜又悲,百感交集。
正在这时,忽然又听见有个仿佛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各位兄弟,此处既然已经被人给发现了,总是不够安全,珠宝还在地上丢着呢,少主也累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陈海平怔了怔,猛然转过头去,恰看见有数名男女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后面,年轻的那几位他几乎已经不认识了,但年长的几人那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却依稀还能辨别出旧日故人的模样。
这些人正是十八煞中的另外几位,当年结拜之后同生死共患难,自从应钧过世之后,他们却已多年未见。
这些人起初在应翩翩刚刚被傅寒青带走的时候,就一起到处搜寻他的下落,这次同池簌一起找到了应翩翩之后,便跟着来了。
双方再见,陈海平错愕之下,不禁热泪盈眶。
但方才骆岭说的没错,眼下遍地都是尸体和珠宝,又是夜黑风高,随便来一个路人恐怕要活活吓死,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当下众人收拾了东西和尸体,准备转移。
应翩翩低声和池簌商量了两句,转过头来说道:“七合教在附近有一处分舵,就暂时去那里吧。”
骆岭和陈海平对视一眼,都不禁有些犹豫。
他们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应翩翩,都简直把这跟难得的独苗苗如珠如宝地看待,生怕他有半点不快,可是人为财死,这么大批的珠宝,轻易便运到旁人的地盘去,确实又不怎么让人放心。
更何况,七合教这个教派本就是亦正亦邪,若是他们会觊觎珠宝其实还好说些,要是起了害人之心,那后果不堪设想。
陈海平小心翼翼地询问应翩翩:“少主,不知这位教主跟您是如何相识,何等关系?这样麻烦人家……合适吗?”
应翩翩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合适,都是一家人。”
陈海平:“……?”
怎么个一家人法?难道这个年轻的教主会是将军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儿子?将军不是那种人啊……
他们两人说话,池簌自然能听到,便转头冲着应翩翩的方向说道:“各位英雄请放心吧,我原先是应公子的当妾抬进门的,如今已经快要扶正了。七合教是我的就是他的,这些东西抬到他自己的地方,什么危险都没有。”
池簌这一连串吆喝下来,陈海平听的怔住,其他人惊讶之余也哄然大笑。
不管池簌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都足以看出他心胸豁达,而且跟应翩翩的关系非常好,众人纷纷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可就都放心了。”
池簌也很快叫来了七合教的人帮忙,这批多年来不见天日的珠宝进了防守严密的天下第一大派,总算是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夺走了。
自从应钧死后,他那些旧部空虚了多年,最近这些日子的生活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不是为了找应翩翩急的人仰马翻,就是为了搬运那些珠宝而彻夜劳作,不眠不休,都累的够呛。
到了七合教分舵之后,分舵主听闻教主驾临,立刻恭恭敬敬地迎出来,将他们都请了进去,热情款待。
那名姓左的分舵主一边亲自引路,殷勤躬身陪着池簌向里走去,一边介绍说道:
“属下听教主那边传信过来,说是有一批珍贵的珠宝要存放在这里,立时便想到了这里的一处地窟,宝物藏在里面,水火不侵,而且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痕迹,地窟的钥匙天下仅有一把,放在应大人那里,管保除了他之外,无人动得。教主您看可满意吗?”
池簌颔首,简短道:“就这样安排。”
这番话说的应钧那些手下大为放心,对池簌又心生出几分好感。
应翩翩知道这位左舵主有心在池簌面前表功,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多谢左舵主费心了。”
他跟池簌的关系,从之前池簌重新回来收拾叛徒的那一次开始,七合教的上层们就已经都知道了,因为知道池簌的重视,谁也不敢对应翩翩稍有不敬。
教主还没有扶正呢,再不好好表现着,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了?
听到他的夸奖,左舵主面露惊喜之色,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实在太客气了!”
池簌见状,也不由笑了,说道:“你能让阿玦满意,看来不赏都不行了,去账上领三千两银子,分赏给这次帮忙善后的兄弟们罢。”
左舵主大喜,连忙又说:“多谢教主!多谢应大人!”
他越发殷勤招待,布置了精美可口的饭菜,又吩咐教中医师前来为伤者疗伤,众人治疗了伤势之后又吃了顿饱饭,精神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陈海平吃饱了之后,将饭碗一推,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各位兄弟们且听我说,咱们这么多年来,奋勇杀敌也好,守护珠宝也好,都是为了对将军尽忠,也是希望少主能够平安康泰。”
“如今有幸能够回到少主身边,我们也理应像当年对待将军一样,事事听他号令,以他为重。各位可有异议吗?”
