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太子说一声“大舅等着”,掉头往外走,快的刘彻伸出手想叫他等一等太子都没看见。
刘彻怀疑里头有事:“江充敢拦你?”
“江充敢拦我,你还能在宣室看到我?”卫长君故意这样问。
儿子心太大,刘彻没心思跟他斗嘴:“是朕没说清楚。江充敢拦你的坐骑?”
卫长君在秦岭,黄门不是一个人去的,担心路上出点意外,还叫个小黄门。驾车的黄门歇息去了,小黄门在宣室。卫长君冲他招招手:“告诉你主子。省得他以为我在中间搬弄是非。”
一炷香前小黄门还以为天子对太子不满。此时才知道太子作死,小小年纪养老虎。也就陛下疼孩子,换成他非得给太子一顿打不可。
太子依然是陛下心头肉,陛下没想过换太子,太子大舅自然不是江充可比的。
小黄门怕多疑的天子令人调查,实话实说:“奴婢和大公子正走着的时候,江充突然出来呵斥,何人如此放肆。大公子曰:陛下急召。江充就说:陛下请大公子,大公子该坐车。马就不必了。奴婢想替大公子解释,大公子说陛下吩咐的事当紧,就把马给江充了。”
卫长君问刘彻:“听清楚了?”
刘彻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跟朕大呼小叫瞪眼睛的勇气哪去了?不要说你不是故意的。朕不信!卫长君,朕不是头一天认识你。”
“我会怎么做?”
刘彻:“哄的江充羞愧,放你离开?”
“那是我心情好,没事的时候。”
刘彻摇头:“卫长君,你没有别的目的朕跟你姓。”
“不敢!”卫长君坚决拒绝。
刘彻噎了一下,朝空荡荡的殿门看去:“等着据儿把人弄来给你道歉?”
刘据嫌来时坐的车慢,令人备马。太子年少,卫尉在宫人牵马的时候赶忙抽调一些禁卫护驾。
众人打马而至,来势汹汹,江充毫不意外。初当绣衣使者那几年,几乎每月都会碰到一到两拨皇亲国戚。后来如何,馆陶大长公主,陛下姑母,皇亲当中最尊贵的女人,随从由他处置,车马也不敢要回去。
卫长君不止一次提醒刘据他乃储君。江山社稷靠功臣,不可侮辱有功之臣。但也不可叫人轻视,否则等他登基为帝,功臣会变成祸患。
江充不是护国功臣,还吃了熊心豹子胆动他舅的马。江充出来,刘据勒紧缰绳,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我大舅的马在你这儿?”
“回禀殿下,是的。”
刘据:“牵出来。”
江充身后的小吏下意识转身。刘据叫住他,马鞭指着江充:“你去,给我大舅送去。”
江充抬起头笑着问:“殿下怕不是忘了下官是陛下亲封的绣衣使者。”
太子诧异,二舅和去病表兄都没跟他说过,他们乃父皇亲封的大将军和冠军侯,小小一绣衣使者竟然敢。
江充:“殿下想起来了?殿下请回。下官只当没见过殿下。”
小刘据气笑了:“孤不回呢?”
“下官只能据实上报陛下。”
刘据扬起马鞭。
啪!
江充的笑脸上多出一道血印。
无论禁卫还是江充的随从吓得忘记呼吸。
刘据抬脚踹他胸口上,江充踉踉跄跄往后倒去。身后的人下意识扶着他。江充回过神,怒吼:“太子,你竟敢,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果然跟大舅说的一模一样。“我眼里有父皇才叫你给大舅送去。”
江充以为能吓唬住稚气未脱的少年郎,闻言他停顿一下:“你大舅乃一介白身。太子殿下,莫要忘了。”
刘据点头:“我大舅会种地。那又如何?孤只问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刘据:“也不去牵马?”
江充坚定地说:“不去!”
刘据看着他:“死也不去?”
“太子你敢就打死我!”
刘据笑了,拍马过去两步,“孤不敢吗?”
