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少卿确如谢娴所说,很快过来了,还带盆兰花,“三弟品品,姐夫之前在市集看到的这株兰,花了十金,不知值不值?”
但见那兰花叶斜而深绿、坚硬如铁,花葶直立,梗绿出架,花白无驳,十分芳香,谢涵点了下头,“好一株铁骨素。”又摇头,“铁骨素不算稀有,按市价十金是不值。”
玖少卿颇为沮丧,“三弟觉得不值?”谢娴摇着团扇笑道:“花动人便是值得,稀有不稀有,与我何有哉?人手一株也罢,只我得一株也罢,这花又何曾改变了?”
“不错。”谢涵和声道:“按市价是不值,可花的价值原该从心出发,姐夫若喜爱,便是值得。”
玖少卿转悲为喜,朗然一笑,“说的好。”
三人又对这铁骨素鉴赏一番,不一会儿谢娴便称乏了要下去小憩,她走后,玖少卿问道:“三弟瞧三思如何?”
“聪明机敏,小心翼翼。”谢涵中肯道。
“他确实过分小心了。”玖少游苦笑一声,“可如今的家主是叔父,叔父有子十一,光嫡子就有二堂哥、七堂弟、十三堂弟,堂弟之下又有那么多侄子。叔父偏爱三思,他们自然不忿。明枪暗箭,叔父会护着三思性命,其他就不会多做什么了,这也是叔父对三思的考验,可叔父把三思当下一代培养,我却只得三思一个儿子,不想看他这样辛苦,甚至一个玩伴都没有。”
谢涵凝着他,“姐夫究竟想说什么?”
玖少卿深吸一口气,“这次过后,不知三弟可否带三思去温留,听说那里被三弟打理得文风鼎盛,学者如云,教养一个三思不成问题。”
谢涵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玖少卿一会儿,玩味一笑,“姐夫觉得玖家主会同意么?”
“叔父可以听从太子的‘废井田、开阡陌’,却不能容忍他的‘明赏罚,奖军耕’。三弟今非昔比,先后挫败燕太子、举办治水大会,如今雄踞北境,若三弟联合反对太子,叔父自然愿意卖你一个面子。”
谢涵看他,“姐夫凭什么以为我会反对太子?”
玖少卿顿了一下,继而笑道:“三弟,你虽偶有骄纵促狭,却在大方向上绝不会有一丝疏漏,你若支持,无论申中卿犯了什么过错,你都绝不会公然鞭打他,遑论申中卿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人。”
“研习法律的,大多锱铢必较。”谢涵负着手,“人在不同的位置,就会想不同的事情。如今我坐拥温留,隐约明白了些诸位家主当初同心协力拉我下马的心思。那是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新法推行以后会如何我不知道,可推行之时,估量诸君势力,必是君臣相斗、玉石俱焚,届时渔人得利,所以我不赞同太子的新法。”
“想富国强兵,原本就有很多方法,又何必拘泥于废世卿世禄呢?”
原是在商量玖三思的归宿,谢涵一下子把话头拉到了国家方针政策,玖少卿哪里还想得起其它,只问道:“很多方法是指?”
“齐景公当时说藏富于民。”谢涵摸了下下巴,“我便想‘藏臣于家’,姐夫,莫怪我说句实话,大家族里的尸位素餐的废物真的不少,平头百姓里的人才也有不少,朝廷是看不过来的,何不定期令各家物色推举些人物上来?
他们在氏族的扶持下平步青云,氏族又在他们的加入中壮大自身,朝廷则定期对他们举行考核,作为审核氏族实力的一种方式,也是授予官职的一种方式。朝廷要人才,氏族要势力,人才要前程,岂不皆大欢喜?”
玖少卿深思片刻,拱手道:“定会将温留君的话转告叔父。”
“梁武王逝后,时局动荡,为齐国稳定,我会与诸位家主一道劝阻太子。玖家主定会卖我个面子。可——”谢涵淡淡道:“我不认为带三思去温留是个好方法,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思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可让他远离硝烟,他日回来,日子只会不好过一百倍。”
玖少卿呐呐,终是叹一口气,“这我何尝不知,只是、三弟,唉——等你做了父母便知道了。”
谢涵:“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
“况且我已有一事要拜托玖家主相帮了。”
“愿闻其详。”玖少卿道:“行军在外,叔父不好联系,我倒还有些路径。”玖少卿虽失望于谢涵的拒绝,也打叠起精神来。
“若做的好了,说不得不是玖家主卖我个面子,是我卖玖家主一场功勋,玖家或可凭此重拾往日荣光。”谢涵口吻里带了点蛊惑的意味,“姐夫可知,我为何如此晚回温留,盖因接到线报,燕太子准备攻齐。”
玖少卿一惊,“听闻燕太子病重,性命垂危,莫不是幌子?”
