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觉得穿齐服在滕国一带行走,颇为不友好,遂改换了楚服,在靠近下一座城池的时候,那里便有了驻扎的军队,是梁军。
他并不靠近,假作商队在外绕了一会儿,一连几座城,都是梁军,有意思的是,这些梁军泾渭分明、旗帜各异,原本的梁旗是红底黑边,黑字高挂,如今还是“梁”的黑字,旗底面颜色却不同了,分土黄和青绿二色。
谢涵挑了挑眉,偏头问李青,“你说我作为一个商人,什么情况下会冒着危险来这刚经历过战争的地界?”
“自然是有利可图。”李青便是谢涵当初扮作走商行走胡地前,向苏盛黑要的人,据说很是擅长砍价与牟利,此时他两眼一眯,“死者为大,战后做棺木生意是最好。”
谢涵:“……”
应小怜探出头来,“不错,咱们还应当备上上中下三种木材,以及最次的草席,军官家中总有余钱,买个上好楠木棺不成问题,其次是小富之家的杨木松木,随后普通农家士兵的杉木,要是真穷的叮当响那种,我们就给牺牲的士兵送一张草席。国破家亡,这种时候送给无名烈士一卷容身之处,必激起滕国遗民好感,即便他家竞争下相信也会选择我们的木材。”
谢涵:“……”他上下打量应小怜有顷,虞纯已经只会说“小怜你真是太聪慧了”,“商界鬼才”,“为温留君打理城池实在是割鸡用牛刀”,“我欲融资和小怜一道打造一个苏老板那样的商业帝国……”
谢涵:“……”
应小怜但笑不语,但之后半日对对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从冷淡如水到春风化雨,并且带着队伍四处采购木材了。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采购木材,首先要有载货的车。
——已经入滕境,这个时候的木材已经偏贵了。
总而言之,等车队像模像样装了两辆车采购来的木材,又滥竽充数随便山坳坳里伐了些木掺着杂草装满三辆车,整整五辆,也是像个小商队了后,谢涵目测又有一笔钱离开了自己的腰包。
但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营救三万军,而不是赚银子。只有应小怜有些郁卒,谢涵已经准备递交文书请进城了。
进城前,他先让人带着点碎银子问了守门人关于土黄旗和叶绿旗的区别。可惜,守门人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就知道自家是土黄旗,是薛将军帐下的。
薛?
谢涵、应小怜对视一眼,又问了一会儿,方才知道还有正统梁国红底旗的存在,不过红旗军都在南面,据说。再问可知道红底旗、绿底旗的主帅,可知道还有没有其它军队,便是一问三不知了,并且恼羞成怒不耐烦道:“你们到底进不进城?问这么多干什么?”
李青这时连忙舔笑脸,“这不咱们走南闯北的,最要了解周围么,习惯了,给军爷添麻烦了,该打。”他自甩了一个脸瓜子,又塞了点银子进对方手里,那守门士兵果然不再说什么。
谢涵离开这座城门,改换了个绿底旗飘扬的城头,如法炮制,得知了领军是叶将军,那么一直未见的、据说在南边的红底旗军显而易见便是刘氏。
他直觉的关键会在刘家上,只一连疾行了七日,都不曾见到红底旗,便知不能无头苍蝇乱找,相关的询问守门人也都不清楚。
“到底都是些守城士兵罢了,恐怕得入城接触些高级将官才能知道。”应小怜蹙着眉道:“只是面对那些高级将官,可就不好利诱不好套话了。”
“去薛家领地碰碰运气罢。”一连几日一筹莫展,谢涵也有些烦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叶军中叶必果油滑,薛军中薛崤却不在,只有志大才疏的薛雪,即便有什么也容易控制。”
一行商队进了一座插着黄底旗的城,入城前,谢涵对虞纯说,“我怕遇见熟人,要劳烦五少假作商队主事人了。”
虞纯狐疑,“为什么是我?”