闭上眼等着鞭子落下来。
刘据冲身后佩剑禁卫伸出手。禁卫小声说:“殿下息怒,下官进去把马牵出来。”
要是以往,刘据不介意自己去。他不止喂过马,还割过苜蓿草。但此时不行,大舅说了,有些时候不能退!
刘据扬起马鞭。
禁卫双手奉上宝剑。
江充身后众人齐声喊:“不可!”
血溅三尺,江充陡然睁开眼睛,刘据抬腿又是一脚,人轰然倒下。
刘据看向其他人:“去还是不去?”
众人连滚带爬把卫长君的马“请”出来,跟着刘据返回皇宫。
太子一行丝毫没有遮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日子无聊在四周晃悠的人都跑过来。太子一剑下去,围观的人吓一跳,等他走了,又连声感慨,不愧是陛下的嫡长子。随后又很是畅快,奔走相告,江充个小人被太子杀了。
刘彻看着儿子拎着带血的剑进来慌得迎上去:“出什么事了?哪儿受伤了?”
留在殿外的禁卫们互相看看,不禁庆幸方才没拦着。就陛下这眼神,太子气得往自己身上一鞭子,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父皇,孩儿没事。这是江充的血。”
刘彻放心下来,又惊呼:“谁?”
卫长君很是欣慰,冲禁卫招手:“进来一个人告诉陛下怎么回事。”
禁卫进去一个,留在外面的禁卫冲台阶下招手,江充的人上来,禁卫推进去一个:“启禀陛下,他也清楚。”
两边人都不敢添油加醋。
刘彻听完五味杂陈,抬抬手示意所有人下去。
刘据很是不安,看一下他大舅,卫长君面带微笑,刘据踏实了,想什么问什么:“孩儿不该杀江充?”
“据儿,你才十四。杀了江充天下臣民会如何议论你?”
刘据糊涂了,怎么跟大舅教的不一样,“可他鄙视孩儿啊。我叫他牵马,他还笑我。”
“这——”刘彻不好说儿子性子烈,“江充不该这样,但他也是职责所在。”
卫长君一把拉开他:“你差不多行了。小小一绣衣使者都敢无视太子,以后你不在了,他镇不住那些魑魅魍魉天兵天将,政令能出未央宫?”
刘彻踉跄了一下,刘据慌忙扶住他老子。刘彻指着卫长君有口难言,盖因他此话在理。
忽然之间刘彻想起韩嫣的话。韩嫣的意思卫长君入朝,会该杀杀该砍砍,不会为了贤名或收买人心只做善事。
刘彻明白过来:“据儿,是不是你大舅教你这么做的?”
刘据不好供出大舅,又不好骗他皇帝老子,左右为难。
“不是我难道指望你?还是仲卿?”卫长君没好气地问。
刘据松了口气,不用为难了。
刘彻有话说:“他才十四,你就教他这些——”
“我不止教他这些。据儿,那人不是江充,是上过战场的公孙敖,你当如何?”
刘据下意识看他老子。刘彻叫他大胆说出来,说错了也无妨,下次记住。得了这话,刘据思索片刻就说:“公孙敖有功于大汉,他这样是居功自傲,头一回我会跟他商议。再有下次叱责,再来一次就贬为庶民。变本加厉再处死。”
卫长君转向刘彻。
刘彻很是意外:“如果是你二舅?朕是指如果。”
小太子无法想象,他代入江充的脸,又摇了摇头,是大将军江充:“一边供着他,一边令人分他的权。大将军功劳太大,除了谋/反,其他罪证都不够处死。最好想法设法叫他回家养老。”
“养老也不安生呢?”卫长君问。
太子不知道了:“大舅会怎么做?”
“查他的罪证,哪怕只能关他三天。大将军连年征战,很多将军是他手下的兵,一旦交给廷尉,有人公报私仇的话,会牵出很多无辜的人。牵连甚广一定动摇国本。”
刘据不明白:“三天再把他放出来?”
卫长君:“你不会假装忘了?不审不理。廷尉还敢偷偷放人或偷偷审他不成?”
