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去世前很希望看到西域人来长安。张骞去世那天刘彻跟太子念叨过一句。太子闻言问:“是西域人吗?”
那些人又走近一点,公孙敬声点头,“十有八/九是他们。”
太子:“回头提醒张骞之子,家祭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话音落下,人到跟前,为首的几个像汉人。公孙敬声总觉着似曾相识:“你们从朔方来的?”
几人朝公孙敬声看去,仔细端详一番,惊呼:“小公孙公子?你这么高这么大了?长变了。小人没敢认。”
太子转向表兄。公孙敬声解释,他们是最早跟大舅去朔方的匠人。
公孙敬声朝几人身后看去:“什么情况?”
几人解释那些人皆是西域使臣。
表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使臣为何没有官吏迎接,而是由朔方百姓引路。
西域诸国并不相信大汉如张骞所言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兵强马壮,不选择长途袭击,打算与他们贸易往来,只因他们不值得大动干戈。
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大汉注意到西域诸国,摩擦不断的诸国难得团结一次,一国挑一支人马扮成商人。张骞从朔方往西,留给西域诸国的路线自然也途径朔方。
这些人到朔方城下被驻军团团围住,为了证明他们并非细作,只能表明身份。驻军不可擅离职守,太守无诏不得入京,太守请几个想回长安看看的平民送他们一程,顺便盯着他们别乱问乱打听。
认识公孙敬声的那几位把他拉到一旁和盘托出。公孙敬声给太子使个眼色,兄弟二人回博望苑,公孙敬声牵出他的马带人回城。稍后太子进宫禀报。
一众人到东市转一圈,公孙敬声确定小国使者见识了京师繁华才带他们去驿馆歇息。公孙敬声也怕他们瞎打听,令驿馆小吏找休沐在家的典客。
典客赶到驿馆,刘彻派过去的人也到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公孙敬声做主,都在驿馆歇一晚,明日进宫面圣。
不递国书,偷偷潜入,刘彻不想接见,叫丞相出面。随后刘彻躲去茂陵,皇城交给太子。
刘彻走路生风,面带笑容,卫长君瞧着奇怪:“天上下黄金了?”
“哪天被腰斩弃市,朕一点不意外。”
卫长君不禁提醒:“除了你谁敢斩我?”
“太子!”
卫长君转身朝河边果树下走去。刘彻慢悠悠跟上。韩嫣令奴仆回屋拿椅子、茶几,准备瓜果茶水。
卫长君闻言回头说:“不给他吃。”
刘彻:“不是人人都如你一样目中无人。”
韩嫣无奈地说:“多少年了?陛下和长君怎么吵不够?陛下,什么喜事说来听听?”
刘彻其实早憋不住了,偏生卫长君出口就是嘲讽。韩嫣这么懂事,刘彻不介意告诉他,西域诸国派来的使臣到了。
韩嫣脑袋懵了。待他反应过来就忍不住问:“使臣已到京师,陛下不等着召见他们,来这儿做什么?”看向卫长君,“他们想见长君?”
卫长君想送韩嫣一记鄙视:“张骞不是那么碎嘴的人,不可能跟他们说卫家都有谁谁谁。顶多夸张地提一句,匈奴叫卫家舅甥灭了。”瞥一眼刘彻,“张骞提出与他们友好往来,他们不屑跟大汉交流,如今反悔了,陛下自然要晾一晾他们。”
刘彻含笑:“知我者长君也。”
卫长君:“待几日?”
“朕告诉丞相前往甘泉宫避暑,三伏天过后再回去。”
韩嫣:“朝中有事丞相上哪儿找陛下去?”
卫长君叹气:“太子十六了。陛下像他这么大登基了。”
刘彻点头,跟聪明人聊天就是省事,不必掰开了揉碎了说。
听到脚步声,刘彻回头,几个女奴端着黄瓜白瓜桃子等果子过来。刘彻不禁问:“没有西瓜?”