“怕是真的。”谢涵摇头,“我在召国识得个胡女,来中原人生地不熟,却长得漂亮有一副好歌喉,被骗去燕乐府,后来稀里糊涂地又被访燕的刘五少看上,要了出来,在燕国边境时遭了马贼,马贼又刚好被北境扫荡军斩杀,那胡女便被当做战利品献给了我。我与她一场相识,要放她自由,她便对我说起了在燕宫和刘五少身边的许多见闻。她不识中原更不识人心,说的懵懵懂懂,我却是明白了,燕太子性命垂危,故定要在临死前拿回丢失的南四城。”
“梁国邀我国攻滕,一方面是他们自己想扩张,另一方面是和燕国达成交易,要带走我国精锐。”
玖少卿倒吸一口凉气,“此话当真?”
“虽是我之推测,却是十有七八。”谢涵冷下眉眼,“不久前,燕太子派人掳走了霍无恤,我知道朝廷不信,但霍无恤确实是不世出的将才,之前燕南四城的攻破,他的功劳最大。本来的七八分,也就成九分了。”
“玖家主带兵在外,战事业已接近尾声,我希望玖家主能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支援北境。”
玖少卿脸色微变,“私自动兵,情同谋反。”
“所以,我回来了,哪怕偷虎符也好,罪责由我来担。届时玖家主看符行事,分所应当,何罪之有?”谢涵往前迈出几步,“我对玖家主的请求,只有一个,回程途中,隐蔽行踪,不要回都,在燕军出击后,及时支援北境,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我不多说,相信玖家主比我懂。”
玖少卿若有所思,道:“三弟不若先向君上谏言。”
“姐夫还不明白么?”谢涵苦笑,“朝廷有亲燕者,真把话拿出来说,燕太子就知道咱们打的什么主意了?”
“各国细作不断,但小朝议都是高官政要,三弟不必担忧。”
“我说的,就是高官政要。”谢涵垂眸,“姐夫莫非忘了,五年前,各位家主调我离开扶突,就是燕太子攻齐的时候。”
每次玖少卿觉得和谢涵已经相谈甚欢、重回少年时,对方就会给他一个回忆“杀”,提醒着他那场二人关系破裂的大变,他脸皮一紧,停顿片刻,反应回来,“你说的是阳溪君?阳溪君昔日作为,叔父和各位家主都看在眼里,吃里扒外,联合敌国,他早已被我们送回封邑,闭门思过,翻不出浪花了。”
谢涵凝他一会儿,“姐夫和诸位家主当初是如何知道我意图变法的?”
玖少卿顿了一下,“是良家主、良家主喝醉了酒,与个小妾嬉戏,最后从小妾嘴里传到我们耳中,调查后追寻出来的。”
谢涵“哦”了一声,“原来是巧合,看来是我怀疑错了。”
“三弟怀疑……”
谢涵状若无意道:“当初知道一切的只有狐相和叔公,叔公我是信任的,故我怀疑狐相。且我被打落,叔公龟缩,狐相却依然是万人之上的狐相。另前后分析狐相所言所行,似乎次次在我国和燕国动兵时,都是劝休养生息的。不过狐相本来就不热衷战事,喜爱富民。”
“不热衷战事、根叶深固……”言者无意,玖少卿却记得梁国来使攻滕时,对方的支持。若燕军未动倒罢了,若燕军真行动了,难道又是巧合?
谢涵扔下一个疑问漩涡后,拍拍屁股,背着谢娴带着玖三思出去买糖葫芦、做糖画。
这孩子也喜欢吃甜。像我。
谢涵笑嘻嘻搓着人肉嘟嘟的脸,玖三思话都说不清楚,“皱皱,别动,失日。”
最后一站,是须贾,谢涵一贯是不去见须家主的,一则他和须贾比较熟悉,须贾为人正直,不似须家主老奸巨猾;二则在须家的地位,须贾并不比须家主低,甚至因为是须家主的叔父,辈分高一级,更德高望重。
老样子,小酒配大碗,几口酒上头,须家砸吧一下,就开始叨哔了,“你说你们齐太子都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喜欢搞事情,安安静静万人之上不好么?”
“现在好了,小四一嫁过去,太子就搞这事,所有人都以为咱们须家和他联合好了。说了还没人信。”
“冤啊——须弥那个龟孙子竟然开始琢磨让小四病逝——女人——难啊——”
啰啰嗦嗦一堆后,谢涵把他对谢浇和玖少卿的话,都拿出来说了一遍,须贾的酒一下子就醒了,皱着眉瞪谢涵,“你说真的?不像你小子——怎么,真的嫉妒太子不成?”
“嫉妒?”谢涵轻抿一口酒,“我只是觉得——”他瞧着远处一个奔跑中摔倒的兵卒,说了一句脏话,“步子迈这么大容易扯到蛋儿。”
须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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