刘据想说这不是无赖干的事吗。他听到一阵笑声,循声看去,不是他父皇又是哪个。
“父皇也赞同这样做?”
刘彻:“大公子就是这些招数多。”
“好用不就行了?”卫长君白了他一眼。
刘据见父皇心情好,趁机问:“父皇,江充死了,驰道不平,您不会怪孩儿鲁莽吧?”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卫长君说的一样,儿子和江充之间,刘彻毫不犹豫地儿子,“下次不可这样。你才几岁!”
刘据看向他大舅。
卫长君:“以后也没人敢把你的话当耳旁风。”
刘彻转向卫长君,你还提醒他。
卫长君:“江充的事到此为止。我们聊聊老虎的事。”
刘据想起他出宫前父皇欲言又止,今天宫里也没什么事值得大舅亲自来一趟……刘据心中一凛:“大舅,我的功课——”
卫长君抓住他的衣领,拽着他按坐在茶几上。
刘彻噙着笑抄着手过去看热闹。
“父皇!”刘据满眼乞求。
刘彻:“你母后的话你不听,朕估计说什么也没用。你大舅可是打过公孙敬声。要不要尝尝鞋底打屁股的滋味?”
一炷香前嚣张跋扈的小太子变成了家猫,抓住卫长君的手求饶。
卫长君掰开他的手:“为了你我差点赔进去一匹马。”
小太子心虚地低下头:“我错了。”
“过两年再养?”
刘据猛然抬起头来,大舅怎么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刘彻凉凉道:“据儿,你大舅吃的盐比你吃的面都多。”
“父皇,孩儿知道错了,过两年不养,以后也不养。”刘据可怜巴巴望着他舅,“我再也不敢了,大舅,气大伤身,跟我犯不着啊。”
卫长君好笑:“你乃大汉储君,怎么犯不着?”
刘据闭嘴,多说多错。
卫长君:“大舅为何养狼崽子?”
“看家护院狩猎。”太子脱口而出。
刘彻摇摇头:“非也。据儿,狼崽子自己找上门的。你大舅为了母狼能发现它,头几年它的窝在门外。狼崽子赖着不走,你大舅才把它的窝挪院里。你也有这样的机缘,我们不会阻止。”
太子难以置信,还可以这样啊。
卫长君颔首:“你祖母和去病在地头上发现的。你的博望苑修好了?”
太子下意识看他父皇。
刘彻好笑:“敢杀江充不敢回答?”
“江充说话再大声也是仗着父皇给他的权利。大舅打我,父皇拦得住吗?”
刘彻噎得瞪他一眼,告诉卫长君早修好了。
卫长君:“你可以养猫猫狗狗鸡鸭鹅,可以养牛羊马驴,也可以养野鸡孔雀,也可以种各种花花草草果树,有可能伤着你的凶兽,不可!”
“不是我亲自喂养。”
卫长君看他:“我喂过狼崽子几次?”
刘据哑了。
“据儿为何想养老虎?”
刘据脱口而出:“威风凛凛。”
卫长君已经从刘彻口中知道这点:“没了?”
刘据想一下:“看家?”
“你敢放它出来跟大鹅一样肆意走动?”
刘据摇了摇头。
卫长君:“一块抹了毒药的鲜肉就能把它放倒,看什么家?”
刘据不敢搭话。
卫长君:“我死了,管不住你,随你怎么着去。我活着,你敢故意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打断你的腿!”
刘据吓得哆嗦了一下。
刘彻心疼:“长君——”
“我不是吓唬他。”卫长君打断,“据儿,你且等着。”
刘据想问等着什么,可他不敢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舅骑马回秦岭。
小太子转向父皇:“大舅吓唬我呢?”
“同样的话他跟公孙敬声说过。”刘彻觉着不是。卫长君是他找来的,总不能跟卫长君反着来,“敬声在宫里,你可以问问他。”
小太子跑出去。
刘彻看到茶几上带血的剑,拿出去问:“谁的?”