卫长君:“有两个不小了,我和韩兄吃不了一个,分给奴仆又无法一人一块,索性没摘。”
韩嫣不由得想起霍去病、阿奴都在那几年,三个大西瓜也不够一天吃的。
刘彻往四周看看。卫长君转向南边。刘彻过去敲敲瓜,像是熟了,摘掉给女奴,令其放水井里冰着,他吃了甜瓜再吃西瓜。
刘彻吃个半饱,靠椅子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卫长君,除了不能腾云驾雾,你这日子跟神仙也没什么不同。”
“陛下也可以。可惜您舍不得至高无上的权利。”卫长君微微摇头:“不必解释。可以理解。也没叫你做出什么保证。”
刘彻顿时觉着无趣。
卫长君:“我过几日回秦岭。”
“朕带衣物了。”
秦岭有新衣新鞋,卫长君不怕他穿。他奇怪刘彻近日不是跟李夫人打得火热吗。
“陛下不想李夫人?”
刘彻愣了片刻才明白他什么意思,顿时想把人推去菜市口斩了:“朕又不是离了女人活不了。”
韩嫣闻言好奇李夫人何等貌美:“长君不说臣都忘了。倾国倾城早已传遍天下。”
刘彻:“那些话你也信?”
卫长君摇摇头:“流言多夸大。不过陛下也是好福气。”
刘彻不是头一天跟他对上,不气不恼:“长君羡慕?”
卫长君:“韩兄羡慕。”
刘彻的目的是他又不是韩嫣:“听你的话酸的像醋缸倒了,朕以为你羡慕。”说着突然想起李家情况跟卫家差不多,李氏也有兄有弟,“长君见过李延年,可曾听说李氏的另一位兄长?”
卫长君:“李广利?”
“你果然知道。”
卫长君笑:“李家那点事都被城内城外的平民百姓扒到太阳底下了。我说不知道你也不信。”
刘彻为他的多疑感到羞愧,只有一点点,且只是一瞬间:“长君对其了解多少?”
韩嫣听出来了:“是个将才还是有三公之贤能?”
刘彻看向卫长君。为了数万枉死的将士,卫长君不怕他多疑:“哪是那么容易的。”
韩嫣下意识看皇帝本人。
刘彻挑起眉峰:“朕可以认为你不希望李家越过卫家?”
卫长君送他一记白眼。
“说人话!”刘彻瞪他。
卫长君:“我妹皇后,我弟大将军,我外甥冠军侯。我收养的孩子娶了皇家最尊贵的公主。霍光被陛下当成三公教养。最最重要一点,我的太子外甥十六。李氏怀了没?她儿子十岁,太子二十六。李家拿什么跟卫家争?”说到此简直心累,“旗鼓相当我担忧。差距这么大,我在意他都是给他长脸。”
刘彻不自在地说:“你也不必这么刻薄。”
“实话向来逆耳。”卫长君凉凉道。
刘彻后悔同他讨论。
韩嫣不禁问:“所以李广利难当大用?”
卫长君:“最多是公孙贺。论带兵,还不如公孙敖或破奴。陛下,不管你是想削弱卫家,还是担心据儿登基尾大不掉,你都不能叫他为主将。喜欢李夫人,爱屋及乌想重用他的家人,可以令其为副将。”
在国家大事方面,卫长君从未骗过刘彻。他叫张骞到西域显摆大汉精美物品,果然迎来西域诸国使臣。因此刘彻也愿意再信他一次。
刘彻:“天下能征善战的将军尽出卫家,你觉着可能吗?”
卫长君:“苏建、路博德等人不是人?”
“他们确实不错,可也是跟着仲卿和去病得的军功。”
韩嫣闻言不禁点头,是这样。
卫长君瞪他,跟着瞎掺和什么。卫长君捏捏眼角:“陛下,不是能打匈奴的尽出卫家,而是你幸运,有个仲卿来个去病,阿奴也可用。先帝时期,周亚夫一个。再早周勃。再早韩信。大汉立国之初,有仲卿去病这些将军,楚汉之争能打四五年?”
韩嫣摇头。
这次换刘彻瞪他:“你墙头草?”