陈海平是这些守宝人的领袖,平日里为了掩人耳目,众人都管他叫“村长”。
他说完之后,十八煞中居首位的邱凉也道:“六叔说的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虽年轻,却也知道当初咱们两派当年因为继续上阵杀敌,还是隐姓埋名的选择产生了分歧,但无论怎样,都依旧还是兄弟,也永远效忠于应家。”
“如今再没有什么村长、大哥之类的说法,所有人全都要以少主的意见为重。如果谁有不满,那么现在就请离开,咱们从今以后恩断义绝,也不必再来往了。”
邱凉和陈海平都这样说,在场众人也纷纷应是。
邱凉说罢之后,犹豫了一下,又带着手下的人向应翩翩拜下,惭愧说道:
“少主,当初若不是我们轻信了傅英的话,这么多年来没有主动联络少主,反而让小人钻了空子,任由他们驱使,也不会酿成如今之祸,此事我等难辞其咎,我心里也……一直想要向少主请罪。”
自从看清傅英的真面目后,他也一直在为此事而后悔,如今终于能够当着应翩翩的面说出来了:
“少主便是如何责罚于我们都是应当的,只盼还愿意给我们将功折罪的机会,日后我等一定会忠心不二,效死于前,如违誓言,人神共弃!。
应翩翩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道:“邱大哥不用这样说,这件事情不怪你们,这么多年来,我又何尝不是受到了傅英的蒙蔽?”
他弯腰把邱凉拉起来,沉吟着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多年,各位对他的忠诚我甚为感动,有多少恩情也已经偿了,谁想要自谋出路都无可厚非。若是你们愿意继续以我为主,应玦不会推辞,若要离去,我也绝不会怀恨挽留。”“留下的人愿意对我真心相待,我也不会辜负各位长辈们的这番深情厚谊,日后,还望我们相互扶持。”
听了他的话,邱凉不禁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此事一直是他的心结,能听到应翩翩亲口原谅,他们就仿佛得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赦令一般,压在心头的巨石一下子碎了。
大家的脸上都不禁露出笑意,纷纷说道:“咱们这么多年都愿意为了将军效命,如今看到少主已经长大了,才貌出众,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就是少主你拿鞭子抽我们,我们也不会离开。”
当下,他们又向着应翩翩行礼再拜,算是正式认可了这位小主人。
池簌在一旁看着,也不禁微笑起来。
见到属于应翩翩的东西和他应该收获到的敬慕与关爱一点点重新回到他的手里,池簌亦觉得满心欢喜,这种感觉,甚至比他当年当上七合教教主的心情还要满足。
这时陈华年又道:“说来傅英这老贼也真是奸猾无比,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忘了觊觎咱们将军的东西,甚至派人来抢夺那些珠宝,着实无耻。只可惜他太过狡猾,没有亲自出面,否则就可以将此人斩草除根了。”
应翩翩道:“凭着我对傅家的了解,傅英手中的那些暗卫恐怕已经是他如今能够调动的最后力量,这一批人已经被咱们武艺高强的池教主斩杀殆尽,日后他绝对不会再有能力掀起太大风浪了。只是关于父亲当年的死,我还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再慢慢派人寻找吧。”
文通也说道:“正是如此,当年将军过世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是傅英前去收敛的尸骨。那么将军过世之前会不会说过什么,死后又留下了什么?这些事情谁也不清楚。那老东西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死不得。”
陈华年冷笑一声说道:“那就等到抓到了他,令他说出真相再送他下去,为将军赔罪。”
此时已然快要天亮了,众人整整一夜未睡,都是非常疲惫,但是将这些话说开了,心情却是轻松畅快的。
那处村子暂时不好再回去,池簌便令人为他们安排了住处,让这些人都先去休息,至此,应钧这些旧部兢兢业业多年,也时常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如今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池簌和应翩翩也决定暂时在此处住下。
七合教的分舵遍及天下,作为七合教的教主,池簌并不会亲自到各处巡察,这回他难得过来,整个分舵上下都深感荣幸。
大家铆足了劲将各处居所布置的舒舒服服,又在饮食上下足了功夫,力求让应大人和他的那些下属们住的舒适满意。
毕竟应大人是富贵讲究的人,和粗糙的江湖汉子不一样,怎么着也不能给教主丢脸。
再大胆地想一想,如果应大人因此一高兴,答应将他们教主一举扶正,那么对于他们整个分舵来说,可谓是泼天的功劳,以后就不愁教主不会赏识了!
众人这样想着,越发干劲十足,又请来了经常随在教主身边的计先、任世风等人,虚心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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