禁卫不敢回答。
刘彻皱着眉说:“拿回去。朕看着就烦。”
黄门赶忙接过去。
候在门外不敢离去的禁卫你看我我看你,问另一黄门章兴:“这事就这么着了?”
章兴:“当年先帝砸死吴王太子什么事都没有,为了一个江充,你想叫陛下罚太子闭门思过?他也配!”说完进殿伺候。
众人想了想,可不是吗。除非陛下想换太子。
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可没有小太子受宠。太皇太后有两个儿子,最宠小儿梁王。当今皇后只有一子。
先帝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军舅舅,也没有封狼居胥的冠军侯表兄。
江充是皇亲国戚查多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太子一剑斩杀江充的事传出来,长安内外黎民百姓也是这样认为的。
霍去病和阿奴听说了此事,夸刘据像个太子。卫青把人叫过去,叮嘱他以后切不可这样做。
小太子已经知道二舅打仗行,其他的不行。伉表弟都比他懂得多。舅舅一片好心,刘据也不好不听:“大舅说,以后没人敢无视我,我也没有机会再这样做。”
卫青诧异:“大兄知——是我忘了,大兄着急进宫走驰道,马才被江充拦下。”
“大舅奉父皇口谕进宫,他实不该阻拦。”
卫青微微摇头:“你有所不知。早年间江充刚当上绣衣使者,太后还在,馆陶大长公主奉懿旨进宫,车马随从就被他拦下了。”
“祖母是太后,父皇是皇帝啊。不一样。”
卫青笑笑:“一不一样人都死了。不说他。既然大兄这样说,当舅舅没说。”
“大舅叫我这样做的。”
卫青满脸错愕。
刘据见他这样笑了:“二舅没想到吧?大舅怕以后父皇年迈,我管不住三公九卿啊。看以后谁敢不听我的。”
卫青在俗事上迟钝,不等于他不知道朝中那些弯弯绕绕:“大兄深谋远虑。”
“二舅不擅长不必勉强。”小太子安慰他,“二舅了解大舅吗?”
卫青叫他说说看。
刘据说出他想养老虎,大舅要打断他的腿,还叫他等着。小太子想了几天也想不通:“等着什么啊?”
卫青摇头:“问去病?他三岁就跟在你大舅身边。”
小太子找表兄。
霍去病也想不出,难不成大舅抓一只老虎,放虎吓唬太子。
老虎哪是那么容易抓的。哪怕卫长君能弄到麻醉/药,也不会为此耗费人力物力财力。
卫长君到秦岭就叫嘟嘟调出轮椅的图纸,他拜访八阳里老人,问他们什么木头做车轮最好。木头备齐,卫长君连同图纸送去八阳里,请木匠帮他坐三辆。
立冬前,八阳里把三两轮椅送去秦岭脚下。韩嫣父亲去年去世后,韩嫣就跟着卫长君常住。二人在屋里下棋喝。车送来,韩嫣扔下茶杯跳起来。
卫长君吓一跳:“几十岁了,也不怕闪着腰。”
韩嫣惊喜地推推摸摸:“长君,给我一个。开春把这边的路和茂陵的路修得跟驰道一样平整。我出钱。”
“我天天推着你?”卫长君无语,“我明日进宫,然后去茂陵,你呢?”
韩嫣想看看小太子的表情:“我陪你去。”
翌日上午,韩嫣叫他家和卫家奴仆把行李物品送去茂陵,他和卫长君驾一辆车,拉着两个轮椅进宫。
到宣室殿外,卫长君令小黄门请陛下下来,去东宫请太子过来。
刘彻慢悠悠下了台阶:“卫长君,你最好有要事。”
“据儿来了再说。”
太子骑马来的,没让三人等太久。
卫长君冲他招招手。
小太子好奇:“什么呀?”
“大舅送你的礼物啊。”卫长君笑着把轮椅拿下来。小太子兴奋地坐上去,“大舅,椅子有轮子,是可以走吗?”
卫长君推着他:“是的。据儿,大汉兵多将广,太子不必上战场。你的腿断了一样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可以上朝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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