“他山间竹笋。”
韩嫣瞪卫长君:“你才腹中空空如也。”
刘彻坐直:“长君,四十六了。用韩嫣的话说,黄土埋半截。可以给朕一句实话了。”
卫长君不明白:“陛下指什么?”
“你怎么知道用李广一定会吃败仗?匈奴人赵信对朕忠心耿耿,你也不看好他。”
卫长君震惊:“你怎么知道?”
刘彻笑了,很得意:“你没发现自己有个毛病。一个人可用,你不会说太多。不可用,你会迟疑,沉默,甚至不止一次想劝朕不要用。”
卫长君目瞪口呆。
嘟嘟跑出来,[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卫长君也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刘彻:“第一次出征匈奴。”
卫长君神色复杂。
韩嫣脱口道:“十几年了?”
刘彻笑看着大舅子:“朕其实也有点怀疑。所以叫李广领兵试试。又担心全军覆没,才从春拖到夏。朕以为反复提醒李广慎重,磨的匈奴意志消沉,能保全朕的精兵。结果还是差点全军覆没。他都不如去病和阿奴两个孩子。他俩至少知道擒贼先擒王。”
“你还知道什么?”卫长君不禁抹一把脸。
刘彻:“大公子从不缺谨慎。朕看出这么多不少了。”
“那就这么多。”
刘彻笑他:“李广利怎么回事?”
“其实我不会掐算。”
刘彻:“你会算命测字不可能二十多年一次没用过。这点不必说朕也信。”
韩嫣好奇地问:“那个人告诉你的?”
刘彻摇头:“他连地龙翻身都不明说,怎么可能告诉他这些。”
卫长君叹气:“当我记住一个人的时候,会做梦梦到跟他有关的事。我几乎没梦到仲卿和去病在战场上的情况。我梦到几次李广全军覆没。前些日子敬声成亲,我在城里多待几日,不止一次听到李家兄妹,梦到李广利跟李广的情况差不多。”
刘彻:“只是做梦?”
卫长君:“不瞒你说,我至今没见过李广。梦中他也是个无脸人,但我知道那是李广。我不好明说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我也不能确定。
“仲卿几次出征,我前前后后都没梦见过。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我身上不好使。可我却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说明什么?”
刘彻半信半疑,可他也没法撬开卫长君的脑袋看个究竟:“你担心据儿也是梦见不好的?”
卫长君:“我梦到有人杀他。”
“朕?”刘彻说出来瞪卫长君。
卫长君又想翻白眼:“担心你,我会跟你说,小心你儿子先弑父再杀舅?”
韩嫣叫他直说。
卫长君:“你算计了那么多世家子弟,就算没人看出来也会在心里怪你。不敢动你,还不敢动手上无兵的太子?”
刘彻:“不怕朕秋后算账?”
卫长君:“他们说太子等不及父亲驾崩,你是信还是不信?太子没了,你杀了天下人,太子又能活过来?”
韩嫣点头:“长君此言甚是。”
刘彻想过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有人敢要儿子的命:“朕不用李广,躲过几次全军覆没,是不是也可以避免那种事?”
卫长君点头:“你对太子深信不疑自然可以避免。只怕小人搬弄。他们不会直接说太子有反心,而是挑小事,比如你生日的时候太子带人狩猎去了等等。一年一点,三年五载积攒的多了,你心里自会产生怀疑。”
韩嫣:“长君担心太子向你和陛下挥刀,也是怕小人在他面前挑拨?”
刘彻问:“梦中我们死了?”
卫长君摇头:“太子身上全是血,卫家到处是血,陛下周边也是血。这个血可能是你为太子报仇杀的人。我梦中没有死人。”
韩嫣想象一下,倒抽一口气:“血海?”
卫长君点头。
刘彻:“那得死多少人?”
“比打匈奴死的人多。至少我梦到李广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血。”
刘彻无力地靠椅背上:“此事还有谁知道?”