应小怜淡淡道:“虞少颇有领袖气质。”
此言一出,虞纯立马点断头表示同意,然后就听到一次私下里应小怜对谢涵说,“这批木材眼见着亏损,明眼人都会瞧出不对劲。都怪我啊——”
谢涵笑道:“无妨,咱们不是请虞少做当家了么,骄纵纨绔做亏本生意,一旁管事李青无可奈何徒叹息的戏码,不也合情合理?”
虞纯:“……!”
这个纨绔他不当了!正要冲过去理论,便见谢涵推着应小怜走出纳凉的拐角。二人见到他,都是一愣,随后应小怜抿唇一笑,“被虞少发现了么?也好——”他叹一口气,“虞少骄纵却不跋扈,纨绔却不无能,本也不能演绎出那种专做亏本生意败家子的精髓。”遂看向谢涵,“君侯,不若咱们换一人选罢。”
然后谢涵便眼睁睁看着——那怒得目色发红的青年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眼睛,目光渐渐坚定,“小怜——再给我一天——我必不叫你失望。”
第二天,骂骂咧咧、猫憎狗嫌败家子少当家正式上线。
李青像个真正的管事一样,建议道:“要想做好生意,上头要有人,就算没有靠山,至少不要得罪人,咱们最好先向这里的军官送些礼。”
虞纯大手一挥,“挑——给我好好地挑——不许给本少丢脸!”
于是当地守将第二日收到了上好的布匹金器,但——
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李青琢磨着难道是礼物太轻?还是没挑到对方心坎上。于是使人打听收官身份性情。
一切合情合理。
而谢涵和应小怜作为化的两员,负责挑礼物,稍稍一逛,他们便觉出不对来。
谢涵自始至终没点亮作战天赋,但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有的;应小怜以前没接触过军事,但经历过夺取南四城之战,更遇上沈澜之和霍无恤这种半路跑路的不靠谱同僚,赶鸭子上架接手了战后城池防驻问题,也算有经验,又兼观察入木三分。
很快两人便发现了问题。
“看似交接的巡逻士兵一批又一批,四方都有不少人的样子,竟都是障眼法,城内居然只有三百多个守城士兵?”应小怜卷着发梢,“我莫不是看错了?”
“没错。”谢涵推着应小怜回来,神情凝重,“战后城池,一般根据兵力与城池大小,驻扎军队最起码在一千以上。”当初南四城,他们就是每城配了两千齐军的。“是这城特殊,还是薛氏的主力军在其它地方?”
“也可能是薛叶的主力军都在其它地方。”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应小怜接口道:“是否在围困齐军处?”
然而转了一圈,既没得到齐军的消息,也没得到红底旗军队的确切方位。两人心底的不安感一点点加重。
就是在这时候,谢涵收到了三个消息。
沈澜之打造的情报网不能说尽善尽美,到底也算遍布各大重点城池,并且具有极好的流动性。滕国小国,又遭遇战争,零星小点都被冲走了,但谢涵放心不下北境战况,离开扶突前,特意使两支线沿滕国走,队伍中就带着十个接头情报的人员。
他们带回来三个消息:
第一,滕国的信息很难打探,似乎有人在刻意阻断消息流通。往南更是不许出不许进甚至不许靠近城外通道。恕他们打探不出什么来。
第二,燕左将军霍无恤熟悉北境与其内城池地形,又一连下了三城,连温留也进了燕国口袋了。
第三,叶氏和薛氏军队隐蔽行军,在一月前对刘氏封地动手了,刘氏军马却泰半在滕国。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涵豁然开朗,“是刘氏在和齐军僵持,薛氏和叶氏做出还在这里的假象,实际上早就跑到梁中部去端刘氏老巢了。”
“说不得刘氏和齐军僵持也是薛叶的阴谋。”应小怜道:“刘氏领军刘说将军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易激惹,人情世故更差劲,极易被挑拨。”
“现在只要让刘将军知道叶薛在攻打刘氏封地,不管是假阴谋还是真矛盾,他都一定会立刻熄战,跑回去支援刘氏大本营。”虞纯说完,皱了皱眉,“可怎么找到刘氏呢?”
李青打听了大半天,也没能知道这里守军将领的身份,更遑论其性情爱好了,“奇哉怪也,难不成是怕被滕国遗民刺杀?”
“也不是没可能啊。”虞纯摊下手,“总共士兵才几百个,肯定组不出他的卫队来,没人保护,想隐藏起来不是很正常。”
“但只有找到他,才有可能知道刘氏军和齐军的所在。”谢涵转了下案上杯盏,抬头问道:“这段时间让你们无偿帮助城内百姓收殓亲属尸体,送棺木草席,帮忙小祭入土,做的怎么样了?”
对于这个,谢涵给出的理由是:若欲得之,必先舍之。想要打开市场,和本土棺木铺子竞争,总要付出点什么获得百姓的爱戴与口碑。
实际上,是他到达一地,习惯性想要收拢民心。
而战后千疮百孔的民心,也确实在感恩与互帮互助中,获得一部分凝聚。这由李剑负责,他点头道:“咱们现在和乡里乡亲关系可好了,走出去到处是招呼我们的大大爷大婶,不出门也有大哥大姐送蔬菜稻米过来。还有不少人自发想要集资给咱们当家的造铸长生碑呢。”他话是对谢涵说的,说完立刻反应回来现在明面当家是谁,扭头看虞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虞纯:“……”难道他堂堂虞五少,还不配一块长生碑。
谢涵不管这么多,把握了下现在人心程度,点头开始分派任务,“守城将官不想出现,咱们逼他出现就是。”
谢涵一行有百人,其中五十都是双拳能敌四手的武士,找三百军的麻烦,有些冒险,倒也不至于毫无胜算。
等每个人都领了任务出去后,应小怜瞧着谢涵,“君侯心绪不宁?”
谢涵一愣,继而摸了下脸,“很明显么?”
“并无。”应小怜摇了下头,幽幽道:“只是君侯知道,小怜身无长物,不会带兵不会经商,也就点察言观色的小技还值得称道了。”
“……”谢涵捏了下眉心,“我不该白送出小怜悉心挑选的木材的,只是非常时刻,情非得已。”
应小怜哼了一声,“君侯可是因北境之城一一失守而忧心?”
“若非无恤攻下温留,我也担忧;但既是无恤攻下,他必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相信他与沈兄一定取得了联系,至少也会保护好温留。”应小怜眉一展,“咱们既远在滕国,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将战争之事交给他们懂行的人,先干好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事罢。”
谢涵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把人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脸问“作甚”后,忽问道:“小怜竟如此信任无恤?或许燕太子太过礼贤下士,终是折服于人;或许璨星公主温柔似水,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或许少冲君名位动人心,或许攻城略地太过爽快。”
应小怜也盯着谢涵看了一会儿,倏忽一笑,“君侯,您说这种话,真令人心寒,幸好此地只有你我,没有无恤。”
“又或许,他知道了当初在大陵,雍君取心头肉治病时,我们的推波助澜。”谢涵望着窗外群星,今夜似乎过于灿烂了,“宁襄很了解我,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什么。”
应小怜一愣。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霍无恤便是这样的性情。”谢涵起身,踱了几步,“当初玖少卿发现了我谋害玖夫人、意图变法后,反手一刀;如今,霍无恤又为什么不可以?”
应小怜哑然,静坐良久,方道:“我没有理由与证据,只是觉得,霍卫官与玖大夫并不同。”
谢涵“哦”了一声,忽然一笑,“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但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亦输不起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却是不知从哪里透出一股寥落来,应小怜原只是听取信息地听了当初齐国废太子谋逆案的经过,值到今日,方才知晓:那位玖少主反手一刀,斩断地是对方对他人最基本的信任能力。
无论如何,都会假设“如果被背叛”的可能,都会思考“如果被背叛”的打算。他忽然有些想问,那在君侯眼中,什么情况下小怜会背叛君侯,而君侯又会怎么对小怜呢?
夜渐深,微风渐起,应小怜发热的头脑一惊,滚到喉边的话语立时掉落肚子里。
有些话问出来,未免太残忍。
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如斯消磨。
他手心冰凉,两手一左一右捂着谢涵脑门,“降温了没,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就算当初的事真被无恤知道了,他那样性子,肯定立马千里奔袭找你对峙了,哪耐烦给燕太子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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