卫长君:“你不问谁也不知道。”
“朕记得你说过,我们都死了也死不着他。”刘彻看着卫长君,目光灼灼,容不得他胡说八道。
卫长君:“卫家血流成河了,你还有力气给太子报仇。”
刘彻点点头,接受这个说法:“此事只可你我三人知道。传出去有可能弄巧成拙。”
“我本想带进棺材里。”卫长君提醒他,“陛下,担心发生那一幕,再过十来年就退吧。我带你和韩兄环游天下去。”
刘彻瞥他:“你再多说一句——”到此停下,卫长君担心过太子拿母家立威,要不是真怕发生那种事,他没必要劝他退位。
“看来朕得继续叫太子随朕上朝。”
卫长君:“你就不该浪费民脂民膏给他弄个博望苑。上林苑选几间宫殿修修改改不就行了?东宫那么大,还怕委屈了他?”
刘彻幼年想有一处自己的天地。景帝节俭,太后不支持。如今有了儿子,刘彻就想在儿子身上补回来,哪想过往后会发生那么血腥的事。
刘彻喊女奴把西瓜拿过来。
卫长君知道他不想听,也不再说。反正他能活到钩弋夫人出现。赵氏女子敢装神弄鬼,他就一刀把她的手砍了。
茂陵有树有河也不能跟秦岭比,在茂陵几日,卫长君就和韩嫣以及刘彻带着奴仆禁卫前往秦岭避暑。
秦岭卫家西边沟里荷叶亭亭玉立,却再也见不到种荷人。
刘彻在卫家门口远远看到莲叶:“窦婴种的?”
卫长君点头:“起藕的时候留一点,来年自己就长了。”
刘彻坐在奴仆送来的椅子上,令所有人退散,哪凉快哪呆着去:“我们真老了。”
窦家大门上的锁都生锈了。韩嫣顺着刘彻的视线看去,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卫长君:“心不老永远不会老。”
刘彻:“缠绵病榻?”
卫长君笑道:“我不会到那一天。真有那么一日,也不会像魏其侯一样拖几个月。我会早早准备好砒/霜。”
刘彻看向韩嫣:“不愧是大公子,非常人也。”
卫长君不想再挨挤兑:“去病的妻子有了身孕?”
刘彻一听这事来了兴趣,盖因他还想得个小冠军侯。闻言告诉卫长君,他早早令太医看过,母子平安,待到秋日瓜熟蒂落。
卫长君今年开春又买了两房奴,秦岭和茂陵卫家不缺人手,秋日过半可以收庄稼了,卫长君也没盯着,跟韩嫣拉几车东西去霍去病给他准备的宅子。
卫长君怕吓着外甥媳妇,令奴仆把他准备的鸡鸭羊蛋送过去。发动那日卫长君才过去。
好巧不巧,八月二十四日,休沐。太子天天被他皇帝老子拘着上朝,难得有理由出来,他也跑来看热闹。
太子守在产房门外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依然没动静,急的抓他舅的胳膊:“生孩子这么难?”
“你出生那日比今日还慢。陛下等的忘了朝议。”卫长君话音落下,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哭泣。在卫长君肩上的嘟嘟飘到他眼前,[太好了,冠军侯有后了!]
卫长君有时候也怕他的参与把外甥的儿子扇没了,闻言露出笑意:“去病有后了。”
霍去病不敢信。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霍去病陡然惊醒,激动地抱住他大舅。
卫长君:“谁以前还不稀罕娶妻?”
霍去病缓许久:“他是我一点点看着长这么大的。”嘟囔着,“你的庄稼成熟收获,你还很满足。何况孩子。”
卫长君想起多年前,全家人进宫,只有他们舅甥二人在家的一幕,宛如昨日:“进去看看吧。”
稳婆拦着不让,还没收拾好。
卫长君:“他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他还怕那点血气?”
稳婆让开路。
太子满眼崇拜地望着舅舅。
卫长君疑惑:“怎么了?”
“大舅,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太子摇头,“神鬼不惧!”
卫长君拍拍他的脑袋:“那你慢慢学。我们去堂屋歇会儿。”
韩嫣跟上他,感慨:“孩子出生令人期待,接下来就要去病头疼了。”
卫长君心说,日子还长,慢慢头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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